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印度墨

_14 亦舒 (当代)
         ※        ※         ※
  郭学球:“让我做你的导游。”
  印子:“你熟悉哪边?”
  “我有生意在欧斯陆。”
  “那么我们约定了。”
  她也没有甚么奢望,二十岁出头的她心境如老年人,只觉得男欢女爱这件事可望不可及,即使有机会,需要付出代价也太大太苦,不如做个舒适的旁观者。有个人陪着说说话,遇到要事,有商有量,已经足够。
  呵,外表如一朵花的她内心已经枯槁。世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没人知道这件可怕的事。
  戏出来了,一场试映,已叫观众惊骇赞叹。
  影评人这样说:“刘印子好象在演自己,自导自演,把现实生活经历灌注到戏里。”
  “一个奇女子的故事由不平凡的女星演出,同剧中人一样,刘印子也是一个混血儿。”
  “终于有了会演技的女星。”
  “荷里活垂涎她的美色及演技。”
  自戏上演以来,印子睡得很舒服很沉实。因为她知道,即使万一摔下来,她也已经赚得足以一生享用的声誉,这真是一项最大的安全感。
  她与他乘船欣赏挪威的冰川,心境平和,不再有任何挂念。
  真的吗?心底深处,仍然有一个人。裕进,这个平凡普通的名字,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位置。
  他在做甚么,他好吗,他有否想念她,他可有了新的女友,会不会用不褪色的印度墨,在她足底描上祝福的图案?
  这个时候,裕进与他的学生正在踢泥球。
  球场连日大雨,泥泞不堪,男生忍了几日,瘾发,技痒,一见太阳,不顾一切下场。
  足球飞出去的时候,夹着一大团泥浆,很快所有队员都变成泥鸭。
  他们又发现另一边游戏,看见女同学走过,立刻表示友好前去拥抱。
  少女们兴奋之余尖叫起来,一条街外都听得见。
  裕进当然不敢对他的学生造次,他捧着球前去冲洗更衣。
  在图书馆走廊附近他碰见了哲学系主任。
  裕进低着头想混过去。
  胡教授眼尖,“是裕进吗?”
  裕进不得不立正了说:“是我。”
  胡教授说:“裕进,我同你介绍,这是小女祖琳。”
  那女孩子一见有人浑身泥,颜脸都看不清似黑湖妖,不禁退后一步。
  裕进忽然淘气,把球夹在腋下,抢前双手紧紧握住那女孩玉手,好好摇了几下,“你好,幸会,欢迎大驾光临。”
  那胡小姐穿着一身骄傲的白衣,被裕进搞得啼笑皆非,胡教授不以为忤,“裕进,来喝下午茶。”
         ※        ※         ※
  “我更衣就来。”裕进说。
  一抬头,看到冷冷的一双大眼睛。天涯何处无芳草,凡是漂亮的女孩子,都有一双闪烁晶莹的大眼,从瞳孔看进去,几乎可以观赏到她的灵魂。
  裕进换上便装,骑脚踏车到胡教授的宿舍去。
  胡祖琳在露台点杨桃灯,裕进抬起头看到各式花灯,不禁想到童年好时光。
  他曾问印子:“中秋节你们做些甚么?”
  “家里冷清清,从来不过节。”
  “甚么,不讲嫦娥应悔偷灵药的故事?”
  “别忘记我生父是葡人。”
  印子也不觉特别难过,她的心,别有所属,不在乎这些小玩意。她当务之急是名成利就。
  胡祖琳已换上便服,看到有人在楼下凝望,不禁好奇,自露台上看下来。她一时没把陈裕进认出来,随口问:“找人?”
  裕进脱口念出十四行诗:“你拥有大自然亲手绘画的面孔,是我爱念的女主人……”
  胡祖琳微笑,“你是谁?”
  胡教授出来一看:“裕进,快进来,司空饼刚出炉。”
  裕进自脚踏车后厢取出两瓶香槟作为礼物。
  胡祖琳纳罕:他就是那泥鸭,是父亲的学生?
  裕进也在想,教授的千金不知来进修哪一科。
  坐下,喝过茶,吃罢点心,裕进问:“请问祖琳读哪一科?”
  祖琳一怔,“医科。”
  “呵,悬壶济世,那可是要读六年的功课。”
  祖琳微笑,“你呢,在家父的哲学系?”
  胡教授大笑,“在说甚么啊,你俩是同事,不是同学,两个人都已毕业,是讲师身分。”
  裕进很欢喜,原来大家都是成年人,那多好,有恋爱自由,有私奔主权。他松弛下来。
  “祖琳,裕进很有才华,不拘小节,极受女学生欢迎,课室爆棚。”
  裕进啼笑皆非:“这算甚么介绍?教授,我的好处不止那一点点吧。”
  教授一直陪笑。
  祖琳想,人不可以貌相,原来他是同事,已经在做事了,可是怎么一脸都是孩子气。父亲请他来喝下午茶,是故意制造机会吗?
  教授说:“祖琳,你做人太紧张,向裕进偷师吧,学学他的逍遥。”
  裕进又抗议:“教授,我工作时也很认真。”
  “祖琳最近老在睡眠中磨牙──”
  “爸。”祖琳跳起来阻止。
  “祖琳你真该松弛神经。”
  裕进奇问:“是甚么引致困扰?”
  祖琳不回答。
         ※        ※         ※
  教授答:“她母亲与我离异后要再婚。”
  裕进不由得劝道:“胡医生,这是好事,你应当庆幸一位中年妇女以后不再寂寞。”
  祖琳不忿一个陌生人来教她如何做人,忍着不出声。
  “你还霸住母亲干甚么,你早已长大成人,不需她晚上说故事给你听。”
  祖琳发呆,是吗,她竟那么自私?“不,我是为她幸福着想,对方比她年轻三年,可能贪她财富……”
  “只有她知道她要的是甚么,你几岁?”
  “二十六。”
  “你比我大三岁,我不可以追求你吗,十年八载也不算甚么。”
  胡教授称赞:“说得好。”他真豁达,前妻将嫁人,他竟那样高兴。
  祖琳走到露台上去吹风。裕进斟了香槟,给她一杯。
  祖琳问:“你真是大快活?”
  “怎么可能,全是我硬装出来,如果不能哭,最好是笑。”
  “你有甚么烦恼?”
  “说来话长。”
  黄昏,天色未暗,有理没理,月亮已经爬上来,银盘似照耀人间。裕进想起在邓老师处学来的诗词,他说:“月是故乡明,千里共婵娟。”
  祖琳指正,“这一句不同下一句挂单。”
  “应该怎么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华人总是奢望一些达不到的意境。”
  祖琳干了手上的香槟:“好酒。”
  “谢谢,一个朋友教会我喝这牌子。”
  “女友?”
  裕进很温文的答:“不,她从来不属于我。”
  “美人?”
  “祖琳,你也很漂亮。”
  这句话说出来,裕进自己吃一惊。能够这样理智客观地讲话,可见已经清醒了。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
  祖琳听到赞美,欣然一笑,全盘接受。
  “你在医科专修甚么?”
  “儿童骨胳移植。”
  裕进想:在他父母心中,这是比丘永婷更理想的媳妇。假使印子有机会升学,她会挑选哪一科来读?医科、建筑、法律都太辛苦,美人的青春岁月有限,需好好利用,那么美术、哲学、历史又过分虚无,计算机、机械、化学……想来想去,竟没有一科适合她。
  胡祖琳见他出神,轻轻问:“想甚么?”
  他笑:“中秋节,吃月饼。”
  “我们家有苏州月饼。”
  “家母说我小时候第一个学会的字是饼饼,不是妈妈。”
  祖琳笑,“爱吃是福气。”
  
印度墨--09
09
  “童年与成年中间一段日子不知怎样胡混过去。”裕进欷歔。
  祖琳看着他,“一定很精采。”
  教授出来问:“谈甚么那样高兴?”
  “我与祖琳十分谈得来。”
  “那么,留下吃晚饭。”
  裕进踌躇,他与任何人都合得来,这是他的天赋本领,所以课室满座,学生都喜欢他。可是,钟情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回事,他知道,那像是卷入无底漩涡,明知没命,却异常愉快,根本不想逃生。
  光是谈得来是不够的。
  “我得回家过中秋。”
  祖琳并没有留他,多年专业训练令她刚强自重,决不会使出小鸟依人的样子来。
  到了家门,大家都觉得意外,虽然同一国土,到底是五小时的飞机航程。
  裕逵迎出来,“稀客-——”
  “请勿讽刺我。”
  “不要误会,我是说你朋友袁松茂来看你。”
  裕进一听,大叫起来,“茂兄、茂兄。”
  袁松茂穿着拖鞋走出来,简直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胖了许多,似大腹贾,老气横秋。他看见裕进,也吓一跳,“你愈来愈年轻,往回走,不可思议。”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
  袁松茂上午才到,打算休息一个星期。
  裕进问:“生活如何?”
  “比从前艰难,过去总有许多闲钱可拾,现在已经没有这一支歌。”
  “你不怕啦。”裕进拍他肩膀。
  “托赖,敝公司一向谨慎,幸保不失。”
  裕进沉默一会儿,终于提到一个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名字:“印子呢?”
  松茂讶异,“你不知道?”
  “不知甚么?”
  “她大红大紫,成为影视界王后,炙手可热,拍摄广告酬劳千万。”
  “甚么?”
  “难以置信,可是这就是两年前还住在漏水天台屋里的刘印子。”
  “一千万?”裕进觉得这种数字不可想象。
  “不折不扣,只收取美金,存入海外户口,试想想,我等高薪管理人员,做到告老回乡,也储蓄不到千万。”
  “一个年轻独身女子,要那么多钱来干甚么?”
  袁松茂给他白眼,“陈裕进,你这人似白痴。”
  “钱可用来防身,太多无用,她快乐吗?”
  “名成利就,万人艳羡,当然快乐。”
  “快乐是那样肤浅的一件事吗?”
  “裕进,醒醒,我们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
  裕进双臂枕着头,躺在沙发上,轻轻说:“印子不是那样的人。”
  “你已不认识她。”
         ※        ※         ※
  松茂取出手提电脑,调校一会儿,把荧幕递到裕进面前。小小液晶银幕上出现一个神采飞扬的女郎,一颈钻石项链,随着舞步精光闪烁,叫观众连眼睛都睁不开来。
  在那样小小的银幕上都看到她艳光四射。
  裕进发呆,“这不是她,样子好象变了。”
  “你也看出来?她一直嫌鼻子上有个节,去看过矫形医生,除掉了。”
  裕进侧着头,“不,很多地方不对了。”
  “裕进,相由心生。”
  裕进低下头,“你说得对。”
  太艳丽的刘印子完全失去纯真一面,她那修饰得无懈可击的眉眼,最尖端前卫的打扮,华丽得炫目的首饰,都与他认识的她不一样。
  相信她已无憾,不再会有嗟叹。
  “红了,红得那样发紫,真是猜想不到,她已成为都会少女的偶像。”
  “有男伴吗?”
  “与洪君已正式分手,现在,听说大昌建筑二老板在追求她。”
  裕进黯淡地微笑。
  “你仍然爱她?”
  “印子不是一个容易可以忘记的人。”
  “那个印子已经不在了。”
  “是,”裕进想起那个故事,“已经叫人换了身子,下次就该换头了。”
  没想到袁松茂听懂了老友的话,他也感喟,“说得好听点,叫适者生存,脱胎换骨。”
  两个男生静下来。然后,松茂又说:“不过,裕进,那样的女孩子,都会里还是很多的。”
  “她是花魁。”
  “这点我不反对。”
  “松茂,我有三天假期,你爱怎么玩?”
  “我想好好睡觉。”
  “一流,”裕进竖起拇指,“返璞归真。”
  第二天一早,他到唐人街的书店去,只见一档娱乐杂志十本倒有七本用刘印子做封面。有一张化妆像是被打黑了双眼,无比颓废的妖冶,又有一张扮小女孩,头上结十来条小辫子,剎那间变了另一人。
  眼花缭乱的裕进忍不住走出书店。
  他一本杂志也没买。
  要知道印子近况竟得走到书店来,那么,印子已不是旧时的印子。
  那天晚上,裕进在熟睡中听见有人呜咽。
  他自梦中惊醒,跳起来,奔出客厅打开门。
  “印子,你回来了,印子!”
  门外凉风习习,他打了一个冷颤。
  哪里有人影,他醒了。
  母亲在身后叫他,“裕进,裕逵不舒服,大呕吐。”
         ※        ※         ※
  “啊,我立刻送她到医院。”裕进说。
  王应乐慌忙扶妻子上车,裕进飞车进城。
  急症室医生检查过后,诧异地抬起头。
  “你们之中无人知这是甚么症候?”
  “是怎么一回事?”裕进吓得发抖。
  “这位女士怀孕已接近十一周。”
  裕进一怔,落下泪来,呵,陈家快要四代同堂了。
  王应乐扑出去打电话报喜。裕进裕逵两姐弟紧紧拥抱。
  “王太太,多多休息,吃好一点,定期检查。”
  王应乐泪盈于睫地回来,“妈妈哭了。”
  一行三人喜气洋洋回家去,裕进把车开得很慢。他们兴高采烈地谈着婴儿的未来。
  “叫甚么名字?”
  “念公校还是私校,又大学读甚么科目?”
  “喂,尚未知是男是女。”
  “裕逵一定会亲手带,嘿,读那么多书,结果不过做孩子的妈。”
  王应乐刺激过度,忽然泣不成声。
  裕进说:“他知道从此要睡书房了,可怜。”然而,他知道最苦恼的是他自己;至今还孤家寡人。
  回到家门,天曚亮,裕进才想起适才的梦,他不禁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四周围再找了一遍。
  没有,当然甚么都没有。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