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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臣家族 – 作者:司马辽太郎

_5 司马辽太郎(日)
  听了伯耆公的报告,秀吉思想上改变了对甚兵卫的看法。他想,真不愧爱知郡的名门之后,很有堂堂男子汉应有的那股子倔强劲儿,不过就此放弃这门亲事不免有点可惜,便对伯耆公说道:“怎么样,你再去劝他一下吧!”
  这么一来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对副田甚兵卫传达了秀吉的话。到这个地步,甚兵卫也就不好不答应了。
  娶过来之后,甚兵卫发现再没有象她这样奇妙的女人。由于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烦琐的规矩。举例来说,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举行许多仪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里应举行什么仪式,自己该怎么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么仪容,这些她都不懂。她不单没有这方面的知识,甚至没有能力监管副田家的一大群仆人。不过,这些武家主妇的分内事,已由她出嫁时带来的一位老年女仆代管。具体事务则由这位女仆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为此,羽柴家特地给了阿旭一笔叫作梳妆费的俸禄。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内客厅里,就如木头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边跟随着两位师傅,一位负责教她和歌,一位指导书法。但是阿旭对于这些,看来也都没有兴趣。这个女人,似乎不单单在肉体上,而且连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泼劲儿。
  “她简直一点也不懂按哪里,怎么按,就出什么声音!”
  开头,副田甚兵卫觉得这个女人仿佛象一个妖怪似的。但是既然从今以后要一起生活到老,那么一些该对她说的话也就不能不说。结婚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光景,甚兵卫打定主意对她说道:“能不能再活泼一点啊!”
  甚兵卫告诉她:心里难过就哭,高兴了就笑,举止动作尽可以更活跃一点嘛。可是阿旭却一声不吭地低着头。当晚,在卧室里,甚兵卫又讲了一遍,并且和颜悦色地再次问道:“怎么样啊?”
  在那个时代的武士里,象甚兵卫这样能对女人的心情体贴入微的男人,真可谓凤毛麟角,为数极少。看来他的这种亲切的态度顿时解开了阿旭心灵深处的疙瘩。她突然象喊叫似地说道:“我觉得很难受!”
  她的声音之大,几乎让甚兵卫吓了一跳。她象在抽搐着身子。仔细一瞧,甚兵卫发现她正紧张地咬着牙关,似乎在哭泣。甚兵卫低声细气地问她道:“难受什么呀?”
  谁知这么一问,竟象决堤的河水似的,阿旭开始号啕大哭起来。
  “原来这个女人竟是这样子哭的啊!”
  这是一种无所顾忌的哭声,她象重回到孩童时代一般。甚兵卫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声仿佛使他听得入了迷似的。他想,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个活生生女人的声音啊。他对妻子说:“到天亮还有足够的时间,你想哭就哭吧,想说什么就说吧,可不要把我当外人哪!”
  于是,阿旭以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说来到夫家以后,精神过于紧张,这使她感到难受。
  “噢,是这样!”
  甚兵卫觉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一个有二十万石领地的大名。副田家当初充织田将军部下时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从二十万石的大名家来到二百石的臣仆家里,竟然会神经紧张,弄得几乎要精神失常,这可真是件新鲜事儿啊。
  不过,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来出生在尾张的一家最低层的贫苦农民家里。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让她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阿旭也会过得舒舒服服的。
  谁知,她的异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个与阿旭毫无关系的天地里,奇迹般地飞黄腾达,出人头地,如今已是织田将军麾下的一名诸侯,一个天底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的人物。于是,阿旭的命运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变了。自从她搬到长滨来住以后,她已是诸侯宝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后,阿旭与亲生母亲一起,在长滨城里住了一年,身边有一大群侍女服侍着。这一切,对她来说,犹如做梦一般。侍女们都出生在尾张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们从小所受的教养也好,经历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会象她们使用的室町习尚的武家用话,她本来不爱说话,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卫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出来的,说是她必须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愿意不愿意,哥哥秀吉一手包办了这门婚事。他对阿旭说:“副田家大小也是个名门望族,得赶紧学一点礼仪和武家的规矩。”
  他派了一位从前曾经在近江的一家大户人家——京极家当过侍女的老女仆去教她。然而,这些礼节、规矩是何等烦琐啊!比方说,当妻子与丈夫同在一个房间里时,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须跪着倒退到隔壁的房里去擤,而且规定得分三个阶段:从怀里掏出白纸按着鼻子之后,始而轻轻一擤,继则稍用力气,再则如第一次那样轻轻一擤。每件事都有种种规矩。当初她在尾张乡下各地的时候,农民家里哪来什么白纸,擤鼻涕都是用手捏着一甩完事。想想过去,看看现在,阿旭的境遇该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啊!
  她说,自从来到副田家以后,这种精神上的紧张变得更加厉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周身血液的运行停止了还是怎么的,舌根也不听使唤,举止动作也不能按老女仆教她的那一套规矩做到。为此,她只好从早到晚默默地枯坐着捱日子。
  “这是一个好女人!”
  听了阿旭的诉说,甚兵卫恍然大悟,重新打量着身子略微有点胖的妻子。她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如此拘谨,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从五位下筑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过也没有办法。”
  甚兵卫没有笑,他用更加轻柔而又尽可能严肃的语调对妻子这样说。并且告诉她,所谓礼貌和规矩,如果总是担心着怕出丑,那就没有比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丑,不怕差错,行动自然,举止大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改正,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以后也给你指点指点。你可以跟我当一个蹩脚弟子,不必想当一名高足。
  “我来培养你。”甚兵卫对妻子这么说。
  他的这番话,并不是为了宽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热情,真心想把她培养成一个在礼仪和教养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从那以后,每当甚兵卫留在家里的时候,总是留意这件事,指点阿旭。然而阿旭毕竟不年轻了,加上过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个寒暑是作为一个农家妇女而度过的,事到如今,还想把她改造成别样的女人,这是比将野生动物驯育成家畜更为困难的事。然而甚兵卫却对此怀有一股热情。
  另一方面,奉职公门的甚兵卫也没有立下什么功勋,除了婚后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别的就无可谈论了。
  既然羽柴家还只是指挥着一个军团,那么也就只能如此了。举例来说,拥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够率领一批家臣和军团拨给他的一批步兵,担任一个作战单位的队长,不单打仗勇敢,而且会用计谋。倘若没有这样的才干,把甚兵卫的封地扩大到一千石,那就不仅关系到家臣的士气,而且会影响整个军团在战场上的活动。在这个问题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给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战乱平定之后,也给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对阿旭作过如此的允诺。这大概是因为,等时世太平以后,即使给无能的人以高官厚禄,那也是无关大局的。
  在这以后,又过了五年,秀吉奉织田信长之命,任征讨中国地方的司令。当他从近江发兵到达播州(现在的兵库县)的时候,秀吉把甚兵卫从战斗队伍中抽了出来,让他留守长滨,负责自己领地的民政工作。也许对于甚兵卫这倒是比较合适的任命。那时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虽说俸额只有这么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却远远超过俸禄收入的水平。因为阿旭自己还有一份国库领得的禄米。靠了这份禄米,阿旭足以过小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说,甚兵卫也沾了她的光。
  近来,甚兵卫多病,已经不能再上战场与敌人厮杀了。他常常发烧。一发烧就得卧床十天半月。可这种时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鱼儿一样非常活泼,尽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卫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护起来,恐怕没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没有脱掉土气,作为一个武士的妻室,很不够格。然而在护理病人时,由于可以不受室町习尚那套繁文缛礼的束缚,所以她反倒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可以尽情地贡献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没有孩子。
  这件事也叫甚兵卫很为难。既然大体上可以确定阿旭不能生育,那么,照通常的规矩,他必须找个合适的女人来侍候,用这办法产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于断了香火。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这甚至是一件比实际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卫娶的不是别人,而是秀吉的妹妹。为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
  “你觉得怎么办好?”
  甚兵卫利用教阿旭武家规矩的机会,曾经委婉地问过她的看法。甚兵卫说,一个真正的武门之家,首先要考虑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绝。如果没有嗣息,按照惯例,正室应该挑选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担心着这件事的缘故吧,当甚兵卫讲到这里时,她一句话也不说就哭倒在地了。和过去一样,她尽管没有明白地讲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这种童女般的失声痛哭,表明她是坚决反对这样做的。
  “还是不行吗?”
  在这件事上,似乎连甚兵卫都没法开导她。甚兵卫想,看她总不肯答应,不是因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于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么她从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传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个农家姑娘啊!”
  到这种时候,甚兵卫是不能不这样想的,还有一点,她比普通的农家姑娘难办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卫的主人,身居筑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随心所欲地蛮干。
  阿旭哭得象个泪人似的,只说了这么一句:“俺哥哥也没有孩子。”
  甚兵卫心里想:你说什么呀,情况可不同啊。所谓羽柴家,不过是从织田信长家的世袭重臣丹羽长秀的姓名中取了一个“羽” 字, 又从柴田胜家的姓名取了个“柴”字,把它们缀合而成的姓。你们是既非世家又无门第的贫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虽小毕竟是个名门,远在镰仓时代就已经有了,家谱要比信长将军的织田家还显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来考虑,那怎么行呢?
  然而,这一番话即使对她讲了也没用。甚兵卫因此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织田信长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袭击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杀。
  事迹之后,光秀企图占领织田家的根据地近江,于同月五日派其部将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里担任留守的将领是织田信长的部下蒲生贤秀,由于兵力不足,在明智的军队攻城之前就丢下城池,护送着信长的侧室二十人,侍女数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据地——同属近江国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邻是织田家的重臣丹羽长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这里也只有少数人马留守,因而也弃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长滨城。羽柴家的兵马当时全在山阳道,不在长滨。
  城里只留有少数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这里有早已担任文官职务的副田甚兵卫。
  一开始甚兵卫就嚷嚷起来:“打一场长滨城保卫战吧!”
  秀吉的妻子宁宁对于这个人如此惊慌挫措,十分不满。就说打一场保卫战吧,可是城里勉强算得上武士的还不到十人。就连这么几个人也早已对织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无心思在甚兵卫的指挥下作战,都偷偷地携带着妻子儿女逃往美浓、尾张地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又用什么和怎样打这场保卫战呢?
  第二天,甚兵卫又改变了先前的主张,提出要逃到尾张去,可他又讲不出一个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骂人,毫无作为。
  “在打仗上到底是个无用之人!”
  宁宁早对甚兵卫感到不满,便对他说:“由我来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长滨城的东方,遗留着一座野战用的城堡,是从前秀吉攻打小谷时构筑的。这是一座山城,用来防御敌人的进攻,远比长滨城叫人放心。宁宁决定退守该城,便守护着婆婆和小姑转移。撤退的时候,甚兵卫也是一点不起作用。他既没有去主持押运财物的工作,更没有将此事对城内和近乡的百姓布告周知。这件事,日后显著地损害了秀吉对他的感情。如果甚兵卫是个聪明人,哪怕是派一飞骑向山阳道的秀吉帐中禀报一声:“合家平安无事。”只要如此一报,那末秀吉就会大为放心,可以无所挂牵地专心致志于对明智光秀的讨伐战争。
  “甚兵卫这个人凭什么吃俸禄呢?”
  这个问题,当秀吉从备中掉转兵马,从姬路向尼崎前进,马不停蹄地翻过重重大山的时候,他在马上不知曾经想过多少次。秀吉虽不是信长那种对于部下的无能毫不宽容的人,但是,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心里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卫的这种失措是不可宽恕的。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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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灭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继续向北进兵。在北陆地方又打败了柴田胜家,从而奠定了织田政权继承人的地位。
  但信长的次子织田信雄却认为这不是继承而是篡夺。从这一立场出发,他在尾张国举兵抗战,同时呼吁东海国的德川家康支援,并与他取得了联系。
  天正十二年,双方在小牧、长久手进行会战。
  当时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坂为根据地,其势力范围已达二十四国,领地的面积已超过六百二十万石,版图比原来的织田政权还大。
  与此相比较,织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万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万石,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但是秀吉对于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将领的勇猛善战,评价很高。他认为在这场大会战中必须谨慎行事。
  甚至可以说秀吉是过于谨慎了。他从能够动员的十五万人中,把可以抽调的兵力全都抽出来投入了美浓、尾张平原的大会战中。但是秀吉告诫全军,不让他们首先出击,而是要他们到处构筑野战会的城堡,建立了一条占地广大的要塞线,采用以阵地对峙的作战方式。家康也一样。由于双方都凭借精心构筑的阵地据守不出,在这种情况下,谁先动手谁就要吃亏。两军于三月开战。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队轻率地采取了行动。他们想长驱直入,一举奔袭家康的根据地三河。在秘密行军途中被家康发觉,受到他的主力部队的攻击而溃逃。
  家康在这一局部战争中取得了胜利。自那以后,他据守在阵地里按兵不动。不管秀吉如何挑战,他都不出来应战。他想尽力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场局部战争中打败了秀吉。秀吉着急起来了。他希望和家康决一死战,通过决战而一举歼灭家康。然而家康却如蝾螺闭上了盖子似的不应战。他只想保持这一次胜利的记录,在继续保持这记录的过程中等待事态的好转。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应战,便决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领——外交手腕来打破这一僵局。他先是引诱了家康的盟友织田信雄,对他进行笼络。信雄为利益所诱,瞒着盟友家康单独与秀吉讲和。于是,家康也为了保全实力而撤离了战场,回到了自己的国土。
  秀吉接着派使者到家康那里,提议讲和。家康也看到天下归秀吉所有已是大势所趋,便接受提议。尽管他是局部战争的胜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却不得不居于失败者的立场,给秀吉送去人质。
  当然,秀吉照顾家康的处境,表面上不说是人质:“鄙人愿收足下一位公子为养子。”
  不管实质如何,把这说成收为养子,就给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应了秀吉的要求,决定将次子于义丸给他,便派家臣石川数正护送到大坂。秀吉在大坂城接见于义丸之后,举行了收认他为养子的仪式,并立即为他举行了戴冠礼。秀吉赐了他一个“秀”字,取名羽柴秀康,从此成了羽柴家的一个成员。此人便是日后的结城秀康。
  然而家康却始终不肯从胜利者的宝座上下来,他足不出他的根据地东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应该走出城去,上京都、大坂会见秀吉。可是这么一来,他就俨然是一个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没有这样做。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据守东海,那他与秀吉就是对等的,虽然把次子于义丸送给秀吉,只不过是德川家与羽柴家结成了亲戚而已。
  对于家康的这种态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这是理所当然。因为只要家康据守东海五国(三河、远江、骏河、甲斐、信浓),那么四国、九州、关东、东北各路的豪强就会与家康联系,继续抵抗秀吉的政权,况且从眼前来说,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讨四国,只要背后有家康在,就无法动用大军。
  诚然,如果秀吉动用手下的十五万人马的大军团对东海地方发动一场讨伐战争,那迟早会消灭家康,但那要花费很长的岁月。这期间,要是天下大乱,刚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权就会垮台。他必须在短期内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因此,他认为与其发动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莫如选择能够迅速取得进展的外交途径。他要用外交手腕设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说,要让家康成为自己的仆从。具体地说就是让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谒见秀吉,只要以这种形式两人见上一面,那么两人之间就成了主从关系了。
  “不能想个法子叫他上京来一次吗?”
  秀吉早就认为,当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长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这次与他打了交道才明白,这是一个比预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当受骗,也不怕威胁恐吓。诚然,秀吉已经得到了人质,可是从家康政治上一贯果断来说,他早已把于义丸弃之不顾了。如果他对为质的次子有所眷恋,他可能会来京朝见的,然而至今却不见动静。人质之计,未能奏效。
  形势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决断。在形势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飞跃性的行动,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觉得,要家康答应当他的仆从,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脚,也是未尝不可的。
  出自这种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问题。
  在这个关头,秀吉对他的弟弟秀长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小一郎,请你帮一下忙!”现在,他不得不让他的家人作出牺牲了。
  “要是你说个不字,那么统一的大业就无望了,刚建立起来的羽柴家的天下就会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势力会灰飞烟灭,咱们全家人都要死去。这么关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应啦。你说你能答应吗?”
  他要托弟弟办的事是:让旭小姐与丈夫离婚,再把她嫁给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为妻兄与妹夫的关系,借此把家康纳入秀吉政权的属下。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可是母亲阿仲——现在的大政所会答应吗?恐怕她不会允许让女儿遭此不幸吧。那就说服她。要说服母亲,与其秀吉亲自出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长充当说客为好,因为比起秀吉来母亲更喜欢秀长。再说,阿旭是秀吉的异父同母妹妹。他这个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与其由他出面,不如让与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长去讲,事情会顺利些。于是,秀吉对弟弟说道:“对阿旭的说服工作,也顺便托你啦。”
  秀长听完哥哥的话,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关系也说得过去,他们正平平稳稳、无风无浪地过日子,现在却突入其来地要去拆散他们的夫妇关系,拆散之后还要让阿旭马上嫁给另外一个男人,在这个国家的夫妻关系史上,恐怕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事吧。秀长几乎是惊叫着说:“这件事我难于从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回答我的。”
  说完,秀吉突然号啕大哭起来。秀吉是一个经常笑的人,可是当他感情激动时,却随时都会哭。这时他一边大声哭着,一边连珠炮似地数说着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边数说一边大声地哭着。看到哥哥哭成这个样子,秀长不作声了。最后他只好答应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对副田甚兵卫怎么安排呢?”
  “我将尽我的可能帮助他。我打算提升他为诸侯,赐给他五万石封地。”
  让人家出卖老婆去当诸侯吗?当时秀长还没有意识到这点。在这方面,秀长是过于老实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边如此安排,甚兵卫这一头总可以解决的。所以,他再也没有往深处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卫来,更难办的是他的母亲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说服她们呢?”
  秀长先找到母亲讲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气得差点发疯,他对秀长说:“小一郎,你给我好好听着!那猴崽子从小时候起就净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愿意过现在这样的生活哩。那猴崽子当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这公馆里啊。要现在还住在尾张中村那月光都能从屋顶漏进来的家里,就不会有这等倒楣事儿。”
  秀长连劝带哄,最后好歹总算让母亲答应了。下一步是要说服妹妹。
  秀长把阿旭叫到了大坂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劝说她,并对阿旭撒了一个弥天大谎:“甚兵卫也早已答应啦。”
  这一句话,使阿旭的手脚都凉了。她当场倒了下去,有好一阵子断了气的一般。医生使她苏醒了过来。被甚兵卫遗弃了这件事,看来远比要她重新结婚的打击大。醒来以后,阿旭仍是一句话也不说。当秀长最后反复问她去不去滨松时,她才茫然地点了一下头。
  副田甚兵卫当时担任着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辖领地的地方长官。当秀长找阿旭谈话的时候,甚兵卫也被大坂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馆里。两人相对坐定之后,伯耆开门见山地讲了要他和阿旭离婚的事情,最后说:“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卫听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剑。
  “甚兵卫,你要干什么?”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伯耆用脚一蹬铺座,就势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边。于是,他和甚兵卫之间就有一段间隔。刚才伫立在两旁的杉原家的十来名家丁立即插到两人中间,一下子把他们两人隔开了。
  “你、你们想杀我?”
  甚兵卫好象异常惊慌。这时,他并没有觉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剑上的无意识动作,引起了这场轩然大波,这时他只是害怕别人要杀害他。
  “哈哈,误会,这是误会!”
  杉原家的一名老仆,故意用一种十分轻松愉快的声音,满脸堆笑地出来打圆场。接着他又说道:“您的手做了个危险动作,因此我们这才插了进来。先请你把手……”说着他敏捷地举手,指了指甚兵卫的右手,直到这时,甚兵卫才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剑的剑柄上呢。
  “……我,不做什么……”
  甚兵卫无力地垂下了右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手握剑柄,是想抽剑切腹自尽呢,还是想一刀斩了伯耆?
  然而,恐怕两者都不是的。看来仅仅是由于感到奇耻大辱以及命运对自己的无情捉弄,使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时,他失去了理智,无意识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剑上。他并没有杀死伯耆的勇气。纵然杀了伯耆,恐怕也于事无补。
  “我,不做什么。”
  甚兵卫又重复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杀,也得杀秀吉,可是一个统率二百几十个大名,拥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杀得了呢?
  “我拒绝!”
  过了一阵子,甚兵卫喊叫着说。除了拒绝之外,他无法保全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面子。
  话虽如此,他并不是说拒绝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抢去。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样。他是说:他可以拒绝答应的代价,即当一个有五万石封地的诸侯,这是他甚兵卫的自由,他拒绝这样做。
  “我拒绝。世界上哪有这样的混蛋,靠出卖自己的老婆,去当五万石的诸侯呢?”甚兵卫叫喊着说。
  “不用代价。请你们无偿地拿去好了。请如实禀报老爷,就说这是我甚兵卫说的。千万别忘了!”甚兵卫说着便站起身来向门口奔去,在门口又转过身来,向着昏暗的屋里重复地喊着:“不用代价。我给他就是。伯耆公,请如实转告老爷。这句话,务请转告,否则,我甚兵卫无脸见人,无地自容,连弥陀佛和弥勒佛也难以救我。请务必将这句话转告老爷。”说完,他跳下台阶。当他要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再一次回过头来,张口又要喊什么。人们不由得觉得此人大概有点神经错乱了吧。
  “他说不定会羞得切腹自杀吧。”门里边的人都这样想。
  连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卫也曾想到过自杀。但回到住处之后,他才明白自杀是愚蠢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切腹更无聊的事了。这只会使世人议论纷纷,我是因为受屈辱之后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来夸耀自己的最高手段,应该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这种场合偷偷地自杀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与其切腹自杀,倒不如活下来辞官回乡的好。对,应该不辞而别。采用抛弃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这样,世人或许会认为,这是对主家的无声抗议和批判。按惯例,不辞而别乃是对主家的一种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问罪的,但是对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时候,可就凭着一垛住宅的高墙坚决抵抗,直到战死为止。除此之外,无法洗刷这样的奇耻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卫就离开了住所,逃出了大坂城。路上,顺便去近江的公馆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返回故乡尾张,在爱知郡乌森他的领地内的一所寺院里,落发为僧,取号隐斋,就此隐居下来。
  当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讨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这件事办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当他确实弄清甚兵卫已经出走之后,便进入大坂的宫城内拜谒秀吉,禀报了结果,并且说,甚兵卫回尾张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隐退,他曾向我表白过这一心愿。如此这般地一番掩饰之后,才神秘地请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说,秀吉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杉原所说这番话背后隐藏的事实。但是,这种时候,如果兴师动众,派人前去问罪,那只会对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请求。他还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谋划:必须立即遣使去滨松,说服家康,让他答应娶阿旭。
  “此事该如何办好?”
  尽管秀吉一向多谋善断,可这次却连他也并非胸有成竹。诚然,家康虽现有侧室多人,但自从正室筑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于非命之后,他至今没有续弦。这一方面也是因为,昔日与筑山夫人之间的纠纷使家康吃够了苦头,他大概觉得目前这种没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为理想吧。不过,总之一句话,他如今算是独身。
  论年龄,家康今年四十四岁。预定嫁过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经四十三岁了,不仅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天姿玉色的美人儿,而且年轻时因常在田间劳作,皮肤很粗糙,脸上风吹日晒的皱纹很深,靠涂脂抹粉已经难于掩盖。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还是一个没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这样一个女人为妻呢?秀吉最后想着:“不管成功还是失败,现在的问题是要派人去搭搭桥看。”
  结果决定让织田信雄当介绍人,派土方勘兵卫和富田左近等人为使者,前往滨松。他们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亲信的幕僚。土方勘兵卫是个善长辞令的人。他对家康说道,为了天下和两家的安宁,没有比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点点头,一直不作声。最后他开口道:“请让我考虑一个晚上,不过我不会让各位失面子的。”他仅仅讲了这么一句话。
  此后当他退到内厅,召集重臣们计议这件事的时候,家康已经拿定了主意。
  不过,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对,他们气得脸色发青,满脸鄙夷的神情。他们说,主君如此高贵的血统,不应该同农民这样出身卑贱的人结成姻眷。他们根本不想承认秀吉是从三位大纳言这样的高官。
  “别说了。”家康不高兴地说。
  这种感情用事的夸夸其谈,即使听一百个晚上,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要和这位农民出身的四十三岁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说什么喜欢不喜欢,应该首先由他来说。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这件事完全作为政治问题来处理。他不能不这样做。从这件事可以看出,这位未来的新郎是一个非常富于忍耐精神的人。年轻的时候,为了不失去邻国今川氏的欢心,他不得不从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长的女子为妻。过了二十几年之后,在织田信长的强迫下,他杀死了这位妻子筑山夫人、连同他的亲生儿子信康。因为如果不服从织田信长的命令,作为他属下的德川家,一天也无法生存。如上所述,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现在要娶秀吉的妹妹这个年过四十、死了丈夫之后回到娘家的寡妇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来考虑,这一点,家康简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权势早已大大超过昔日的今川氏和织田氏了。局势既然如此,这桩婚事也就不能不答应下来。
  “请想一想看。”
  家康必须从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们保持作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说:旭小姐是一个很好的人质!
  家康对他的家臣们说,秀吉已经囊括大半个天下,可是却主动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给东海的我当人质,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给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讨回来再给我。秀吉的难言之隐不是洞若观火吗?家康接着说,观今日大势,天下迟早将归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现这种局面,那么总有一天我们将不得不臣服于他。既然已经看清了将来的结局,那就尽可能以体面的方式臣服于他才对我们有利。他说,在这类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争论。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是指他与旭小姐结婚的事。
  定康答应了。他把这一意思告诉了秀吉派来的使者,同时让家臣本多忠胜带着彩礼,赶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总算顺利解决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个表示极为欣喜的动作,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却对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这桩婚事的家康这个人,产生了一种比以往更大的畏惧。他心里想,这样的感觉敏锐、处事利落,会不会又是这个胖大汉的战略啊!
  事情进展顺利,婚事举办得极为隆重。旭小姐只是听任事态的发展,任人摆布。她除了任人摆布之外,别无他法。她的身子被人从大坂城内的公馆里装上了花轿。不久又在天满改乘船只。不用说,她后来被载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乐第里。这座历史上最富丽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场所。她除了要自己张口吃饭,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别人侍候。订婚之后过了三个月,正值初夏时节,她坐在花轿里,从京城出发上路了。这支送亲的队伍是由秀吉的亲戚官居弹正少弼的浅野长政和织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胜、以及仪大夫泷川等人带领的。他们率领了千余骑兵,在队伍前后担任侍卫。光旭小姐身边的亲信侍女和随从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妇女用的轿子十一台,钓轿(日本古代的轿子有两种,一是轿箱搁在杠棒上的,一是轿箱钓在杠棒下的。在日语里,前者称为舆,后者称为钓舆。前者华贵些,后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画卷般华丽多采的送亲队伍朝东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亲的行列进入了滨松城,当天就在城内举行了婚礼。事后,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从滨松动身,为的是上京向秀吉报告婚礼在喜气洋溢中顺利完成的经过。不用说,当天夜里家康与旭小姐同床共衾。顺便提一下,家康有爱妾多人:西郡局、阿万、阿爱、都摩、茶阿、阿龟、阿梶等等。他的后宫真是花团锦簇、绚丽多采。在这种情况下,他哪会有这般好奇心,想与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题大做地去尝尝男女之间的那种情趣呢?
  然而这个人物的令人惊讶之处在于,尽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地与新娘子度过了初夜。对待新娘子的态度也十分温柔。为了安抚她的看来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他恰如其分地对新娘子讲了一些必要的体己话。
  阿旭听了,只是不时地微微点头,依然显得反应迟钝,然而内心却充满了一种清新而又惊奇的感觉。说起德川家康,那早就听说是东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将。就连织田老爷也要让三分的,可谁知却有如此的脉脉柔情。就连自己的第一个丈夫──一个贫苦的庄稼汉,和后来的丈夫——尾张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卫,也都不曾以这样的柔情对待过她。
  当阿旭的眼神里流露出她内心的感动之情时,家康一眼就看到了。这时候,他知道这一多少有点困难的工作已经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就家康来说,他必须温柔地对待阿旭。他知道这洞房花烛之夜切不可漫不经心、敷衍了事,不如说必须拿出比对待爱妾们更为认真的态度来才行。他想,跟随阿旭来的那位老年女仆明天准向阿旭打听家康对她的态度,而且可能立即写一封长信,寄给秀吉身边的老年女仆。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对待阿旭姑娘的态度,或许现在正在焦急地等待这样一封报告消息的来信呢。对于家康来说,这洞房花烛之夜就是政治,而抚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泽的身体——尽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了。
  然而后来,秀吉却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来抱着莫大的希望,以为结成这门亲事,家康大概就会来京。谁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后,仍然动也不动,热中于经营东海,对于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说,他一直装出一副对秀吉不感兴趣的样子。
  秀吉变得越发焦躁不安了。这么一来,如果他不付出比这件婚事更大的牺牲,那恐怕家康是不会动身来京的啦。秀吉的这种想法,促使他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亲作为人质送到滨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亲到后他也来京的保证。这就是说,你家康尽管上京来好了,我决不杀害你,现在把我的母亲送到你处。你家康来京期间有个万一,可以杀我的母亲。
  “小一郎,你去跟母亲大人说说。”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说。
  小一郎秀长吃了一惊。要说关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过是经营东海数国的地方诸侯,为了要他上京来一次,不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给他,还要赔上母亲,让她去当抵押品,这成何体统?秀长反对这样做,他认为这是武门的耻辱。
  “依我看,对那位滨松老爷,可不必退让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听从劝告来京谒见,唯有派兵讨伐,一举把他消灭。”秀长这样说。
  这话可能是对的。如果是已故的织田信长大概早就这样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关白,版图已在原有的基础上增添了纪州和四国,要征服家康,以实力而论,早已是绰绰有余了。
  “是那么回事。”秀吉说道。
  他对弟弟说,在他看来,正因为如此,所以这样做不算武门的耻辱。中央的强大势力向偏僻的弱小势力屈膝,这叫作谦让而不是耻辱,世人自然也会这么看的。毋宁说人们会把这样的行动看作美举的吧。我们统一的方针,以彻底消化为重点,要尽可能爱惜时间,避免动用武力,争取不留下后患。目的在这里。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当时秀吉已给军团下了征讨九州的命令,并准备亲自率领大军远征。他希望这个时期消除东方的威胁,保持天下的稳定。秀吉接着对弟弟说,滨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织田老爷的盟友,其威望举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滨松城,成了我们的属下,那么天下人心顷刻之间就会安定。世人会认为我丰臣秀吉的天下已经坚不可摧了。目的就在这里。所得到的好处远比派兵讨伐家康来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关白。与此同时,宫廷内和社会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亲阿仲称作大政所。
  “行啊!”
  这一次出人意外,大政所满口答应了。因为秀长心想,即便给老母亲讲述政治形势,也只会给她带来思想上的混乱。因此,他只对母亲说:“怎么样,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对于这样的提议阿仲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把这件事公之于世的时候,也用了这样的理由:“大政所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将下访东海。”
  家康也屈服于秀吉的要求,差人送来书信,说他打算上京谒见,并为此而作了准备。
  不久,大政所从大坂起程东下。家康原计划从滨松远道去冈崎迎接,并亲自迎进滨松城。这时有一个幕僚,宛如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的,向家康进了一言。他说道:“说不定是个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测的。据他说,这么大年纪的老妇人,在京城内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为了骗主上,有可能把不知从什么地方物色来的一个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这话有道理!”
  家康听了也连连点头。那时候他已经来到冈崎。听幕僚这么一说,立即心生一计,改变了原定的计划,连忙派人去滨松把旭小姐接来,目的是观察一下旭小姐与大政所见面时的情景,以判断真假。家康和幕僚们全都把这一企图秘而不宣。
  “不过,这位夫人向来不大敏感,究竟会怎么样?”
  也有人这样担心。因为旭小姐向来反应迟钝,表情麻木,难于猜透她的心事。
  由于原定计划的变更,旭小姐匆匆从滨松动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从滨松到冈崎是为期两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黄昏时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马进入冈崎城内。
  这时候,简直就象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仪仗从西面进入冈崎城来。两人的仪仗在通往城的正门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仪仗吗?”旭小姐掀开轿帘,对她的侍女们说道。
  对于一向感觉迟钝的她来说,这真可以说是罕见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觉到了。双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觉发现了对方,并且立即作出了反应。大政所也命令轿夫停下轿。她拉开了轿帘,只见从轿帘里面伸出一个灰白头发的脑袋来。
  “啊哟!”旭小姐首先发出一声近似悲鸣的尖叫。
  她赶紧跌跌撞撞地从轿里滚爬着出来,这是因为踩着了衣服的下摆而摔了一跤。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从轿子里跌跌撞撞地下来了。母女两人就势在路上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顾衣服沾满尘埃,竟然象一个小女孩似地痛哭。
  “没有错!”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这般情景,以实验者的冷彻目光颔首点头这么说。
  这是一次高明的实验。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无情的态度。而这大概可以说是日后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风吧。
  看到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动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里,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冈崎城的公馆里。这期间,德川家属下的将领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领手下亲兵对公馆严加监视。本多重次还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楼殿四周堆满了干柴,并派兵日夜看守,准备一旦听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点火将母女两人活活烧死。
  “啊哟,你原来是嫁到了这样的人家当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对女儿说。
  她也很惊讶,她觉得,这个小女儿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斓的地狱图所描绘的那样。在这二十五天里,母女两人的脸颊上从早到晚没有断过泪水。离这冈崎城向西行八里,就是她们曾经长期生活过的家乡——尾张中村。作为贫农在那里度过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乐啊,这一切如今成了她们母女俩不厌其烦地交谈的话题。
  家康平安地从京城回来以后,大政所离开冈崎回去了。家康紧接着就把他的首府从滨松迁到了骏府(现在的静冈市),阿旭也跟着迁居,自那以后一直住在骏府城里。因此,被人称为骏河夫人。
  不过,她在这里所住的时间并不长久。
  三年后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赶往京城看护母亲,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却从此病倒,于是便留在京城里休养。不愿意回骏府,心情郁郁不欢,恐怕是导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后,她的身体日见衰弱,终于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乐第死去。时年四十八岁。
  秀吉没有把旭小姐的遗骨送还给德川家,因为她生前始终不愿意回去,甚至为此而忧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鸟羽街道旁边的东福寺内,赠给她一个南明院殿光室总旭姊的谥号,随后立即率大军讨伐关东的北条去了。在这次东征途中,当他路过骏府的时候,听到了关于旭姑娘生前经常到安倍郡瑞龙寺降香参拜的逸事。秀吉可怜她那薄命的一生,为了超度来世,特地在寺内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关于她的事迹,在她死后连一首和歌都未留下来。当然,不光是没有留下和歌。
  在这一时代,在丰臣家和德川家的内外,有过不少记事的人。他们为后世留下了各种记载。可是任何一份记载里都没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语。也不知是因为她实在寡言少语,还是由于她不喜欢和人交往。
  不管出于哪个原因,在历史中她是保持着永恒的沉默。
第七个故事 结城秀康
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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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城秀康这个年轻人,原本不是丰臣家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亲是德川家康。出生在象他那样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间罕见的吧。
  当时,织田信长以歧阜为根据地,活动于近畿一带。而德川家康不过是织田家属下的一个大名而已。家康刚刚三十出头。
  远州地方的滨松城,是家康亲自新选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筑山夫人还常住在家康从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冈崎城里,没有迁到这新城来。家康不时地回冈崎城去,就如回故乡似的。
  家康让大儿子信康坐在冈崎城城主的这把交椅上,尽管他当时还只是个少年。可以说,信康是和父亲分居,和母亲同居。信康的母亲是一个生活铺张的女人,她身边有成群的侍女伺候着。这些侍女之中,有一个姑娘叫作“阿满”。
  且说这冈崎城外池鲤附近的乡村,有一座神社,阿满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儿,出身并不高贵。她在内宅当侍女已有多年,韶华流逝,风韵大减,从年岁来说,已经称不上是妙龄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满二十二三岁时发生的。要是象以往那样不发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满准会以一个贻误了婚期的老处女,度过她那默默无闻的一生。
  家康回冈崎城来的时候,每晚都上内宅去过夜。
  这是理所当然的。内宅是家康的家庭。而这内宅的主宰者则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里伺候的所有侍女都归筑山夫人管辖。
  有一天,家康在到内宅去的长廊上,看到了阿满,并把她搂到怀里。阿满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被家康搂住的,历史没有留下记载,阿满对此也保持缄默。估计不会是筑山夫人居住的内宅的楼馆。筑山夫人忌妒心强,就连家康也常常怕她几分。看来不会是内宅,而是冈崎城内别的场所。不过,看来家康对这位阿满也并没有深情厚意。比方说,家康让侍女搓腰。仅仅因为偶然的原因,这侍女凑巧是阿满。而且家康又无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满发生了肉体关系,犹如炎炎烈日之下,随便从路边的瓜田里摘了个瓜吃一般。情况大概就是这样。事情过后,家康早把阿满给忘了,犹如把吃过的瓜的颜色和形状给忘了一般,随随便便,漫不经心。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只是这种随随便便的举动之所以并没有就此结束,是因为仅仅这一次的机会,阿满却有了身孕。她又无法把这一事实对家康去说。
  阿满要找到一个向家康禀报的机会是不可能的。阿满直接的主人是筑山夫人,她在筑山夫人的闺房作事,平常不能离开那里,即便有时碰巧在夫人卧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当着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声跟他打招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东边远州地方的滨松城里,那儿离这冈崎城有二十五里的路程,他难得回到冈崎城来。
  “该怎么办呢?”
  阿满想必为此而苦思焦虑,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机构和习惯,却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几个月过去了。
  结果,这件事在最坏的情况下给发现了。因为女人们开始注意到她怀孕的体态,有人把这件事报告了筑山夫人。筑山夫人把阿满给叫来了,并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视着阿满,开始审问道:“我问你,你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要弄清楚的问题是:父亲是谁?如果是男女私通,那么即便杀了也没关系。
  筑山夫人有一个儿子,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经十五岁。德川家此外并无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个男孩,虽说德川家的人丁也许会更加兴旺,然而筑山夫人现有的权势自然会相应减弱。使筑山夫人如此惊慌失措的,与其说是因为确实会发生这样的情况,莫如说,首先是由于她那超群出众的忌妒心理。
  “你若不老实招来,就让你尝尝刑罚的厉害。”
  筑山夫人铁青着脸,大声吆喝着威胁她面前的被告。对于阿满来说,摆脱这一困境的唯一办法,只有公开说明她怀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满突然大声喊了出来。
  当她说出孩子的父亲是殿下时,坐在上首里的筑山夫人更加凶相毕露了。只见她半晌沉默不语,象是在心中盘算的样子。
  筑山夫人想道:“干脆斩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杀了算。”
  她觉得,这种场合,杀是上策。
  筑山夫人以更高的声音吆喝道:“胡说八道,你准是神经错乱了。”
  她接着说:“老爷怎么会爱上你这样土里土气的女人呢?你一定是发疯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谎。究竟是哪一个,还是让你的身体来回答吧。现在给你点刑罚尝尝,你知道了厉害,自然会说真话的。”
  她想通过动刑,最后把她杀了。这可以说是这种精神状态的人的智慧。
  筑山夫人命令侍女们捉住阿满的手脚,剥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让她赤裸着身子,随后用绳子把她的四肢捆绑起来,就如绑一只野兽似的。于是将她抬到城堡内的一处树林子里,把她吊在树枝上。
  “你给我死了吧。”
  筑山夫人命令每个侍女都朝阿满这样喊,并让她们用断弓的弓背当鞭子,抽打阿满的腹部。这时阿满已经是个怀孕六个月的孕妇了,也不知什么缘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怀着双胞胎。每当夫子抽打在阿满的腹部上时,她便发出一声奇怪的嘶哑的声音。此时的阿满,已经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人的美丽和威严,只是挺着个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凭同性们连续抽打着。照这样子下去,恐怕非流产不可了。
  阵阵夜风吹来,周身冰凉。
  女人们离开树林走了,唯有昏死过去的阿满还吊在空中。幸亏季节是夏天,这才免于冻死。夜半,蚊虫聚到她身上来叮她。这使她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
  阿满不由得为自己这悲惨的遭遇而失声痛哭起来。她总算还留有哭泣的体力,这也是老天保佑。这哭声传到了另外一幢房子里。有个名叫本多作左卫门重次的,正在那里值夜班。
  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称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书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经出场过,那时,他担任监视秀吉的母亲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馆四周堆满了干柴,以便到时候,一把火将她烧死。如狗一般忠实于主家,而且办事刻板,不肯通融,刚强无比,活象是三河人的一个标本。且说这作左听到树林里传来的哭声,觉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从屋里走出来,四下里寻找。不一会儿,便发现有一团肉块吊在树枝上。声音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作左问道:“你不是阿满吗?”
  他也依稀记得这个侍女的脸。阿满的伯母过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馆里当过女仆,如今住在滨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于这个缘故,作左自然地认识了这位远房侄女。作左询问事情的原委,阿满回答说自己怀了孕,孩子的父亲是家康。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问阿满道:“总不会是你扯谎吧?”
  三河人虽然笃实,然而多疑。听了阿满的说明,他才相信了,于是把阿满从树枝上放下来,让她躺在草地上。接着又为她松了绑,并脱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让她凑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时想不出什么妙计。
  作左一人作主,乘着夜色,当晚把她送出了冈崎城。出城之后又派了三个自己手下的仆从,将阿满护送到她的伯母家。
  家康那天在冈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后,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摆,探问道:“主上,你还记得有个叫阿满的女子吗?”家康脸上露出一种不置可否的神色,这是他常有的习惯。
  “也不能说不记得。你说的这个阿满怎么着?”
  “阿满怀孕了。”
  “唉!这怎么会呢?”
  家康难免有一种意外的感觉。他既不记得自己真心爱过这么一个女人,也不记得有几个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时的兴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连她的长相如何,都已经记不真切。仅仅勉强能记起她的名字。不过如此而已。即便现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对他说,这位萍水相逢、关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亲正是主上你的时候,家康也不仅没有引起什么激动和兴奋,相反,对于这种有点强加于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
  “如何处置,听主上吩咐。”
  “我考虑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严刑拷打了阿满的筑山夫人,对于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张扬出去,那么这事儿就不会公开,只要事情不公开,那么这孩子也就不会被认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
  冬去春来,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满生了双胞胎。其中一个由于窒息而死,另一个落地之后,在产褥上苏醒了过来,是个男孩。
  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经过禀报了滨松城里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婴儿用的衣服,虽然过于简单了些,但总算由此而承认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却不肯和孩子见面,更没有去看望孩子的母亲。这也并没有特别的理由,只因为家康对这件事,总不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兴奋和激动。
  作左要求道:“这是主上的公子,请您为他取个名吧。”
  亲生父亲给孩子取个小名,这是天经地义的事。然而家康却似乎有点懒得去考虑。
  家康问作左道:“脸形怎么样?”
  作左拿起笔,把这婴儿的脸形画在纸上。画得很拙劣,有点儿象鲶鱼。
  家康接过画,自言自语地说:“这不是象条义伊鱼吗!”
  所谓义伊鱼,是生长在三河地方山涧溪流里的淡水鱼,写作黄颡鱼,各地有不同的读法。它是鲶鱼的一种,只是比起鲶鱼来,身子略微瘦长些,嘴上长着八根胡须,鳍上长了刺,被它扎着,疼痛异常。当你去捉它时,它会从水里窜到空中,发出“义伊”的声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块,放在酱汤里煮了吃。味道并不怎么鲜美。
  家康说:“就叫于义伊吧。”
  家康并不是出于幽默感而给孩子取这么个名字的,对他来说,这孩子的出生,并没有引起他的兴致,说实在的,他只觉得此事叫人心烦。作左带着这个名字来到住在冈崎城下一家民房里的产妇阿满的床铺前,告诉了她。
  阿满轻声重复着说:“是叫于义伊少爷吗?”
  她觉得这名字有点稀奇古怪,但从此,这小子便用了这个名字。既叫于义伊,也叫于义丸。说来也怪,果真脸形奇特,长得象鱼。
  于义丸满三岁了。
  但还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当了这孩子的养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却不能算德川家的人,连和父亲都见不了面,对于这个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觉怜悯,他左思右想,考虑着办法。
  他总算想到了一个好主意:取得家康的亲生儿子信康的同情。
  幸亏信康深受家康的宠爱。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轻人那样,正义感很强。作左为此特地到冈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信康说:“我以前一点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弟弟。”
  要是他早知道有个弟弟,他是不会置之不顾的。这事儿他连母亲也没告诉。这位年纪还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亲筑山夫人知道了,那么于义丸的性命就难保。信康还说道:“一切由我来调处吧。”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义感,他变得热血沸腾了。
  信康设计了一场戏。他对作左说,不日之内家康应织田信长之召,从滨松出发去岐阜,途中将在这冈崎城里住一宿。到那时,我将设法让弟弟与父亲见面。
  这一天来到了,家康进入了他下榻的冈崎城,和他的大儿子冈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内见面了。
  “你身体也很健康,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其他方面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家康说了这么一些话,算是和儿子见面时的寒暄。信康两眼平视,一个劲儿地盯着家康,不言语。眉宇之间透露着怒气。家康面对儿子这样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见他微微一笑,就象要讨好对方似的。
  “怎么啦,有什么变故了吗?”
  信康点了点头说:“有着哪!”
  就在这当儿,发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边的纸门,咯嗒咯嗒地响了起来,好象有人要开它。接着就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连声地喊着:“爸爸,爸爸。”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个人,这便是作左所抚养的于义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这一点,注视了一下信康的脸。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着父亲,眼中带有责备的神情。
  家康恍然大悟地说:“啊,我明白了。”
  他主动站了起来,走过去打开了纸门。只见走廊里站着一个小孩,胆战心惊地仰起小脸,望着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来,回到屋里。
  家康对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说:“我就是你的爸爸。”
  小孩没有哭,只是一个劲儿地仰视着家康。
  这时候,信康躬身行礼道:“可喜,可贺!”
  信康用这句祝贺的话,肯定了这次父子会见的意义。这样,于义丸和父亲家康才正式见了面。从这一瞬间起,于义丸,亦即日后丰臣家的养子结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员。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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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以后,几年过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内部发生了不少变故。而最大的变故则莫过于如下的灾祸了:嫡子信康跟母亲筑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织田信长的命令下,被迫自尽。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这桩灾祸起因于织田信长在政治上对信康的猜疑。说是信康私下里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当时,德川家的人谁都不相信,但是信长却相信这是事实。他命令家康杀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有人说,这是因为织田信长听说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寻常,感到他对织田家的将来造成了威胁。他通过杀害他来谋求自己子孙的安全。
  信长的真意如何,虽然无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却很明快。家康作为信长属下的大名,是照办还是谋反,只有这两种选择。要谋反,则家康实力太弱小。东边有武田氏,其军事力量对德川家,一直是个压力。为防止来自东边的武田氏的军事威胁,家康只得象以往那样依靠织田家。为了保全德川这个家,他不得不杀信康和筑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们杀了。这并不是作为父亲和丈夫的他,对自己的儿子和妻子缺少爱情,而是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来的德川家族的权力。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服从这个已经建立的权力。信康死于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远州的二[左“亻”右“吴”]执行的。信康的母亲死于前一个月的二十九日,是在远州的富塚行刑的。当时信康刚二十一岁。三河地方的民众得知这一不幸的事件之后,无不失声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从今以后再难有1
  (见《三河评话》)
  妇孺老幼人人私下这样议论纷纷,为屈死的少将军痛惜。
  这次事件,在家康心灵上所造成的创伤是极深极深的,以至于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后的晚年,这心灵上的创伤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个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这一惨事。他并没有因为过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无论处理日常的军务还是政务,都没有显出丝毫的呆滞。也许可以说,比起下了处死命令的信长来说,这位接受命令,付诸实行,并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个异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顺序来说,德川家的接班人这个位子,应该由于义丸来坐了。然而,家康对这件事却显得毫不关心的样子。于义丸究竟是聪明还是愚钝,有没有能力肩负执掌将来的德川家的重任,对于这样的问题,家康似乎连加以考察一下的兴致都没有。有一回,作左拜谒家康时,以试探的口吻说道:“在下观察于义丸少爷日常的举止言谈,觉得少爷才华出众,不同凡响,将来有希望成为一员作战勇猛的名将。”可是家康却并不应和。
  家康说:“从一个刚刚六七岁的小儿的举动,哪能占卜他将来的才干如何如何啊。”
  事实也许如他所说的。但是,养护人作左听见这么一句话,是很不满足的。按作左看来,好象问题归根到底是在于义丸的亲生母亲阿满身上。家康在那回和于义丸见面之后,便把阿满叫到了滨松城,给了她一个侧室的位置,还在内宅里给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并不想叫阿满陪他过夜。由于阿满无力引起家康对她的情爱,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满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说真的,家康近来爱上了一个年轻的寡妇。这寡妇名叫爱姬。而这爱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个淡眉的男孩。母亲阿爱当时还仅仅是个十八岁的少妇,就是在家姬坐月子的时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过夜。不用说,家康对阿爱的这种深情,也转移到了婴儿身上。这婴儿原来取的小名是长丸,可是过了不久,家康说道:“给他改个名字,叫竹千代吧。”
  这么一句话,就把大事给决定了。原来按德川家世代相传的惯例,这竹千代乃是给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时候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时候也用过竹千代这个名字。这么说来,这个婴儿就是德川家的继承人喽。
  比婴儿长五岁的哥哥于义丸却被置之不顾。
  有人私下里议论道:“立弟弟而撇开哥哥,这样做,将来会不会造成家庭不和啊?”
  对此,家康却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从一贯的脾性来说,对于这类事情,家康是最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筹谋画策,考虑于义丸的安排问题。第二年,阿爱又生了一个男孩。虽说是家康的三子,却被命名为于次丸。大概是仅次于嗣子之意吧。应该是长男的于义丸,再次被置之不顾。
  时序更迭,岁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织田信长在京都本能寺为其部下将领明智光秀所杀,自此以后,家康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压在他头上的势力消失了。家康理所当然地认为,继承织田信长遗留下来的政权的人,应该是他。但是,织田家的直系将领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击败了光秀。秀吉企图乘势夺取政权。理所当然的,他和织田政权内部反对他这样做的人之间,发生了争夺权力的内讧,秀吉转战各地,最后打败了织田家在北陆的总督柴田胜家,从而成了这场斗争的胜利者。
  在这场战争中,家康是个局外人。莫如说,他把自己置身于局外。家康毋宁是采用了乘这场战乱来增加自己的领地的方针,他专心致志地在东海地方开拓疆域。信长在世时,家康除了根据地三河国之外,仅仅拥有远州一国,他只是个拥有两国共计六十万石左右领地的大名。但在信长死后,短短的时间内,他就割据了骏河、甲斐、信浓三国,一跃而成为共有一百三十万石领地的实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动员的兵力号称有三万四千多人。可以说名副其实地成了东海的霸王。
  然而,这期间,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权。其统治的领土除京城之外,还有近畿、北陆、山阴以及山阳的一部分,共计将近六百三十万石。
  不用说,两人不可避免地要发生冲突。
  家康应信长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结成了同盟,两人一致站在谴责秀吉的立场上,对他进行了挑战。谴责秀吉篡夺了织田政权,这在名分上是对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军队在浓尾平原上相对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关秀吉军队移动的情报,从而在小牧、长久手大破了秀吉军。不过,因为这是一场局部战斗的胜利,对战争的全局没有影响。
  秀吉正处在着手统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觉得与其在这种时候与家康一决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笼络、软化家康,将他纳入自己的麾下为好。为此,他先拉笼了织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着,秀吉又笼络家康。家康被迫响应了秀吉的号召。如果再坚持打下去,那么,最终将被在数量上占压倒优势的秀吉的军队所击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讲和了。秀吉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是:要家康给他一个人质。家康听了,开始很不高兴,说道:“称之为人质,恐怕不妥。”战斗的胜利者提供人质向敌方求和, 古往今来, 从未有过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说道:“那就叫养子吧。”
  不管是叫人质,还是叫养子,要交出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一实质性内容并没有不同。但是,称之为养子,则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应了。
  于是,家康决定把于义丸交给丰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为竹千代虽是于义丸的弟弟,却是德川家的嗣子。
  “这一下,于义丸总算派上了用场。”
  家康的心里也许曾掠过这样一个念头吧。阿满所生的于义丸,仿佛是专门为了用作这样一种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养大了似的。日子过得飞快,于义丸今年已经十一岁了。
  得知家康要拿于义丸给他作人质,秀吉不由得大为欣喜。不管怎么说,这是德川家里最年长的男孩。对于家康来说,准是个宝贝。正因为如此,作为人质的价值也就大了。
  秀吉对此事的斡旋人说:“是吗?三河侯爷要把于义丸给我啊。从今以后,我要象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他,把培养成一员出色的武将。将来,要是他才干出众,说不定让他继承我羽柴家的家业哩。”
  没过多久,这位于义丸就带着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数正的儿子胜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儿子仙千代,于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从滨松城出发,取道来到大坂。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向他那坎坷的命运出发了。
  在大坂城里,举行了养父和养子见面仪式。养父秀吉坐在客厅的高座上,这是于义丸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来来来,快上我这儿来吧!”
  秀吉用大嗓门说着话,同时挥手招呼着。当于义丸不肯前去时,秀吉亲自从高座上下来,用手抚摸着于义丸的肩膀。秀吉喜欢把手掌搭在别人的肩膀或头顶上,用这样的动作使别人对自己产生亲近感。现在就是如此。
  秀吉说道:“从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学习啊!”
  于义丸听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泪来。从少年的直觉来说,倒是这位养父远比亲生的父亲更具有父亲的温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别的房间里做好准备,让于义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于当天就举行了戴冠仪式。
  由秀吉给取了个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从养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个“秀”字,从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个“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没有比这更加显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说:“如能名副其实,那么你可以成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将喽。”
  秀吉奏请朝廷,为秀康要了个官位。秀康成了从五位下侍从,被任命为三河太守。并且有了封地,在河内,共一万石。对于一个尚未继承家业的少年来说,这已经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里的时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率兵征讨九州的时候,秀康随军行动,虽然他那时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养父秀吉邀请后阳成天皇到丰臣家的邸宅访问,举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乐第”的盛大仪式时,仅仅十五岁的秀康任兵卫少将之要职,与其他显臣们一起跟在皇上的凤辇之后,担任后卫。那时,和他一起并肩行进的有:加贺少将前田利家,已故的织田信长的嫡孙、官居侍从的织田秀信,此外尚有与秀康一起,同是秀吉养子的少将羽柴秀胜和羽柴秀秋等丰臣家的公子哥儿们。对于秀康来说,这一天的豪华的穿着,是他终身都难以忘怀的。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并不完全受到丰臣家的亲兵们的器重。不错,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养子,论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们对待秀康的态度的深处,潜藏着“那位少爷是个人质”这样一种观念。就连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应对方面,也有一些轻慢无礼之处。
  秀康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任何人长到十五六岁的时候,恐怕谁都会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与周围人处于怎样的关系。周围人对他的轻慢,使秀康感到难以忍受。他这个人,自尊心生来就比别人强一倍。有一天,在公馆里,一个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确切地说,是脸上显露出了一丝不敬的神色。
  正在长廊里走着的秀康猛地回过头来,对刚才迎面而过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刚才那张脸,再给我看看!”
  直到这时,这个小差役还站在那里,并未下跪。秀康大喝一声,举手一把抓住对方脑后的头发,就势儿把他按倒在长廊的地板上。
  “告诉你,尽管我没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儿子,这一家的养子,那么就请你顺便转告你的伙伴们,从今以后,倘使再有人胆敢无礼,我当场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听了,吓得浑身打颤。没过几天,这话传到了秀吉的耳朵里。想不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豪迈的气质,对于这一点,秀吉感到惊讶。
  “噢,秀康这么说啦,三河守(指秀康)说的,不错呀!”
  秀吉用这话告诫全家的人,并且把过去还没有给的印有丰臣家家徽的衣裳赐给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内心深处也对秀康产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别人家的孩子尽可能愚钝一点才好。
  后来,秀吉注意观察,果然发现这个刚脱离少年时期的秀康,正在逐渐发生变化,不光是气质,就连脸上也渐渐有了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举止颇有威严,跟丰臣家的其他养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显然将成为另外一种人。秀次过于浮躁,妻子的亲属秀秋则很蠢笨,虽说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显眼一点,然而也不过是平庸之辈而已。而在自己的为数众多的养子当中,看来只有家康的儿子秀康一个人,具备着在战场上号令三军的才能。当将军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严和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战场上发号施令,威震全军,包括最下层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个生来就具有这种威严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识地培养这样一种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识地这样做的话,那么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没过多久,又发生了秀康在伏见城内的军马场上惩处马夫的事件。这马场乃是丰臣家的御马场,这里的马匹只有秀吉或丰臣家的公子们才能骑用,当然,秀康是有使用权的。
  正在秀康骑马的当儿,军马场中负责秀吉坐骑的某个马夫,为了让马溜一溜,把马从马厩里拉了出来,并开始骑着它在附近驰骋起来。不一会儿,这马夫骑着的马与正在行进当中的秀康的坐骑,并头齐进起来。对丰臣家的公子来说,没有比这更无礼的了。居然连一个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脸转向马夫。
  只见他一边骑在马背上奔驰,一边拔出宝剑,大喝一声:“无礼之徒!”
  手起剑落,一下子干净利落地把那马夫从马鞍上砍落在地。这动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寻常。况且那凛然的气概更使人惊倒。马场里当即轰动起来。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骑。只因是秀吉的坐骑,别人对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却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这坐骑的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测,认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宝座,到时也就无法辩解了。
  可是,就连这一次,秀吉也没有生气。相反地,倒对这个养子的刚毅性格,赞扬了几句,也称赞了他的武艺。在骑马驰骋中砍杀敌人,这种事情似乎是谁都能做到的,可实际上却并不那么容易。而秀康这次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当时家康已经是丰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听到有关这件事的传闻,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对他身边的家臣说道:“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
  从此,家康对秀康的看法,明显地有了改变,他渐渐有了这样的想法,认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来,或许还强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让秀吉把秀康还给他,就有点难以开口了。
  他心里寻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时的念头而已。从家康来说,别的事都好办,而唯独秀康这个人是他无法为之盘算的。
  总而言之,秀康这个年轻人,将来即便有出类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丰臣家是无论如何不会让家康的儿子继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里,既然已经有了秀忠这个继承人,那也就用不着秀康了。秀康这个人必将成为一个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连秀吉也似乎是这样想的。事实上,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的那一年,秀吉的亲生儿子鹤松已经出生,从丰臣家来说,已经没有必要拥有那么多养子了。更何况,作为人质的秀康也早已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里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门高第,能让他过继的话,那就……”
  他已经开始在考虑,把养子秀康送给人家的事了。几年之后,秀吉把同样是养子的金吾中纳言秀秋,送给了小早川家。现在,秀吉思考着的正是这样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军马场事件发生后的第二年,关东的名门结城氏主动向秀吉提亲。说起这结城氏,那可是早从镰仓时代起就是名门大户,不同于那种在战国时代兴起的暴发户式的大名。结城氏的当代家主名叫晴朝,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当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条氏时,晴朝前来朝见,从此成了丰臣家的下属。那时,晴朝为了加强与秀吉的联系,主动请求说:“敝人没有子息,敝人一死,结城家就将断绝烟火。恳请殿下为结城家指定一个继承人。”
  秀吉听了晴朝这种奇志,欣喜万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说:“事情正巧,刚好有一位熟人。”
  这结城家,从镰仓时代以来,一直是有名的武将之家,今天仍是众所周知的名门大族。
  这次的小田原之战,家康也参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声,家康会立刻到来的。可是,秀吉从来不把家康当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宾之礼。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礼节,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这使者选的是一位在这种场合经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卫和勘解由,委托他去从中斡旋。孝高来到家康的营盘之中,如此这般地传达了这门亲事。
  孝高说:“这对将军阁下是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啊!”
  此话一点不假。家康早已从秀吉处接受密令,要他在这次征讨小田原的战役结束之后,调任关东八州的总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万石。秀吉甚至还劝他务必把关东八州的首府设在江户。现在却说自己的亲生儿子秀康要继承结城家的家业,来当结城城的城主了。这结城的城堡位于关东的东北地方,是防止来自奥州的威胁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这里,对于德川家的防卫,是没有比这更难能可贵的了。
  家康很兴奋地说:“啊哟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来使说,敝人丝毫没有异议。
  这门亲事就此谈成了。
  秀康即刻以丰臣家的儿子的身份,从京城出发下关东而来,路过江户时与亲父家康会了一面,又继续沿奥州官道北上,最后进入了结城城。秀康在那里娶了亲。妻子是结城家当代家主晴朝的孙女,名叫[左“口”右“关”]子。
  从这以后,秀康便改了姓,称为结城秀康。俸禄五万石。原先的结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归隐,为此秀吉另外又赏赐给他一笔钱财。
  家康庆幸自己这次占了便宜。秀吉这样做,实质上等于把人质秀康还给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领地给秀康,因为他继承到了别人家的一笔遗产。家康大概觉得,秀康是个给他带来福运的儿子吧。
  秀康放弃原来的羽柴姓,改姓结城之后,他作为一个大名,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已经不再是丰臣家的直属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觉到:“降级了。”
  另外还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处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风,得听他的指挥。不过,在这一个问题上,秀康从不让自己的感情有一点点外露。
  家康心里暗暗思忖道:“秀康平日在想什么呀?”
  他难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从小就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此,对于当今这种谁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际遇,他是不会满意的。而秀康却在忍耐着。这么看来,这个阿满所生的儿子,倒不能不说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哪。正因为如此,将来也就更加可畏。
  继承了结城家的家业之后,秀康特意上江户向家康请安。家康命家臣们以厚礼款待他。并择日会见了这位自己的亲生儿子。家康对秀康十分恭敬,以至于使得他左右的人们都有点迷惑不解。
  家康称呼自己的儿子作“结城少将阁下”。每有所问,也总是笑容可掬。举止言谈之间显得十分客气。
  更确切地说,他是有一种负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时候,甚至没有肯公开认作儿子,而且长期不愿和他见面,到头来又干脆送给丰臣家作了养子。再说,尽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长的儿子,却不让他继承德川家的家业。
  家康心里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对秀康察言观色。然而,只见这个脸色红润、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年轻人,无论对家康还是对秀忠,态度都很恭敬,脸上并未露出丝毫怨恨的神色。
  “这个年轻人,可千万不能惹他生气啊!”
  家康不仅心里这样寻思,而且在行动上也确确实实地以小心谨慎的态度来对待他,犹如怕碰了身上一处伤口似的。
  “千万别怠慢了少将阁下!”
  家康也向家臣们作了交代,特别针对嗣子秀忠,则更是苦口婆心地给他讲这个话。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顾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轻慢的态度对待秀康,伤了他的自尊心,那么恐怕这个年轻人准会在家康死后,灭了秀忠,把德川家夺到自己手里。
  “不过,看情形,倒也并不象是一个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观察的结果,同时他也得到了这么个印象。这一点,对于家康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户谒见家康之后,并没有回封地结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没有离开伏见。这是身在伏见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爱着秀康,始终要他留在伏见城的府邸之中陪着自己。秀康也一样,仿佛在秀吉身边呆着,比在关东更加轻松愉快,心情舒畅似的。
  从这以后,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没有离开过这位养父。文禄元年(1592),出兵朝鲜时,秀康曾跟随秀吉到过肥前名护屋——征朝军的大本营所在地。而当秀吉回上方时,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紧跟着回了上方。在始终不离开秀吉身边这一点上,在丰臣家的几个养子中间,秀康也许可说是最忠实的一个了。不过,这也是因为秀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说:“少将阁下,你可别离开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老了,变得懦弱了,还是由于对少将秀康这个年轻人格外宠爱,抑或是由于有政治方面的考虑。恐怕原因与上述三者都有点关系吧。所谓政治方面的考虑,那是在丰臣家的嫡子秀赖出生以后的事。自秀赖出生以来,在秀吉的眼里,秀康的存在带有了复杂的色彩。秀康担负着连接丰臣家和德川家的桥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赖死去,天下的权柄有可能会落入家康之手。秀赖的前途也将和从前织田家的公子们的命运一样,或者被杀,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个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时,结城秀康将会挺身而出,担当秀赖的有力的保护人的吧。秀吉是这样期待着的。
  总而言之,秀康没有回关东去。结城城委托给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坂和伏见都建造了公馆,长年在那里住着。每天他都登上伏见城去。在伏见城的办公室里,始终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对此,秀吉老人高兴得如天真无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欢看到秀吉的笑脸。凡是秀吉喜欢而又不违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么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时间多。这种时候,他常常叫秀康给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着对秀康说:“这也是老来的一种享受啊!”
  他还说,少壮的时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儿子搓搓身子骨,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喽。秀康用手掌搓摩着秀吉的身体,这身体已经瘦削得象干柴棒似的,几乎不能称作人的肉体了。秀康对此感到很难过。
  秀吉说:“拾儿(秀赖)是你的弟弟,将来你得多爱护他点哪!”
  他那浅黑色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活象一张纸似的。从他那干瘪的嘴唇里吐出来的这句话,秀康已经听过不知多少次了。
  尽管秀吉对他说“是你的弟弟”,然而说实在的,秀康听了这句话却感到很空洞。秀赖现在还是个幼童,却早已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卫中将,而理应是哥哥的秀康,却只能在远离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谒。
  说起弟弟,另外还有一个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这倒是个货真价实的嫡亲弟弟。然而就连这位弟弟,也早已是从三位权中纳言了,身为哥哥的秀康却只是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么啊!”
  两个弟弟的权势,是如此的过于显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却又如此的过于过于低微。到如今,秀康也还只有结城城五万石的封地,仅仅统率着二百来个武士。这能说是丰臣秀赖和德川秀忠的兄长吗?就连秀康自己,每当想到这些,也总不由得为自己这不幸的身世而难过,有时甚至觉得很滑稽可笑。
  不过,秀康对秀吉这位养父,却从少年时起就怀有一种与骨肉之情相类似的爱怜之情。少年时期,养父秀吉常常带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还曾用点着了的线香,亲手在秀康的皮肤上熏灸。关于生父家康,这样的记忆却一次也不曾有过。秀康虽然认得父亲家康的脸形,却从未接触过他的身体。如今,秀康把手伸进秀吉的被窝里,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对秀康来说,他现在用手抚摸着的这位老人,看来远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几年之后,当秀康二十八岁那年,秀吉死了。那是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从秀吉去世的那天夜里起,政局一直动荡不定,每到夜晚,伏见城下就发生骚扰,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们都用车马装着家财,沿着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间,被他的权威压住了的丰臣家的各种派阀,在秀吉死后,开始公开活动起来。他们都准备用武力来压倒对方。不时地传来这样的消息,说是大名与大名互相在伏见城下兵刃相向。这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流言蜚语。从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间起,丰臣政权的秩序就完全彻底地崩溃了。人们自然而然地逐渐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认为重建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赖,而应该是家康。下面这样一种看法和愿望,开始在社会上暗暗蔓延开来:认为家康是丰臣政权下实力最强的大名,而且,是从织田信长那时起就名扬四海、功勋卓著的一个历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乱,恢复秩序。只要家康不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那么,元龟天正年间的乱世会卷土重来。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这种看法和愿望。
第三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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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康暗暗地操纵着这一局势。此时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
  家康把秀康的家老们叫来,吩咐他们说:“这个人头脑过于愚钝,你们要好好辅佐他,别让他走错了道。”
  如果秀康天真无邪地陷入丰臣家的内部事务,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话,那么,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图,就不得不落空了。
  丰臣家的派系共有两个。弹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权企图的,是秀吉的政务辅佐官石田三成及其党徒,他们以秀赖的生母淀姬作为本派的后台。和石田相对抗的,是加藤清正和他的朋辈们,这一派或可称之为野战派,他们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两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丰臣政权建立以后,石田派作为文官,居于政权的中枢。而加藤派则作为职业军人,被迫远离了核心。加藤派认为,每每把他们这些人驱入困境的,是秀吉身边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扬言道:“现在用不着顾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杀了石田这帮人的头,吃他们的肉!”
  同时把各自在大坂的府邸武装起来,公开与石他们为敌,甚至有爆发一场短兵相接的巷战之势。家康企图利用丰臣家的这一场内部纠纷。他时而以丰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调停,时而在暗中挑唆煽动。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这一派。家康的盘算是:利用加藤他们这一派,煽起这一派对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让他们把矛头指向石田派,驱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过这办法来最终实现改朝换代的目的。家康觉得,他不必动用自己的关东兵团来摧毁丰臣家,而是以始终保持丰臣家所属的亲信大名之间内部争斗这样一种形式,在这种争斗激化的最后阶段,由自己来指挥一场大决战,到那时才开始发动政变。这就是家康设计的蓝图。按照这一蓝图,家康切实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个步骤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
  家康想道:由于上面所说的原因,“对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经心,可不知道这个人会干出什么来啊!”
  如果撂开秀康不管,那么他会上大坂去护卫秀赖也未可知。而这样做,自然而然地就进了石田的阵营。
  家康对儿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庆长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结城秀康叫到跟前,对他说道:“想请你给我当警卫。”
  家康说明了情况:局势将日益恶化,石田派妄图谋害家康,正在不断地出谋划策,施展阴谋诡计。自然,家康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在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闻。家康进一步说:“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数兵力。要进行防卫是很困难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关东,在江户作好了随时能出兵的准备。“在京都、大坂这一带,我德川家势力单薄,请替代中纳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说道。
  家康想用这种恳托的办法来激发起秀康的侠义心肠。果然不出所料,秀康听了,激动不已。作为儿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仅仅这一点,秀康也早已热泪盈眶了。秀康几乎是喊着说道:“不肖之子愿为大人赴汤蹈火。”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儿子。
  然而,自那以后的日子里,却并没有出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总之,他总是要么在家康的公馆,要么在自己的宿舍呆着而已。他既不去别处,也不能去别处。
  家康心想:“这下放心了。”
  只要这样,把他圈在栏里,他就不会成为其他野心家的饵食了。
  庆长四年(1599)闰三月三日,秀吉死后在丰臣家内部起到调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驻大坂的公馆里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从此有了暴动的自由。利家死后的第三天夜里,他们在大坂城里发动政变,企图诛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觉察了他们的计划,便只身逃到伏见。加藤他们跟踪追击。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细川忠兴、加藤嘉明、浅野幸长以及池田辉政等。
  三成被追得无处可逃,便索性闯入家康在伏见的公馆里请求保护。对于三成来说,家康不仅是主要的敌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着敌方的七位将领,是个躲在幕后的罪魁祸首。这一切,不用说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为知道这些内情,便故意将他一军。他估计家康不敢杀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持起来,没有杀他。
  家康的臣仆之中有不少人建议道:“乘此机会诛了三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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