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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豆的舞女》-[日]川端康成 着

川端康成(日)
《伊豆的舞女》-[日]川端康成 著
  一道路变得曲曲折折的,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从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围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
  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的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倥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了。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
  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发髻,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上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那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看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一心一意地观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纸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象拉着我的手似的,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隔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象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人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的头痛起来。老婆子出了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却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起来。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留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虽然他们一再留我,说再过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
  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十分惊讶,感到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的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二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傍崖边树立的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大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地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了,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髻,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许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在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二十公里下行的路程。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获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隔扇都陈旧了,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了。她坐在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在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撒出来。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于是她再三盯着问身旁的女人: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个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这花纹布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个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早产,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
  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三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男人说: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
  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
  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求说: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四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扇整个地打开着,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角渗着红色。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上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
  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份,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
  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
  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
  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宽敞,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
  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旅途的故乡一亲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五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同样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着山腰。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的海滨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
  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下去,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岛的时候做些什么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
  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起耳朵听,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
  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六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的筷子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子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复去地说:那么,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划着船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
  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用船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和百合子的时候,我请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好过,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着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
  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觉得奇怪。我正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舞女抚摸着小狗的头。我难以开口,只好做出冷淡的神情。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炮下面念着说明书。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胳膊肘拄在窗槛上,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洞洞的。我觉得从远方不断微微地传来了鼓声。眼泪毫无理由地扑簌簌落下来。
  七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穿上这身礼服似乎专为给我送行。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桔子不大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把它戴在荣吉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是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走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夜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了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别的人来了吗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她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楣碰上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办法,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要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寻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
  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着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的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着少年的学生斗篷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答答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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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雪国》内容提要
  岛村虽然研究一些欧洲舞蹈,但基本上是个坐食祖产、无所事事的纨袴子弟。他从东京来到多雪的上越温泉旅馆,结识在那里出卖声色的驹子,驹子年轻貌美,不单能弹一手好三弦,还努力记日记,他们之间虽说是买卖关系,但驹子对岛村表现了比较真挚的感情;岛村则认为二人无非是露水姻缘,人生的一切均属徒劳。驹子对岛村表示理解,嘱他“一年来一次就成,带夫人来也欢迎,这样可以持久”。岛村一共来雪国3次,同驹子厮混,驹子对他则伺候饮食,陪同游玩,二人之间狎昵猥亵无所不至。尽管这一切都按艺妓制度计时收费,但岛村追求驹子的美貌,驹子赏识岛村的大度和学识。两人之间也流露了互相爱慕之情,最后挥手而别。
  岛村第二次前来雪国时,在火车上看到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在精心照料一位患病的男青年。姑娘名叫叶子,青年名叫行男。当时,己是黄昏时分,车窗外夜幕降临在皑皑雪原之上。在这个富有诗情的衬景上,叶子的明眸不时在闪映,望去十分美丽动人。岛村凝视,不禁神驰。后来岛村得知叶子原来是驹子三弦师傅家的人,行男则是三弦师傅之子。岛村风闻三弦师傅活着的时候,曾有意叫驹子和行男订婚,驹子也是为给行男治病才当了艺妓的。但驹子对此表示否认,实际上对行男也毫无感情,甚至岛村二次离开雪国,驹子送到车站时,叶子跑来报告行男咽气,哀求驹子前去看看,驹子也未予理睬。岛村虽然欣赏叶子年轻貌美,但在第二次来雪国后的几次接触中,并未对她有爱的表示:直到在他离开雪国之前,剧场失火,发现叶子从二楼上掉下来死去,也只是略表同情而已。
  总括起来。《雪国》并无较多的情节,着重表现的是在雪国那独有的地方风光中,岛村和驹子相互间的感情交流和性爱生活。
  《雪国》作品赏析
  川端康成幼失怙恃,历尽人世沧桑和炎凉世态,养成了一种孤独沉默的性格,对于世事采取漠然的态度。为此,他早期作品,如《伊豆舞女》和《招魂祭典一景》等,还蕴含着对下层妇女的同情,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某些社会现象。但是,由于他后来受日本古典文学和禅宗思想影响很重,逐渐脱离现实,以致原来残留于头脑中的封建主义思想不但未能减弱,而已有所发展。《雪国》这部名著,基本上可以说是他这种前后期思想变化的分水岭。
  《雪国》起笔于1935年,当时正是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国东北地区、准备发动全国侵华战争的阴云密布时期。在这时期,他们对日本国内加强统治,轰动一时的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已被镇压下去,与之对立的新感觉派文学,包括川端康成的文学创作,从另外一面受到影响。《雪国》这部作品的发表,足以说明这一严酷的现实。《雪国》开始是以描写各个章节内容的短篇形式分别发表于各种刊物上的,后来随着形势更加险恶,从1937年以后即基本上停止发表。直至战后才又略加修改补充,出版最后完成本。主要原因大致是,它既未追随日本帝国侵略政策,歌颂侵略战争,也未像小林多喜二的《为党生活的人》那样。正面批判和反对侵略战争,描写共产党员和工人阶级的斗争,它把背景设置在远远离开东京的雪国及其温泉旅馆,并以那里的“五等艺妓”(实际上是妓女)驹子和游客岛村的邂逅为题材,表现了他们的性爱生活和游览活动。作家以富于抒情色彩的优美笔致,描绘年轻艺妓的身姿体态和音容笑貌。并巧妙地用雪国独特的景致加以烘托,创造出美不胜收的情趣和境界,使人受到强烈的感染。诸如,列车行驶在皑皑雪原,夜幕开始降落,然而尚未将雪原全部覆盖起来,大地还留着一片模糊的白色。坐在火车上前往雪国去会驹子的岛村。正从车窗欣赏这蕴含着一种神秘感的黄昏美景,忽然一张同这衬景非常调和的影影绰绰的面孔和一双明亮而不十分清晰的眸子引起他无上的美感,他仿佛被一种无法形容的魅力征服了。驹子陪岛村一夜温存之后,清晨时镜梳妆,红颜黑发,受到窗外白雪的烘托。岛村欣赏着,未免感到心旷神怡。精神恍惚。
  川端对于作品的文学语言,要求极为严格。据说他写完一节之后,总要反复推敲琢磨,修改后往往删去大半。因此,他的文章虽然颇为接近口头语言,但读来丝毫没有啰嗦之感。用语简明,描写准确,这又同他对于自己所描写的对象观察细致,熟谙于心,有着重要的关系。
  总之,川端的作品同其笔下的人物——主要是年轻妇女——一样,具有很强的魅力,这又同他的唯美主义倾向和执着地追求所谓“日本的美”有着难以割裂的联系。本来,一个作家,既然生活在现实社会,即便是唯美主义的美的追求,也不可能是世外的梦呓。这就是说,有时他们也会在现实社会发现比较接近真正的美的东西,如川端笔下的“伊豆舞女”同高中学生之间的纯洁的感情;然而,很多时候,由于世界观和思想感情的变化,他们又会以丑为美。《雪国》摆脱那个万马齐喑的黑暗时代的现实,美化封建主义遗留下来的卖淫制度——雪国温泉旅馆“五等艺妓”同嫖客之间的厮混,这就不能令读者感到满意。即使日本帝国主义,由于《雪国》所表现的那种令人陶醉的男女关系会消磨所谓“国民的战斗意志”,对之也不表示欢迎。
  01
  穿过县界长长的隧道,便是雪国。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车在信号所前停了下来。
  一位姑娘从对面座位上站起身子,把岛村座位前的玻璃窗打开。一股冷空气卷袭进来。姑娘将身子探出窗外,仿佛向远方呼唤似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把围巾缠到鼻子上、帽耳聋拉在耳朵边的男子,手拎提灯,踏着雪缓步走了过来。
  岛村心想:已经这么冷了吗?他向窗外望去,只见铁路人员当作临时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脚下,给人一种冷寂的感觉。那边的白雪,早已被黑暗吞噬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啊!”
  “哟,这不是叶子姑娘吗!回家呀?又是大冷天了。”
  “听说我弟弟到这里来工作,我要谢谢您的照顾。”
  “在这种地方,早晚会寂寞得难受的。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常指点他,拜托您了。”
  “行啊。他干得很带劲,往后会忙起来的。去年也下了大雪,常常闹雪崩,火车一抛锚,村里人就忙着给旅客送水送饭。”
  “站长先生好像穿得很多,我弟弟来信说,他还没穿西服背心呢。”
  “我都穿四件啦!小伙子们遇上大冷天就一个劲儿地喝酒,现在一个个都得了感冒,东歪西倒地躺在那儿啦。”站长向宿舍那边晃了晃手上的提灯。
  “我弟弟也喝酒了吗?”
  “这倒没有。”
  “站长先生这就回家了?”
  “我受了伤,每天都去看医生。”
  “啊,这可太糟糕了。”
  和服上罩着外套的站长,在大冷天里,仿佛想赶快结束闲谈似地转过身来说:“好吧,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还没出来吗?”叶子用目光在雪地上搜索,“请您多多照顾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
  火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来。一直等火车追上走在铁路边上的站长,她又喊道:
  “站长先生,请您告诉我弟弟,叫他下次休假时回家一趟!”
  “行啊!”站长大声答应。
  叶子关上车窗,用双手捂住冻红了的脸颊。
  这是县界的山,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架设了电力控制的雪崩报警线。部署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二千名消防队的青年队员。
  这个叶子姑娘的弟弟,从今冬起就在这个将要被大雪覆盖的铁路信号所工作。岛村知道这一情况以后,对她越发感兴趣了。
  但是,这里说的“姑娘”,只是岛村这么认为罢了。她身边那个男人究竟是她的什么人,岛村自然不晓得。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一个女人像慈母般地照拂比自己岁数大的男子,老远看去,免不了会被人看作是夫妻。
  岛村是把她一个人单独来看的,凭她那种举止就推断她可能是个姑娘。也许是因为他用过分好奇的目光盯住这个姑娘,所以增添了自己不少的感伤。
  已经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当他无意识地用这个手指在窗玻璃上划道时,不知怎的,上面竟清晰地映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大概是他的心飞向了远方的缘故。他定神看时,什么也没有。映在玻璃窗上的,是对座那个女人的形象。外面昏暗下来,车厢里的灯亮了。这样,窗玻璃就成了一面镜子。然而,由于放了暖气,玻璃上蒙了一层水蒸气,在他用手指揩亮玻璃之前,那面镜子其实并不存在。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一只眼睛,她反而显得更加美了。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
  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所以在窗玻璃上只映出侧身躺着的那个男人的半边脸。
  姑娘正好坐在斜对面,岛村本是可以直接看到她的,可是他们刚上车时,她那种迷人的美,使他感到吃惊,不由得垂下了目光。就在这一瞬间,岛村看见那个男人蜡黄的手紧紧攥住姑娘的手,也就不好意思再向对面望去了。
  镜中的男人,只有望着姑娘胸脯的时候,脸上才显得安详而平静。瘦弱的身体,尽管很衰弱,却带着一种安乐的和谐气氛。男人把围巾枕在头下,绕过鼻子,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嘴巴,然后再往上包住脸颊。这像是一种保护脸部的方法。但围巾有时会松落下来,有时又会盖住鼻子。就在男人眼睛要动而未动的瞬间,姑娘就用温柔的动作,把围巾重新围好。两人天真地重复着同样的动作,使岛村看着都有些焦灼。另外,裹着男人双脚的外套下摆,不时松开耷拉下来。姑娘也马上发现了这一点,给他重新裹好。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姿态几乎使人认为他俩就这样忘记了所谓距离,走向了漫无边际的远方。正因为这样,岛村看见这种悲愁,没有觉得辛酸,就像是在梦中看见了幻影一样。大概这些都是在虚幻的镜中幻化出来的缘故。
  黄昏的景色在镜后移动着。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山野里的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在遥远的山巅上空,还淡淡地残留着晚霞的余晖。透过车窗玻璃看见的景物轮廓,退到远方,却没有消逝,但已经黯然失色了。尽管火车继续往前奔驰,在他看来,山野那平凡的姿态越是显得更加平凡了。由于什么东西都不十分惹他注目,他内心反而好像隐隐地存在着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这自然是由于镜中浮现出姑娘的脸的缘故。只有身影映在窗玻璃上的部分,遮住了窗外的暮景,然而,景色却在姑娘的轮廓周围不断地移动,使人觉得姑娘的脸也像是透明的。是不是真的透明呢?这是一种错觉。因为从姑娘面影后面不停地掠过的暮景,仿佛是从她脸的前面流过。定睛一看,却又扑朔迷离。车厢里也不太明亮。窗玻璃上的映像不像真的镜子那样清晰了。反光没有了。这使岛村看入了神,他渐渐地忘却了镜子的存在,只觉得姑娘好像漂浮在流逝的暮景之中。
  这当儿,姑娘的脸上闪现着灯光。镜中映像的清晰度并没有减弱窗外的灯火。灯火也没有把映像抹去。灯火就这样从她的脸上闪过,但并没有把她的脸照亮。这是一束从远方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就像在夕阳的余晖里飞舞的妖艳而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自然没留意别人这样观察她。她的心全用在病人身上,就是把脸转向岛村那边,她也不会看见自己映在窗玻璃上的身影,更不会去注意那个眺望着窗外的男人。
  岛村长时间地偷看叶子,却没有想到这样做会对她有什么不礼貌,他大概是被镜中暮景那种虚幻的力量吸引住了。也许岛村在看到她呼唤站长时表现出有点过分严肃,从那时候起就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兴趣。
  火车通过信号所时,窗外已经黑沉沉的了。在窗玻璃上流动的景色一消失,镜子也就完全失去了吸引力,尽管叶子那张美丽的脸依然映在窗上,而且表情还是那么温柔,但岛村在她身上却发现她对别人似乎特别冷漠,他也就不想去揩拭那面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了。
  约莫过了半小时,没想到叶子他们也和岛村在同一个车站下了车,这使他觉得好像还会发生什么同自己有关的事似的,所以他把头转了过去。从站台上迎面扑来一阵寒气,他立即对自己在火车上那种非礼行为感到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面走了过去。
  男人攥住叶子的肩膀,正要越过路轨的时候,站务员从对面扬手加以制止。
  转眼间从黑暗中出现一列长长的货车,挡住了他俩的身影。
  前来招徕顾客的客栈掌柜,穿上一身严严实实的冬装,包住两只耳朵,登着长统胶靴,活像火场上的消防队员。一个女子站在候车室窗旁,眺望着路轨那边,她披着蓝色斗篷,蒙上了头巾。
  由于车上带下来的暖气尚未完全从岛村身上消散,岛村还没有感受到外面的真正寒冷。他是第一次遇上这雪国的冬天,一上来就被当地人的打扮吓住了。
  “真冷得要穿这身衣服吗?”
  “嗯,已经完全是过冬的装束了。雪后放晴的头一晚特别冷。今天晚上可能降到零下哩。”
  “已经到零下了么?”
  岛村望着屋檐前招人喜欢的冰柱,同客栈掌柜一起上了汽车。在雪天夜色的笼罩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顶显得越发低矮,仿佛整个村子都静悄悄地沉浸在无底的深渊之中。
  “难怪罗,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的冷啊。”
  “去年最冷是零下二十多度哩。”
  “雪呢?”
  “雪嘛,平时七八尺厚,下大了恐怕有一丈二三尺吧。”
  “大雪还在后头罗?”
  “是啊,是在后头呢。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只有尺把厚,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
  “能融化掉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一场大的呢。”
  已经是十二月上旬了。
  岛村感冒总不见好,这会儿让冷空气从不通气的鼻孔一下子冲到了脑门心,清鼻涕簌簌地流个不停,好像把脏东西都给冲了出来。
  “老师傅家的姑娘还在吗?”
  “嗯,还在,还在。在车站上您没看见?披着深蓝色斗篷的就是。”
  “就是她?……回头可以请她来吗?”
  “今天晚上?”
  “是今天晚上。”
  “说是老师傅的少爷坐末班车回来,她接车去了。”
  在暮景镜中看到叶子照拂的那个病人,原来就是岛村来会晤的这个女子的师傅的儿子。
  一了解到这点,岛村感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掠过自己的心头。但他对这种奇妙的因缘,并不觉得怎么奇怪,倒是对自己不觉得奇怪而感到奇怪。
  岛村不知怎地,内心深处仿佛感到:凭着指头的感触而记住的女人,与眼睛里灯火闪映的女人,她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这大概是还没有从暮景的镜中清醒过来的缘故吧。他无端地喃喃自语:那些暮景的流逝,难道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节前的温泉客栈,是顾客最少的时候,岛村从室内温泉上来,已是万籁俱寂了。他在破旧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震得玻璃门微微作响。在长廊尽头帐房的拐角处,婷婷玉立地站着一个女子,她的衣服下摆铺展在乌亮的地板上,使人有一种冷冰冰的感觉。
  看到衣服下摆,岛村不由得一惊:她到底还是当艺妓了么!可是她没有向这边走来,也没有动动身子作出迎客的娇态。从老远望去,她那婷婷玉立的姿势,使他感受到一种真挚的感情。他连忙走了过去,默默地站在女子身边。女子也想绽开她那浓施粉黛的脸,结果适得其反,变成了一副哭丧的脸。两人就那么默然无言地向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种事情,但他没有来信,也没有约会,更没有信守诺言送来舞蹈造型的书。在女子看来,准以为是他一笑了之,把自己忘了。按理说,岛村是应该首先向她赔礼道歉或解释一番的,但岛村连瞧也没瞧她,一直往前走。他觉察到她不仅没有责备自己的意思,反而在一心倾慕自己。这就使他越发觉得此时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认为是不真挚的。他被她慑服了,沉浸在美妙的喜悦之中,一直到了楼梯口,他才突然把左拳伸到女子的眼前,竖起食指说:
  “它最记得你呢。”
  “是吗?”
  女子一把攥住他的指头,没有松开,手牵手地登上楼去。在被炉[日本的取暖设备。在炭炉上放个木架,罩上棉被而成]前,她把他的手松开时,一下子连脖子根都涨红了。为了掩饰这点,她慌慌张张地又抓住了他的手说: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他从女子的掌心里抽出右手,伸进被炉里,然后再伸出左拳说:
  “不是右手,是这个啊!”
  “嗯,我知道。”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抿着嘴笑起来,一边掰开他的拳头,把自己的脸贴了上去。
  “你是说它还记得我吗?”
  “噢,真冷啊!我头一回摸到这么冰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虽然那时候你是那样说了,但我总觉得那是违心的话。要不然,年终岁末,谁还会到这样寒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过了雪崩危险期,到处一片嫩绿,是登山的季节了。
  过不多久,饭桌上就将看不见新鲜的通草果了。
  岛村无所事事,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最好是爬山。于是他常常独自去爬山。他在县界区的山里呆了七天,那天晚上一到温泉浴场,就让人去给他叫艺妓。但是女佣回话说:那天刚好庆祝新铁路落成,村里的茧房和戏棚也都用作了宴会场地,异常热闹,十二三个艺妓人手已经不够,怎么可能叫来呢?不过,老师傅家的姑娘即便去宴会上帮忙,顶多表演两三个节目就可以回来,也许她会应召前来吧。岛村再仔细地问了问,女佣作了这样简短的说明:三弦琴、舞蹈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不是艺妓,可有时也应召参加一些大型宴会什么的。这里没有年轻的,中年的倒很多,却不愿跳舞。这么一来,姑娘就更显得可贵了。虽然她不常一个人去客栈旅客的房间,但也不能说是个无瑕的良家闺秀了。
  岛村认为这话不可靠,根本没有把它放在心上。约莫过了一个钟头,女佣把女子领来,岛村不禁一愣,正了正坐姿。女子拉住站起来就要走的女佣的袖子,让她依旧坐下。
  女子给人的印象洁净得出奇,甚至令人想到她的脚趾弯里大概也是干净的。岛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由于刚看过初夏群山的缘故。
  她的衣著虽带几分艺妓的打扮,可是衣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而且只穿一件合身的柔软的单衣。唯有腰带很不相称,显得很昂贵。这副样子,看起来反而使人觉得有点可怜。
  女佣趁他们俩谈起山里的事,站起来就走了。然而就连从这个村子也可以望见的几座山的名字,那女子也说不齐全。岛村提不起酒兴,女子却意外坦率地谈起自己也是生长在这个雪国,在东京的酒馆当女侍时被人赎身出来,本打算将来做个日本舞蹈师傅用以维持生计,可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主就与世长辞了。也许从那人死后到今天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的真正身世吧。这些她是不想马上坦白出来的。她说是十九岁。果真如此,这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有二十一二岁了。岛村这才得到一点宽慰,开始谈起歌舞伎之类的事来。她比他更了解演员的艺术风格和逸事。也许她正渴望着有这样一个话伴吧,所以津津乐道。谈着谈着,露出了烟花巷出身的女人的坦率天性。她似乎很能掌握男人的心理。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头就把她看作是良家闺秀。加上他快一个星期没跟别人好好闲谈了,内心自然热情洋溢,首先对她流露出一种依恋之情。他从山上带来的感伤,也浸染到了女子的身上。
  翌日下午,女子把浴具放在过道里,顺便跑到他的房间去玩。
  她正要坐下,岛村突然叫她帮忙找个艺妓来。
  “你说是帮忙?”
  “还用问吗?”
  “真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托我干这种事!”
  她漠然地站在窗前,眺望着县界上的重山叠峦,不觉脸颊绯红了。
  “这里可没有那种人。”
  “说谎。”
  “这是真的嘛。”说着,她突然转过身子,坐在窗台上,
  “这可绝对不能强迫命令啊。一切得听随艺妓的方便。说真的,我们这个客栈一概不帮这种忙。你不信,找人直接问问就知道了。”
  “你替我找找看吧。”
  “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干这种事呢?”
  “因为我把你当做朋友嘛。以朋友相待,不向你求欢。”
  “这就叫做朋友?”女子终于被激出这句带稚气的话来。接着又冒了一句:“你真了不起,居然托我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关系呢?在山上身体是好起来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就是同你说话吧,心情也还不是那么痛快。”
  女子垂下眼睛,默不作声。这么一来,岛村干脆露出男人那副无耻相来。她对此大概已经养成了一种通情达理、百依百顺的习惯。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岛村望着望着,女子的脸向左右微微地摇了摇,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02
  “就叫个你喜欢的嘛。”
  “我不是在问你吗?我初来乍到的,哪里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要漂亮的?”
  “年轻就可以。年轻姑娘嘛,各方面都会少出差错。不要唠叨得令人讨厌就行。迷糊一点也不要紧,洁净就行了。等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
  “我不再来了。”
  “胡说。”
  “真的,不来了。干么要来呢?”
  “我想清清白白地跟你交个朋友,才不向你求欢呢。”
  “你这种人真少见啊。”
  “要是发生那种事,明天也许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有兴致跟你聊天了。我从山上来到这个村子,难得见人就感到亲热。我不向你求欢,要知道我是个游客啊。”
  “嗯,这倒是真的。”
  “是啊,就说你吧,假如我物色的,是你讨厌的女人,以后你见到我也会感到心里不痛快的。若是你给我挑选,总会好些吧?”
  “我才不管呢!”她使劲地说了一句。掉转脸又说:“这倒也是。”
  “要是同女人过夜,那才扫兴哩。感情也不会持久的吧。”
  “是啊。的确是那么一回事。我出生在港市,可这里是温泉浴场。”姑娘出乎意外地用坦率的口吻说,“客人大多是游客,虽然我还是个孩子,听过形形色色的人说,那些人心里十分喜欢你而当面又不说,总使你依依不舍,流连忘返。即使分别之后,也还是那个样。对方有时想起你,给你写信的,大体都是属于这类人。”
  女子从窗台上站起来,又轻柔地坐在窗前的铺席上。她那副样子,好像是在回顾遥远的往昔,才忽然坐到岛村身边的。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真挚的感情,反倒使岛村觉得这样轻易地欺骗了她,心里有点内疚。
  但是,他并不是想要说谎。不管怎么说,这个女子总是个良家闺秀。即使他想女人,也不至有求于这个女子。这种事,他满可以毫不作孽地轻易了结它。她过于洁净了。初见之下,他就把这种事同她区分开来了。
  而且,当时他还没决定夏季到哪儿去避暑,才想起是否要把家属带到这个温泉浴场来。幸好她是个良家女子,如果能来,还可以给夫人作个好导游,说不定还可以向她学点舞蹈,借以消愁解闷。他确实这样认真考虑过。尽管他感到对女子存在着一种友情,他还是渡过了这友情的浅滩。
  当然,这里或许也有一面岛村观看暮景的镜子。他不仅忌讳同眼前这个不正经的女人纠缠,而且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抱有一种非现实的看法,如同傍晚看到映在车窗玻璃上的女子的脸一样。
  他对西方舞蹈的兴趣也是如此。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从小熟悉歌舞伎,学生时代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他天性固执,只要摸上哪一门,就非要彻底学到手不可。所以他广泛涉猎古代的记载,走访各流派的师傅,后来还结识了日本舞蹈的新秀,甚至还写起研究和评论文章来。而且对传统日本舞蹈的停滞状态,以及对自以为是的新尝试,自然也感到强烈的不满。一种急切的心情促使他思考:事态已经如此,自己除了投身到实际运动中去,别无他途。当受到年轻的日本舞蹈家的吸引时,他突然改行搞西方舞蹈,根本不去看日本舞蹈了。相反地,他收集有关西方舞蹈的书籍和图片,甚至煞费苦心地从外国搞来海报和节目单之类的东西。这绝非仅仅出于对异国和未知境界的好奇。在这里,他新发现的喜悦,就在于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方人的舞蹈。从岛村向来不看日本人跳西方舞就足以证明这一点。没有什么比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更轻松的了。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再没有比这个更“纸上谈兵”的了。可是,那是天堂的诗。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不是欣赏舞蹈家栩栩如生的肉体舞蹈艺术,而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这种空想是由西方的文字和图片产生的,仿佛憧憬那不曾见过的爱情一样。因为他不时写些介绍西方舞蹈的文章,也勉强算是个文人墨客。他虽以此自嘲,但对没有职业的他来说,有时也会得到一种心灵上的慰藉。
  他这一番关心日本舞蹈的谈话,之所以有助于促使她去亲近他,应该说这是由于他的这些知识在事隔多年之后,又在现实中起了作用。可说不定还是岛村在不知不觉中把她当作了西方舞蹈呢。
  因此,他觉得自己旅途中这番淡淡哀愁的谈话,仿佛触动了她生活中的创伤,不免后悔不已,就好像自己欺骗了她似的。
  “要是这样说定了,下次我就是带家属来,也能同你尽情玩的啊。”
  “嗯。这件事我已经非常明白了。”女子压低了声音,嫣然一笑,然后带着几分艺妓的风采打闹着说:“我也很喜欢那样,平淡些才可以持久啊。”
  “所以你就帮我叫一个来嘛。”
  “现在?”
  “嗯。”
  “真叫人吃惊啊!这样大白天,怎么好意思开口呢?”
  “我不愿意要人家挑剩下的。”
  “瞧你说这种话!你想错了,你以为这个温泉浴场是淘金的地方?光瞧村里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
  女子以一种遗憾而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干那种行当的女人。岛村表示怀疑。女子认真起来,但她退让一步说:想怎么干,全看艺妓自己,只是预先没向主家打招呼就外宿,得由艺妓本人负责。后果如何,主家可就不管了。但是,如果事先向主家关照过,那就是主家的责任,他得管你一辈子,就是这点不同。
  “所谓责任是指什么?”
  “就是说有了孩子,或是搞坏了身子呗。”
  岛村对自己这种傻里傻气的提问,不禁苦笑起来,又想:也许在这个山村里还真有那种事呢。
  他百无聊赖,也许会自然而然地要去寻找保护色吧,所以他对途中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有一种本能的敏感,打山上下来,从这个乡村十分朴实的景致中,马上领略到一种悠闲宁静的气氛。在客栈里一打听,果然,这里是雪国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几年前还没通铁路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家,都挂着印有饭馆或红豆汤馆字号的褪了色的门帘。人们看到那扇被煤烟熏黑的旧式拉门,一定怀疑这种地方居然还会有客上门。日用杂货铺或粗点心铺也大都只雇佣一个人,这些雇主除了经营店铺外,似乎还兼干庄稼活。大约她是师傅家的姑娘——一个没有执照的女子,偶尔到宴会上帮帮忙,不会有哪个艺妓挑眼吧。
  “那么,究竟有几个呢?”
  “你问艺妓吗?大约有十二三个。”
  “哪个比较好?”岛村说着,站起来去揿电铃。
  “让我回去吧?”
  “你可不能回去。”
  “我不愿意。”女子仿佛要摆脱屈辱似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我不计较这些。以后还会再来的。”
  但是,当看见女佣时,她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遍要找谁,她也不指名。
  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的艺妓走了进来。岛村一见到她,下山进村时那种思念女人的情趣就很快消失,顿觉索然寡欢了。艺妓那两只黝黑的胳膊,瘦嶙嶙的,看上去还带几分稚气。人倒老实。岛村也就尽量不露出扫兴的神色,朝艺妓那边望去。其实是她背后窗外那片嫩绿的群山在吸引着他。他连话也懒得说了。这女子实在像山村艺妓。她看见岛村绷着脸不说话,就默默地站起身来有意走了出去。这样就显得更加扫兴了。这样约莫过了个把钟头。他在想:有什么法子把艺妓打发走呢?他忽然想起有张电汇单已经送到,于是就借口赶钟点上邮局,便同艺妓一起走出房间。
  然而,岛村来到客栈门口,抬眼一望散发出浓烈嫩叶气息的后山,就被吸引住了,随即冒冒失失地只顾自己登山去了。
  有什么值得好笑呢?他却独自笑个不停。
  这时,他恰巧觉得倦乏,便转身撩起浴衣后襟,一溜烟跑下山去。从他脚下飞起两只黄蝴蝶。
  蝶儿翩翩飞舞,一忽儿飞得比县界的山还高,随着黄色渐渐变白,就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女子站在杉树林荫下,“你笑得真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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