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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_9 亦舒 (当代)
  印子饮泣。
  “你想得到的一切,都已得到,为何哭泣?”
  “那都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可是,除出你真正想要的,其它一切都已得到,还有甚么好抱怨的呢。”
  “裕进,你说得对。”
  “听听这首怨曲,听歌手唱得何等沧桑、无奈,却对生命仍然充满热情。”
  歌播完了,裕进听到嗒地一声,电话挂断。
  他用枕头蒙住头,在床上赖上半天。
         ※        ※         ※
  晚上,裕进憔悴地找到玫瑰人生去。
  一屋是漂亮而妖冶的年轻女子,袁松茂看见他迎上来介绍:“丽珊、丽瑜、丽琼、丽碧,轮到丽字辈抬头了。”
  裕进坐下来喝闷酒。
  人愈来愈多,都听说是小袁请客,蜂拥而至。
  半夜,裕进已有七分酒意,也觉得人生除却贫同病,也没有其它大碍,正想与其中一名艳女攀谈,忽然之间,众人眼睛齐齐一亮,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门口出现一个红衣女郎,隆胸、细腰、长腿,这是谁?
  呀,看真了,是刘印子。
  她剪短了头发,化浓妆,嘴唇上胭脂像滴出血来,大眼睛更显得鬼影幢幢。
  裕进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裕进,跳舞,别说话。”
  “真是你吗?抑或,我疑心生了暗魅,醒来一看,原来是另外一个女子。”
  “的确是我。”裕进不信,大声叫松茂。
  小袁过来,他问他:“真是印子吗?”
  “是她,我通知她来。”裕进颔首。
  他无论如何忍不住,落下眼泪来。
  只听得印子轻轻说:“真男人不哭泣。”
  这个时候谁要做真男人。
  “你明天走?我来送你。”
  “你忙,走不开,我会了解。”
  “要走,一定走得开。”印子微微笑。
  裕进答:“我会记住这句话。”
  这时,不远之处,有人轻轻举起照相机,按下快门,一连拍了好几张照片,因为没用闪灯,无人注意。
  袁松茂眼尖,觉得有人形迹可疑,走过去,“喂,你。”
  可是那人已经混在人群里失踪。
  小袁自己忙得要命,左右两边都是女伴,双手抱着酒杯酒瓶,当然再也无暇去研究那人到底是谁。
  有人问:“红衣女是甚么人?”
  “刘印子。”
  “怪不得,也只有她配穿红。”
  “上帝造人也真偏心,标致起来,可以好看到这种地步。”
  舞罢,裕进与印子坐下来。
  她叫了冰水给他喝,“好些没有?”裕进不出声。
  “这次回去,升学还是做事?”
  裕进有点负气:“买一座葡萄园学酿酒,天天卧在醉乡里。”
  印子笑了,她耳后,用印度墨写着小小一个好字,亦即是女子。
  那一挞皮肤极少机会见到阳光,白腻似羊脂,裕进凝视。
  本来是一个仙子般清丽的女子,因这一点点不羁的记号泄露了消息,带起遐思。
         ※        ※         ※
  这时,一个男人醉醺醺走过来,脚步都不稳了,可是嘴里却称赞印子:“美人,美人。”
  印子不但没生气,反而客气地道谢:“过奖了。”
  醉汉说:“我有个朋友,他也想见见美女,可否带他过来?”
  裕进说:“你醉了。”
  那人摇摇晃晃,朝另一头走去。
  印子看看时间,裕进是聪明人,“要回去拍戏了。”
  “煞科戏,最后一场。”
  “恭喜你,终于大功告成。”
  “裕进─”
  这时,那醉汉又出现,这次,带着比他还醉的伙伴,两个男人,齐齐端详印子,一起说:“美得不像真人,可是,把老郑也叫来开开眼界。”他俩彼此扶着又走开。
  裕进说:“我送你。”
  “不用,司机在门口等。”
  “印子,今时不同往日。”
  印子黯然地笑,她掐住自己纤细的脖子,“这颗头颅,快要接到狗的身上。”裕进把她拥进怀里。这时,醉汉又来了,一共三个人,笑嘻嘻,对印子说:“漂亮面孔真叫人心旷神怡,是上帝杰作。”
  印子忍不住笑,“谢谢,谢谢。”
  “你看,她一点架子都没有。”他们终于十分满意地走开。
  裕进送印子到门口。大块头司机看到她如释重负,“刘小姐,这里。”她登上车子走了。袁松茂跟出来,站在裕进身边。
  “算是有足够人情味。”
  “你也是,小袁。”
  “明天我不去飞机场了,你有空回来看我们。”
  “这是我伤心地,我不要再来。”
  “心情欠佳时勿说气话。”
  “送我回去睡觉。”
  “我比你更醉,叫出租车吧。”
  到底年轻,靠床上略眠三两个小时,祖母来叫他,一骨碌起床,梳洗完毕,白布衫牛仔裤,又是一条好汉。祖母依依不舍。
  “我还有事,去一去邓老师处。”
  “速去速回。”
  他买了一大束白色百合花敬老师。
  邓老师满面笑容:“裕进,你是我学生中至特别的一个。”
  “是因为最蠢。”
  “不,最最聪明敏感,不学好中文太可惜,只有中文才能表达你的心意。”
  裕进微笑。
  “你要走了,唉,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回来一定拜访老师。”
  “给我写信,可得用毛笔写了邮寄,不准用电邮。”
  “是,老师。”
         ※        ※         ※
  邓老师:“永婷也要回家了,呀,我这中文班门庭可冷落啦。”
  裕进忽然说:“老师,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我是书生,不是武将,你怎么同我说这些切口。”
  裕进殷殷话别。来的时候,是一个纯洁的青年,走的时候,心里伤痕斑斑,裕进感慨万千。祖父亲自驾车送裕进。
  裕进真没想到印子会比他还早到。她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已经洗脱浓妆,同裕进约好似的,同样白棉衫牛仔裤,清纯无比。
  她身边跟着保母及助手。
  印子眼红红,依偎在裕进肩膀上。
  在他们隔壁有一家三口,小女孩只得八九岁大,忽然咦一声:“他们是在接吻吗?”指这一对年轻人。
  那母亲嘘小女孩,“爱侣便是这样。”
  “结婚没有?不是说婚后才准接吻吗?”
  印子本来愁肠百结,听到天真无忌的童言,不禁一侧头笑出来。
  裕进说:“有事紧记找我。”
  “你会为我飞回来吗?”
  “一定会。”
  时间到了,裕进终于上了飞机。
  他一直把头靠在窗上,直至到家。
  一闭上眼,便看见印子的大眼睛,再不离开那城市,陈裕进会瘫痪。
  他喝了几杯啤酒,沉沉入睡。
  印子回到旧山顶道的住宅,管家低声说:“洪先生来了。”
  印子看见洪钜坤坐在书房里。
  “去了甚么地方?”
  “送飞机。”
  “很不舍得?”
  印子淡淡地答:“好朋友,当然不舍得。”
  “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
  “我也认为如此。”她好不坦白。
  “与你正好一对。”
  “是吗,可惜他已决定升学。”
  洪钜坤把一张七彩缤纷的报纸娱乐版递到印子面前。
  印子一看,怔住。
  照片有点朦,可是不难看到一个红衣女与她高大的男伴正头碰头在跳舞。
  偷拍!
  标题是“刘印子有秘密情人。”
  她若无其事搁下报纸。
  “是你吗?”
  “的确是我,免费宣传,多好。”
  洪钜坤一时不出声,过一会儿才说:“他那年轻强壮的胸膛,十分可靠及温柔吧。”
  印子不去回答,斟了一杯酒喝。
  
印度墨--06
06
  印子低下头,耳畔的印度墨装饰图案清晰可见,这次,换了一个宝字。五千个美丽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换一个,可多年不重复。这个别致的装饰已成为印子的标志,有一个女记者,专门拍摄她皮肤上的图案,试过一次刊登十多张照片。
  洪钜坤轻轻说:“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颜色。”
  甚么,蚊子?印子抬起头来。
  “所以,四百多年来,印度民居的墙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种民间智能。”
  印子看着他。洪钜坤嘲弄地说:“我见你对印度文物那样有兴趣,故此买了一些书籍来看。”想投其所好,想讨她欢喜。
  可是印子无动于衷,她与洪氏,只讲交易。“戏会卖座吗?”
  洪钜坤答:“不知道。”
  “甚么?”
  “印子,我不必骗你,凭美国报业大亨兰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总统,也捧不了他爱人梅丽恩戴维斯,观众有他们的选择,只有群众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业的明星,我们已经尽力,其余的,讲运气了。”
  印子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学习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这里。”
  印子答:“我根本没有心。”
  洪钜坤凝视她,“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丽的脸容像一朵沉睡的莲花展开花瓣。
  洪钜坤自嘲:不是说要找一个极色的女子吗?已经找到了,还想怎么样。他轻轻把报纸搁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边,陈裕进的飞机着陆。姐姐与男友一起来接他。裕进对未来姐夫异常冷淡,只是紧紧搂住姐姐。
  裕逵介绍说:“弟,这是王应乐。”
  裕进含糊地应一声,把行李交给他拎。
  那小王却十分容忍,并不抱怨,兼做司机。
  裕逵笑说:“弟你愈来愈英俊。”
  “有甚么用,不知多寂寞,又无女友。”
  王应乐立刻说:“我帮你介绍。”
  裕进立刻拉下面孔斥责:“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这人抢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训不可。
  “裕进你怎么了,他家里有七、八个表妹才真。”
  王应乐只是陪笑。
  车里放着张中文报纸,娱乐版上大字标题:“刘印子说,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进心想,已经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样高而蓝的天空,白云似千万只绵羊般。可是,他还是躲不过那双大眼睛。
  裕逵问:“你的中文学得怎样?”
  “可以看得懂报纸标题。”
  那王应乐不识趣,又问:“内容可明白?”
  裕进立刻反问:“我有同你说话吗?”
  王应乐摇摇头,却不生气。
         ※        ※         ※
  裕逵笑着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么了,无理取闹,同小时一模一样。”
  “是,我最不长进。”裕进说。
  “裕进吃错了药。”
  车子才停在家里的行车道,已经听见树荫中母亲的声音叫出来:“是裕进到家了吗?”
  裕进跑出去:“妈妈,是裕进,妈妈。”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学一年级时那样渴望见到妈妈。看到母亲风韵依然,十分宽慰。他接着对王应乐说:“我们一家有许多话说,你可以走了。”
  陈太太骇笑,“裕进,应乐不是外人。”
  陈先生在身后冷冷说:“还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应乐的涵养工夫一流,永不动气,他说:“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见。”回到屋内,裕进哈哈大笑。
  裕逵说:“当心将来人家的弟弟也这样对你。”
  是吗,裕进想:印子没有弟弟。
  裕逵说:“大学给你来了信,收你做硕士生。”
  “我情愿跟爸爸做事。”
  裕逵说:“要不,找一个教席,教小学,愿意吗?”
  裕进颔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伤的动物,只觉甚么都不对劲。”
  被姐姐讲中,裕进索性回房发呆。
  裕逵问:“他是怎么了?”
  陈太太笑,“听祖母说,他失恋。”
  “夏日恋情,永远短暂。”
  “祖母说他这次相当认真。”
  “啊,对象是谁?”
  “祖母电传这张照片过来。”
  裕逵一看,“咦,长得像洋娃娃。”
  “是一个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说:“这么奇怪!”都不觉得明星是人。
  陈太太抿嘴笑,“幸亏没成功,否则,天上忽然飞来一只凤凰,陈家不知如何接驾。”
  大家都没当是甚么严重的事。裕进只得一个人疗伤。他有二十四小时决定上学抑或到父亲的电子厂做工,裕进掷毫取向,一见是字,他便说:“你已是准硕士了。”
  过一日,他开车去大学报到,停车时,误撞一辆吉甫车后部,碰烂了人家车尾灯。可以一走了之。但,陈裕进不是那样的人,他留下电话号码及姓名,才把车子停妥。
  办妥入学手续出来,前面那辆车子已经驶走。他把车子驶回家,半路,电话响:“陈裕进?”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我是。”
  “真是你碰烂我的车尾灯。”语气不知多高兴。
  裕进想,咦,莫非这人有毛病。
  “裕进,我是邓老师中文班同学丘永婷,记得吗?”
  “永婷!”
         ※        ※         ※
  “可不就是我。”永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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