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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_3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苏联)
帕夫柳克用肩膀挤开人群,走进圈子里。
他用混浊的目光盯着神甫女儿的大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挤出圈子,径直朝乐队走去。他走到舞台脚灯前站住,挥舞了一下马鞭,喊道:“奏果拍克舞曲,卖点力气!”
乐队指挥没有理睬他。
帕夫柳克扬起马鞭,朝着指挥的后背使劲抽了一鞭。指挥像给蝎子蜇了似的,跳了起来。
音乐立刻停止了,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太霸道了!”酒店老板的女儿气愤地说。“你可不能轻饶了他。”她神经质地抓住坐在身旁的戈卢勃的胳膊。
戈卢勃慢腾腾地站起来,一脚踢开面前的椅子,三大步就走到帕夫柳克跟前,面对面站住了。他立刻认出这个人就是同他在本县争地盘的对手帕夫柳克。他正有一笔帐要找这家伙算呢。
这个帕夫柳克曾用最卑鄙的手段暗算过他戈卢勃上校老爷。
事情是这样的:一周以前,当戈卢勃的队伍正同多次叫他吃苦头的红军酣战的时候,帕夫柳克本来应该从背后袭击布尔什维克,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反而把部队拉到一个小镇,消灭了红军几个岗哨,轻而易举地占领了小镇。接着就把周围警戒起来,在镇里撒开手大肆抢劫。作为佩特留拉的“嫡系”部队,他们蹂躏的对象是犹太人。
就在那个时候,红军把戈卢勃的右翼打得落花流水,然后撤走了。
现在,这个恬不知耻的骑兵大尉又闯到这里,竟敢当着他上校老爷的面,动手打他的乐队指挥。不行,他决不能善罢甘休。戈卢勃心里明白,要是他现在不给这个妄自尊大的小头目一点厉害瞧瞧,往后他在部下的心目中就会威信扫地。
他们俩虎视眈眈地对峙了几秒钟。
戈卢勃一只手紧紧握住马刀柄,另一只手去摸衣袋里的手枪。他大声喝道:“混蛋!你竟敢打我的部下!”
帕夫柳克的一只手也慢慢地移向毛瑟枪枪套。
“冷静点,冷静点,戈卢勃大人,小心栽个大跟头。别专踩别人的鸡眼嘛,我也会发火的。”
这实在太过分了。
“把他们抓起来,拉出去,每人二十五鞭子,给我狠狠抽!”
戈卢勃大叫。
他部下的军官立刻像一群猎狗似的,从四面八方扑向帕夫柳克那一伙。
啪的一声,有人放了一枪,如同灯泡摔在地上一样。接着,这两群野狗扭到一起,厮打起来。混战中,他们用马刀胡乱对砍,你揪我的头发,我掐你的脖子。吓掉了魂的女人们,像猪崽一样尖叫着,四散逃开。
几分钟以后,帕夫柳克一伙人被解除了武装。戈卢勃的人一边打,一边拖,把他们弄到院子里,然后扔到了大街上。
帕夫柳克被打得鼻青脸肿,羊皮高帽丢了,武器也没有了。他气得暴跳如雷,带着手下的人跳上马,顺着大街飞奔而去。
晚会没法进行下去了。在这场厮打之后,谁也没有心思再寻欢作乐了。女人们都坚决拒绝跳舞,要求送她们回家。可是戈卢勃的牛脾气上来了。他下命令说:“谁都不许离开剧场,派人把住门!”
帕利亚内查赶忙执行了命令。
剧场里喧声四起,但是戈卢勃置之不理,仍然固执地宣布:“诸位先生和女士,我们今天要跳个通宵。现在我来领头跳一个华尔兹舞。”
乐队又奏起乐曲,但是舞还是没有跳成。
上校和神甫女儿还没有跳完第一圈,哨兵就闯了进来,大声报告:“帕夫柳克的人把剧院包围了!”
舞台旁边的一个临街窗户哗啦一声被打得粉碎。一挺机枪的枪筒像猪嘴似的,从破窗里探进来。它蠢笨地左右转动着,似乎在搜索剧场里慌忙逃跑的人群。人们一齐挤向剧场的中央,躲避这个可怕的魔鬼。
帕利亚内查瞄准天棚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放了一枪,灯泡炸开来,雨点般的碎玻璃撒落在人们身上。
场内立时一片漆黑。街上传来了吼声:“都滚出来!”跟着是一连串下流的咒骂。
女人们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戈卢勃在场内来回奔跑,厉声吆喝,想把惊慌失措的军官们集合起来。这些声音跟外面的喊声、枪声汇成一片,混乱到了极点。谁都没有注意到帕利亚内查像一条泥鳅一样,从后门溜到了空荡荡的后街上,向戈卢勃的司令部跑去。
半小时后,城里展开了正式的战斗。爆豆般的枪声夹杂着机枪的哒哒声,打破了夜的寂静。吓得昏头昏脑的小市民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跳出来,脸贴着窗户向外张望。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在床上抬起头,竖起耳朵听着。
不,他没有听错——是在开枪,他急忙跳下床。鼻子在窗玻璃上压得扁扁的,他就这样站了一会儿。无可怀疑:城里在开火。
得赶紧把谢甫琴科[谢甫琴科(1814—1861),乌克兰诗人,画家。——译者]肖像下面的小旗撤下来。贴佩特留拉的小旗,红军来了就要遭殃。谢甫琴科的肖像倒不妨,红军白军都尊重他。塔拉斯·谢甫琴科真是个好人,挂他的肖像不用提心吊胆,不管谁来,都不会有什么说道。旗子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他阿夫托诺姆可不是傻瓜,不是格拉西姆·列昂季耶维奇那样的糊涂虫。既然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干吗非冒这个险挂列宁的像?
他逐一把小旗撕下来,可钉子钉得太紧了。他一使劲,身子失去了平衡,咕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妻子被响声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怎么,疯啦,老不死的?”
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骶骨摔得生疼,正好没有地方出气,冲着妻子叫喊:“你就知道睡、睡。上天国也会让你睡过了头。城里出了天大的事,可你还是睡个没完。挂旗是我的事,摘旗也是我的事,跟你就不相干?”
他的唾沫星子飞到妻子的脸上。她用被子蒙住头,阿夫托诺姆·彼得罗维奇只听到她愤愤地嘟囔:“白痴!”
枪声逐渐稀疏,回音仍然像榔头敲击着窗框,城边上的蒸汽机磨坊附近,一挺机枪像狗叫似的,断断续续地响着。
东方透出了鱼肚白。
城里有个传闻不胫而走,说烧杀掳掠犹太人的事不久就要发生。消息也传到了肮脏的犹太居民区。那里是一些歪歪扭扭、又矮又窄的破房子,对对付付地修建在高高的河岸上。
犹太贫民拥挤不堪地住在这些勉强可以称做房屋的盒子里。
谢廖沙在印刷厂做工已经一年多了。厂里的排字工人和其他工人全是犹太人。谢廖沙同他们处得很好,亲如一家。他们同心协力,团结在一起,共同对付那个傲慢的大肚子老板勃柳姆斯坦。印刷工人同老板不断地进行斗争。老板总是拼命想多榨取一些利润,少支付一些工资。就因为这个,工人们多次罢工,印刷厂一停工就是两三个星期。厂里有十四名工人,谢廖沙最年轻,但是摇起印刷机来,一气也要干十二个小时。
今天,谢廖沙发现工人们情绪不安。在最近这几个动乱的月份里,印刷厂没有经常的订货,只是印些哥萨克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人门德利把谢廖沙叫到一个角落里,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问:“城里又要虐杀犹太人了,你知道吗?”
谢廖沙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听说,不知道。”
门德利把又瘦又黄的手放在谢廖沙肩上,用长辈的口气信赖地对他说:“虐犹的事十有八九要发生。犹太人又要遭殃了。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躲过这场大灾大难?”
“只要我办得到,当然愿意。你说吧,门德利,要我干什么?”
其他排字工人都注意地听着他俩的谈话。
“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信得过你。再说,你爸爸也是个工人。你现在赶快回家,问问你爸爸,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去。谁到你们家,咱们再商量。你再同家里人合计合计,看谁家还能帮忙藏几个。这帮土匪暂时还不会碰俄罗斯人。快去吧,谢廖沙,晚了就来不及了。”
“行,门德利,你放心,我马上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去一趟,他们两家也一定会收留你们的。”
“等一等。”门德利有点担心,慌忙叫住要走的谢廖沙。
“保尔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靠得住吗?”
谢廖沙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看你说的,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保尔的哥哥是个钳工。”
“啊,原来是阿尔焦姆,”门德利这才放了心。“我认得他,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过。他很可靠。去吧,谢廖沙。快去快回,给我个信。”
谢廖沙立刻朝门外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双方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暴行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打败了,被赶出了城。他夹起尾巴溜到邻近的一个小镇,占领了那个地方。在夜战中,他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尸体匆忙运到公墓,草草掩埋了。没有举行仪式,因为这种事没什么可炫耀的。两个头目一见面就像野狗一样对咬起来,再大办丧事,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帕利亚内查本来想在下葬的时候铺张一番,并且宣布柏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为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在警卫连,因为这个连的损失最大。为了平息不满情绪,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部下“消遣”一下。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说的“消遣”,就是虐杀犹太人。他说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没有办法消除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帕利亚内查讲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不错,上校老爷已经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再搞这种名堂,多少有些顾虑。他的敌手又会乘机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他戈卢勃上校是个虐犹狂,而且一定会在大头目面前说他许多坏话。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靠大头目过日子。他的给养全是自己筹措的。其实,大头目自己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他们奉献所谓征来的财物,以解决他那个“政府”的财政困难。至于说戈卢勃是虐犹狂,那么在这一点上他早就名声在外了,再干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再坏到哪里去。
烧杀抢劫从大清早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的灰雾里。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毫无生气。这些街道像浸过水的麻布条,把那些歪歪斜斜的犹太人住屋胡乱捆在一起。小屋的窗户上都挂着窗帘,上着窗板,不透一丝光亮。
表面上看来,小屋里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梦里。其实,他们并没有睡,而是穿着衣服,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婴孩才无忧无虑地、香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脸长得像吉卜赛人、腮上有一条绛紫色刀痕的黝黑的家伙,很长时间都没能摇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驼背妖怪,伸着爪子搔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后,他终于抬起那疼得要裂开来的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醒醒吧,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一面喊。“已经不早了,该动手啦!让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帕利亚内查总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胃疼得他歪扭着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该动手了?”他用无神的眼睛瞪着萨洛梅加。
“怎么?干犹太人去呀,你糊涂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可不是,他把这事给忘了。昨天上校带着未婚妻和一群酒鬼溜到郊外田庄里,他们灌了个酩酊大醉。
戈卢勃认为,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他最好回避一下,别留在城里。往后他可以推脱责任,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帕利亚内查漂漂亮亮地大干一场了。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这种“消遣”可是个大行家!
帕利亚内查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思考的能力完全恢复了。他在司令部里东跑西颠,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了马。办事精明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又命令设置岗哨,把工人住宅区和车站通城区的道路切断。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了一挺机枪,监视大路。如果工人出来干涉,就用铅弹对付他们。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跨上马。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下令:“站住。差点忘了大事。带上两辆大车,咱们给戈卢勃弄点礼物,好办喜事。哈,哈,哈!……第一批到手的东西照例归司令。第一个娘们,哈,哈,哈,可得归我这个副官。明白吗,蠢货?”
最后这句话他是问萨洛梅加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翻黄眼珠,说:“有的是,够大伙受用的。”
队伍顺着大路出发了。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面,警卫连乱哄哄地跟在后面。
晨雾消散了。眼前是一座两层楼房,生锈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店”。帕利亚内查勒住了马缰。
他那匹细腿灰骒马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石路。
“好啦,上帝保佑,就打这儿开始吧。”帕利亚内查说着,下了马。
“喂,弟兄们,下马吧!”他转身对围上来的卫兵们说。
“好戏开场了。弟兄们,小心,可别敲碎那些猪猡的脑壳,收拾他们的机会多得很。说到娘们呢,要是还能熬得住,那就等到晚上再说。”
一个卫兵龇着大牙抗议说:“少尉大人,这话怎么说?要是两厢情愿呢?”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赞赏地看了看那个卫兵。
“当然喽,要是两厢情愿,那就尽管干好了。谁也没有权利禁止这种事。”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着的店门前,使劲踢了一脚。但是结实的柞木大门纹丝不动。
是的,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握着军刀,绕过墙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门口走去。萨洛梅加跟在后面。
房子里的人早就听到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走到店铺前面停下,墙外传来说话声的时候,他们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吓得气都不敢出。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逃出了城,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丽娃是一个温顺胆小的女孩子,才十九岁。
福克斯怕她一个人不敢住这么大的空房子,就叫她把父母接来同住,直到福克斯回来。
起初丽娃不怎么同意留下,这个狡猾的商人就骗她说,虐犹的事不一定发生。再说,他们从你们穷人手里能抢到什么东西呢?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赏给她钱买衣服。
现在,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忧心如焚,又心怀侥幸:也许外边的人只是路过?也许自己听错了,那些人是停在别人家的门口?也许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是错觉?但是,商店门口传来了沉重的砸门声,一下子把他们的希望打得粉碎。
白发苍苍的老人佩萨赫,像孩子那样瞪着恐惧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喃地祷告着。这个虔诚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热忱祈求全能的耶和华帮助他们逃脱不幸。因为他在低声祷告,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一开头竟没有注意到,店铺墙外的脚步声正向他们逼近。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一只柞木橱子的后面。
猛烈而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身上起了一阵痉挛。
“开门!”跟着就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砸门声,夹杂着狂暴的咒骂声。
两位老人连抬手摘门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枪托雨点般地打在门上,闩着的门跳动起来,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武装的匪兵。他们奔向各个角落。由住宅通到店铺的门也给枪托砸开了。匪兵们涌了进去,拔掉大门的门闩。
抢劫开始了。
两辆大车已经装满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萨洛梅加马上把这些东西押送到戈卢勃的住宅。他回来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原来,帕利亚内查放手让部下去抢劫店铺,自己却走进了内室。他用野猫般的绿眼睛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三个人,然后对两个老人吼道:“滚出去!”
但是两个老人一个也没有动。
帕利亚内查朝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军刀抽出鞘来。
“妈呀!”姑娘凄厉地叫了一声。
这就是萨洛梅加听到的那声惨叫。
帕利亚内查转过身,对那些听到喊声跑进来的士兵下令说:“把他们给我弄出去!”他指着两个老人。两个老人被推出了门。帕利亚内查对走进屋来的萨洛梅加说:“你先在门外站一会儿,我跟这个女孩子说几句话。”
佩萨赫老人听到屋里又是一声惨叫,就朝房门冲过去。但是重重的一拳当胸打来,把他撞到墙上。他疼得连气都喘不上来了。这时候,一向温和安静的老妇人托伊芭却突然像母狼一样扑向萨洛梅加,紧紧抓住他。
“放了孩子吧!你们干什么呀?”
她挣扎着要进屋去,两只枯瘦的手像铁钩似的拼命抓住萨洛梅加的上衣,萨洛梅加竟挣脱不开。
佩萨赫缓过气来以后,马上跑来帮助她。
“放了她吧!放了她吧!……哎哟,我的女儿呀!”
他们两个把萨洛梅加从门口推开了。萨洛梅加赶紧从腰里拔出手枪,恶狠狠地用铁枪柄在佩萨赫白发苍苍的头上敲了一下。老人一声不响地倒下了。
屋里的丽娃仍在呼号。
匪徒们把疯了的托伊芭拖到街上。凄厉的叫喊和求救的呼声立刻在街心回荡起来。
屋里的喊声突然停止了。
帕利亚内查走了出来,萨洛梅加抓住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屋,帕利亚内查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拦住他说:“别进去了,她已经完了。我用枕头把她捂得太严了一点。”说着,他跨过佩萨赫老人的尸体,一脚踩在一滩浓稠的血泊里。
“一开头就不顺手。”他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就朝街上走去。
别的人没有做声,跟着他走出来。他们的脚在地板上、台阶上留下了一个个血印。
这时城里一片混乱。匪徒们因为分赃不均,常常像野兽一样你争我夺,有的甚至拔刀相见。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在厮打。
他们把十维德罗[一维德罗等于12.3公升。——译者]装的柞木啤酒桶从酒馆里滚到街上。
随后又挨家去抢东西。
没有人起来反抗。匪徒们翻遍每个小屋,找遍每个角落,然后满载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堆堆破烂衣物、撕破了的枕头和褥垫的绒毛。白天只有两个牺牲者——丽娃和她的父亲。但是,接踵而来的黑夜却带来了难以逃避的死亡。
天黑以前,那帮豺狼都喝得醉醺醺的。兽性发作的匪徒早就等待黑夜的降临了。
黑夜里,他们可以放开手脚大干。在夜幕后面,他们杀起人来更方便。豺狼也是喜欢黑夜的,它们也是专门伤害那些听天由命的弱者的。
许多人永远都忘不了那可怕的三天两夜。多少个生命被杀戮,被摧残!多少个青年在血腥的时刻白了头发!多少眼泪渗进了大地!谁又能说,那些活下来的人比死者幸运一些呢?他们的心被掏空了,留下的只是洗刷不尽的羞辱和侮弄带来的痛苦、无法形容的忧伤和失掉亲人的悲哀。受尽折磨和蹂躏的少女们的尸体蜷缩着,痉挛地向后伸着双手,毫无知觉地躺在许多小巷里。
只是在小河旁铁匠纳乌姆的小屋里,当豺狼们扑向他的年轻妻子萨拉的时候,他们才遇到了猛烈的抵抗。这个身强力壮的二十四岁的铁匠,浑身都是抡铁锤练出来的刚健肌肉。
他誓死护卫着妻子。
在小屋里的一场短促、凶猛的搏斗里,两个佩特留拉匪兵的脑袋被砸成了烂西瓜。铁匠像一只可怕的困兽,不顾一切地保卫着两条生命。匪徒们知道出了事,纷纷跑到小河旁,双方长时间地对射着。纳乌姆的子弹就要打完了,他用最后一粒子弹结束了妻子的生命,自己端着刺刀冲出去同匪徒拼命。但是,他在台阶上刚一露头,密集的子弹就朝他扫过来。
他那沉重的身体倒下去了。
附近乡下的大户人家赶着肥壮的牲口来到城里,把他们看中的好东西装满大车,然后,由他们在戈卢勃队伍里当兵的儿子或亲戚护送,运回家去。他们就这样匆忙地一趟又一趟搬运着。
谢廖沙和父亲一起把印刷厂的一半工人藏在自己家的地窖里和阁楼上。现在他正穿过菜园回家。忽然,他看见一个人沿着公路跑过来。
那是一个吓得面无人色的犹太老人。他穿着满是补丁的长外衣,光着头,一边跑一边挥舞着双手,累得直喘。他的后面是一个骑着灰马的佩特留拉匪兵,眼看就要追上了。那个匪兵弯着腰,作出要砍杀的姿势。老人听到马蹄声已经逼近,就举起双手,像是要保护脑袋似的。谢廖沙一个箭步跳上大路,冲到马跟前,用身子护住老人,大喝道:“住手,狗强盗!”
那个匪徒并不想收回马刀,他顺势用刀背朝这青年的金发头颅砍了下去。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五章
红军步步紧逼,不断向大头目佩特留拉的部队发动进攻。
戈卢勃团被调上了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卫部队和警备司令部。
人们又走动起来。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了被杀的亲人。犹太居民区的那些小屋里又出现了生机。
寂静的夜晚,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枪炮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都离开了车站,到四乡去找活干。
中学关门了。
城里宣布了戒严。
这是一个黑沉沉的、阴郁的夜。
乌云犹如远方大火腾起的团团浓烟,在昏暗的天空缓慢浮动,移近一座佛塔,便用浓重的烟雾把它遮掩起来。佛塔变得模糊了,仿佛抹上了一层污泥,而逼近的乌云仍在不断给它着色,越着越深。昏黄的月亮发出微微颤抖的光,也沉没在乌云之中,如同掉进了黑色的染缸。
在这样的时刻,即使你把眼睛睁得滴溜圆,也难以穿越这重重夜幕。于是人们只好像瞎子走路,张开手去摸,伸出脚去探,而且随时都有跌进壕沟、摔得头破血流的危险。
在这样的时刻,一个人鬼迷心窍迈出家门,到大街上去乱跑,头破血流的事还少得了吗?更何况又是在一九一九年四月这样的岁月,脑袋或者身上让子弹钻个把窟窿,嘴里让铁枪托敲落几颗牙齿,本来就是稀松平常的事。
小市民都知道,这种时候得坐在家里,最好也别点灯。灯可是个惹祸的货色。这不,有人不是不请自到,奔灯光去了?
真是,硬是自个儿给自个儿找麻烦。屋里黑洞洞的,最保险。
要是有人耐不得寂寞,非要出门,那就让他去好了。确实有那么一些人,没个老实的时候。那好,悉听尊便,见鬼去吧。
这跟小市民有什么相干?小市民自己才不出去乱跑呢。放心好了,绝不会出去的。
可就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却有一个人匆匆地在街上行走。
他双脚不时陷进泥里,遇到特别难走的地方,嘴里骂骂咧咧地吐出几句脏话。
他走到柯察金家的小屋前,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窗框。没有人应声。他又敲了敲,比第一次更响些,也更坚决些。
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用机枪对着他,他想逃,可是又无处可逃。那挺机枪发出了可怕的响声。
外面还在固执地敲着窗子,震得玻璃直响。
保尔跳下床,走到窗前,想看看是谁在敲。但是,外面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根本看不清是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母亲到他姐姐家去了。他姐夫在一家糖厂开机器。阿尔焦姆在邻近的村子里当铁匠,靠抡大锤挣饭吃。
敲窗的人一定是阿尔焦姆。
保尔决定打开窗子。
“谁?”他朝人影问了一声。
窗外的人影晃了一下,用压低了的粗嗓门说:“是我,朱赫来。”
接着,他两手按住窗台,纵身一跳,头就同保尔的脸一般高了。
“我到你家借宿来了,小弟弟,行吗?”他小声地问。
“当然行,那还用说!”保尔友好地回答。“你就从窗口爬进来吧。”
朱赫来粗壮的身体从窗口挤了进来。
他随手关好窗户,但是没有立刻离开那里。
他站在窗旁,倾听着窗外有没有动静。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了大路。他仔细观察了路上的情形,然后才转过身来,对保尔说:“咱们会把你母亲吵醒吗?她大概睡了吧?”
保尔告诉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水兵朱赫来这才放心,提高了嗓音说:“小弟弟,那帮吃人的野兽正在到处抓我。为了车站上最近发生的事,他们要找我算帐。虐杀犹太人的时候,要是大伙心再齐点,本来可以给那帮灰狗子一点厉害看的。可是人们还没有下火海的决心,所以没有干成。现在敌人正盯着我,已经两次设埋伏要抓我了。今天差点给逮住。刚才,我正回住处,当然啦,是从后门走的。走到板棚旁边一瞧,有个家伙藏在院子里,身子紧贴大树,可是刺刀露在外面,让我看见了。不用说,我转身就跑。这不是,一直跑到你家来了。小弟弟,我打算在你家抛锚,停几天船。你不反对吧?行。那就好了!”
朱赫来吭哧着,脱下那双沾满泥的靴子。
朱赫来的到来使保尔十分高兴。最近发电厂停工,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冷冷清清的,觉得非常无聊。
两个人躺到床上。保尔马上就入睡了,朱赫来却一直在抽烟。后来,他又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前,朝街上看了很久,才回到床上。他已经十分疲倦,躺下就睡着了。他的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按在沉甸甸的手枪上,枪柄被焐得暖烘烘的。
朱赫来突然深夜到保尔家借宿,同保尔一起住了八天,这件事成了保尔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保尔第一次从水兵朱赫来嘴里听到这么多重要的、令人激动的新鲜道理。这八天对年轻锅炉工的成长,有着决定的意义。
水兵朱赫来已经两次遇险,他像关进铁笼的猛兽一样,暂时呆在这间小屋里。他对打着蓝黄旗蹂躏乌克兰大地的匪帮充满了仇恨。现在他就利用这段迫不得已而闲着的时间,把满腔怒火和憎恨都传给如饥似渴地听他讲话的保尔。
朱赫来讲得鲜明生动,通俗易懂。他对一切问题都有明确的认识。他坚信自己走的道路是正确的。保尔从他那里懂得了,那一大堆名称好听的党派,什么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等等,原来都是工人阶级的凶恶敌人;只有一个政党是不屈不挠地同所有财主作斗争的革命党,这就是布尔什维克党。
以前保尔总是被这些名称弄得糊里糊涂的。
费奥多尔·朱赫来,这位健壮有力的革命战士,久经狂风巨浪的波罗的海舰队水兵,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坚强的布尔什维克,对年轻的锅炉工保尔讲述着严峻的生活真理。保尔两眼紧紧地盯着他,听得入了神。
“小弟弟,我小时候跟你差不多,”朱赫来说。“浑身是劲,总想反抗,就是不知道力气往哪儿使。我家里很穷。一看见财主家那些吃得好穿得好的小少爷,我就恨得牙痒痒的。我常常狠劲揍他们。可是有什么用呢,过后还得挨爸爸一顿痛打。单枪匹马地干,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保夫鲁沙,你完全可以成为工人阶级的好战士,一切条件你都有,只是年纪还小了点,阶级斗争的道理,你还不大明白。小弟弟,我看你挺有出息,所以想跟你说说应该走什么路。我最讨厌那些胆小怕事、低声下气的家伙。现在全世界都燃起了烈火。奴隶们起来造反了,要把旧世界沉到海里去。但是,干这种事,需要的是勇敢坚强的阶级弟兄,而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需要的是坚决斗争的钢铁战士,而不是战斗一打响就像蟑螂躲亮光那样钻墙缝的软骨头。”
朱赫来紧握拳头,有力地捶了一下桌子。
他站起身来,两手插在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
朱赫来闲得太难受了。他后悔不该留在这个倒霉的小城里。他认为再呆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所以,毅然决定穿过火线,找红军部队去。
城里还有一个九个人的党组织,可以继续进行工作。
“没有我,他们照样可以干下去。我可不能再在这儿闲呆着。已经浪费了十个月,够了。”朱赫来生气地想。
“费奥多尔,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有一天,保尔问他。
朱赫来站起来,把手插在衣袋里。他一时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
“我想你一定是个布尔什维克,要不就是个共产党。”保尔低声回答。
朱赫来哈哈大笑起来,逗乐似的拍拍被蓝白条水手衫紧箍着的宽胸脯。
“小弟弟,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过布尔什维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布尔什维克,这也是明摆着的事。”他接着严肃地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就应当记住:要是你不愿意他们整死我,那你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对什么人,都不能泄漏这件事。懂吗?”
“我懂。”保尔坚定地回答。
这时,从院子里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没有敲门,人就进来了。朱赫来急忙把手伸到衣袋里,但是立刻又抽了出来。进来的是谢廖沙,他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苍白,比以前瘦了。瓦莉亚和克利姆卡跟在他后面。
“你好,小鬼头!”谢廖沙笑着把手伸给保尔。“我们三个一道来看你。瓦莉亚不让我一个人来,不放心。克利姆卡又不放瓦莉亚一个人来,也是不放心。别看他一脑袋红毛,傻呵呵的,活像马戏团的小丑,倒还懂点好歹,知道让一个人独自到哪儿去有危险。”
瓦莉亚笑着捂住谢廖沙的嘴,说:“尽胡扯!今天他一直跟克利姆卡过不去。”
克利姆卡憨厚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
“对病人只能将就点了。脑瓜子挨了一刀,难怪要胡说八道。”
大家都笑了。
谢廖沙还没有完全复原,就靠在保尔床上。朋友们随即热烈地交谈起来。谢廖沙一向高高兴兴,有说有笑,今天却显得沉静、抑郁,他把佩特留拉匪兵砍伤他的经过告诉了朱赫来。
朱赫来对来看保尔的这三个青年都很了解。他到勃鲁扎克家去过多次。他喜欢这些青年人。在斗争的漩涡中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应该走的道路,但是却已经鲜明地表现出他们的阶级意识。朱赫来认真地听这些年轻人讲,他们每个人怎样把犹太人藏在自己家里,帮助他们躲过虐犹暴行。这天晚上,朱赫来也给青年们讲了许多关于布尔什维克和列宁的事情,帮助他们认识当前发生的种种事件。
保尔把客人送走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
朱赫来每天傍晚出去,深夜才回来。他正忙着在离开之前,同留在城里的同志们商量今后的工作。
有一天,朱赫来一夜没有回来。保尔早上醒来,看见床铺还空着。
保尔模糊地预感到出了什么事情,慌忙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锁好屋门,把钥匙藏在约定的地方,就去找克利姆卡,想打听朱赫来的消息。克利姆卡的母亲是一个大脸盘、生着麻子的矮胖妇女,正在洗衣服。保尔问她知道不知道朱赫来在什么地方,她没好气地说:“怎么,我没事干,专给你看着朱赫来的?就是为了这个家伙,佐祖利哈家给翻了个底朝天。你找他干什么?你们凑在一起,倒真是好搭档,克利姆卡、你……”她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搓着衣服。
克利姆卡的母亲一向就是嘴皮子厉害,爱唠叨。
保尔从克利姆卡家出来,又去找谢廖沙。他把自己担心的事告诉了他。瓦莉亚在一旁插嘴说:“你担什么心呢?他也许在熟人家里住下了。”可是她的语气并不怎么自信。
保尔打算走了。瓦莉亚知道,保尔这几天在饿肚子,家里能卖的东西,全卖掉换吃的了,再也没有什么可卖的。她强迫保尔留下吃饭,否则便不再和他好。保尔也确实感到饥肠辘辘,于是留下饱餐了一顿。
保尔走近家门的时候,满心希望能在屋里看到朱赫来。
但是,屋门还是紧锁着。他心情沉重地站住了,真不愿走进这间空屋子。
他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左思右想,一种说不出的力量推着他向板棚走去。他拨开蜘蛛网,把手伸到棚顶下面,从那个秘密的角落里掏出一支用破布包着的沉重的曼利赫尔手枪。
保尔从板棚出来,朝车站走去。口袋里装着那支沉甸甸的手枪,他心里有些紧张。
在车站上也没有打听到朱赫来的下落。回来的路上,刚好经过林务官家那熟悉的花园,他放慢了脚步,怀着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希望,瞧着房子的窗户。但是花园里和房子里都没有人。走过去之后,他又回头朝花园的小径看了一眼。只见遍地都是去年的枯叶,整个花园显得十分荒凉。显然,那位爱护花草的主人已经好久没有侍弄过这座花园了。古老的大房子,冷落而又空荡的景象,更增添了保尔的愁思。
他和冬妮亚最后一次拌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这是一个月以前突然发生的事。
保尔两手深深插在衣袋里,漫步朝城里走去,一面回忆着他和冬妮亚争吵的经过。
那天,他和冬妮亚偶然在路上相遇。冬妮亚邀他到家里去玩。
“我爸和我妈就要到博利尚斯基家去参加命名礼。只有我一个人在家。保夫鲁沙,你来吧,咱们一起读列奥尼德·安德列耶夫[列·安德列耶夫(1871—1919),俄国作家。——译者]的《萨什卡·日古廖夫》。这本小说很有意思。我已经看过了,可是非常愿意和你一起再读一遍。晚上你来,咱们一定可以过得很愉快。你来吗?”
一顶小白帽紧紧扣住她那浓密的栗色头发,帽子下面那双大眼睛期待地望着保尔。
“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保尔急忙去上班。一想到他要和冬妮亚在一起度过整整一个晚上,炉火都显得分外明亮,木柴的噼啪声也似乎格外欢畅。
当天黄昏,冬妮亚听到他的敲门声,亲自跑来打开宽大的正门。她有点抱歉地说:“我来了几个客人。保夫鲁沙,我没想到他们会来,不过你可不许走。”
保尔转身想走,但是冬妮亚拉住他的袖子,说:“进来吧。让他们跟你认识认识,也有好处。”说着,就用一只手挽着他,穿过饭厅,把他带到自己的住室。
一进屋,她就微笑着对在座的几个年轻人说:“你们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房间里的小桌子周围坐着三个人:一个是莉莎·苏哈里科,她是个漂亮的中学生,肤色微黑,生着一张任性的小嘴,梳着风流的发式;另一个是保尔没有见过的青年,他穿着整洁的黑外衣,细高个子,油光光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一双灰眼睛现出寂寞忧郁的神情;第三个坐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穿着非常时髦的中学制服,他就是维克托·列辛斯基。冬妮亚推开门的时候,保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
维克托也立刻认出了保尔,他诧异地扬起尖细的眉毛。
保尔在门口一声不响地站了几秒钟,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维克托。冬妮亚急于打破这种令人难堪的僵局,一边请保尔进屋,一边对莉莎说:“来,给你介绍一下。”
莉莎好奇地打量着保尔,欠了欠身子。
保尔一个急转身,大步穿过半明半暗的饭厅,朝大门走去。冬妮亚一直追到台阶上才赶上他。她两手抓住保尔的肩膀,激动地说:“你为什么要走呢?我是有意叫他们跟你见见面的。”
但是保尔把她的手从肩上推开,不客气地说:“用不着拿我在这些废物跟前展览。我跟这帮家伙坐不到一块。也许你觉得他们可爱,我可是恨他们。我不知道他们是你的朋友,早知道这样,我是决不会来的。”
冬妮亚压住心头的火气,打断他的话头说:“谁给你的权利这样对我说话?我可是从来没问过你,你跟谁交朋友,谁常到你家去。”
保尔走下台阶,进入花园。一边走,一边斩钉截铁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我反正是不来了。”说完,就朝栅栏门跑去。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见到冬妮亚。在发生虐犹暴行期间,保尔和电工一道忙着在发电厂藏匿犹太人家属,把这次口角忘掉了。但是今天,他却又很想见到冬妮亚。
朱赫来失踪了,家里等待着保尔的是孤独寂寞,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特别沉重。春天化冻以后,公路上的泥泞还没有全干,车辙里满是褐色的泥浆。整个公路像一条灰色的带子,拐到右边去了。
紧挨着路边有一座难看的房子,墙皮已经剥落,像长满疥癣一样。公路拐过这所房子,分成了两股岔道。
公路十字路口上有一个废弃的售货亭,门板已经毁坏,“出售矿泉水”的招牌倒挂着。就在这个破售货亭旁边,维克托正在同莉莎告别。
他久久握着莉莎的手,情意缠绵地看着她的眼睛,问:“您来吗?您不会骗我吧?”
莉莎卖弄风情地回答:“来,我一定来。您等我好了。”
临别的时候,莉莎那双懒洋洋的脉脉含情的棕色眼睛又对他微笑了一下。
莉莎刚走出十来步,就看见两个人从拐角后面走出来,上了大路。走在前面的是一个矮壮的、宽肩膀的工人,他敞着上衣,露出里面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低低地压住前额,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这个工人穿着一双短筒黄皮靴,腿略微有点弯屈,坚定地朝前走着。
在他后面约三步远,是一个穿灰军装的佩特留拉匪兵,腰带上挂着两盒子弹,刺刀尖几乎抵着前面那个人的后背。
毛茸茸的皮帽下面,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他那给马合烟熏黄了的胡子朝两边翘着。
莉莎稍微放慢了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这时,保尔在她的后面也走上了公路。
当他向右转,往家走的时候,也发现了这两个人。
他马上认出了走在前面的是朱赫来。他的两只脚像在地上生了根一样,再也挪不动了。
“怪不得他没回家呢!”
朱赫来越走越近了。保尔的心猛烈地跳动着。各种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简直理不出个头绪来。时间太紧迫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有一点是清楚的:朱赫来这下子完了!
他瞧着他们走过来,心里乱腾腾的,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怎么办?”
在最后一分钟,他才骤然想起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走过去,朝这个端枪的家伙背后放一枪,朱赫来就能得救。一瞬间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之后,他的思绪立即变得清晰了。他紧紧地咬着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朱赫来还对他说过:“干这种事,需要的是勇敢坚强的阶级弟兄……”
保尔迅速朝后面瞥了一眼。通往城里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前面的路上,有一个穿春季短大衣的女人急急忙忙地走着。她不会碍事的。十字路口另一侧路上的情况,他看不见。只是在远处通向车站的路上有几个人影。
保尔走到公路边上。当他们相距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朱赫来也看见了保尔。
朱赫来用那只好眼睛看了看他,两道浓眉微微一颤,他认出了保尔,感到很意外,一下子愣住了。于是刺刀尖立刻杵着了他的后背。
“喂,快走,再磨蹭我就给你两枪托!”押送兵用刺耳的假嗓子尖声吆喝着。
朱赫来加快了脚步。他很想对保尔说几句话,但是忍住了,只是挥了挥手,像打招呼似的。
保尔怕引起黄胡子匪兵的疑心,赶紧背过身,让朱赫来走过去,好像他对这两个人毫不在意似的。
正在这时,他的脑子里突然又钻出一个令人不安的想法:“要是我这一枪打偏了,子弹说不定会打中朱赫来……”
那个佩特留拉匪兵已经走到他身旁了,事到临头,难道还能多想吗?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当黄胡子押送兵走到保尔跟前的时候,保尔猛然向他扑去,抓住他的步枪,狠命向下压。
刺刀啪嗒一声碰在石头路面上。
佩特留拉匪兵没有想到会有人袭击,愣了一下。他立刻尽全力往回夺枪。保尔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枪上,死也不松手。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石头上,蹦起来,落到路旁的壕沟里去了。
朱赫来听到枪声,往旁边一闪,回过头来,看见押送兵正狂怒地从保尔手里往回夺枪。那家伙转着枪身,扭绞着少年的双手。但是保尔还是紧紧抓住不放。押送兵简直气疯了,猛一使劲,把保尔摔倒在地。就是这样,枪还是没有夺走。保尔摔倒的时候,就势把那个押送兵也拖倒了。在这样的关头,简直没有什么力量能叫保尔撒开手里的武器。
朱赫来两个箭步,蹿到他们跟前,他抡起拳头,朝押送兵的头上打去。紧接着,那个家伙的脸上又挨了两下铅一样沉重的打击。他松手放开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只装满粮食的口袋,滚进了壕沟。
还是那双强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扶了起来。
维克托已经从十字路口走出了一百多步。他一边走,一边用口哨轻声吹着《美人的心朝三暮四》。他仍然在回味刚才同莉莎见面的情景,她还答应明天到那座废弃的砖厂里去会面,他不禁飘飘然起来。
在追逐女性的中学生中间有一种传言,说莉莎是一个在谈情说爱问题上满不在乎的姑娘。
厚颜无耻而又骄傲自负的谢苗·扎利瓦诺夫有一次就告诉过维克托,说他已经占有了莉莎。维克托并不完全相信这家伙的话,但是,莉莎毕竟是一个有魅力的尤物,所以,他决意明天证实一下,谢苗讲的话是不是真的。
“只要她一来,我就单刀直入。她不是不在乎人家吻她吗?要是谢苗这小子没撒谎……”他的思路突然给打断了。迎面过来两个佩特留拉匪兵,维克托闪在一旁给他们让路。一个匪兵骑着一匹秃尾巴马,手里晃荡着帆布水桶,看样子是去饮马。另一个匪兵穿着一件紧腰长外套和一条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拉着骑马人的裤腿,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
维克托让这两个人过去以后,正要继续往前走,公路上突然响了一枪。他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骑马的士兵一抖缰绳,朝枪响的地方驰去。另一个提着马刀,跟在后面跑。
维克托也跟着他们跑过去。当他快跑到公路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骑马的士兵惊慌地从拐角后面冲出来,差点撞在维克托身上。他又用脚踢,又用帆布水桶打,催着马快跑。跑到第一所士兵的住房,一进大门,就朝院子里的人大喊:“弟兄们,快拿枪,咱们的人给打死了!”
立刻有几个人一边扳动枪机,一边从院子里冲出来。
他们把维克托抓住了。
公路上已经捉来了好几个人。其中有维克托和莉莎。莉莎是作为见证人被扣留的。
当朱赫来和保尔从莉莎身旁跑过去的时候,她大吃一惊,呆呆地站住了。她认出袭击押送兵的竟是前些日子冬妮亚打算向她介绍的那个少年。
他们两人相继翻过了一家院子的栅栏。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骑兵冲上了公路,他发现了拿着步枪逃跑的朱赫来和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就立即驱马向栅栏这边扑来。
朱赫来回身朝他放了一枪,吓得他掉头就跑。
押送兵吃力地抖动着被打破的嘴唇,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你这个笨蛋,让犯人从眼皮底下跑了!这回不打你屁股才怪,少不了二十五通条。”
押送兵恶狠狠地顶了他一句:“我看就你聪明!从眼皮底下跑了,是我放的吗?谁知道哪儿蹦出来那么一个狗崽子,像疯了一样扑到我的身上?”
莉莎也受到了盘问。她讲的和押送兵一样,只是没有说她认识袭击押送兵的那个少年。抓来的人都被带到了警备司令部。
直到晚上,警备司令才下令释放他们。
警备司令甚至要亲自送莉莎回家,但是她谢绝了。他酒气熏人,要送她回家,显然是不怀好意的。
后来由维克托陪她回家去。
从这里到火车站有很长一段路。维克托挽着莉莎的手,心里为这件偶然发生的事情感到乐滋滋的。
快要到家的时候,莉莎问他:“您知道救走犯人的是谁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冬妮亚要给咱们介绍的那个小伙子吗?”
维克托停住了脚步。
“您说的是保尔·柯察金?”他惊奇地问。
“是的,他好像是姓柯察金。您还记得吗,那天他多么古怪,转身就走了?没错,就是他。”
维克托站在那里呆住了。
“您没认错人吧?”他又问莉莎。
“不会错的。他的相貌我记得很清楚。”
“那您怎么不向警备司令告发呢?”
莉莎气愤地说:“您以为我能干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吗?”
“怎么是卑鄙呢?告发一个袭击押送兵的人,您认为就是卑鄙?”
“那么照您说倒是高尚的了?您把他们干的那些事都忘记了?您难道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孤儿?您还让我去告发柯察金?谢谢您,我可真没想到。”
维克托想不到她会这样回答。他并不打算同莉莎争吵,所以就尽量把话题岔开。
“您别生气,莉莎,我是说着玩的。我不知道您竟会这样认真。”
“您这个玩笑开得可不怎么好。”莉莎冷冷地说。
在莉莎家门口分手的时候,维克托问:“莉莎,您明天来吗?
他得到的是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再说吧。”
在回城的路上,维克托心里思量着:“好嘛,小姐,您尽可以认为这是卑鄙的,我可有我的看法。当然喽,谁放跑了谁,跟我都不相干。”
他,列辛斯基,一个波兰的世袭贵族,对冲突的双方都十分厌恶。反正波兰军队很快就要开来。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建立一个真正的政权——正牌的波兰贵族政权,眼下,既然有干掉柯察金这个坏蛋的好机会,当然也不必错过。他们会马上把他的脑袋揪下来的。
维克托一家只有他一个人留在这座小城里。他寄居在姨母家,他的姨父是糖厂的副经理。维克托的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华沙身居要职,母亲和涅莉早就跟着父亲到华沙去了。
维克托来到警备司令部,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领着四名佩特留拉匪兵向柯察金家走去。
他指着那个有灯光的窗户,低声说:“就是这儿。”然后,转身问他身旁的哥萨克少尉:“我可以走了吗?”
“您请便吧,我们自己能对付。谢谢您帮忙。”
维克托急忙迈开大步,顺人行道走了。
保尔背上又挨了一拳,被推进了一间黑屋子,伸出的两手撞在墙壁上。他摸来摸去,摸到一个木板床似的东西,坐了下来。他受尽了折磨和毒打,心情十分沉重。
保尔完全没有想到会被捕。“佩特留拉匪徒怎么会知道的呢?压根儿没人看见我呀!现在该怎么办呢?朱赫来在哪儿呢?”
保尔是在克利姆卡家同水兵朱赫来分手的。他又去看了谢廖沙,朱赫来就留在克利姆卡家,好等天黑混出城去。
“幸亏我把手枪藏到老鸹窝里去了,”保尔想。“要是让他们翻到,我就没命了。但是,他们怎么知道是我呢?”这个问题叫他伤透了脑筋,就是找不到答案。
佩特留拉匪徒并没有从柯察金家里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衣服和手风琴被哥哥拿到乡下去了。妈妈也带走了她的小箱子。匪兵们翻遍各个角落,捞到的东西却少得可怜。
然而,从家里到司令部这一路上的遭遇,保尔却是永远忘不了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天空布满了乌云。匪兵们推搡他,从背后或两侧对他不停地拳打脚踢,毫不留情。
保尔昏昏沉沉地木然向前走着。
门外有人在谈话。司令部的警卫就住在外间屋。屋门下边透进一条明亮的光线。保尔站起身来,扶着墙壁,摸索着在屋里走了一圈。在板床对面,他摸到了一个窗户,上面安着结实的参差不齐的铁栏杆。用手摇了一下——纹丝不动。看样子这里以前是个仓库。
他又摸到门口,停下来听了听动静。然后,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讨厌地吱呀了一声。
“妈的,真活见鬼!”保尔骂了一句。
从打开的门缝里,他看见床沿上有两只脚,十个脚趾叉开着,皮肤很粗糙。他又轻轻地推了一下门把手,门又毫不留情地尖叫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的家伙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用五个手指头恶狠狠地挠着生满虱子的脑袋,懒洋洋地扯着单调的嗓音破口大骂起来。骂过一通之后,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有气无力地吆喝说:“把门关上!再往外瞧,就打死你……”
保尔掩上门,外面房间里响起了一阵狂笑声。
这一夜保尔翻来覆去想了许多。他柯察金第一次参加斗争,就这么不顺利,刚刚迈出第一步,就像老鼠一样让人家捉住,关在笼子里了。
他坐在那里,心神不宁地打起瞌睡来。这时候,母亲的形象在脑海中浮现出来:她面孔瘦削,满脸皱纹,那双眼睛是多么熟悉,多么慈祥啊!他想:“幸亏妈不在家,少受点罪。”
从窗口透进来的光线照在地上,映出一个灰色的方块。
黑暗在逐渐退却。黎明已经临近了。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六章
古老的大房子,只有一个挂着窗帘的窗子透出灯光。院子里,用铁链拴着的狗——特列佐尔突然狺狺狂吠起来。
冬妮亚在睡意矇眬中听到母亲的低语声:“冬妮亚还没睡。进来吧,莉莎。”
女友轻轻的脚步声和她那亲切热烈的拥抱把冬妮亚的睡意完全驱散了。
冬妮亚面带倦容,微笑着。
“莉莎,你来得太好了。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因为爸爸昨天已经脱离了危险期,今天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整天。我和妈妈熬了好几夜,今天也休息了一下。莉莎,有什么新闻,都讲给我听听。”冬妮亚把莉莎拉到身旁,在长沙发上坐下来。
“新闻吗,倒是很多!不过有一些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讲。”
莉莎一边笑,一边调皮地望着冬妮亚的母亲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
冬妮亚的母亲也笑了。她是一个落落大方的妇人,虽然已经三十六岁了,举止却仍然像年轻姑娘那样轻盈。她有一双聪明的灰眼睛,容貌虽然不出众,却很有精神,惹人喜欢。
“好吧,过一会儿我就让你们俩单独谈。现在您先把能公开的新闻说一说吧。”她开着玩笑,一面把椅子挪到沙发跟前。
“第一件新闻是:我们再也不用上学了。校务会议已经决定给七年级学生发毕业证书。我高兴极了。”莉莎眉飞色舞地说。“那些代数呀,几何呀,简直烦死我了!为什么要学这些东西呢?男同学也许还能继续上学,不过到哪儿去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到处都是战场,各地都在打仗。真可怕!……
我们反正得出嫁,做妻子的懂代数有什么用?”莉莎说到这里,大声笑起来。
叶卡捷林娜·米哈伊洛夫娜陪姑娘们坐了一会儿,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莉莎往冬妮亚跟前挪了挪,搂着她,低声给她讲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事情。
“冬妮亚,你想想,当我认出那个逃跑的人的时候,我是多么吃惊啊!……你猜那人是谁?”
冬妮亚正听得出神,她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膀。
莉莎脱口而出:“是柯察金!”
冬妮亚战栗了一下,痛苦地缩作一团。
“是柯察金?”
莉莎对自己的话产生的效果很得意,接着就讲开了她同维克托吵嘴的经过。
她只顾讲话,没有发现冬妮亚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纤细的手指神经质地摆弄着蓝上衣的衣襟。莉莎完全不知道,冬妮亚是多么惊慌,连心都缩紧了。她也不知道,冬妮亚那美丽的浓密的睫毛为什么那样紧张地抖动。
莉莎后来又讲到那个喝醉酒的警备司令的事,冬妮亚已经完全顾不上听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维克托已经知道是谁袭击了押送兵。莉莎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我告诉什么啦?”莉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这样问。
“你为什么要把保夫鲁沙,我是说,把柯察金的事情告诉维克托呢?你要知道,维克托会出卖他的……”
莉莎反驳说:“不会的。我看他不会。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冬妮亚猛然坐直了身子,两手使劲抓住膝盖,抓得生疼。
“你呀,莉莎,什么也不明白!维克托跟柯察金本来就是仇人,何况又加上别的原因……你把保夫鲁沙的事情告诉维克托,是做了一件大错事。”
莉莎到这时才发现冬妮亚很着急。冬妮亚脱口说出“保夫鲁沙”这样亲昵的称呼,使她终于弄明白了她一向模模糊糊猜测着的事情。
莉莎不禁也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感到难为情,不再做声了。
她想:“看来,真有这么回事了。真怪,冬妮亚怎么会突然爱上了他?他是个什么人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莉莎很想同她谈谈这件事,但是怕失礼,没有开口。为了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她拉住冬妮亚的两只手,说:“冬妮亚,你很担心吗?”
冬妮亚精神恍惚地回答:“不,也许维克托比我想象的要好一些。”
不一会儿,她们的同班同学杰米亚诺夫来了,他是个笨手笨脚的、朴实的小伙子。
杰米亚诺夫到来之前,她们俩怎么也谈不到一起了。
冬妮亚送走了两个同学,独自在门口站了很久。她倚着栅栏门,凝视着通向城里的那条灰暗的大道。到处游荡永不停息的风,夹着潮湿的寒气和春天的霉味,向冬妮亚吹来。远处,城里许多房子的窗户不怀好意地闪着暗红的灯光。那就是她所恼恨的小城。在城里的一间房屋里,住着她那个不安生的朋友,他恐怕还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也许他已经把她忘了。自从上次见面以后,又过去了多少天哪!那一次是他不对,不过这件事她早就淡忘了。明天她一见到他,往日的友谊,那使人激动的美好的友谊,就会恢复。他们一定会言归于好,这一点冬妮亚深信不疑。但愿这一夜平安无事。然而这不祥的黑夜,仿佛在一旁窥伺着,随时准备……真冷啊。
冬妮亚朝大路瞥了最后一眼,回到了屋里。她躺在床上,裹着被子,临睡前还思念着:黑夜,可千万不要出卖他呀!……
清晨,家里的人还都在熟睡,冬妮亚就醒来了。她迅速穿好衣服。为了不惊醒别人,她悄悄地走到院子里,解开长毛大狗特列佐尔,领着它向城里走去。在柯察金家对面,她犹豫不决地站了片刻。随后,推开栅栏门,走进了院子。特列佐尔摇着尾巴,跑在前面。
阿尔焦姆刚好也在这天清晨从乡下回到家里。他是坐大车来的,同车的是一个一起干活的铁匠师傅。他把挣来的一袋面粉扛在肩上,走进院子。铁匠拿着其他东西跟在后面。阿尔焦姆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放下面粉,喊了一声:“保尔!”
没有人应声。
“呆在这儿干吗,搬到屋里去吧!”铁匠走到跟前说。
阿尔焦姆把东西放在厨房里,进了屋,一看就愣住了。屋里翻得乱七八糟,破破烂烂的东西扔得满地都是。
“真见鬼!”阿尔焦姆莫名其妙,转身对铁匠说。
“可不是吗,太乱了。”铁匠附和着。
“这小东西跑到哪儿去了?”阿尔焦姆开始生气了。
但是,屋里空空的,要打听都没人好问。
铁匠告别后,赶着大车走了。
阿尔焦姆走到院子里,仔细看了看周围的情况。
“真不明白,这是搞的什么名堂!房门大开着,保尔却不在家。”
这时,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阿尔焦姆转过身来。一条大狗竖着耳朵站在他面前。还有一个陌生的姑娘进了栅栏门,朝屋子走来。
“我找保尔·柯察金。”她打量着阿尔焦姆,轻声地说。
“我也正找他呢。谁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我刚刚回来,房门开着,家里没人。您找他有事吗?”他问姑娘。
姑娘没有回答,反问了他一句:“您是保尔·柯察金的哥哥阿尔焦姆吧?”
“是啊,有什么事吗?”
姑娘仍然没有回答,只是忧虑地望着敞开的门。“我怎么昨天晚上不来呢?难道出事了?是真的?……”她的心情更沉重了。
“您回来的时候,门就敞着,就没见到保尔吗?”她向惊奇地注视着她的阿尔焦姆问道。
“您找保尔到底有什么事?”
冬妮亚走到阿尔焦姆跟前,向周围看了看,急促地说:“我也说不准确,不过,要是保尔没在家,那他就是被捕了。”
“因为什么?”阿尔焦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咱们到屋里谈吧。”冬妮亚说。
阿尔焦姆一声不响地听她讲着。当冬妮亚把她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之后,他异常沮丧。
“唉,真是糟糕!本来就够受的了,偏偏又碰上倒霉事……”他愁眉苦脸地咕哝着。“这就清楚了,为什么家里搞得这样乱糟糟的。这孩子是鬼迷心窍了,惹出这种事来……现在上哪儿去找他?请问,您是谁家的小姐?”
“我是林务官图曼诺夫的女儿。我认识保尔。”
“哦——哦……是这样……”阿尔焦姆含含糊糊地拖长声音说。“我给这孩子送面粉来了,想不到出了这种事……”
冬妮亚和阿尔焦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再做声。
“我要走了。您也许能找到他。”冬妮亚在向阿尔焦姆告别的时候轻声说。“晚上我再来听您的信。”
阿尔焦姆默默地点了点头。
冬眠醒来的一只干瘪的苍蝇在窗角嗡嗡地叫着。一个农村姑娘,胳膊支着膝盖,坐在破旧沙发的边上,呆呆地望着肮脏的地板。
警备司令嘴角上叼着一支香烟,龙飞凤舞地写完最后几行字,然后在“舍佩托夫卡警备司令哥萨克少尉”几个字下面,得意地签了名,名字写得很花哨,最后一笔还甩了一个钩。这时,门口传来了马刺的响声。警备司令抬起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萨洛梅加,一只胳膊缠着绷带。
“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警备司令欢迎他说。
“风倒是好风,就是胳膊给博贡团[博贡团,1918年建立的乌克兰著名红军团队。——译者]打穿了。”
萨洛梅加不顾有妇女在场,粗野地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说,你是到这儿养伤来了?”
“下辈子再养吧!前线吃紧,我们都快给压扁了。”
警备司令朝姑娘那边扬了扬头,示意他不要再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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