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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3骨音 - 石田衣良

_2 石田衣良(日)
  “请听我说,崇哥,大家,我愿意向你们道歉、赔罪!但,请你们放过SIN吧。我愿意代他喝那瓶清洁剂。SIN其实并不坏,他也只是被须来牵着走,才会这样做的。”
  隼人的脸又青又肿。胜新瞪大了双眼,向他怒吼着:
  “你是不是也被冲昏了头?你看看你自己,他们把你弄成了什么样!你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吗?”
  瘫软在椅子上的隼人张开双唇,似乎是笑了。脸上已经结痂的伤疤又被绷开,渗出细密的血珠。
  “乐团刚成立的时候,我其实很犹豫是不是该继续弹下去。从乡下到东京,已经六年的时间了,我也很烦,觉得也许应该找个正规的职业好好生活了。当时是SIN鼓励我,说我的吉他弹得还不错。其实,我也明白自己的水平……”
  录音室再次陷入死寂的世界。隼人一脸痛苦的表情,想必说话牵动了唇边的伤口,但他硬撑着,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就算把头发染成金色,背着像模像样的吉他盒,然后装模作样地走在大街上,我也根本没办法成为一个职业吉他手。可是SIN不同,他的声音真的是万中选一,简直就是为歌唱而生的。这样的声音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求你们了,放过他吧,让他用别的方法赎罪吧,这瓶清洁剂我愿意替他喝!”
  隼人说完,便无声地流下了眼泪,在“斑驳”的脸上映出银色的水链。SIN一脸苍白,拼命地咬着嘴唇。刚才还在激昂怒吼的胜新居然眼眶泛红。爱哭的流浪汉首领啊!崇仔好像也稍稍缓和了情绪,周身的寒流渐渐散去。他微微扬起唇角。须来急切地开口道:
  “这样不公平!如果你们决定减轻SIN的惩罚,那我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待遇!”
  蠢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蠢。崇仔的声音顿时冻回冰雪:
  “须来,我本来只打算对付你的耳垂,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你把那打洞的位置向上移到软骨部位。如果有怨言,我可以亲自动手,直接把你的耳朵割掉!不准说话,听懂的话,就给我点头!”
  须来拼命摇晃他那蓄着山羊胡的下巴。国王转向SIN,以难得的温柔口气说道:
  “SIN,我交给你选择的权利,右臂或者左臂,你自己选吧。”
  SIN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瘫在地上,今天的第一滴泪珠从眼角旁滑落。他缓缓抬起左臂,崇仔点点头,转过脸对我说:
  “好吧,就这么办。阿诚,你看这样可以吧?啊?怎么?你在哭吗?”
  哪有,只不过湿了眼眶而已。我的泪腺神经好像从二十岁之后就开始这样不听使唤。我回答说:
  “这样很好。不过如果须来能够主动向警方投案,就更好了。”
  国王耸耸肩膀,表示不置可否,但还是对须来下了命令:
  “我可以让你两边的耳朵软骨各少打三个洞。但你必须自己去警署自首,而且绝对不能牵扯到SIN。要是你敢泄露一点口风,G少年就会去找你,你的耳朵上也会出现更多的洞。 G 少年会一直监视着你,一直!明白吗?”
  须来不敢再和国王讨价还价,一声不吭,点了点头。我抓起隼人的手臂,把他搀了起来,好叫出租车送他去医院。这间录音室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我插手了。
  幸亏这间录音室密不透风,须来和SIN的惨叫声才没有污染这么安详宁静的南池袋三丁目。我希望这样的声音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耳畔,永远被封存。残留在我耳朵里的骨音,已经够让我难受了。
  那天,离开隔音房之后,一切趋于平静。每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痛苦的记忆虽然无法抹去,我想读者朋友们一定还是更关心他们的后续生活。
  须来当晚带着仍然在流血的耳朵,来到位于池袋西口后方的警署。听说他还带上了隼人曾经让我保管的录音文件,作为犯罪证据。警方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录下骨折声的怪异事件,虽然属于连续犯罪而且手段残忍,但看在他是初犯,而且主动自首,刑期并不是很长。离开监狱之后,他应该还会从事音乐方面的工作吧。毕竟,他那双耳朵的确是为音乐而生的。
  日之出町公园的新叔,终于可以继续摆他的书摊了。每次我路过的时候,他都会直接把装满夏目漱石和江户川乱步作品的纸箱塞给我,并且表示都是特意为我准备的。而我,则会拎着熟透的雪梨,和他像古人一样物物交换。
  即将入秋的东京依然无法摆脱残暑的折磨,街友攻击事件也还不断传出。流浪汉领导者胜新表示,自从 G 少年和街友自卫队联手巡逻以来,这个地区的攻击事件已经明显减少,但虽然少了“断骨魔”的威胁,血气方刚的青少年暴力举动却是谁也遏制不了的。
  这就是现在的东京。
  祟仔还是崇仔,依然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虽然有的时候会开玩笑地表示希望像我一样自在,但他当日在录音室里掌控全局的气势,我想是没有人可以代替的。
  有时候,适当的冷酷与严峻,其实是我们生存下去必须具备的条件。
  接下来,我想大家是很关心他的,傻得可爱的吉他手和代表店长。
  Dead Saint乐团没过多久就解散了。SIN被一家小有名气的唱片公司选中正式出道,隼人也回到汉堡店,像胜新大叔一样,他总是在我出现的时候,强迫推荐给我一些夹裹着海苔的汉堡和山药冰淇淋。这间店很快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从他们的菜单,完全感受不出任何对食物的热忱嘛。
  不用再去担任代表店长的隼人,又加入了一个追求硬性旋律的乐团。他们推崇的风格是将强烈的旋律感与摇滚因素结合起来。也许我是一个不懂得欣赏的人吧,实在是不觉得和之前的哥特式乐团有什么区别。将音乐门类分得太细,也是当今需要正视的一个问题。
  隼人一直热衷于吸引新的主唱加入。每次,他都会毫无例外地搬出SIN的名字。
  “怎么样,SIN就是在我的帮助下成为了职业歌手,可以出版只属于他自己的唱片,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呀。考虑一下吧,要不要加入我们的乐团?”
  身为低收入且不稳定的服务业人员,而且随时面临被解雇的危险,曾经的代表店长还是本着自己的意愿,以他那单纯的头脑,在池袋过着优游自在的生活。若是有人一定要嘲笑他是社会的失败者,那就随他去吧。
  虽然我对于隼人的吉他技艺实在不敢恭维,但想到那天在录音室里,他对SIN的拼命维护,我还是相当折服。那个当时脑袋肿得像哈密瓜一样的形象,我真是觉得太酷了。一种独特的伟岸感。我和隼人一样贫穷,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贫穷。因为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原原本本的自己。
  最后的最后,我们来谈一谈天生的歌手SIN。
  在这个秋末,他以一首如小学生般单纯的情歌单曲,连续两周登上排行榜的末位。我也曾经在电视中看到他的表演,已经没有了当时在Live上那种激情狂野的表达,也许是迫于公众人物的压力。但我想,或许也是因为经历过的很多东西在他的心底沉淀了。SIN紧接着的第二首单曲词曲都很糟糕,完全跟排行榜无缘。不过唱歌是他的理想,而且也有人愿意帮助他去实现。据说唱片公司准备再重新为他定位,不出意外,我们会在明年听到他的首张专辑。
  SIN应该算是我身边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之一。不过我一直在想,我们的生活里也许已经没有真正的胜利者了。每周、每月都会产生新的冠军,在人海中浮沉。今天处在首位的人,下个星期,也许就已经被远远地抛在后面。胜利,对每一家公司而言、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暂时的。那种短暂的成功与荣誉,很快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散。
  更何况,执着于争夺那种连小孩子都能清楚分辨的输赢,又有什么意义呢?
  在一个凉爽的黄昏,我提前关闭了水果店,一个人又来到了池袋西口公园。秋天是一个让人沉淀的季节,而我怀着这般尘埃落定的心情,坐到了公园的长椅上。眼前的水池、意义不明的雕像,以及伴随着这阵子吹起的冷风充斥整条街道的噪音。我抬起视线,在大楼和大楼的间隙间看到了湛蓝无垠的秋季天空。
  所有这些美好事物,都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任你自由索取,不需要支付半毛钱。
【西一番街外带】
  在冬天的夜晚独自行走在西一番街的购物中心,孤独感将是不言而喻的,有种世界早已毁灭、只剩下自己一个消费者的错觉。虽然坐拥着全世界的财富,却是无比寂寞的顾客。不论是全球资本主义,还是高度消费社会,都已经不复存在(我似乎很喜欢现学现卖)。所有的商品都如雕塑般伫立在属于自己的柜台,卖场里却不见半个人影。日光灯的光线把通道照得闪闪发亮,却听不见任何人交谈的声音。这时候的购物中心,就像博物馆一样死寂。
  虽然已是冬天,空调却恰到好处地让人可以穿着一件T恤走动。就算无人问津,商品也心满意足地以崭新的光辉互相炫耀。只要稍微挪动一下目光,商品的价格标签就会自然被换掉。数字如同枯叶一般回旋飞舞,品质与设计无谓地攀升着。多么美好的通货紧缩。
  无人问津的购物中心就像童话《糖果屋》里的魔法森林。每棵树都拥有自己的意志,总会有办法吸引路人的注意力,然后用伸长的树干将你牢牢捆住。我是一个不能拒绝诱惑但却没有能力享受诱惑的人,所以只能选择乖乖地走在树林中那宽广的大道上。
  因此,在遇到那个女孩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是这个星球最后残存的人。我并不会一天到晚跟妇孺搭讪。我没有恋童癖,也没有会待在小学的操场或泳池边,扛着有伸缩“炮管”的摄像机猛拍的男性朋友。
  小的时候,我总以为长大后孤单寂寞的感觉就会消失。大人可以喝酒,也有能力独自一人走进电影院或银行。不过,现在证明我的想法大错特错。我们都只是演技拙劣的演员。曾经的哀伤和恐慌依然残留在胸中另一个小小的心脏。我还是像一个孤独的小孩,执着地固守着原来的影子。
  仔细想想,变成这个世界上所谓的大人,其实也就意味着成长为人类最终的顾客。持续不断地购买,然后投进空虚的心灵。即使再也无法承受购物的孤寂,对于购物中心生出憎恶之心,也还是会因为无处可去,而徘徊在耀眼炫目的购物通道上。一边走着,一边聆听商品发出塞壬一般的歌声。
  所以,我选择去和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聊天。人生一大错误。
  不过就算没有这样一个错误的开始,我的人生也不怎么光明了。
  池袋有许多喷水池。最有名的虽然在池袋西口公园,最豪华、最吸引人的却是太阳城Alba的那座。现在请允许我不无自豪感地隆重介绍一下:太阳城是池袋惟一高达六十层的摩天大楼,而Alba占据了这幢大楼B1到B3的全部空间,是拥有两三百家商铺的巨大购物中心。商场中间的露天广场,一到假日就会因为偶像明星或者气泡酒宣传活动而人满为患。
  这座商场最著名的设施,就是由电脑操控的智能喷水池。厌倦了一成不变的日子,或者想要吸吸大都会闹市区的负离子时,我都会来到这里看喷水池。有时候细密的水滴结成雾蒙蒙的水帘,充满朦胧的透明感;有时候又像宝歌剧团的表演,叠成高高的一束;有时候扭转变换着形体;有时又瞬间涌出,然后如瀑布般剧烈地倾泻下来;被簇拥起来的水泡呈现出乳白色的不透明感,向上腾涌升起水柱,水声震耳欲聋。这几种花样每隔几十秒就会交替变换,在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持续不断地吐水。
  点缀着水珠的起舞,水池内安装的彩虹灯光也会随着喷水的形状变化而变幻。虽然都是迪斯尼动画里的甜蜜糖果色,但却是怎么也看不厌。我经常会不知不觉地在喷水池边坐上一个小时。或许是因为我的脑子特别笨吧。不过,曾经有一位作家说过,流动的水波和燃烧的火焰都能敞开人的心胸。
  我想,那位作家是否也曾经有过跟我一样的经验,在购物中心即将结束营业的晚上八点,化身为人类最后一名(舍不得花钱的)消费者,在Alba里无所事事地闲逛。然后,我发现了那个小女孩。一直坐在喷水池边的白色大理石舞台上,裙摆展放在白色梯形舞台上,开出一朵圆圆的花,仿佛直接长在冰凉的大理石上一般,正在看着一本书。
  女孩有着和她的身高不成比例的手脚,纤长细瘦。每当舞台两侧的PA音响传出小早安或迷你早安的新歌,她都会放下手上的书一跃而起,映衬着腾涌的水珠,兴奋地舞动起来。她那骨感十足的手脚会很用力地挥动,扭腰的动作也煞有介事。她穿着红色格子的迷你裙、安哥拉羊毛的上衣。透过喷水池底部的镜子,我看到一个严肃地跳着舞的女孩,透过水幕摇摇晃晃地映照在池底。虽然表情僵硬,但仍然是夜晚的购物中心独一无二的天使。
  但如果音响里流出了早安少女组的声音,她那僵硬的表情就会传染到全身,一动也不动。坐在通往舞台的阶梯上的我,终于忍不住出声问她:
  “嗨,你怎么不跳了?”
  纤瘦的女孩将白眼抛向我,一句话也没有说,默默回到原来的位置,又捧起了书。这种态度想必是经常被怪叔叔搭讪的后遗症吧。我无奈地离开了Alba,徒步回到西一番街。冬夜的散步道上,拉皮条的摆出一副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嘴脸,笑眯眯地朝我打招呼。为什么那个女孩不跳早安少女组的歌呢?是因为讨厌里面的谁吗?我一边走着,一边思考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总比思考自己的将来,或是一直没有女友的过去几个月要健康多了。
  我迎来了又一个新年,却没有迎来身边环境的改变。池袋依旧以一副不景气的状态承载着熙熙攘攘的人山人海。正月过后,我们家的水果店门可罗雀。崇仔和G少年也都过得风平浪静。惟一值得提起的一件事,就是由我负责专栏写作的服务杂志,竟然邀请我写书评,是一本自传,描写一个卷进黑帮争斗的美国西岸黑人喇叭手的经历。
  我没有办法待在家里静静阅读。于是连续好几天,我都带着书出门来到Alba。这个季节的池袋西口公园狂风大作,实在已经不适合露天读书。“池袋的麻烦终结者,于阅读中冻死”――我可不想因此上报(虽然其实我还蛮喜欢这种把我描述成好像知识分子的标题)。
  顾客几乎完全消失的一月底晚间七点。我坐在喷水池广场前的梯形舞台的一角,开始阅读已逝的喇叭手富翁惨绝人寰的少年时代。广场上的喷水池,自得其乐般为我演奏着背景音乐,水珠们像是不规则的碎片相互碰撞着。
  正当我看得入迷,眼光向外一瞥,一双出现了细碎皮屑的干燥膝盖齐平在我的书页外侧。
  “你在看什么?”
  我抬头看去,撞上了一对大大的瞳仁。我把封面翻给她看,黑人喇叭手的照片,全身甚至是脸上都被刺上了青色的文身,已经让人感觉不舒服的面孔又摆出了一副“谁敢惹我,我就宰了谁”的表情。
  “好看吗?”
  “还行。你看的是什么?”
  这个小学生带着一本用石蜡纸包起来的文库本。小小的手翻开书页,朝我耸了耸肩。那是一张盛在盘子里、鲜血淋淋的人头画像。王尔德的《莎乐美》。
  “我没看过这本书,好看吗?”
  “一般般吧。”
  “你叫什么?”
  “樱田香绪。你呢?”
  “真岛诚。”
  樱田香绪带着一副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好像突然失去了兴趣,又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我们保持着十五米左右的距离,各自继续看书。标志着购物中心结束营业的旋律准时响起。我们没有相互告别,就如接到指令一样各自转身,离开了舞台。都市的萍水相逢就是这样的,人情冷淡,如同电脑控制的水柱。
  而在池带,麻烦会作为一种不太完美的纽带,让两个已经擦身而过的人再次相遇。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如果你们也在池袋遇到了这样的问题,就尽量表现出你们的无助吧。如果是出生在东京,又在东京成长起来的人,尤其是在池袋这种相对缺乏时尚感的地方,他们会十分理解你的处境,给予你无限的同情。
  不过话说回来,香绪当然没有求救,她只是默默地转身向前。
  第二天,将水果店的工作交代给老妈,我又带着书来到Alba。为什么翻译书总是这么冗长厚重呢?以上下两段分别排版,总共长达五百页。对于我这种缺乏文字能力的人来说,简直已经是极限了。
  我坐到和昨天一样的位置上,暗暗决定把这里变成书评撰稿人的固定坐席。香绪也在,坐在喷水池前禁止游客进入的绳索边,文库本放在膝盖上。自己在看书的时候,身旁有人在看不同的书籍,总会让人有点坐立难安。我开始集中精神看书。故事里的黑人少年十二岁那年因涉嫌贩毒而被捕,在感化院中却意外地培养出了对喇叭的强烈兴趣。和他一个房间的少年们,大都是因强奸、盗窃、故意伤害或杀人等罪行被收容的。他们像一群头脑简单的野兽,互相“媲美”着强壮的肢体和凶残的性格,并且无知地引以为傲。虽然同样生活在贫困之地,我还是不禁庆幸自己生活在日本而不是美国。
  PA音响里传出了迷你早安刚出道不久时的一首歌,大概的内容就是希望对方不断地给自己打电话,简直就是在帮日本电信株式会社做免费广告。我下意识地抬起头,心想香绪一定又要开始跳舞了。但当我把目光投向香绪的时候,文库本正从她那双细小的手中滑下来,她失去意识般整个上半身向后倾斜,然后嘭的一声,后脑勺重重地撞在了大理石舞台上。
  除了我之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情景。我沉默地跑向香绪,蹲在她的身边,把手放到了她的额头上:
  “香绪,你怎么了?”
  她只发出闷闷的呻吟代替回答。脸颊和嘴唇像是出血似的鲜红。我将手贴在她额头上,好烫。我摇了摇她的身体。
  “怎么就你一个人吗?你爸爸妈妈在哪里?”
  “爸爸妈妈”这几个字,仿佛一阵强心剂,香绪一下子清醒过来。她推开我的手,说道:
  “不用你管啦,我没事。”
  她吃力地撑起上身,从斜挎式的背包里拿出一个翻盖手机,用小树枝似的枯瘦小手按下快捷键。我以为已经接通了,她却迅速地挂了电话,摇摇头说:
  “转到语音信箱了。”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香绪一脸不耐烦地拼命摇头。
  “回家反正也是我一个人待着。”
  “你妈妈呢?”
  “她上班。”
  “那你爸爸呢?”
  “我没有爸爸。”
  “哦,是这样。那你刚才的电话,是打给妈妈的?”
  香绪昏昏沉沉地点了点头。我提议道:
  “你再按一下快捷键,说不定这次就通了呢?”
  香绪虽然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但还是照办了。我拿起她的手机,对着语音信箱大声喊道:
  “你女儿发烧晕倒了!下班以后,来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接她!”
  然后,我报上了我的姓名以及水果店的具体地点。旁边的香绪已经被吓傻了,瞠目结舌地看着我。我还在意犹未尽地给这位素昧平生的信箱主人留言:“你女儿还这么小,多关心一下她。至少在每晚洗澡之后,为她在膝盖上涂些婴儿润肤乳吧。”
  我穿过通道,背朝着香绪蹲了下来。
  “让别人背着太丢脸了。我还是自己走好啦。”
  “不要?嗦。要是不这样的话,我就直接把你扛在肩膀上。你自己选吧。”
  香绪将小手扶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歪着头问我:
  “阿诚,你应该不会有恋童嗜好吧?”
  虽然从目前来看,我还是一个性取向比较正常的人,但由于生活在一个中年男子会对着十三岁的年轻偶像尖叫的奇怪国度,我对这个问题选择了沉默。急速地跑向出租汽车站,同时感受着背上小天使异常的温度。
  或许别人听了难以置信,不过当时掠过我脑海的念头,确实是当个爸爸也不错。阿诚爸爸。虽然前年夏天发生的事情不免令人尴尬万分具体情节与情绪请见《池袋西口公园》中的“太阳通内战”。,但这一瞬间,我确实油然而生出一种做父亲的自豪感。
  有个爱看书、喜欢斗嘴、瘦巴巴的女儿,或许是个不错的前景。
  计程车停在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旁,老妈正在和囤积在店里的水果们大眼瞪小眼,看到我把已经沉睡的香绪抱下车,她劈头就说:“你也太过分了吧!这么小的孩子你也不放过呀?”亲爱的黑人喇叭手,看吧,其实我所在的环境,其恶劣程度不亚于香绪家啊!
  不过老妈毕竟是老妈,在听我解释完之后,立刻就跑上二楼铺好棉被,还出借自己的运动服给香绪换上。人家可是女孩子啊,阿诚,还不把头转过去!至于我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打下手的工作比如量体温而已。我拿着最新型的电子体温计,轻轻放进熟睡的香绪的耳朵里。三十九度八。
  香绪依旧持续着高烧,脸颊还是泛着潮红,并且伴随着急促的呼吸。老妈则把毛巾用冰水浸湿,准备敷到她的额头上。我已经不方便再插手,只好下楼去看店。虽然生意差到有没有人看店都无所谓,可是少了店员的店面毕竟过于寂寥了。总不能让西一番街的水果店沦为夜晚的购物中心吧。这里好歹也是我的故乡。我收起读书人的架势,把还没有读完的黑人自传放在了一边,在店里的音响放起了CD。
  英格柏?汉普汀克。我指的可不是那位英国性感歌手哦。著名德国作曲家,代表歌剧《糖果屋》于1893年在魏玛剧院首度公演,充满着清甜的气息和可爱的节奏,很适合儿童欣赏。穿插于其中的甜美节奏,就像糖果屋里塞满的糖果饼干。
  我欣赏着歌剧里那频繁出现的三角铁声音,打发香绪的母亲来接她回家以前的空闲时光。
  日历又被无情地翻过一页,我已经把长达一百分钟的《糖果屋》听了两遍半。水果店也迎来了新一天凌晨的第一位客人,搭乘末班车的上班族准备买两盒草莓带回家请罪。店门前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红发,肩膀上披着豹纹毛皮外套,穿着仿蛇皮的紧身洋装。领口开得很低,丰满的胸部从锁骨处往下形成一道深沟,在日本演艺界以“巨乳”著称的叶家姐妹花都会自叹不如吧。这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没有对我表现出亲切的眼神,只是以醉醺醺的口气说道:
  “你好,香绪在这里是吗?你就是在语音信箱里留言的阿诚?”
  没有一句像样的问候或感谢。我微愠地盯着这个不太友善的母亲。
  衣着华丽的她终于从那阴暗的角落里走了出来,继续说道:“来得太晚了,真抱歉。因为来接班的女孩子没赶到,所以我一直不能走。”
  她解释着晚到的原因,露出演员般的笑容。我大吃一惊。她的眼睛与脸颊周围,都像香绪一样泛着深深的红色。但不同的是,那是一种肿胀的状态,好像刚刚被人打了一顿。
  “你没事吧?”
  我好像必须要为这对母女操心。
  “哦,没关系。只不过被几个小混混打了几下,我早就习惯了。”
  是跟那种见利忘义的小白脸住在一起吗?我尽量不看她的脸:
  “香绪在二楼,我妈正看着她睡觉,你上去找她吧。”
  我猜她也许在酒店或者特种行业工作,反正肯定就是那些格调不高的场所。香绪母亲晃动着可以与她的胸部媲美的臀部,走上了楼梯。我的眼前浮现出香绪瘦如麻秆的身材,基因可真是千变万化啊。
  正在收拾水果店准备结束营业的我受到老妈的召唤,是在大概五分钟之后。我走上二楼的卧室,老妈已经给香绪换好了衣服,把她裹在毛毯里。老妈说:
  “广子小姐,你去楼下叫出租车。阿诚,你把这个孩子抱下去。”
  就算是个瘦巴巴的十一岁女孩,裹在毛毯里也差不多有三十公斤。我一边准备抱起她,一边看向坐在一边的香绪母亲。老妈估计是把刚才在香绪头上的冰毛巾递给了她,香绪母亲正在轻轻擦拭着红肿的眼眶。她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向门厅走了过去。
  “谢谢你们。”
  从短短的走廊里传来这样一句听起来不太发自肺腑又有些朦胧的道谢声。我把香绪抱了起来,问老妈说: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
  老妈的嘴撅得都可以挂住东西了。今晚还是少招惹她为好。
  “谁听得懂啊?这个女人看起来呆头呆脑,这个孩子跟着这种妈,真是够可怜的!”
  老妈摸了摸香绪的额头,她从昨天晚上一直睡到了现在,小脸还是涨得通红。
  “小孩儿发烧是挺普遍的,估计没什么大事儿。”
  老妈从抽屉里拿出退烧药,塞进我连帽外套的口袋。我抱着香绪,走出了水果店,吐出来的气息像喷水池的水一样是雾白色的。我将香绪放在出租车的后座,把退烧药交给了她的母亲。广子似乎总算恢复了神志,脸上开始出现表情:
  “真抱歉,我笨得很,感觉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今天香绪多亏了你们的照顾。你妈妈是个好人,代我向她说声谢谢吧。”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晃着她那不相上下的胸部和臀部,顶着那张依然肿胀的脸,坐进了车里。我目送载着这对奇怪母女的出租车远去,感到完成了一项伟大的任务。
  难道不是吗?这个故事完全可以刊登在报纸的一角,作为互助互爱的正面教材。有些遗憾的是,这个故事发生在池袋,而不能像柴又主演的系列电影《男人真命苦》那样被搬上东京葛饰区的舞台。
  第三天,香绪的母亲在傍晚六点左右造访我们的水果店,手上拎着爱玛仕和Ferragamo的纸袋。她一脸阳光,看起来心情不错地大步跨进店面,让我又一次受到惊吓。今天她穿了一件蓝色的缎面迷你裙,外面套的则是一件银狐毛外套。总算勉强盖住了她傲人的胸部。
  “阿诚,晚上好呀。我正准备去上班,顺便来看看,你妈妈在家吗?”
  老妈估计正在旁边的池袋演艺场,观看由魔术、剪纸、相声串联起的表演吧。对于这种已经看了几十次的重复内容,她却始终乐此不疲。我回答说她不在,但这并没有改变广子兴奋的状态。她打开Ferragamo的纸袋,撕开薄薄的半透明包装袋,拿出一件东西。
  “来,阿诚,试试看。我觉得你穿起来一定很不错!”
  她如此说着时的脸上,还残留着青黑色的痕迹。她将白色皮革短外套递给我,我只好套上。穿起来感觉确实不错,牛皮被处理得像棉花糖一样柔软。作为夜晚购物中心的寂寞王子,我凭着还算敏锐的直觉,给这件白色短外套估出了大概三十万以上、四十万以下的价格。
  “确实不错!这袋东西是给你妈妈的。我先走了啊!”
  她一边说,一边顺手把爱玛仕纸袋放到已经堆成山的橘子上面。
  “等等!我们只不过是照顾了一下生病的小女孩。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们不能要!”
  香绪母亲愣愣地盯着我,过了一会儿才笑着说:
  “我记得神父说过,做好事的人就会得到回报的。阿诚你是好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回报啊!”
  然后突然陷入了沉思。这个女人真是直肠子,心里想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半晌之后,她又从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设计不算有品味的火柴盒:
  “今晚到我店里来玩吧!免费的哟!”
  然后,这个女人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当然还是摆着她那让人眩晕的臀部。好人有好报。虽然我对这类谆谆教诲保持着一种不置可否的态度,但既然如此,广子又是因为做了什么,导致自己的脸到现在还挂着黑色的淤青呢?
  老妈在回家路上又去黑加仑摊上喝了一杯,到家已是三更半夜。我虽然无法理解她为什么一定要换上和服、只为到走路五分钟距离的演艺场看戏,不过也并不反对她追求自己的嗜好。老妈发现了橘子山上的爱玛仕包,整张脸立刻亮了起来。
  “阿诚,是你买给妈妈的吗?”
  我把香绪妈妈来店里的过程告诉了老妈,然后把广子店里的火柴盒拿给她看。老妈细细的眉毛挑得半天高。狭窄的水果店面内,黑色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老妈不愧是土生土长的老街子弟,立刻咬字清楚地说:
  “咱们不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阿诚,你今天就还回去,再向人家郑重道谢!”
  我看着广子留下的火柴盒。茄子般的紫色搭配黄色的背景,PUB Soirée(酒吧晚会),地址是西池袋一丁目三十番台的前段。离我们的水果店只有几分钟的路程,那一带的特种行业却是出了名的恶名昭彰。
  外带酒店里有酒,有坐台的女孩子,有的还会有卡拉OK。这样看来,它似乎和普通的酒店差不多。惟一的区别就在于,客人如果相中了哪个小姐,交些钱就可以把她带出去。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由读者您去想像吧。给你两个提示:一、这种行为是违法的;二、和这里隔街相望的池袋一丁目,就是和涩谷道玄坂齐名的宾馆街。
  在我家,老妈的话远比神父的话权威得多。我虽然满腔无奈,也只能关了水果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准备前往广子的工作地点。
  我现在要前往的地方,就是恶名昭彰的外带酒店。好孩子可不要学我。
  广子的店,就位于池袋的JR车站附近。那一带都是宽约二点五公尺的小路,深处则是不很搭调的停车场,显然是不动产业者打错如意算盘的结果。当时这里的地皮被炒得如火如荼,如今都变成杂草丛生的荒地,在冷风中瑟缩。
  显得有些阴郁的死胡同两侧,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一间一间小酒店,各自摆出像萤火虫的屁股发出的微弱光线般的招牌。至于招牌以紫色跟蓝色居多的原因,或许是源自非法特种营业经营者心中的一股愧疚感。这里面夹着许多让好色之徒欲罢不能的外带酒店。几名手持优惠券的女子站在街头,一个比一个穿得暴露,好像在比赛谁最不怕冷。
  我几乎走到了巷子尽头,才发现了Soirée的招牌。午夜已过,客人们大概已经结束了一夜的欢愉,广子也应该会出现才对。我的胆子还真的是蛮小,完全不敢走进店里,直接将礼物奉还。
  我陪伴在同样孤单的电线杆旁边,委身于冷冷清清的水银光圈中,开始了漫无目的的等待。东京的星星似乎敌不过地面灯火的气势,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意识地开始原地小踏步。
  我看着那些看似上班族的男人并肩走进各间酒店,过了一会儿,又各自牵着小姐走了出来,消失在宾馆街。每个人吐出的气息都跟我一样,苍白而寂寞。
  不知为何,每个走过我身边的小姐都会用异样的眼神瞥我一下。我自认为没有便衣警察的形象气质,会是把我误认成别人了吗?
  我在这听不到虫鸣、看不到星光的东京夜晚,站在离我家水果店并不遥远的胡同里,凝望着这一带最下等的街道,心情莫名的愉快。
  这才是池袋,这才是我土生土长的故乡。
  凌晨十二点半,广子穿着一件几乎露出整个臀部的短外套走了出来。她先是推开紫色的玻璃门,只探出一颗头来东张西望,露出了像其他小姐一样的异样表情。不过她很快从我手里的袋子明确了我的身份。她笔直地朝巷口走来。从远处也可清楚看见她的波涛荡漾。
  明确声明,我确实不是一个波霸爱好者,甚至觉得大得突兀还不如小的可爱。只不过动物的眼光总会不由自主地跟随会动的物体,这点还请多多包涵。
  广子心情大好地说:
  “很冷吧?怎么站在这儿呀?为什么不进去坐?”
  “没关系。我只是打算把这个还给你。这礼物太高级了,我们实在不能收!”
  广子眼睛瞪得浑圆,脸上原来的一些淤青已经转为黄绿色,双乳之间渗出晶莹的汗珠。
  “你站在这儿等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是啊。”
  她露出困惑的表情。涂在她眼皮上的珠光眼彩在水银灯的照射下,如同珠母贝的内侧一般闪闪发光。
  “那些东西你还给我,我能怎么办呀!拿到当铺里肯定会亏钱。我平时根本不用那样的包包,衣服又是男式的,我拿回来真的没有用。”
  广子把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摆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将纸袋放在电线杆下。这个时候,阴暗处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跟你说过几百次了,你还是不记得教训啊!”
  与广子面对面的我,清楚感觉到她浑身因恐惧而僵直。八成是在她脸上留下淤青的家伙。我朝右边转头,看向她恐惧的根源。
  在道路尽头的暗处,站着两个倚在自行车旁边的年轻男子。他们穿着相对干净的运动服,没有街头小混混那种邋遢油腻的模样。两辆价值百万日圆的保时捷登山车,一黑一白。在这种大多是单行道的小巷弄,骑脚踏车行动或许真的比较方便。较矮的男子仔细地立起脚踏车的支架,走向我和广子,然后无视于我的存在,径自冲着她说:
  “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在这个胡同拉生意吗?你还没被打够吧?”
  男子一头小卷发,不知道是雷鬼短发烫还是长长的电棒烫。广子抬起手来遮住脸。我忍不住插嘴:
  “听我说,我不是她的客人,只不过是认识她的女儿。”
  男子仿佛刚刚发现我的存在,然后用那种见到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向我。
  “你是什么东西?”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自己,本以为我在羽泽组、丰岛开发、圣玉社这些池袋帮派里已经人尽皆知。真是失望。我只好进行自我介绍:
  “我叫真岛诚,水果店店员。今天过来,只是把她送我的东西还回来。”
  我把爱玛仕的袋子举到眼睛的高度。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男子怒气冲冲地靠向我,我几乎可以看到他脸上散落的雀斑。
  “邦夫,住手!”
  坐在登山自行车座垫上的光头男子大喝一声。邦夫就像是被大狗吠了一声的小狗,抖动着一张布满雀斑的脸,立刻停止了动作。他的手距离我的脸只有二十公分。
  “你要是不想染上晦气,最好离这个白痴似的女人远一些!”
  难得大哥愿意网开一面,我们就乖乖准备离开。那只受了惊吓的小狗虽然不甘心地直瞪着我们,最后还是和光头男子走进了一家名叫“佳气多”的外带酒店。
  “谢谢。”
  广子虚弱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没有回应她,向胡同的出口走去。
  “你的脸就是被那两个家伙打伤的吗?”
  广子走在我的身后,又恢复了那种若无其事的语气:
  “对啊。”
  “怎么回事?”
  “在那条外带酒店巷,只有我们一家是收日本小姐的。所以,很多客人都愿意来我们的店里,不用花更多的钱就可以玩到日本女人,很多客人都是冲着这点来的。”
  我哭笑不得地看向广子,她淤青未退的脸上绽放出不无自豪感的笑容。
  “所以其他的店就说你们抢了他们的生意?”
  “是啊。我们也一样给多和田组交保护费呀。可是只要其他的店一去告状,我们就倒霉了。整条街上只有我们店不能进行外带。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
  现在她又怒气冲天了。路边一个坐在护栏上的俄罗斯女子,一见到我立刻挺直了腰杆。她穿着牛仔布材质的连身洋装,短到不能再短。身高很高,膝盖以下的部位非常修长漂亮。但她马上就发现了我身后的广子,然后收起笑脸,表情僵硬地坐回冻得像冰的铁棒上。不知道为什么,在池袋,来自亚洲的风尘女子都会专属于某间酒店;而俄罗斯、保加利亚、哥伦比亚这些国家的淘金女,却总是在街头拉客。我转过头向这位俄罗斯女子的同行说道:
  “那你店里的每一个小姐,都被那帮人找过麻烦吗?”
  广子充满了战胜的优越感,朝着俄罗斯女人挺起她巨大的胸部。
  “怎么可能!我们店里头可以外带的小姐,就只有我一个啊。”
  今晚的天气还真的是有些寒冷,我的头也开始痛起来了。
  走出西一番街,我和广子进入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Express Stand,在面对道路的吧台坐了下来。对于有点奇特的人展现出过剩的好奇心,是我的缺点之一。不过,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够完全改掉缺点的(请花三秒钟的时间,思考你自己是否能够改正缺点。以上为心理测验)。
  广子捧起盛着冰咖啡的玻璃杯,贴在自己留有淤青的脸颊上。
  “其实如果靠店里的固定工资,我们母女俩的日子也是可以过下去的,只不过手头会非常紧。香绪以后还要上学,而且我总要为自己攒些养老钱吧。除了这条路,我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虽然我很笨,可是香绪很聪明,又喜欢看书,我当然希望送她去念好学校。”
  我一言不发地听着香绪母亲诉说。一群烂醉如泥的大学生,像一团介于液体和固体之间的生物般滑过路面。其中一个小鬼,不出声地吐在路旁的树丛里。五彩缤纷的喷水池。广子露出有点腼腆的神情。
  “哈哈!阿诚。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说很虚伪?嗯,也许吧。除了为香绪考虑,其实我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因为我会挑人呀,我只选择接待那些聊起来感觉不错的客人。不过我这个人不但笨又很容易爱上别人,所以觉得不错的人一大堆就是了!”
  我盯着空计程车的行列看。车顶的红灯在这寒冷清澈的池袋冬夜,显得分外的明亮和温暖。
  “我觉得你一点都不笨啊。”
  广子露出有点吃惊的表情。她开始不明所以地晃动起双肩,连带着一对胸部也像钟摆一样摇了起来。
  “阿诚,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你说的那些话,已经让我动心了哦。
  “我真的是很笨呢。我看不懂报纸,好多客人跟我说的事情我都不明白。有的时候我经常会想,虽然我很疼香绪,希望能让她过上好日子。但其实我最疼的人还是自己。就算大家都看不起我,有时候还要受那些老醉鬼的骚扰,我还是觉得如果能够自由地生活,这些我都可以忍受。虽然收容所里有吃有喝,可以给我提供一个安心睡觉的地方,而且我也不用担心会挨揍,但我还是不想再过那样的生活了。我没有特别伟大的目标,如果真的说需要什么原则,我只是希望能够拥有自由的生活。为了得到自由,被揍算不了什么啦!”
  广子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状态,把杯子里的吸管拿了出去,直接把那杯冰咖啡灌进了胃里,杯底的水珠则断断续续地蹦到了她的胸前。我看着这个脸上还留有淤青的女人。就算染得一身腥,也想在这个城市自由地过活。这跟我和G少年的理念不谋而合。尽管会在夜晚充满奢侈品的购物商场闲晃,但能够在最下等的街头出入的自由,比任何奢侈品都来得珍贵。我压低声音说:
  “你并不想离开那家店,也希望继续做外卖,是这样没错吧?”
  广子用疑惑的表情看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我指了指脚下那个名牌纸袋。
  “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我会帮你料理刚才那帮人的,这个包包就当做报酬好了。不用你再掏钱答谢我了。”
  广子很显然听不懂我在说什么,露出一副估计是客人给她讲报纸时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多作解释。因为像我这样的小瘪三,如果硬要装成这个肮脏城市里的善良骑士,可是会笑掉人家大牙的。
  回到西一番街的水果店,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我还没觉得有多累,也许是因为有了一个还算正义的目标吧。对于东京夜晚的寒冷,我身上的几件高科技材质大衣已经足够抵御。所以我把新买的手机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掏了出来,虽然知道时间有点晚了,还是按下了快捷键。
  “怎么啦?”
  变得气宇轩昂的原受虐儿童、现在的冰高组之星的声音传来。
  “猴子吗?是我阿诚呀!能不能听我说说外带酒店胡同的事?”
  “又来啦!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把广子的事情跟猴子简单提了一下,猴子听到一半便开始放声大笑。
  “那现在,你是想要维护她从事性交易的自由喽?”
  他的说法虽然有些不中听,但也确实是我的意思。
  “不可以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要做这样的蠢事。哈哈!不过话说回来,这确实很像你的风格!”
  “那条街现在归哪个组织管?”
  猴子低声笑道:
  “那里以前是岩谷组的地盘,跟我们同属于羽泽组体系。不过岩谷组的老大刚刚被撂倒了,所以那块地方的组织者暂时空缺。现在可是很大的一块肥肉呀。”
  接着猴子向我描述了岩谷组老大的最后结局,这个在池袋排名第一的武斗派组织在老大被精心设计杀害后终于走到了穷途末路。一场听起来猴子也参与在内的赌场血案用了大概三分钟的时间汇报完毕。最后,他心情愉悦地说:
  “冰高组的老大现在是关东赞相会下届会长的第一候补人选,和崇仔也曾经愉快地合作过嘛!他最近怎么样?哈!还有,我变成代表会长喽。”
  出于礼貌,我还是对猴子表示了祝贺,虽然我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职务。我认识的人,好像都已经飞黄腾达了。我说:
  “你听说过多和田组吗?”
  “哦,好像是在日外侨的第二代、第三代组成的组织,血统很是复杂。现在他们很活跃呀,听说现在在黑社会炙手可热。”
  “那算在哪个系统里?”
  “大概是关西派的第四级。其实整体来看,应该已经达到了第五级。”
  “那就不是很庞大的组织??”
  “那是肯定了。可能是以公寓套房为根据地,闷着头在打拼吧?”
  “对啊。”
  我跟他约好第二天见面详谈,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要找的是崇仔。小弟先接起电话,很快就转到他的手里。国王的声音比午夜的寒风还要刺骨。
  好在国王的第一句话缓和了一下我身边的温度。
  “新年里的第一个电话呀。找我什么事?快说吧。”
  “拜托。连一句像样的问候都没有,问候语可是人际关系的润滑剂啊!”
  电话那端的国王好像表现出了不屑一顾的态度。以我的经验来看,他在一年里最多有两次感情表现,第一次这么快就用上了,接下来的十一个月该如何是好?
  “你的笑话虽然总是冷到不能再冷,不过也只有你敢对我这样。讲正事,要不就挂断。”
  我停止逗弄池袋G少年的国王,带入广子的话题。因为有了上次和猴子的描述,这次非常简明扼要。默默听完之后,崇仔说:
  “这次没有钱啊。”
  “嗯。没错。我这儿有一件皮外套,还有一个我老妈的皮包。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把外套奉上。”
  崇仔又用鼻子嗤笑一声。
  “不必了。听起来,这件事情不必动用G少年,我自己出马就够了。”
  对于总是同时调度数个小队、不动如山地掌握这个城市灰色地带的国王来说,这句话真是百年难得一见。他接着说道:
  “最近的日子风平浪静。我也想跟猴子聚聚,顺便锻炼一下也好。”
  不知为何,我的身边除了围绕着像猴子那样荣升副会长般飞黄腾达的人,还特别多这种充满男子气概的家伙(各位女性读者,非常抱歉,我知道这是个毫无抗辩余地的歧视用语)。
  该说是物以类聚吗?这些人的名字同时也并列于池袋警署的黑名单上,还真是不可思议的缘分呢。
  第二天晚上七点,为池袋的未来忧心的三名青年集合在喷水广场前的舞台。我、猴子和崇仔。水果店店员(Uniqlo)、代表会长(Adidas)以及孩子王(装模作样的Old England白色双排扣大衣)。香绪的流行性感冒已经痊愈,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了大理石板上,认真地看书。
  “好啊。病好了吗?”水果店店员向她招呼。
  香绪立即抬起了头,环视我们三个人。视线越过我和猴子,最后落到了崇仔那里。就算只有十一岁,女人就是女人。
  “是。全好了。阿诚,这些是你的朋友吗?”
  崇仔和猴子面面相觑,我痛快地回答着:
  “没错。我的狐朋狗友。怎么样?最近广子小姐没出什么事吧?”
  香绪的脸色沉了下来。喷水变成了一片蒙雾。蓝色的雾壁高高耸立,几乎与人同高。
  “妈妈倒没什么。只是,有几个奇怪的男人,对我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猴子和崇仔以清水般的眼神,静静地看着这个清瘦的女孩。
  “他们是不是骑着保时捷的自行车?”
  “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只不过看起来很高级。他们说,说我妈妈……”
  香绪的双眼一下子泛红了,泪水在眼眶里形成荡漾的光圈,挣扎不住般溢了出来。我像面对着一个瓷娃娃,嗓音变得比价值二十万的意大利制皮衣还要柔软:
  “没关系。你尽管说吧,我们不会介意的。”
  香绪愣愣地盯着前方说:
  “他们说妈妈是个坏女人,做的是下流的生意,卖的是不该卖的东西。如果妈妈还要这样,他们就会教训我。”
  感谢香绪,我听到了国王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
  “是谁这么说的?”
  香绪使劲摇着脑袋,放声大哭。她似乎总算得到了慰藉。石蜡纸做成的书套上,洒落了点点滴滴的晕渍。温柔的孩子王看着香绪:
  “你一直忍着,这件事不敢告诉妈妈,也不知道跟谁说是不是?可怜的乖孩子。”
  香绪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膝盖,不住地掉泪。国王蹲了下来,单膝跪在她旁边。猴子则一脸愠气地把目光转向了另一处,我可以感觉到他那因怒气而变得不谐调的呼吸。我在Alba前的“31冰淇淋”买了薄荷巧克力加草莓的双球冰淇淋,交到香绪手里。我们离开边哭边舔着冰淇淋的香绪,在舞台边的阶梯坐下。
  “咱们应该怎么做?”水果店店员第一个开口。
  崇仔冷静地说道:
  “干脆把多和田组干掉吧!”
  坐在阶梯最下面一层的猴子,转过他的苦瓜脸:
  “拜托!实际点儿行不行?外行人办事就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这只光头猴子:
  “怎么外行了?”
  “你们以为这是在演黑道电影呀!崇仔,你知道整个池袋有多少帮派吗?”
  崇仔用干冰似的声音回答:
  “一百五到两百。”
  “那最近三年,有几次帮派斗殴发生?”
  “两三起。”
  猴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转向我和崇仔,挥着他那已经失去小指、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
  “动不动就想去火拼,绝对就是看电影看多了!其实帮派之间最稳定的状态就是保持共存,即使你对他们很看不过去,甚至他们已经妨碍到你的势力,你也只能是正视他的存在。电影演的都是瞎掰,为了地盘去拼命,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根本没有人愿意去做!”
  我激动了起来:
  “猴子,这不像是你的作风呀,这是奉行市场主义的黑道说的话吗?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是大藏省的官僚呀!”
  猴子苦笑了起来:
  “好吧。就算借着G少年的力量毁了多和田组,情况会变成什么样?当然,对付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应该不是件难事吧。不过,那个地方现在一半由关西派把持着,我们组根本不插手色情行业,其他的帮派也不敢和他们争地盘。就算是多和田组不存在了,马上就会有其他的帮派来接管,没完没了的。”
  “猴子说得有道理。”崇仔的语气变得十分谨慎,“与其互相武力争夺,倒不如各退一步以求和平相处。再说我们想捍卫的也并不是正义,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妈妈出卖肉体的自由。或许不必分出黑白,找出灰色的答案就可以了。”
  崇仔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朝远方的香绪肉麻兮兮地挥挥手。香绪左手把书捧在胸前,右手高高举起了冰淇淋。池袋版自由女神。
  “照你们这么说,我们既不能跟他们硬拼,要不然会一直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也不能求助于警察,否则广子上班的外带酒店会被查封,那就是在帮倒忙了。”我选择了最后的疑问性发言,“那我们该怎么办?”
  崇仔看向猴子,点了点头。猴子也跟着点头,国王撇嘴一笑,对我说:
  “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想办法是你的长项呀。你可以随时与我联系,G少年们随时候命。”
  然后,崇仔与猴子便朝不同的方向离开了喷水广场。为什么动脑筋的差事总是落在我头上?其实我真的没有过人的头脑,也缺乏基础知识和社会经验,还每次都分到这种烫手山芋,实在是很没有天理。我只是天性不服输,对于已经有了萌芽的事情,我还是希望它能够得到最好的结果。两手将头发乱抓一阵后,我凝视了一会儿喷水,就回到香绪的身边。
  我问连甜筒的尾巴都啃得干干净净的香绪:
  “你晚饭一般都吃什么?”
  香绪毫不在意地回答:
  “一般都在麦当劳或是家庭餐厅里解决。家里也有很多速冻食品,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好啦。”
  所以才会瘦成这样吗?我对回话时脸还埋在书本里的女孩说:
  “今晚到我家来吃饭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香绪的眼神一亮。不过很快又把头转向一边,撅起了嘴:
  “你是说真的吗?不嫌我麻烦吗?”
  “多你这样一个瘦巴巴的小女孩,不成问题的。我老妈煮菜的手艺不怎么样,你不介意的话就来吧。”
  衔接着我的尾音,舞台上的PA音响里传出迷你早安的新歌。又高又白的喷水直冲天际,几乎快要碰到三楼的天花板。香绪一跃而起说:
  “我已经学会了这首歌的舞步喽!”
  我怔怔地注视露出毛线裤、不停转着圈的女孩。短短的一曲结束后,我报以热烈的掌声。香绪一手拿起书,一手挽住我的胳臂。
  “刚刚那个人确实是很帅,不过阿诚也不错哟!”
  没关系,不必安慰我了。可以保持住第二位的头衔,也蛮不错了。
  那天晚上餐桌上的菜,是牛肉卷牛蒡,放了好多料的汤,烫水菜,以及山东菜的泡菜。我从来就分不清楚山东菜和白菜的差别,不过老妈说山东菜比较甜,而且久放也不容易坏。香绪横扫了一碗米饭和一碗热汤,又新盛了一些米饭,把牛肉放在上面,用勺子一点点压碎,这份盖浇饭就成为她的下一个奋斗目标。
  要是我胆敢这样做,手背绝对会得到老妈的筷子伺候。而现在的老妈却笑意盈盈地看着香绪,然后一边感慨着一边把眼睛瞟向我:“女孩子就是好呀!我好歹还可以给她打扮打扮。”面对老妈这种溢于言表的性别歧视,我闷不吭声。我已经学坏很久了,现在叛逆也无济于事。我很快地解决了晚饭,下楼看店。
  大概十一点左右,老妈从楼上走了下来。
  “香绪呢?”
  “刚睡着。”
  我不得不佩服老妈的第六感。她叉起腰,一脸狐疑地瞪着我。
  “你是不是又惹什么事了?”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简单将香绪的母亲与多和田组间的纠纷说了一遍。
  “嗯,这样啊。原来那个爱玛仕包是这么来的。好吧!我也出一臂之力好了,毕竟收了人家的谢礼。”
  老妈想插手酒店小姐跟帮派的纷争?我并不想祭出这种终极武器,只为了对付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帮派。多和田组会在瞬间化成灰烬的。我连忙说:
  “老妈,您只要照顾好香绪就行啦。”
  老妈就是老妈,其实我开口之前就没有多少把握能够退劝她,她还是保持着一股热血澎湃的气势:
  “你不是想不出办法吗?我吃过的盐比你这辈子吃过的饭还要多呀!”
  我虽然感慨老妈有“放狠话”的嫌疑,嘴上却不敢多说一句。反正崇仔和猴子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我,我倒不如听听老妈会拿出什么主意。
  “帮派最关心的事情,不就是钱吗?我们就从这里下手,以广子可以自由做外卖为条件,否则就让他们失去更多赚钱的机会。到时候,他们就会有得不偿失的感觉,与其眼睁睁看着钱财滚入别人的口袋,倒不如放广子去做外卖比较合算。”
  我难以置信地问:
  “这么做可以吗?”
  “办法由我来想。如果进行顺利的话,跟多和田组的谈判就交给你啦!”
  凌晨一点半左右,广子结束酒店的工作,来到我们家的水果店接香绪,她的女儿还在老妈的屋子里继续睡着。她才走到玄关,我就闻到了洗过澡的香味。老妈又摆出了一副义薄云天的架势,向老大召唤小弟一样看着我说:
  “你先回屋,我要和广子小姐单独谈谈。”
  她颁布了戒严令。之后的一个小时,我就一直乖乖地待在屋里,连音乐都没敢放。快到三点时,老妈召唤。我抱着熟睡的香绪走下楼梯。跟老妈谈完的广子,不知为何眼泪汪汪。临上计程车之前,她不断对我鞠躬道谢。我说:
  “别这样。广子小姐,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值得你这么感谢的事。”
  广子摇晃着胸脯,边哭边说:
  “真的很感谢你们,肯这样帮我。就算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还是非常非常感谢的。我只是一个妓女,而你们却愿意费心帮我解决困难,我是第一次遇到真心对我好的人。谢谢你。”
  我目送计程车消失在夜晚池袋的街头。听到这样的话,让我越发感到这次的计划非成功不可。我挂心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家的终极武器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老妈还真是雷厉风行,第二天下午,打着一通又一通的电话,然后在傍晚时分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门去了。我只能老老实实地看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的时候,老妈才回家,一边捏起外卖的寿司,一边说:
  “我今晚准备要去封锁那条外带酒店巷。你收摊以后,过来帮忙吧!”
  收到!我在十一点就关了水果店,跟上次一样裹得像只粽子,来到那条外带酒店林立的街道。当我出现在那条还不算陌生的胡同时,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那里突然变得灯火通明,灯光的亮度几乎刺痛了眼睛。所有的事物都像是在探照灯的照射下无所遁形。手提发电机也在轰鸣地工作着,整个胡同像一个未完成的施工现场。本该混迹于这个胡同里的人却不见身影,只有七八个老人家围坐在一起,每个人的肩上都斜挂着写有“西一番街商店会”的布条。在手提发电机巨大的引擎声中,我扯开嗓子问: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老妈正坐在露营用的折叠桌旁,若无其事地泡着烘焙茶。
  “我只不过是把附近的店家以及在演艺场认识的朋友都找来,用人海战术把这条巷子给封住了。刚才我们只是在这里纹丝不动地坐着,就已经吓走了好几个醉汉。”
  一个戴着时髦猎人帽的老爷爷,将V8摄影机固定在三脚架上。好几张折叠椅在人行道上一字排开,老人家们坐在上面一边品茶,一边摆出一副不容侵犯地表情狠狠地盯着胡同。这么一来,外带酒店的生意根本就做不下去了。
  夜里十二点半,老人团结束了人海战术。酒店小姐和妈妈桑们在这期间一直拿着手机在店门口左顾右盼,却没人敢出面抗议,不论是店家,或是多和田组。回家的路上,我对老妈说: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大家已经商量好了,接下来的一周,我们会轮流去那里举行静坐抗议。”老人团领队露出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你还年轻,大概听不懂什么是静坐抗议吧。六七十年代的日本是非常流行这种方式的,以这么悄无声息的力量达到目标。老妈感到热血在沸腾啊!”
  回到店里,我分别打电话给崇仔和猴子。两个人听到老妈封锁外带酒店巷的作战方式,都发出了爆笑声。猴子说:
  “阿诚啊,我毕竟不属于帮派,不方便直接去助威,但我会偷偷去欣赏的。不过时间一长,多和田组也会采取行动的。如果真的情况危急,你还是要站在最前面保护你妈啊!”
  我回答了句“当然会的”,就挂断了电话。然后开始接受崇仔一贯的冷若冰霜:
  “明天我也会过去的,原来你妈搞过学运啊?”
  对于国王提出的问题,我还真是不太了解。我只听说老妈跟我一样高中毕业,但对于她的过去,我一直保持着好奇却不挖掘的心态。
  在这场和平、民主、完全没有暴力流血的抗争活动进行了三天之后,多和田组终于坐不住了。
  那天从早上就乌云密布,东京创下了前所未有的低温。从傍晚六点到晚上十点,有四位老人家被冷空气攻下阵来。我接到老妈的支援命令,只好提早收摊,前往外带酒店巷加入老妈的后援团。
  走到大路的中间点,我发现G少年的休旅车停在路边。我心想一定是崇仔来看好戏,便朝着贴有黑色隔热纸而一片黑漆漆的车窗点了点头。老妈一见到我就说:
  “竹森先生的神经痛恐怕不能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支撑,所以你就代替他掌镜吧!”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家对我说“你妈妈真是豪迈啊”,拖着一条腿离开了战场。之后的半个小时,失去了几名得力爱将的将军依旧在卖力地扯开嗓门大喊,而东京的天气却并没有因此受到感染,还是保持着凛冽的气势吞噬着已经有些精神不振的老人们。
  正当所有人的士气开始低落时,一辆漆黑的凯迪拉克出现在常磬大道上,停在距离我们十公尺的地方,静静地将引擎熄火。
  这辆车很快就集中了所有静坐者的目光,我接替了竹森先生的任务,将V8摄像机的镜头对准它。过了一会儿,司机首先走了下来,正是上次对我张牙舞爪的雀斑男邦夫。
  像恐龙般由黑色轿车缓缓走出的是三个男人。一个是之前制止邦夫的光头大哥,另一个最矮小的男人看起来也最年长,身穿深蓝色的西装搭配黑色领带,掺杂着零星白发的头发则整个往后梳。
  “你们在搞什么鬼?”
  作为打头阵的小鬼,邦夫还是顶着雷鬼头,保持着有勇无谋的气势。第二个从车里下来的褐发小鬼,则在一旁发出意义不明的吼叫声。光头大哥和西装男保持着匀速,慢慢地走了过来。
  不过两个小鬼的行为根本没有显示出任何功力,在极端事件经常出现的西一番街,这样的声音只能被定义为噪音。随便哪个良家中年妇女,对于乱叫乱嚷的醉汉或是流氓打群架都已经司空见惯了。老妈和那些老人家们,只是冷冷地瞪回去。
  “停下来,不要这样!”
  大哥出面制止,而雀斑男却因为没有得到我们的任何反应而更加剧烈地嘶吼着:
  “你们是成心不让我们做生意吗?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让你住嘴,你没听见吗?”
  大哥扳过邦夫的肩膀,赏了他一个在狭窄的巷道内形成回音的响亮耳光。其中一个静坐的欧巴桑,见到这一幕真的整个人弹了起来。我看了老妈一眼,她很冷静。不方便对一般老百姓动手的黑道分子,会借由修理自己的弟兄达到心理压迫的效果。这是谈判的第一步骤。
  三个手下让开一条路,让西装男走到最前方。年纪大概是四十五六,端正的五官颇有男人味。
  “哪位是这里的代表?”
  老妈毫不犹豫地向前走了一步,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感觉。男人点点头说:
  “你好。我姓多和田。请问大家是因为什么坐在这里?胡同里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大家都感到很困扰。”
  老妈两手叉着腰说:
  “这条胡同已经很出名了,因为什么出名大家都知道!我们都是附近商店会的会员,只是不希望这里的不良气氛会影响到街坊以及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们才到这里静坐抗议。如果你们觉得难以接受,可以去通知池袋警署呀!如果警察愿意受理,我们当然会听从安排。”
  酒店小姐们还是像几天前一样,在店门口左顾右盼着,战战兢兢地直盯着我们看。我隐隐感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崇仔站在那里。
  老妈的谈判宣言,完全是按照当初讨论好的脚本。抬出崇高的理由,以风气、教育这种绝对正义的字眼来压制对方。池袋的帮派虽然横行霸道,但商店会和街坊会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多和田这样的小帮派,如果选择硬碰硬地与商店会的人交涉,保证很快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西装男也没能摆脱邦夫那种张牙舞爪的形象:
  “这个胡同里的人大部分来自国外,很不容易地靠这些工作养家糊口。你认为这样的生意有伤风化?别忘了,池袋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人在指望着这个吃饭。为什么只和这里过不去?专挑软柿子捏?”
  西装男总结得有条有理,这种人才作为帮派组长实在是很屈才,到公家机关去上班还比较合适。不过确实如他所说,这个胡同里面的外国人占有着绝对的优势,帮派为了保全他们的利益,就只好去挤兑像香绪母亲这样的本地人。强势与弱势其实都是相对而言的,不同的条件下产生不同的趋势,没有永远的强或弱,永远都是在循环往复着。
  多和田组的这些人似乎事前就受过上头指示,不能对老百姓动手,讲话的口气也要特别注意。不仅由于他们人数上的弱势,那台静止不动的V8摄像机也对他们产生了足够的威胁。因为根据新的暴力防治法,如果他们有丝毫的暴力倾向,哪怕是他们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都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事实上,当晚他们也只逗留了十五分钟,就坐上凯迪拉克离去了。
  第一战大获全胜。然而,他们却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展开了行动。
  初战告捷的第二天,水果店就作为牺牲品受到了摧毁,这是多和田组给予老妈这位领队的回馈。不过,受害的不仅是我们。这条街的垃圾处理站,也在半夜被人袭击,各种生活垃圾铺满了整条街道,幸好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大热天的话,情况一定更难以收拾。尽管这样,我和附近的店家还是用水管冲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打扫干净。
  垃圾战的第二天,双方休战。隔天,水果店的电卷门上又被喷上了很多红色的大叉叉,还另外配有一些类似于“日帝”、“小日本”这样的汉字。老妈气得横眉竖眼,不过我觉得与其擦掉再劳驾别人喷上,不如就挂在那里得了。
  虽然如此,多和田组的骚扰却只带来反效果。我们的领队表现出越挫越勇的气度。老妈集合了更多的亲朋好友,外带酒店胡同的封锁变得更加严密了。
  广子来到我们店里,是在静坐抗议开始的第六天傍晚。
  她甚至都没有假意去看一下店里的水果,就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脸担忧地对我说:
  “阿诚,我觉得香绪最近很奇怪。你能不能找她谈一谈?她现在都不肯跟我说话。”
  我放弃了手头的拍苍蝇工作,转头看向广子。她穿着一件银色的高叉洋装。她到底有多少件这种活像脱衣舞娘脱到只剩内裤前的衣服?
  “怎么个怪法?”
  “她脸上有伤,可是我一问她,她就说是在学校摔倒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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