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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墨

_11 亦舒 (当代)
  裕逵吓一跳,“我不要,别弄脏我的礼服。”
  “狗咬吕洞宾。”
  陈太太进来,“裕逵,请帮我扣腰封。”懒洋洋的裕进总算起来梳洗。他穿好衣服,用电话向祖父母报告现场状况。
  婚礼在前园架起的蛋黄色帐幕里举行,请了百来个客人,最美的鲜花,最鲜的食物,绝不吝啬香槟。
  陈先生为停车位头痛,四处同邻居打招呼。
  裕进在这样一个热闹的早晨竟觉得寂寞。
  永婷过来笑说:“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礼服够漂亮。”
  “永婷你穿上纱衣似安琪儿。”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冲口而出:“辛褒也那样说。”
  永婷立刻后悔,怕裕进不高兴。
  “辛褒有眼光。”他却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紧张她。
  陈太太正想看看结婚蛋糕是否妥当,一走进帐篷,只见一个苗条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红色泰丝套装,细腰、长腿、单看背影,已知是个美人儿。陈太太轻轻咳嗽一声。她缓缓转过头来,满面笑容地说:“陈伯母,我正在欣赏结婚蛋糕。”
  那鲜艳的桃红色衬得她色若春晓,整个人似一朵芙蓉花,陈太太不由自主想亲近她,轻轻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与他心心相印,白头偕老,无比幸福。”
  “谢谢,谢谢。”
  但,她是谁呢?电光石火之间,陈太太想起来,她看过她的照片,这便是陈裕进的梦中人,她是刘印子!
  姜是老的辣,她实时作出适当的反应,十分可亲地称呼:“印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
  刘印子双手奉上礼物。
  陈太太打开一看,是一条意大利著名设计的镶宝石项链,那红宝与绿宝有拇指甲那样大。
  “太贵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给裕逵的礼物,伯母怎么好代她推辞。”
  说的也是。这种项链她也许拥有十副八副,随便拿一条出来送人,来到民间,已是宝物。
  “裕进给我寄帖子来。”印子打开手袋取出红帖子。
  陈太太立刻说:“裕进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这时新娘提着白裙出来找母亲:“妈,化妆师病了,不能来,怎么办?”
  陈太太一怔,“哟,那只得自己动手了。”
  印子立刻说:“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妆师,她在外头车里,我叫她进来帮手。”
  陈家母女松一口气。“快请。”
         ※        ※         ※
  印子取出手提电话说两句,不消片刻,阿芝拎着化妆箱进来,微笑地跟着新娘进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会儿就得走。”
  陈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饭才走?”
  “我得赶返多伦多。”
  “我立刻叫裕进来。”
  “谢谢伯母。”
  陈太太暗暗佩服她气定神闲,并没有主动找陈裕进。还在说他,他寻人来了,“印子,印子,我见到阿芝——”
  印子扬声,“这里。”
  裕进已看到桃红倩影,不禁哽咽。
  陈太太只得识趣地走开,一边叹口气。
  “也难怪。”她喃喃说。
  “难怪甚么?”丈夫在身后搭讪。
  “难怪裕进那样喜欢她。”
  “那女明星?在哪里?”
  “在园子里。”
  陈先生很兴奋,“我也去看看。”
  “你这老十三点,有甚么好看,还不给我站住,裕进同她说话呢,人家一会儿就要走。”
  这时裕逵欣喜地推门进来,“妈,你看这化妆师是绝顶高明。”
  陈太太只觉眼前一亮,端详女儿面孔,又不见脂粉痕迹,技巧真正一流。
  “妈,你也来一试。”
  人人爱美,陈太太立刻说:“麻烦阿芝了。”
  这一切,都被丘永婷听在耳内。她轻轻走向花园。
  乐队已经来到,在台上摆设乐器,婚礼歌手在试音,她轻柔魅力的声音唱吟:“直至十二个永不,我仍然爱着你,紧抱我,不要让我走……”
  永婷看到裕进身边有一朵桃红色的云,他们轻轻随歌声起舞。永婷脸色渐渐苍白,可这是一场打不赢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结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紧关头,一视同仁,他都会赶到她身边。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轻轻对她说:“你在这里?”
  永婷抬头,看到伴郎辛褒。
  他轻轻说:“我打算学中文。”
  永婷不出声。
  “我家做珠宝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儿园同学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证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来。为甚么要舍易取难呢,这是她作出检讨的时候了。
  
印度墨--07
07
  一对新人宣誓之后,印子便向陈家告辞,她与阿芝必须赶回飞机场。裕进送她到门口。
  有人替她打开车门,印子一见他便怔住。这是洪钜坤,他怎么也来了?
  陈裕进也发觉这有点气派的中年男子决非司机,他盯着他。
  洪钜坤对他说:“恭喜你们。”
  “谢谢。”声音冷淡。
  洪钜坤取出红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敬请笑纳。”
  裕进大方地收下。一直以为这人肠满脑肥,一脸猥琐,其实不是,他比想象中年轻扎壮,而且,成功的人,自然有他的风度。
  印子与他上车离去。
  阿芝与司机坐在前座,中间玻璃窗关紧了,听不到后座谈话。
  印子说:“你怎知我在这里?”
  “我消息灵通。”
  “我不过略走开一会,立刻归队。”
  “一个人的财宝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印子脱了外套,露出小小背心,“车里怎么少了冷气。”
  “是那大学生叫你热血沸腾?”
  印子看着他,“你想说甚么话,尽管讲好了。”
  “印子,你身上没有一个忠贞的细胞。”
  印子不出声,她知道已激怒了他。
  “你我可以实时解约。”
  印子不出声。
  “你羽翼已成,外头不少公司愿意罗致你,离开翡翠,可获得自由兼爱情。”
  印子缓缓说:“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叫王治平准备法律文件。”他十分赌气。
  印子知道此时一句多余的话必叫他下不了台就此弄僵,她不出声。
  车子一直驶往飞机场。
  前两夜,印子才做梦,噩梦中屋漏兼夜雨,一天一地是水,不知如何补漏,大惊,喘醒。她一边喘息,一边对自己说:“印子不怕,那一切已经过去了。”是吗,已经过去了吗?印子握紧拳头,一声不响。
  只听得洪钜坤说:“我真蠢,竟然想过同你结婚。”
  他在飞机场东翼下车,并不打算押送印子回家。
  阿芝紧张问:“我们去哪里?”
  印子低下头:“照原来行程。”
  一年下来,他对她腻了,借故发作。她呢,本来可以施点手段,继续维系这段关系,但是,这种交易式而没有真正感情基础的关系,拖长了也无益,不如就此结束。
         ※        ※         ※
  洪钜坤这人有淫威,要求绝对服从,若一辈子跟他生活,并不是享受。钱可以到别的地方去赚,现在家人生活已经有了着落,手头上又有点积蓄,印子的心定下来。
  她回到影展去展览笑容。
  最后一晚,阿芝给她看一份报纸。有照片为证,大字标题:“洪氏另结新欢,与本届香江小姐冯杏娟出双入对。”
  印子不出声。
  “下飞机时记者势必围攻,你得有准备才行。”
  印子半响不答:“咄,老板交女朋友,关我甚么事。”
  “一于这么讲。”
  阿芝见印子似一点也不伤心激动,心中感喟地想,不相爱也有不相爱的好处,各自甩开手,各管各去,多么爽利。
  阿芝不知印子内心感觉。
  印子像被人强灌饮了镪水,胸腔溃烂,不知怎样形容难堪感觉。玩物就是玩物,一件丢开,另外又找来一件,不必顾存对方颜面、自尊、感受。虽然一早知道结局如此,待真正发生了,还是觉得难堪。
  照片中,应届香江小姐只得十多岁,头发染成棕红,身上裙子短得不能再短,脸上一副宠幸的样子。
  阿芝忍不住说:“粗贱。”
  飞机就快降落,阿芝又问:“可要在另一个出口走?”
  印子想一想,点点头。
  在信道另一边出去,深夜,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印子心里一惊,甚么,难道已经不红了?忽然之间,人声嘈杂,一扇门一声撞开,十来二十个记者争先恐后涌出,闪灯对牢印子拚命拍摄,团团围住她不放行。
  印子放心了。
  没问题,刘印子仍有号召力,她松下一口气。
  记者争相提问,印子一言不发。她板着面孔一直回到家里,掩上门才无奈她笑了。
  大队记者仍在楼下驻扎。印子看到母亲缓缓走出来。
  “收入,有问题吗?”
  她关心的,仿佛就得这点。一个人穷怕了,就会这样。
  印子冷冷答:“放心,不会少了你那份。”
  “房子,到底是谁的名字?”
  “两层都在我名下。”
  那母亲着实松口气。
  “印子,不如花点律师费,把小的那层转给我。”
  印子心情不好,忽然十分尖刻,“为甚么?你怕我比你早死?”
  蓝女士不敢得罪她,拎起手袋说:“我走了。”
         ※        ※         ※
  印子:“楼下有三十架照相机,你吃得消吗?”
  蓝女士:“我试试看。”也十分讽刺。
  她开门离去。
  屋内归于寂静,印子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忽然之间,电话铃响。事情会有转机吗?印子提起电话,喂地一声。
  “印子,到家了?”
  是老好陈裕进,她微笑,“裕进,听到你声音真好。”
  “裕逵十分喜欢你的礼物。”
  “呵,小小心意。”
  裕进沉默一会儿,忽然说:“闹翻了?”
  “你看到报纸?”
  “海外版隔二十四小时便看到。”
  印子十分干脆,“我回复了自由身。”
  “是因为我的缘故?”
  “不,”印子不给他这种满足,“是因为他与我意见不合。”
  裕进惆怅。
  “我不够听话。”
  “印子,做完手头上工作,来我家度假。”
  “裕进,我也真的累了,你仍愿接收我?”
  “永远。”
  “真不相信我仍有好运气。”挂了电话,她把裕进的信紧紧拥在怀中。
  第二天一早,王治平上门找她。
  “印子,洪先生感激你一言不发。”
  印子不出声。她刚睡醒,淋了浴,湿头发拢在脑后,T恤短裤,一点化妆也无,仍是美人中美人。
  那冯杏娟不如她远矣。
  王治平咳嗽一声,“洪先生说,屋内一切都归你,你仍可帮翡翠工作,阿芝与阿佐仍由公司发薪水,他有义务照顾你,又拨了若干股票到你名下,保证你生活。”
  印子不表示意见。
  “他说,他始终不知道你心里想甚么。”
  印子表情十分落寞,到底是人,洪氏在要紧关头救了她,用他的人力物力把她自漏水天台屋拉出来,她对他,也有感激成分。
  “印子,你有事尽管吩咐。”
  “我想解约。”
  “一定照你的意思,洪先生说:‘许佩嫦是个可靠有实力的经理人,你定可青云直上。’”
  印子轻轻说:“上到青云?会否摔下来?”
  王治平没有回答她,站起来告辞。
  “佩嫦姐稍后会来找你。”
  “多谢洪先生照顾。”
  王治平心想:那冯杏娟的资质都不及刘印子十分之一。可是,比刘印子听话一百倍。王治平也有点失落,以后,不能时时见到这可人儿,不知怎地,人类天性贪恋美色,他自问对刘印子一点企图也无,可是每次看到她精致如杰作的面孔,心底说不出的欢喜,她的观众想必有同样感觉,导致她走红。
         ※        ※         ※
  电话铃响了。
  “在家,没出去?”
  “记者在楼下,不敢动。”
  分了手,彼此反而客气起来。
  “对一切安排满意吗?”
  “很好,谢谢。”
  “你始终十分懂事。”
  “仍得不到你的欢心。”
  “别冤枉我,是我深爱你,却没有回报。”
  “你有财有势,声音比我响。”
  两人都笑了,和平分手,令人心安。
  挂了电话不久,许佩嫦上来与她谈论细节。
  “印子,你真人与我想象有很大出入。”
  印子有点紧张,不知她想说甚么。
  “你比外表印象文静理智。”
  这大抵算是赞美,印子不出声。未来经理人指着她足踝上的图案,“这玩意儿始终很野性,不如抹掉它。”
  印子轻轻说:“这是真的纹身。”
  佩嫦一看,是个小小的灵字,“哎,我以为是画上去,是纹身,可麻烦了。”
  印子十分婉转地说:“要完全改变一个人,是没有可能的事,也无此必要。”
  许女士走后,她同阿芝说:“我决定不采用经理人,自己闯一闯。”
  “可是,一切要自身应付。”
  “不怕,做人根本如此。”
  干吗事事受另一人箝制,一切私事及帐部公开,完了,还要把收入分她百分之十五。
  阿芝说:“许佩嫦同荷里活有联络。”
  印子嗤一声笑,“本市的钱还没掏空呢,去那么远干甚么,身边有美金,一样到比华利山买洋房。”阿芝也笑。
  印子又说:“命中注定有的东西,自然会送上门来,否则,钻营无益。”
  印子叹口气。
  杂志上全是洪钜坤约会冯杏娟进出各种场合的照片,文末记者总不忘挑衅地问一句:刘印子怎么想?刘印子至今未作任何响应,刘印子如常工作!
  印子趁这个机会接了广告拍摄。她游说客户:“到巴黎拍外景,我会穿得单薄一点。”那个商人着了魔似忙不迭答允。
  过几天,印子就离开了是非之地。她与裕进约好在欧洲见面。这一边裕进收拾行李只说有急事,连夜乘飞机往欧陆。
  第二天清晨陈太太正预备整园子,丘太太忽然来访。
  “咦,一早有甚么事吗?”
  丘太太期艾,“一夜未睡,鼓起勇气,来同你说清楚。”
  “哟,看你那样郑重,可是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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