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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家族 – 作者:司马辽太郎

_8 司马辽太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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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康也一直在留意淀姬的情绪。要是她闹起别扭来,拥着秀赖再次号令原丰臣家系统的诸侯,那么,迅即之间天下又要大乱,家康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天下大权,就不得不如捏在掌中的沙子那样,纷纷散落。
  举例来说,在关原之战中为家康出过力的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等人,从家康那里分别封得了五十万石左右的大片领地,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是秀赖的家臣这样一种双重的立场,常常上大坂去拜竭秀赖,向他请安。倘若家康对待秀赖过于苛刻,那么他们今后会如何动作,是难以逆料的。
  为了这个缘故,家康虽说身在江户,然而仍旧是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号令天下的。关原战役结束之后,过了两年,即庆长七年(1602)二月十四日,家康再次来到大坂。一个月后,他在三月十三日拜竭了秀赖。
  家康致词说:“往日久疏问候,现特前来恭贺新年。”
  时节早已到了三月中旬,还说是恭贺新年,未免有点古怪。不过,这样子总算施了臣仆之礼,从而稳住了加藤清正及其他旧丰臣家系统的大名们的情绪。第二年,即庆长八年二月八日,家康又急匆匆地来到大坂向秀赖致了新年贺词,然后回江户去了。但是,这庆长八年的拜谒是最后一次,自那以后家康再也没有来过。这是因为,昔日曾统治过日本的丰臣家的强大声威,已经渐渐地被天下的人们忘却了。自然地,大坂城下变得萧条起来,而江户则取而代之,成了繁华之地。原来隶属于丰臣家的各大名都在江户建造府邸,让自己的妻子儿女住在江户,自动地把她们送给家康当人质。就连加藤清正,——更确切地说,是加藤清正带头,在江户的三宅地方,讨得了一块宅基,挥金如土地这里造了一幢金碧辉煌的公馆,让妻子儿女住在里面。这么做,大概是为了向家康和天下公开表明,决不反叛江户政权吧。别的丰臣系统的诸侯,也都学这位清正的样,在江户造了公馆。
  家康心里想道:“现在已经不必再去大坂拜年了。”
  从此,他停止了大坂之行。
  秀赖失去了实力。
  不过,唯有官位却一个劲儿地向上升。这是理所当然的。丰臣家现有的领地只有一个大名的水平了。然而与其他大名不同的是,丰臣家属于皇族,秀赖的父亲秀吉和他的义兄秀次都曾升任关白之职就表明了这一点。在这一点上,丰臣家和五摄家(可以担任摄政和关白之职的门第)的近卫家、鹰司家、九条家、二条家、一条家是没有区别的。秀赖虽说尚是个少年,但在庆长六年已升任从二位大纳言,而到庆长八年则当上了内大臣。年仅十岁的少年任内大臣,这在古往今来的历史上,谅必也是少见的吧。
  官至内大臣,可以说是朝中百官的统帅了。由于这个缘故,京都朝廷对大坂方面,施以按规例理应有的礼节。每逢新年,亲王、公卿等王公贵族,成群结队地从京都来大坂,在大坂城内的御殿里,朝谒秀赖,向这位丰臣二世的贵人,恭而敬之地致贺。在这一点上,与秀吉在世时丝毫没有两样。
  但是,只有家康不再前来祝贺。一个比上面谈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家康在这一年奏请朝廷,获得了征夷大将军的称号。如远在从前的木曾义仲、源赖朝等先例所表明的那样,只有源氏出身的人,才能被天皇封为征夷大将军。足利尊氏也因为是源氏,才受封的。明智光秀也一样,他自称是土岐源氏(源氏原是皇族,其子孙分散在各地,此处指居住在土岐地方的源氏),所以受了诏封。秀吉在当织田家手下的将领时,不公开自己的出身门第。由于后来有一段时间里曾自称是平氏家的人,因而不能当征夷大将军,不得已而奏请朝廷,请求朝廷为他创设了一个朝臣的姓——丰臣,从而成了皇族,并以关白的资格统治天下。家康起先也没有自称是源氏,但是后来在当织田信长的同盟者的时候,请求朝廷,获准公开称作源氏。多亏有这么一段经历,才受诏封为将军家。征夷大将军的最大好处,在于可以开设幕府。
  通过开设幕府,家康使关原战役之后一直持续至今的建立在江户的非法政权合法化了。这样,他就可以公开地统率各方诸侯,号令天下的百姓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都可以不必担心丰臣家了。这时离关原大捷之后已经过了三年。
  家康任征夷大将军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大坂。这使淀姬和她的侍女们大吃一惊。
  “丰臣家的臣仆居然要开设幕府吗?”
  她们无法理解。进而又联想到,既然要开设幕府,大概是不打算把政权归还给丰臣家了吧。
  这一次淀姬又叫来了片桐且元,仿佛他就是家康似的,气急败坏地责问他说:
  “你对我们撒了个谎,是吧?”
  且元没有立即答上话来。但是,在考虑了片刻之后,他把自己一厢情愿地盼望着的事儿,象煞有介事地谈了出来,仿佛那便是家康心里的想法似的。
  “嗨,这也没有什么,将军的职务,就他这一代嘛,回头他是打算让给秀赖殿下的啊。”
  这期间,从江户回自己领地广岛去的福岛正则,顺路来到大坂,拜谒了秀赖和他母亲,说了一番与此类似的话。
  福岛正则对他们说:“再忍耐一段时期就行了。”
  据他说,家康生于天文十一年(1542),是属虎的,已经上了年纪。而内大臣呢,则如一株幼苗,正在茁壮成长,内大臣越长大,家康越接近死亡。家康一死,敝人及天下的其他诸侯,就不必再顾全德川家的情义。如果失去了家康,那么一旦两方打起仗来,德川家也就没有现在这样强大了。因此,现在要一个劲儿地忍耐。千万不能操之过急,轻举妄动,而应该一心一意地服从江户方面的命令。等将来时机成熟,到那时,即或德川家不想归还政权,我们也将凭着手中的刀枪,让德川家把权力还给你们。
  福岛正则十分肯定地说:“请放心就是,我一定那么办。”
  听了这番过于直截了当的话,就连这位淀姬也既感到放了心又为正则本人担忧起来。
  淀姬说:“左卫门太夫侯爷刚才这番话,倘若传到了江户,你会怎么样呢?”
  这个女人,这次竟为别人而担忧起来,是极其少见的。就这么一句普普通通的话,已使正则感动不已,禁不住热泪盈眶了。
  正则以低沉的声音说道:“多谢!”但是又立即抬起头来,大声地说:“传到江户又有什么了不起!本来,对于江户老爷来说,敝人是他的恩人。上次关原战争的时候,敝人因为对三成憎恶之极,因而加入了江户老爷一方。由于我参加,大批诸侯也竞相站到了江户老爷一边。”
  事实正是如此。正则原与前代主人秀吉有亲戚关系。为此,在丰臣家的大名之中,他们与加藤清正二人同是丰臣政权的开国功臣(原文作谱代。日本的大名大致分三种,一是谱代,开国功臣;二是亲藩,自己的亲属担任的直系大名;三是外样,旁系大名)。在关原会战的时候,因为连这位正则都帮家康,所以别的诸侯,也就放心地参加了讨伐大坂方面的会战。那个时候,对于想要推行自己政治计谋的家康来说,福岛正则具有异乎寻常的价值。正则是清楚地懂得自己这种价值的。而且,在关原战场上,正则担任家康方面部队的先锋,参加了最残酷的战斗,正是由于他勇猛非凡,一往无前,才击溃了西军。总而言之,正则为家康立下的功劳,比谁都大。再加上关原会战之前,正则曾在下野小山地方,对劝他参加家康一边的黑田长政讲过:“我可以参加江户老爷一边,不过,这完全是出自对石田三成的憎恶。我希望从江户老爷口里,得到一句保证的话:打胜这一仗之后,丝毫也不会有损于秀赖的地位。”
  其后,正则通过黑田长政,从家康那里得到了内容大致如此的保证:“不会那样的。”正因为左卫门太夫福岛正则是如此功勋卓著的人物,所以据他说,即便是刚才那番话传到关东,家康也是不会责怪他的。
  听了正则的解释,淀姬越发放心了。
  然而,身在江户的家康,根本就不是正则这样的武夫所对付得了的。这一点,没过多久就清楚了。
  家康干脆辞去了征夷大将军的职务。这是庆长十年(1605)四月,家康任将军两年之后的事。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辞职的当天,他奏请朝廷,把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让给了他的嫡子秀忠,让他继承了政权。
  恐怕再也没有比这条消息更叫大坂府衙的人们沮丧,更叫淀姬和她的侍女们愤慨的了。因为通过把将军之职让给秀忠这件事,家康向天下表明:他已经无意把政权禅让给秀赖了。
  此时,秀赖年方十三,早已官居右大臣。在这之后如要高升,则只有当关白了。如果当上了关白,那么就得按其先父开创的先例,一方面统率廷臣,主持朝政,一方面又率领二百余名诸侯,总管天下政治。那样,就势所必然地不能不与被认为是镰仓、室町时代以来武家栋梁的征夷大将军发生冲突。
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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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世间来说,丰臣秀赖这个人是个没有实体的几乎象个影子一样的存在。他的长相如何,资质和性格怎样,除了他的母亲和侍女等身边极少数人而外,同时代的任何人都是不得而知的。
  就连正在盘算着杀害他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那个人现在长得怎么样?”
  每当有人从大坂来的时候,他一定要提出这样的问题,然而只能听到几句肤浅的泛泛的回答。
  “聪明呢,还是蠢笨?”
  家康想要打听的仅仅是这件事。但是他又不便开门见山地问,只好暂时依靠为数不多的材料进行臆测。如果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那么得早点找碴儿杀了他,倘使是个傻瓜呢——也得要杀,只是可以从长计议,慢慢考虑。
  家康最后一次见到秀赖是庆长八年二月四日,那时秀赖实足年龄十岁。关原之战已经过去三年了,家康事实上成了主宰日本的人,但是还没有当上将军。那次他亲自来到大坂,以家臣的身份向秀赖致了新年的贺礼。
  家康心里觉得:“这是个平平常常的、不出众的孩子。”
  他暗暗地放下了心。说得露骨一些,那该叫作愚钝。一张白皙的面孔,红润的下嘴唇微微耷拉着。不仅如此,尽管已是十岁的人了,可还是没有谒见时的威严,动不动就想把身体靠到奶妈的膝盖上,身子不时地在摇摆着。
  这是家康最后一次的拜谒,就在这一年的这个月,他当上了征夷大将军,名副其实地登上了权力的宝座。接着又在这一年的七月,家康打发他六岁的孙女于千到大坂,给秀赖作了妻子。家康并不热切地希望成全千姬与秀赖的这桩婚事。这是已故的秀事临终时口授下来的遗嘱。如果他不遵守这个遗嘱,那么他手下的加藤清正、福岛正则等过去受过秀吉恩宠的大名们,可能会动摇。对于家康来说,让秀赖这个少年和于千这个童女结婚,不过是为了使刚建立的德川政权保持和平,同时也为了稳住上述这些旁系诸侯们而已。
  第二年的三月,家康在伏见。他既然已经当上了征夷大将军,也就不再按规例到大坂去拜年了。
  “叫他们上我这儿拜年来!”
  他针对丰臣家放出这样的空气。从家康来说,他是想通过这一行动,让他的主人秀赖知道,不管过去如何,现在的他是什么样的人物。
  不用说,大坂方面感到很吃惊。诚然,关原之战以后,丰臣家的领地已经削减到仅有七十余万石,相当于一个大名的封禄了。然而,家康是丰臣家的臣仆这一点,却没有变,他曾向故主秀吉提交过一份用熊野誓纸写的发誓“拥戴秀赖殿下”的效忠信。这誓言至今仍是有效的。既然如此,那秀赖又为什么必须到伏见向家康拜谒呢?主人向臣仆拜谒,这样的例子,在外国有没有且不去说它,在日本是断然没有的。
  淀姬面对家老片桐且元,怒不可遏地质问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她又说,那可不成,得叫他德川老爷上这边来,请你去对他这么说。
  淀姬身边的几位年长的侍女们,也都一个个异口同声地说:“夫人主得有理!”
  且元听了,心中暗想道:“这是何等的愚昧无知啊!”
  他对她们差不多感到绝望了。这帮女人首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
  “不错,一般的道理,完全如夫人您说的那样,不过……”
  且元急得满头大汗,他不得不极力向她们作解释。他磨破了嘴皮子反复向她们说明这样一个事实:“道理虽说如此,可实际上是行不通的。”然而终于没有能为女人们所理解。结果,这件事是这么了结的:由这位片桐且元充当使者,以秀赖的代表的形式,上伏见城,向家康拜年。
  淀姬不加思索地答应说:“你要是代替秀赖去的话,那可以。”
  这件事也说明,尽管淀姬开口闭口讲着“道理,道理”,可实际上是完全不谙事理的。既然要顾全丰臣家的体面,那么,即便是派代表前去,同样也是秀赖的耻辱。但是从淀姬这一边来看,仅仅是由于过分担心秀赖的安危,不愿意叫秀赖离开大坂城上伏见去。道理不过如此而已。淀姬和其他许许多多母亲一样,认为秀赖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的关于秀赖的思虑,看来怎么也超不出这样的范围。
  且元登上伏见城拜谒家康,祝贺新春。
  家康知道这事的内幕,但还是故意问道:“秀赖殿下怎么样啦?”
  且元也随便应付地说:“诚惶诚恐回禀老爷,秀赖殿下得了感冒。”家康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说道:“这倒是让人担心的。不过,秀赖的感冒,到明年总该会好了吧。希望明年能在京都见到他。”他的意思似乎是说,不论如何,明年一定请他上京来。
  且元无可奈何地回答道:“明年一定来。”
  家康听了,就如取得了诺言似的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第二年——庆长十年到了。这年四月,家康把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让给了嫡子秀忠,从而表明他已经无意把政权还给秀赖,天下该由他德川家来世袭了。秀忠从江户来到京城,进皇宫向皇上致礼。普天下的诸侯云集京师,都对家康和秀忠表示庆贺。但是,唯有右大臣丰臣秀赖,既没有上京,也没有向德川父子致贺。家康心里着急起来。他必须让秀赖到自己跟前来一次,以向天下表明一个事实:连丰臣家也已经臣服于他了,同时也让丰臣家承认这一新的关系。家康动员了住在京城的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请她派人到大坂去。北政所对于秀赖来说,相当于母亲。在这一意义上,她该是最有权威的人了,然而淀姬却如一只闭了壳的海贝似的,把北政所的劝告置若罔闻。
  第二年,即庆长十一年,双方照样没有见面。第三年的二月,秀赖得了天花。有一个时期,甚至传说性命难保。
  家康这时在江户,听到这一消息,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语道:“秀赖要死啦,秀赖准活不了啦!”
  要是秀赖死了,那会对天下都有好处。如果活着,那么过些日子家康就不得不发动战争,攻而歼之,铲除威胁自己子孙的祸根。
  家康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军师本多正信说:“真起祈求那一位早点死呢。”
  正信主张早点把丰臣家给收拾掉。庆长八年,秀赖拒不上京的那一次,他就建议家康尽可能用这件事作借口,开战讨伐。但是家康惧怕这样做对世间的影响。秀吉墓地的新土未干,就把秀赖给杀了,世人会怎么想呢?得再等一段时间。加上西日本的大名们,虽说已屈服于德川家,但是他们的真心如何,尚不得而知。特别是秀吉一手栽培大的加藤清正和福岛正则,听说还私下派使者到秀赖处请安呢。
  尤其是那个福岛正则,传说还曾私下对秀赖或淀姬讲过:“请殿下等待时机。”
  所谓时机,是叫秀赖等待家康老衰死去的时机。听说福岛正曾说过,到那时,他将发动那些过去受过丰臣家恩泽的诸侯,设法把政权从江户夺过来,交给大坂。据他说,在家康活着的时候,各地诸侯慑服于家康的威力,不敢行动。再说,无论自己还是清正,都受了家康的恩泽,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与家康兵丸相见。但是到了秀忠这一代,那就用不着顾全情面了。
  据说,正则用这番话来劝诫淀姬及其身边的人们不要轻举妄动。这些情报都传到了家康的耳朵里。情报的真假程度如何姑且不去管它,而象福岛正则这样的大炮,是有可能说出这些话来的。何况旁系的其他大名们看来也或多或少的有着类似的想法。总而言之,问题在于家康和秀赖的年龄。家康一年一年衰老下去,而秀赖却是一年一年长大成人。
  正信说道:“倘使秀赖殿下出人意料地因患天花而一命呜呼,那么,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怕反倒是加藤和福岛之流吧。”
  加藤和福岛是秀吉一手培养起来的,而同时在关原战役中又站在家康一边。福岛在主战场担任先锋,加藤则在九州钳制了西军的小西行长和岛津,两人都各自为德川家康建立天下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他俩又都是既爱得深又恨得深的人。正因为是这样一种性格,他们为丰臣家势力的衰退而忧心忡忡。对于秀赖,总想在不影响自己地位的范围内,至少能守护住他的一条性命。虽说如此,倘若秀赖因为患天花而自然地死亡,那么他们的上述感情将会得到解脱,也就可以不必去冒什么风险了。正信上面这番话,正是讲了这事儿的微妙之处。
  然而,对家康来说,不幸的是秀赖竟脱离了危险,保住了性命。家康很失望。不过,这期间传来的情报,使他放下了心。原来当秀赖身患重病、生死未卜之际,天下各方的大名,竟没有一个前去探望。诸侯们对家康如此惧怕,他们对德川政权的稳定性和永久性评价如此之高,连家康自身也颇感意外。
  顺便说一下,这些情报是有人从大坂城的内府送来的。提供情报的人多得简直不胜枚举。在秀赖身边保驾的七名将校之中,就有两人(青木一重、伊藤丹后)内通家康。此外,过去秀吉的门下客织田常真入道(信长的二弟),对于淀姬来说是舅舅。他在大坂城内养老,可在秀吉死后却事事处处为关东方面着想。上述这些人不断地给家康送去情报。
  秀赖的康复使家康和他身边的人们暗暗地下了决心:要把这个年轻人从地上抹掉,除了采取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断然措施之外,看来已别无他途了。
  无论家康还是军师本多正信都知道,大坂城的实际掌权人是淀姬的奶妈——一个名叫大藏卿女官的女人。正信经过曲折的安排,又不让人觉察到是关东方面指使人做的,巧妙地编造了一个谣言,吓唬这位大藏卿。谣言说,如果现在不建造神社佛阁,那么,秀赖殿下就要没命了。秀赖这回患天花,也是由于神佛显灵。秀吉公在世的时候,一生不知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被杀的鬼魂会作祟来折磨秀赖殿下。天下有不少神社佛阁破败倒塌,如能将它们修葺一新,那么这些恶鬼就自然会纷纷散去。大藏卿女官把别人告诉她的这些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淀姬。淀姬听了,不寒而栗。
  这位贵族妇女茶茶,又称之为淀姬或大虞院的女性,要说以她儿子秀赖之名,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什么业绩,那么,充其量不过是重建了许多神社、寺庙而已。她对宗教狂热地投资,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京城的北野神社,出云的大社,鞍马的昆沙门堂,河内的誉田八幡宫,京城的东寺南大门,睿山横川的中堂,三条的昙华院,摄津的胜尾寺,大坂的四天王寺,醍醐的三宝院仁王门,京城的南禅寺法堂,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宫,大坂的生国魂神社,上醍醐的御影堂和五大堂,如意轮堂、楼门等,不一而足。其势之猛烈,简直可以说遍及了整个近畿及其周围地区,在这一带的众多的名山宝刹之中, 几乎难以找到一座没有写着“右大臣秀赖建立” 或“右大臣秀赖修筑”的匾额或留下有关记录的了。寺庙和神社的建造和修理,哪怕是一处,也是要耗费巨款的。淀姬她们花在上述这些寺庙神社上的钱财数目之巨大,简直会把人给吓坏的。淀姬对秀赖的前程祈求得如此之深,甚至使身在关东的本多正信都不由得感到震惊。
  据说正信曾吃惊地说:“唉,做父母的望子成龙,此种深情看来倒是不分贵贱的哩。不论怎么说,已故的太閤殿下留下的遗产也真够吓人的啊!”
  象秀吉这样的理财家,恐怕是罕见的。在秀吉执掌政权那阵子,丰臣家的直属领地仅仅有二百多万石。而他封赏给家康的却是关东二百五十多万石。如果从封地的大小来看,那么作为丰臣家的臣属的家康,比秀吉还多呢。但是秀吉的思路早已超脱了以米谷为中心的经济思想。他开掘了佐渡的金山等矿山,独占了矿业的利益,同时又大力发展堺地方及博多湾的对外贸易,从中收取税金。此外,还把琵琶湖的交通枢纽大津建成了一座城市,发展国内贸易,从中获取利润。丰臣政权以及丰臣家的一应开支,都是靠了这些方面的收益维持的。结果,在大坂城里储存了大量的金银,由秀赖继承下来了。
  本多正信常常说:“大坂的那个愚蠢的女人和小孩倒是一点也不用怕的,不过……”
  事实上,江户政权既然已经把各路诸侯紧握在掌中,那么,不管秀赖如何拚力挣扎,天也塌不下来。只是有两桩事情叫人放心不下。一是西日本的大名会不会抬出秀赖,以实现自己的野心,二是丰臣家具有的金银。秀吉在世时铸造了金币,建立了一套货币流通的经济体制,因此即便没有米谷,只要手里有金银,想一下子招募十万浪人,那也不是办不到的。为了让丰臣家减少所拥有的金银,正信巧作安排,杜撰了怨魂的故事,把淀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吓唬了一下。幸亏她们不知道这是关东方面用的计谋,以至于上当了。但是,光让她们修建寺庙和神社,看来秀吉的遗产不容易减少,就如饮马池塘,池水不会枯竭那样。
  家康对正信说:“让她们重建京城的大佛如何?”
  “啊,好极了!”正信拍案叫绝道,“这真是神计妙策。”所说的京城大佛,是指东山方广寺的那一座,那原是秀吉建造的。秀吉本来打算造一座巨大的佛像,大得超过奈良的金铜大佛,而且事实上他也造了。只不过因为那个朝代的冶炼铸造技术比前一代大大退步了,结果,金铜佛像未能造成,而只造了一座木头结构的泥灰涂塑的大佛。安放这大佛的方广寺的正殿,高达二十丈,大佛高十六丈。为了建造这座大佛,前后用了两千天时间,总共耗费了一千万个人工。可是,秀吉造的这座大佛却在庆长元年(1596)发生的伏见、京都地区的一次大地震中倒塌,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家康把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亲自对他说:“想必太閤殿下在九泉之下也会深感遗憾的吧。真该尊重他的遗志才对啊!”
  且元听了感激涕零,谢之再三。之后,便昼夜兼程火速赶回大坂城,向秀赖和淀姬禀报了家康所讲的话。他们听了尽管有点难以置信,但无不欣喜雀跃。例如,始终形影不离地陪在一边的大藏卿女官,简直高兴得要发狂了。只见她听着且元的话,不住地点头,不久又把跪坐着的膝盖朝向淀姬那边,说道:“这是最好也没有的事了。怕也是托太閤殿下在冥冥之中佑护之福吧。建造大佛的事,务请从速进行。”说这番话的时候,她激动得身子一直在打哆嗦。
  淀姬也激动得浑身颤抖。她之所以如此喜悦,是因为从这件事看出,家康并不是心狠手毒的人。“尊重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遗志”这话出自家康之口,从关原战役之后这位老人一贯的态度来看,是有点难以想象的。为了祈求秀赖荣华富贵,福星高照,而在神佛面前所花费的不计其数的金银,看来总算得到了报偿,想必是老天爷正在逐渐软化家康的铁石心肠啊。淀姬终于决定继承秀吉的未竟之业,立即着手造一座金铜大佛了。由于技术水平的限制,虽然只能造一座比原先计划的略小一点的,然而它毕竟是一座高达六丈三尺的气势雄伟的金铜大佛像了。
  象建造大佛这样的工程,是一项全国规模的事业。这从古代圣武天皇建造奈良东大寺的大佛一事也可以明白。虽说秀吉留下了大量金银财宝,然而,这不是丰臣家这样只在七十万石左右领地的一家大名力所能及的事。可是淀姬却这么做了。不久,正当佛像的浇铸工人用火时的疏忽,引起了一场火灾,千辛万苦浇铸起的半座大佛也被烧融了,大殿化为一片灰烬。
  然而,淀姬和她的奶妈大藏卿女官却并没有灰心丧气。她们打算重整旗鼓进行大佛的铸造工程和大殿的建筑工程。只是原来那么富有的丰臣家的金库、银库,如今也开始见底了。无奈,只得将秀吉留下的黄金中的大法马金拿出来熔炼。一块大法马金块,可以铸作一千枚大金币。这是秀吉健在的时候,秘密藏在天守阁里的,现在终于要动用它了。可是光靠这些还是不够。不足的部分,她们想请江户政权支援。淀姬派人到她的亲妹妹、征夷大将军秀忠的夫人阿江处,请她在秀忠面前帮忙说说。顺便交待一下,关于对大坂用计的事儿,秀忠一点也没有从父亲家康那里听说过,他完全被蒙在鼓里。秀忠立即派人到身在骏府的家康处,请他和父亲商量这件事。
  家康厉声喝道:“胡闹!”
  他犹如吞了个苍蝇似的,满脸不悦。那难看的脸色怕是他有生以来不曾有过的吧。一方面,秀忠这个老好人竟如此不懂事,真叫人生气。另一方面,对于家康来说,只能称之为敌人的丰臣家那帮女人们,想不到竟无能、愚蠢、幼稚到这等地步,不由得叫人感到不快。打个比方来说,他家康是位才智过人、名闻天下的棋中高手,正在绞尽脑汁地考虑着一着着妙棋,而他的对手是丰臣家的那些不中用的女人们。她们对棋艺一窍不通,竟然幼稚可笑地向家康伸着手道:“请给我一个棋子吧。”
  家康缄默不语。
  他在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对他说呢?”
  说真的,我对丰臣家重建大佛的动机并不是为了祈求太閤的宴福,而是为了让丰臣家把钱库里的黄金用光啊。然而对方虽说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现任征夷大将军职务的秀忠,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这一秘密也不能泄露给他。不过,已经当上了将军的秀忠,对于这些事情,按理也该看得出一点苗头了嘛。想到这里,家康不由得又一次生起气来。
  家康撇了撇嘴说:“你们这些男子汉大丈夫,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说这种糊涂话啊。”
  家康当时对秀忠派来的使者说的一番话,在一本名叫《骏河记事》的古书里,是这样记载着的:“秀赖年幼,淀姬是妇道人家,不用说,他们的话是不作数的。但是,你们是老于世故、处事练达的男子汉大丈夫啊。想不到你们竟把少年秀赖和女人的话当真了。甚至还和我来商量,这成什么话!本来,建造方广寺的大佛,那是已故的太閤殿下出自个人的爱好进行的,并非天下大事,公共事业。因之,这回秀赖重建大佛,也只是他一家一户的私事,你身为将军,是不应该牵涉进去的啊。”家康对来人说完这些,旋即进里屋去了。
  这情况传到了大坂。
  淀姬叮问道:“他果真是那么说的吗?”
  听到上述这番话后,她不得不恢复了早先对家康的看法,而这种看法是一度改变过的。她感到,家康对待秀赖的态度和从前一样冷酷无情。
  淀姬决定由丰臣家来出这笔钱,并吩咐片桐且元照此办理。从且元来说,他当然早就知道,这么一来丰臣家的钱库恐怕差不多要使用一空了。但是另一方面,这个老人已经觉察到了家康的本意所在,因而对淀姬的挥霍浪费,也就不想再竭力劝阻了。何况即便劝了,淀姬也不是那种听得进意见的人。他只好从客厅退了下去,并如实地转告了钱库的帐房。
  大佛的建造工程又开始了。
  这期间,京城里各种各样的谣传和流言四起,甚嚣尘上,也传到了淀姬的耳朵里。可以说是反映了真实的情况吧,有一则流言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家康的计谋,而且讲得象煞有介事似的。这流言说:“用建造大佛的办法,先让秀赖穷困下去,等秀赖把钱花得分文不剩之后,再慢慢地攻而擒之,然后把他杀死。家康的主意看来是这样。”淀姬听了,又惊又怕又怒,顿时手脚发冷,浑身颤抖不已,最后竟昏厥了过去。此刻,侍女们都一个个吓得六神无主,为了救护淀姬而在长廊里杂乱而慌张地奔跑着。而大藏卿女官毕竟是奶妈,从婴儿的时候起就一直在身边,对她了如指掌,因而没有怎么惊慌失措。大藏卿女官知道,这种场合,首先得对她说几句宽慰的话。
  “小姐,您一点也用不着担心哪!给加贺的前田家说一声就行啦。命令他去讨伐家康嘛。”
  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加贺前田家的创业者是大纳言前田利家,他在秀吉死后不久就去世了。顺便交待一下,这前田利家原是秀吉年轻时就一直交往的朋友,当秀吉卧病在床开始悟到自己将要死去的时候,曾声泪俱下地对利家反复说:“利家是我的竹马之交。而且又是一位无比诚实的人。”
  他还说,自己死后,秀赖的事情只能托付给你利家。秀吉在势力强盛的时候,也常常利用利家来对抗家康。每次给家康晋升,也总要同时晋升利家。家康的官位虽然总要比利家高一级,然而秀吉平素夜间在灯下与人闲聊时,却常常把他们的次序倒了个儿,说成“大纳言和内府”,准把利家的名字说在前边。他就是这样煞费苦心地想从感情上拉拢利家的。秀吉在生前曾任命这位前田利家在自己死后任秀赖的太傅。幸好,利家是个忠诚的人,他没有辜负秀吉的嘱托,在秀吉死后,没有其他人比他更为秀赖的前途忧虑的了。可是,利家在秀吉死后的第二年紧跟着也去世了。
  为此,如今的前田家,是由利家的长子利长当家。而这位利长压根儿没有父亲利家对丰臣家所始终具有的感伤情调。利长清楚地看到,今后的天下,将转入家康之手。为了博得家康对他的信任,他把自己的亲生母亲送到江户,给家康当人质。在关原之战中,他也参加了家康一边,在北陆地方作战。战争结束以后,他得到了加封。号称加贺百万石的前田家,在秀吉那时,实际上只有八十余万石。由于在关原之战中帮了家康的忙,因而又封得了能登国及其他地方,名副其实地成了百万石的大名。之后,利长对丰臣家似乎连正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虽说前田家按理担任着秀赖的太傅之职。
  大藏卿女官对淀姬说道:“命令他去讨伐家康嘛。”
  这里的“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上述那位前田利长。诚然,前田家在当今天下的大名之中,可算是最大的一家了。加之又有秀吉的遗嘱在,倘若利长拥戴秀赖,纠合其他各方诸侯,那么,也许可以结集成一支足以与江户政权相抗衡的力量——虽说这样的事情如做梦一样,完全是不现实的。
  不过,对大藏卿女官来说,再也没有比这一主意更富于现实感的了。看来,当但愿如此的内心希望和应该这样这种完全主观的要求融为一体的时候,就会在她的头脑里产生一种切实可行的感觉。在这方面,淀姬也是一样。奶妈的一句宽慰的话使她放下了心。她大声嚷道:“给我马上、赶快派人到加贺去,今天就动身。是叫利长效忠的时候了。”
  使者快马加鞭直奔加贺而去。
  这时正是庆长十五年(1601)的秋天。当时前田利长被世人称作加贺宰相,年纪已将近五十。要说他平日里想些什么,那么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业,使它永世不衰。正因为如此,当大坂的淀姬母子派来的密使出现在这位谨小慎微的宰相老爷面前的时候,犹如突然遇到了故主的亡灵一般,直把他吓了个半死。要是大坂的女人们对前田家还依仗得如此之深,那么,这将会给前田家带来灭顶之灾。在德川氏的眼里,前田家的存在本来就是个障碍。如果不考虑这一点,很可能被德川家吃掉。正是为了这个缘故,利长才把自己的母亲芳春院送到江户作人质的。这还不算,利家为了讨好家康,乞求派一名他的亲信到前田家来当首席家老。此人便是安部守本多。说是家老,可实际上是来监视前田家的。利长感到,如果在这种场合态度暧昧,模棱两可,反而会招致杀身之祸。为此,他不能不用一种冷酷无情的态度和冷嘲热讽的语言来对待大坂的女人们了。
  他是这样回答的:“诚然,如您所说,太閤殿下的大恩,我们深深铭记心头。不过,先父利家曾抱病常驻大坂,披肝沥胆,尽心竭力扶持秀赖殿下,因之弄得精疲力竭,一命归天。这样,可以说,太閤殿下的恩泽已经由先父悉数奉还了。至于敝人,则与先父又有立场之差异。与先父不同,敝人又重新蒙受了江户的恩泽。靠了江户赐予的新恩,我才当上了加贺、越中、能登三国的太守。对于这样的宏恩,我不管怎样为关东效力,也是报答不尽的。我现在想的是如何报答江户的厚恩,其他的事儿,一概不管。总之一句话,想要找敝人帮忙,那完全是找错了门。给我增添极大的麻烦。”
  当淀姬和大藏卿女官在大坂得到这一回复的时候,在场的人都一声不吭地沉默了好半天,就如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但是不久又如大梦初醒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吵吵嚷嚷地攻击起利长的忘恩负义来了。
  另一方面,前田利长虽然严辞拒绝了大坂的来人,但还是放不下心。他琢磨,这件事指不定会招致德川家多大的误解呢。利长决心隐退。他想,只要过去曾在丰臣政权的朝堂中伺候过的自己还在出头露面,那么,大坂方面尽管未能如愿以偿,但恐怕还会继续期望他给以支援的。为了这件事,他向骏府派了急使,叫他探明家康的意向。不用说,淀姬和秀赖曾派来上述密使的事,也向家康讲明了。
  “依我看,加贺宰相殿下的处置,十分英明果断。”
  家康把利长大大夸奖了一番。但是另一方面,大坂方面对关东的感情既然已经激烈到如此地步,那么如不早早加以铲除,则很可能会发生意外事件。要铲除他们,看来得找一个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是。
  家康寻思道:“不过,可不能等待这样的理由自己产生啊!”
  在适当的理由产生和成熟之前,要耐心地等待时机,这是家康一贯的想法。可是,现在已经不能再慢慢地等待下去了。因为,他已经过于年老了。倘若现在留下大坂这一祸根而死去,那么,在家康死后,天下有可能被秀赖夺去,他毕生的劳苦,说不定就会付之东流。他想,既然自己余下的岁月已经屈指可数了,那么,现在即便有点勉强,也得设法挑动大坂,激怒淀姬母子,让大坂先动手。
  庆长十六年三月,家康暗暗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从江户来到京都。他把二条城作为下榻之处。且说这二条城,乃是德川家在京都的城堡,是家康在前些年建造的。这座城堡有着两个功能:一是监视京都的朝廷,一是供家康和秀忠上京时住宿之用。
  家康一到京都,便向大坂派出使者,下了一道这样的命令:“请上京来朝见我!”
  使者织田有乐这个人,无论对德川家还是丰臣家来说,都相当于旧日的主人。这人不仅风流倜傥,而且能言善辩。更为重要的是,他是淀姬和秀赖的亲戚,派这样的人当使者,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倘若秀赖不听从命令,拒不上京朝见,则以破坏社会秩序都论处,届时将诉之以武力。另外,请不要忘了,这是对秀赖的最后通牒。”
  家康用这样的话把自己的决心告诉了使者。织田有乐听了也很紧张,甚至连京都的市民也都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会不会明天就打起仗来呢?在作了这样的部署之后,家康仍然放不下心。他又动员了其他方面——也就是高台院宁宁的力量。秀吉的这位未亡人,本是家康的一位有功之臣,在取得关原战役的胜利方面,她在幕后为家康立了大功。现在,她受着家康的厚遇,住在京都东山那翠峦之中。请这位丰臣秀吉的正室夫人出面去说服秀赖和淀姬,该是最合适的了。
  高台院听了家康的决定,也很紧张,她当即差人把自己从小一手养大的加藤清正和她娘家的家主浅野幸长以及大坂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对他们讲明了这件事的利害关系,请他们好好说服淀姬,让她通晓世事人情。按高台院的看法,既然家康掌握了天下,那么大坂就不该作威作福摆过去的架子了,而应该一心一意地依靠家康。如果家康命令交出大坂城,就把城交出去;如果家康说,请忍耐一下,当个只有五万石左右封地的小大名吧,那就照此办理吧。这才是为丰臣家的前途着想,为秀赖着想啊。更何况,家康命令秀赖上京拜谒,那就更应该老老实实地遵命啦。如果淀姬不懂这个道理,那么毁了丰臣家的就是她淀姬。她把这层意思对清正、幸长和且元讲了。他们也都没有异议。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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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淀姬很激愤。叫秀赖上京,这不俨然是主人对家臣的态度吗?事实上,秀赖在这种情况下上京,从当时的社会习惯来说,等于签订了一项充当家康大名的契约,淀姬想必是难以忍受的。但是清正和幸长以“已故的太閤的亲信”的资格,耐心地对淀姬进行了说服工作。要说通这个女人,就不能损伤她的自尊心,为此,多少得扯点儿谎。
  他们对淀姬说道:“再忍耐一阵子就好了。”
  这种估计是谁也不相信的,然而,唯独对淀姬和她的侍女们却有用。清正和幸长他们说,只要等家康一死,以后就好办了。对于丰臣家来说,要紧的是无论如何得避免打仗。这也是淀姬最害怕的一点,她不止一次地问清正说:“这么说,如果秀赖殿下上京的话,那么家康就会息怒了吧?”“是的,是的。”清正连声回答。“要是秀赖殿下能到京城去见一下家良,那么,丰臣家和德川家就能太平无事,和睦共处了。”现在已是家康的大名的清正,从他的立场出发,这样担保说。淀姬除了相信清正的话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淀姬心里的疙瘩逐渐解开了。她忽而侧了头思量了一阵,突然,脸上露出了明朗的表情。“高台院的话,总不会不利于秀赖殿下的,我们只好听从她的劝说。”淀姬这么嘟囔了一句,这时就连原本不喜欢这个女人的清正,也不禁感动得落下了眼泪,并且脱口而出道:“既然我奴才清正,愿意手拉着手亲自陪右大臣殿下上二条城去,那么,我将用自己的生命来维护殿下的安全。”
  他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为在大坂的府衙之中,流传着风言风语,说是家康可能会利用这个机会杀害秀赖。对于淀姬来说,象战争这种大规模的场面已经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因而反倒并不觉得怎样,而诸如秀赖被利刃所刺,倒在血泊里这样一种具有现实性的想象,更使她恐惧得多。
  淀姬点了一下她那丰腴的下巴,好不容易答应了。
  这一年,秀赖已经虚岁十九,个头高大得不好说是少年。再说,他已是一子一女的父亲了。这一子一女都不是正室千姬所生,而是他和身边的侍女们之间生的。
  传到家康他们耳朵里来的别人对秀赖的评论是:“看起来完全象个小孩儿!”
  可是在生育子女方面,他去比他父亲秀吉更加富于活力。不过,在去不去京都这一关系到自身的安全和丰臣家的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秀赖却完全听从他母亲的吩咐。
  几天之后,秀赖于三月二十七日从大坂出发了。他从天满坐上御座船,顺着淀川北上。为了保卫秀赖的安全,清正作了十分周密的布置。首先,他设想在京都万一发生不测事件时该怎么办。为此,他从自己的部下中挑选了五百名身强力壮的武士,让他们在京都城里闲逛,另外在伏见地方布置了三百人。为了加强淀川两岸的警卫工作,包括浅野幸长派来的一批人,共动用了由一千名长枪手、五百名长矛手、三百名弓箭手组成的部队,并让这支部队与秀赖所乘坐的御座船一起北上。而清正自己身边则只带了三十名仆从和士卒。这三十名仆从和士卒,其实是乔装打扮了的人物,他们都是从战功赫赫的军官中选拔出来的勇士。另外,清正还事先与福岛正则(这位秀吉一手培养起来的、经常与他相提并论的将领)商量,请他从福岛家抽调一万人的部队,从广岛赶到大坂待机,以防备意外事件的发生。正则自己则驻守在可称是京都咽喉之地的八幡不动,不象其他大名那样上二条城去。只是对家康方面则称病请了假。从家康一边来看,加藤和福岛的举动着实叫人不快。然而从加藤和福岛方面来看,昔日在关原战场上,他们曾为家康出过死力,立过汗马功劳,因为有这样的自负,所以为了秀赖的安全而采取此种有点过火的保卫措施,在他们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自然。秀赖在伏见的码头下了船,改乘轿子,清正和幸长一左一右紧帖着轿子前行,他们两人都已是大名的身份了,然而却象卫士一般,两手提着战袍左右胯骨处的开口,腋下挟着一根青竹竿,忠诚而机敏地维护着乘轿的两边,徒步行进着。一行来到伏见的时候,受到了家康派来的第九个儿子、十一岁的德川义直和第十个儿子德川赖宣的迎接,两人在路上向秀赖一行点头招呼。清正一眼瞧见, 前来迎接的义直和赖宣都各自叫他们的书僮撑着一把阳伞, 便提醒他们道:“你们这样,对贵人是很不礼貌的啊,快快把阳伞收起来!”
  清正这种无所顾忌的态度,事后令家康很不愉快。但是,家康并没有马上整治他。在家康死后,加藤和福岛两家都毁于江户政权之手。
  总之,十九岁的秀赖一行进了京城。其队伍之华美,与太閤生前如出一辙。行列是由一千名士兵分两列行进,各举着用玳瑁装饰着的长矛,这是秀吉的行列的特征,此外,长枪队的枪套全部都是用华贵的虎皮做成的。京城里的百姓们已经多年没有见过这样的行列了,他们眼瞧着从面前通过的丰臣家的这绚丽夺目的仪仗,回想起昔日太閤殿下在世时,那种如当顶的太阳一般灿烂辉煌的情景,一个个都无不感动得落下了热泪。那时候,京城的百姓们在感情上可以说绝大多数是倾向于丰臣家的。当时在街头巷尾传唱的一首童谣里,就有这样的歌词:
  待到十五岁,筑垣防豺狼。
  意思是说,等秀赖殿下长到十五岁成人的时候,赶快加固大坂城的防卫,以防家康把城抢去。而这位秀赖如今早已长成人,年纪也已经十九岁了。如今他带着一支与先父秀吉同样的行列上京来了。京城的百姓们目睹这一切,说不定会觉得如在观看一场动人的戏剧一般。当人们看到两手提着战袍、紧跟在秀赖乘坐的轿子旁边那个身高六尺有余的彪形大汉清正,准会为他那赤胆忠心所感动,对清正这位大丈夫,更增添几分敬佩之情的吧。清正这个人物,从他在世的时候起,他的名字早就成为百姓们所崇敬。就连在德川家所住的江户城,居民们也编了个歌谣来唱他:
  江户无赖汉,碰碰也没啥。
  红鬃烈马(指清正的坐骑)跑,千万别挡道。
  从伏见到京城,走的是竹田官道。走到半路的时候,只见藤堂高虎和池田辉政跪在前面的道路两旁迎接。他们虽然早已是家康的大名了,然而,他们处在这个时代和这个时期,对于上下关系的认识是多少有点模棱两可、含混不清之处的,在他们看来,家康好象只是上司,而不是主人似的。但是,跟丰臣家之间,则是一种完完全全的主仆关系。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对秀赖行了跪接的大礼。不过,这也仅仅是表面形式而已。他们的忠诚之心早就飞离丰臣家了。在轿子旁边卫护着的清正,一见他们两人,便招呼道:“请二位也一起来保驾!”
  于是,这两位原本对家康忠诚不贰的旁系大名,此刻也不得不撩起自己的战袍,和清正一起,跟在秀赖坐轿的两边行进了。
  秀赖的坐轿从正大门进了二条城,不久就来到了家康住处的门前。
  家康早已在门口迎接。三十多个诸侯全都跪伏在门前铺着白沙的庭院里,等待秀赖从轿子里走出来。
  清正在轿子旁边跪下了右膝,接着又托举起双手,抓住了轿厢的拉门。轿门发了哔哔哔的声音,被拉了开来。
  “长得怎么样啦?”
  这是家康当天最关心的事情。他差不多是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秀赖出来。这个完全在大坂城的深宅大院里长大的秀吉的遗孤,在世人面前露面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也是秀赖首次在历史上留下了有关他的身材、风貌的记载。
  秀赖从轿厢里出来了。
  家康差一点叫出声来了。面前的秀赖长得很魁伟,身高大概超过五尺八寸吧。肤色白净,目光炯炯,是个一表堂堂的伟丈夫。他仅仅在人前这么一站,就使人觉得,仿佛有一个发光体在向四周放射着光芒似的。秀赖魁伟的身材,完全象他的外祖父浅井长政,倘使在头脑聪慧这一点上,也承袭了他的外祖父,那就非同小可。
  家康心中暗暗地这么琢磨。想着想着,他突然变得心境开朗起来。这情形,如果从家康所处的政治立场来说,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但是,家康是喜爱体格魁伟的年轻人的。不仅家康如此,这种爱好,可以说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的一种习性。也许正是这种习性,突然使家康变得愉快起来的吧。此刻,只见家康领头向后厅走去。秀赖带着清正和年岁尚轻的木村重成(秀赖乳母的儿子)作随从,大踏步地紧跟在家康身后前行。秀赖吩咐木村重成带了把刀。走过宽阔的长廊,穿越白书院的前方,不一会儿,一行人进入了叫作“御座间”的后厅。
  家康面北就了座。
  秀赖坐在朝南的与家康相对的座位上。这是一次双方地位对等的会见。清正则坐在离秀赖身边不到二尺的地方。今天,他偷偷地在怀里藏了一把短刀。因为按规定,在进入客厅的时候是不许带刀的。
  由于地位是对等的,因此双方同时向对方行了礼。稍顷,北政所——这位如今已经入了空门的法号高台院的宁宁,从里面走了出来,坐在家康和秀赖之间,担任着双方的调解人的角色。从级别来看,位居从一位的高台院,是在座的人中最高的。
  不一会儿,饭菜端上来了。负责上菜的是德川家的亲信重臣伊贺守板仓以及永井右近、松平右卫门大夫等,他们一个个神情肃然、仪态端庄地把膳盘举过了头顶。秀赖按照清正的事先交代,对于连续上到面前的豪华至极的“七五三”主菜,一概不下筷子,就连酒杯也只是在嘴边碰一碰做个样子,一滴酒也不饮进肚子里。会见可以说完全是个仪式,双方都一言不发。不久,当酒过三巡的时候,清正对秀赖建议道:“殿下的母亲大人谅必在大坂久等了,是否就此告辞了吧。”这时,家康才启口说话。他用极其明快的语调说道:“说的是啊,殿下的母亲大人想必在大坂等得焦急了。这就请殿下快回去禀报吧。”说完,家康便站起了身,与此同时,秀赖也站了起来。他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家康在铺席上走着,一直把秀赖送到隔壁的厅堂里。他一边送着,一边抬头瞥了一眼秀赖,用敬称高兴地说:“想不到,您已经长得这么高大了。这是值得大庆大贺的事啊!老夫也已到了风烛残年,今天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啦。”接着又说道:“老夫归天之后,小儿右兵卫和堂陆介(指家康第九个儿子义直和第十个儿子赖宣)之事,还望多多关照。”
  此刻,家康最宠爱的两位公子义直和赖宣,就在面前。秀赖向他们看了一眼之后,微微一笑(直到这时候,脸部表情才有了变化)。
  秀赖态度明确地回答说:“我知道了。”
  这口齿清晰的答话,使家康对秀赖的妒恨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本来,年老本身就已经令人感到输了三分;而年轻这件事,在老人的眼里,它本身就意味着骄傲。当下,家康拿定了主意:非得在自己生前,把这个年轻人除掉不可!
  且说秀赖离开京城回去了。送走秀赖之后,家康到自己的屋里休息去了。这时,本多正信进来请安。连卧室都能进入,这是家康给这位年老的谋臣的特权。正信是来打听今儿个晌午时分会见秀赖的感想的。
  家康沉吟半晌,不久,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回答说:“原听说秀赖是个愚鲁之辈,事实全非如此,此人聪明机灵。看来不会肯甘居下位,受命于人。”
  据传说,这时候正信跪进几步之后对家康进言道:“老爷可不必担忧,敝人有一妙计。若依此行事,管保叫他变得愚鲁。”但是,也不知道这传说真假如何。正信的所谓妙计,是指暗地里吩咐随千姬从关东到大坂去的侍女们,叫她们设法让秀赖沉湎于酒色淫乐,使他丧失意志。听说,果真曾经下达过这样秘密的指示。但是,据笔者看来,无论是一直尊重现实的家康,还是他的谋臣正信,都不是这等天真幼稚的人,他们不会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这种并不高明的谋略之上。
  最后,不得不动用武力了。
  顺便说一下,在这之后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几个与丰臣家关系较深的大名都相继去世了。他们是六十五岁的浅野长政、六十九岁的崛尾吉晴、五十岁的池田辉政以及三十八岁的浅野幸长等。退一步说,即便他们都还活在世上,那也已经没有人拥有足以保卫秀赖的政治力量了。即便加藤清正也不例外。何况一旦有事的时候,他们首先考虑的恐怕是如何保住自身,因而,看来不可能拿自己的这顶诸侯的乌纱帽和部下臣仆们的命运,去作那孤注一掷的危险的赌博的。
  这当儿,发生了一起所谓梵钟铭文事件。那只已经浇铸完毕的方广寺大佛殿的梵钟上,有一段请僧人清韩撰写的铭文。这段铭文之中,有“国家安泰”、“君臣丰乐”的字句。按照家康的说法,这段铭文之所以把他的名字“家康”两字从中间割开,是设下了一个诅咒调伏(佛教用语,意即咒语),妄图把他咒死,叫他身首异处。而“君臣丰乐,子孙殷昌”的字句,准是“以丰臣氏为君主,享受子孙万代之盛昌”之意无疑。他认为,“倘如是,则秀赖殿下反叛之意,昭然若揭。”由此,他质问大坂方面的真意如何。
  这件事使大坂方面陷入骚然不安之中。不过,淀姬和她身边的侍女们一方面议论纷纷、心中不安,另一方面又觉得,这只是个误解,只要解释清楚,这场风波自会平息下来的。于是,便一味致力于进行解释工作。她们当即派了片桐且元前去骏府的家康府邸。但是,光这样还不放心,便在且元动身十来天之后,淀姬又派她身边的老侍女大藏卿女官作为正使,正荣尼和二位娘娘作为副使前往。
  这两个使节团回大坂之后,分别向淀姬作了禀报,然而,内容却完全不同。片桐且元开口说:“骏府城主的意思是……”
  听了他的一番话,淀姬自不用说,就连在大坂城的厨房里帮着洗洗刷刷的厨娘,都大为震惊。据他说,骏府城主的要求有三条。一,把淀姬作为给关东方面的人质送到江户;二,秀赖搬出大坂城,迁居他国;最后一条是,秀赖亲自下关东乞和。且元说,除了这样做以外,没有其他办法可以使家康息怒。然而,且元虽去了骏府,却没有受到家康的接见。且元曾再三恳求,家康却始终拒不接见。为此,且元在骏府逗留期间,无法完成使命,到后来,他只得求见在家康身边当谋士的天海和尚等人,这样才好容易了解到家康的一点意图。可是,由几个老侍女组成的使节团比且元稍迟一些日子去关东后,家康却很爽快地接见了她们。这位“骏府的城主”兴高采烈地对她们讲述种种趣闻逸事。言谈之间,流露出这样的意思:钟铭事件,乃区区小事,老夫毫不介意。这反倒叫这几个上了年纪的侍女们迷惑不解起来。家康说:“秀赖殿下是将军秀忠的女婿,因之,他相当于我的孙子,再加上,淀姬和将军夫人又是姐妹,即便从上面的这些情义来说,我也决不会对他抱有不良之心的。”这几个老妇人听了,都十分高兴。
  淀姬听完双方的禀报,得到这样一个印象:直接见到家康的侍女们的报告是真的,而且元那番话则甚是荒诞。看起来,他是上了关东的那些谋士们的当,或者与其说是上了当,不如说他与他们是一丘之貉,正在密谋一件什么事情。本来嘛,说什么要我淀姬去当人质啦,叫秀赖迁了大坂城啦等等,这成什么话啊!
  淀姬怒不可遏,她对且元已经忍无可忍了。她立即把秀赖身边的谋臣们召来,一起商讨对策,结果决定叫且元剖腹自杀。为了实行这一决定,首先差人去把且元叫来。且元知道倘若应召前去,势必凶多吉少,便不听召唤,带着自己的亲属和部下武士,全副武装地退出大坂城,逃进了自己的居城摄津的茨木城,闭城不出。这期间,当家康看到淀姬和其他妇女们,其一举一动都忠实地按照他写的戏剧台本在表演的时候,他的心境又是如何呢?恐怕与其说感到喜悦,不如说为她们的蠢笨之态而稍感不快了吧。且元退了大坂之后,立即派使节上关东,正式投到了家康的麾下。在这个时代,保住自身,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后来到了江户时代,忠义的思想,作为一种伦理道德被大大地完善了。然而,用它去要求此时的且元,那恐怕是不合适的。
  且元在离开淀姬之后,家康编导的这出滑稽戏,仍在继续上演着。在家康来说,且元禀报的那番话,才真正是关东方面在外交上的正式要求。他认为,大坂方面非但把这些要求置若罔闻,甚至竟敢命令担任使者的且元剖腹自杀,这是对关东方面的挑战。
  就这样,家康找到了借口。以此,他有了开战的名目。家康不失时机地下达了剿灭大坂的军令。
  这期间,丰臣家的处境变得越发困难了。
  在惊恐之中,她们觉得,既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那就只得赶紧做好打仗的准备了,于是便大规模地征募起浪人来。负责征募工作的是大野治长。在且元离开之后,治长当上了丰臣家的家宰。片桐且元是秀吉壮年的时候起任家臣的,而大野治长则直到秀吉进入晚年后才侍候秀吉,因而因缘不深。比起与秀吉之间的关系来,似乎其他色彩更浓厚些。治长是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儿子。次于治长而身居重要军职的,是秀赖的乳母的儿子木村重成。这就是说,属于淀姬的侍女系统的人,自然而然地都参与了机要工作。这种情况大概是淀姬和大藏卿女官的势力造成的。
  新招来的大批浪人集合起来,受令于这些女人和她们的儿子们。其中最多的是因关原之战的失败而没落了的大名及其亲属,他们率领自己早先的部下,投奔大坂城而来。主要人物有:长曾我部盛亲、真田幸村、毛利胜永、后藤基次、仙石宗也、大谷大学、增田盛次、平塚左马助、崛内氏弘、明石全登等。这些新招来的浪人,外加丰臣家原有的亲兵,大坂城内的人数估计已经增加到十二万人以上。其中女仆有一万人。她们中的大多数是属于秀赖和淀姬的侍女系统的。这件事恰好象征着女人主宰一切的大坂城的内情。
  另一方面,家康命令各方诸侯出人,动员来的兵力超过了三十万人。这支军队的规模相当于关原之战时的一倍。攻打一座城池而动用这么大规模的兵力,这是史无前例的事。在发动员令之前,家良要求各地诸侯给他写表示“一心报效将军”的效忠信。原丰臣家系统的全体诸侯都递交了。就连福岛正则都没有例外。只是家康对正则感到不放心,因而没有让他去前线,而是命令他留在江户。其实,家康的担心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正则没有单纯到甘愿抛弃四十九万八千二百石封地,而去充当丰臣家殉葬品的地步。他在开战之前,给秀赖送去了称之为最后的好意的东西。这是一封规劝秀赖“臣服德川家”的书信。正则叫使者面述道:“丝毫不可与关东抗衡,应速将淀姬送江户作人质。此外,请勿寄希望于在下。如若右大臣殿下要在大坂城内据守抵抗,则在下将与江户将军并驾齐驱,统率大军直捣大坂。”淀姬听了,勃然大怒,把来人赶了回去。她最厌恶的莫过于去当人质了。而担心政治方面的后果,那倒还在其次。她对福岛正则派来的使者说道:“我是信长公的外甥女,当初要我作太閤的侧室,我都已经不愿意了。现在又要叫我去侍候家康,这样的事情,哪怕是想一想,都会叫人浑身不舒服。”使者听了,感到很怪。家康要求她到江户去当人质,可不是叫她陪着睡觉啊。不管家康如何好奇,他也不至于去染指一个早已年过四十,而且态度傲慢的女人啊,他并没有这方面的嗜好。可是,淀姬却似乎只会用这样的方式——通过自己的肉体,来思考问题,因而终于说出了那些措辞激烈的话。考虑政治问题,需要的是冷静而沉着,敏锐和周密,而淀姬却没有这样的能力,而且过去也从未立过这样的志向。只是命运使她处在要对政治问题进行思考的地位上。在这中间,她的一言一行全都不过是她当时的感情的产物而已。
  家康完成了对大坂的包围,他自己也亲临前线指挥。当他的部队于十月二十二日开到近江草津驿北面的永原的时候,早些日子派去打听大坂城内动静的探子前庭半入,赶回来报告说,大坂城内的将士们一个个都对淀姬不满。据他说,由于淀姬亲自发布军令,因此各方面产生了许多矛盾,城内秩序很乱,指挥不灵,许多将士不想干了。
  “这是可能的。”
  对于家康来说,再也没有比这条情报更令人欢欣鼓舞的了。城池的失陷,不在于外来的武力,而在于内部的不和。这是古往今来的一般规律。作为部队的统帅,没有比得到这样的秘密情报更叫人兴奋的了。“快说说,有些什么事情啊?”家康欠起了身子,询问大坂城内的实际情况。前庭半入作了详细的回答。最主要的情况是:在大坂城内,淀姬的侍女们似乎比部队的将校们更有权势。
  据半入说,淀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信不过招募来的浪人,企图用监视的办法统率他们。为此,淀姬和大藏卿女官虽然是女流之辈,却也佩戴上了装饰着金银的刀剑,而让侍女拿长柄大刀。侍女们也都武装起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池的各处入口和通衢大道上放哨巡逻。探子半入还说,招募来的浪人,大多是参加过进攻朝鲜的战争和关原战役的,面对这样的监视,他们反而失去了斗志。
  另外,半入还说道:“至于秀赖,那就只好称之为不可思议了。”
  守城的将士不喜欢受女流的监督,他们异口同声地说:“我们都是为了辅佐秀赖公才投奔到大坂来的。而秀赖公却深居后院,足不出户,我们连他的风采都还未曾领略过呢,这样的一军之帅,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
  他们要求大野治长等人让他们见见秀赖公。
  由于这个缘故,秀赖出来露了一次面。但仅是一次。而且这公有的一次,也并非到通衢要邑巡视,而是把级别在士以上的军官,召集到本丸的大厅和大厅前面铺着白沙的院子里之后接见的。因为人太多了,把个大厅和院子挤得水泄不通。在秀赖出来之前,首先有人把过去秀吉一直使用的、旗杆顶端装着个金子做的葫芦的军旗扛了出来,让在场的人瞻仰了一番。将士们看着军麾,回想起当年的种种往事,都不由得大大地激发了斗志。然而,在这之后,秀赖出场的时间却极为短暂。
  “各位,辛苦了。”
  只见他用很小的声音,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就径直回到里面去了。所谓接见,不过如此而已。排在后面的将士,既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看到他的容貌,大家惴惴不安地窃窃私语起来。“照如此情形,那是不能把自己宝贵的生命献给这个人的了。”将士们这么说,大家都非常失望。
  后来,当大家再一次提出要求的时候,就听到了这样的回答:“他母亲不让他出来。”
  说是淀姬担心秀赖的安全,不管什么情况都不准他到大坂城内走动,因为说不定有来历不明的人混杂在浪人当中。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一个虚岁已二十二的丰臣家当今的一家之主,竟然唯他母亲之命是从,作为一军的统帅而不能自由行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人对他作了这样的评价:“这是愚钝”。但也有人说,不然,我曾看过那个人写的字,相当漂亮,笔力不凡,看来不是个蠢人。“不过,”另外的人又接口说道,“秀赖公从襁褓里的时候起,就全靠妇人之手抚养长大,他的周围全是妇人。而且,抚养的方法又都是按照贵族家庭的那一套。不仅如此,连大坂城外的情形,都一无所知。为了与家康会见,曾去过一次二条城,除此之外,活了半辈子,仅仅看到过一回城外的景物。那是小的时候,去住吉的海边拣贝壳,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城游玩的经历。由于是在这样一种特殊的环境里长大的,因而他连在大批的武士面前站一阵子,都不敢。”据这个人说,作为一个男子汉,这样的情况,也许可以说是一种畸形了吧。但是,就连为秀赖辩护的人,也希望得到秀赖亲自的督励。他们极力主张要见的理由是:如果不出来接见,那么本来有希望打胜的仗,也打不胜的。真田幸村、后藤基次等浪人的头领们把这要求转告了大野治长。
  大野治长是淀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儿子,他理所当然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又找淀姬商量。
  “不行!那可不行!”
  这就是淀姬的回答,唯有这一点,是她坚持不变的原则。她自身不能去江户当人质,与此同时,决不能让秀赖在战士们面前露面,而应该让他闭门不出。这两条是同等重要的铁的原则。如果有朝一日非要推翻这原则的话,那么她毋宁将会选择死亡也未可知。不,确切地说,她准会选择死亡的。没有办法,大藏卿女官与其他年长的侍女正荣尼以及二位女官、飨庭女官、阿茶女官、阿古女官等人商量之后,决定派一个人,代替秀赖去见战士们,以满足他们的要求。
  在大坂城的府衙中,有个叫作“左卫门公子”的尊贵人物。他是织田有乐(信长的弟弟)的嫡子。有乐与淀姬是亲属,与他儿子一起住在大坂城里。他不仅出身织田家,是个名门贵种,而且官居从四位下,任前侍从之职。倘若叫有乐的儿子左卫门出面接见,那么,大坂城内的战士想来也会高兴的。照淀姬身边的那些年长的侍女们的解释,战士们是在仰慕秀赖尊贵的身份,如果秀赖不能出去,那么叫一个身份的尊贵程度仅次于秀赖的年轻人出去走走,就可以了。
  因为是自己人,所以淀姬用很随便的口吻托付他说:“左卫门,你到城内去转一圈,怎么样?”
  左卫门摇着头向淀姬撒娇说:“啊唷,这可是个苦差使啊!”
  到头来还是决定由他代替秀赖去城内各处视察。而这位左卫门,生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人。而且他晓得父亲有乐私通德川方面的迹象,所以根本就无意认真去做这种荒唐的事情。顺便交待一下,这位织田有乐和他的儿子织田左卫门长政,日后成了德川家的大名,在大和的芝村地方,拥有一万石封地,他们的家谱一直持续到明治维新。
  他每天在城内巡视一次。左卫门全副武装,只见他披戴着大将军用的华丽的铠甲,而这铠甲是把无数块镀金的铁片用紫红色的线一块块穿起来做成的。七八个骑马的卫兵前呼后拥地簇拥着他一路往前行去。但是,他渐渐地感到厌烦起来,后来就把自己的一名爱妓也给带上了。这个妓女名叫七十郎,左卫门让她披戴着红色铠甲,佩着一大一小两把宝刀,宝刀的刀鞘也全是红的,外面还罩了一身通红的母衣(防箭用的袋衣),打扮得全身通红,活象一团火。一行人在大坂城的七个城门口来回转悠。有一天夜里,左卫门发现一个值夜班的士兵在打盹儿。
  “七十郎,把他斩了!”
  他命令她用手里的长柄大刀砍下值班士兵的首级。七十郎照他的命令做了。被一个妓女砍掉脑袋的守城士兵,自然是倒了大楣,不过,其他浪人都对左卫门的这种做法,感到很气愤,便向他们的大将诉说了自己的意见。真田幸村、后藤基次、长曾我部盛亲等七位大将,为此向大野治长提出了抗议。就连治长也觉得大将们的话言之有理,便对左卫门极力地进行了劝说。
  左卫门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道:“她是用来和秀赖殿下进行联络的联络员嘛!”
  这么一来,就连治长也弄得不好再说什么了。由于从小生活的环境的关系,秀赖没有和男人说话的习惯,而且他也不喜欢和男人说话。和女的讲话的时候,就讲得很自然,毫不拘束。因为考虑到这一点,所以才让这个妓女来当和秀赖联络的传令兵。为了这个目的,才带着她的。经织田左卫门这么一说,联想劝说他几句的治长也没有词儿了。看起来,秀赖这个人,就连在他的亲属织田左卫门的眼里,也仅仅是这么一个人物。
  ……家康乍一听这位前庭半入的报告,感到难以置信。家康觉得,照这种情况看来,在二条城见到的那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归根结蒂只不过是身材高大而已,至于内容,说不定倒正如世间风传的那样,是个“草包”。
  所谓的冬季战役,从家康来看,不过是依仗了包围、威吓和外交这三手而告终的。家康试探着攻打了一下大坂城。想不到浪人们把城池防卫得意外的坚固,情况并不象情报所描述的那样。看来,浪人们拥有人们常说的良将,这些优秀将领在直接指挥着他们。这些人尽管对丰臣家的一些内部情况很是失望,但是,一旦打起仗来,却会豁出命去干。之所以豁出命去,那是因为对于他们浪人来说,即便离开大坂城他去,也不会再有幸运的余生在等待自己了,为此,不管是胜是败,他们都早已下了决心,准备把大坂城当作自己的葬身之地。家康提议双方进行和谈。
  人们原本就认为,家康擅长于在旷野地方作战,而不善于攻城,连他自己也对攻城感到棘手。世人也知道家康的这一弱点,就是大坂方面,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由于这个缘故,秀赖和淀姬一口拒绝了家康提出的和谈的建议。他们之所以顽固地拒不和谈,一方面是因为从家康提出和谈这件事,增强了取胜的希望。
  然而,事态发生了变化。因为家康向昔日丰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打听说:“淀姬住在城的哪一边啊?”
  且元画了一张大坂城内的地图,向家康作了说明。为了攻打大坂城,家康曾从荷兰的商人那里,购买了三门佛朗机大炮,现在他命令把大炮拖到前沿阵地,并于十二月十门日早晨,让三门大炮一齐发射。其中的一发炮弹打折了天守阁的一根柱子,另一发打中了淀姬所住宅邸的第三间屋子,把屋里的茶柜炸了个稀巴烂。在淀姬的府邸之中有这么一个规矩,每天早晨,一些为首的侍女聚集在这第三间屋里,一起饮早茶。正在饮茶的当儿,炮弹落下了。结果,在场的侍女有的大喊救命,有的狂奔乱跑,乱作一团。就连淀姬也被卷进了这混乱的漩涡里。她害怕起来,终于屈服于家康的要求,同意和谈。
  家康对和谈提了个条件,要求填掉大坂城外的护城河。淀姬母子同意了这一要求。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即出动了数万人,投入填河工程。刹那之间,不仅填平了外城河,而且进入城内,把二之丸和三之丸之外的内城河也给填了,不仅如此,连城内各处的围墙和了望楼,也都折了个精光。淀姬听到这一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她派了一个名叫阿玉的侍女,去提抗议。这位阿玉,据说是大坂夺城内屈指可数的美人儿,正当妙龄,又有才气。她来到现场,见到了填河工程的负责人、家康手下的将领成濑隼人正和安藤带刀。他们一个个口出猥亵语,对她百般调笑,叫她无法忍受;另一方面,填拆工作照常进行下去。阿玉无可奈何,只得赶到京城,去向家康的军师本多正信提出抗议。正信听完,连连点头称是。
  “隼人和带刀等人,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家伙。本人一定去教训他们。”
  本多正信用这番话把阿玉打发回去了。然而,本多正信他们早就从家康那里知道了这出戏的大致梗概,他们不过是这出滑稽戏中的角色罢了。女人们就象小孩儿似的,受了他们的愚弄。
  第二年春天,和谈破裂了。
  对于家康来说,和谈的破裂,是计划之中的事情。他再次动员了六十余州的全部诸侯,命令他们调集大军,在畿内集结。在上面所说的诈计之下(这种哄孩子式的办法,甚至连计都称不上),大坂城早已成了一座没有防备的裸城。既然如此,那么,家康所不擅长的攻城的硬仗,也就可以不必进行了。
  仅仅三天的交战,丰臣家就全线崩溃了。
  对于这些浪人士兵以及由浪人提升的各位将领来说,这种溃灭也许可以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城池已失去了防备,那么他们就只得采用自杀性的作战法,即抛开城池到野外去较量了。自从护城河被填掉以后,丰臣家的参战的将士们早已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而正是这种绝望的心情,使他们在城外的各处战场上表现得异常勇猛。据说在日本的战争史上,哪一次打仗也没象夏季战役这样死过这么多人。即便从这一点来看,也可以充分想象得出,这些雇佣兵们如阿修罗(印度的鬼神之一,喜欢战斗)一般殊死战斗的情景。在四天王寺门口进行的最后一场交战中,他们曾经不止一次把家康的军队打得溃逃。这一战场的指挥者是真田幸村等人。真田自己虽然早已感到大势已去,但是就连他也曾从这暂时取得的局部性胜利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
  将士们都说:“要是现在秀赖公能亲自出马的话……”
  犹如干渴的人眷恋人似的,将士们热切地盼望着秀赖出现,他们多次派人到大坂城去请求。幸村认为,只要秀赖那杆金葫芦军旗往前线阵地上这么一插,敌军中原丰臣系统的大名和士兵们远远望见这军旗,定会大大地怯阵的。如果乘机接连组织几次冲锋,那么说不定会打开一个奇迹般的侥幸局面也未可知。
  然而,就连对这些前线来人的恳求,淀姬也表示反对,说是太危险了。当幸村派出的也不知是第几回急使到达的时候,大野治长终于没有通过淀姬,径直来到秀赖面前,恳求他自己作出决断。出乎意料之外,秀赖竟一口同意了。
  “殿下要亲自出马啦!”
  这一喜讯立即传到秀赖的马夫、亲兵、通讯兵等近卫军里。人们因之而精神振奋,斗志高昂。卫兵们早在樱门的内侧列好了整齐的队伍,恭候秀赖出来。这支近卫军的军容是秀吉传下来的,金葫芦的大军旗,飘着几条金色飘带的小军旗,十面橙黄色的风幡,一千枝嵌有玳瑁的长枪,另外,秀赖的那匹叫作太平乐的膘肥腿壮的坐骑,配上一副淡黄色的马鞍,当马夫把坐骑牵出来的时候,在场的人看到这光景,都不由行回想起太閤盛时的场面,有些士兵甚至感动得哭出声来。
  卫兵们站着队在门口等了良久。然而,他们都白等了。大家翘首盼望的秀赖没有从本丸的楼上露面。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终于没有出来。有人说是淀姬知道以后,不许他出来。也有人说是大藏卿女官加以阻止,因为她听人传说,在秀赖出马的同时,藏在大坂城的奸细将举行暴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但是,归根结蒂秀赖终于没有出来。不久,真田幸村在前线战死了。
  在这之后,敌军如潮水般地涌进了城内,城池事实上已经陷落了。可是看不见淀姬和她的那个儿子。家康叫人在城内进行搜索。到夜里,片桐且元得悉,淀姬母子和他们身边的仆从们,躲在烧剩下的一座储存干粮的库房里,便把这事报告了家康。听了这个消息,就连对这母子的秉性了如指掌的家康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家康想道:“这是为什么呀?”
  将士们都战死了,城池也陷落了,城内已经全被敌军占领了,可是,唯有城主和他的母亲却还躲在烧剩下的库房里苟且偷生。这情形,从这个时代的伦理道德来看,是有点反常的。
  家康命令一支部队包围了这座库房。他叫他们暂且等天亮之后再说。这情景早已不是那种壮怀激烈的战斗了,而完全成了围困和逮捉逃进库房的小偷的阵势。这期间,淀姬采取了最后的行动。她让大野治长独自从库房里出来,叫他去恳求家康,请家康饶了淀姬和秀赖的命。然而,家康不予理睬。
  天色大亮了,库房里却鸦雀无声。看起来显然是在等待家康发善心呢。
  不一会儿,包围库房的一批士兵,就如等得不耐烦了似的,一起举也了枪,同时向库房开了火。这是家康的指示。子弹尽管未能打穿库房的墙壁,但是,这枪声已经足以把家康的意思通知库房里的人了。德川家的士兵们也在心里盼望库房里的贵人,能够按照日本的习惯,采取自刎的行动,以便给自己留下一个壮烈牺牲的美名。
  不久,库房外面的人们看见房里冒出了一股白烟。看来库房中的贵人们这才下了自刎的决心,而且眼看着越烧越旺,终于吞没了库房的屋顶。不久,这屋顶又塌落下去。在烧后的废墟上,留下了二十多具男女遗骸。这个一丈多见方的废墟,竟成了丰臣家的葬身之地。时间是元和元年(1615)五月八日的午前。
  秀赖连一首绝命诗都没有留下。不只是绝命诗,在他的二十三年的生涯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使人推测他的为人以及志向的材料。秀赖的生和死,都犹如一个虚空的幻影一般。就连他的死,也准定是别的人手把着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帮他完成的吧。这情景确实有点凄凉,然而这种凄凉怕是入不了诗歌的。
  就这样,这一家族灭亡了。纵观全局,甚至令人觉得,丰臣家的荣华富贵,犹如秀吉这个天才所带来的一片五彩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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