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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眠 - 宫部美雪

_3 宫部美雪(日)
  今市把我们介绍给这两个年轻人。我靠在窗框上,拳头在裤袋里握紧,我怕自己突然说出让事情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话。慎司仍然站在那儿,一只手放在异型高脚椅上,支撑着身体。
  今市凭着自己的主观意识介绍,说我是对他们的画有兴趣而特地来采访他们的。两个年轻人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副莫名所以的神情,最后他们互看了一眼。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其中一人发问。他个子比较高,右手戴着一个钛制的腕表。
  “别人介绍的,”我回答,“但我来找你们,并不光是为了画的事。”
  “我就知道。”年轻人笑了起来,他们笑得很开怀。
  “天下哪有这种好事。”
  “不好意思,请问贵姓?”个子较矮的年轻人问遭。他只是比他的朋友矮一点,和我并没差多少。
  我报上姓名,高个子点了点头说:“我叫垣田俊平,他叫宫永聪。”
  “那幅警示灯是谁画的?”
  “是我。”宫永聪回答。“你喜欢吗?”
  “对。”
  “太好了。我也对这幅作品很满意。”
  “你对自己的每一张画不是都很满意吗?”垣田俊平开他玩笑。
  “对啊。要不怎么敢画出来。”
  慎司一直盯着我看,我故意视而不见。
  “你们都是大学生吗?”
  “对.没错。”
  “艺术大学吗?”
  “不是。”两人都有点害羞地笑着。
  “高攀不上。”
  “那儿门槛太高_了。”
  “根本挤不进去。”
  “我们读的是一般的学校,是一所相关企业绝对不可能录用的不起眼的大学。”
  “你们是老朋友了吧?”
  “对,从开始画画时就认识了……”垣田的睑上终于露出了怀疑的表情,“对了,请问你找我们有什么事?这样好像警察问话。”
  “喂。说话别这么冲嘛,”宫永碰了碰他朋友,“这样多没礼貌。”
  “不,没关系,我也很失礼。老实说,我是有点事想请教你们。”
  我指着背后的窗户,“停在下面的那辆红色保时捷是你们的吗?”
  两人沉默了一下,宫永回答:“对,是我的……”
  “真厉害,一定很贵吧?”
  “其实那是我哥的车。昨天晚上,我偷偷开了出来。要把画搬过来,非开车不可。”
  “我们一直拦不到出租车。”垣田补充说。
  “是吗?昨天晚上你们几点到这儿的?”
  在一旁闷不吭气昕着我们交谈的今市抢先回答:“过了半夜,应该超过十二点了。”他显得有点忐忑不安。“有什么问题吗?”
  慎司好像要说什么,我用眼神制止了他。
  “你们是从成田街过来的吗?那条路最方便。”
  “不,我们走的东关东道。从我家来这里,那条路近一螳。”
  “这么说你们是从四街的交流道下来,然后再一直向北开。”
  如果是这样就不会经过案发现场。无论再怎么迷路,都小可能绕到那里。如果他们回答“对,没错”,就表示可能性大大降低。
  然而宫永却说:“不,我们是从佐仓下来的。因为从那里往北开比较近,但后来我们迷路了,我是第一次去那一带。”
  “我只告诉他们大致的路线。”今市插嘴说道。
  范围慢慢缩小了。我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丁,我把手伸向领口,想要松开原本就没有戴的领带。
  “迷路了?”
  “对。”两人点着头。
  “你们有没有经过佐仓丁业社区附近,还记得吗?”
  “这个嘛……”垣田侧着头看着他的伙伴。
  “是我开的车。”宫永看着我回答。
  “昨晚天气不是很糟吗,根本看不清楚四周,也没了方向感,所以我们才迷路。我不知道有没有经过。”
  两人不安地动来动去,感到很纳闷。
  我的脑袋飞快地转着,得出一个结论——就算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举动,也就是说,他们还不知道因为自己的行为,一个孩子失踪了;而且,即使听到“佐仓”这个地名,他们也完全没有心虚的表情,甚至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他们是凶手,也知道这个案子,见有人来找他们应该会精神紧张,而且一定会装出更平静的表情,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能还会说:“佐仓工业社区?对,经过啊。”甚至会主动提及“就是昨晚发生那件可怕案件的地方嘛”。
  这下棘手了。如果他们已经知道,却故意装出不知道的样子……现在,必须慎选字眼,慢慢问出个究竟。
  我堆出笑容说:“是吗?对不起,问你们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告诉自己,随便编个什么理由,先问出是不是他们打开井盖,然后再说出实情也不迟。即使真是他们干的,应该也不是出于恶意,只能算是过失。
  然而就在这时,慎司突然开口打断我的话,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昨天晚上,有一个小孩掉进那个下水道里死了。”
  我感觉自己小心翼翼用扑克牌搭好的房子被人一下子吹倒了。我顿时哑口无言,恨得牙痒痒的。
  两个年轻的未来画家也哑口无言。两人都张着嘴,紧盯着慎司。
  “你说的是真的吗?”今市也吓了一跳,“我一点都不知道。新闻报道了吗?我们从昨天晚上就没看电视……”
  今市说得含糊起来,接着便陷入沉默。他发现垣田和宫永的惊愕与自己不同。
  我也发现了——是他们干的!
  那种慌乱的样子,绝对错不了。与此同时,让他们老老实实承认“是我们干的”的可能性也变得像针尖那么小了。
  “是不是你们打开井盖的?”慎司瞪着他们说道,“是不是你们干的?”
  狭小的店里,空气变得十分凝重。那是沉默的凝重。
  宫永摆了一下手,正想要说什么,但垣田好像要保护他似的跨前一步,抢先开口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从他受到打击而变得呆板的声音和毫无表情的脸上,可以感受到精密的仪器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运转。他在心里盘算——要保护自己,不能随便说话,现在还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骗人,就是你们干的。你们怕引擎泡水,才打开井盖,让路上的积水流进去,之后就没有把井盖盖上。昨天晚上,你穿红色外套,他穿蓝线条球鞋。你们打开井盖时还在笑呢。”
  慎司越说越激动。垣田的回答和我预期的一样。
  “为什么是我们?你怎么知道是我们?”
  慎司看着我,其他三个人也看着我。这个急躁的少年自顾自地往前冲,在危急时刻却把事情丢给我。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垣田。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况且这一招也最有效。
  “我们——”宫永吞吞吐吐地开了口。
  “你别说话。”垣田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就毅然打断他的话,继续瞪着我。
  此刻我们正处在微妙的关键时刻。不需要多余的说明和大道理.他们两个便受到了冲击,应该为他们留一条退路。我必须让他们知道,虽然他们的行为造成了严重的意外,但还不是最糟的情况。
  “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孩子掉进了下水道。”我慢慢说道,“目前只是行踪不明。从昨晚就没找到那个小孩。刚好有人发现井盖被打开了,所以大家觉得他很可能掉进去了.。”
  “高坂先生,”慎司却跟我唱反调,“你怎么还在撒谎!”
  “闭嘴。”
  “那怎么行!连你也——”
  “我叫你闭嘴,你听不懂吗?”
  我恨得咬牙切齿。我不该带慎司来的,早知道应该让他在外面等。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再次说道:“小孩子可能还没死,就是现在不知道他跑到哪里了。也许和井盖根本无关。”
  垣田脸上毫无表情,和我互瞪着。宫永呆呆站在一旁,眼睛周围和脸颊完全没了血色,好像那里的皮肤坏死了一样。他比较容易说服,于是我对他说:“是不是你们打开了井盖?如果是你们打开的.赶快告诉我。那个失踪的孩子离开家的时间很明确,只要将你们路过那里打开井盖的时间和他离开家的时间两相对照,就可以弄清楚孩子掉没掉进下水道。这么一来,警方就不需要再潜入下永道做无谓的搜索了,而可以立刻去找把孩子带走的变态,或是去水位暴涨的河底打捞。说不定现在还来得及救那个孩子。”
  我知道这是天方夜谭,我亲眼看到了那把黄色的雨伞。但既然他们对案情一无所知,就值得孤注一掷。
  宫永开始动摇了。他眨了眨眼睛,拼命吞口水。我已经抓到了快要溺水的他,已经抓住了他的手,只要再稍微努力一下,再稍微加把劲,他就会拉住我的手上岸。
  “请你告诉我。到目前为止,警方只锁定下水道,但或许小孩在别的地方生命垂危。”
  我把焦点完全集中在宫永身上,只差临门一脚,在垣田伸手抓住官永的肩膀之前,我几乎忘了他的存在。
  垣田没有看我,他看着慎司,慎司看着我。慎司的表情明白地告诉大家,我费尽心思想说服他根本是扭曲事实。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特异功能的人。我觉得自己亲眼目睹了垣田放在宫永肩上的那只手正发出“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别上他的当”的警告。
  “拜托你,请你告诉我。”我重复这句话。
  但一切为时已晚。宫永慢慢摇了摇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垣田也在一旁帮腔,“完全不知道。”
  这时慎司从墙边跳了起来,冲向垣田。
  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应势倒了几把高脚椅。体格比较魁梧的垣田虽然大吃一惊,但仍然轻而易举地撂倒了慎司,骑住他的身上。我和令市从两侧冲了过去,想将他和慎司拉开,然而慎司的右手紧紧抓住垣田的手臂不放。那一刹那,我毛骨悚然。
  “慎司,别这样。”我叫喊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
  慎司一屁股坐在地上,今市从背后抱住他,但他仍然没有松开垣田的手。他眼神呆滞,脑门上青筋暴露,嘴角弄破了,紧咬的牙齿染成了红色。
  “到底是……”
  垣田喃喃自语,他无法将视线从慎司身上移开,也无法甩开慎司的手。我从身后抱住了垣田,感到他浑身好像遭到电击般僵硬。
  在工地时,我可能也是这副德性。当慎司抓住我的手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缩小,完全无法动弹。虽然我嘴上说“别这样”,但我不敢上前去抓慎司的手,把他从垣田身上拉开。因为我也很害怕。
  我不想碰慎司。
  “引擎……引擎,”慎司喃喃地说着,好像在说什么令人费解的祷词,“我很担心引擎。万一浸到水……就泡汤了。很简单嘛。只要……打开盖子,让水流下去……这么大的水,附近的人也很伤脑筋吧……怎么积那么多水……太简单了,只要这样就行了……绝对……绝对……绝对是皆大欢喜。”
  我感到自己的腿发软。不知不觉中,慎司说话的声音,连口气都和垣田如出一辙。
  “不是我干的!”垣田大叫,扭着身体,几乎让我弹了起来。慎司也松开了手。
  “不是我干的!我没有干这种事!你在胡说!”
  他激动地挣扎着,和我一起撞到了吧台下的墙壁上。随着“砰”的一声,我眼冒金星,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我抱着垣田坐在地上。
  慎司无力地垂着双手,呼吸困难似的呻吟着。原本从背后抱住他的令市慢慢地松开了手,胆战心惊地离开了他。
  “你还好吗?”
  垣田神情恍惚,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反应。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几个字,然后爬离了我,拉着宫永站了起来,他们像被斥责的孩子一样依偎在一起。他们背对着窗户站着,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听到用力喘息的声音。
  “他疯了。”今市嘀咕着。
  我站了起来,虽然有点迟疑,但仍然克制住满腔的怒火,抓住慎司的手臂,想将他拉起来。他呆滞地看着我,摇了摇头,然后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
  “请你们走吧。”
  不用今市催促,我已经走向大门。我把手放在慎司的背上,将他推向门口的方向,然后转过头,对留在店里的三个人说:“打扰你们了。”他们什么话都没说。
  当我们走下陡峭的楼梯,我听到我们离开时关上的门义被重重地关上。也许是想彻底赶走我和慎司带进那里的空气吧。
  回到车上,我们静默了好一阵子。回东京的路堵车,车子走走停停。气温上升了,我在途中脱下上衣,丢到后车座,就连这时也没有看慎司一眼。
  进入东京后,他终于开口了。他的头靠在窗户上。
  “对不起!”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依然没有出声。当我在下一个红灯停车的时候,他又说:“我知道我错了。”
  我叹了—下气说:“你为什么那么沉不住气?”
  “我实在克制不住。”
  “你难道没有想过这样会坏事吗?”我拍打着方向盘看着他。信号灯转成绿灯了,后面的车子性急地按着喇叭。“他们并不知道那孩子发生了意外。他们不知道,还可能承认是他们打开了井盖。他们不想让引擎泡水,也觉得让路上的积水流下去的话,附近的居民也会高兴。他们并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慎司慢慢地转过头来,“怎么可能?在夜深人静的滂沱大雨中打开井盖很危险,这是基本常识。大人怎么可能没有这种常识……而且,他们不是大学生吗?”
  “就是有这种人。”
  不,谁都可能那样,谁都可能陷入盲点。
  “我无法理解……所以……我想他们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所以我才觉得应该表现得强势一点。”
  “结果却起了反作用。”
  因为我被慎司吓过好几次——不,因为我对被他吓到感到丢睑,所以我必须火发雷霆,根本无心注意自己的遣词用字。
  “你知道自己干了么好事吗?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们并不是恶人。如果我们不去找他们,他们看到新闻报道,知道有小孩失踪了,或许会主动投案。虽然他们没什么大脑,白痴到几乎危险的程度,但并不是恶劣的罪犯。”
  慎司看着自己的膝盖。
  “结果,你却把他们逼成这样,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他们才会说谎。你听好了,他们并不愿意说谎,是我们逼他们说谎,逼他们说‘不是我们干的,。如果我被别人这么苦苦相逼,我也会说谎,因为心里害怕嘛。他们现在一定很后悔,可能会去找警方自首吧。不过,即使他们不去,我也不会责骂他们,当然,我也不会向警方检举。”
  “为什么?”慎司睁大眼睛,“那两个人听到小孩失踪时的表情,你看到了吧?即使没有特异功能也看得出来就是他们干的。”
  “你这个大混蛋。”我脱口骂了一句,“你还搞不懂吗?我不能向警方检举,这样太不公平、太卑鄙了。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如果他们知道小孩失踪,或许会去自首,承认是他们打开井盖,之后没盖上。正因为他们本身没有恶意,正因为他们觉得别人不可能认为他们是出于恶意才做这种事,所以才有可能在惊吓之余,乖乖去自首。”
  前方的信号灯突然变成了红灯,我急忙踩了刹车。车子由于惯性向前冲,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可是,他们却被你吓得浑身发抖。现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了。他们会想,即使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别人也不会相信,所以他们不会去警局。每个人,每个大人发现自己无意中做了坏事时,是不可能轻易说‘对不起’的,没那么简单。大人发现自己做了坏事时,通常会开始思考明哲保身的办法。把他们逼到这一步,然后再去向警方检举‘他们就是凶手’,简直卑鄙得令人作呕。”
  慎司浑身发抖。我——此刻我才能这么说——打败了他,感到浑身舒畅。其实我的做法才令人作呕。
  “我不管你有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但在你长大之前,在能够理所当然地理解人类理所当然的心理之前,先收起你那张正义的面孔,闭上嘴巴。在我看来,你比他们危险多了。你根本不懂人心是怎么回事,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可以透视人心!”
  慎司缄默不语,像死了一样不发一语。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也渐渐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只是个孩子。
  “抱歉,”我好不容易才说出口,“我说得太过火了。”
  “没关系,”慎司小声地说,“你说的没错。”
  我还没问他家在哪里,当我问他时,他显得有点踌躇。
  “我可不是要向你父母告状才问你地址,而是准备送你回家,否则我不放心。”
  “我知道。但我要先让自己静一下才能回家,否则会让爸妈担心。”
  后来,他说“到这里就可以了”,便在一个小型儿童公园旁下了车。这里刚好位于荒川区和足立区的交界处,旁边有一座大桥、好几栋公寓,天空一片湛蓝。
  “每次我想要冷静的时候,就会到这来。”
  慎司从后备箱拿出自行车,他在组装车子的时候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抬头看我一眼。由于刚才我狠狠训了他一顿,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说:“真不知道咱俩谁更孩子气。”
  “那两个未来的画家,”听我这么一说,他才终于抬起头,“我会留意他们的,我也很关心这件事。我已经记下那辆保时捷的车号,应该可以查到地址。”
  慎司重重地点了点头说:“谢谢。”
  我和慎司都抓不到分手的时机,两个人都拖着。虽然我想要找一句得体的话作为临别赠言,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那,走啦。”
  最后,当我说了这句话,准备关上门时,慎司叫住了我。
  “高坂先生,”我转头一看,慎司的眼中含着泪水,“对不起,我干了蠢事。”
  “别再说了。”
  “我切身体会到必须慎用我的能力。我会牢牢记住,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但是……”
  “但是?”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他的声音很小,“我也没办法。我就是可以听得到、看得到,所以我知道我必须做些什么。你能理解吗?即使你不相信我的能力也没有关系,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如果有人具有这样的能力,他该怎么办?”
  停顿片刻后,我点了点头。
  “即使你不相信也无妨。但是高坂先生,如果你是我,如果你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却天生就有能力透视自己不想听、不想看的事,你会怎么办?如果你可以看得到、听得到,你会不会想要尽自己的力量,充分运用这种能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你能断言你不会做和我相同的事吗?”
  当时,我应该这么告诉他:“我也可能做出和你相同的事。”即使说谎也无妨。慎司会这么问,就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借此得到安慰。如果我当时可以安慰他,事情应该会有全然不同的结局吧。
  然而我却说:“我也不知道。”
  慎司垂下双眼,低声说了“再见”就转身离去。看着他小小的背影远去,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无可挽回的错误,然而他已经听不到我的叫声了。
  第二章 涟漪
  1
  过了一个星期,望月大辅的遗体仍然没有找到,也没听说有人去警局自首,或是警方锁定了嫌疑人之类的消息。
  舆论开始抨击:马路上的井盖可以任人随意打开,这实在太危险了。水利局承诺会作出妥善处理,一位有着局长辅助理头衔的人代表高层发表公开声明时说:“我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把它打开。”结果这个可怜的代罪羔羊又遭到一阵挞伐。
  在事件发生后的一星期内,东京发生了两起在半夜将井盖打开的事件,琦玉县也有一件。幸好都没有造成意外,但很明显,都是模仿千叶那件案子,看来这个世界上充满了缺乏危机意识的人和喜欢冒险的人。
  《亚罗》在罗列一周要闻的“头条”栏目中报道了这件案子。内容由我撰写,摄影师赶赴现场拍下的万里晴空下已经盖紧的下水道的照片则放在标题旁。
  我根据车牌号码查到了车主——宫永聪的哥哥——的资料。他是一家一流证券公司的营业员,只有二十四岁。我很纳闷他怎么买得起至少千万以上的车子,但在询问代理商后,才知道是有问题的事故车,车龄已经五年了。
  “因为他再三拜托,我才卖给他的。”
  宫永聪当时说:“那是我大哥的车,是新车。”可见做哥哥的为了面子,对弟弟撒了个小小的谎,没想到弟弟却在那种天气恶劣的晚上偷偷把哥哥的爱车开了出去。
  台风第二天,他们一定大吵了一架。但也可能根本连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宫永聪和垣田俊平都没有去自首,我也不想和他们有什么瓜葛。曾有一次,我抓起电话想拨宫永家的电话号码,但最后还是作罢。
  在头条的那篇报道中,我对打开井盖的人表达了些许同情。我写道:“可能当事人并无恶意,只是一时疏忽。”
  杂志发行当天,我一整天心里都七上八下的。我以为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会和我联络,然而我并没有接到任何人的电话。
  在饭桌上,我半开玩笑地问一位同事:如果有一架UF0从天降落,停在你眼前,告诉你“目前让警方伤透脑筋的那个案件的凶手就是哪里哪里的谁”,你会怎么做?
  “我会回家睡觉。”这就是那位同事当时的回答。“如果第二天早晨醒来,仍然觉得好像真有这么一件事,那就去住院。一定可以在点滴瓶里看到金鱼在游泳。”
  我笑了。并不是笑同事,而是笑我自己。我竟然把曾经那么当一回事的稻村慎司比喻成UFO,可见我并没有真的相信他。
  慎司也音讯全无。我又恢复了平日的生活,虽然无聊又烦琐,却是踏踏实实的生活。
  《亚罗》虽说是报社旗下的杂志,但规模还没有大到会让银行摆在大厅。在做伊拉克攻打科威特的特辑时,我们不会去征求国际政治学者的意见,只关心这对国内的物价和汇率的影响;在讨论自卫队出兵的问题时,会打出“征兵制复活了?”等夸张的标题,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味。总之,我们杂志的主题就是:目前世界上发生的事对你是有利还是有弊?
  不同于报社,杂志记者没有严格的“负责路线”。但毕竟每个人都各有所长,在采访的过程中,也会逐渐建立起自己的情报网,所以也就根据每个人“大致的专长”来分工。
  我在报社时就隶属社会组,和警方打交道的时间比较长,再加上当时《亚罗》的主编需要能跑“社会新闻”的记者,所以我基本上都是跑这一条线。看起来最风光,也是最能混水摸鱼的。
  无奈的是编辑部人手不足,有时也会被抓去临时负责其他的报道或是某个专栏。在下水道事件的十天后,又因为这种情况,我必须和一名年轻摄影师一起去银座四丁目一家时髦的咖啡店。我们要采访“反对选美,抗议性商品化的妇女会”代表,虽然采访的对象是女人,但并非那种令人巴不得早点见面的女人。
  “应该派女记者去吧?女人和女人聊得比较投机。”我才说完,拿着一大堆复印资料进来的水野佳菜子狠狠瞪了我一眼说:“难得有这么好的机会,你应该去接受一下教育吧?”
  “教育?”
  “对啊。高坂先生,整个编辑部就数你最死脑筋了。”
  “我吗?”
  “对啊。你是不是认为我是专门负责泡茶、复印的机器?你是个典型的性别歧视者,这样下去,永远都结不成婚的。”
  “是吗?那我就当个老光棍好了。如果佳菜子三十岁以后仍然滞销,我就收留你吧。”
  “滞销?说这种话的男人最差劲了。高坂是个大笨蛋。”
  她气呼呼地走了,嘴里还念念有词地说:“高坂是个大笨蛋,真押韵。”她是临时工作人员,但做事很认真,丝毫不比正式职员逊色。唯一的缺点就是说话太冲。
  我们快出门时,她又走了回来。正在和我讨论的摄影师注意到她,推了推我。
  我转头一看,佳菜子抱着一大捆信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我马上就去接受教育。”
  “不是这件事。”她瞥了一眼摄影师,似乎很在意他在旁边。摄影师笑了起来。
  “有什么关系嘛。我有这么碍眼吗?”
  “笨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她说完,一脸严肃地从一大堆信件中抽出一封信递给我。
  “又寄来了。”
  我只瞄了一眼便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已经是第六封了。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白色长方形信封,正面写着编辑部的地址和我的名字,背面什么都没写。
  之前的五封信里没有写任何东西,只放了一张空白的白色信纸。
  我打开一看,这第六封也一样。摄影师探头看了看,问道:“这是什么?”
  “空白的情书吧。难道是我眼睛不好看不到?你看到什么了吗?”
  “该不会是烤墨纸(①用特殊液体在纸L写字或画画,火烧之后出现字或图。)吧?”摄影师拿起信纸,朝窗户的方向看着。“这样或许可以看到上面写的字。”
  “别开玩笑了。我都试过了。”
  “你试过了吗?也烤过了吗?”
  “当然,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一张普通的白纸。”
  对着电话吼了半天的主编眼尖看到了,立刻大声问:“喂,又寄来了吗?”
  “还是白纸。”
  主编拼命摇着大手说:“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快结清旧债。你都逛哪家夜店?”
  “我才没那么幸福。”
  “我知道了!”摄影师转过身来,“这是‘我在等你的信’的暗语。”
  “暗语!”坐在对面的同事和我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真老套。”
  “佳菜子,你知道什么是暗语吗?这可不是护士长的古话啊。”
  佳菜子蹙着眉说:“你还真悠哉呢,不觉得毛骨悚然吗?”
  “为什么?上面又没有什么恐吓的字眼。”
  “但是……”
  摄影师表情严肃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也不清楚——”
  佳菜子抢着替我回答了这个问题:“第一封是在六个月前寄来的。”
  “佳菜子,看来你很担心嘛。”摄影师终于笑了。“高坂先生,你是不是干了什么好事?”
  “好事?”
  “对啊。最好趁还是白纸的时候就搞清楚其中的意思,不然下次会突然寄一份认知书(①父亲或母亲在法律上承认非婚生子女的申请书。)给你。”
  这句话给了我当头一棒。不过,不能怪他,因为他什么都不知道。
  “咦?吓了我一跳。有问题!”
  有人起哄地吹了口哨,丢下一句“你就招了吧”便走了出去。
  “这可真是个谜。”摄影师笑着说道。我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放回信封。“不知道会有什么结局啊。”
  不可能会有什么结局。这只不过是恶作剧。媒体人经常会遇到这种事,当然形式各有不同。
  唯一令我纳闷的是,对方竟然寄给我。我写的报道从不署名,也从来没借《亚罗》记者的身份做过什么事。至少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做过惹人怨恨的事。如果把时间拉长,或许……或许我曾无意中惹人怨恨,但我收到空白信是最近几个月才有的事。
  如果要问我会不会是因为女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和小枝子分手三年了,虽然有性伴侣,但如果哪个女人这么有耐心地写信——
  即使只是空白信纸——不,寄空白信纸或许需要更大的耐心和热情——
  如果有和我如此关系密切的女人,我还真想知道是谁呢!
  通常,我面对那种女人时,根本不会老实告诉她们我是干哪一行的。
  我每次都说自己是老师,她们也就相信了。
  “大家还真不当回事,你们不感到害怕吗?”佳菜子看着信封,有点生气地说道。“我觉得很可怕,这比写了什么更可怕。而且每次的邮戳都不一样,对方故意不让你知道是从哪儿寄来的。”
  “别担心,”我举起手来拍了拍佳菜子的头,“只是恶作剧,只会用这一招的人,不会再有别的法子啦。”
  “对啊,对啊,佳菜子。”
  “讨债的,肯定是讨债的。”主编仍这么说,想必他有过不堪回忆的往事。
  “高坂先生,你不是把之前的信都收起来了吗?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担心。”
  的确,说我完全不介意是骗人的,我把信都留了下来。但我没想到佳菜子竟然知道这件事。
  “也不是全部,有一封不见了。”
  “你少骗人了。”
  “没骗你。上次秋吉说,用阿摩尼亚熏一熏,字就会出现。结果他带去厕所就没再还我。好了,可以走了吧?”
  我催摄影师动身。他扛着摄影器材,脸上笑嘻嘻的。
  “怎么了?”
  “没什么,我觉得佳菜子很可爱。”他黝黑的脸上挂着笑容。“她还真纯情。真是太可爱了。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她?”
  “我看你比较合适吧?”
  我笑着说,摄影师却大大地挥手。
  “我试了啊。我曾经约过她几次,但她一直问你的事——他有没有女朋友?以前不是订过婚吗?为什么后来没结婚?他未婚妻是怎样的女人?比我漂亮吗?我真是怕她了。”
  “是吗?”我真的吓了一跳。在我眼里,佳菜子不过是昨天还穿着高中制服的小女孩。在她眼里,我应该算是“叔叔”了,我一直以为这才是她敢大胆对我恶言相向的原因。
  “她才多大?好像才十九岁吧?”
  “二十岁了。她打扮得很成熟,看来是想结婚。”
  “如果我是她,就不会在这里找结婚对象。跟着做这一行的男人,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你以为她不懂吗?不管再怎么帅,再怎么有钱,像我这种自由摄影师或是特约记者,她才不放在眼里呢!但高坂先生,你就不一样了,哪天派赴任务结束,还是有可能调回报社的。她正是明白这一点,才那么铆足全力。”说完,他笑了出来,“我这么认为也有一半是因为我自卑吧。”
  “这么说来,我也没什么可高兴的。”
  “你可别这么说,佳菜子会恨死我的。她是来真的,她还不错。你没意思吗?”
  我想了一下,决定不予回答。摄影师慌忙抓了抓头。
  “我是不是问了不该问的事?看来之前的那件事给你留下了很大的阴影啊。”
  “什么事?”
  我只是随口反问,摄影师却慌了手脚。
  “啊,对不起。没什么。其实……传闻啦,我只是听到一些传闻而已。”
  和相马小枝子的事是调到《亚罗》之前发生的,应该说因为她的缘故——至少是原因之一——我才会发配《亚罗》。
  这类传闻的传播速度比传染病更快,而且永远都断不了根。
  “都是别人乱传的,不用放在心上。”摄影师笑着补了一句,为自己找台阶下。
  真的很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你的痛处了?
  我下次不会再问了,我保证,绝对、绝对不问了。
  我突然想起稻村慎司,心头一紧,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有着一长串名字的妇女会代表与其说是被采访,还不如说是来打棒球的。反正只要我们一发问,她就大眼瞪小眼地顶回来。
  “你们这些媒体人一定以为我们是嫉妒才搞这些活动的丑女团体。其实我们是为了人权,才不管别人怎么说呢!”
  真的不在意别人评价的人,才不会把这番话挂在嘴边。
  容貌的美丑是天生的,无法靠个人努力而改变,所以不能以美丑决定女人的等级。世上的男人借由选美大肆宣传符合男性社会标准的女人才可以受到宠爱,试图把所有女人都放进同一个模铸里——她说得慷慨激昂,把我和摄影师当成了“世上男人”的代表大加挞伐,虽然偶尔也会征询我们的意见“你们认为呢”,但我们还没开口,她就又说“反正你们就是这样……”来堵我们的嘴,我们只有乖乖听训的份。
  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不能用无法靠后天努力而改变的东西来分等级。
  “对,我也认为这样不对。”我已经决定闭口不说,所以摄影师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但我觉得没有必要纠正所有不对的事。我觉得选美也没什么不好,对这种事不妨轻松看待。”
  我终于见识到什么叫火上浇油。听了摄影师这番话,她又开始滔滔不绝,吓得摄影师缩起脖子,没有再开口说半旬话。
  她再三重申的那句话——天生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又不是我希望生下来就这样的。
  面对这个滔滔不绝的女人,我又开始思索起来。
  如果——如果我也有扫描别人的能力,现在用一下,不知道会看到什么。如果我可以看透她的内心,亲眼看一看她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或者虽然察觉到、却拼命克制的愿望和扭曲的自卑……
  我很少扫描别人,因为太卑鄙了。
  眼前的女人说得头头是道,她的活动也的确有意义,她的意见也值得一听。但是,她之所以这么大声疾呼的动机中,应该有种个人的、不顾一切的愤怒、报复和嫉妒。即使这不是全部原因,也绝对是推动她付诸行动的动机之一。
  我一个平凡人,只是这样看着她的脸,就可以猜到这一点。
  但是,纯粹的猜想和伸出心灵的触手零距离了解她、倾听她的心声是两回事。
  那些根本不想看、不想听的事。
  全都看得到、听得到。
  这么一来,就会抹煞人的尊严。
  我突然浑身起鸡皮疙瘩。以前从来没想过的问题,第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如果慎司真如他所说,有特异功能,那么活下去这件事不就成了一种痛苦?他要如何活下去?要找怎样的工作?要在哪里生活?和怎样的女子相恋?过怎样的婚姻生活?
  真心话、真心话、真心话,如洪水般不断灌进他的耳朵。为了保护自己,不仅要控制这种能力,还必须控制自己的感情。俗话说“眼不见为净”,一般人只要对方不说出来,不表现出来,就不会听到充斥在自己周围的“真心话”,所以,即使和别人之间有些许摩擦,也可以好好活下去。
  如果都可以听到呢?如果有能力听到所有的话呢?虽然明白不听有助于维持内心的平静,但能够克制住好奇心吗?
  而且得知别人的真心之后,还能表现得若无其事吗?
  还能相信别人吗?
  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才会拜托你。
  对慎司来说,那句话并不是随口说说的。
  我对他的态度应该好一点的——我真的这么想。此时我的想法里已经没有“假设他真的有特异功能”了,我已经全然相信了他的话。
  我立刻赶回杂志社,一路上想着应该给他打个电话。当我推开编辑部大门时,水野佳菜子走了过来。
  “你回来了。有客人找你,从三点一直等到现在。”
  她指了指接待客人的小会客室。现在已经四点半了。
  “谁啊?”
  “是个年轻的男孩子。我问他名字,他不肯告诉我。”
  “年轻?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应该比我小吧。”
  我立刻想到是慎司来了。我觉得自己得救了。或许因为我喜形于色的缘故,佳菜子面露微笑看着我。
  “你一直在等他,对不对?”
  “对。”
  然而,坐在会客室沙发上的并不是稻村慎司,而是另一名青年。我的那句“你终于来了”根本就没机会说出口。
  青年注视着我的脸站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显得有点紧张,在开口说话前,不经意地举起右手,摸了摸耳垂。
  “你是高坂先生吗?”
  他是织田直也。我和这名在之后发生的事件中,以令我后悔莫及的方式死去的青年,就以这种方式初次见面。
  2
  我们是朋友——好朋友。当我事后问及这件事时,稻村慎司是这么告诉我的。
  “但是,我们意见不同。所以那时候直也才会去找你。”
  “说谎?”
  “对。你上当了。”
  织田直也告诉我稻村慎司所说的“特异功能”是事先设计好的圈套。
  他一副很着急的样子,简短地作了自我介绍,说自己虽是自由职业者,但不是坏人;而且他急着进入主题。
  “等一下——请你先等一下。”
  我举起手来打断他的话。佳菜子刚好端咖啡进来,他停了下来。
  我们用好奇的眼神审视着对方,佳菜子一走出去,我和直也同时开口说话。
  “只要我好好说明——”
  “你先别急——”
  我们同时闭了嘴,又同时准备说话,然后又住了口。直也笑了出来,耸了耸瘦嶙嶙的肩膀说:“你先说吧。”
  “我有点糊涂了,”我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你是稻村慎司的——”
  “表兄弟。我们的母亲是姐妹。”
  “原来是表兄弟。你是表哥吧?”
  “对。我已经成年了,今年二十岁。”
  他脸上露出微笑,口齿十分清晰。虽然他笑容可掬,但感觉那并不是发自内心的笑。
  他很瘦,个子和我差不多,但裤腰上的皮带应该比我箍紧一两个洞。
  他气色很不好。我猛然想起那天在餐厅里慎司突然不舒服、冲进厕所时的样子。
  “对不起,我想问你一件失礼的事。你最近有没有生病?”
  直也摇了摇头说:“没有啊。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气色很不好。”
  “是吗……”他用手摸着自己的下巴,然后露出牙齿笑了笑。“一定是宿醉的关系。昨天晚上,我喝太多酒了。现在还觉得酒精在我脑子里打转。”
  我曾经无数次见识过别人和自己宿醉的样子,但是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却没有一点宿醉的痕迹。我觉得他在撒谎。
  “是吗?那就好……你和稻村还算亲近吧?”
  “应该算吧。我曾和他一起骑自行车出去游玩,我也喜欢一个人到处旅行。”
  “是吗?这么说你们是因为志趣相投才这么好?”
  “差不多吧。应该说我们就像亲兄弟一样。我们都是独生子,经常在一起玩兄弟游戏。有时候还真以为彼此是亲兄弟呢。”
  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时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觉,但我觉得他们长得一点也不像。唯一勉强算是共同点的,就是他们都有一双很受女孩子欢迎的漂亮眼睛。
  “兄弟游戏吗?挺有牧歌式的情调。”
  “很浪漫吧?”
  他又露出微笑。从见面到现在,他那穿着褪色牛仔裤的左膝就抖个不停。我发现只有在他挤出笑容的时候,左膝才会停止抖动。
  “噢,对不起。”直也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我也知道这是坏习惯,我妈常说抖脚的男人不会有出息。”
  他很敏感,我暗自想道。不过,话说回来,为了表弟的事,突然造访陌生人,心里难免会紧张。
  “我也很讨厌自己这样。”
  “抖脚吗?很多人都有这种习惯。”
  “不,我是指来向你告密。”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低垂着眼睛。
  “但我觉得,如果放任不管,事情会越闹越大。慎司会受到伤害,更会给你造成困扰。”
  “为什么会造成我的困扰?”
  “你不是要写吗?”
  “写什么?”
  “慎司的事。他发现了井盖事件的真凶啊。”
  我吓了一跳,“是他告诉你的吗?”
  “他虽然没这么说……”他的左膝抖得更厉害了,“但正因为他有这样的期待,才骗你。”
  我靠在椅背上说:“不管他有没有骗我,我有没有被他骗了,我并不打算报道这件事。”
  我从来没有这个念头。但直也似乎对此感到很意外。
  “是吗……现在特异功能已经不流行了?”
  “对啊,而且我也不觉得稻村有这种目的。他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你了吗?”
  直也点了点头说:“那家伙简直笨死了。”
  “为什么?”
  “他竟然骗像你这样的大人,”他抬起头,好像说明真相一样,一字一句地说,“他还是个孩子。”
  “他当然还是个孩子……”
  “他想要出风头,像他那样的年纪不都这样吗?总希望自己与众不同。对他来说,特异功能就是标新立异的最好方法。他好像中邪似的一头钻了进去,整天都在聊这些。他的房间里有一大堆这类的书,都是写一些看起来合情合理却教人大吃一惊的事。”
  “可能吧。他跟我说过。”
  “我就知道。”直也皱着眉头,“他真的很白痴。”
  我注视着他的脸良久,发现他的脑门不停地抽动。好像真的很生气。
  “如果稻村所做的一切都是骗术,”我探出身子,直也坐直了身体,“我要声明,一开始我也以为是骗术。特异功能很难让人轻易相信,事实上我甚至一度以为是稻村打开井盖的。”
  直也急着表示赞同地说:“对,你说得没错。正常人都会这么判断。”
  “但是,他的话有一些令人不得不信的地方……”
  我把台风夜和第二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直也。他始终都在认真地听。
  “没错,慎司也是这么告诉我的。真伤脑筋,没错,这家伙的反应真的很快。”
  直也又耸了耸肩,我苦笑着。
  “如果能让那么多偶然同时出现,而且可以瞒天过海,我反倒想把他的骗术写出来,因为他编得实在太天衣无缝了。”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谜底。”他语带挑衅,“我可以将他所做的一切都给出合理的解释。”
  我请他等一下,让我拿出纸笔。我准备把他说的都写下来,不错过任何细节。事情的发展已经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首先,是井盖的事。”直也娓娓道来,“这其实很简单,因为慎司刚好看到了。他刚好看到那两个开红色保时捷的人搬开井盖,也看清了他们的穿着和车号。但在告诉你时,为了逼真,故意只告诉你‘是川崎的车牌’,而且他也是听到他们的交谈,才知道他们去了‘回力球’的。”
  “如果他看到了,为什么不当场制止呢?”
  “他并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意外,再说是两个比自己更高大的男生,一般人不都会装作没看到吗?况且他一个人也不可能把井盖盖上。”
  我点了点头说:“然后呢?”
  “他们两人离开后,因为雨下得太大了,慎司迷了路,刚好看到那个失踪的孩子叫着猫的名字。当然,他那时候完全没想到那个孩子会掉进下水道里。”
  所以他才会知道“莫尼卡”这个名字——我也曾这么想。
  “之后,他就搭了你的便车。你们刚好经过井盖被打开的地方。这时他灵机一动,‘对了,可以玩玩特异功能的游戏,应该很有趣。’”
  “特异功能的游戏?”
  “没错。这不是比告诉你‘我刚才看到了什么什么’更戏剧化、更有趣吗?我已经说过了,他很向往特异功能,当时他觉得是绝佳的机会,而且你是杂志社的记者。记者一听到这种事总是蜂拥而来,拼命炒作。”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可以。”
  “这是稻村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对不起,”直也尴尬地说,“都是慎司告诉我的。”
  “是他向你坦白说出来的?”
  “对。”
  “他说他很成功地骗过了我?”
  “对。”
  “好吧,你继续说吧。”我靠在椅背上,“我越来越有兴趣了。”
  直也清了清嗓子,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当发现黄色雨伞时,他脸色苍白,那是因为他和大家一样,对那个孩子掉入下水道这件事感到震惊。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用从雨伞上扫描小孩子跌落的情景,任谁都会吓得脸色发白,更何况他之前还见过那个孩子。”
  我点了点头说:“那当然,但稻村告诉我,那孩子掉进下水道时,后脑勺撞到了下水道的边缘。这点你怎么解释?”
  “当然会撞到。”直也一副豁出去的表情。“尸体上绝对会到处是伤,所以撒这么点小谎绝对不会败露,谁都敢这么说。”
  “也对。我也没打算把这一点当作关键的证据。如果他真的亲眼看到井盖被打开,那么他对这件事的说法我都不列入考虑。但是——”
  “你要说的是商务旅馆里的男服务员和隔壁餐厅女服务员的事吧?”直也先发制人。“这很简单,你一整晚都待在案发现场,那个女服务员去找前台伙计,慎司刚好听到他们的谈话。”
  “前台伙计的绰号叫小狸,两人有时候会使用饭店一0二号房的事也都是——”
  “还有,那个女服务员想要进演艺圈,”直也笑了笑,“那个前台伙计对女服务员说:‘喂,《亚罗》的记者来了。明天早上我会让他们去你那儿吃早餐,你好好服务一下,想办法成为封面女郎吧。’这也刚好被他听到了。”
的确,这是很有可能的事,很有可能。
但我对这种说法还是有些排斥,这与那天早晨稻村慎司说自己有特异功能而我不愿相信时一样。我不相信他是精于算计的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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