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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墙会说话》——亦舒

_3 亦舒(当代)
  安真做梦了。她回到缆车径二楼梯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兰。"她轻轻呼唤。
  听芝兰转过头来,"安真。"
  她俩紧紧拥抱。
  "安真"芝兰轻轻说:"我无家可归。"
  "你放心,芝兰。"安真肯定地说:"我有能力,由我照顾你。"
  突然惊醒,发觉剧院已曲终人散,只余嘉平坐在她身边吃冰果糖。"发生什么事?"她擦掉眼角泪水。
  嘉平点头,"你醒了。"
  "人老了就会这样,随时睡得着。"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会提着这个老字。"
  "女人几岁算老?""三十五吧,已经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谁理他们,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真机灵聪明。
  她俩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飞机回去。
  之后车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连私事也找她帮忙。
  安真请她出来,把她带到缆车径一号。
  嘉平意外,"哪个业主打算入这种货?包蚀本。"
  "我。"
  嘉平讶异,"你?车小姐,这幢旧屋一无是处,又近学校,吵得要命。"
  "我想买下来投资收租。"
  "不是好选择。"
  "我童年在这里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丰富。"
  "你到建筑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决定买它。"
  安真笑,"还得看银行愿否借贷。"
  嘉平也笑,"我立刻着手做。"她抬头打量老房子,只觉古味盎然。噫,煤气灯下不知多少情侣在此吻别。安真说:"走吧。"嘉平依依不舍,"这种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轻轻说:"现在不知谁住在这里。"
  嘉平想起来,"对,车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么事?"
  "终于通过男女同工同酬,并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请房屋津贴。"
  "呵!真是大跃进。"安真不胜欢喜。
  "这条规则通过之后我才知道以前是多么不公平。"
  安真不语。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么王张玉珍、刘黄美娴、区李青萍,将来不知会不会改一改。"
  "别嚣张,当心嫁不出去。""是,都说我们又丑又骄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们自己又笨又无能。"在她那年纪,根本不担心别人的看法。
  车安真着手买入缆车径。区家后人仍然不愿团结,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应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经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价太低……足足纠缠一年多,安真当一件嗜好来做,人家集邮,她为缆车径谈判。终于,区家觉得她够诚意,态度转变。
  嘉平借到图则,影印给安真看,"车小姐,现在是买下这幢老房子的时候了。"
  "请说你的理由。""听讲新世界想买下华南书院那块地皮改建商场,届时把斜坡铲平,连缆车径面积会大很多。"
  "啊。""转一转手必有所获,近水楼台,机不可失。"
  安真不出声,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赚钱,她想买下缆车径不是这个意思。交易终于完成,安真始终没见到神秘的区氏后人,他们只派律师代表,那年轻的聂律师已是第二代为区家服务,他好奇问:"听说车小姐你童年时住缆车径。"
  "是。""是令尊怀念老房子吗?""不,是我自己。"
  聂律师微笑,"幼时我曾拥有一只会亮灯泡的摇摇,至今我还在寻找,车小姐的魄力较大。"
  安真欠欠身,"你说的那种摇摇,东京银座有小贩摆卖。"她不愿谈私事。聂律师本想攀谈几句,可是见车安真双臂护住前胸,面孔略为向上,身体语言明显表示不假以辞色,他只得适可而止。
  安真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父母,付出所有积蓄,加上欠银行一大笔,她想他们不会赞成。拥有这所老房子叫她高兴,她逐户参观,租客很守规矩,公众地方维持得十分整洁,忽然之间,一只玳瑁猫轻轻走出来,抬起圆面孔,咪呜一声。
  安真轻轻说:"芝兰,如果你要回来的话,一定认得路,这是你住过的老房子。"
  这时,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孩自楼梯间转出来寻猫。安真:"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见是陌生人,机灵地退后一步,不愿回答。安真蹲下来,"你叫芝兰。""不。""那么,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谭穗珊。"女孩的家长唤她:"珊珊,你同谁说话,还不回来做功课。"
第四章
  新世界要在三年后才商洽收买缆车径,可是,被车安真拒绝了。地皮面积不够大,发展商只得放弃计画,华南中学始终存在,每日上课或是放学的时间到了,铃声震天似响。
  就这样,岁月自指缝间流过。
  现在,是卓羚住在缆车径一号三楼。
  一个偶然机会,她看英文报分类广告,发现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时分顺路一看,立刻钟情。
  那时,都会已成形,经济刚起飞,屋价租金已经开始上涨,人心向上,生气勃勃。
  卓羚立刻决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学生回流发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带,听上去够高贵,满足了年轻人虚荣心,供不应求。
  连经纪都说:"卓小姐好头脑,把二楼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赚。"
  三层楼间隔差不多,卓羚实时选择住三楼:每天走楼梯当运动,维持身型苗条。
  经纪笑,"如今时兴怀旧,相形之下,新大厦的确挤拥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欢。"
  卓羚点点头。
  打开二楼门,卓羚忽然说:"有煤气味。"
  经纪讶异,"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为用电,根本没有煤气管子。"
  卓羚再缩缩鼻子,果然,煤气味渐散。
  她问:"会不会是墙壁吸收了气味又缓缓放出来。"
  经纪笑,"卓小姐讲得好不有趣,那岂非连日月精华也在墙里。"
  墙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欢的颜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丽叶那样伏在栏杆上问他,"罗密欧呀罗密欧,你为什么偏是罗密欧。"
  卓羚爱煞这层旧楼。
  她立刻签了两年租约。
  忽然她抬起头来,"谁?"
  经纪愕然。
  卓羚问他,"你可有听到哭声?"
  幸亏是个艳阳天,否则吓坏人,"是隔壁中学传来的声响吧。"
  "可能是。"
  卓羚签下名字,经纪才放下心来。
  "从前,是什么人住这里?"
  "我也不知道详细情形,不过肯定都是正当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门,耳边又听得轻轻叹息声。
  转头看去,发现窗户没关紧,也许是风声,她过去锁上才去。
  招租广告发出来才三天,二楼及一楼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个巴仙,好等房客还价,可是他们一口答应,可见拣了便宜,这样一来,卓羚只需付极便宜象征式房租,她有点不好意思。
  刘遇英先来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轻人有点踌躇:"卓小姐,你说二楼好还是一楼好。"
  "一楼厨房大,你喜欢烹饪吗?"
  他搔搔头:"我最喜欢煮上几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错过了,哪里去找那样大的厨房。"
  "可是二楼的古董浴缸有四只脚,多可爱。"
  卓羚故作正经:"吃饭还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点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带女朋友来看看。"
  "你自己决定不就得了,事事问她将来成为老婆奴。"
  刘遇英觉得二房东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机,便速战速决:"我选大厨房。"
  卓羚说:"谁这么有福气,拥有一个擅烹饪的好男人。"
  刘遇英脸上发亮:"不敢当不敢当。"
  "请问刘先生你干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职,出差时间甚多,一个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飞来飞去,所以得劳驾你帮我看着门户信箱。"
  "没有问题,原应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么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权。
  呵,事情开始复杂,卓羚尽量简洁,"我是一个设计员。"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来了,"设计什么,计算机程序、服装、抑或广告?"
  "书本封面。"
  "本市有这样的行业?"刘遇英意外,"不是把风景图片挪来加几个字就行了吗。"
  卓羚笑:"出版业也开始认真了。"
  "那多好,原来是位艺术家,那么,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谈得来。"
  卓羚笑问:"她也会绘画?"
  七十二行业,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维持生计。
  刘遇英十分骄傲,"她是个模特儿。"
  "一定长得美。"
  刘遇英立刻答:"你讲得一点不错。"
  "尽快介绍我认识。"
  小刘笑,"请你帮我照顾她。"
  呵,卓羚想,已经同居了。
  在那个时候,同居刚刚开始流行,大胆的年轻情侣觉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会假装开放,可是仍然戴着某种颜色眼镜。
  刘遇英说:"待我有积蓄置房子,马上结婚。"
  卓羚但笑不语,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刘遇英卖相甚佳,但感觉上资质略钝,衣着时髦豪华,但收入有限,这类人要置业,谈何容易。
  当下她说:"你随时可以搬进来。"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来工作。
  她把客饭厅改成工作间,宽大如乒乓球般的书桌,加一套大沙发,设备齐全,相当舒服。
  累了,她冲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头想,一个绘图员,一个模特儿,她的男朋友是机舱服务生,噫,不知二楼的租客做什么职业。
  门铃一响,呵,他来了。
  卓羚去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高挑苗条年轻女子,略瘦,但秀发如云,大眼睛、尖下巴,异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觉使她立刻说:"你是小刘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见细纹,十分有韵味,"不,我叫余心一,朋友介绍我来租房子。"
  "谁,谁介绍你?"
  "港报的记者钟惠颜。"
  "呵,是,请问余小姐是否惠颜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华南中学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岂非听到上课铃才出发上学未迟?"
  "就是呀,所以惠颜说我该住这里。"
  "请坐,喝杯茶,你一个人住吗?"
  "是,一个人。"
  都搬出来了,倒应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显得沉闷苍白当中也需要有若干经历。
  "我带你下去看地方。"
  门一打开,余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着她修长的背影不禁自惭形秽,长腿、纤腰,真正漂亮,人又随和,卓羚希望她会把二楼租下。
  这时,余心一转过头来笑:"我决定做你房客。"
  卓羚松一口气。
  "请问一楼住什么人?"
  "一对年轻无孩子夫妇。"总不能说是两个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没有孩子?"
  卓羚也觉得遗憾,"是,也没有宠物。"
  "我有一只玳瑁猫,你不介意吧。"
  "绝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进来。"
  余心一坐下来写支票,忽然之间抬起头,有点不置信,可是终于问:"卓羚,你可听见笑声?"
  这次卓羚没听见。
  她犹豫片刻,若无其事地说:"怕是隔壁学校传过来的声响吧。"
  "不,就贴近墙边。"
  卓羚不再出声。余心一放下钢笔,走到墙壁面前,把耳朵贴上去。
  "墙外是什么地方?"
  "街道。"
  "奇怪,银铃般笑声似透墙传来,这所老房子以前住过什么人?"
  卓羚据实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刚搬来。"
  余心一回到原来的地方,签妥支票交给卓羚。
  卓羚忽然问:"你有顾忌吗?"
  余心一一怔。
  卓羚说:"不知什么人住过的老房子。"
  余心一笑了,"这世界已经亿万年,这块土地数千年前不知作什么用途,哪里怕得了那么多。"说得好极了。
  余心一比刘遇英还早搬来,非常简单的家具,许多参考书,立刻有学生来探访她,有几个留下来补习,整幢缆车径老房子顿时有了生气。
  刘遇英问房东:"二楼是什么人?"
  "教师。"
  他放心了,他经常出差,不希望有人带坏他的未婚妻。
  第二天,他带了她来介绍给卓羚认识,"我女友林色媚。"卓羚又一次意外。
  名字的确漂亮,但外形却比较普通,做模特儿是嫌太过矮小了。
  谈了几句,才发觉林色媚是手部模特儿,专为首饰、护肤品做广告。
  她平时戴着手套,脱下保护罩,果然是一双纤纤玉手,手指尖。卓羚连忙笑着把自己的方形掌藏起来。
  刘遇英笑:"色媚明日要为钢琴公司拍特写。"可见生意不差。
  都会明显一年比一年富庶,容易找到工作,创业也不难,只要肯出力,大把机会,欣欣向荣的气氛影响得人人向上。
  这时卓羚手中抱着玳瑁猫,林色媚问:"是你的宠物?"
  "不,是余老师的猫。"
  林色媚想象那是一个老姑婆,养猫自娱,也许,每日还用银器喝英式下午茶,但是,人一定非常正经,不失为一个好邻居。
  因为作息时间不同,一时尚未碰头。他俩要不睡得很晚,要不一早出门,作息不定时,与教书先生不一样。
  卓羚却非常自律,每天早上八时之前一定起床,做自由工作的人其实最不自由,必须看紧自己,最忌交件时间飘忽,答应人家什么时候做妥,不可食言。
  那天上午,她打好草稿,用喷嘴唧上颜色,正在忙,有人敲门,一定是陌生人,不知老房子的门铃在什么地方,她脱下口鼻罩去开门。
  "惠颜,什么风吹你来。"
  钟惠颜一进来便四处巡视,一日是记者,终生是记者,好奇得不得了。
  卓羚说:"你的朋友住二楼。"
  惠颜老实不客气打开冰箱,自己动手做了冰淇淋梳打,一边喝一边称道:"地方宽敞,风凉水冷,非常有味道,连带住客的气质也优雅起来。"
  卓羚双臂抱在胸前看着她笑,这个记者不会无故来探普通朋友。果然,钟惠颜问:"余心一卖相如何?"
  "美人。"
  极少女子有那样的细腰。
  "她是我上司的女朋友。"
  "怪不得你那么热心帮她找房子。"
  "上司是有妇之夫。"
  听到这里,卓羚不禁轻轻警告友人:"别到处宣扬此事,否则,有杀身之祸。"
  惠颜微笑:"你说得好。"
  卓羚补一句:"成年人自选生活方式,与人无尤。"
  "这幢三层楼老房子很有趣,颇有点历史。"
  卓羚恳求:"名记者,说我听听。"
  "屋主是谁你可知道?"
  "我只与经纪联络,他没有透露。"
  "你听过车安真这名字没有?"
  "当然,车安真是鼎鼎大名的华裔建筑师,难道她是业主?"
  "正是。"
  "哗。"卓羚意外到极点。
  惠颜得意洋洋,"没想到她。"
  "凭她的能力,为什么不把老房子改建?"
  "你懂什么,这是她童年故居,她喜欢维持老样子,前几年政府部门拆除门口那盏煤气街灯,她曾亲自去信反对。"
  卓羚啧啧称奇,"你什么都知道。"
  "车氏东西两地穿梭,但始终以本市作大本营,不久将赴大陆协助发展,她是我的偶像。"
  "车安真幼时住这里?"
  "就是这三楼,这老房子风水不错。"
  卓羚拍手笑,"但愿沾染若干灵气。"
  "一楼住什么人,你又可知道?"
  "什么,还有故事?"
  "是我大老板港报主人简仲骞。"
  卓羚睁大双眼,"你给我走出去!"
  "千真万确,名著江南奇侠就在这间屋子里写成。"
  "啊,今日的报业巨子,昔日租住旧屋。"
  "可不是。"惠颜也感慨,"今日住香岛道一号大宅。"
  卓羚说:"这件事,你更加要佯装不知。"
  "简先生不是那样的人。"
  "人情世故,不可不明,他不在乎,你要当心,别把老板的出身当故事讲。"
  "是是是,多谢指教。"
  不过卓羚也忍不住说:"都会多传奇。"
  "不知多少人白手发迹,也不知多少身分矜贵的人倒了下来。"
  "大记将来退休了可以为都会着书立论。"
  "一定一定。"二人大笑。
  "那么,"卓羚忽然想起,"二楼住过什么人?"
  惠颜耸耸肩,"不知道。"
  卓羚不出声,二楼没住过名人?她略为失望。
  随即听见惠颜说:"都说卓羚没什么不妥,就是一个钱字看得太重。"
  卓羚冷笑一声,"赚钱讲天时地利人和,都会蒸蒸日上,百业腾达,才养得活你同我,不趁时势好多赚一点,将来要吃苦。"
  惠颜嘲笑:"亏你也是文艺工作者,竟然做起包租婆来,锱铢必计,羞也不羞。"
  卓羚却不动气,她笑咪咪回答:"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将来诗人做了看更,才子转行带街,你就知道有积蓄才有尊严。"
  这时,惠颜看了看问,"我要回报馆了,有事再联络。"
  卓羚知道惠颜听不进去,不加勉强,没吃过苦,那里懂得经济实惠。
  她送人客出门。
  卓羚慢慢完成喷画。
  她记得很清楚,幼时家贫,去探访亲戚,遭到白眼,亲戚家两个佣人无礼地坐在客厅看电视,大模肆样,看她们俩母女,眼睛斜斜一瞄,招呼茶水均无。
  这不是佣人的错,全由主人示意。
  小小的卓羚永志在心,发誓一定要争气,不是做给别人看,而是改善自己生活,以后不必捱类似面色。
  门外有人问:"卓羚在家吗?"
  是余心一低沉曼妙的声音,卓羚连忙打开门。
  余老师长鬈发披肩,神情慵懒,"有点不舒服,想喝咖啡,却忘记买。"
  卓羚说:"整罐拿去好了。"
  "改天还你。"
  "不急不急,可要看医生?"
  "睡一觉就好。"
  可是,她没有离去的意思。
  卓羚会意,"请进来聊聊天。"
  余心一轻轻走进来,人漂亮,做什么都好看。
  卓羚赞道:"余老师是美人。"
  "嗄,"她吓一跳,"不不,千万别那样说。"
  卓羚斟杯热鸡汤给她。
  "你也常常煮汤,我时时闻到香气。"
  "香气来自一楼,那里才住着个好厨子。"
  "真羞愧,我总是不会做菜。"
  "鸡汤与海鲜都易做,我教你,炖鸡蛋、炒豆芽,都简单好吃。"
  余心一也说:"从这里步行到西区,有一家包店,其中一款菠萝包,热的时候,夹一片牛油,我可以吃半打。"
  卓羚哈哈大笑起来。
  余心一羡慕地说:"卓羚你真豁达开朗,是个快乐人。"
  卓羚却说:"我从不在人前流泪。"
  这话已经讲得很明白,谁都有不开心的时候。
  余心一低声说,"那样也已经不容易。"
  "你有什么心事?"
  "你不会耐烦听。"
  卓羚笑:"我正有时间。"
  "那么,请到二楼来。"
  也难怪她,卓羚的客厅根本是工作室,人客不易松弛。
  "慢着,等我准备点食物。"她把昨日买的巧克力蛋糕捧下楼去。
  走进二楼,卓羚叫好,客厅当中斜放着两张巨型白色沙发,像个人字,其余留白,任由小猫游荡。
  卓羚说:"哗,这般简约别致。"
  "是,我家徒四壁,说走就走。"
  "走往何处?"明知故问。
  一边把蛋糕切开一大块,往嘴里塞,"唔",整张脸都几乎埋进奶油里。
  "你不怕胖?"
  卓羚答:"总比动辄说走的好,一个人肚子饱饱,景观不同,饿着肚子,凡事悲观。"
  "不,卓羚,我有实际烦恼。"
  "可否说来听听?"
  她低下头,半晌才问:"你觉得都会中女性地位如何?"
  卓羚笑了,这不过是开场白,她想说的,自然不是这种题目,不过,不失是一个话题。
  "不算低了。"卓羚据实答:"不但华裔妇女从未享有过这样崇高地位,以国际标准衡量,亦算罕见。"
  "但是-"
  卓羚知道她想说什么。
  "不过,一些妇女仍然坐困黑牢呀。"卓羚无奈摊开手臂,"一个人若不愿自力更生,很难抬得起头来。"
  余心一见她慷慨激昂,不禁笑了。
  夹杂在笑声之中的,是一声轻轻叹息。
  卓羚跳起来,"你听见没有?"
  余心一反问:"什么?"
  卓羚站起来去抚摸雪白的墙壁,"我听到墙壁叹息。"
  余心一轻轻的说:"只有耶路撒冷哭泣的墙。"
  卓羚向墙壁:"是你吗?"
  余心一说下去:"还有威尼斯的叹息桥。"
  卓羚抬头看到天花板上去,"这幢老房子很特别。"
  余心一说:"我的困难是——"才开了头,以为可以讲出心事,谁知楼下传来吵闹声,有人摔破瓷器、挪动家具、大力撞门、接着,是女方哭泣声。
  卓羚十分意外,余心一却习以为常,她笑笑说:"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
  卓羚站起来,"我住三楼,没听见。"她去开门。
  "你想干什么?"
  "劝架呀。"
  "什么?"余心一不置信,"你平日老气横秋,头头是道,今日却这么幼稚,快给我坐下,假装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讲得好,卓羚噤声,墙内发出的,皆是私事。
  楼下又扰攘一轮,渐渐静下来,卓羚不明:"合则来不合则去,有什么好吵?"
  余心一笑不可仰:"一听就知道你没有男朋友,不知民间疾苦。"
  卓羚讪讪地不语。过片刻余心一叹口气:"你说得对,是我们不知廉耻。"
  "你歪曲我的意思——"
  她伸了一个懒腰,不想再说,卓羚识趣,站起来告辞。
  一楼完全没有动静,反正是三合土砖墙,打不坏,任由他们去闹,只是簇新装修,未免可惜。
  卓羚看到小刘出来,若无其事与她打招呼:"对了,给你两张戏票,女主角手部特写全属色媚替身演出。"
  卓羚轻笑接过赠券。做替身已经够奇怪,居然还有人净替一双手,而双手的主人还四处送戏票。他一点也不像刚与女友大吵过,真好门面工夫,表面平凡的他原来十分深沉。
  他出去了,卓羚看着他的背影在梯间消失。
  傍晚,他带回来一大篮菜及一束鲜花,很快,两人又重修旧好,舍得他,也舍不得他那手厨艺,换了是卓羚,也会考虑原谅他,这个男人做的鳗鱼饭香闻十里。
  他特地送一盒给房东。
  "怎么好意思。"卓羚已垂涎三尺。
  没有人陪她去看那套叫圆月情杀的电影,卓羚邀请余心一。
  "请注意女主角的玉手。"
  情节拍得不坏,原先以为是变态狼人每逢月圆之夜去麻烦美女,但是不,故事顶有人情味,剧本并无沘漏,说一个资深侦探,帮一个杀夫的美妇脱罪,皆因她长得像当年与他在月圆之夜分手的初恋情人。
  那双玉手无处不在;勾在男主角肩膀、抚摸他肢体、取起凶器,最后拔枪自尽。
  手的戏分比女主角还多,卓羚与心一都诧异了。
  散场后一边吃冰淇淋,一边谈论剧情,许久没有这样开心。
  "没想到手也会做戏。"
  "我以为只有眼睛会传情。"
  卓羚黯然,"我只得一双死鱼眼,目不斜视,不会转弯。"
  "林小姐那双手会走红吗?"
  "时时出现在广告中,引人遐想,你看过电视上那只巧克力广告吗?女人把钻戒脱下换取糖果,多么诱人。"
  "是同一双手吗?"
  "小刘说是。"
  "难怪要吵架。"
  卓羚奇问:"为什么?"
  "留得住她的人,也留不住她的手。"
  不久后的一个午夜,卓羚被女子尖叫声吵醒,那声尖叫画破黑夜沉寂,十分可怕。
  附近没有人家,前边是学校,后边是山,尖叫声一定由熟人发出。
  是那双手的女主人。
  卓羚起床推开窗户,忍不住伸出头往下喊,大声教训一楼的住客:"有什么事,明天太阳升起再说,人家可要一早工作。"
  对方没有回音,总算还有廉。
  卓羚关上窗,接着,下大雨了。
  她没有再睡,冲杯咖啡,开始工作。
  卓羚最紧张工作,这是她的营生。
  一直做到天亮,天边鱼肚白,卓羚朝天空看去,都会的霓虹光管永不熄灭,她很庆幸手头上有做不完的订单,趁这几年,打好基础。
  清晨,别人还未起来,她披上外套,出门去做早起的鸟儿。先到小店吃一客新鲜豆浆,然后去花档挑刚运到的茉莉花,水果店伙计笑着伸手招呼熟客,她又买了十来只香气扑鼻的水蜜桃。
  回到老房子楼下,她看到人影一闪。
  "谁?"
  那人已经窜到老远,看似一名流浪汉。
  这几年治安大不如前,卓羚觉得在大门安装一道铁闸比较安全,不过这样一来,锁前锁后,失却不少韵味。
  回到屋内,她用一只大玻璃瓶盛起水果,拿起电话与各出版社联络。也许没有人相信,小小城市,每个月竟出版百多本新书,居然还有文人一生喊怀才不遇。
  卓羚一个月约做廿多三十个封面,需以不同风格处理,以免重复,也十分劳心,有时为了一个设计整夜不寐。
  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红直至工作来不及做,只得涨价,而出版社爽快答应。
  卓羚不是留学生,只在本地学院设计系读过文凭,因此并无机会培养崇高理想,卖弄志气,她始终认为有工作要赶是天底下最大幸福。
  因这样随和,大家都愿意联络她。
  一个早上就接了五张订单。
  她问候出版社负责人,"生意可好?"
  "托赖,算是欣欣向荣,名作家像聂端杏的书一个月可售出一万册以上。"
  "那多好,与有荣焉。"
  "经济向上,许多家庭主妇拿着十两黄金买进卖出已赚得零用。"
  卓羚笑,"真有此事?"
  "是,故此我对坚持不做炒卖的人有种特别尊敬。"
  "那么,我一定在内。"
  这时,卓羚听到轻轻敲门声,她放下电话。
  门外是余心一,她戴着墨镜,神情略见憔悴。
  "咦,星期六不用上学,新制度已经实施?"
  "今日告假。"
  "是否昨夜没睡好?"卓羚叹气,"一楼又吵架,被我探头出去大声斥责。"
  余心一不出声。
  "总得劝劝这对欢喜冤家才是。"
  余心一忽然说:"是我。"
  卓羚一时尚未醒悟,"什么?"
  余心一摘下太阳眼镜,"昨夜是我与男友吵架。"
  卓羚愕然转过头来,看到心一左眼肿如核桃,眼白充血染红,状甚恐怖。
  "对不起,我们真不争气。"
  卓羚愤怒:"他打你?"
  "不是故意的。"
  卓羚冷笑:"呵,是误杀不是谋杀,官司上确有分别。"
  心一不语,她架回眼镜。
  "看过医生没有?"
  "刚自医务所回来,只需休养数天。"
  卓羚讥讽说:"看见你们那样子,谁还敢结交男朋友。"
  心一窝到沙发里,用垫子压住面孔。
  "他人呢?"
  "与家人到欧洲度假去了。"
  "很快回来,给你看在名胜区拍摄嘻嘻哈哈的全家福。"
  心一不语。
  "亏你还为人师表。"
  心一叹息:"你自己争气不就得了,何必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卓羚说:"我决定请房东在大门加一道铁闸,闲人免进。"
  心一忽然说:"我好象闻到白果粥香味。"
  卓羚抢白:"你才吃白果,银杏你可知道?"
  心一吃饱了,似浑忘愁苦,沉沉睡去。
  卓羚替她盖上毛毡,自顾自工作。
  稍后她留下一张便条,告诉心一她到出版社交稿。
  回来时发觉门口又有陌生人张望。
  那是一个中年头发斑白的男子,穿着整齐,单看背影却觉风度翩翩,卓羚不禁心底喝采,咦,不是与家人去了欧洲,怎么又回心转意?
  听见脚步声,那中年人转过头来,啊,怪不得余心一会与他纠缠不已,真是一表人才。
  卓羚冷冷看着他,"你来了。"
  那中年人扬起一角眉毛,笑道:"我们不认识。"
  卓羚自我介绍:"我是心一的房东。"
  "失敬失敬,我叫马逸迅。"
  这名字好熟,在何处听过。
  卓羚点头,"你打算怎样向心一道歉?"
  谁知那人莫名其妙,"谁是心一,谁要道歉?"
  卓羚愕然,立刻知道点错相认错人。
  她实时调整面部表情,"对不起,你找谁?"
  中年男子有点欷歔,对年轻的二房东说:"我要找的人一早已经搬走。"
  "呵!"卓羚明白了,"你有一个朋友,从前住在这里?"
  那位马先生笑:"正是。"
  "她叫什么名字?"
  "你怎知道是一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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