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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吉诃德

_2 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西班牙)
[(第42章 在桑乔就任岛屿总督前夕,唐吉诃德的谆谆教导以及其他深思熟虑的嘱咐)]


所谓忧伤妇人苦难的滑稽闹剧顺利结束。公爵和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和桑乔竟信以为
真,便决定把这个玩笑再开下去。于是,他们吩咐佣人和下属,继续同桑乔开总督的玩笑。
第二天,也就是乘木马飞行之后的那天,公爵通知桑乔准备赴任去当总督,说他的岛屿臣民
正对他翘首以待呢。桑乔对公爵鞠了一躬,说道:
“自从我由天上下来之后,自从我居高临下地看地球,看到地球是那么小之后,我原来
一心要当总督的劲头就有所减少了。在芥菜子那么大的地方当官有什么了不起呢?管辖十几
个榛子大小的人也没什么可神气的。地球上难道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如果您能给我一小
块天空,哪怕只有半里地,我也宁愿要这块天空,而不要地上最大的岛屿。”
“可是桑乔朋友,”公爵说,“我不能给谁一小块天空,哪怕只是指甲那么大一块也不
行。只有上帝才能恩赐天空。我能给你的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岛屿,十分肥沃。你如果真有
本领,完全可以利用地上的财富去赢得天上的财富。”
“那好,”桑乔说,“我就要那个岛屿吧。我一定当好总督。不过,即使有千难万险,
以后我还是要上天。这倒不是我贪心太大或者不自量力,我只是想尝尝当总督的滋味。”
“一旦你尝到了这种滋味,桑乔,”公爵说,“你肯定会难舍难离。发号施令是一件很
美的事情。根据目前的情况,你的主人准会当上皇帝。我敢肯定,他当了皇帝以后,谁也别
想再把他拉下来。到那时,他心里最难受的肯定是没能早点当上皇帝。”
“大人,”桑乔说,“我觉得,即使是对一群牲畜发号施令,也是件挺美的事儿。”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桑乔,你真是心明眼亮。”公爵说,“我希望你能做个像你说的
那样的总督。这件事就说到这儿吧。明天你就要去做岛屿总督了,今天下午,你就收拾该准
备的衣服和其他启程需要的东西吧。”
“随便给我穿什么都行,”桑乔说,“不管穿什么衣服,我总归是桑乔。”
“话虽这么说,”公爵说,“衣服还是应该与人的职业和身份相称。法官穿得像个士兵
就不合适,士兵穿得像个牧师也不妥。你得穿得既像文官,又像武官,因为在我给你的那个
岛上,既需要文,也需要武,既需要武,也需要文。”
“若论文的我不行,”桑乔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不过,只要我记好一个‘十’字,
就能当好总督。若论武的,给我什么家伙我都能使,直到使不动为止,到那时就只好听天由
命了。”
“你既然有这么好的记性,”公爵说,“就不会出错儿。”
这时候唐吉诃德来了。他听说桑乔要当总督,而且马上就要赴任,便征得公爵同意,拉
着桑乔的手,来到自己的房间,想告诉桑乔应该怎样当总督。一进房间,唐吉诃德就随手关
上门,几乎是硬按着桑乔坐在自己身边,心平气和地说道:
“我得万分感谢老天,桑乔朋友,老天让你先于我交上了好运。我本来指望待我发迹后
再酬劳你。现在我刚刚开始时来运转,你却超乎常规地提前实现了自己的愿望。有的人又是
贿赂,又是托人,又是起早贪黑,又是乞求,又是纠缠,却并没有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
西。而有的人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得到了别人梦寐以求的职位。在我看来,你只不过是
个笨蛋,并没有起早贪黑地干,也没有出什么气力,只凭游侠骑士给你带来的福分,就不费
吹灰之力地成了一个岛屿的总督。桑乔,我说这些无非是让你不要把得来的好处归功于自
己,而应该感谢暗中掌握着万物的老天,还应该感谢伟大的骑士道。你应该真心相信我对你
说的这些话,孩子,仔细倾听你这位卡顿的话吧。他在开导你,他是指引你进入安全港湾的
北斗星。你就要驶入惊涛骇浪的大海了,官场就好比是波涛汹涌的大海哟!
“孩子,你首先应该畏惧上帝,畏惧上帝就是智慧,有了智慧就不会犯任何错误。
“第二,你应该认清你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尽力做到有自知之明,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有自知之明,你才不会像妄想跟牛比大小的蛤蟆那样自大。你得意忘形的时候,只须想想自
己曾在家乡喂过猪,就会像开屏的孔雀看到自己的丑脚一样清醒了。”
“话是这么说,”桑乔说,“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后来我大点儿了,喂的就是鹅而不
是猪了。不过,我对此并不在意,并非所有的总督都是皇亲贵族呀!”
“是啊,”唐吉诃德说,“所以,那些非贵族出身的人担任了要职,要宽以待人,谨慎
处事,免得遭到恶意中伤。任何职位的人都可能遭到恶意中伤。
“你应该以你的卑微出身为荣,桑乔,不要耻于说自己出自农家。只要你不作贱自己,
别人也不会作贱你。你应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的平民,不是一个高贵的罪人而感到自豪。有
许许多多出身低下的人最后当上了教皇或皇帝,这种情况的例子数不胜数哩。
“桑乔,如果你以道德为重,以做正直的事情为荣,你就不必去羡慕那些豪门贵族,因
为血统可以继承,道德却不能世袭。道德本身就具有价值,而血统本身却不值分文。
“所以,假如你到了岛上,有什么亲戚来看望你,你不要撵他走,也不要对他发火,而
应该热情款待他。这样不仅老天满意,因为老天总希望人们不鄙视自己的过去,而且也顺应
了民情。
“当总督的长期不带老婆恐怕不合适。如果你把老婆接去了,就应该教导她,使她克服
陋习。常常有这种情况:一个贤明的总督做了好事,却被他愚蠢的老婆给毁了。
“万一你成了鳏夫,这种事完全有可能发生,你想利用你的职位找到更好的配偶,可千
万别找那种想拿你当工具,嘴里说不要,却伸着手要钱的女人。我告诉你,即使是法官的老
婆勒索了别人的钱,到了阴间以后也还是要法官把他生前该负责的那部分加倍偿还。
“许多自以为聪明的蠢人总是依照自己的意志办案,你可千万不要这样。
“无论是富人许诺或馈赠,还是穷人流泪或纠缠,你都要注意查明真相。
“只要能宽恕,就不要严酷苛刻,严厉法官的名声毕竟不如好心肠法官的名声。
“如果你审理某个冤家对头的案子,一定要排除个人感情,实事求是地判案。
“你不要徇私枉法。案子判错了往往无法补救,即使能够补救,也会损害自己的名誉和
财产。
“如果有漂亮的女人请你办案,你一定不要被她的眼泪和呻吟蒙蔽,要仔细研究她所要
求的内容,免得让她的哭泣影响你的理智,让她的唉声叹气动摇了你的心。
“对于那些必须动刑法的人不要再恶语相向。他受了刑本来就很不幸,就不要再辱骂了。
“把你处分的罪人看成是本性未改的可怜虫,尤其是从你这方面不要伤害他,要对他宽
容。虽然仁爱和公正同样是上帝的品德,但我们总觉得宽容比严厉更可取。
“如果你能够按照这些话去做,桑乔,你就会长命百岁,英名永存,功禄难以估量,幸
福难以形容,就可以使你的子女婚姻美满,你的子孙后代留名,你就能与大家和睦相处,就
能安度晚年,到你百年时,你的重孙们就会为你轻轻合上眼睛。我刚才是教你如何美化你的
灵魂,现在,我再来告诉你如何美化你的外表吧。”



(本章完)
[(第43章 唐吉诃德对桑乔的分告诫)]


听了唐吉诃德这番话,谁会不把他当成一个足智多谋、识见万里的人呢?不过,就像这
部巨著里记述的那样,他只是在谈论骑士道时才胡言乱语,而谈论其他事情时则头脑清晰,
所以他时时表现出言行不符的情况。他对桑乔的第二部分告诫表现得更为风趣,把他的才智
和疯狂都提高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桑乔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似乎要把这些话牢牢记住,以便
遵照这些话当好总督。唐吉诃德接着说道:
“至于应该如何管好你自己和你的家,桑乔,我首先告诉你,你应该注意整洁,要剪指
甲,不要像某些人那样,留着长长的指甲,还以为那样手形美,其实,那倒更像丑恶的蜥蜴
的爪子了。这是个不讲卫生的陋习。
“你不要衣冠不整、邋邋遢遢的,桑乔。衣冠不整给人一种萎靡不振的印象,除非像人
们说凯撒大帝那样,是故意装的。
“你要认真惦量一下你的职务的分量。如果你想给你的佣人做制服,就要做既实用又大
方的,别要那种花里胡哨的,而且还要兼顾穷人。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想给六个侍童做制
服,那么你就做三套,再做另外三套给穷人,这样你在天上和人间就都有人侍候了。这种做
衣服的办法,虚荣心强的人是不会办到的。
“你别吃大蒜和葱头,免得人家闻到你身上有这种味就知道你是个乡巴佬。
“你走路要慢,说话要沉稳,不过,也别声音小得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这些都不好。
“饭要少吃,尤其是晚饭,因为身体好全都靠胃里消化得好。
“酒要少喝,别忘记酒喝得多了既容易说漏嘴,又容易误事。
“你得注意,桑乔,吃饭时不要狼吞虎咽,也不要在别人面前‘嗝儿’。”
“我不懂什么叫‘嗝儿’。”桑乔说。
唐吉诃德对他说:
“‘嗝儿’就是打嗝儿,桑乔,这是西班牙文里最难听的一个词,尽管它的意义很明
确。所以,斯文人就选择了拉丁语,‘打嗝儿’就说‘嗝儿’。如果有些人还是不懂,那也
没关系,慢慢地人们就会接受,也就容易懂了。这样可以丰富语言,要知道能够改变俗人语
言的是习惯。”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应该记住您的教诲,也就是不要打嗝儿,我总是打嗝
儿。”
“是‘嗝儿’,不是‘打嗝儿’。”唐吉诃德说。
“以后我就说‘嗝儿’,”桑乔说,“肯定不会忘了。”
“还有桑乔,你说话时不要总带那么多俗语。那样虽然有时显得很简练,可更多的时候
却显得牵强附会,反而显得不伦不类了。”
“这就得靠上帝帮忙了,”桑乔说,“因为我知道的俗语比书上还多。我一说话它们就
拥到我的嘴边,争先恐后地要往外跑,顾不上合适不合适,还没等找到合适的词就跑了出
来,不过,我以后说话一定注意,要与我的重要职位相符,反正‘家里有粮,做事不慌’,
‘一言既出,难以收回’,‘站着说话不腰疼’,‘别管给还是要,都得有头脑’。”
“你就是这样,桑乔,”唐吉诃德说,“一说起俗语来就一串一串的,谁也拿你没办
法!仍然是‘你说你的,我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正在告诉你说话时少带俗语,你就马上
又说出一大串来,而且内容根本不沾边!桑乔,我并不是说讲话时带俗语不好,但如果是乱
用一气,就显得既无意义又粗俗了。
“你骑马的时候不要把身子往后仰,也不要直着两条腿不夹马肚子,骑马时不能像你骑
驴那样吊儿郎当的。同样是骑马,有的人像骑士,有的人就像马夫。
“你不要睡懒觉,日出不起身就等于白过了一天。你注意,桑乔,勤奋是成功之母,而
懒惰从来都不能完成自己的预定目标。“我要给你的最后一句忠告不是给你美化外表的,但
我希望你永远记住它,我觉得它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一样重要。这句话就是你永远不要追
问别人的家世,至少不要互相比。一比就会有高低,被比下去的人会恨你,比上来的人也不
会抬举你。
“你应该穿紧身长裤,长外衣,斗篷也要长些。至于肥腿裤,千万别穿,无论是骑士还
是总督都不应该穿肥腿裤。
“桑乔,我现在想起来的就是这些。以后想起什么来再告诉你,你也别忘了把你的情况
告诉我。”
“大人,”桑乔说,“我知道您对我说的这些都是善意、珍贵和有益的,可是如果我无
论如何也记不住,那又有什么用呢?您不让我留长指甲,让我有机会就再结婚,我都不会忘
记。可是,您说了那么一大堆东西,就像过眼烟云一样,我现在记不住,以后也记不住。最
好您给我写下来。不过,我又不识字。您还是等我向牧师忏悔时,把它交给牧师吧。”
“我的天啊,”唐吉诃德说,“总督不识字多不像话呀!桑乔,你该知道,如果一个人
不会写字,或者不聪明,那只能说明他的父母太卑贱,或者是他太调皮捣蛋,实在不可教养。
你的差距真不小呀。我觉得你至少得学会签字。”
“签名字我倒会。”桑乔说,“我以前是我们那儿的总管,学会了写几个字母,就像货
包上的标记,人家说那就是我的名字。有时我还装作右手有毛病,让别人为我代签。反正干
什么都有办法对付,若是没法对付,我反正有绝对权力,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更何况我还有
靠山呢……我是总督,比靠山还靠山,到时候就知道了。谁要想跟我捣乱,准让他搬起石头
砸自己的脚。‘富在深山有远亲,富人的蠢话也成了格言’。我当了总督,就会成为富人,
而且我花钱大方,我本来就打算大方,那么我就是完人了。‘人善被人欺,’我祖母常这样
说,‘有根有势,无奈他何’。”
“这个该死的桑乔,”唐吉诃德说,“真应该让你和你的俗语见鬼去!你一口气能说半
天俗语,我听着像被灌了辣椒水似的。我敢保证,你这些俗语迟早得把你送上绞刑架。你的
臣民们也会因为这些俗语把你从总督的位子上赶下来,或者联合起来推翻你。告诉我,你这
个白痴,你哪儿来的这么多俗语?你又是怎么会用的呢?我怎么要说一句恰当的俗语就那么
费劲呢?”
“天啊,我的主人,”桑乔说,“您真不该为这区区小事大动肝火。我用的是自己的东
西,这跟见不见鬼有什么关系呢?别的东西我没有,除了俗语还是俗语。现在我又想起了四
句俗语,用起来恐怕再恰当不过了,可是我别再说了,‘慎言即君子’嘛。”
“你可不是君子,”唐吉诃德说,“因为你不仅不慎言,而且还到处乱说,说个不停。
但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听听你现在想起来的那四句非常合适的俗语是什么。我的脑子也不
错,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
桑乔说:“‘千万别往智齿中间伸指头’,‘问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就是叫你滚蛋,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甭管石头碰坛子还是坛子碰石头,倒霉的都是坛子’,这几句话难
道不是很合适吗?难道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吗?谁也别想跟总督或者管他的人过不去,否则
最后吃亏的还是他自己,这就好比你要把手指放到两个智齿中间,即便不是智齿,只是放到
牙齿中间也一样。不论总督说什么也别顶嘴,就好比人家对你说‘你想找我老婆干什么?滚
出我家去!’一样。至于石头碰坛子的结果,就是瞎子也能看见。所以,能够看到别人眼里
有斑点的人,也应该看到自己眼里的梁木①,免得别人说‘死人还怕吊死鬼’。您很清楚,
傻子在家里比聪明人在外面懂得还多。”
  ①参见《圣经》。“为什么看见你兄弟眼中有刺,却不想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意指看人不看己。


“不是这样,桑乔,”唐吉诃德说,“傻子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外面,都是什么也不懂,
而笨人什么聪明事也办不成。咱们先不说这些吧,桑乔。你如果当不好总督,那就是你的罪
孽,我的耻辱。令我宽慰的是,我已经把我应该告诉你的东西都尽我所能地如实告诉你了,
这就尽到了我的义务,履行了我的诺言。让上帝指引你,桑乔,督促你当好你的总督吧。我
用不着担心你把整个岛屿搞得一团糟了。我只要向公爵说明你是什么人,说这个小胖子是一
个满肚子俗语和坏水的家伙,就可以问心无愧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您觉得我不配做这个总督,我就不去了。我注重人的点滴精
神胜于人的整个肉体。这个桑乔当百姓时是粗茶淡饭,当了总督也不过是个酒足饭饱,更何
况若论睡觉,大人物或是小人物,富人和穷人,全都是一样哩。如果您注意到了这点,就会
想起当初还是您要我当岛屿总督的,我其实对管理岛屿的事一无所知。假如因为当总督而让
我去阴间,我宁愿仍做桑乔升天堂,却不愿意当个总督下地狱。”
“天啊,桑乔,”唐吉诃德说,“就凭你最后这几句话,我觉得你就应该当上千个岛屿
的总督。你天性好。没有好的天性,再有心计也没用。你向上帝祈祷,保佑你实现初衷吧。
我是想让你不改初衷,心想事成,老天总是扶助善良的愿望。咱们去吃饭吧,那些大人大概
正等着咱们呢。”




(本章完)
[(第44章 桑乔赴任当总督与唐吉诃德在城堡的奇遇)]


据说小说作者锡德?哈迈德写的这章,译者没有照原文翻译。锡德?哈迈德对自己总是
干巴巴地局限于唐吉诃德不满意,因为这样就总得写唐吉诃德和桑乔,而不能扩展到其他更
严肃或者更风趣的故事上去。他觉得总是把自己的心思、手和笔集中在一个题目上,而且总
是叙述那么几个人,简直让人难以承受,而且读者也不满意。为了避免这个缺陷,他在上卷
里采取了穿插几个故事的手法,例如《无谓的猜疑》和《被俘虏的上尉》。那两个故事与这
部小说没有什么联系,可是其他故事却与唐吉诃德相关,所以不能不写。作者还说,他估计
很多人只注意唐吉诃德的事迹,而忽视了那些故事,匆匆带过,或者读起来满心不快,却没
有注意到故事本身所包含的深刻内涵。如果把这些故事单独出版,不与疯癫的唐吉诃德和愚
蠢的桑乔交织在一起,就容易发现它们的深刻含义了。所以在下卷里,作者不准备采用故
事,无论它们与本书有关还是无关,而是记述一些从本书事件中衍生出来的情节,并且要语
言精炼。虽然语言不多,但是作者的能力、才干和智慧足以描述世间的一切。作者请人们不
要忽略了他的良苦用心,别只是对他写出的东西加以赞扬,而且要注意到他没有写出来的东
西。
言归正传。那天唐吉诃德开导完桑乔,就去吃饭了。吃完饭,他又把自己的话写了下
来,让桑乔以后找人给他念。可是,桑乔刚拿到这几张纸就把它丢了,结果落到了公爵手
里。公爵又告诉了公爵夫人。他们不禁再次对唐吉诃德的疯癫和聪慧感到意外,于是决定把
这个玩笑继续下去。当天下午,他们派了不少人陪着桑乔到了准备让桑乔当总督的地方,而
领队的就是公爵的管家。这个人很机灵,也很风趣,他若是不机灵也就不会风趣了,刚才说
的那个“三摆裙夫人”就是他装扮的。管家已从主人处得知应当如何对付桑乔,结果扮演得
十分成功。且说桑乔一见到管家,就觉得他的脸同忧伤妇人的脸完全一样,便转身对唐吉诃
德说道:
“大人,看来我又见到鬼了。不过,您恐怕也得承认,这位管家的这张脸就是忧伤妇人
那张脸。”
唐吉诃德仔细看了看管家,看完后对桑乔说:
“没必要让你见什么鬼,桑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即使忧伤妇人的脸像管家的脸,那
也不等于说管家就是忧伤妇人。如果他们同是一个人,那问题就太复杂了。现在不是弄清这
个问题的时候,那会把我们弄湖涂的。相信我吧,朋友,现在需要我们十分虔诚地请求上
帝,把我们俩从巫师和魔法师的恶作剧里解脱出来。”
“这并不是开玩笑,大人。”桑乔说,“刚才我听他说话,就仿佛是三摆裙夫人在我耳
边说话似的。那好吧,我不说了,不过我会从现在起开始留心,看是否会发现什么迹象来证
实或者否定我的怀疑。”
“你这样做就对了,桑乔。”唐吉诃德说,“无论你发现什么情况,还有你当总督时遇
到的各种情况,都要及时告诉我。”
桑乔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出门了。他打扮成文官的样子,又披了一件很宽大的棕黄色羽
纱风衣,头戴一顶用同样面料制作的帽子,骑着骡子,后面跟随着他的驴。按照公爵的吩
咐,驴已经配备了鞍具和发亮的丝绸饰品。桑乔不时回头看看他的驴。有这么多人簇拥着
他,他感到十分得意,这时候就是让他去做德国的皇帝,他也不会去了。
桑乔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又接受了唐吉诃德的祝福。
唐吉诃德祝福时眼含热泪,桑乔也是一副哭相。
亲爱的读者,让桑乔一路平安,事事如意吧。你若是知道了他后来在总督职位上的行
为,准会笑个不停的。现在,且看看唐吉诃德那天晚上所做的事吧。你看了即使没有笑出
声,也会像猴子一样把嘴咧开!唐吉诃德那天晚上做的事真是让人既惊奇又好笑。据记载,
那天桑乔刚走,唐吉诃德就感觉到孤独。如果可能的话,他肯定会让公爵收回成命,不叫桑
乔去当总督了。
公爵夫人见唐吉诃德郁郁不乐,便问他为什么不高兴。如果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那
么,公爵家里的侍从、女佣和侍女都可以供他使唤,保证让他称心如意。
“的确是因为桑乔不在的缘故,夫人。”唐吉诃德说,“不过,这并不是我看起来郁郁
不乐的主要原因。您对我的关怀,我只能心领了。我请求您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自己照顾自
己。”
“可不能这样,”公爵夫人说,“我这儿有四个侍女可供您使唤,她们个个都花容月
貌。”
“对于我来说,”唐吉诃德说,“她们并非花容月貌,而是如芒在背。让她们进入我的
房间,那绝对不行。您是关怀我,可我不该享受这种关怀,您还是让我自便吧。我宁愿在我
的欲望和贞操之间建起一道城墙,也不愿意由于您对我的关怀而失去贞操。我宁可和衣而
睡,也不愿意让别人给我脱衣服。”
“别再说了,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我会吩咐的,别说是一个侍女,就是一
只母苍蝇也休想进入您的房间。我可不是那种人,让唐吉诃德大人您败坏自己的尊严。我已
经意识到了,贞操是您诸多美德中最突出的一点。您可以在房间里自个儿关着门,随时任意
脱衣服和穿衣服,绝对没有人来阻拦您。您可以在房间里找到各种必要的器皿,即使您要方
便也不必出门。让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长命百岁,让她的芳名传遍整个大地吧,只有她才配
被如此英勇、如此自重的骑士所爱。让仁慈的老天催促我们的桑乔总督尽早完成他的鞭笞苦
行,好让世人重新欣赏到如此伟大的夫人的美貌吧。”
唐吉诃德说:
“高贵的夫人说起话来真是恰如其分,善良的夫人讲起话来从来不会有任何恶意。而世
界上最幸运的人当属杜尔西内亚,因为她竟受到了您的赞扬。在她受到的各种赞扬里,唯有
您的赞扬最有分量。”
“那么好吧,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公爵大概正在
等咱们呢。请您同我们一起吃晚饭,然后您就早点睡觉吧。昨天的坎达亚之行可不近,您大
概也累了。”
“我一点儿也没感到累,夫人。”唐吉诃德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平生从未骑过
‘轻木销’这样平稳的马。我真不明白马兰布鲁诺凭什么把如此轻盈、如此英俊的马无缘无
故地烧掉。”
“这很容易理解。”公爵夫人说,“作为巫师和魔法师,他已经对三摆裙夫人及其一行
还有其他人做了孽,后来他后悔了,想毁掉他这个做孽的主要工具。就是这匹木马带着他到
处奔波,所以他把木马烧了。随着木马燃烧留下的灰烬和由此建立的丰碑,曼查的伟大骑士
唐吉诃德的英名将与世长存。”
唐吉诃德再次对公爵夫人表示感谢。吃完晚饭后,唐吉诃德回到房间里,只身一人。他
不许任何人进去服侍他,以免遇到什么情况使他身不由己地失掉对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忠
贞。他的脑子里时刻不忘游侠骑士的精英阿马迪斯的美德。他随手关上门,借着两支蜡烛的
光线脱衣服。真糟糕,像他这样正统的人真不该遇到这种不正统的事――不是什么污染房间
空气的排放秽气之类的事,而是在他脱袜子的时候有一只袜子上出现了几十个洞,简直成了
网状。唐吉诃德懊丧极了,他宁愿花一盎司银子去换一点儿绿色绸布。要绿色绸布是因为他
那双袜子是绿色的。
贝嫩赫利写到这里惊叹道:“贫困啊贫困,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位科尔多瓦大诗人会称你
为:
  未受答谢的神圣礼品!
我虽为摩尔人,但通过同基督徒们的交往,我得知基督教的神圣之处就在于仁慈、谦
逊、信念、恭顺和贫困。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甘于贫困更接近于圣德,只要不是那种圣人
所说的‘置买了财产却好像一无所有’①,即人们所称的精神贫困就行。我说的这另一种贫
困啊,你为什么偏偏跟一些破落贵族和有身份的人过不去呢?你为什么总是让他们的鞋上裂
口子,让他们的衣服扣子有的是丝绸的,有的是鬃的,有的是玻璃的呢?为什么让他们大部
分人的衣领总是皱皱巴巴,而不是挺括的衣领呢?(由此可见,以前就开始时兴上浆的衣领
了。)那些可怜的有身份的人,为了炫耀自己的身份,在家里偷偷地胡乱吃一些东西,牙齿
间并没有什么可剔之物,可是走到大街上却要装模作样地剔牙!这种人真可怜,为了那一点
点体面,总怕别人从一里之外就能看到那带补丁的鞋、帽上的汗渍、短短的斗篷和饥肠辘辘
的样子!
  ①参见《新约全书》的《哥林多前书》第七章第三十节。


唐吉诃德见袜子上开了线,烦恼起来,但他看到桑乔留下了一双旅行靴,又放下心来。
他想,第二天就穿这双靴子。最后,他上床躺下,心事重重,又闷闷不乐,这一方面是因为
桑乔不在的缘故,另一方面是因为那双倒霉的袜子。即使能用另外一种颜色的丝绸补上那双
袜子,那也是一个破落贵族贫困潦倒的明显标志。他吹灭了蜡烛。天气很热,他不能入睡,
于是起身把朝向花园的一扇窗户打开了一点儿。刚一打开窗户,他就感到有人在花园里走
动,而且还听到有人在说话。他仔细谛听。说话人抬高了嗓门,他听到了这样的对话:
“别勉强我唱歌,埃梅伦西亚。你知道,自从那个外来人一到咱们城堡,我的眼睛看到
了他,我就不会唱歌而只会哭了。况且,咱们的女主人睡觉很警醒,我不想让她知道咱们在
这里。即使没有把她惊醒,若是我的那位令我心焦的埃涅阿斯没听见我唱的歌,那也是白唱
呀。”
“别这么想,亲爱的阿尔蒂西多拉。”另一个人说道,“公爵夫人和这儿的所有人肯定
都睡熟了,只有那位令你心神不安的心上人还没有睡。我觉得房屋的窗户打开了,他肯定没
有睡。可怜的痴情人,你就随着竖琴的伴奏低声婉唱吧,如果公爵夫人听到了,咱们就说天
气热,睡不着。”
“哎,你没说到点子上,埃梅伦西亚。”阿尔蒂西多拉说,“我不愿意让我的歌暴露我
的心扉,让那些不了解爱情力量的人误以为我任性而又轻浮。但是不管怎样,我还是宁愿羞
在脸上,也不愿意难受在心里。”
此时,竖琴非常悦耳地响了起来,唐吉诃德听到后不由得十分紧张。他立刻想到他在那
些异想天开的骑士小说里看到的许多类似的情况,什么窗户、栅栏、花园、音乐、卿卿我我
和异想天开等等。他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公爵夫人的某个侍女爱上了他,可是羞怯又迫使她
把秘密埋藏在心底。唐吉诃德怕自己把持不住,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屈服。他一方面真心实意
地祈求杜尔西内亚保佑自己度过这一关,另一方面又决定先听听乐曲,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
事。他装着打了个喷嚏。两个侍女听到了喷嚏声很高兴,她们就是希望让唐吉诃德听到她们
的对话。阿尔蒂西多拉调好竖琴,唱起了这首歌谣:
  你铺盖着洁白的亚麻布哟,
躺在床上,
仰天大睡,
从天黑到天亮。
  你是曼查
最英勇的骑士,
正直宽厚,
品德高尚。
  请你倾听这位
出身好运气糟的侍女的忧伤歌声吧,
你那两只炽热的眼睛
已使她心魂荡漾。
  你外出征险,
却给别人带来痛苦;
你制造了麻烦,
却拒绝抚慰那创伤。
  让上帝激励你的热情,
告诉我吧,年轻人,
你究竟是生长在利比亚,
还是生长在哈卡山梁?
  是蛇哺育你乳汁,
还是粗野的森林
或恐怖的大山
把你喂养?
  美女杜尔西内亚
胆高志壮,
征服了猛虎野兽,
得意洋洋。
  从埃纳雷斯到哈拉马,
从塔霍到曼萨纳雷斯,
从皮苏埃加斯到阿兰萨,
她的美名传四方。
如果能让我代替她,
我将把我最鲜艳的裙子
加上金边饰,
拱手奉上。
  即使不能投入你的怀抱
我也要服侍在你的床榻旁,
为你去头屑,
为你搔头挠痒。
  我已要求得太多,
恐怕不配享受这样的荣光,
我只想为你搓脚,
这事儿理应我担当。
  我想送你许许多多的发网,
许许多多的银拖鞋,
许许多多的花锦缎裤,
许许多多的白衣裳!
  我要送你许多珍珠,
颗颗晶莹,
堪称“独一无二”①,
举世无双!
  你不必管你的塔耳的珀伊业②,
你这位曼查的尼禄③,
烈火在把我烘烤,
你千万不要再风助火旺。
  我是个娇嫩的少女,
我凭着灵魂向天发誓,
我芳龄十五还不足,
才十四岁零三个月的模样。
  我的屁股不歪,
腿不跛,四肢健全。
我的头发似百合花,
长垂至地上。
我天生一张鹰嘴,
有点塌鼻梁,
一口牙齿似黄玉,
衬得我貌美如国色天香。
我的声音你已听到,
如蜜似糖,
我的身材比中等矮,
可是矮中又偏上。
我绰约多姿,
专门为给你欣赏。
我就是这城堡中
人称阿尔蒂西多拉的姑娘。
  ①此处大概是指西班牙王宫的一颗珍珠。该珍珠又称“奇珠”、“单珠”。
②古罗马神话人物。其父在萨宾战争中镇守卡庇托,她向萨宾人表示愿意献出城堡,条
件是萨宾人将左臂所戴的手镯都赠给她。但萨宾人却将左手所执的盾牌掷过来,将她砸死。
③尼禄是古罗马暴君。


伤心至极的阿尔蒂西多拉唱完了歌,饱受青睐的唐吉诃德受宠若惊。他长叹一声,心里
想:“我这个游侠骑士真不幸,没有一个姑娘不想见到我,不爱上我……!举世无双的杜尔
西内亚可真是好运不长,总是有人不想让她单独享受我的无可动摇的忠贞……!女王们,你
们想把她怎么样?女皇们,你们为什么要折磨她?十四五岁的姑娘们,你们为什么同她过不
去?你们让这个可怜人在爱情的命运安排中占上风吧!让她享受这种安排并且为此而得意
吧!爱情已经使我把我的全部心灵都献给了杜尔西内亚。对于她来说,我是面团,是糖果
条;而对于其他女人来说,我就是燧石。我只对她柔情似蜜,而对别的女人都不感兴趣。我
觉得唯有杜尔西内亚美丽、聪明、正直、风雅和出身高贵,而其他人都丑陋、愚蠢、轻浮和
出身卑微。我来到世上只属于她,而不能属于其他任何人。阿尔蒂西多拉,随你哭,随你唱
吧!那位害得我在受魔法控制的城堡里被揍了一顿的姑娘啊,你也死了心吧。我是个纯洁、
正直、有教养的人,无论把我烹还是把我烤,无论使用世界上什么巫术,我都属于杜尔西内
亚!”
想到这儿,唐吉诃德愤愤地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好像他受到了多大的不幸,然后躺回
到床上。咱们现在且不说他,桑乔正在召唤咱们呢。桑乔就要开始做他那著名的总督了。




(本章完)
[(第45章 伟大的桑乔就任总督,开始行使职权)]


太阳啊,大地的永恒观察者,地球的火炬,天空的眼睛!你促使人们使用凉杯;有人称
你是廷布里奥,有人称你是费博①;在这儿你是射手,在那儿你是医生;你是诗歌之父,你
又是音乐的创始者!你只升不落,虽然看起来你也沉落。我要告诉你,太阳,在你的帮助
下,人们一代代繁衍;我要告诉你,太阳,是你在黑暗中照亮了我的智慧,让我能逐一叙述
出伟大的桑乔担任总督的事情;没有你,我会感到虚弱无力,迷茫?徨。
  ①廷布里奥和费博都是太阳神的意思。


且说桑乔带着他的全体随行人员来到了有一千多居民的地方,那是公爵最好的领地之
一。小岛的名字叫巴拉托里亚岛,这也许是因为那个地方本来就叫巴拉托里亚,也许是因为
给桑乔的是个便宜的总督位置①。小岛上围了一圈城墙。桑乔刚到城门口,城内的全体官员
就出来迎接。人们敲起了钟,大家显示出一片欢腾的样子。桑乔被前呼后拥着送到当地最大
的教堂,向上帝谢恩。在举行了一些滑稽的仪式之后,人们向桑乔赠送了该城的钥匙,接受
他为巴拉托里亚岛的永久总督。
  ①巴拉托里亚与西班牙语中“便宜”一词的语音相近。


新总督的服装、大胡子和胖身子使所有不明底细的人都感到惊奇,就连知道底细的人也
不无诧异。从教堂出来后,桑乔又被送到审判厅的座椅上。公爵的管家对桑乔说:
“总督大人,这个岛上有个老习惯,就是新总督上任,必须回答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
而这个问题可能有点棘手,以便让人们了解一下新总督的智慧,由此看出他的到来究竟是可
喜还是可悲。”
管家对桑乔说着这些话,桑乔却在观看座椅对面墙上的很多大字。他不识字,便问墙上
画的是什么。有人告诉他:
“大人,那上面注明了您就任这个岛屿总督的日期。上面写着:今天,某年某月某日,
唐桑乔?潘萨就任本岛总督,祝愿他享职多年。”
“谁叫唐桑乔?潘萨?”桑乔问。
“就是您呀,”管家说,“在这个岛上,除了您这位坐在椅子上的潘萨,再没有其他人
了。”
“那你听着,兄弟,”桑乔说,“我没有什么‘唐’的头衔,我家世世代代也没有过这
个头衔,称我桑乔?潘萨就行了。我的父亲叫桑乔,我的祖父叫桑乔,所有的桑乔都没什么
唐不唐的。我估计这个岛上的‘唐’准比石头还多,这已经够了。上帝会理解我。只要我做
上四天总督,就会把这些‘唐’都清除掉。他们一群一群像苍蝇一样讨厌。管家,请提问
吧,不管老百姓伤心不伤心,我都会尽我所知来回答。”
这时有两个人走进了审判厅,一个人是农夫的打扮,另一个人像是裁缝,手里还拿着把
剪刀。裁缝说道:
“总督大人,我和这个农夫是来请您明断的。这个农夫昨天到我的裁缝店来。诸位,对
不起,上帝保佑,我是个经过考核的裁缝。他拿着一块布问我:‘大人,这块布能够做一顶
帽子吗?’我量了量布,说行。我想,他肯定怀疑我会偷他一小块布。果然,我想对了。这
完全是出于他对裁缝的恶意和偏见。他又问我做两顶帽子行不行。我猜透了他的心思,对他
说行。他仍然贼心不死,还要加做帽子,我也同意了。最后,我们一直加到了五顶帽子。现
在,他来取帽子,我把帽子给了他,可是他不愿意掏钱,还让我赔他钱或者还他布。”
“就这些吗,兄弟?”桑乔问。
“是的,大人,”农夫说道,“不过,您还是让他把他给我做的那五顶帽子拿出来看看
吧。”
“那没问题。”裁缝说。
裁缝立刻把手从短斗篷里抽了出来,手的五个手指头上各戴着一顶小帽子。裁缝说道:
“这就是这个人让我做的五顶帽子。我凭良心向上帝发誓,我没留下一点儿布。我可以
让裁缝行业的监查员来检验。”
看见这几顶帽子,听了这场官司,所有在场的人都笑了。
桑乔考虑了一下说道:
“我觉得这个案子不用拖延很久,明眼人马上就可以裁断。现在我判决:裁缝不许要工
钱,农夫不许要布料,帽子送给牢里的囚徒,行了。”
大家对刚才那牧主钱包案①的判决感到佩服,对这个判决却不由得哄堂大笑。不过,他
们还是按照总督的吩咐去做了。这时又来了另外两位老人,一位手里拿着竹杖。没拿竹杖的
老人说道:
“大人,不久前我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做点好事,曾借给他十个金盾,讲好在我向他要
的时候他就还我。我不想让他因为还钱而过得比向我借钱时还窘迫,因此就很长时间没催他
还钱。后来我觉得他好像不想还了,就再三找他要。可是他不仅不还我钱,还矢口否认,说
他从来没有向我借过十个金盾;如果真借了,他早就还了。我没有证人能证明我把钱借给了
他,他也没有证人证明他把钱还给了我,因为他根本就没还给我钱。我想请您让他发个誓。
如果他敢发誓说已经把钱还给我了,我今生来世都不要这笔钱了。”
  ①此处有误,牧主钱包案是下面的案子。


“你有什么好说的,拿竹杖的好老头?”桑乔问。
老人答道:
“大人,我承认他曾借钱给我。请您垂下您的权杖吧。既然他让我发誓吧,那我就对着
权杖发誓吧,我确确实实把钱还给他了。”
总督把权杖交给拿竹杖的老人。老人把他的竹杖交给另一位老人,似乎有些行动不便地
走过去,手摸着权杖的十字架说,他的确借了十个金盾,但他已经把钱还到了另一位老人手
里,而那位老人忘记了,现在又来要他还钱。
伟大的总督于是问债主怎么回答,说欠债人肯定是已经把钱还了,他觉得欠债人是个好
人,是善良的基督徒,估计是债主忘记了欠债人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已经把钱还给他了,
所以以后再也不许向欠债人讨债了。欠债人拿过竹杖,低着头退出了审判厅。桑乔见状也立
刻要退堂。可是他看到原告仍等在那里,便垂头到胸前,把右手的食指放在眉毛和鼻子之
间,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叫人把拿竹杖的老人找回来。老人回来了,桑乔一见
到他便说道:
“善良的人,请您把竹杖交给我,我有用。”
“我十分愿意交给您,”老人说,“请您拿去吧,大人。”
竹杖交到了桑乔手里。桑乔一拿到竹杖,就把它交给另一位老人,并对那位老人说道:
“上帝保佑您,欠您的钱已经还给您了。”
“还给我了,大人?”老人问,“这么一根竹杖就值十个金盾吗?”
“是的,”总督说,“如果不是这样,我就是世界上的头号笨蛋。现在,就可以看出我
是否有能力管理一个王国啦。”
桑乔命令当众把竹杖打开。竹杖打开后,在里面发现了十个金盾。众人都惊奇不已,觉
得他们的总督真是个新萨洛蒙①。大家问桑乔怎么会想到竹杖里面藏有十个金盾。桑乔回答
说,他见那个老头把竹杖交给了对方,才发誓说确实把钱还了,可是发完誓以后又把竹杖要
了回来,于是他就猜到那十个金盾在竹杖里面。由此人们可以推断出,有些总督虽然笨,却
有上帝指引他们断案。另外,桑乔曾听村里的神甫讲过一个类似的案子。若不是桑乔偶尔会
把他想记住的事情忘掉,整个岛上恐怕找不出比他更好的记性呢。最后,两位老人一个满面
愧色,另一个拿到了钱,一同离去了。在场的人都深感意外,为桑乔写传的人也拿不定桑乔
到底是愚蠢还是聪明了。
  ①古代一贤王,以善断疑案著称。


这个案子刚了结,又进来一个女人。她紧紧抓着一个男人,看打扮,那男人是个富裕的
牧主。女人边走边喊:
“请您主持公道啊,总督大人,请您主持公道!如果我在地上找不到公道,就只好上天
去找了!尊贵的总督大人,这个臭男人在田里抓住了我,像用破抹布似的把我糟蹋了。我真
倒霉,我守了二十三年多,躲过了摩尔人和基督徒,躲过了当地人和外来人。我一直守身如
玉,平安无事或是逢凶化吉,结果到头来却让这个家伙坐享其成了。”
“这个男人是否坐享其成,还得调查呢。”桑乔说。
桑乔转身问那个男人,对于那女人的指责有什么可说的。
那人已慌成一团,答道:
“诸位大人,我是个可怜的牧主。今天上午我出去卖――对不起,恕我失言,卖了四头
猪。交了贸易税和其他各种苛税杂税后,刚刚够本。在回村的路上,我碰到了这个臭婆娘,
我们竟鬼使神差地混到了一起。我付了她足够的钱,可她还不满足,揪住我不放,把我拽到
这儿,说我强奸了她。我发誓,我马上就发誓,她撒谎。这就是全部真相,一点儿不假。”
总督问他身上是否带着钱。牧主说他怀里的一个皮钱包里有二十杜卡多。总督让他把皮
钱包拿出来,原封不动地交给那女人。牧主颤抖着把钱包掏了出来。女人把钱包拿过去,向
所有人千恩万谢,又祈求上帝让保护苦难弱女的总督健康长寿,然后双手抓着钱包走出了审
判厅。不过,在走出去之前,她已经看到了钱包里确实有钱。牧主眼含泪水地一直盯着自己
的钱包。那女人刚走出去,桑乔就对牧主说:
“喂,你去跟着那女人,不管她答应不答应,都要把钱包抢回来,然后再同她一起回到
这儿来。”
桑乔这句话可没白说。收主立刻闪电般地冲出去抢钱包。所有在场的人都莫名其妙,等
着看这个案子怎样收场。过了一会儿,这一男一女就回来了,两人比先前扭得还紧。那女人
提着裙子,把钱包放在裙兜里。牧主想把钱包夺回来,可那女人一直死死护着,竟夺不回
来。那女人大声喊道:
“让上帝和世人主持一下公道吧,您看看,总督大人,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多不要脸,
多大的胆子,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把您判给我的钱包抢回去!”
“他把钱包抢走了吗?”总督问。
“抢走?”那女人说,“谁要想抢走这钱包,得先要了我的命。这个宝贝儿!别人或许
还能吓唬吓唬我,但不是这个令人恶心的倒霉鬼!即使用钳子、锤子、榔头、凿子,他也休
想把钱包从我手里抢走,就是用狮爪子也不行,除非先把我杀了!”
“她说得对,”牧主说,“我服输了。我承认我没那么大力气把钱包从她那儿夺回来。
只好这样了。”
于是,总督对那女人说:
“正直而又勇敢的女人,把那钱包拿出来让我看看。”
女人把钱包递给总督,总督又把钱包递给了牧主,然后对那个力大无比的女人说道:
“我说大姐呀,如果你用你刚才保护钱包的勇气和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身体,即使是赫拉
克勒斯也不能奈何你!你趁早滚蛋吧,滚出这个岛屿,滚得远远的,否则就打你二百鞭子。
赶紧滚吧,你这个骗子,不要脸的东西!”
那女人吓坏了,低着头,垂头丧气地走了。
“臭东西,带着你的钱滚回去吧。如果你不想再赔钱的话,从今以后就再也不要跟谁鬼
混了。”
牧主十分尴尬地道了谢,然后走了。周围的人再次对新总督的判断感到佩服。这些都被
桑乔的传记作者记了下来,并且送到了公爵那儿,公爵正急着要看呢!
桑乔的事就先写到这儿,咱们赶紧去看看他的主人吧。唐吉诃德这时正被阿尔蒂西多拉
的音乐弄得神魂颠倒呢。




(本章完)
[(第46章 唐吉诃德同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情意绵绵,却受到铃铛和猫的惊吓)]


前面说到,伟大的唐吉诃德被阿尔蒂西多拉姑娘的歌声搅得心绪不宁。他虽然躺到了床
上,却仿佛有跳蚤在身上无法入睡,一刻也不能安宁。可是时间在悄悄流逝,没有任何东西
阻挡得住。时间从唐吉诃德身边溜过,很快就到了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看见天亮了,便撇
开柔软的羽被,并没有一丝困意。他穿上他的麂皮衣,又穿上旅行靴,以此遮掩那倒霉的袜
子,又往身上被了件红色披风,往头上戴了一顶银带镶边的绿色天鹅绒帽子。他把那柄锋利
的剑挂到皮肩带上,拿起一大串他时刻不离手的念珠,装模作样地一摇一晃向前厅走去。公
爵和公爵夫人已穿戴整齐,正在前厅等着他。唐吉诃德经过一个长廊时发现阿尔蒂西多拉和
她的朋友,也就是那另外一位姑娘,正特意在长廊上等着他呢。阿尔蒂西多拉一看到唐吉诃
德就假装晕了过去。她的朋友立刻把她抱在自己腿上,并且马上要为她解开胸衣。
唐吉诃德见状立刻走过来说道: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可我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的朋友说,“阿尔蒂西多拉是我们这儿身体最好的姑
娘。自从我认识她以后,从没听她哼过一声。如果世界上的游侠骑士都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那就让他们都不得好死吧。请您走开,唐吉诃德大人,如果您在这儿,这个姑娘就不会醒
来。”
唐吉诃德说道:
“姑娘,请你今晚在我的房间里放一把琴,我将尽力安抚这位心受创伤的姑娘。在爱情
萌芽之际就及时让当事人醒悟,通常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
唐吉诃德说完就走了,他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他在那儿。
唐吉诃德刚刚走开,阿尔蒂西多拉就苏醒过来,对她的伙伴说道:
“得往唐吉诃德的房间里放一把琴。他肯定会给咱们唱歌,而且唱得很不错。”
她们把刚才的事和唐吉诃德要琴的事告诉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非常高兴。她同公爵和
姑娘们商量好,要同唐吉诃德开一个风趣而无恶意的玩笑。大家高高兴兴地等着天黑。那
天,公爵和公爵夫人同唐吉诃德美美地聊了一天,白天像黑夜一样很快就过去了。公爵夫人
还真的派了她的一名侍童去找特雷莎?潘萨,派的就是那个曾在森林里扮成被魔法改变了模
样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公爵夫人让侍童送去桑乔写给特雷莎?潘萨的那封信和桑乔要捎回
家的一捆衣服,并且在回来以后把他在那儿遇到的事情详细讲述一遍。一切准备就绪,此时
已是半夜十一点,唐吉诃德发现他的房间里有一把琴。他调了调琴弦,打开窗户,觉得花园
里有人在走动,便试了一下琴弦,仔细调好音,用力清了清嗓子。虽然他是个哑嗓子,可还
是自鸣得意地唱起了他当天编的这首歌:
  爱情的力量
常令人春心荡漾,
造成它的就是
人的悠闲游逛。
  缝缝补补,操劳耕作,
终日奔忙,
就是医治爱情饥渴的
最好处方。
  深闺佳秀
追求的是在结婚之日,
贞操和人们的赞扬
能成为她的嫁妆。
  游侠骑士
和宫廷朝臣,
总是同浪女调情,
同正派的姑娘拜堂。
  也有些萍水相逢,
野路鸳鸯,
他们逢场作戏,
分手便忘。
  突然降临的爱情
今日到来明日忘,
不会在人心中
留下坚实的印象。
  画上再作画,
徒劳一场。
有了第一个心上人,
便容不得旁人争抢。
  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已经印在我心灵的空白画板上,
留下了不可磨灭的
肖像一张。
  爱情的忠贞
最为宝贵,
爱情由此升华,
爱情由此高尚。
唐吉诃德的歌谣就唱到这里。公爵、公爵夫人、阿尔蒂西多拉和城堡里几乎所有的人都
在那儿听他唱。忽然,从唐吉诃德房间窗户正上方的阳台上垂下一条系着一百多个铃铛的绳
子,接着又有人从上面放下一大口袋猫,猫的尾巴上都系着小铃铛。
铃铛和猫叫的声音都很大,使得这场玩笑的组织者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吓了一跳。唐吉诃
德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偏巧,有两三只猫从窗户掉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里。它们在房间里东
奔西窜,简直像闹鬼似的。猫把房间里的两支蜡烛扑灭了,然后到处乱跑,寻找逃走的出
口。绳子一上一下铃声不止,城堡里的人大多数都不知实情,感到非常惊讶。唐吉诃德站起
身,把剑伸到窗外,一边挥砍一边喊道:
“滚出去,恶毒的魔法师!滚出去,会巫术的混蛋!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任何罪恶的
企图都对我无能为力!”
唐吉诃德又转身对在他的房间内乱窜的那些猫乱刺一通。几只猫都跑到窗户那儿逃了出
去,只有一只猫被唐吉诃德追得太急了,竟跳到了唐吉诃德的脸上,用爪子抓住唐吉诃德的
鼻子乱咬,疼得唐吉诃德拼命大喊。公爵和公爵夫人听到了喊声,急忙跑到唐吉诃德的房间
门前,用万能钥匙打开了房门,看见这位可怜的骑士正用尽全力把猫从自己的脸上往下拽。
他们手持蜡烛走进来,看到了这场不同寻常的搏斗。公爵要上去帮助他把猫拽下来,唐吉诃
德却大声说道:
“谁也不要把它弄开!让我同这个魔鬼、这个巫师、这个魔法师徒手格斗吧!我要让它
知道曼查的唐吉诃德到底是什么人!”
可是,猫却不为这些威胁所动,依然嘶叫着紧抓不放。最后,还是公爵把猫拽了下来,
扔出了窗户。
唐吉诃德满脸是伤,鼻子也被抓出了一道道印痕。可是,唐吉诃德仍然为未能把这场同
恶毒魔法师的激战进行到底而垂头丧气。有人为唐吉诃德拿来了阿帕里西奥油①,阿尔蒂西
多拉用她极其白皙的双手为唐吉诃德的伤口包上了纱布。她一边包伤口,一边低声对唐吉诃
德说:
“无情的骑士,你遇到了这些晦气的事情皆因你冷若冰霜。但愿上帝让你的侍从桑乔忘
了鞭笞自己的事情,让你心爱的杜尔西内亚永远摆脱不了魔法,让你永远不能与她共入洞
房,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因为我喜欢你。”
  ①一种治伤的药,是以其研制者的名字命名的。


唐吉诃德听了一言不发,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到了床上。他对公爵和公爵夫
人表示感谢,说自己并不怕魔法师、混蛋猫和铃铛,但他知道他们是好心来救自己。公爵和
公爵夫人让唐吉诃德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他们为这场玩笑竟让唐吉诃德付出了如此沉
痛的代价而深感内疚。唐吉诃德闭门在床上躺了五天,在此期间他又遇到了更为可笑的事
情。不过,小说的作者现在暂时还不想叙述,且让我们先去看看正在热心而又滑稽地当总督
的桑乔?潘萨吧。




(本章完)
[(第47章 桑乔做总督续篇)]


且说桑乔从审判厅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里,那里已经摆上了一张豪华而又十分干净
的桌子。桑乔刚走进去,立刻就响起了笛号声,随之走出来四个侍童,为桑乔端来了洗手
水。桑乔非常庄重地洗了洗手。笛号声止。桑乔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其实,也只有那一个
位置,而且桌上也只有一套餐具。桑乔身旁还站了一个人,后来才看出来,那是一位医生,
他手里拿着一根鲸鱼骨。侍童撤去桌上那块极白的高级毛巾布,露出了各种水果和许多美味
佳肴。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为桑乔祝福,一个侍童为桑乔戴上了镶花边的围嘴儿。一个餐厅侍
者为桑乔端来一盘水果①,可桑乔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拿鲸鱼骨的那个人就用鲸鱼骨敲了
一下盘子,侍者立刻把盘子飞快地撤走了。接着,侍者又为桑乔端来一盘菜。桑乔刚要吃,
可他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那人又用鲸鱼骨敲了一下盘子,侍者又像撤水果盘那样把那道菜
飞快地端走了。桑乔见状感到奇怪,看着大家,问这是吃饭还是变戏法。拿鲸鱼骨的人答道:
  ①据说当时贵人在用餐前先吃水果,餐后再吃甜食。


“总督大人,吃饭得有规矩,在其他有总督的岛屿上也同样。大人,我是医生,我在这
个岛上的职责就是当岛屿总督的医生。我注重总督的健康胜于自己的健康。我日夜研究总督
的体质,一旦总督生病时就为总督治病。不过,我做得更多的是当总督吃东西或吃饭时站在
一旁,同意总督吃我认为适合于他的东西,撤掉我认为不利于总督脾胃的东西。所以,我刚
才让人把水果拿走了,因为水果是生冷之物。我让人撤去那盘菜是因为那菜太燥热,而且里
面有很多香料,吃了会让人口渴。水喝多了就会冲淡人的体液,而人的生命就是由体液构成
的。”
“那么,我觉得那盘烤石鸡味道肯定不错,吃了不会有任何坏处。”
医生说道:
“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总督吃那盘菜。”
“为什么?”桑乔问。
医生答道:
“因为我们医学界的祖师希波克拉底①有一句名言:‘多食有害,石鸡尤甚②。’意思
是说,什么吃多了都不好,特别是石鸡,更不能多吃。”
  ①希波克拉底是古希腊医学家,被誉为古代“医学之父”。曾提出“体液病理学
说”,认为人体由血液、粘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四种体液组成,四液调和则体健,失调则患
病。
②原文为“面包尤甚”。医生在此做了改动。


“这么说来,”桑乔说,“大夫,你看看桌子上的这些菜里,哪些菜对我最合适,哪些
菜不太伤身,就直接让我吃,不必用鲸鱼骨敲了。天哪,我都快饿死了,况且上帝也让我吃
呢。无论大夫你愿意不愿意,无论你怎么说,反正不让我吃就是要我的命,而不是让我延年
益寿。”
“您说得对,总督大人,”医生说,“那么,我觉得您不要吃那盘炖兔肉,那菜有点儿
硬;那份牛肉,如果不是腌烤的,倒还可以尝尝,可是现在也吃不得。”
桑乔说:
“最前面那个冒着热气的大盘子,我估计是什锦火锅,那里面有那么多东西,总会有一
些既合我口味又有营养的东西吧。”
“非也。”医生说,“这种破菜咱们根本别考虑,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什锦火锅更糟糕
的了。这种火锅是牧师、学校的校长和农家办婚事时食用的,还是让它从总督的餐桌上消失
吧。总督餐桌上用的应该是精心选料、精心烹制的菜肴,其理由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无
论对什么人,单味药总比多味药好。因为单味药不会用错,而多味药由于药剂多了就可能会
改变药的作用。所以我说,总督大人要想保养身体,使身体强壮,就应该吃一百个蛋卷和薄
薄几片??肉,这些东西既养胃又有助于消化。”
桑乔听了这话后往椅背上靠了靠,仔细打量着这个医生,厉声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在哪
儿学的医。医生回答道:
“总督大人,我是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大夫。在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
坎波之间,路右边有个地方叫蒂尔特亚富埃拉,我就是那儿的人。我有奥苏纳大学颁发的博
士学位。”
桑乔立刻怒气冲天地说道:
“好吧,卡拉库埃尔和阿尔莫多瓦尔?德坎波之间路右边蒂尔特亚富埃拉的、毕业于奥
苏纳大学的臭佩德罗?雷西奥?德阿圭罗医生,你马上从我眼前滚开!否则我向太阳发誓,
我要拿一根大棒子把岛上所有的医生都打跑,至少是那些我觉得一窍不通的医生。对于那些
高明的医生,我待若上宾,奉如神明。我再说一遍,佩德罗?雷西奥,你马上给我滚开,否
则我就抄起我现在坐的这把椅子,让它在你头上开花!不管谁来问,我都会说,我为上帝做
了件好事,打死了一个混蛋医生,国家的一个刽子手!快给我吃饭吧,要不就让你们来当总
督。连饭都不让吃的总督算老几呀。”
医生见总督大怒,不由得慌了手脚,打算溜出去。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驿车的号角
声。餐厅侍者探头向窗外望了望,说道:
“公爵大人的邮车来了,大概送来了什么重要的消息。”
邮差满脸大汗且惊魂未定地跑了进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函件,送到总督手上。桑
乔又把它交给文书,让他念念函件封面。封面上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亲启或
转交其文书。桑乔闻言问道:
“谁是我的文书?”
在场的一个人答道:
“是我,大人,我识字。我是比斯开人。”
“就凭这点,”桑乔说,“你就是给国王当文书也行①。你把函件打开,看看上面说了
些什么?”
  ①当时王宫里的文书大部分是比斯开人。


文书把函件打开看了一遍,说这件事得单独谈。桑乔吩咐除了管家和餐厅侍者之外,其
他人都出去。其他人和医生都出去了。文书把函件念了一遍,上面写道:
唐桑乔?潘萨大人,据我得到的消息,那座岛屿以及其他地方的一些敌人可能会对该岛
发动一次疯狂的袭击,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天晚上。请务必提高警惕,不可大意。我还听
说,有四个经过乔装打扮的奸细已经潜入你那个地方,企图杀害你,因为他们对你的智慧感
到十分恐惧。请你睁大眼睛,注意那些去找你说话的人,还有,不要吃别人送的东西。如果
你遇到了麻烦,我肯定会悉心相助。我相信,凭你的智慧,完全可以应付各种情况。
你的朋友
公爵
8月16日晨于本地
桑乔吓坏了;其他几个人也惊慌起来。桑乔转身对管家说道:
“现在,马上应该做的就是把雷西奥大夫投入大牢。如果有人想害我,那就是他。他想
慢慢把我折磨死,譬如说采取饿的办法。”
“不过,我觉得这桌上的东西您都不能吃。”餐厅侍者说,“这些东西都是几个修女送
来的。人们常说,十字架后有魔鬼。”
“这我同意,”桑乔说,“现在,你们给我拿一块面包和四磅葡萄来吧。这些东西不会
有毒,我总不能不吃东西呀。如果咱们眼下面临一场战斗,那就得先吃饱,因为肚子不饱,
心慌腿软。你,文书,给我的主人公爵回个函件,说我会不折不扣地执行他的指示,并代我
吻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手,请她别忘了派人把我的信和那个包袱送给我老婆特雷莎?潘
萨。承蒙她的关照,我以后一定会尽全力报答。你顺便也给唐吉诃德带个吻手礼吧,我可是
个知恩的人。你呢,算个好文书,是个好比斯开人,还有什么该加上的东西你都加上吧。现
在,让人把这桌食物撤下去,另外给我弄点儿吃的,那么,无论什么奸细或刺客想冒犯我或
者我的岛屿,我就都能对付了。”
这时,一个侍童进来说道:
“有个农夫想同您谈件事,他说事情很重要。”
“这种人真怪,”桑乔说,“难道他们就这么笨,没看见现在不是谈事情的时候吗?难
道我们这些管理的总督就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该休息的时候也不让我们休息,我们是石头做
的吗?上帝保佑,我预感到,我这个总督是当不长了。如果我想把这个总督当下去,就得给
这些来谈事的人立下点儿章法。现在,你让那个人进来吧,不过你要先弄清他是不是奸细或
刺客。”
“不会的,大人,”侍童说,“他看上去像个大笨蛋。不过我不太了解情况,也许他还
是个大好人呢。”
“没什么可怕的,”管家说,“我们大家都在这儿呢。”
“餐厅侍者,”桑乔说,“现在佩德罗?雷西奥大夫不在这儿,能不能弄点顶事的吃食
来?哪怕是一块面包或一个葱头也好。”
“今天的晚饭会把这些都补上,让您心满意足,一点儿也不亏。”餐厅侍者说。
“但愿如此。”桑乔说。
这时,那个农夫进来了。他的样子很和气,让人老远就可以看出他是心地极其善良的
人。他说道:
“哪位是总督大人?”
“哪位?”桑乔说,“除了椅子上坐的这位还有谁啊?”
“那我就拜见您了。”农夫说。
农夫跪下来,请桑乔把手伸出来给他吻。桑乔没有伸手,只是让农夫站起来,有什么事
尽管说。农夫起身说道:
“大人,我是离京城两西里的一个名叫米格尔图拉的地方的农夫。”
“又是个从蒂尔特亚富埃拉来的!”桑乔说,“说吧,老兄,我告诉你,我对米格尔图
拉很了解,我们村离那儿不远。”
“事情是这样的,大人,”农夫接着说道,“靠上帝开恩,我在天主教堂结了婚。我有
两个上学的儿子,小的读学士,大的读硕士。我现在是光棍,我老婆死了,说得更确切些,
是一个江湖医生害死了她。她怀孕的时候,那个医生给她吃了泻药。如果上帝保佑,让那个
孩子生下来,而且是个男孩,我就会让他去读博士,那么他就不会嫉妒他的一个兄弟读学
士,另一个兄弟读硕士了。”
“这样说来,”桑乔说,“如果你老婆没死,或者没有被害死的话,你现在就不是光棍
了。”
“是的,大人,不会是光棍。”农夫说。
“这就行了。”桑乔说,“你快接着说,老兄,现在是该睡午觉的时候,而不是谈事情
的时候。”
“好,我说。”农夫说,“我的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爱上了本村一个叫克拉拉?佩莱
里娜的姑娘。她的父亲叫安德烈斯?佩莱里诺,是个富裕农民。这‘佩莱里’并不是世袭祖
传的姓氏,而是因为这个家庭的所有人都是佩拉①病人,为了叫起来好听点,才叫他们‘佩
莱里’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姑娘还真像颗东方明珠。从右边看,她宛若花朵;可是如果
从左边看,她就不那么漂亮了,因为她少了一只左眼,是得天花时瞎的。她脸上有很多大麻
点,有人说对于那些爱她至深的人来说,那不是麻点,而是坟墓,是埋葬那些对她有情的人
的灵魂的坟墓。她的脸非常干净,为了保持脸的清洁,她长了个翘鼻子,那鼻子就好像是从
嘴里跑出来的似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显得非常美,因为她的嘴特别大,要不是因为缺了十
颗或十几颗牙,那简直可以赶上甚至超过最标致的嘴了。她的嘴唇就更没的说了,又薄又
嫩,如果努嘴的话,她那嘴就像个线团。她那嘴唇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简直神了,有蓝色,
有绿色,有紫色,一道儿一道儿的。对不起,总督大人,我是不是对这个终将成为我儿媳的
姑娘描述得太细致了?
我很喜欢她,觉得她挺不错。”
  ①“佩拉”的意思是“风瘫”,下句的“佩莱里”意思是“珍珠”。


“你随便描述吧,”桑乔说,“如果我已经吃过了饭,就会更喜欢听你描述,我可以把
你的描述当作饭后的甜食。”
“甜食当然得上,”农夫说,“可不是现在,得等到合适的时候。大人,如果我能把她
的优美高贵的身材描述一下,你们准会感到惊讶,可是我描述不出来,因为她是驼背,膝盖
挨着嘴。即使这样,人们也可以看出,假如她能站起来,脑袋准能顶到天花板呢。本来,她
早就可以同我那个准备读学士的儿子携手结连理,可是不幸,她的手总是蜷曲着,尽管如
此,从那凹陷的长指甲还是可以看出她的手形很优美。”
“好了,”桑乔说,“老兄,你已经把她从头到脚描述了一遍,那么,你到底想说什么
事呢?有什么事你就说吧,别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的。”
“大人,”农夫说,“我是想请您给我的亲家写一封举荐信,让他同意这门亲事,因为
无论财产还是天姿,他们都并非不般配。我跟您说实话,大人,我儿子中了邪,每天都三番
五次地受妖精折磨。有一次,他掉进火里,脸给烧得像羊皮纸那么皱,眼睛也总是湿漉漉
的。如果他不是总用棍子和拳头朝自己乱打,他肯定是个条件很不错的人。”
“你还有什么事,老兄?”桑乔问。
“还有一件事,我不敢说。”农夫说,“不过,管它呢,无论有没有用,我还是说出来
吧,免得让它烂在肚子里。大人,我想请您给我三百或六百个杜卡多,资助我那个读学士的
儿子。我是说,帮他成个家。他们得自立门户,免得岳父岳母乱搅和。”
“你还有什么事都说出来,”桑乔说,“别不好意思。”
“没了,真的没了。”农夫说。
农夫刚说完,总督就马上站了起来。他抓住自己的坐椅说道:
“他妈的,你这个不识抬举的乡巴佬!你若是不马上从我面前滚开,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就用这把椅子打烂你的头!你这个婊子养的恶棍,能说会道的魔鬼,竟在这个时候向我要
六百杜卡多!我哪儿来这笔钱,讨厌鬼?就算我有,又凭什么要给你,你这个蠢货!什么米
格尔图拉以及佩莱里,同我有什么关系?滚!我告诉你,你若是不马上滚开,我向我的主人
公爵发誓,我就不客气了!你根本不是从米格尔图拉来的,而是地狱里某个狡诈的家伙派你
来试探我的!你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才当了一天半的总督,你就以为我能有六百杜
卡多吗?”
餐厅侍者示意农夫赶紧出去。农夫怕总督发怒,低着头出去了。这个家伙还挺知趣的。
不过,咱们还是让桑乔去生他的气,让大家相安无事吧。现在,咱们再去看看唐吉诃
德。刚才谈到他的脸被猫抓伤了,包上了纱布,过了八天伤才好。在这段时间里,唐吉诃德
又遇到了一件事,锡德?哈迈德答应像本书里的其他事一样,事无巨细都原原本本地讲出来。




(本章完)
[(第48章 唐吉诃德同公爵夫人的女仆唐娜罗德里格斯的一场风波,以及其他值得永世不忘的事件)]


唐吉诃德受了伤,十分懊丧。他脸上的印迹不是上帝留下的,而是猫抓的。这是游侠骑
士难免的倒霉事儿。在他没露面的六天里,有一个晚上,他思量着自己遇到的种种不幸以及
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夜不能寐。忽然,他觉得有人用钥匙开他房间的门,于是马上想到是
那个多情的阿尔蒂西多拉想趁他不注意,迫使他失去对杜尔西内亚的忠贞。他对此确信无
疑,就把嗓门提高到可以让对方听到的程度,说道:“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也不会让
我放弃我对我夫人发自内心最深处的崇拜。我的夫人,无论你变成丑陋的农妇还是变成金色
塔霍河里正在用金色丝纱编织锦绣的仙女,无论你被梅尔林或蒙特西诺斯关在什么地方,你
都属于我;而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都属于你。”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门就开了。他连忙在床上站起来,从头到脚裹着黄缎床单,
头上扣着一顶便帽,脸上和胡子上都缠着纱布。脸是因为被猫抓的,胡子是因为要它向上
翘。他这副样子,看上去真像个幽灵。他两眼盯着门,满以为进来的是已经被他弄得神魂颠
倒而且心灵受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却没想到进来的是一个极其庄重的女佣。她身上穿着又宽
又长的白色长袍,长袍把她从头到脚都盖住了。她左手拿着半截点燃的蜡烛,右手遮着眼,
以免烛光直射她的眼睛。她慢慢地移动着脚步,落地很轻。
唐吉诃德站在床上,看到进来一个这样装束的怪物,而且脚步特别轻,以为是一个巫婆
或女魔法师来害他,立刻慌不迭地画起十字来。女佣走到房子中间,一抬头,立刻看到了正
在画十字的唐吉诃德。刚才唐吉诃德看到她时非常害怕,现在,她看到唐吉诃德那又高又黄
的裹着床单和纱布的怪样子就更害怕了,不由得大叫一声说道:
“天哪,我看到的是什么?”
惊慌之中蜡烛掉到了地上,周围一片漆黑。她转身想跑,可又被裙子绊住了,摔了个大
跟头。只听唐吉诃德胆战心惊地说道:
“幽灵,或者随便你是谁,我向你发誓,只要你告诉我你是谁,到我这儿想干什么,即
使你是个冤魂,我也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我是个天主教徒,愿意对所有人行善,而且
我也正是为此才当上游侠骑士的。我甚至对炼狱里的鬼魂行善。”
惊魂未定的女佣听了这番带着恐惧腔调的发誓,猜出是唐吉诃德,就沉痛地低声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如果您确实就是唐吉诃德的话,我告诉您,我不是幽灵,不是怪物,
也不是鬼魂。您大概也猜到了,我是您尊贵的女主人公爵夫人的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
事只有您帮忙才能解决,我正是为了这样一件事而来的。”
“说吧,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唐吉诃德说,“你是不是来给我拉皮条的?我告诉
你,为了举世无双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不会被任何人引诱。一句话,我告诉你,唐娜罗德
里格斯夫人,只要你不提那些男女私情的事,你不妨先回去点上蜡烛再来。你有什么吩咐,
想干什么,咱们都可以商量,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不是那种邪门歪道的事就行。”
“我给谁拉皮条呀,大人?”女佣说,“您真是看错人了。我这把年纪还不至于糊涂到
那种程度,去干那种卑鄙的事情呀。托上帝的福,我身体健康,除了因为感冒掉了几颗牙之
外,我的牙齿仍然很齐全。感冒在阿拉贡这儿很流行。请您等一会儿,我去点上蜡烛,马上
就回来,好向您这位解救苦难的救世主诉诉我的苦楚。”
她不等唐吉诃德回头就出去了。唐吉诃德一边静静地等候,一边思考着。想到这次意外
的事情,他心绪纷乱,觉得这是糟糕的事情,很可能会破坏他对他的夫人的忠贞。唐吉诃德
心想:“谁知道是不是诡计多端的魔鬼现在想用女佣来迷惑我,达到他们用女皇、王后、公
爵夫人、侯爵夫人和伯爵夫人都没有达到的目的呢?我常听一些聪明人说,魔鬼常常是一计
不成又施一计。谁知道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同她睡觉,使
我保持多年的忠贞付诸东流呢?遇到这种情况,免战比迎战好。不过,我也不必想入非非,
这些全是我自己想的。像这样身穿白色长袍、高个子、戴眼镜的女佣,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好
色之徒也不会动心。难道世界上还有哪个女佣是细皮嫩肉吗?难道还有哪个女佣不是五大三
粗、满脸皱纹而且还装模作样吗?让那群女佣都滚出去吧,她们真让人索然无味!据说,有
个夫人做得挺不错,在她的客厅里放了两个女佣半身像,还戴着眼镜,靠着垫子,好像在那
儿做活的样子,那样客厅里就好像真有了两个女佣似的,显得很有气派。”
唐吉诃德这么想着,从床上一跃而起,打算把门关上,不让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进来。
可是他走到门口,唐娜罗德里格斯已经点燃一支白蜡烛回来了。她迎面看见唐吉诃德近在眼
前,身上依然裹着床单、纱布,头上还戴着帽子,又吓了一跳。她后退几步,说道:
“您能让我放心吗,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下床来,好像不是正常举动。”
“我正要问你呢,夫人。”唐吉诃德说,“我正要问你能否让我放心,保证我不受到骚
扰或强暴?”
“到底是谁让谁放心呀,骑士大人?”女佣问。
“是我求你让我放心,”唐吉诃德说,“因为我不是石头人,你也并非青铜心,况且现
在不是上午十点,而是深更半夜,也许比深更半夜还晚些呢,而且这个地方很隐蔽,也许它
会成为背信弃义的埃涅阿斯占有美丽而富有同情心的狄多的地方。不过,请您把手伸过来
吧,夫人,我觉得我的良心和自重以及您那令人起敬的长袍,已能让我放心了。”
说完唐吉诃德吻了吻自己的手,然后又去拉女佣的手。女佣也以同样的动作还报唐吉诃
德。
锡德?哈迈德在此有一段插话,说他向穆罕默德发誓,假如能让他欣赏到两个人手拉手
走到床前那情景,他宁愿从他那两件最好的斗篷中拿出一件来捐献。
唐吉诃德上了床,唐娜罗德里格斯坐在一把椅子上,椅子与床有一定的距离。她没有摘
眼镜,也没有吹灭蜡烛。唐吉诃德缩在床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两人定
下神以后,唐吉诃德首先开了口:
“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现在您不妨把您内心的痛苦事都说出来,我一定仔细倾听,真
心相助。”
“从您慈善和蔼的面孔上,”女佣说,“我就断定一定会从您这儿得到这种诚恳的回
答。现在的情况是,唐吉诃德大人,虽然您现在看见我坐在这把椅子上,身在阿拉贡,穿着
一身受苦受罪的女佣的衣服,其实我是奥维多的阿斯图里亚斯人,我家和当地的许多豪门都
有关系。可是我命运不佳,父母又不会过日子,结果稀里糊涂地就把家产丢尽了。后来父母
把我送到了首都马德里。为了让我过上踏实日子,不再受更大的苦,他们把我放在一个贵夫
人家做侍女。我不妨告诉您,若论做抽结①或白料加工②的活儿,这辈子也休想有谁比得过
我。父母把我留在那人家干活,自己就回去了,大概过了没几年就死了。他们是非常善良的
基督教徒。我孤身一人,靠那点儿可怜的工钱和深宫大院里的侍女所能得到的菲薄赏赐生
活。这时候,她家的一个侍从爱上了我,是他主动找我的。那个人年纪不小了,满面胡须,
人却挺精神。他是山上人,那气派简直像国王似的。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爱情,后来消息传
到了女主人那儿。她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就让我们在教堂结了婚。结婚后我们有了一个女
孩,可是我好运不长。我倒没有死于分娩,而是孩子出生后不久,我的丈夫就受了一场惊吓
去世了。我现在给您讲讲这件事,我想您一定会感到惊讶。”
  ①缝纫式刺绣的花饰,在布上抽掉几根纱后分段结扎而成。
②指在白色床单、罩布或内衣上做的针线活。


女佣伤心地哭起来,说道:
“请您原谅,唐吉诃德大人,您也不用劝我。每当我想到我那夭折的丈夫,就泪水盈
眶。上帝保佑,当时他把女主人带在那匹高大黝黑的骡子屁股上,可威风啦!那时候不像现
在这样,贵夫人出门都是乘车或坐轿子。那时的贵夫人都是坐在侍从的鞍后。这件事我不能
不讲,因为从这儿可以看出我那好丈夫的礼貌和办事认真的态度。他们刚走上马德里的圣地
亚哥大街,那条街比较窄,迎面就走来一位京城的长官,前面有两个差役开路。我的丈夫一
看到差役,就掉转骡子的缰绳,准备让路。可是坐在鞍后的女主人却低声说道:‘你干什
么,倒霉鬼?你不知道我在这儿吗?’那长官很有礼貌,他勒住马,对我丈夫说:‘请您先
过,大人,我应该给唐娜卡西尔达夫人让路。’我的女主人叫唐娜卡西尔达。
“可是我丈夫把帽子拿在手里,仍然坚持让那位长官先过。我的女主人不由得怒气冲
天,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大号别针或锥子来,刺进了我丈夫的腰。我丈夫一弯腰,连同女
主人一起摔到了地上。女主人的两个仆役赶紧去扶女主人,那位长官和两个差役也跑来帮
忙。瓜达拉哈拉大门①一下子就乱了,我是说,旁边那些无所事事的人一下子就乱了。女主
人走了,我丈夫来到一家理发馆,说他的肚子被刺穿了。我丈夫的过分礼让一下子就传开
了,连街上的孩子们都追着他起哄。就因为这个,再加上我丈夫有点儿近视,我的女主人把
他辞退了。肯定是因为这事,我丈夫郁郁而死。我成了寡妇,无依无靠,还带着我女儿。我
女儿慢慢长大了,漂亮得像朵花。后来,因为我善于做手工活是出了名的,我的女主人那时
刚刚同公爵结婚,就把我也带到了阿拉贡这儿。我女儿也一起来了。她一天天长大了,多才
多艺。她唱歌如百灵,宫廷舞跳得很轻盈,民间舞又跳得很豪放。她读书写字决不逊于学校
的老师,算起帐来也十分精明。至于她多么讲卫生就不用说了,连流水都不如她干净。如果
我没记错的话,她现在应该是十六岁五个月零三天了。
  ①瓜达拉哈拉大门据说是游手好闲的人聚集的地方。


“公爵在离这儿不远有个村庄,那儿有个大富农,他的儿子后来爱上了我的女儿。实际
上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们就结合了。富农的儿子声称要同我女儿结婚,其实是骗了我
女儿,却又不想履行他的诺言。公爵知道这件事,我同他说过不止一次。我请公爵让那个富
农的儿子同我女儿结婚,可是公爵充耳不闻,甚至不愿意听我说。原因就是那个富农很有
钱,他借钱给公爵;公爵要借别人钱时,他又出面作保,所以公爵无论如何也不想得罪他。
所以,大人,我想请您做主,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武力相逼,总之要结束这种罪恶状况。大
家都说您生来就是要铲除罪恶,拨乱反正,扶弱济贫的。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女儿无依无
靠,漂亮而又年轻,还有许多别的优点。无论是向上帝发誓还是凭良心而论,在我女主人身
边的这么多姑娘里,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我可以告诉您,大人,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金子。
那个叫阿尔蒂西多拉的自以为很漂亮,可是她并不文静,倒有点疯劲儿,而且她身体也不怎
么好,总是有那么一股让人讨厌的气味。谁要是在她身边,连一会儿也待不下去。还有公爵
夫人……我不说了。
俗话说,隔墙有耳。”
“天哪,唐娜罗德里格斯夫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了?”
“您既然这样恳求,”女佣说,“我就得据实相告了。唐吉诃德大人,您发现我的女主
人公爵夫人的美貌之处了吗?她的脸光润滑腻,两频可谓雪肤冰肌,宛如日月相映;她走路
轻盈风雅,所到之处都让人感到她秀美的仪容。您应该知道,这首先得感谢上帝,不过还有
一点,那就是要归功于她的两条腿上的两个排泻口。医生说她身上全是坏水,而坏水都从那
两个口子里排泄出来。”
“圣母玛利亚啊!”唐吉诃德说,“我们的公爵夫人身上真会有这种排泄口吗?如果是
别人说,我绝对不会相信,可这是唐娜罗德里格斯说的,也许真是这样。不过,从这种地方
的排泄口里流出来的不应该是坏水,而应该是琥珀之液。现在我才真正相信,这种排泄口对
于人体健康是十分重要的。”
唐吉诃德刚说完这几句话,就听见房间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唐娜罗德里格斯手中的蜡
烛连吓带震地掉到了地上。可怜的女佣马上感到自己的脖子被两只手死死地扼住了,喘不过
气来。同时,另一个人一声不吭地撩起女佣的裙子,用一个好像是女拖鞋的东西抽打女佣,
而且打得很厉害。唐吉诃德虽然看着很心疼,却不敢从床上跳下来。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东西,只好默不作声地蜷缩在床上,怕自己也遭到一顿打。他的这种担心也有道理。那两个
打手把女佣打得浑身是伤,可女佣连呻吟都不敢。然后,那两个打手又来到唐吉诃德的床
边,掀开床单,对唐吉诃德又拧又掐,唐吉诃德只好挥拳招架。奇怪的是他们都不出声。
这样打了半个小时,两个幽灵才出去。唐娜罗德里格斯放下裙子,为自己的不幸呻吟
着,然后走出门,没有再和唐吉诃德说一句话。唐吉诃德被掐得浑身疼痛。他摸不着头脑,
百思不得其解,很想知道是哪个恶毒的魔法师把他害成这样。咱们暂且不管他,先去看看桑
乔?潘萨吧。这本小说安排得很好,桑乔正在叫咱们呢。




(本章完)
[(第49章 桑乔巡视岛屿见闻)]


前面说到桑乔正在为农夫的那番描述而生闷气。其实,那个农夫是受管家的委派,管家
又受公爵的指使,前来捉弄桑乔的。桑乔虽然又粗又笨,却并没有被耍弄。桑乔看完公爵给
他的密信,又回到客厅,对身边的人和佩德罗?雷西奥大夫说:
“现在我算真正明白了,无论是地方官还是总督,都得是铁人才成,以便无论什么时候
有人来找他,他都不能烦,都得听他们说,为他们办事,不管有什么情况,都得先办他们的
事。如果长官不听他们说,不办他们的事,或者办不到,或者当时不见他们,他们就骂骂咧
咧,嘀嘀咕咕,甚至连老祖宗也捎带上。这些前来办事的笨蛋,你着什么急呀,你等合适的
时候再来,别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来嘛。长官也是肉长的,该怎么样时就得怎么样。可我就
不能这样,想吃也不能吃。这全怪旁边这位佩德罗?雷西奥?蒂尔特亚富埃拉。他想饿死
我,却说这样才能长寿。但愿上帝让他和所有像他这样的医生都如此长寿。当然,我说的是
坏医生,对于好医生应该嘉奖。”
那些认识桑乔的人听到他如此慷慨陈词都感到吃惊,不知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大概是
重要的职位能使人更聪明,或者更愚蠢吧。最后佩德罗?雷西奥大夫答应,无论希波克拉底
还有什么告诫,也要让桑乔当天吃晚饭。总督听了十分高兴,焦急地等着晚饭时间到来。虽
然桑乔觉得时间似乎静止不动了,晚饭的时间总算如期而至。晚饭是凉拌牛肉葱头和已经放
了几天的炖牛蹄,桑乔吃得津津有味,比吃米兰的鹧鸪、罗马的雉鸡、索伦托的小牛肉、莫
隆的石鸡或拉瓦霍斯的鹅还香。他边吃还边对医生说:
“我说大夫,以后你不必给我弄什么大鱼大肉或者美味佳肴,那样反倒让我倒胃口。我
的胃就习惯羊肉、牛肉、腌猪肉、咸肉干、萝卜、葱头什么的。如果吃宫廷大菜,我倒吃不
惯,有时候还恶心呢。餐厅侍者可以把那个叫什锦火锅的菜给我端来,里面的东西越杂,味
道越好,只要是吃的,往里面放什么都可以。我早晚会酬谢他的。谁也别想拿我开心,否则
我就豁出去了。大家在一起客客气气,彼此都愉快。我在这个岛上该管的就管,不该管的就
不管;大家各扫门前雪就行了。我告诉你,否则就会乱成一团。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厉害
了,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真的,总督大人,”餐厅侍者说,“您刚才说得太对了。我代表岛上的居民向您表
示,愿意不折不扣而且满腔热忱地为您效劳。您一开始就对我们这么好,我们怎么会不尽心
竭力地为您效劳呢!”
“我相信这点,”桑乔说,“谁要想干别的,那可就是自找倒霉了。我再说一遍,你们
注意给我和我的驴弄好吃的,这才是最要紧的事。等会儿咱们去巡视一下,我想把这个岛上
的种种坏事以及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都清除干净。我可以告诉你们,各位朋友,游手好
闲的人在这个国家里就好像是蜂房里的雄蜂,它们专吃工蜂做的蜂蜜。我要照顾劳动者,维
护贵族的地位,奖励品行端正的人,尊重宗教和宗教人士的名誉。你们觉得怎么样,朋友
们,我是不是有点烦人呢?”
“您讲了这些,”管家说,“使我感到很佩服。像您这样没有文化的人,我估计甚至是
大字不识一个的人,竟能如此金口玉言,已经超出了派我们到这儿来的人以及我们这些人的
意料。看来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玩笑竟变成了现实,想嘲弄别人的人自己倒被嘲弄了。”
到了晚上,经过雷西奥的批准,桑乔吃过晚饭,大家收拾妥当,便准备外出巡视。陪同
的有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专门记录桑乔行踪的传记作者、差役和文书,浩浩荡荡,行色
壮观。桑乔拿着他的权杖神气活现地走在中间。他们才巡视了几条街,就听见一阵乒乒乓乓
的声音,原来是两个人在打架。他们一见来了当官的,就住了手。其中一人说道:
“上帝保佑!国王保佑!在大街上竟会遭抢,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行抢!”
“别着急,好人,”桑乔说,“告诉我为什么打架,我是总督。”
有一个人说道:
“总督大人,我来简单讲一下。您大概明白,这个道貌岸然的人刚才在对面那家赌场里
赢了一千多雷阿尔,天知道他是怎么赢的。我当时就在旁边,知道他做了几次手脚,可是我
昧着良心没说。他赢了钱,我等着他给我至少一个埃斯库多做抽头儿,这是我们这类人的规
矩。我们专门给人帮忙,谁手脚不干净也不说,以免打架。可是他却把钱一揣,出了赌场。
我气急败坏地跟了出来,对他好言相劝,让他怎么也得给我八个雷阿尔。他知道我这个人没
职业也没收入,因为我父母既没教我也没给我什么职业。可这个狡猾的家伙比卡科还贼,比
安德拉迪利亚还鬼,他只想给我四个雷阿尔。您看,总督大人,他多不要脸,多没良心!不
过就是您没来,我也会让他把钱吐出来,让他明白明白。”
“你有什么好说的?”桑乔问另一个人。
那个人说这个人说的全是实话,他只能给这个人四个雷阿尔,因为他已经给过这个人好
几次钱了。另外,要抽头儿的人得讲点礼貌,如果他不能肯定赢钱的人手脚不老实,那钱不
是正经赢来的,他拿钱时应陪着笑脸,不能计较给多少。为了证明自己是好人,而不是像那
人说的那样手脚不老实,他一个钱也不准备多给。只有手脚不老实的人才会给旁边看破他作
弊的人一些赏钱呢。
“是这样,”管家说,“总督,您看该怎样处理这两个人呢?”
“现在应该做的是,”桑乔说,“你,赢家,不管你是不是好人,或者你又是又不是,
马上给跟你打架的这个人一百个雷阿尔,然后你还得掏三十个雷阿尔给监狱里那些可怜的人
们。而你这个既没职业又没收入、在岛上无所事事的人呢,拿上这一百个雷阿尔,明天就离
开这个岛吧,十年内不许回来,如果违反,就罚你来世补罪。我要把你吊在耻辱柱上,至少
我派去的刽子手会这样做。谁也别再说什么,否则我就要揍你们了。”
一个人掏了钱,另一个人收了钱;这个人离开了岛屿,那个人回了家。总督说道:
“除非我能力不足,否则我一定要取缔这些赌场,我觉得它们是非常有害的地方。”
“至少这一家您不能取缔。”文书说,“这家赌场是一个大人物开的,他打牌每年输掉
的钱比赢的钱还多。对其他小赌场您可以显示一下您的权力。那种小赌场更有害,更可恶。
那些出了名的爱做手脚的人不敢到达官贵人的赌场上去耍手腕。赌博是一种通病,在大赌场
赌就比在小赌场情况好。小赌场若是在后半夜逮着一个倒霉鬼,非得活剥了他的皮才算完。”
“文书啊。”桑乔说,“现在我明白了,这里面还有不少说头呢。”
这时候,一个捕快揪着一个小伙子过来了。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小伙子本来是朝咱们这儿走的。可他一看到咱们,转身就跑,而且跑
得飞快,看样子是个罪犯。我在后面追,若不是他绊倒了,我恐怕还抓不着他呢。”
“喂,你为什么跑呢?”桑乔问。
小伙子答道:
“为了避免捕快们问的许多问题。”
“你是干什么的?”
“编织工人。”
“编织什么?”
“请您别见怪,织长矛上的铁枪头。”
“你想跟我耍贫嘴?那好,你现在要到哪儿去?”
“去透透空气。”
“好,你这就说对了。小伙子,你还挺聪明。可是你要知道,我就是空气,就是吹你
的,要把你吹到大牢去。把他抓起来,带步!我要让他今晚闷在大牢里睡觉!”
“上帝保佑!”小伙子说,“您想让我在大牢里睡觉,那根本不可能。”
“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在大牢里睡觉?”桑乔问,“难道我没权力想抓你就抓,想放你就
放吗?”
“您就是再有权力,”小伙子说,“也不能叫我在大牢里睡觉。”
“为什么不能?”桑乔说,“马上把他带走,让他亲身尝尝滋味就明白了。即使他买通
了典狱长也不能放他。如果典狱长让你离开大牢一步,我就罚他两千杜卡多。”
“这都是笑话,”小伙子说,“谁也不能让我在大牢里睡觉。”
“告诉我,你这个魔鬼,”桑乔说,“我要给你戴上脚镣,难道有哪位天使能够去掉你
的脚镣吗?”
“好了,总督大人,”小伙子不慌不忙地说,“咱们现在论论理,说到正题上吧。假设
您能够把我投入大牢,给我套上锁链脚镣,而且如果有哪个典狱长敢把我放出来,您就重罚
他。可是我不睡觉,整夜都不睡觉,连眼皮都不眨一下,您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睡觉呢?”
“不能,”文书说,“这回他算是达到目的了。”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那是你自己不愿意睡,而不是跟我过不去。”
“不是,大人,”小伙子说,“我绝没有想跟您过不去。”
“滚蛋,”桑乔说,“回你的家睡觉去!愿上帝让你睡个好觉,我也不想阻止你睡个好
觉。不过,我劝你以后别跟长官开玩笑,弄不好,玩笑就开到你脑袋上去了。”
小伙子走了,总督又继续巡视。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捕快,还带来一个人。捕快说道:
“总督大人,这个貌似男人的人不是男人,而是女人,长得不难看。她穿了一身男人的
衣服。”
两三只灯笼一齐向那人的脸上照去,确实是一张女人的脸。看样子她有十六七岁。她的
头发罩在一个高级的青丝线发网里,宛如无数珍球在闪烁。大家从上到下打量着她,只见她
脚穿肉色丝袜,配着白塔夫绸袜带和珍珠串状的穗子,身穿高级面料的宽短裤和短外套,外
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白色精纺面料的紧身坎肩,足登白色男鞋。她腰里别的不是剑,而是
一把非常华贵的匕首,手指上还戴着许多贵重的戒指。大家都觉得她很漂亮,可是在场的人
没有一个人认识她,都想不起她是谁,而那些明知这是一场戏弄桑乔的闹剧的人更是感到意
外,因为他们并没有安排这件事。大家都迷惑不解,想看看事情会怎样发展。桑乔对这个姑
娘的美貌很惊讶,问她是什么人,为什么穿这身衣服。姑娘低着头,十分羞涩地说道:
“大人,我不能当着众人说这么重要的事情,这是我的秘密。不过有一点我想让您知
道,那就是我既不是盗贼,也不是坏人,而是个不幸的姑娘,只是凭一时冲动,才做了这样
不够庄重的事情。”
管家听姑娘这么一讲,便对桑乔说道:
“总督大人,您让其他人走开,让这个姑娘放心大胆地讲讲她的事吧。”
于是,总督让其他人都走开,只留下管家、餐厅侍者和文书。姑娘见只剩下几个人了,
便说道:
“诸位大人,我是当地一个卖羊毛的佃户佩德罗?佩雷斯?马索卡的女儿,他常到我父
亲家来。”
“不对,姑娘,”管家说,“我跟佩德罗?佩雷斯很熟,知道他没有儿女。还有,你说
他是你父亲,怎么又说他常到你父亲家?”
“我早就注意到这点了。”桑乔说。
“诸位大人,我现在心慌意乱,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姑娘说,“实际上我是
迭戈?德拉利亚纳的女儿,大概你们都认识他。”
“这才对,”管家说,“我认识迭戈?德拉利亚纳,知道他是这儿一个有钱的贵族,有
一儿一女。不过,自从他妻子死了以后,这儿就再也没人见过他女儿了。他把女儿关在家
里,看管得紧紧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听说他女儿非常漂亮。”
“是这样,”姑娘说,“我就是他的女儿。至于说我漂亮不漂亮,诸位大人,你们都已
经看见我了,当然很清楚。”
接着,姑娘伤心地哭起来。管家见状就走到餐厅侍者身旁,对他耳语道:
“这个可怜的姑娘肯定遇到了什么事,否则,如此尊贵人家的女孩子不会在这个时候这
身打扮跑出来。”
“没错,”餐厅侍者说,“她这一哭,更说明是这么回事了。”
桑乔竭力劝慰,让她别害怕,到底遇到了什么事,都告诉他,大家会尽可能地真心帮助
她。
“诸位大人,”姑娘说,“我母亲入土十年,我父亲就把我关在家里十年,连做弥撒也
是在家里一个漂亮的小教堂里做。我从没有见过日月星辰,不知道大街、广场、庙宇是什么
样子;除了父亲、我的一个弟弟和那个叫佩德罗?佩雷斯的佃户外,我也见不到其他男人。
那个佃户常出入我家,所以我刚才突然想起说他是我父亲,以避免说出我父亲是谁。这样长
期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连教堂都不让我去,使我特别伤心。我很想看看外面的世
界,至少看看我出生的那个村镇,并且觉得这不会有失大家闺秀的身份。我一听说有什么斗
牛、骑马打仗或演戏,就问我弟弟。弟弟比我小一岁,他告诉我这些都是怎么回事,还有其
他许多事情,我都没见过。他说得绘声绘色,可这样一来,我更想到外面去看看了。干脆我
简单点儿说,我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吧。我求我弟弟……我再也不会求人做这种事
了……”
说到这儿她又哭起来。管家对她说道:
“姑娘,你接着说吧,把你遇到的事都说出来。我们听了你的话,看到你流眼泪,都感
到很惊讶。”
“我没什么好多说的了,”姑娘道,“不过,眼泪倒是还有很多,随着非分的愿望而来
的只能是眼泪。”
餐厅侍者对姑娘的美貌动了心,于是又把灯笼拿到姑娘脸前照了照。他觉得从姑娘眼睛
里流出来的不是眼泪,而是珍珠、露珠,甚至可以说是东方大明珠。尽管姑娘又是哭又是叹
气,他还是希望姑娘没遇到多大的不幸。总督对姑娘讲得罗罗嗦嗦有点儿不耐烦,让她赶紧
讲那些最重要的事情,时间也不早了,他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巡视呢。姑娘哽咽着说道:
“我倒霉就倒霉在让弟弟借给我一身他的衣服,晚上趁父母都睡觉了,带我到整个村庄
看看。他经不住我的恳求,给了我这身衣服。他穿上我的一身衣服,还挺合适。他还没长胡
子,穿上我的衣服,挺像个漂亮的姑娘。今天晚上,我们出来大概一小时了,到处瞎转,走
遍了整个村镇。后来我们正要回家,忽然看见来了一群人。弟弟对我说:‘姐姐,大概是巡
夜的来了。你脚步轻点,赶紧跟我跑,若是让他们认出咱们来就糟了。’说完他转身就跑,
他哪儿是跑呀,简直是飞。我慌慌张张地没跑几步就摔倒了。这时候捕快赶到了,就把我带
到了您这儿。我太任性,所以才在众人面前出了丑。”
“那么,小姐,”桑乔说,“你并没有遇到什么倒霉的事,也不像你开始说的那样,是
一时冲动跑出来的?”
“我没遇到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一时冲动,只不过是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这个地方
的街道。”
姑娘的话得到了证实,捕快把她弟弟也带来了。他刚才与姐姐分手后很快就被捕快抓到
了。他身着漂亮的短裙,披着一条有金银花边的蓝缎大披巾,头上没戴头巾,也没有什么头
饰,只有一绺绺的金发。总督、管家和餐厅侍者把那男孩拉到一旁,为的是不让他姐姐听到
他们说话。他们问这个男孩子为什么穿这身衣服。男孩子像姐姐一样不好意思。他把事情的
原委讲了一下,同他姐姐讲的一样。餐厅侍者听了很高兴,而桑乔对姐弟两人说道:
“孩子们,这只是一件小孩子淘气的事。这点事用不着讲那么半天,而且又是掉泪又叹
气。你们只要说,我们是某某人,仅仅因为好奇,从家里跑出来转转,并没有其他目的’,
也就完了,没必要唉声叹气、哭哭啼啼的。”
“您说得对,”姑娘说,“可是要知道,我刚才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才好。”
“好在没什么事,”桑乔说,“走吧,我们送你们回家去。也许你们的父亲还不知道你
们不在家呢。你们以后别再淘气了,也别老想看什么外面的世界了。一个正派姑娘,应该大
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和母鸡,迷路最容易’;‘想看别人,也就是想让别人看自
己’。我不多说了。”
男孩子感谢总督的好意。两个孩子的家离那儿不远,大家一起走过去。来到家门前,男
孩子往一个窗户上扔了一块卵石,立刻有个女佣出来开门。女佣一直在等他们。两人进去
了。大家对姑娘的绰约风姿感到惊讶,对她竟想在深更半夜跑出来看外面的世界感到意外,
但她毕竟是个孩子。餐厅侍者已经动了心,想改日再来向姑娘的父亲提亲。他觉得自己是公
爵的佣人,姑娘的父亲肯定不会拒绝。其实,桑乔很想让他同自己的女儿桑奇卡结婚,正准
备择日办理呢。桑乔觉得,对于总督的女儿来说,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做她的丈夫。
当晚的巡视就此结束。两天之后,他的总督任职也结束了。他的打算全部落空了。请看
下文。



(本章完)
[(第50章 抽打女佣并对唐吉诃德又掐又抓的魔法师是谁,侍童给桑乔的老婆特雷沙?潘萨送信)]


锡德?哈迈德这部书中描写的每个细节都准确无误。他说,唐娜罗德里格斯走出自己的
房间到唐吉诃德那儿去的时候,被另一个与她同居一室的女佣发觉了。所有的女佣都喜欢打
听、了解和刺探别人的情况。她悄悄跟在唐娜罗德里格斯后面,而唐娜罗德里格斯对此却一
无所知。那个女佣见唐娜罗德里格斯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马上也像其他爱搬弄是非的女佣
一样,把这件事报告给公爵夫人,说唐娜罗德里格斯正在唐吉诃德的房间里。
公爵夫人又把这件事告诉了公爵,并请求公爵允许她和阿尔蒂西多拉一起去看看,到底
唐娜罗德里格斯在唐吉诃德那儿干什么。公爵同意了,于是两人一步步摸索着,悄悄来到唐
吉诃德房间的门前。因为离得近,所以里面说的话都能听到。公爵夫人听到唐娜罗德里格斯
把她腿上有排泄口的事情抖搂了出来,怒不可遏,阿尔蒂西多拉也气坏了。两人满腔怒火,
非要教训唐娜罗德里格斯不可,于是猛然冲进去,就像前面说到的,把唐吉诃德掐了一遍,
又把唐娜罗德里格斯抽打了一顿。有损女人美丽形象的攻击最令女人恼火,她们总得设法报
复了才罢。公爵夫人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公爵,公爵听了觉得很有趣。公爵夫人也想把玩笑
继续开下去,拿唐吉诃德解闷,就派了那个曾经装扮成中了魔法的杜尔西内亚的侍童,把桑
乔给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的信和自己的一封信送去,还送了一大串珊瑚珠作为礼物。此时的
桑乔正忙着当总督,早把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扔到脑后去了。
据说那个侍童很聪明,很愿意为自己的主子效劳,于是他高高兴兴地到桑乔家去了。还
没进村,侍童就看见有些女人在小溪边洗衣服,于是侍童问她们,那地方是否有个叫特雷
莎?潘萨的女人,她的丈夫桑乔?潘萨是曼查一个叫唐吉诃德的骑士的侍从。一个正在洗衣
服的女孩站起来说道:
“特雷莎?潘萨是我母亲,桑乔是我父亲,那个骑士是我们的主人。”
“那么你过来,小姑娘,”侍童说,“带我去见你母亲吧。
我给她带来了你父亲的一封信和一件礼物。”
“我很愿意带您去,大人。”小女孩说道。看上去她十四岁左右。她把自己洗的衣服交
给一个同伴,没戴头巾,也没穿袜子,就卷着裤腿,披散着头发,跳到侍童的马前说道:
“请您跟我来吧。我家就在村口,我母亲也在家,已经好多天没听到父亲的消息了,她
正着急呢。”
“那么我给她带来了好消息,”侍童说,“这可得感谢上帝。”
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村头,还没进屋就喊道:
“快出来,妈妈!快出来,出来呀!”
随着喊声,女孩的母亲特雷莎?潘萨出来了,手里还在绕着一团麻绳。她穿着一条棕褐
色裙子,裙子短到仅够遮羞的部位;上身的紧身背心和衬衫也都是棕褐色的。人看样子倒不
很老,不过也四十多岁了。然而,她的身体很健壮,皮肤也晒成了褐色。她一见女儿和骑在
马上的侍童,便问道:
“怎么回事,孩子?这位大人是谁?”
“是唐娜特雷莎?潘萨夫人您的仆人。”侍童答道。
侍童说完就下了马,毕恭毕敬地跪倒在特雷莎夫人面前,说道:
“唐娜特雷莎夫人,您是巴拉托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结发妻子,请您把手伸给我
吧。”
“我的天啊,滚一边儿去,别跟我来这套!”特雷莎说,“我又不是什么宫廷夫人,只
是个贫苦农妇,是个短工的女儿,是个游侠骑士侍从而不是什么总督的老婆!”
“您就是最尊贵的总督的最尊贵夫人,”侍童说,“为了证明我说的是真的,请您接受
这封信和这份礼物。”
接着,侍童从衣袋里拿出一串珊瑚珠,两端是两颗金珠,把它挂到了特雷莎的脖子上,
并且说道:
“这儿还有总督大人的一封信。另一封信和珊瑚珠是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派我给您送来
的。”
特雷莎和她的女儿都惊呆了。小姑娘说道:
“我拿性命担保,这准是我们的主人唐吉诃德干的。他多次答应要让父亲当总督或伯
爵,大概现在已经让父亲当上了。”
“是的,”侍童说,“靠着唐吉诃德大人的面子,桑乔大人现在已经是巴拉托里亚岛的
总督了。你们看看信就知道了。”
“请您给我念念吧,侍臣。”特雷莎说,“我只会纺线,不识字。”
“我也不识字。”桑奇卡也说,“不过你们等等,我去找个人来念念,找牧师,或者参
孙?卡拉斯科学士。他们也愿意知道我父亲的消息,肯定会来。”
“没必要去找人念。我不会纺线,可是识字。”
侍童把信念了一遍。信的内容前面已经提到,此处就不赘述了。侍童又掏出了公爵夫人
的信,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朋友,您的善良聪明的丈夫桑乔的优秀品质感动了我,迫使我请求我的丈夫公爵
给他一个岛屿,让他当总督,我丈夫有很多岛屿。听说他把岛屿管理得很不错,我为此感到
高兴,我丈夫也同样高兴。我非常感谢老天没让我选错人。我想告诉特雷莎夫人,要在世界
上找到一个好总督很困难。感谢上帝让我找到了桑乔这样的人当总督。
亲爱的朋友,我派人给您送去一串两端是金珠的珊瑚珠子。我很愿意送您这东方明珠,
礼轻情义重。咱们也许会有机会认识交流,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代问您女儿桑奇卡好,
告诉她也许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我会让她嫁到高贵人家去。
听说你们那儿的橡子特别大,请给我带几十个来。因为是来自您的手,我会特别珍重它
们的。请给我多多写信,告诉我您的身体状况。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您的要
求一定会得到满足。愿上帝保佑您。
您的好朋友
公爵夫人于本地
“哎呀,多么善良、多么平易近人、多么谦虚的夫人啊。”信刚一念完,特雷莎就说
道,“我愿意永远和这样的夫人在一起。我讨厌我们村的那些贵夫人,她们谁也不理,把自
己想得跟女王一样高贵,觉得看农妇一眼就有失她们的身份。你们看这位夫人,虽然是公爵
夫人,却称我为朋友,对我平等相待,可我觉得她像曼查的钟楼一样高。至于橡子,侍臣,
我要送给夫人一塞雷敏①,若论个儿,颗颗都大得出奇。桑奇卡,现在你先照顾一下这位侍
臣,把他的马安顿好,再从马厩拿几个鸡蛋来,切一大块腌猪肉,让咱们好好犒劳犒劳他
吧。就冲他带来的好消息和他那张漂亮的脸蛋,真该好好款待他。我先去把咱们的好消息告
诉邻居,告诉神甫,告诉理发的尼古拉斯师傅,他们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嘛。”
  ①容量单位,一塞雷敏相当于4.625公升。


“我就去,妈妈,”桑奇卡说,“可是您得把那串珊瑚珠分给我一半儿。我觉得公爵夫
人不会那么笨,把一串珊瑚珠都送给你一个人。”
“这串珠子全是你的,”特雷莎说,“不过你先让我戴几天,我从心里特别喜欢它。”
“这个口袋里的衣服你们也一定喜欢,”侍童说,“全是细料子衣服,总督只是在打猎
时穿过一天。这些都是送给桑奇卡的。”
“爸爸千岁!”桑奇卡说,“把衣服送来的人也千岁!如果需要的话,还可以两千岁!”
特雷莎手里拿着信,脖子上挂着珊瑚珠出了家门,边走边像敲手鼓似的拍着信。正巧她
碰到了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便手舞足蹈地说起来:
“现在我们家可不算穷人了!我们家出了个总督!无论哪个贵族夫人,无论她有多神
气,我都不把她放在眼里!”
“怎么回事,特雷莎?潘萨?你抽什么疯?那几张纸是什么?”
“我没抽疯。这是公爵夫人和总督的来信。我脖子上戴的是用高级珊瑚做的念珠,两头
的珠子是真金的。我是总督夫人!”
“除了上帝,我们谁也听不懂你的话,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你们看看这个。”特雷莎说。
她把信交给神甫和参孙?卡拉斯科。神甫把信念了一遍,参孙?卡拉斯科在旁边听着,
结果两人面面相觑,对信上的内容感到很吃惊。卡拉斯科问是谁把信送来的,特雷莎让他们
随自己去她家,就可以见到送信人了。那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他还带来了一件贵重的礼
物。神甫把她脖子上的珊瑚珠拿下来看了看,确实挺高级的,这就更奇怪了。神甫说:
“我凭我身上的法衣发誓,我不明白也想不出这两封信和这件礼物到底是怎么回事。凭
我眼看手摸,这串珊瑚珠的确很精致,可是写信的公爵夫人怎么会只要几十个橡子呢?”
“别瞎猜了!”卡拉斯科这时候说道,“咱们还是去看看带信来的那个人吧。咱们搞不
清楚的事情可以让他告诉咱们。”
于是他们来到特雷莎家。侍童正在筛大麦准备喂他的马;桑奇卡正在切肉,准备再摊上
几个鸡蛋,做给侍童吃。侍童的外貌和服饰使神甫和参孙产生了一种好感。他们非常客气地
互致问候后,参孙请侍童谈谈唐吉诃德和桑乔的情况,说他和神甫虽然看了桑乔和公爵夫人
的信,但还是没弄清桑乔当总督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地中海里的全部或者大部分岛屿都是
国王的。侍童答道:
“桑乔?潘萨当了总督,这点没错;至于当的是不是岛屿的总督,我可没打听,只知道
那是一个有一千多人的地方。说到要橡子的事,那得说我们公爵夫人平易近人,不摆架子
(侍童没说公爵夫人不仅向农妇讨橡子,而且还向一位女街坊借过梳子呢)。我想你们应该
知道,阿拉贡的贵夫人虽然身份高贵,却不像卡斯蒂利亚的贵夫人那样摆臭架子,而是同平
民百姓很接近。”
他们正说着,桑奇卡兜着几个鸡蛋蹦蹦跳跳地跑进来问侍童:
“请您告诉我,我父亲当了总督以后还穿连袜裤①吗?”
“我没看见,”侍童说,“大概穿吧。”
“啊,我的上帝呀,”桑奇卡说,“我父亲穿连袜裤会是什么样子呀!我从小就喜欢看
他穿连袜裤,这难道不好吗?”
“以后你都会看到,”侍童说,“我向上帝发誓,只要你父亲当上两个月的总督,出门
就还得戴套头棉帽呢②。”
  ①侍从穿的一种裤子。
②贵人戴的帽子,既防冷又防土。


神甫和学士看出侍童说话时明显带着一种嘲弄的口吻。可是侍童确实带来了精美的珊瑚
珠,特雷莎还让他们看了桑乔送来的猎服,这又打消了两人的疑虑。听了桑奇卡的愿望,他
们不由得笑起来,特雷莎更是让他们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特雷莎说:
“神甫大人,请您留意一下是否有人到马德里或托莱多去,让他给我带一条地地道道的
带裙撑的裙子,而且要最好的,最时髦的。我怎么也得给我当总督的丈夫争点面子。就是我
不愿意,我也得像其他夫人那样,坐着马车去京城呢。丈夫当了总督,当然坐得起马车了。”
“可不是嘛,妈妈!”桑奇卡说,“求上帝保佑,让我们早早坐上车,别人看见我坐在
车上准会说:‘你们看那个丫头,满身蒜味,还像个女皇似的出门乘马车呢。’让他们去踩
烂泥吧,我可得乘车,不让脚沾地。这年头哪儿都有人嘀嘀咕咕的。随便他们怎么说吧,反
正我舒服了。我说得对吗,妈妈?”
“你说得太对了,孩子!”特雷莎说,“我的好桑乔早就告诉我会有这些好事,而且以
后还会有更大的好事呢。你看着吧,孩子,我早晚得当上伯爵夫人。咱们这才是个开头。我
常听你那好爸爸说,噢,他不仅是你的好爸爸,也是俗语的好爸爸。他说,人家给你牛,你
就赶紧拿绳牵走;让你当总督,你就当;让你当伯爵,你就别客气;若是送你一件令人啧啧
称羡的礼物,你就赶紧揣起来。你只管睡你的觉,好事自然会来敲你的门,你都不用吭气!”
“有人看见我生活得好,得意洋洋,”桑奇卡说,“就说什么‘狗穿上麻裤①’之类,
我才不在乎呢!”
  ①全句应为“狗穿上麻裤,就不认识同伴了”。


神甫闻言说道:
“我相信桑乔家族的人都是天生满肚子俗语。无论什么时候,一张嘴就是俗语。”
“是的,”侍童说,“桑乔总督一张嘴就是俗语。虽然常常用得并不合适,却挺有意思
的,我的女主人公爵夫人和公爵都很赞赏。”
“大人,”学士说,“您仍然坚持说桑乔当总督的事是真的,而且真有公爵夫人写信送
礼物来吗?虽然我们摸过了礼物,也看过了信,可我们还是不能相信这些事,总觉得这属于
我们的老乡唐吉诃德遇到的那种事。他认为他遇到的那些事都是受魔法操纵的。所以,我现
在只差说我该摸摸您了,看看您究竟是一位魔幻使者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诸位大人,”侍童说,“我只知道我是个地地道道的使者。还有,桑乔?潘萨确实当
了总督,是我的主人公爵和公爵夫人让他当的总督。我还听说这个桑乔?潘萨当总督当得很
有魄力。至于这里面是否有魔法,你们自己去争论吧。我只能发誓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我以
我父母的生命发誓。我的父母都还健在,我非常爱他们。”
“事情可能确实如此,”学士说,“不过谁都有权利怀疑。”
“谁愿意怀疑就怀疑去吧,”侍童说,“反正事实我已经说过了。假话总是靠不住的,
早晚得露馅。‘你们纵然不信我,也应当信这些事①。’你们可以选哪一位跟我回去,既然
耳听为虚,那就眼见为实吧。”
  ①此处是引用《圣经》里的一句话。


“那就让我去吧,”桑奇卡说,“您让我坐在您的马屁股上,我很想去看看我父亲。”
“总督的女儿不能独来独往,得有大批车轿和侍者相随。”
“我向上帝发誓,”桑奇卡说,“我也可以骑一头母驴去。
这也跟乘车一样,您别以为我太娇气了。”
“住嘴,孩子!”特雷莎说,“你没听明白,这位大人说得对。什么时候得说什么话。
他是桑乔,我就是桑查;他是总督,我就是总督夫人。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特雷莎夫人说得言简意深。”侍童说,“给我点吃的吧,帮我准备一下,我想今天下
午回去。”
神甫说:
“请您到我那儿吃顿便饭吧。招待您这样的贵客,特雷莎夫人恐怕有此心无此力。”
侍童不想去,不过后来他还是接受了神甫的好意。神甫很愿意让侍童到自己家来,这样
就可以仔细打听唐吉诃德和他的所作所为了。
学士自告奋勇替特雷莎写回信,可特雷莎不愿意让学士插手,她觉得学士办事总不太可
靠。于是,她拿了一个小面包和两个鸡蛋去找一个会写字的少年。少年替她写了两封信,一
封给她丈夫,一封给公爵夫人。从这两封信里可以看出,特雷莎的才智在本书里不算是最差
的。请看下文。




(本章完)
[(第51章 桑乔继续担任总督及其他趣事)]


在总督巡视的那天晚上,餐厅侍者夜不能寐,一直在想那个女扮男装的姑娘的如玉风姿
和如花容貌。管家则利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间,把桑乔的言行记录下来,准备报告给他的
主子。桑乔的言行使他感到惊奇,他觉得桑乔的言行总是前后不一致,愚中有智,智中有愚。
总督大人也起床了。按照佩德罗?雷西奥的吩咐,桑乔只吃了一口腌蔬菜,喝了几口凉
水,其实桑乔很想吃一块面包和一串葡萄。不过他知道他必须这样做,由不得自己,也就将
就了,可是心疼得厉害,胃也不好受。佩德罗?雷西奥已经告诉他,吃得少而精可以活跃人
的智慧,而掌大权当大官的人用得更多的是脑力而不是体力。
既然这样,桑乔就只好挨饿了。他在心里暗暗诅咒这个总督职位,甚至还诅咒让他当总
督的那个人。尽管只吃了点腌蔬菜,仍然饥肠辘辘,桑乔那天还是去升堂判案了。第一个上
来的是个外地人。他当着管家和其他人的面问桑乔:
“大人,有一条大河把一位领主的领地一分为二。请您注意听好,这个情况很重要,而
且有点复杂。这条河上有一座桥,桥的一头有一个绞刑架和一幢当审判厅用的房子,平时总
有四个法官在那儿执行这条河、这座桥和这片领地的主人的命令。这个命令是这样的:如果
有人要经过这座桥到河的对岸去,他首先得发誓声明他过桥后要到哪儿去,要去干什么。如
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过桥;如果他说的是谎话,就在旁边的那个绞刑架上绞死他,绝不
宽恕。
“这个命令和这个苛刻的条件生效后,有很多人过了桥。法官只要看他们发誓时说的是
真话,就让他们过桥。后来有一天,一个人发誓说他要做的就是死在旁边那个绞刑架上,没
有其他事。几位法官考虑了一下这个人的誓言,议论道:‘如果咱们让这个人过去,那么他
发誓时就是说了谎,按照命令就得绞死他;可如果咱们绞死他,他又发誓说他要死在那个绞
刑架上,那么他的誓言又是真的了,按照命令,就应该放他过河。’那么请问您,总督大
人,几位法官应该怎样处置这个人呢?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他们仰慕您的聪慧大
名,派我来请您谈谈您对这个如此棘手的案子的看法。”
桑乔答道:
“其实这几位法官大可不必派你来,因为我也并不聪明。不过既然这样了,你就再讲讲
这件事,让我听个明白,说不定我还能抓住问题的关键呢。”
来人又把刚才说过的事说了两遍。桑乔说道:
“我觉得这件事我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事情是这样的:有个人发誓要死在绞刑架上。
如果他真的死在绞刑架上,那么他发的誓就是真话,按照命令,就该让他过桥;可是如果不
绞死他呢,他发誓时就撒了谎,按照同一命令,就该绞死他。”
“事情正像总督大人说的这样,”来人说道,“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那么,我说呀,”桑乔说,“这个人说真话那部分应该过桥,把他说假话那部分绞
死,这就不折不扣地执行了有关过桥的命令嘛。”
“总督大人,”来人说道,“那就得把人分为两半,一半撒谎的,一半真实的。可如果
真分了,那人准得死,也就根本无法执行什么命令了,可是那个命令又必须执行。”
“你听我说,好人,”桑乔说,“或者是我这个人笨,或者是提到的这个人既有理由去
死,也有理由活着过桥。如果他说了真话,他可以免于一死;可他若是说了假话,就该处死
他。既然这样,我觉得你应该告诉派你来的那些人,既然处死他和赦免他并放他过桥的理由
是一样的,那么行善总是比作恶容易受到赞扬。如果我会签字的话,我就会签上我的名字,
把这件事定下来。这种处理方法并不是我说的,我想起了我到这个岛屿就任总督之前我的主
人唐吉诃德,他给我的诸多告诫之一就是在执法可宽可严的情况下以宽为好。上帝提醒我这
句话,现在正好用上。”
“有道理,”管家说,“我觉得,就是为斯巴达人立法的利库尔戈也不会做出比我们伟
大的桑乔更为英明的判决了。今天上午的审判到此结束,我去吩咐他们给总督大人做点可口
的饭菜。”
“我正需要呢,你可别骗我。”桑乔说,“让我吃饱了,别管什么疑难案子都尽管来,
由我来指点迷津!”
于是管家吩咐人做饭。他觉得让如此英明的总督饿死实在于心不忍,而且他还想在当晚
结束他奉命同唐吉诃德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呢。那天桑乔不顾蒂尔特亚富埃拉那位医生的劝诫
大吃了一顿。刚吃完饭,一个信使就送来了唐吉诃德给总督的一封信。桑乔让文书把信念给
他听听,而且如果没有什么机密内容的话,就大声念。文书打开信看了一遍,说道:
“完全可以大声念。唐吉诃德大人给您的这封信真可谓字字珠玑。信是这样写的:
曼查的唐吉诃德给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乔?潘萨的信
桑乔朋友,我本以为别人会说你办事粗心愚蠢,可没想到别人却说你处事灵敏。我为此
特别感谢老天,是‘他从粪堆中提拔穷乏人’①,使笨蛋变得聪明。据说你当总督时还像个
人似的,可你当普通人的时候,就凭你那寒酸劲儿,却像个牲口似的。桑乔,你应该告诫自
己,时时注意,而且也有必要注意,当官就得有个当官的样子,身居要职的人外观必须与他
的身份相符,而不能由着自己的寒酸性子来。你应该穿得好一点儿,一经包装,大不一样。
我并不是让你穿金戴银,不过作为长官,也不要穿得跟士兵似的,而是应该根据你的职位穿
戴,只要干净整洁就行。
  ①此处援引了《圣经》中的话。


要想赢得你所管辖的百姓的拥护,你就得做两件事情:第一就是要与人为善,其实这点
我已对你说过多次;另一点就是保证要丰衣足食,对于老百姓来说,没有什么比饥饿和贫困
更令他们忧虑的了。
你不要颁布很多法令,而如果要颁布,就一定要颁布好的法令,尤其要注意的是,这些
法令必须得到遵守执行。有令不行等于没有,而且还会让人以为他们的君主有能力和权力制
定法令,却没有力量使法令得到贯彻执行。咋咋唬唬而又不执行的法令早晚身像充当蛤蟆王
的木头一样,蛤蟆开始还怕那根木头,后来便看不起它,最后干脆跳到它上面去了。
你要厚道德薄恶习。你不要总是那么严厉,也不要总是那么和善,而要寻求两个极端之
间的中庸之道,这才是最聪明的。你应该到监狱、屠宰场和广场去,总督在这些地方出现是
很重要的。囚徒总希望他们的案子早点结束,你去就可以安慰他们;对于屠夫们,你是一种
威慑,他们就不敢缺斤短两;对于摊贩们你同样是一种威慑。你即使有点儿贪婪、好色和贪
吃,也不要表现出来,我相信你不是这种人。在你上任之前我给你写的那些劝诫,你如果还
保留着的话,要反复重温,你就会知道,它们可以帮助你克服那些当总督的人时时遇到的困
难和麻烦。你要给你的主人写信,表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忘恩负义由高傲产生,是人类已
知的几大罪孽之一。对恩人知恩图报的人自然也知道感激上帝,因为上帝曾经而且不断地赐
予他恩德。
公爵夫人已经派人把你的衣服和另一件礼物给你妻子特雷莎?潘萨送去了,目前还没有
回音。我现在有些不舒服,鼻子被猫抓了几下,但并不严重。这没什么,如果说有专门同我
过不去的魔法师,那么也会有专门保护我的魔法师。
你告诉我,同你在一起的管家是不是像你怀疑的那样,同三摆裙夫人的事情有牵连?还
有,你在那儿遇到的事情都请一一告诉我,咱们离得不远。此外,我还想尽快摆脱这种无所
事事的生活,我生来就不是过这种日子的人。
我现在遇到了一件事,估计公爵和公爵夫人不会高兴。我虽然很为难,却又顾不得了。
我首先得履行我的职责,而不是依照我个人的好恶来决定,就像人们常说的:“柏拉图亲,
真理更亲。”我说这句拉丁文也是为了让你知道,你当总督以后也得学拉丁文。向上帝致
意,让上帝保佑你别成了可怜虫。
你的朋友
曼查的唐吉诃德
桑乔认真地听完了这封信。其他听到信的人也齐声称赞这封信写得有水平。桑乔从桌旁
站起来,叫文书到他的房间去。他刻不容缓地要给他的主人唐吉诃德写回信。桑乔告诉文
书,他说什么,文书就写什么,不必有任何删改。文书答应照办。他的回信如下:
桑乔?潘萨给曼查的唐吉诃德的信
我现在太忙了,忙得连挠头剪指甲的时间都没有,所以我现在的指甲长得很,只好听天
由命吧。我最亲爱的大人,我到现在一直没有把我当总督的情况告诉您是怕您担忧,我现在
正挨饿,比咱们在荒郊野岭时饿得还厉害。
公爵大人有一天给我写来一封信,告诉我已经有几个奸细潜进这个岛屿想害死我。不过
到目前为止,我只发现了这儿的一个大夫,他受雇把来这儿的总督全都害死了。他就是佩德
罗?雷西奥大夫,是蒂尔特亚富埃拉人,您听听这名字,我怎么能不担心死在他手里呢!这
个大夫说,他并不是有病医病,而是无病预防,而他采用的方法就是节食再节食,直到把人
饿成皮包骨,就好像瘦弱并不比发烧更糟糕似的。最后,他会把我逐渐饿死。我也快气死
了。我本来想到这个岛上来吃香的喝辣的,铺软的盖绒的,可是到头来却像个苦行僧似的。
我并不是自愿节食的,所以早晚得见阎王。
至今我还没有获取应得之利,也没有得到不义之财。我无法想象这些都从哪儿来。我听
说,岛上的总督往往在上岛之前就有人送给他或借给他很多钱。据说不仅是这儿,其他地方
的总督也都是这样。
昨天晚上我出去巡视,碰到了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和她的男扮女装的弟弟。我的餐厅侍
者爱上了那个姑娘,据他说,他甚至想入非非地要娶她为妻。我倒是看上了那个男孩子,想
让他做我女婿。今天,我们两人要去找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把我们的想法提出来。那人叫迭
戈?德拉利亚纳,是一位很老的基督徒绅士。
我已经照您的劝告去过广场了。昨天我在那儿检查了一个卖榛子的女贩子,发现她把一
法内加的新榛子同另一法内加又陈又空又烂的榛子混在一起卖。我把她的榛子全没收了,送
给孤儿院的孩子们,他们能区分出新老榛子来;我又罚那个女贩子十五天内不准进入广场。
别人都说我做得很棒。我告诉您,这个地方的女贩子最坏,是出了名的,她们都恬不知耻,
丧尽良心,而且胆大妄为。我相信是这样的,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女贩子也是这样的。
您说公爵夫人给我老婆特雷莎?潘萨写了一封信,还送了她一件礼物,我对此非常满
足。我会找机会报答的。请您代我吻她的手,告诉她,她的好心不会白费,以后就看我的行
动吧。
我不希望您同公爵和公爵夫人闹别扭。如果您同他们斗气,也会影响到我。您劝我知恩
图报,公爵和公爵夫人如此照顾您,而且在他们的城堡里热情款待您,如果您不知恩图报就
不对了。
至于猫抓的事我还不清楚。不过我可以想象得到,一定是那些常常同您过不去的恶毒魔
法师捣的鬼,此事咱们见面再谈。
我想送您一点儿东西,可又不知道该送什么,要不就送您这个岛上出产的几根洗肠子用
的灌肠管吧,样子很别致。假如我还继续担任总督,我无论如何也会给您送点儿东西去。
如果我老婆特雷莎?潘萨给我寄信来,请您先代付邮费,再把信转给我。我很想知道我
家、我老婆和孩子们的情况。最后,愿上帝保佑您摆脱那些魔法师的恶意纠缠,让我这个总
督当得平平安安。我对此还有点怀疑,因为若是照佩德罗?雷西奥大夫那样对待我,我恐怕
连总督的位置带性命都保不住。
您的仆人
桑乔?潘萨总督
文书把信封好,然后派人送走。几个拿桑乔开心的人又聚集在一起,商量怎样把这位总
督打发走。那天下午,桑乔准备了几个法令,要治理他心目中的岛屿。他命令不准在岛上贩
卖食品,不过允许从任何地方向岛上进口酒,但必须标明是何地的产品,以便按照它的质地
和名气制定价格;如果有人胆敢搀水或者改变酒的名称,格杀勿论。他还把鞋袜的价格都降
了一些,特别是鞋的价格,他觉得鞋的价格太高了。他规定了佣人的工钱标准,因为有的佣
人利欲熏心,漫天要价。他规定对于唱淫秽歌曲的人,无论是白天唱还是晚上唱,都一律严
惩。他命令不准瞎子唱奇迹剧①中的民谣,除非他有确凿的证据表明那些都是事实,因为他
觉得瞎子唱的东西都是假的,有损于真实性。他还创设了一个专管残疾人的官儿,不过不是
为了迫害残疾人,而是让他去检查那些人是否真正是残疾人,因为有的人假装腿脚有毛病或
者身上有烂疮,其实是盗贼或酗酒的健康人。总之,桑乔颁布了一些很好的法令,至今还在
那里沿用,而且被称为《伟大总督桑乔?潘萨大法》。
  ①奇迹剧是中世纪的一种剧目。




(本章完)
[(第52章 另一位“忧伤妇人”或称“痛苦女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奇遇)]


锡德?哈迈德说到唐吉诃德的伤口已经愈合,于是他觉得继续在那个城堡里住下去有悖
于他所奉行的骑士道,便决定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到萨拉戈萨去。萨拉戈萨的节日已
经临近,唐吉诃德想在节日里参加比武赢一副盔甲。一天,他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饭。
他正要张口说出自己的请求,忽然看见大门口进来两个女人,她们从头到脚都罩着黑衣服。
其中一人走到唐吉诃德面前伏了下来,嘴贴着他的脚抽泣起来。她抽泣得如此伤心,如此深
切,如此悲痛,使得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知所措了。尽管公爵和公爵夫人猜想,可能是佣人们
又要拿唐吉诃德开心,可是看到那女人唉声叹气并且哭得那么悲切,也觉得莫名其妙了。最
后,还是唐吉诃德动了恻隐之心,把那女人扶了起来,让她揭去蒙在头上的黑纱,露出脸
来。那女人把黑纱拿了下来,大家万万没想到原来是女佣唐娜罗德里格斯。另一个穿黑衣服
的女人是她那个遭富农儿子耍弄的女儿。所有认识她们的人都大为吃惊,尤其是公爵和公爵
夫人。虽然他们觉得唐娜罗德里格斯有些呆头呆脑,而且脾气也怪,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
疯事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向公爵和公爵夫人转过身来说道:
“请你们允许我同这位骑士说几句话,只有这样我才能摆脱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对我的
无礼行为。”
公爵说他允许唐娜罗德里格斯同唐吉诃德大人说话,而且想说什么都可以。唐娜罗德里
格斯转向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前两天我已经向您讲过一个坏农夫糟蹋我心爱的女儿的事情,这个不幸
的姑娘就在您眼前。您曾答应我要保护她,要为她所遭受的痛苦伸张正义,可我现在却听说
您要离开这座城堡,去追求上帝赐予您的好运。我想让您在上路之前向那个野小子挑战,让
他同我女儿结婚,实现他在同我女儿结合之前许下的诺言。要指望我的主人公爵主持公道,
那是白日做梦,这里面的原因我私下已经同您讲过了。为此,愿上帝保佑您身体健康长寿,
保佑我们能够得到您的庇护。”
唐吉诃德对此一本正经地答道:
“好女佣,擦干你的眼泪吧,或者说,你不要再唉声叹气了。我来负责拯救你的女儿。
其实,当初她不轻信情人的诺言就好了,这种诺言常常是说得容易实现难。这样吧,只要我
的主人公爵允许,我马上就去找那个没良心的家伙。找到他我就向他挑战。如果他逃避兑现
他的诺言,我就立刻杀了他。我的主要职责就是惩强扶弱,也就是说,帮助弱者,惩罚强暴
者。”
“您不必费力去找这位善良的女佣所指责的农夫了。”公爵说,“您也不必请求我允许
您向他挑战了。现在,我就确认这场决斗,并且负责把你的挑战通知他,让他到我的城堡来
应战。我将在城堡里为你们提供可靠的场地,并且像其他所有在自己的领地内为交战双方提
供场地的贵族一样,保证对双方不偏不倚。”
“既然您允许,而且又这么肯定,”唐吉诃德说,“那么我就在此宣布,这次我放弃我
的贵族身份,自贬为平民,以便与这个害人的家伙平起平坐,让他能够同我决斗。虽然他现
在不在场,我也宣布向他挑战。他做了坏事,没有履行对这个可怜姑娘的诺言,玷污了她的
清白。他必须履行他答应做这个姑娘的丈夫的诺言,或者是为此而丧命。”
说完唐吉诃德就摘下一只手套,扔到了大厅中央。公爵把手套拾了起来,说就像刚才自
己说过的那样,他以他那位臣民的名义接受挑战,并且确定日期就在六天之后,地点就在城
堡的一块空场上。骑士们惯用的各种武器,包括长矛、盾牌、合成盔甲①以及各种附件都一
应俱全,而且要经过裁判官的检查,无一作假。
  ①一种可拆卸的盔甲,以利于骑士的行动。


“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我这位好女佣和苦命的姑娘赋予唐吉诃德全权,让他为她们主持
公道,否则就不算数,连这次挑战也不能算数。”
“我全权委托他。”女佣说。
“我也全权委托他。”那姑娘满面泪痕,既羞愧又沮丧地接着说道。
事情敲定了,公爵也想好了下面该怎么做。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离开了大厅。公爵夫人
吩咐从那以后不要再把她们看作佣人,而要把她们看成是跑到公爵家来请求公道的江湖女
子,并且为她们单独准备了房间,把她们当成外人看待。这一下其他女佣可有点害怕了,不
知道愚蠢放肆的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倒霉的女儿会把事情弄到什么地步。这时,为了凑热闹
活跃气氛,让人愉快地吃完这顿饭,给桑乔?潘萨总督的夫人特雷莎?潘萨送信和礼物的侍
童进来了。他这一到,公爵和公爵夫人都高兴起来,他们急于知道侍童此行的情况。他们问
侍童,侍童说不便在大庭广众面前讲,而且也不是几句话就可以说完的,请求主人允许他以
后再单独同他们讲,现在则可以先看看回信。侍童说着拿出了两封信,交给公爵夫人。一封
信上面写着“不知何在的公爵夫人收”,另一封上面写着“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我的丈夫桑
乔?潘萨收,愿上帝让他比我多享福”。
公爵夫人迫不及待。她打开信看了一遍,觉得可以让公爵和其他在场的人听,便念起来:
特雷莎?潘萨给公爵夫人的信
亲爱的夫人,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说实话,这封信我期待已久。珊瑚珠很好看,我丈
夫的猎服也不错。这儿的人听说您让我丈夫桑乔当了总督,都非常高兴,尽管有些人并不相
信,特别是神甫、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不过,我对此无所谓,随它
去吧,他们愿意怎么说就让他们去说吧。说实话,如果不是见到珊瑚珠和猎服,我也不会相
信,因为这儿的人都把我丈夫看成笨蛋,除了能管一群羊外,无法想象他还能管好什么。但
愿上帝保佑他当好总督,这对子女们也有利。有利时机不可错过,尊贵的夫人,我已经决
定,只要您允许,我就乘车到京城去,让那些嫉妒我的人把眼珠子都气出来。所以,我请求
您让我丈夫给我寄点儿钱来,得要一笔钱呢。因为京城的开销很大,面包论雷阿尔卖,肉论
磅卖,三十马拉维迪一磅,真够贵的。如果他不想让我去,也早点儿告诉我。我现在已经像
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上路呢。我的女朋友和女邻居们都对我说,如果我和我女儿在京城春
风得意,神气活现,那么,就是我丈夫靠我们出了名,而不是我们靠他出了名。那时候很多
人肯定会问:‘车上的夫人是什么人?’我的佣人就会回答:‘是巴拉塔里亚岛总督桑
乔?潘萨的夫人和女儿。’这样桑乔就出名了,我也身价倍增,反正我是豁出去了。
很抱歉,今年我们这儿橡子歉收。尽管如此,我还是为您送去半塞雷敏的橡子,这些都
是我到山上一个一个捡来的,我捡的都是最大的。我很希望它们个个都像驼鸟蛋那么大。
请您务必给我写信,我也一定给您回信,告诉您我的身体状况和这儿的各种情况。我请
求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我的女儿桑奇卡和儿子吻您的手。我不仅愿意给您写信,而且更
愿意见到您。
您的仆人
特雷莎?潘萨
大家听公爵夫人念完特雷莎?潘萨的这封信,都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公爵和公爵夫
人。公爵夫人问唐吉诃德,是否可以把特雷莎?潘萨给总督的信也打开看看,估计也非常有
意思。唐吉诃德说他可以把信拆开,以飨众人。唐吉诃德把信拆开了,信是这样写的:
特雷莎?潘萨给丈夫桑乔?潘萨的信
我亲爱的桑乔,来信收到了。我向你保证,并且以一个基督教徒的身份发誓,我差点儿
高兴得疯了。你听着,伙计,我一听说你成了总督,就高兴得以为自己快要死过去了。听说
突如其来的喜悦也会像巨大的痛苦一样让人毙命。你女儿桑奇卡高兴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是
她自己却不知道。你派人送来的衣服就在我眼前,公爵夫人送给我的珊瑚珠就挂在我脖子
上,信就在我手上,信使就在我身旁。即使这样,我还是觉得我看到摸到的都是一场梦。谁
能想到一个牧羊人能够成为岛屿的总督呢?你也知道,伙计,我母亲常说:“人活得长,才
见识多。”我这么说是因为我想活得长,见得多,直到看见你成为税吏的时候。虽然那种差
事干得不好会去见阎王,但他们手里总是有钱。女主人公爵夫人会向你转达我想去京城的愿
望。你考虑一下,决定之后告诉我。我打算乘车去京城,为你争光。
神甫、理发师,甚至包括教堂司事,都不相信你当了总督,说这是一种哄骗或者魔法之
类的事情,就像你主人唐吉诃德遇到的那些事情一样。参孙还说要去找你,把你头脑里的总
督赶走,也除掉唐吉诃德脑袋里的疯狂。我对此只是一笑置之,然后看看自己的珊瑚珠,盘
算着怎样把你的衣服给女儿穿。
我送给公爵夫人一点儿橡子,但愿它们都是最好的。如果那个岛上时兴珍珠项链,你给
我带几串来。
咱们这儿的新闻就是贝鲁埃卡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一个糟糕的画家,他到咱们这儿来看看
有什么好画的。村委会让他把国王的徽记画在村委会的门上。他要两个杜卡多,结果画了八
天,什么也没画出来。他说他不善于画这种零七八碎的东西,又把钱还回来了。即使这样,
他还是以画家的名义结了婚。实际上他已经不再画画儿了,而是拿起锄头下地干活,也算个
正经人了。佩德罗?德洛沃的儿子已经准备出家当教士。明戈?西尔瓦托的孙女明吉利娅则
要求他履行诺言,同自己结婚。有些碎嘴的人说她怀的孩子就是他的,可是他矢口否认。
今年油橄榄没有收成,全村找不到一滴醋。有一队士兵从咱们村路过,顺便带走了三个
姑娘。我不想告诉你是哪三个人。也许她们还会回来。无论她们是不是有事,我想,肯定会
有人愿意娶她们为妻。
桑奇卡织花边,每天可以挣八个马拉维迪。她把钱放在储钱罐里,以后可以补充她的嫁
妆。不过,现在她已经是总督的女儿了,即使不干活,你也可以给她准备嫁妆了。广场上的
泉眼干涸了,一个闪电击到山峰上,可是这些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等着你的回信以及有关我去京城的决定。愿上帝保佑你比我活得更长,或者同我活得
一样长,因为我不想让你单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你的妻子
特雷莎?潘萨
大家对这两封信大加赞扬,谈笑不休。这时邮差又带来了桑乔给唐吉诃德的信,大家也
把这封信念了一遍。于是人们对桑乔到底是否蠢笨开始怀疑了。公爵夫人退了出去,问了侍
童有关他在桑乔家乡遇到的情况。侍童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除了把橡子交给公爵夫人外,
还呈上特雷莎送给她的一块奶酪。那块奶酪特别好,比特龙琼出产的奶酪还要好。公爵夫人
非常高兴地收下了奶酪。我们暂且先不谈公爵夫人,而是去看看海岛总督的精英桑乔?潘萨
如何结束他的总督任职吧。




(本章完)
[(第53章 桑乔?潘萨总督仓促离职)]


“若想让生活中的事物永远保持永恒不变的状态,那只能是一种妄想。相反,人们应该
想到一切都是循环往复的:春去夏来,夏过秋至,秋往冬到,冬逝春临,时间就是如此循环
不已的。只有人的生命有其尽头,而且赛过日月穿梭,除非在天国英灵长存,否则永远不得
复生。”这是伊斯兰哲学家锡德?哈迈德的话,让人懂得了人生如梦,永存只是一种企盼。
人们不必靠信仰指点,只靠自己天生的感应就能领悟到这一点。我们作者的这段话只是想说
明桑乔当总督不过是过眼烟云,转瞬即逝。
这是桑乔当总督的第七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不仅因为面包没饱酒未足,而且因为忙
于批文审卷,制定法规法令,所以困意袭来,虽然饥肠辘辘,眼皮还是慢慢地合上了。这
时,忽然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和喊声,似乎整个岛屿都要沉陷下去了。桑乔从床上坐起来,仔
细倾听着,想辨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外面竟这样乱哄哄的。可是他不仅没把骚乱的原因搞
清楚,反而听到除了喊声和钟声之外,还增加了号角声和鼓声。于是桑乔更加慌乱了,恐惧
万分。他赶紧下地。地上潮,他穿上拖鞋,来不及披上外衣,就跑出门外,恰巧看见二十多
个人手里拿着火炬和剑跑过来,边跑边大声喊道:
“拿起武器,赶快拿起武器,总督大人!已经有无数敌人上了咱们的岛,如果您不用您
的智慧和勇气拯救我们,我们就完了!”
桑乔面对这些喊声和狂乱感到惊慌失措,目瞪口呆。这时,有人跑到他身边对他说:
“大人,如果您不想完蛋,不想让这座岛完蛋,就赶紧拿起武器!”
“我有什么武器呀,我又能帮你们干什么呢?”桑乔说,“这种事情最好让我的主人唐
吉诃德去做,他三下五除二就可以完事大吉。我这个上帝的罪人,对这些事情一窍不通呀。”
“哎呀,总督大人,”另一个人说,“您怎么这么窝囊呀!我们给您带来了进攻和防御
的武器,您赶紧拿起武器。带领我们杀敌吧。您是我们的总督,这是您的份内之事。”
“那就给我武器吧。”桑乔说。
于是,有人立刻给他拿来两个大盾牌①,一前一后地扣在他的衬衣上,来不及让他再套
一件外衣,就从盾牌的凹处把桑乔的胳膊掏出来,用绳子把盾牌牢牢地捆在桑乔身上,弄得
桑乔像根木头似的直直地站在那儿,既不能弯腿,也不能挪步。有人往桑乔手里塞了一根长
矛,让他当拐棍撑着,以免跌倒。弄好以后,大家让桑乔在前面带路,给大家鼓劲,说他是
北极星、指路灯、启明星,有了他一定会取得最后的成功。
  ①一种可以遮挡全身的长盾牌。


“可是,”桑乔说,“我觉得真别扭,两块盾牌捆在我身上,膝盖动弹不得,我怎么走
得了路呢?你们把我抬着或者架着弄到道口去,让我用我的长矛或者我的身体守住道口吧。”
“行了,总督,”另一个人说,“是恐惧而不是盾牌让您迈不开步子。您快点挪步吧,
否则就晚了。敌人越来越多,喊声越来越大,危险也更大了。”
大家连劝带骂,可怜的总督只好试着挪动步子,结果一下子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他还以
为自己摔成了几块呢。桑乔趴在地上,就像一只缩在龟壳里的乌龟,像半扇夹在木槽中的腌
猪肉,或者像一只扣在沙滩上的小船。那些拿桑乔开心的人并没有因为看到他倒在地上而生
出一点儿怜悯之心,相反却熄灭了火把,又重新提高了嗓门,不断喊着“拿起武器”,在他
身上快速地跑来跑去,而且用剑向他身上的盾牌不断地刺。若是桑乔没有把头缩在两个盾牌
之间,他可就遭了大殃了。桑乔蜷缩在两块盾牌之间,大汗淋漓,一心只求上帝保佑他脱
险。有的人被桑乔绊倒,有的人摔倒在他身上,还有人竟在他身上站了半天,拿他的身体当
?望台,一边指挥着队伍一边大声喊道:
“现在全看我们了,让敌人都往这儿来吧!守住那个缺口!关上那座大门!截断那个楼
梯!赶紧上燃烧罐!把松脂放到油锅里去煮!用垫子把那几条通道堵住!”
那个人把守城时能够用得着的术语和武器弹药都起劲地数了一遍,被压在下面的桑乔浑
身疼痛,心里说道:“哎哟,但愿上帝保佑,让这个岛赶紧失守吧,让我赶紧死掉或者赶紧
摆脱这场苦难吧!”老天听到了他的请求,桑乔出乎意料地听见人们在喊:
“胜利了!胜利了!敌人被打败了!噢,总督大人,您赶紧起来,享受胜利的欢乐吧。
靠您战无不胜的勇气,我们从敌人那儿得到了不少战利品,您把这些战利品给大家分了吧!”
“你们把我扶起来。”浑身疼痛的桑乔痛苦地说道。
大家把他扶了起来,桑乔站好后说道:
“我可不相信我打死了某个敌人,我也不想去分配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战利品。如果有谁
还同我是朋友,就请这位朋友给我一口葡萄酒吧,我快要渴死了,再帮我擦擦汗吧,我浑身
都湿透了。”
大家给桑乔擦了擦汗,给他拿来葡萄酒,又把他身上的盾牌解了下来。桑乔连惊带吓,
坐在盾牌上竟昏了过去。于是大家都为恶作剧搞得太过火而发慌了。不过,桑乔马上又苏醒
过来,大家这才放了心。桑乔问现在是什么时候,大家说是凌晨。桑乔一声不响地开始穿衣
服。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地看他穿衣服,看他这么早穿上衣服到底要干什么。桑乔穿好了衣
服,慢慢地走向马厩。他浑身疼痛,根本走不快。大家都跟在他后面,只见他走到他的驴
前,亲热地吻了一下驴的额头,噙着眼泪对驴说道:
“来吧,我的伙计,我的朋友,与我同苦共难的伙伴,我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想着别
忘了给你修补你的鞍具,喂饱你的肚子。对于我来说,那些时光、那些年月都是幸福的。可
是自从我离开了你,爬上了野心和狂妄的高塔之后,心中却增加了数不尽的苦恼和不安。”
桑乔一边说一边给他的驴套上驮鞍,旁边的人都一言不发。套好驮鞍后,桑乔十分伤心
地骑了上去,嘴里对管家、文书、餐厅侍者、佩德罗?雷西奥大夫和其他人嘟哝着。他说道:
“请让开路吧,诸位大人,让我回到往日自由自在的生活里去吧,让我去寻找往日那种
生活,使我从现在这种死亡中复生吧。我生来就不是当总督的料,敌人向我们进攻的时候,
我却不能带着大家保卫岛屿和城市。我更善于耕田锄地,修剪葡萄枝,压葡萄蔓,而不是颁
布命令,也不懂得保卫辖区或王国的事。‘维持现状,再好不过’,我是说每个人生来就注
定了干什么。我一把镰刀在手,胜过握着总督的权杖;我宁愿饱饱地喝一顿冷汤,也不愿忍
受一个劣等医生的折磨,那样非把我饿死不可;我宁愿夏日躺在圣栎树的树荫下,冬天穿着
只有几根毛的羊皮袄,逍遥自在地生活,也不愿床上铺着白亚麻细布,身上穿着紫貂皮大衣
当总督。再见吧,诸位大人,请告诉公爵大人,我来去赤条条,不多也不少,我的意思是
说,我来当总督的时候身无分文,离开总督职务时也两袖清风,与其他岛屿总督离任时的情
况完全相反。请你们靠边点儿,让我过去,我要去上点儿膏药。我觉得肋骨疼得厉害,这全
是敌人晚上在我身上踩的。”
“您不必这样,总督大人。”雷西奥大夫说,“我给您一点治摔伤的汤药,您喝了以后
很快就会精力充沛如初。至于吃的,我向您保证一定改正,让您想吃什么就痛痛快快吃个
够。”
“晚矣!”桑乔说,“想让我留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事。这种捉弄已经不是一两回了。
我向上帝发誓,当总督的事情仅此一回,以后就是再大张旗鼓地请我,也休想叫我当总督
了。我们潘萨家族的人都很固执,说不行就是不行,怎么说也不行。让蚂蚁的翅膀留在马厩
里吧,就是这副翅膀,把我带到了天空,想让燕子或其他鸟儿把我吃掉。还是让我回到陆地
上踏踏实实地走路吧。即使这双脚没有网眼羊皮鞋①,至少我不缺草鞋穿。物以类聚,人以
群分,谁也别想跑出自己那个圈儿去。还是让我过去吧,已经晚了。”
  ①这种鞋曾一度在贵族中流行。


管家说道:“总督大人,尽管我们非常惋惜,但我们还是会痛痛快快地放您过去。您机
智灵敏,品行端正,我们也愿意放您走。可是大家都知道,每个总督在离任之前都有责任谈
谈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那么,您就谈谈您当这十天总督的情况,然后您爱到哪儿就到
哪儿去吧。”
“除了公爵大人,谁也不能要求我做什么。”桑乔说,“待我见到公爵大人,我会向他
如实禀告的。况且,我走时两袖清风,这就足以说明我这个总督当得多好了。”
“我向上帝发誓,”雷西奥大夫说,“桑乔说得很对。我觉得咱们现在可以让他走了,
公爵大人现在也一定很想见到他。”
大家都同意让桑乔走,而且愿意送他一段路,再送他一些礼物和路上需要的东西。桑乔
说他只需要一点儿喂驴的大麦和他自己吃的半个面包。路并不远,所以没必要多带,也最好
别带那么多东西。大家拥抱了桑乔,桑乔含泪拥抱了大家,然后离去。大家对桑乔那番议论
和他果断而又明智的决定表示钦佩。




(本章完)
[(第54章 仅仅与本书有关的几件事)]


公爵和公爵夫人决定让唐吉诃德同他们的臣民进行决斗,其起因前面已经提到过了。那
个小伙子不愿意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已经跑到佛兰德去了。于是公爵和公爵夫人
商定,让他们的一个仆人顶替那个小伙子。仆人是加斯科尼人,名叫托西洛斯。公爵和公爵
夫人详细地告诉他应该如何如何做。两天之后,公爵告诉唐吉诃德,那个小伙子坚持说,若
说他答应过同那个姑娘结婚,那就是姑娘睁着眼睛说谎话,而且是弥天大谎,所以,他准备
四天之后以武装骑士的身份前来决斗。唐吉诃德听到这个消息后十分高兴,自信这回可以大
显身手了。他把这次决斗当成向公爵和公爵夫人显示其勇敢臂膀的力量之天赐良机,焦急而
又兴奋地等了四天,就好像过了四个世纪似的。
咱们暂且把唐吉诃德放在一边,去看看桑乔吧。桑乔悲喜交加地骑着他的驴赶路,来找
他的主人,觉得能同唐吉诃德在一起比当岛屿总督还让他高兴。
桑乔走出他当总督的那个岛屿不远(其实桑乔从来没搞清,他当总督的那个地方到底是
岛屿还是城市、乡镇或其他什么地方),看见迎面走来六个拿着长拐杖的朝圣者,也就是那
种唱着歌乞讨的外国人。那几个人走到桑乔面前,一字排开,提高了嗓门,用他们自己的语
言唱起了歌。桑乔听不懂,只有一个词他能理解,那就是“施舍”,于是他明白了,那几个
人只不过是想要施舍。就像锡德?哈迈德说的,桑乔是个非常慈善的人,从褡裢里拿出了半
块面包和半块奶酪递给他们,并且比划着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其他东西可给了。那几个人高
兴地接过东西说道:
“盖尔特①!盖尔特!”
  ①盖尔特是德语单词“钱”的译音。


“几位好人,”桑乔说,“我不明白你们要什么东西。”
其中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口袋让桑乔看,桑乔这才明白他们要的是钱。桑乔用大拇指
顶着自己的喉咙,摊开两手,意思是说他没有一文钱,然后便催驴冲了过去。就在他冲过去
的一刹那,那几个人当中的一位仔细看了他一下,立刻扑过来双手抱住他的腰,用非常地道
的西班牙语高声喊道:“上帝保佑!我看见谁了?我抱住的不就是我尊贵的朋友,我的好邻
居桑乔?潘萨吗?对,肯定是他,我现在既不是在做梦,也没有喝醉。”
桑乔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还抱住他的腰,十分惊奇。他一句话也没说,仔细地看了那
人一会儿,仍然没有认出他是谁。那个人见桑乔还在发愣,便对他说道:
“桑乔兄弟,你怎么连你的邻居,摩尔人店主里科特都认不出来了?”
桑乔再仔细看看,才慢慢认出确实是那个人。桑乔骑在驴上,抱着那人的脖子说:
“你穿这身小丑的打扮,里科特,哪个鬼能认出你呀!告诉我,谁把你变成外国佬了?
你怎么还敢回到西班牙来?假如有人遇到你,认出你,你可就麻烦了。”
“只要你不说出去,桑乔,”那个朝圣人说,“就冲这身打扮,我敢肯定没有谁能认出
我来。咱们离开大路,到那片杨树林那儿去吧。我的几个同伴想在那儿吃点东西,休息一会
儿。你也同他们一起吃,他们都是老实人。我可以给你讲讲我遵照皇上的谕旨①离开咱们村
以后遇到的事情。那个法令可把我们这些倒霉的人害苦了,这你想必听说过。”
  ①西班牙历史上曾多次颁布法令,驱逐摩尔人出境。


桑乔同意了,里科特招呼同伴向离大路很远的那片杨树林走去。那几个人扔掉长拐杖,
脱去披肩,原来除了里科特已经上了年纪之外,他们都是些很精神的小伙子。他们都带着褡
裢。而且看上去都装着不少令人垂涎欲滴的东西。他们躺到地上,以青草为台布,摆上面
包、刀叉、核桃、奶酪片,还有几根大骨头,虽然没什么肉可啃,却还可以吮一吮。还有一
种黑色食物,据说叫鱼子酱,是用鱼子做的,很适合下酒。油橄榄也不少,尽管都已经干
瘪,没腌过,但可以含着吃,味道也不错。不过,在这些食物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六个小酒
囊,他们每人都在褡裢里带了一个。那个里科特也带了一个,他现在已从摩尔人变成德国人
了。他把酒囊拿了出来,大小也和另外五个酒囊差不多。
他们开始极有兴致但又极从容地喝酒,仔细地品味着每一口酒;吃的东西也都是一点儿
一点儿地用刀尖挑着吃。吃到一定时候,大家一齐抬起胳膊,举起酒囊,嘴对着酒囊口,眼
睛看着天,仿佛在向天空瞄准,然后才左右摇着头,做出非常快意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才
把酒囊里的酒喝到肚子里去。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可他并不感到难过,相反,他就像
那句俗语常说的那样,来了个入乡随俗,向里科特要过酒囊,也像其他人一样瞄向天空,然
后津津有味地把酒喝下去。
酒囊一共举了四次,要举第五次已经不可能了,酒囊里已经空空如也,令大家很扫兴。
不过,他们还是不时地用自己的右手去握桑乔的手,嘴里还说着“西班牙人德国人,都是一
家人,都是好兄弟”。桑乔也回答:“我向上帝发誓,都是好兄弟!”桑乔这样嘻嘻哈哈地
笑了一个小时,把他当总督遇到的那些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人们在吃喝的时候一般都很少
考虑事情。喝完酒后,困意又开始袭扰大家,大家就在他们刚才还当桌子和台布用的草地上
睡着了。里科特和桑乔吃喝得比较少,所以还清醒。里科特拉着桑乔,来到一棵山毛榉树旁
边坐下,让那几个人甜蜜地睡去。里科特讲摩尔人的语言当然没问题,可是他却用地地道道
的西班牙语向桑乔说道:
“我的邻居和朋友桑乔,你很清楚,陛下颁布的那个驱逐我们的谕旨可把我们吓坏了,
至少把我吓得够呛。还没到限定我们离开西班牙的时间,我和我的孩子们就已经受到严厉的
惩治了。我觉得还是应该先安顿好再搬走,所有被限定时间离开他们居住的家园而搬到另一
个地方去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决定先一个人出去找好住的地方,然后再回来同家
人一起搬出去。我清楚地看到,我们那儿的所有老人都看得很清楚,皇上的谕旨并不像有些
人说的那样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而是不折不扣的法令,到了时间就一定会执行。我必须承认
这个现实。我知道我们有些人曾有过恶毒的企图,皇上受了神灵的启示才作出这个英明的决
定。可这并不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罪,我们中间也有一些虚诚的基督徒。不过这种人毕竟是少
数,大部分人与此相反,因而不能把敌人留在家里,把蛇留在怀里当然不行。
“反正我们遭驱逐是理所当然,罪有应得。有的人觉得驱逐我们还算轻的,可是对于我
们来说,这已经是最严厉的惩罚了。我们无论到了什么地方,都因思念西班牙而哭泣,毕竟
我们出生在西班牙,那里是我们的故乡。我们到处流浪,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我
们本来指望在柏培拉,在非洲的某个地方受到款待,可是偏偏那里的人最虐待我们。我们真
是‘有福不懂享,失掉后方知’。我们都非常想回到西班牙来,其中很多人像我一样会讲西
班牙语,他们已经回到了西班牙,而把老婆孩子留在外面无依无靠,他们太爱西班牙了。现
在我才理解了人们常说的‘乡情最甜’的意思。我离开咱们村,去了法国。虽然我们在那儿
受到了很好的招待,我还是想到处看看。我又经过意大利去了德国。我觉得在那儿生活得更
自在些,那儿的居民不怎么小心眼儿,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他们大部分人在思想
上没有什么约束。
“我在奥古斯塔①附近找到了一所房子,并且在那儿遇到了这几个外国人。他们很多人
都习惯了每年来一次西班牙,看看西班牙的教堂。他们把西班牙当成了他们的安乐园,每次
都肯定能赚到不少钱,而且收入颇丰。他们几乎走遍了整个西班牙,而且每到一个地方,都
是酒足饭饱,离开的时候手里至少有一个雷阿尔。等到走完西班牙,每个人都有一百多个杜
卡多。他们把杜卡多换成金子,或者藏在长拐杖的筒里,或者藏在披肩的补丁里,或者用其
他办法,把钱带出西班牙,送回他们国家去,尽管路上有层层关卡检查他们。桑乔,现在我
想把我当初埋藏的财宝取出来。财宝埋在村外,所以去取不会有什么危险。我想写信或者取
道瓦伦西亚去找我女儿和我老婆,我知道她们正在阿尔及尔。我正筹划如何把她们带到法国
的某个港口,然后再把她们带到德国去,再往后就听天由命了。桑乔,我的确知道我女儿和
我老婆是真正的基督徒。我虽然比不上她们,但也应该算基督徒而不是摩尔人了。我总是祈
求上帝睁开眼睛,并且告诉我应该如何敬奉他。最让我感到意外的就是我不知道,我老婆和
女儿为什么选择了柏培拉而没有去法国。她们是基督徒,完全可以在法国生活。”
  ①奥古斯塔即现在德国的奥格斯堡。


桑乔答道:
“你看,里科特,这件事大概由不得你,她们是由你老婆的兄弟胡安?蒂奥彼索带走
的。他是个地道的摩尔人,当然要到最合适他的地方去。还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就是我估
计你去找你埋藏的那些东西恐怕是徒劳。我们听说,你老婆和她兄弟带的很多珠宝和金钱都
被检查出来没收了。”
“被没收了倒有可能,”里科特说,“不过桑乔,我知道我埋藏的那些东西他们没动,
因为我怕出意外,没有告诉他们东西埋在哪儿了。桑乔,你如果愿意同我一起去,把埋的那
些东西挖出来收好,我给你二百个盾。你可以添补些东西,我知道你现在很缺钱。”
“我即使陪你去,”桑乔说,“也决不为贪钱。如果我贪钱,凭我今天早晨放弃的一个
官职,六个月前我就可以用金砖砌墙,用银盘吃饭了。我觉得同你一起去就等于背叛了国
王,帮助了他的敌人。别说你答应给我二百个盾,就是你现在给我四百个盾,我也不去。”
“你放弃的是什么官职,桑乔?”里科特问。
“我放弃的官职是海岛的总督,”桑乔说,“说实在的,要想再找到那样的官职可就不
容易了。”
“那个岛屿在什么地方?”里科特问。
“在哪儿?”桑乔说,“离这儿两西里地远,叫巴拉塔里亚岛。”
“别说了,桑乔,”里科特说,“岛屿都在海里,陆地上根本就没有岛屿。”
“怎么没有?”桑乔说,“我告诉你,里科特朋友,我今天早晨就是从那儿出来的。昨
天,我还在那儿挺得意地当总督,干得蛮不错呢。不过,我觉得当总督有危险,所以不干
了。”
“那你当总督得到什么好处了?”里科特问。
“得到的好处就是,”桑乔说,“知道了我不适合当总督,只配管一群牲畜;还有,就
是当这类总督赚钱要以牺牲休息和睡眠甚至放弃吃饭为代价。因为在岛上,总督得吃得少,
特别是在身边有保健医生的时候。”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里科特说,“我觉得你讲的这些全是胡说八道。谁会把岛
屿交给你,让你做总督呀?世界上难道就没人比你更有当总督的才干?别说了,桑乔,你还
是先清醒清醒吧,看看你是不是愿意同我一起去,就像我刚才说的,帮我把埋在地下的财宝
挖出来。说实话,那东西真不少,可以称得上是财宝了。我也说过了,我一定会给你报酬。”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里科特,”桑乔说,“我不想去。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告发你。
你我趁早各赶各的路。我知道,好来的钱易丢,不好来的钱连钱带人一起完。”
“我也不想勉强你,桑乔,”里科特说,“不过你告诉我,我女儿、老婆和她兄弟离开
时,你在村子里吗?”
“是的,我在。”桑乔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你女儿离开的时候打扮得很漂亮,村里
所有的人都出来看,大家都说你女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人。她边走边哭,同她的女伴和相识
的人拥抱。她请求所有前来看她的人祈求上帝和圣母保佑她。她说得那么伤心,连我这个不
怎么爱哭的人都掉泪了。肯定有很多人想把她藏起来,或者在半路把她截回来,可是又怕违
抗了国王的命令,只好罢休。最伤心的就是唐佩德罗?格雷戈里奥,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很有
钱的少爷,听说他非常喜欢你女儿。你女儿走后,他再也没有在村里露过面。大家都猜想他
也跟着走了,想把你女儿抢回来。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我原来一直怀疑那个小伙子爱着我女儿。”里科特说,“不过我相信我的里科塔的品
行,因此虽然知道他爱着我女儿,我并不担心。你也一定听说过,桑乔,很少有或者根本没
有摩尔姑娘同笃信基督教的男子通婚的。我相信我女儿主要是因为她信奉基督教,而不是多
情,所以她不会理睬那个殷勤的少爷。”
“但愿如此,”桑乔说,“否则双方都不好办。我该走了,里科特朋友,我想今天晚上
赶到我主人唐吉诃德那儿去。”
“愿上帝保佑你,桑乔兄弟。我的伙伴们也快醒了,我们也得接着赶路了。”
两人相互拥抱,桑乔骑上驴,里科特拿起长拐杖,彼此分手。




(本章完)
[(第55章 桑乔在路上的遭遇及其他新奇事)]


桑乔那天半路遇见里科特耽误了时间,当天没能赶回公爵的城堡。他离城堡还有半西里
路的时候,天色就黑下来了。不过因为是夏天,问题也不大。桑乔离开了大路,想找个地
方,等到天亮再走。可他偏偏是那么倒霉,就在他找地方休息的时候,竟然连人带驴掉进了
几座破旧建筑物之间一个又深又黑的坑里。往坑下摔的时候,桑乔在内心虔诚地祈求上帝保
佑。他以为自己摔到万丈深渊里去了,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的驴摔到三人深的时候就落了
地,桑乔在驴背上竟然安然无恙。他摸遍了自己的全身,又屏住气,看自己到底是完整无缺
还是身上哪儿摔出了窟窿。他见自己好好的,没有摔坏,便不停地感谢上帝对他大发慈悲,
否则他肯定会摔得粉身碎骨了。他用手摸着坑壁,想看自己能否爬出去,可到处都是光秃秃
的,没有可以下手的地方,因此他很沮丧,再听到他的驴的痛苦呻吟声,就更难过了。不过
这不怪驴,它并不是无病呻吟,而是确实不好受。
“哎,”桑乔感慨道,“人活在这个可怜的世界上,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飞来的横祸!谁
能想到,岛屿的总督昨天还对佣人和臣民颐指气使,今天竟摔到了一个坑里,而且无论是他
的佣人还是他的臣民,居然无一人赶来相助!即使驴不疼死,我不伤心死,我们也得在这儿
活活饿死!至少我不像我的主人唐吉诃德那样走运。他下了蒙特西诺斯洞窟后,那儿的饭桌
和床铺都是现成的,条件比他家里还好。他在那儿看到的幽灵都漂亮文静,而我在这儿看到
的只能是蛤蟆和蛇。我真倒霉,我的疯癫和幻想落了个什么结局呀!等到老天有眼发现我们
的时候,我们已经成为两具白骨了。他们发现我这头好驴的骨头,大概就会猜到我们是准
了,至少那些听说过桑乔离不开驴,驴也离不开桑乔的人可以猜到。我再说一遍,我们真可
怜,我们的倒霉的命运竟不让我们死在家乡,死在亲人中间,否则,即使无法把我们从不幸
中解救出来,至少还有人为我们伤心,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合上眼睛!哎,我的伙伴,我的
朋友,你忠心耿耿地为我服务,可是我对你的报答多么不够呀!原谅我吧,请求命运尽可能
把我们从困境中解脱出来吧。我发誓要在你的头上戴个桂冠,让你像个得了桂冠的诗人一
样,而且还要把你的饲料增加一倍。”
桑乔在那儿唉声叹气,他的驴在旁边听着一声不吭,这就是可怜的桑乔当时的处境。桑
乔在哀叹和抱怨中度过了那个凄凉的夜晚。白昼来临,天亮了,这回桑乔才看清,如果没人
帮忙,他就休想从坑里出去。他哀叹起来,喊叫起来,看是否有人听见自己的喊声。可是他
的喊声如落入荒野,没人能听到他的喊声,于是桑乔以为自己死定了。驴仰面躺在地上,桑
乔把它扶了起来,它才算勉强站住了。褡裢也同桑乔一起落入了坑内。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一
块面包喂驴,驴也不客气。就好像驴能听懂他说话似的,桑乔对驴说道:
“肚子吃饱,痛苦减少。”
这时,桑乔发现坑的一侧有一个洞,容得下一个人蜷缩进去。桑乔爬了进去,看到那洞
里面非常宽敞,一束阳光从一个可以称为洞顶的地方射进来,照亮了洞里。他还看到,这个
洞延伸到另一边,另外还有一个宽敞的洞穴。看完后,桑乔又回到驴身边,拿起一块石头,
把洞口周围的土挖掉,一直挖到能够让驴顺利通过的程度才罢手。桑乔扯起驴缰绳走过洞
口,向前走去,看是否能从另一侧找到出口。洞内忽明忽暗,令人提心吊胆。“万能的上帝
保佑我吧。”桑乔心里说,“这种事对于我来说是倒霉事,但若是遇到我的主人唐吉诃德,
就成奇遇了。他肯定会把这地穴洞窟当成是鲜花满园和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且,他还希望走
出又黑又窄的洞后,外面又是遍野的鲜花。我就没那么有运气了。我没这个意识,也没这个
情绪。我每走一步都想着脚下会裂出一个更比一个大的深渊,把我吞进去。‘祸如果单行,
就算是万幸’。”桑乔就这样想着,走了大约半西里路,发现前面有一束朦胧的光线。
对于桑乔来说,也许这就意味着他的生死路走到了尽头。
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到这儿,又把故事转到了唐吉诃德那儿。唐吉诃德正惊喜地
等着与夺走了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名誉的家伙决斗,他要让那个家伙为自己做的孽付出代
价。在预定决斗的前一天早晨,唐吉诃德骑着罗西南多疾驰出去,准备为决斗做些演练活
动,结果跑到一个坑边的时候,幸亏他紧紧勒住了缰绳,不然就掉下去了。唐吉诃德催马走
到坑边,从马上向坑内张望。他正看着,忽听坑内有人大声喊叫。他又仔细听了听,听到仿
佛有人在向他呼救:
“喂,上面的人,有哪位基督徒能听见我喊叫吗?或者,有哪位好心的骑士心疼这位被
活埋的罪人,这位已经不再是总督的不幸总督吗?”
唐吉诃德听着觉得像桑乔的声音,非常惊奇。他全力提高了嗓门,问道:
“谁在下面?谁在叫苦?”
“还有谁能在这儿叫苦呢?”桑乔说,“只能是那个由于自己的罪孽和厄运而吃尽了苦
头的巴拉塔里亚岛总督,也就是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以前的侍从桑乔?潘萨呗。”
唐吉诃德听下面这么一说,更惊奇了,而且开始感到害怕。他立刻想到桑乔大概已经死
了,眼下在下面赎罪的是桑乔的鬼魂。这样一想,他便说道:
“我以一个虔诚的基督徒的名义向你发誓,请你告诉我你是谁。如果你是个正在涤罪的
鬼魂,请告诉我,我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的职业就是帮助这个世界受苦受难的人,而且我也
扶助另一个世界的苦难者,假如他们不能自助的话。”
“这么说来,”桑乔说,“上面同我说话的人大概就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吧,听声音只
能是他,不可能是别人。”
“我是唐吉诃德。”唐吉诃德答道,“我从事的事业就是帮助受苦难的活人和死人。告
诉我你是谁,我简直莫名其妙了。如果你是我的侍从桑乔,那么你大概已经死了。可是上帝
开恩,没让魔鬼把你带走,而是让你留在炼狱里。我们神圣的天主教完全可以帮助你,把你
从这个炼狱里解脱出来。我也愿意用我的全部财力求教会超度你。所以我刚才问你,你到底
是谁。”
“真见鬼了,”下面答道,“不管您怎么说,唐吉诃德大人,我发誓,我就是您的侍从
桑乔。我一天也没死过,只不过是不再当总督了。这里面的情况和原因待我以后再找时间告
诉您。昨天晚上,我掉到了这个坑里。我的驴也在这儿,它可以作证,它就在我身边呢。”
驴似乎听懂了桑乔说的话,立刻大声嘶叫起来,叫声在整个坑里回荡。
“真是个好见证!”唐吉诃德说,“这驴叫声我太熟悉了,你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桑
乔,你等着,公爵的城堡离这儿不远,我马上就去,找人把你从坑里弄出来。你掉进坑里,
大概是因为你造了孽。”
“您去吧,”桑乔说,“看在上帝份上,您快点儿回来。我被活埋在这儿,真受不了,
简直快要把我吓死了。”
唐吉诃德离开桑乔回到城堡里,把桑乔的事告诉了公爵和公爵夫人。他们虽然知道那个
坑,那个坑早在不知什么年代就有了,可还是感到很意外。他们不明白桑乔为什么不事先通
知他们就决定不当总督了。最后,派很多人带了很多绳索,费了很大气力,才把桑乔从那个
坑里拉了上来。一个学生模样的人见状说道:
“所有坏总督离职时都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这个罪人从坑里出来时一样,饿得面无血
色,而且看样子身无分文。”
桑乔听到后说道:
“那位说话的老弟呀,在八天或十天以前,我得到了一个岛屿,当上了总督。在这段时
间里,我从没有一刻吃饱过,而且有医生害我,有敌人踩疼了我的骨头;我既没有得到不义
之财,也没有赚到钱。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不该落得这样的下场。可是‘人生有命,富
贵在天’,每个人怎样才好,上帝自有安排,只能听天由命,这话真绝了。‘以为那儿挂着
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也没有’。只要上帝理解我就够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了,尽管我还
能说。”
“你不要生气,桑乔,也不必为别人说什么而发火,那就没完了。你只要问心无愧就
行,别人爱说什么就让他们去说吧;若想管住多嘴人的舌头,只能是螳臂当车。如果总督离
任时发了财,人们就会说他是盗贼;如果他离任时没钱,人们就会说他是傻瓜笨蛋。”
“我敢肯定,”桑乔说,“这次人们不会说我是盗贼,只会说我是笨蛋。”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说,由许多大人和孩子簇拥着回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和公爵夫人正在
走廊里等着唐吉诃德和桑乔。可桑乔还是先到马厩把他的驴安顿好,才去见公爵和公爵夫
人,解释说他的驴前一天晚上已经受了不少罪。桑乔见到公爵和公爵夫人时双膝跪地,说道:
“两位大人,我按照你们的意愿,而并非自己有此能力,到巴拉塔里亚岛当了总督,结
果来去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至于我这个总督当得好不好,这儿自有证人,他们可以随便
说。我判明了疑案,解决了争端,总是饥肠辘辘,因为岛上总督的医生,那个蒂尔特亚富埃
拉的佩德罗?雷西奥大夫,总让我这样。敌人趁夜向我们进攻,情况十分危急,岛上的人说
只有靠我的臂膀的力量,他们才能安然无恙,取得胜利。他们说的是实话,愿上帝保佑他们
身体健康。反正经过这段时间,我已经体会到了总督的重负和责任,而且也意识到我的肩膀
和肋骨,还有我的承受能力,都不足以担负起如此的重负和责任。所以,与其让总督职务把
我解除,还不如我先把总督职务解除了。昨天早晨我离开了海岛,走过了我去岛上时走过的
街道和房子。我没有向任何人借过钱,也没有赚到一点儿钱。我本来想颁布几个有益的法
令,可是我没有颁布,怕它们得不到遵守,那就等于没颁布一样。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只身
一人离开了海岛,只有我的驴陪伴我。我走过一个坑边时摔了进去,今天早晨,出了太阳,
我才看到出口。出来可不那么容易,若不是老天派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去救我,我肯定就死在
那儿了。所以,我的公爵大人和公爵夫人,你们的总督桑乔?潘萨就在你们面前。他当了十
天总督,所得的收获就是认识到,别说当一个海岛的总督,就是当全世界的总督,他也无所
谓了。他就是带着这个想法前来吻你们的脚,而且还模仿着孩子们做游戏的话说:‘你跳
来,我跳去。’现在我从总督的位置上跳出来,再回来服侍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同他在一
起,虽然吃饭时常担惊受怕,我也知足了。无论是熊掌还是鱼,对我来说都一样。”
桑乔就这样长篇大论地说了一通。唐吉诃德本来怕桑乔说起话来又是漏洞百出,见桑乔
这么快就说完了,直在心里感谢老天。公爵拥抱了桑乔,说他从心里对桑乔如此迅速地离开
了总督职务感到遗憾,不过他会尽力为桑乔物色一个担子轻可是油水大的差事干。公爵夫人
也拥抱了桑乔,并且吩咐家人好好招待桑乔,因为看样子桑乔伤得不轻,情绪也不佳。




(本章完)
[(第56章 唐吉诃德为维护唐娜罗德里格斯女儿的名誉,与仆人托西洛斯进行了一场空前的决斗)]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他们让桑乔当总督这个玩笑并没有感到后悔。特别是管家当天也赶回
来了,向他们一五一十地把桑乔说的话和做的事都讲述了一遍,甚至包括他们佯装攻岛,桑
乔害怕,一走了事等等,公爵和公爵夫人更觉得有意思了。接着,故事说到规定的决斗日期
到了。在此之前,公爵已经多次嘱咐仆人托西洛斯,该如何战胜唐吉诃德,却又不能伤害
他。公爵还吩咐把长矛的铁尖取了下来。公爵对唐吉诃德说,他所信奉的基督教不允许这次
决斗太残酷,千万别危及性命。他能够在自己的领地上提供决斗场地就很不错了,因为决斗
违反了教会关于禁止决斗的规定。他不想让这次决斗那么严酷。
唐吉诃德说公爵尽管吩咐,他都会服从。可怕的一天终于到了,公爵已吩咐在城堡前面
的广场上搭起了一个宽敞的决斗台,决斗的裁判和原告女佣母女都坐在台上。当地和附近的
无数人都跑来观看。在那个地方,无论是仍然健在的人还是已经死去的人,都没见过甚至没
听说过这种决斗。
司仪首先进入场地,在场地内巡视察看,以防有任何欺骗行为或者有可能绊倒人的东
西。女佣母女俩随后进入场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们的头巾盖住了眼睛,甚至盖到了
胸口,以示她们的极大悲痛。唐吉诃德出场了。不一会儿,身材高大的仆人托西洛斯也骑着
一匹高头大马,在一片号角声的伴奏下从决斗台的另一侧出场了。他眼睛上戴着护眼罩,身
上穿着亮光闪闪的坚固盔甲。他的马看样子是弗里萨马①,身体宽大,呈黑白色,每个蹄子
上都长着一大丛毛。
  ①弗里萨出产的马非常雄健,四蹄毛多。


这位勇敢的战士已从公爵处得知该如何对待勇敢的唐吉诃德。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杀死
他,只能在交锋时尽力躲闪,以免在两人正面冲杀时危及自己的生命。他沿着决斗场转了一
圈,来到母女俩面前,看了一眼那位要求同他结婚的姑娘。司仪召唤已经来到决斗场上的唐
吉诃德,让唐吉诃德当着托西洛斯的面问两位女佣,是否同意让唐吉诃德为她们主持公道。
她们回答说同意,而且无论出现什么结果,她们都认账,都认为有效。此时,公爵和公爵夫
人正在决斗场上边的一个回廊里观看。他们周围簇拥着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场空前严酷的决
斗。决斗的条件是,如果唐吉诃德战胜对手,那个对手就得同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
如果唐吉诃德战败了,那个对手就不再履行同那个姑娘结婚的诺言,而且不承担任何义务。
司仪让两个人站到平等地面向阳光的位置,让他们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好。鼓声响起,号
角声响彻天空,脚下的大地在颤动。大家都悬着心,有些人害怕,有些人则期待着决斗的结
果,不管是什么结果。唐吉诃德此时一边在心里虔诚地向上帝、向杜尔西内亚夫人祈祷,一
边等待着发出开始进攻的信号。可是,那位仆人却另有想法,且看下面。
那个仆人看了姑娘一眼,立刻觉得她是自己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那个被人们称为
爱神的瞎小子居然不放过战胜一个仆人灵魂的机会,以便给自己的功劳薄上再添光彩。他神
不知鬼不觉地来到仆人身旁,把一支两尺长的箭从左侧射进了仆人的胸膛,箭穿透了仆人的
心。爱神完全可以做到这点,因为他是隐而不见的,可以任意穿梭,而且没有任何人要求他
解释自己做的事情。
进攻的信号发出时,那个仆人已经走了神,正想入非非地想着那个姑娘的美貌,竟没有
听到号角声。唐吉诃德一听到号角声就立刻开始进攻。他催动罗西南多快速冲向敌人。他的
侍从桑乔见状大声喊道:
“上帝为你指路,游侠骑士的精英!上帝保佑你胜利,正义在你一边!”
托西洛斯虽然看见唐吉诃德向他冲来,却呆在原地一动不动,相反,他大声呼唤司仪。
司仪跑过来看他想干什么。仆人对司仪说道:
“大人,这场战斗是为了决定是否同那个姑娘结婚的问题吧?”
“是的。”司仪答道。
“那么好吧,”仆人说,“我内心感到害怕。如果把这场战斗进行下去,我于心不忍。
我愿意认输,同那个姑娘结婚。”
司仪是这次活动的知情者之一,所以听了托西洛斯的话十分惊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唐吉诃德见自己的对手不向前进攻,跑了一半也停下来。公爵不知道决斗为什么停了下来,
待司仪向他报告了托西洛斯的话以后,他不禁勃然大怒。此时,托西洛斯已经来到唐娜罗德
里格斯面前,大声说道:
“夫人,我愿意同您的女儿结婚。我不愿通过争斗获取本来可以心平气和、相安无事地
得到的东西。”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后说道:
“既然这样,我的话也就算兑现了。让他赶紧结婚吧,这是上帝的安排,让圣佩德罗为
他们祝福吧。”
公爵从城堡的看台上走下来,来到托西洛斯身旁问他:
“小伙子,你真的认输了?你是不是因为内心感到恐惧才愿意同这个姑娘结婚的?”
“是的,大人。”托西洛斯说。
“他做得对。”桑乔此时说道,“本来应该给耗子的,现在给了猫,这回倒省事了。”
托西洛斯想摘掉头盔,就请大家帮忙,因为头盔扣得太紧,他有点受不了。大家立刻帮
他把头盔摘了下来,结果仆人露出了他的本来面目。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一见就大声喊
道:
“这是个骗局!他们让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冒充我真正的丈夫!愿上帝和国王为我们主
持公道!这要不说是卑鄙,也够恶毒了!”
“别着急,”唐吉诃德说,“这并不恶毒,也不卑鄙,即使恶毒卑鄙,也不是公爵所
为,而是那些专跟我捣乱的魔法师干的事情。他们嫉妒我在这次决斗中取得胜利,于是把你
丈夫的面孔变成了你说的那个公爵仆人的面孔。你就听我的劝告吧,尽管我的敌人在捣乱,
你还是同他结婚吧,他肯定就是你想得到的那个丈夫。”
公爵听了差点儿大笑起来,说道:
“唐吉诃德遇到的事情总是这么奇怪!我竟差点相信我这个仆人不是我的仆人了。咱们
还是采取这个办法吧:如果你们同意,咱们把婚礼推迟十五天,先把咱们怀疑的这个人关起
来。这期间他肯定会恢复原形,魔法师们对唐吉诃德大人的仇恨不至于持续那么长时间,况
且他们把人的面孔改变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好处呀。”
“噢,大人,”桑乔说,“这些坏蛋常常把一些与我主人有关的东西变成另外一种东
西。前几天我的主人打败了一个叫‘镜子骑士’的骑士,可是魔法师们把他变成了我们村一
位老朋友参孙?卡拉斯科的模样,还把我的女主人杜尔西内亚变成了一个丑陋的农妇。所
以,我觉得这个仆人无论是生是死,这辈子只能当仆人了。”
唐娜罗德里格斯的女儿说道:
“无论这个向我求婚的人是谁,我都要感谢他。我宁愿成为一个仆人的正式妻子,也不
愿意当一个绅士的玩物,更何况玩弄我的人还不是绅士呢。”
不过,最后托西洛斯还是被关了起来,以便看看他到底能变成什么模样。很多人欢呼唐
吉诃德的胜利,可是更多的人却因为没有看到两个战士被撕成碎片而感到沮丧,就像那些本
来想看绞死人的孩子却看到被判绞刑的人被赦免时那样沮丧。人们离去了,公爵和唐吉诃德
回到了城堡,托西洛斯被关了起来。唐娜罗德里格斯和她女儿满意地看到,不管怎么样,这
件事最终将以结婚收场。托西洛斯也对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




(本章完)
[(第57章 唐吉诃德告别公爵;公爵夫人的淘气侍女阿尔蒂西多拉同唐吉诃德的纠葛)]


唐吉诃德觉得自己应该摆脱城堡里这种安逸的生活了。他觉得让自己无所事事地留在这
里,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像对待所有游侠骑士那样,每天都沉溺在歌舞升平之中,实在有负于
上帝。于是有一天,他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准许自己离开。公爵和公爵夫人表现出很依依不
舍的样子,同意了唐吉诃德的请求。公爵夫人把桑乔的妻子给丈夫的信交给了桑乔。
桑乔看完信,不禁泪流满面,说道:
“我老婆特雷莎听说我当了总督,对我寄托了如此大的希望,哪里会想到到头来,我还
得跟着主人唐吉诃德四处漂泊呢?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很高兴我的特雷莎不忘本分,给公爵
夫人送来了橡子,否则她就显得忘恩负义了,那么我会很伤心的。令我宽慰的是,这礼物不
能算贿赂,因为在她送橡子之前,我已经当上了总督。如果得到了别人的好处,哪怕只送一
点儿小小的礼物,也算是知恩图报了。实际上,我当总督来去都是赤条条,因此我可以心安
理得地说:‘我生来赤条条,现在也是赤条条,没亏也没赚。’这就不错了。”
这是桑乔出发那天发生的事。唐吉诃德在前一天晚上已经向公爵和公爵夫人告别,现在
他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城堡的空场上。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已聚集在走廊里看着唐吉诃德,公爵
和公爵夫人也来了。桑乔带着褡裢、提包和干粮,骑在驴背上,非常高兴,因为前一天晚
上,公爵的管家,也就是那个扮成三摆裙夫人的人,给了他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
盾,以备路上用。这件事连唐吉诃德也不知道。大家正为唐吉诃德送行,女佣群里那个机灵
淘气的阿尔蒂西多拉忽然提高了嗓门,语调凄凉地说道:
  坏骑士,请你勒一下缰绳,
听我讲,
不必催动你那不驯的马匹
把蹄扬。
  虚伪的人,你逃避的
不是一条毒蛇,
而是一只
小小的羔羊。
  恶毒的魔鬼,你嘲弄的
是山上的狄安娜和树林里的维纳斯
都相形见绌的
美丽姑娘。
冷酷的比雷诺①,逃亡的埃涅阿斯②,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用你的爪子
无情地带走了
一个多情温柔姑娘的
肝胆心肠。
  你还带走了三块头巾,
一副吊袜带,
就从我那
洁白似玉的细嫩腿上。
  你还带走了我的无数叹息,
倘若它们能变成火焰,
即使有无数的特洛伊,
也会被烧光。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你的侍从桑乔
冷漠无情,
却使你的杜尔西内亚摆脱不了魔障。
  也许在我这里,
好人为罪人受过。
你是自作自受,
重罚应当。
  你的最佳运气
终将变成不幸,
你的遐思只能变成梦想,
你的忠贞必将被人遗忘。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从塞维利亚到马切纳,
从格拉纳达到洛哈,
从伦敦到英国③
让你的伪君子臭名远扬。
  如果你玩
“王朝”、“百分”或“头牌”④,
大小王不到你手,
七和A也无望。
  你若修趼子,
让你血流不止;
你若拔牙,
让你牙根断在牙床!
冷酷的比雷诺,逃亡的埃涅阿斯,
让恶魔与你为伴,我心才舒畅。
  ①比雷诺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奥兰多》中的人物,曾将其情人抛弃于荒岛上。
②埃涅阿斯抛弃了他的情人迦太基女王,逃到意大利,参见《埃涅阿斯纪》。
③马切纳位于塞维利亚境内,洛哈位于格拉纳达境内,伦敦是英国首都。此处均为戏谑
语。
④三种牌戏名。在这三种打法中,大小王、七和A分别是最大的。


心受创伤的阿尔蒂西多拉哀叹着自己的命运,唐吉诃德一直注视着她,一言不发。阿尔
蒂西多拉唱完后,唐吉诃德转过头对桑乔说道:
“我以你家先辈的性命发誓,我的桑乔,你必须对我说实话,是不是你拿了这位多情姑
娘说的那三块头巾和一副吊袜带?”
桑乔答道:
“三块头巾是我拿的,可那副吊袜带,跟我根本就不沾边。”
公爵夫人对阿尔蒂西多拉的大胆行为甚感惊讶。她虽然知道阿尔蒂西多拉冒失、爱开玩
笑并且放肆,却没料到这个姑娘会放肆到这种程度。而且,她事先并不知道阿尔蒂西多拉会
开这个玩笑,所以更是惊奇不已。公爵想把气氛搞得更活跃些,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在我的城堡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却居然偷走我的侍女的至少三块头
巾,也许还有一副吊袜带,我觉得这样不好。这表明您居心不良,与您的盛名不符。请您把
吊袜带还给这位姑娘,否则我就要同您展开一场生死决斗,而且决不惧怕恶毒的魔法师像对
待与您交战的仆人托西洛斯那样,改变我的面孔。”
“上帝并不希望我向曾经热情照顾我的大人拔剑。”唐吉诃德说,“头巾我可以还回
去,桑乔说在他手里呢。可是还吊袜带就不可能了,因为我和桑乔都没拿。如果您这位女佣
仔细翻翻自己的东西,准能找到。公爵大人,我从没有偷过东西,今生今世也不想偷,上帝
也不允许我这样做。至于这位姑娘已经坠入情网而不能自拔,我没有责任,因此也就没有必
要向您和向她道歉。我只请求您不要把人看扁了,还是重新让我上路吧。”
“愿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唐吉诃德大人。”公爵夫人说,“愿我们总能听到您的好消
息。再见吧。只要您还留在这里,所有看到您的姑娘就都会欲火难捺。我这个侍女我自会责
罚,让她以后心正眼不斜。”
“请您再听我说一句,英勇的唐吉诃德。”阿尔蒂西多拉说道,“请您原谅我说您拿了
我的吊袜带。我向上帝和我的灵魂发誓,吊袜带现在就在我腿上呢。我真是骑驴找驴。”
“我早就说过,”桑乔说,“若是我拿了东西不说,那像话吗?如果我想拿,我当总督
的时候有的是机会。”
唐吉诃德向公爵、公爵夫人和所有在场的人低头鞠躬,然后掉转缰绳走出了城堡。桑乔
骑着驴跟在后面,两人直奔萨拉戈萨。




(本章完)
[(第58章 唐吉诃德一路上的奇遇应接不暇)]


唐吉诃德摆脱了阿尔蒂西多拉的纠缠,来到旷野,觉得自己又如鱼得水,可以重新当他
的游侠骑士了,便精神抖擞起来。他转身对桑乔说道:
“桑乔,自由是老天赐予人类的无价之宝之一,埋藏在地下和海底的宝藏都无法与之相
比。人们应当不惜冒生命危险去追求自由,就像人们追求荣誉一样。反之,囚禁是人类的最
大痛苦。桑乔,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也看到了,咱们抛弃了城堡里那种花天酒地的生活。虽然
在那儿吃的是美味佳肴,喝的是冰镇美酒,可是我却觉得饥饿难忍,因为吃起来总不像吃自
己的东西那样自在。得到了人家的好处就得报答,所以精神上总是不能放松。上帝赐予他面
包,他只须感谢上帝就行,这样的人多幸福呀!”
“如果是这样,”桑乔说,“公爵的管家还给了我一个小口袋,里面有两百个金盾,咱
们却没报答,这就不好了。有了这个小口袋,我就算吃了一颗定心丸。咱们并非到处都能遇
到免费款待咱们的城堡,说不定又会碰到如果不交钱就把咱们揍一顿的客店呢。”
游侠骑士和侍从说着话已经走出了一西里多地,忽然,他们看到,在前面一片绿草如茵
的草地上,十几个农夫打扮的人把外衣垫在身子下面坐着吃饭。一些用白布单盖着的东西错
落有致地摆放在他们身旁。唐吉诃德走过去,首先彬彬有礼地向他们问候,然后问他们白布
下面盖着的是什么东西。其中一人答道:
“是一些浮雕圣像,我们村里建祭坛要用它们。用白布盖上是怕它们褪色,另外,抬的
时候也免得碰坏了。”
“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看看它们。你们对它们这么小心翼
翼,一定是上品。”
“那当然,”另一个人说道,“不信,您听听价钱,它们每一个都值五十多杜卡多呢。
您等一下,让您自己亲眼看看,就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的了。”
那人站了起来,揭掉盖着最边上的神像的白布,原来是跃马扬威的圣豪尔赫。一条毒蛇
正缠在他的腿上,他的长矛刺中了毒蛇的喉咙,其勇猛赫然可见。整个圣像显得光彩夺目。
看到圣像,唐吉诃德说:
“这位是圣教的优秀游侠骑士之一,名叫圣豪尔赫。此外,他还是少女的保护神。咱们
再看另一个吧。”
那人又揭开了另一座圣像的盖布,看样子是骑在马上的圣马丁。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
开分给穷人。唐吉诃德一见圣像就说道:
“这位大概也是基督教的勇士。我觉得他最突出的是慷慨,其次才是勇敢。桑乔,你一
看就明白了,他正在把自己的斗篷撕开分给穷人。他把自己的半个斗篷送给了穷人。当时肯
定是冬天,否则他那么仁慈,一定会把自己的整个斗篷都送给穷人。”
“不见得吧,”桑乔说,“他应该像俗语说的那样,‘无论给还是留,都得有个分
寸’。”
唐吉诃德笑了。他让再拿掉一块盖布。这回是骑在马上的西班牙帕特龙圣像。他的剑上
沾着血,脚踏在摩尔人的脑袋上。唐吉诃德立刻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骑士。他是基督骑士队伍中的一员,名叫圣迭戈?马塔莫洛斯①,无论
过去还是现在,无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他都称得上是一位最勇敢的圣徒和骑士。”
  ①这个名字也可理解为“杀死摩尔人”。


他们又揭开了一块盖布,露出的是正从马上往下跳的圣保罗,其背景也像宗教组画上画
的那样。塑像栩栩如生,似乎是耶稣在问,圣保罗在答。
“他是上帝当时最大的敌人,”唐吉诃德说,“后来又成了上帝最忠实的保卫者。他生
前是游侠骑士,死时却是个坚定的圣人,在上帝的葡萄园里辛勤地劳作。他是人们的导师,
曾经亲聆耶稣的教诲。”
神像看完了。唐吉诃德让人把神像盖好,然后对运送神像的几个人说道:
“我看到了我应该看到的东西,看来这是个好兆头。这些圣人和骑士从事的正是我所从
事的行业,也就是从武。我与他们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是圣人,使用的是神圣的武器,而我
只是个罪人,只能以凡夫俗子的方式去战斗。他们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夺取了天堂。要进入天
堂就得付出努力,而我奋斗至今,还不知道会落得什么结局。不过,如果我的杜尔西内亚能
够摆脱她的困境,我也就会吉星高照,智慧倍增,时来运转。”
桑乔说:“愿上帝能听到他的话,充耳不闻者只能是聋子。”
几个人瞧着唐吉诃德的样子,又听他说了这番话,十分诧异,不明白唐吉诃德到底在说
什么。他们吃完饭,抬起神像,告别了唐吉诃德,又继续赶路。
桑乔再一次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的主人似的,没想到自己的主人竟如此博学,对世界
上的各种事情无不了如指掌。
他对唐吉诃德说道:
“说实话,我的主人,假如咱们今天遇到的事情能够称得上是奇遇,那么可以说,这是
咱们的征程中最轻松愉快的一次。咱们没挨棍棒,没受惊吓,不必拔剑迎战,没有摔倒在
地,也没有忍饥挨饿。感谢上帝让我亲眼看到了这些。”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我得告诉你,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
的。这个俗人称为兆头的东西并没有什么合理的依据,因此明智的人只把它看作良好的巧
遇。一个相信兆头的人早晨走出家门,碰到一个圣方济会的教士,结果就像碰到了狮身鹰头
兽似的转身回家了。另一个迷信的人在桌子上撒泼了一点盐,他心里就忧愁起来,本来是一
点儿小事,他却以为是老天向他预示有什么灾难要降临一样。聪明的基督徒从来不必关心什
么天意。埃西皮翁到达非洲时,一上岸就摔了一跤,他的士兵们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可是,
他却拥抱着大地说:‘你可跑不了啦,非洲,我已经抓住你了。’所以,桑乔,遇到这些神
像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巧合。”
“我也是这样想的,”桑乔说,“不过请您告诉我,为什么西班牙人打仗时总是喊着那
个圣迭戈?马塔莫洛斯的名字呢?喊什么‘圣地亚戈,西班牙关闭①!’难道西班牙一直是
敞开着,所以得关上吗?还是有别的什么意思呢?”
  ①此处“关闭”一词应理解为“向敌人进攻”的意思。这句话应译为“圣主保佑,
西班牙必胜!”下面唐吉诃德并未能解释清楚这句话。


“你头脑真简单,”唐吉诃德说,“你看,上帝把这位伟大的橙色十字骑士赐予西班
牙,作为西班牙的保护神,尤其在西班牙人同摩尔人交战的关键时刻更是如此。所以,他们
每次打仗时总是呼喊他的名字,把他当作自己的保护神,而且人们也多次看到他显灵,结果
摩尔人的军队被打得人仰马翻。
这种事我可以从西班牙的历史上给你举出很多例子。”
桑乔又转了个话题,对主人说道:
“大人,公爵夫人的那个女仆阿尔蒂西多拉竟然那么厚脸皮,我真感到吃惊。那个爱
神,听说他是个瞎小子,大概已经用箭射穿了她的心。那个瞎小子虽然眼睛迷糊,或者说是
睁眼瞎,却能用箭击中人的心脏,并且把它射穿,无论那颗心是多么小。我还听说,爱情之
箭遇到有羞耻心的庄重姑娘就会折断并反弹回来,可是在这个阿尔蒂西多拉身上,箭不仅没
有折断,反而更锋利了。”
“你应该注意到,桑乔,”唐吉诃德说,“爱情并不是按照常规行事的。它同死亡一
样,无论是国王的王宫大殿,还是牧人的茅棚小屋,都摆脱不了它的进攻。它一旦占据了某
个人的心灵,首先要做的就是剥夺他的畏惧和羞耻心。所以,阿尔蒂西多拉恬不知耻地表白
她的欲望,只能让我感到迷茫而不是怜悯。”
“真无情!”桑乔说,“真不知好歹!若是我,遇到别人说几句动情的话,我早就服服
帖帖了。活见鬼,您真是铁打的心肠钢铸的身。可是,我就想不明白,这个姑娘究竟看上您
什么了,居然如此魂不守舍。是您的华丽服装,您的气质,您的举止,还是您的脸庞?究竟
是其中某一样还是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令她这样动情?说实话,我常常从头到脚地打量您,
却没看到有什么让人动情的地方,相反倒是挺让人害怕的。我听说美貌是让人爱慕的首要条
件。可是您一点儿也不美呀!我不知道这个可怜的姑娘究竟爱上您什么了。”
“你应该知道,桑乔,”唐吉诃德说,“美有两种。一种是心灵美,一种是肉体美。聪
明、正直、慷慨、良好的举止和修养都属于心灵美,而这些特性往往可以在一个貌不惊人的
人身上体现出来。如果把自己的眼光放在心灵美上,而不是放在肉体美上,就会产生出一种
爱的冲动。桑乔,我很清楚,我并不漂亮,可我也不是丑八怪。一个人只要不是像魔鬼那么
丑陋,而且具有我刚才说到的心灵美,他就会被人爱慕。”
他们说着话,走进了路边的一片树林。忽然,唐吉诃德意想不到地撞到一张挂在几棵树
之间的绿线网上。唐吉诃德想不出这是怎么回事,便对桑乔说:
“桑乔,我觉得这张网可能是咱们遇到的最蹊跷的遭遇了。我可以拿性命打赌,肯定是
那些跟我过不去的魔法师想用网拦住我,不让我继续赶路,以报复我对阿尔蒂西多拉的无
情。不过,让他们瞧瞧吧,别说这网是用绿线织的,就是用坚硬的金刚石或其他什么材料做
的,比妒火如焚的火神为捕捉维纳斯和玛斯①而设的网子还要结实,我也可以势如破竹地冲
过去。”
  ①维纳斯的丈夫是火神赫费斯托斯,他得知妻子与战神玛斯偷情,便设了一张大
网,将两人捉住,使其出丑。


他们正打算冲过去,前面的树林里忽然走出了两个十分美丽的牧羊女。她们穿的是牧羊
女的衣服,但衣料和短裙却是锦缎做的,而且裙子是金色平纹绸的。她们的头发披散在肩
上,其金黄的颜色完全可以与太阳争辉。两个绿桂叶和红花编织的花环戴在她们头上。看年
龄她们是十五岁至十八岁之间的样子。
桑乔十分惊奇,唐吉诃德也呆若木鸡。连太阳也似乎静止不动了,默默地看着这四个
人。最后,还是一个牧羊女先开口说了话。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骑士大人,请您止步,不要弄坏了网子。这网子不是用来供你们破坏的,而是让我们
挂着玩的。我知道您会问我们,为什么要挂这个网,我们是什么人。让我简单跟您说几句
吧。在离这儿两西里地的一个村庄里,住着很多富贵人家。他们有很多朋友和亲戚,商定带
着自己的夫人、孩子、邻居以及亲朋好友一起到这个地方来玩。这是这一带最好的地方。姑
娘扮成小伙子,小伙子扮成牧童,把这里变成了牧人的乐园。我们已经熟读了两首田园诗,
一首是著名诗人加西拉索写的,另一首是杰出诗人卡蒙恩斯①用他的母语葡萄牙语写的,不
过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朗诵过。昨天是我们到这里的第一天。这里有一条大河,灌溉着两岸的
草地。我们在河边的树荫下搭了几座帐篷,人们把这叫作野营。昨天晚上,我们又在这几棵
树上挂了这几张网,想蒙骗几只被我们的喊声吓昏了头的小鸟撞进网来。大人,如果您有兴
趣,到我们这儿来做客,我们一定盛情款待。在这里没有忧愁和悲伤。”
牧羊女不再说话了。唐吉诃德答道:
“美丽无比的姑娘,我看到您的俏丽容貌时,简直就像阿克泰翁②猛然看到狄安娜出浴
一般不胜惊奇。我非常赞赏你们的娱乐方式,并且感谢你们对我的一片盛情。如果有什么需
要我效劳的地方,请尽管开口,我一定遵命。我的责任要求我知恩图报,为各种善良的人尽
心竭力,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高贵的人。如果这些本应只占一小部分空间的网子把整个世界
都占据了,我也会寻找新的世界绕过去,绝不会毁坏这些网子。对于我这种夸张,还请您相
信,因为向您发誓的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您大概听说过这个名字。”
  ①卡蒙恩斯(1525―1580),葡萄牙诗人。
②按照希腊神话,阿克泰翁偶然看到了狄安娜洗澡。狄安娜羞恼成怒,将他变成了鹿。



“哎呀,我的好朋友,”另一个牧羊女说道,“我们多幸运啊!你看到我们面前的这位
大人了吗?他就是世界上最勇敢、最多情、最谦恭的人!有关他的业绩已经出版了一本书,
我已读过。这本书总不会骗咱们吧。我敢打赌,与这位好人一起同行的就是他的侍从桑
乔?潘萨,这个人滑稽得无与伦比。”
“是的,”桑乔说,“我就是您说的那位滑稽的侍从。这位就是我的主人,也就是书上
说的那个曼查的唐吉诃德。”
“哎呀,朋友,”这个牧羊女说,“咱们求求他别走了,咱们的父母兄弟听说后也会高
兴无比呢。我听说他就像你说的那样既勇敢又谦恭,特别是我还听说他用情专一,他坚定不
移地忠于他的意中人,那个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整个西班牙都公认她是天下第一美
人。”
“你们说得对,”唐吉诃德说,“她的举世无双的美貌是无庸置疑的。你们不必费心挽
留我了,我的职责不允许我偷闲片刻。”
这时,一个牧羊女的哥哥朝这四个人走来。他也是牧羊人的打扮,但是衣服的面料像这
两位牧羊女的一样华贵。两个牧羊女告诉他,同她们在一起的就是曼查的英勇的唐吉诃德,
旁边这个人就是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她们的这位兄弟大概也听说过这两个人吧。牧羊人彬
彬有礼地向唐吉诃德问候,并且请唐吉诃德同自己一起到帐篷去。唐吉诃德推辞不过,也就
跟着去了。这时,捕鸟的又开始吆喝了。各种各样的小鸟被网子的颜色所迷惑,纷纷撞进网
内,想逃却逃不脱了。三十多个穿着华丽的衣服、装扮成牧羊人或牧羊女的人聚集在那个地
方,结果人们一下子都知道唐吉诃德和桑乔在这里了。大家都很高兴,他们都听说过唐吉诃
德和桑乔。大家来到帐篷里,那儿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酒席。大家非常尊重唐吉诃德,让他坐
在首席。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觉得他挺怪。吃完饭,撤去台布后,唐吉诃德不慌不忙地提
高了嗓门,说道:
“人类最大的罪孽就是知恩不报,尽管有人说最大的罪孽是骄傲自满。人们常说,地狱
里净是些忘恩负义的人。这一罪孽我也有可能留下,因此,我从开始懂事的时候起就留心这
点了。如果我不能以德报恩,我也要保持报恩的愿望。如果这样还觉得不够,我就把它公之
于众。如果一个人把他从别人那儿受到的恩惠公之于众,那么他一定会在力所能及的时候报
恩。在大部分情况下,受惠者的情况要逊于施惠者。上帝高于一切,他赐福于大家,而大家
对于上帝的回报则微不足道,因为相比差距甚大。这个巨大的空缺在某种程度上就要靠感激
之心来弥补。所以,对于你们的热情款待,我无力用同等的感情予以回报,只能聊尽绵薄,
按照自己的方式予以回报。我准备在这条通往萨拉戈萨的道路上留守两天,让大家都知道这
两位扮成牧羊女的姑娘,除了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之外,是世界上最漂亮最知书达
礼的姑娘。请诸位不要见怪,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最美丽的人。”
桑乔一直在旁边仔细听着,这时他大声说道:
“世界上怎么竟有人敢说我主人是疯子呢?你们说说,诸位大人,有哪一位乡村神甫,
不论他多么聪明,多么有学问,能够说出像我主人说的这样的话?有哪一位游侠骑士,无论
他如何以勇敢闻名,能够做出像我主人提出要做的这种事情?”
唐吉诃德转过身,怒容满面地对桑乔说道:
“喂,桑乔,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说你不是一个恶毒而又卑劣的笨蛋呢?谁让你来管我的
事,说我疯不疯的?住嘴,不许跟我顶嘴!如果你还没给罗西南多备好鞍的话,赶紧去备鞍
吧。我马上要把我的诺言付诸实施。现在真理在我一边,所有与此相违背的东西都可以说已
经不攻自破了。”
唐吉诃德怒气冲冲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场的人无不惊奇,弄不清他的神经到底正常不
正常。大家都劝说他不必那样做,他们已经知道他的感恩之心了;至于他的勇气,大家已经
从有关他的书上了解到了,不必再有什么新的表示。唐吉诃德依然故我。他骑上马,手持盾
牌和长矛出了门,来到离绿草地不远的大路上。桑乔骑着驴跟在后面。大家也都跟了过去,
想看他的前所未有的壮举到底会是什么结果。
唐吉诃德在大路当中站定,气冲山河地说道:
“喂,你们这些将在今后两天内通过此地的过路人,无论是骑士还是侍从,无论是骑马
还是步行,都听着,曼查的游侠骑士唐吉诃德将在此证明,若论美貌知礼,世界上的所有姑
娘都比不过草地上的这两位人间仙女,当然,我心中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不在此列。如果
谁对此持异议,那就过来吧,我正等着他呢。”
唐吉诃德又把这话重复了两遍,可是路上没有过路人,自然也就没人听到他的话了。不
过挺凑巧的,过了一会儿,路上就出现了一群骑马的人,手里都拿着长矛,蜂拥着疾驰而
来。同唐吉诃德在一起的人都转身离开了大路,站到远远的地方。他们知道,如果不躲开就
可能会有危险。只有唐吉诃德仍威风凛凛地留在原地不动。桑乔已经躲到了罗西南多的屁股
后面。那群人过来了,其中一个跑在前面的人大声对唐吉诃德说道:
“真见鬼,赶紧让开骆,当心公牛把你踩扁了!”
“喂,你们这些匪徒,即使是哈拉马沿岸饲养的最凶猛的公牛,对于我来说也算不了什
么!你们这群混蛋必须毫不犹豫地承认,我刚才宣布的都是事实,否则我就对你们不客气
了。”
驯牛人来不及答话,唐吉诃德想躲也躲不及了,一大群凶猛的公牛和领头的几只驯牛,
再加上众多的驯牛人和圈牛人,把唐吉诃德和桑乔连马带驴一起撞倒在地打了几个滚。原
来,第二天有个地方要举行斗牛比赛,他们要把牛先送过去圈起来。桑乔浑身疼痛,唐吉诃
德惊魂未定,驴受了伤,罗西南多也体无完肤。不过,最后他们总算都站起来了。唐吉诃德
在牛群后面跌跌撞撞地拼命追赶,边追边喊:
“站住,等一等,你们这群混蛋!这里只不过有一个骑士,但他决不是那种‘穷寇莫
追’的人。”
可是,那群人和牛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也没有理会他的恐吓。唐吉诃德终于累得跑不动
了,坐在路上等着桑乔、罗西南多和驴赶上来。聚齐之后,他们又重新骑上牲口,满心羞
愧,没有向那个牧人乐园告别,就继续赶路了。




(本章完)
[(第59章 唐吉诃德遇到一件可以称为奇遇的怪事)]


唐吉诃德和桑乔遭受了公牛的非礼之后,一路风尘,来到了树林间的一泓清泉边。他们
为驴和马摘掉了笼头,任其游荡。主仆二人坐下来,桑乔从他藏食品的褡裢里拿出了一些他
称为熟肉的食物。唐吉诃德漱了口,洗了脸,清凉了一下,觉得精神爽快些了。他心中烦
闷,没有吃东西;桑乔仅仅是出于礼貌才没动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主人没吃,他也不敢先
尝。可是,他见主人只管自己想心事,根本就没想去拿面包,也就不顾什么规矩了,一声不
吭地拿起面包和奶酪往肚子里填。
“吃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你得维持生命,这比我维持自己的生命更重要。
我忧心忡忡,厄运不断,干脆让我死掉算了。桑乔,我生来就是虽生犹死,而你呢,是为死
而吃。为了让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你不妨想想,我这个人史书有载,武艺有名,行为有
礼,王宫有请,姑娘有求,总之,我本来应该由于我的英勇业绩而得到桂冠,取得英名,可
是今天上午我却被那些粗野无礼的牲畜踩得浑身疼痛。现在,我的牙崩了,手也麻了,完全
没有胃口了。所以,我想还是让自己饿死算了,这是一种最残酷的死亡方式。”
“可我觉得,”桑乔说,“有句俗语,您大概不会赞成,就是说‘死也要当饱死鬼’。
至少我不想把自己饿死,相反,我倒想像皮匠那样。皮匠用牙齿把皮子咬住,尽可能地拉
长。我也会拼命吃,尽力延长我的生命,一直到气数已尽。您应该知道,大人,世界上再没
有比像您这样绝望更傻的事了。还是听我的吧,吃完东西以后在这片绿草垫子上睡一会儿,
醒来后您就会觉得好一些。”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这几句话不仅不傻,倒有点哲学家的味道,便同意了。不过,他对桑
乔说道:
“喂,桑乔,如果你能按照我现在说的去做,我的心情就会轻松一些,不那么难受。那
就是当我按照你说的去睡觉的时候,你往远处走一点儿,解开衣服,用罗西南多的缰绳抽打
自己三四百下。要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你还差三千多下呢。由于你的疏忽,她现在仍
然受着魔法的折磨,这是多大的憾事呀。”
“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桑乔说,“咱们俩现在还是先睡觉,然后再说吧。您该知道,
让一个人狠狠抽打自己,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更何况是个腹中空空的人呢。我的女主人杜
尔西内亚夫人还是耐心点儿吧,也许她在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现我已经被打得百孔千疮
了。‘不死就有日子’,我是说,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愿意实现我的诺言。”
唐吉诃德对此表示感谢,然后吃了点儿东西。桑乔吃得可不少。吃完后,两人倒地睡
觉,任凭那两头牲口在肥沃的草地上随意啃青。他们醒来时天色已渐晚,两人便赶紧骑上牲
口继续赶路,想尽快赶到一西里外的一个客店去。我这里说客店是因为唐吉诃德称它为客
店,而没有像以往那样把所有的客店都称为城堡。
他们来到客店,问店主是否还有房间。店主说不仅有,而且条件很好,在萨拉戈萨可称
是独占鳌头。两人从马背和驴背上翻身跃下。店主给了桑乔一把钥匙,桑乔把他们带的食物
放到一个房间里,又把两匹牲口牵到马厩里,喂了些草料,然后出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
咐。唐吉诃德正坐在一个石凳上。桑乔特别感谢老天,他的主人这次没把客店当成城堡。到
了吃晚饭的时间,两人回到他们的房间。桑乔问店主,晚饭有什么可吃的,店主回答说,那
要看客人的口味了,可以说想吃什么有什么,从天上的飞鸟到地上的家禽,还有海里的鱼,
应有尽有。
“用不了那么多,”桑乔说,“我们俩只要有两只烤鸡就够了。我的主人身体不舒服,
吃不多,我吃得也不是特别多。”
店主说没有鸡,鸡都被老鹰叼走了。
“那么,您就去让他们烤一只嫩母鸡吧。”桑乔说。
“母鸡?我的妈呀!”店主说,“实话告诉你,我昨天把五十多只母鸡都拿到城里卖掉
了。除了母鸡,你随便要什么都可以。”
“那么,”桑乔说,“牛犊肉或羊羔肉总该有吧。”
“现在客店里没有,”店主说,“没有是因为用完了。不过,下星期有的是。”
“这下可好了,”桑乔说,“这也没有,那也没有,咸肉和鸡蛋总该有吧?”
“我的天哪,”店主说,“这位客人可真够笨的。我刚才说过这儿没有母鸡,你怎么还
想要鸡蛋呢?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好吃的,可以要点儿美味的东西。”
“我的天哪,这么办吧,”桑乔说,“店主大人,你说说你这儿有什么吧,我们也不用
再考虑了。”
“我有两只牛犊蹄一般大小的老牛蹄,或者说两只像老牛蹄一般大小的牛犊蹄,现在正
煮着呢。我已经加了豆子、葱头和咸肉。这会儿它们正叫着:快来吃我吧,快来吃我吧。”
“那么现在我们就要它,谁也不许再要了。”桑乔说,“我一定出比别人多的价钱。我
最喜欢吃这种东西了。无论什么蹄子我都爱吃。”
“没有人会再要的,”店主说,“因为我这里的其他客人都很有身份,他们都自己带着
厨师、管理员和原料。”
“若论有身份,”桑乔说,“谁也不如我的主人有身份。不过,他所从事的职业不允许
他带着食物和饮料。我们躺在草地上吃橡子或野果就饱了。”
桑乔同店主的谈话到此为止,因为店主问桑乔他的主人是干什么的,桑乔就不愿意再往
下说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唐吉诃德仍留在房间里。店主把那锅牛蹄端来,自己也坐下来
大大方方地一起吃。这个房间同隔壁那个房间似乎只隔着一堵薄墙。唐吉诃德听到那个房间
里有人在说话:
“亲爱的唐赫罗尼莫大人,趁现在还没有送晚饭来,咱们还是看看《唐吉诃德》的下卷
吧。”
一听到提起自己的名字,唐吉诃德立刻站起来,仔细倾听他们的谈话。只听得那个唐赫
罗尼莫大人说道:
“唐胡安大人,您为什么要看那些胡言乱语呢?凡是读过《唐吉诃德》上卷的人都知
道,这部小说索然无味,那么下卷还会有什么意思呢?”
“尽管如此,”唐胡安说,“还是看看为好。无论哪本书,都是开卷有益。不过,我最
不满意的就是书上说,唐吉诃德已经不再忠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了。”
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说道:
“无论是谁,只要他说曼查的唐吉诃德抛弃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我就要同他拼命,
让他知道这纯粹是一派胡言!唐吉诃德根本不可能抛弃杜尔西内亚。杜尔西内亚也不可能被
唐吉诃德抛弃,她不会被任何人抛弃。唐吉诃德并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而且他的职业也
不允许他移情别处。”
“谁在听我们说话?”隔壁有人说道。
“还能有谁呢,”桑乔说,“只能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本人。他说到就能做到,更何况他
‘既然能还帐,就不怕抵押’呢。”
桑乔刚说完,就看见两个骑士装束的人进了房门。其中一人搂住唐吉诃德的脖子说道:
“见了您,果然名不虚传。而您的盛名又使您不虚此行。确切无疑,您就是真正的唐吉
诃德,是游侠骑士的北斗星和指路明灯。有的人竟想顶替您的英名,诋毁您的功绩,就像这
本书的作者那样,只能是徒劳一场。”
那人说着把同伴手里的一本书交给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接过来,一言不发,翻了翻书,
过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只随便翻了一下,便发现作者有三点不堪一击。首先是序言上的几句话;其次是作
者的阿拉贡语风,他写东西时有些地方没用冠词;第三点就是主要情节不符合事实。例如,
这儿说我的侍从桑乔?潘萨的妻子叫玛丽?古铁雷斯,其实她叫特雷莎?潘萨。既然在这么
重要的地方都有误,其他地方的谬误就可想而知了。”
桑乔说道:
“这种人算什么呀!居然把我老婆特雷莎?潘萨说成是玛丽?古铁雷斯!大人,您再翻
翻书,看看书里是不是有我的名字,是不是把我的名字也改了?”
“朋友,听你说话这口气,”唐赫罗尼莫说,“你肯定就是唐吉诃德大人的侍从桑
乔?潘萨了?”
“正是我,”桑乔说,“我为此感到骄傲。”
“实话对你讲,”那人说道,“这位作者并没有把你如实写出来。他把你描述成一个贪
吃的笨蛋,一点儿也不滑稽,与写你主人那本书上卷里的桑乔完全不同。”
“愿上帝饶恕他吧,”桑乔说,“他完全可以不写我嘛。不知道就别乱说,事情该怎么
样就是怎么样。”
那两个人请唐吉诃德到他们房间去与他们共进晚餐。他们很清楚,那个客店里没有什么
适合唐吉诃德吃的东西。唐吉诃德不便推辞,就很有礼貌地过去同他们一起吃晚饭,于是这
锅牛蹄就成桑乔的了。桑乔坐到了上首位置,店主也挨着他坐下来。他同桑乔一样对蹄类食
品很感兴趣。
吃晚饭时,唐胡安向唐吉诃德打听有关杜尔西内亚的情况,问他们是否已经结婚,杜尔
西内亚是否怀孕了,或者仍是个处女。如果她仍守身如玉,那么,她对唐吉诃德也肯定一往
情深。唐吉诃德答道:
“杜尔西内亚仍然完好如初,我对她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忠贞。我们之间的联系同以前
一样,并不频繁,不过,她的花容月貌现在已变成一个丑陋的农妇模样了。”
接着,唐吉诃德讲述了杜尔西内亚中魔法以及他在蒙特西诺斯洞窟内看到的情况,还提
到了贤人梅尔林曾吩咐过,若想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就得让桑乔自己鞭笞自己。那两个
人听唐吉诃德讲述他的这些奇遇觉得非常有意思,同时又对他能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讲得
有声有色感到惊奇。他一会儿讲得有条有理,一会儿又讲得糊里糊涂,让人搞不清他到底是
明白人还是疯子。
桑乔吃完晚饭,撇下那个已经醉倒的店主,来到唐吉诃德所在的房间,进门便说道:
“我敢拿生命打赌,诸位大人,你们看的那本书的作者肯定是跟我过不去。他把我说成
了馋鬼,但愿他别再把我称为醉鬼。”
“他的确把你说成醉鬼,”唐赫罗尼莫说,“但我忘记是怎么说的了,我只知道说得挺
不好的。不过,我亲眼见到了眼前这位桑乔,就知道那全是胡说八道。”
“请你们诸位相信,你们看的那本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大概是另外两个人,而不是锡
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写的书里的桑乔和唐吉诃德。我们是贝嫩赫利写的唐吉诃德和桑乔。
我的主人勇敢、机智而又多情,我单纯、滑稽,既不贪吃也不贪杯。”“我也这样认为。”
唐胡安说,“如果可能的话,应该下令除了原作者锡德?哈迈德之外,任何人都不许记述伟
大的唐吉诃德的事情,就像亚历山大下令除了阿佩莱斯①之外,任何人都不许画他的像一
样。”
  ①阿佩莱斯是古希腊时代早期的画家,曾为马其顿的腓力二世及其子亚历山大大帝
充当宫廷画师。


“谁愿意写我就写吧,”唐吉诃德说,“但是不要丑化我。
污蔑太多往往会导致让人失去耐心。”
“若不是唐吉诃德大人这么有耐心,”唐胡安说,“我估计他这种耐心是相当大的,恐
怕没有什么污蔑可以逃脱他的反击。”
大家说着话消磨了大半夜,虽然唐胡安想让唐吉诃德再翻翻那本书,看看还有什么可说
的,最终却未能如愿。唐吉诃德说,就算他把全书都看了,也只能说是满篇荒谬,而且,万
一传到那本书作者的耳朵里,说唐吉诃德见过那本书,他就该得意了,还以为唐吉诃德通读
了那本书呢。人心里应该干净,眼睛里更应该干净。那两个人问唐吉诃德准备到哪儿去,唐
吉诃德说要到萨拉戈萨去参加一年一度的盔甲擂台赛。唐胡安说,那本书里讲到唐吉诃德或
其他什么人曾参加了一次穿环擂台赛,写得毫无新意,缺乏文采,没有特点,全是一派胡
言。”
“如果情况是这样,”唐吉诃德说,“我就不去萨拉戈萨了,这样就可以揭穿作者的谎
言,让人们知道我并不是他说的那个唐吉诃德。”
“您做得很对,”唐赫罗尼莫说,“在巴塞罗那另外还有其他一些比赛,您可以在那儿
显示您的风采。”
“我也想这样。”唐吉诃德说,“现在是睡觉的时候了,请原谅,我要上床休息了。请
你们务必把我当成你们的一位老朋友和侍者。”
“我也如此,”桑乔说,“也许什么时候我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情。”
他们互相道别,唐吉诃德和桑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剩下唐胡安和唐赫罗尼莫仍在那里
为看到唐吉诃德既明智又疯癫而发呆。他们确信,这两个人就是真正的唐吉诃德和桑乔,而
不是那位阿拉贡作者杜撰的那两个。
第二天早晨,唐吉诃德用手拍打着隔壁房间的薄墙,向那两个人告别。桑乔慷慨地向店
主付了钱,让店主少吹牛,多置办些东西。




(本章完)
[(第60章 唐吉诃德赴巴塞罗那路上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的那个早晨,天气很凉爽,看样子全天也不会热。他已打听好哪条路
可以直奔巴塞罗那而不必绕道萨拉戈萨,目的是要揭穿那本新书作者的谎言,因为听说作者
对他进行了恶毒攻击。他们走了六天路,没遇到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情。六天后,他们离开了
大路,刚走进树林,天就黑了。记事准确的锡德?哈迈德这次没有说明那是橡树林还是栓皮
槠树林。
两人从牲口背上下来,靠在树干上休息。桑乔那天已吃饱了,马上便进入了梦乡。唐吉
诃德却合不上眼,主要不是由于饿,是由于思绪万千而不能成眠。他的思绪到处飘荡,一会
儿觉得自己到了蒙特西诺斯洞窟,一会儿又看到被变成农妇的杜尔西内亚跳上了她那头母
驴,接着又听到贤人梅尔林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提醒他如何才能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
魔法。他见桑乔仅打了自己五下,离所需数目差得太远了,又气又恼,心中想:“如果亚历
山大大帝割断了戈迪乌斯的绳结,说‘割断就算解开了’,而且并没有因此就没能主宰整个
亚洲,那么,要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也可以采用这种办法,也就是不管桑乔愿
意不愿意,由我来鞭打他。既然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条件就是桑乔挨三千多鞭子,那
么,由我打,让他自己打,或是让其他人打,都是一样的。因为关键在于挨打的是他,不管
是由谁来打。”
于是,唐吉诃德首先解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做好了鞭打的准备,然后来到桑乔身边,
开始解桑乔的腰带,他知道桑乔只用一条带子系着自己的肥腿裤。但是不等他解开带子,桑
乔就醒了。桑乔马上睡意全消,问道:
“怎么回事,是谁在动我?谁在解我的腰带?”
“是我,”唐吉诃德说,“我来帮你完成你尚欠的部分,同时也解除我的烦恼。我来抽
打你,桑乔,让你偿还你欠的那部分债。杜尔西内亚受尽了折磨,你却在这里无动于衷,我
都快急死了。最好是你自己解开裤子,让我在这荒郊野岭打你至少两千鞭子吧。”
“不行,”桑乔说,“您还是老实点儿,否则我向上帝发誓,我会闹得让聋子都能听见
咱们的动静。让我抽打自己必须是心甘情愿的,不能强迫,可现在我不想打自己。我告诉
您,当我愿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抽打自己,这就够了。”
“不能由着你来,”唐吉诃德说,“你心肠冷酷,而且人虽然是乡巴佬,皮肉却挺嫩
的。”
唐吉诃德还是要解开桑乔的裤子。桑乔见状站了起来,扑向主人,双手抓着他,脚下一
绊,把唐吉诃德推了个仰面朝天,摔倒在地。接着,桑乔又用右膝盖压住唐吉诃德的胸膛,
按住唐吉诃德的双手,让他动弹不得,连喘气都难。唐吉诃德说道:
“你这个叛逆,竟敢跟你的主人造反?主人养活了你,你竟敢对主人无礼?”
“我不偏不倚。”桑乔说,“我这是自己帮助自己,我就是我的主人。您答应老实点
儿,现在不再想抽打我,我就放开您,否则的话――
  你就死定了,叛逆,
  唐娜桑查的敌人①!”
  ①这里引用的是民歌里的句子。


唐吉诃德答应了,他以自己的生命发誓,连桑乔衣服上的一根毛也不想碰了,而且同意
桑乔在他愿意的时候自觉自愿地鞭打自己。桑乔站起身,走出很远,才靠在一棵树上。可
是,他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碰到了他的脑袋,伸手一摸,竟是两只穿着鞋袜的人脚。桑乔吓
得直发抖,赶紧跑到另一棵树下,结果又遇到了同样的情况。他大声喊叫唐吉诃德来救他。
唐吉诃德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桑乔回答说,那些树上全都挂满了人脚和
人腿。唐吉诃德摸了一下,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对桑乔说道:
“你没有必要害怕,这肯定是一些在树上被绞死的逃犯和强盗的脚和腿。这一带抓到逃
犯和强盗,往往把二三十人或三四十人一起吊在树上绞死。我估计这儿离巴塞罗那不远了。”
事情果然不出唐吉诃德所料。
天蒙蒙亮时,唐吉诃德和桑乔抬眼细望,看到树上吊着的果然是强盗们的尸体。强盗尸
体本来就把他们吓了一跳,不料,突然又有四十多个活强盗围住了他们,这一吓更是非同小
可。强盗们用卡塔卢尼亚语告诉他们老实点儿,等着强盗们的头儿来。唐吉诃德站在那里,
毫无防范,马没戴嚼子,长矛靠在树上。他只好抱着双臂,低着头,准备见机行事。
强盗们先搜查了驴,把褡裢和手提袋里的东西洗劫一空。桑乔暗自庆幸,公爵和公爵夫
人送给他们的金盾和他们从家里带来的一些钱都藏在贴身的腰包里,没有被那些人拿走。若
不是那些强盗的头目这时候到了,那些强盗说不定还会把他们里外搜个遍呢。强盗头儿看样
子有三四十岁,身体挺结实,中等偏高的身材,目光严肃,皮肤黝黑。他骑着一匹高头大
马,穿着一身铁甲,腰两边分别插着四只小火枪。他见他的侍从们正要剥桑乔的衣服,须知
在他们那帮人里也称侍从,就命令不要再剥了,这样桑乔的腰包才算侥幸保存了下来。那个
强盗头儿看到靠在树上的长矛、放在地上的盾牌和全身披挂、若有所思却又忧心忡忡的唐吉
诃德,便走近唐吉诃德,说道:
“不要难过,好兄弟,你并没有落到残忍的布西里斯①手里,而是在心地善良、并不残
酷的罗克?吉纳德②手里。”
“我并不是为落到你手里而难过,英勇的罗克,你的英名传颂遐迩。我只是怨自己一时
大意,马未上鞍就被你的兵士围住了。按照我所奉行的游侠骑士道,我应该时刻警惕,永不
懈怠。我应该告诉你,伟大的罗克,假如我是骑在我的马上,手持长矛和盾牌,要抓住我可
不那么容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我的业绩名扬四方。”
罗克?吉纳德马上就意识到了唐吉诃德的毛病,与其说这是吹牛,还不如说是疯癫。对
此他虽然原来就有所耳闻,但从不认为确有其事,也不相信一个人会疯成这个样子。现在,
他遇到了唐吉诃德本人,能够切身体验一下他听说的事情了。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对唐吉诃德说道:
“英勇的骑士,不必心灰意冷,怨天尤人。现在看来是倒霉的事,可说不定你马上就会
时来运转。老天做事总是神秘莫测,它常常会让跌倒的人重新站立起来,让穷人变成富人。”
唐吉诃德正要道谢,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其实只有一匹马,一个小伙子疾驰而
来,看样子最多二十岁,穿一身金边绿色锦缎肥腿裤和套头短上衣,头上像瓦龙人③那样斜
戴着帽子,皮靴锃亮,马刺、剑和匕首都是镀金的。他手里拿着一只猎枪,腰两侧又各插着
一只手枪。罗克循声回过头去,只见这英俊少年来到他身边说道:
  ①布西里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埃及国王,以残忍著称。
②罗克?吉纳德是西班牙的著名侠盗。
③瓦龙人是比利时南部的人。


“喂,英勇的罗克,我是来找你的。即使你不能救助我,至少能减轻我的痛苦。你大概
还没认出我来吧,为了不让你感到意外,我想先告诉你我是谁。我是西蒙?福特的女儿克劳
迪娅?赫罗尼玛。我父亲和你是朋友,他也同你一样,是克劳克尔?托雷利亚斯的死对头。
这个人是与你对立的帮派头头之一。你知道,托雷利亚斯有个儿子叫比森特?托雷利亚斯,
至少刚才他还叫这个名字。这个……且让我长话短说,简单说几句我的不幸是如何引起的
吧。他看上了我,向我求爱,我听信了他的话,背着父亲偷偷同他谈情说爱。一个女人,无
论她住得多么偏僻,无论对她约束得多么紧,只要她想实现自己那骚动的欲望,就总能找到
机会。后来,他答应做我的丈夫,我也答应做他的妻子,但只是说说而已。昨天,我听说,
他已经忘了他对我的诺言,要同别的女人结婚了,今天上午就要举行婚礼。我知道后实在控
制不住了,趁着父亲不在家,换上了这身衣服,骑着这匹马匆忙追赶,在离这儿约一西里远
的地方追上了比森特。我没抱怨他,也没听他道歉,就用这只猎枪朝他开了一枪,又用这两
只手枪补了两枪。我觉得他身上中的枪弹肯定不止两颗。我用他身上流淌的鲜血挽回了我的
名誉。当我离开时,他的几个佣人围着他,那些佣人不敢也没能力起来抵抗。我来找你是想
让你把我带到法国去,我在那儿有亲戚。同时,我还请求你保护我父亲,别让他们到我父亲
那儿去报仇。”
罗克对美丽的克劳迪娅的绰约风姿、优美身材以及她的所作所为感到吃惊。他对克劳迪
娅说道:
“来吧,姑娘,咱们去看看你的对手死了没有,然后再说你到底应该干什么。”
唐吉诃德一直在仔细听着克劳迪娅和罗克?吉纳德的对话。唐吉诃德说道:
“不用烦劳谁来保护这位姑娘了,这是我的事。把马和武器还给我,你们在这儿等着。
无论那个青年是死是活,我都要找到他,让他履行对这位如此美丽的姑娘的诺言。”
“对此谁也不用怀疑,”桑乔说,“我的主人在撮合婚姻方向很有一手。前不久,他还
让另一个拒绝同姑娘履行结婚诺言的小伙子同那个姑娘结了婚。若不是魔法师把那个小伙子
的本来面目变成了仆人模样,现在那姑娘早成媳妇了。”
罗克正在想美丽的克劳迪娅的事情,并没有注意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话。他让他的随从们
把从桑乔那儿抢走的东西都还给桑乔,并且各自回到他们前一天晚上呆的地方去,然后就同
克劳迪娅一起飞马去寻找那个受了伤或是已经死了的比森特。他们来到克劳迪娅说的那个地
方,却没发现比森特,只见到地上有一滩鲜血。两人举目向四周望去,见到山坡上有一些
人,估计是比森特和他的佣人们。果然不错,他的佣人不管他死没死,正抬着他走,也不知
是要送他去治伤还是去掩埋他。两人赶紧追过去。那些人走得很慢,所以很快就赶上了他
们。比森特被佣人们抬着,正用疲惫和微弱的声音请求佣人们让他死在那儿,伤口疼得太厉
害了,他实在没法再走了。
克劳迪娅和罗克从马上跳下来,来到比森特身边。佣人们见罗克来了都很害怕。克劳迪
娅看到比森特也百感交集。她既心疼又严厉地走到比森特身旁,对他说道:
“如果你按照咱们的约定同我结婚,就不会落到这种地步了。”
受伤的比森特吃力地睁开眼睛,认出了克劳迪娅。他对克劳迪娅说道:
“我看得很清楚,上了当的美丽姑娘呀,是你杀了我,辜负了我的一片情意,我从来没
有想做对不起你的事呀。”
“人家说你今天上午要同富豪巴尔萨斯特罗的女儿莱昂诺拉结婚,难道这不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比森特说,“我真不幸,叫你得到这种消息,结果你妒火攻心,想
要我的命。我能死在你的怀抱里,也算我幸运。为了向你证明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愿意,
请你握住我的手,接受我做你的丈夫。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答复,尽管你以为我伤害了你。”
克劳迪娅抓住了比森特的手,肝肠欲断,昏倒在比森特那冒血的胸口上。比森特也昏死
过去了。罗克慌了,不知如何是好。佣人们找来凉水,喷到克劳迪娅和比森特的脸上。克劳
迪娅醒了过来,可比森特却永远也不可能苏醒了。克劳迪娅哭天号地,揪下自己的头发到处
乱扔,还抓自己的脸,显出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你这个狠心的糊涂女人呀,”她叫道,“你怎么会如此轻率地下了毒手呢?疯狂的嫉
妒竟让你把你的心上人推上了绝路!噢,我的丈夫,你太不幸了。你本是我的亲人,却从洞
房被送到了坟墓!”
克劳迪娅的悲痛使从来没哭过的罗克也流下了泪水。佣人们呜咽着,克劳迪娅不时地晕
过去,周围成了一片悲伤和不幸的原野。后来,罗克?吉纳德吩咐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送
到他父亲那儿去安葬。克劳迪娅对罗克说,她想到一家修道院去,她的一个姨妈在那个修道
院当院长。她要在修道院里了却余生,以上帝为她的永恒伴侣。罗克对克劳迪娅的想法表示
赞同,并且愿意陪同她去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如果比森特的亲戚或者其他什么人想伤害她父
亲,他都会出面保护她父亲。克劳迪娅坚持不让罗克陪送,对他的好意深表感谢,然后哭着
走了。比森特的佣人们,把比森特的尸体抬走了,罗克也回到了他手下那些人身旁。这就是
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爱情的结局。难以按捺的嫉妒之火导致了她的这段伤心史,这又何足怪
呢?
罗克?吉纳德看见他的随从们仍呆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上,唐吉诃德也骑着马置身于他们
当中,正劝说他们放弃那种无论对灵魂还是对肉体都很危险的生活方式呢。然而,那些人都
是粗野放荡的加斯科尼人,根本听不进唐吉诃德的话。罗克一到,就问桑乔,他手下人从桑
乔的驴那儿拿走的东西是否都已经归还了。桑乔说已经归还了,但是还缺三块价值连城的头
巾。
“你说什么?”在场的一个人说,“头巾在我这儿呢,它们也就值三个雷阿尔。”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的侍从很珍视它。这是别人送给他的。”
罗克?吉纳德吩咐立刻把头巾还给桑乔,然后又吩咐他手下那些人一字排开,把所有衣
物、珠宝和钱财都拿出来摆在自己面前。他简单估算了一下,又把那些不能分割的东西折算
成钱,统一分配给大家。他分得既仔细又合理,大家都很满意。分完东西后,罗克对唐吉诃
德说:
“如果不能分配得如此公平,就无法在他们中间生存下去。”
桑乔说道:
“现在我看到了,还是公平好,就是盗贼之间也需要公平。”
罗克的一个随从听到桑乔的话,举起火枪的枪托欲打桑乔,被罗克喝住了,否则桑乔的
脑袋非得开花不可。桑乔吓坏了,决定和这群人在一起的时候再也不开口了。
这时,罗克的几个守在路上监视过往行人的随从跑来向罗克报告说:
“大人,离这儿不远,在通往巴塞罗那的路上来了一大群人。”
罗克问道:
“是找我们的人,还是我们要找的人?”
“是我们要找的人。”随从答道。
“全体出发!”罗克说道,“马上把他们都带到这儿来,不许让一个人跑掉!”
随从们都走了,只剩下唐吉诃德、桑乔和罗克在原地等着随从们把那些过路人抓来。这
时,罗克对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大人一定会觉得我们这种生活很新鲜,我们所做的事情很危险。您如果这样
认为,我并不感到奇怪。我承认,再没有什么生活比我们的生活更动荡不安了。我知道是受
了冤屈的力量让我选择了这种生活,这是一种要扰乱所有宁静生活的力量。就我的本性来
说,我是富有同情心的善良人,可是就像我刚才说的,一种要为我所受到的伤害复仇的力量
压倒了我所有的善良意愿,使我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罪恶之路,结果‘深渊与深渊响应
①’,罪恶接着罪恶,我不仅为自己报仇,还负责为别人报仇。虽然我现在处在彷徨的迷宫
中,可是上帝保佑我,我并没有失去从这个迷宫里安然逃脱的希望。”
  ①引自《旧约全书?诗篇》。


唐吉诃德听了罗克这番有理有节的议论,感到很意外,他原以为在这些偷杀抢掠的人里
没有人会如此明智呢。他对罗克说道:
“罗克大人,恢复健康的原则就是首先要了解自己的病情所在,然后按照医生的指示服
药。您现在有病,而且知道病痛何在,老天或者说上帝就是我们的医生,会给您开出治病的
药。不过,病常常是逐渐好的,不是突然就奇迹般地好了。聪明的病人比头脑简单的人更容
易治疗。从您刚才的谈话中可以看到您很明智,现在只需您鼓起勇气,等着您意识上的疾病
逐渐好转。如果您想少走弯路,尽快拯救自己,您就跟我走,我会教您如何做游侠骑士。您
经历了千辛万苦,以此来赎罪,很快就可以升入天堂。”
罗克听了唐吉诃德的话笑了。他转了个话题,向唐吉诃德讲述了克劳迪娅?赫罗尼玛的
悲剧。桑乔听了十分难过,他对这个美丽、开朗而又朝气蓬勃的姑娘已经产生了好感。
这时,那几个出去抓人的随从回来了,还带回两个骑马的小伙子、两个步行的朝圣者和
一车妇女,车旁边有六名步行或骑马的佣人伴随,此外还有那两个骑马的小伙子带的骡夫。
罗克的随从们把这些人围在中间,大家都不说话,等着罗克开口。罗克问那两个骑马的小伙
子是什么人,要到哪儿去,带了多少钱。其中一人答道:
“大人,我们是西班牙步兵的两名上尉,我们的部队现在驻扎在那不勒斯。据说在巴塞
罗那有四艘船奉命要开往西西里,我们是去登船的。我们身上带了两三百个盾,我们挺知足
的,当兵的平时穷惯了,不可能有很多钱。”
罗克向两名朝圣者问了同样的问题。朝圣者说他们要乘船去罗马,两人一共只带了六十
雷阿尔。罗克又问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想到哪儿去,一共带了多少钱。一个骑马的小伙子说
道:
“车上坐的是我的女主人,那不勒斯法庭庭长的夫人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以及
她的一个小女儿、一个女佣人和一个女管家。我们六个仆人就是护送她们的。我们一共带了
六百个盾。”
“既然这样,”罗克说,“咱们一共有九百个盾和六十个雷阿尔,我的兵士大概有六十
人,你们算算,他们每个人可以得多少?我算术不好。”
他的随从们听到这话,齐声喊道:
“罗克?吉纳德万岁,气死那些想毁掉他的混蛋们!”
眼看自己的钱就要被没收,两名上尉垂头丧气,庭长夫人伤心不已,朝圣者满腹牢骚。
罗克等了一会儿,见他们的悲伤表情仍然那么明显,便不想让他们再伤心下去了。他转过身
对两个上尉说:
“两位上尉大人,请你们帮帮忙,借给我六十个盾;庭长夫人,请您借我八十个盾,别
让和我一起来的这些人失望,就是‘修道院长也得靠唱歌吃饭’呢。然后,你们痛痛快快地
赶你们的路。我给你们开个通行证,如果再碰到我手下的其他人,他们决不会伤害你们。我
既不想冒犯我的兵士们,也不想冒犯任何一位妇女,特别是那些贵族妇女。”
两位上尉对罗克说了不少好话,对他的宽容表示感谢。唐娜吉奥马?德基尼奥内斯夫人
欲下车来吻伟大罗克的手和脚,罗克坚决不允。相反,他请庭长夫人原谅自己,自己也是迫
不得已,干这行的只能这样做。夫人吩咐她的仆人拿出了八十个盾,而两个上尉早已把他们
该拿的六十个盾准备好了。两个朝圣者也打算倾其所有,可是罗克叫他们先等一等,转身对
他的部下说:
“这些盾你们每人拿两个,这样就还剩二十个。十个给朝圣者,十个给这位善良的侍
从,别让他说咱们的坏话。”
罗克吩咐把随身携带的文具准备好,给他手下的几个小头目写了通行证,然后向那些人
告别,让他们走了。那些人对这位慷慨大度的罗克的奇怪举动感到惊奇,觉得他不像一个臭
名昭著的强盗,倒像是亚历山大大帝。有个侍从用加斯科尼和卡塔卢尼亚语说道:
“这个头头更适合当教士,而不是当强盗。他若是想表现他的大度,以后就应该只花自
己的钱,而不要花别人的钱。”
这个倒霉鬼说话的声音不算小。罗克伸手拔出剑,把他的脑袋几乎劈成了两半。罗克说
道:
“谁敢口吐狂言,我就这样惩罚他!”
大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唯唯诺诺。
罗克向旁边走出几步,给他在巴塞罗那的一个朋友写了封信,告诉那位朋友,自己如何
遇到了曼查的著名的唐吉诃德,关于这位游侠骑士有很多话题可以谈,他是世界上最滑稽又
最清醒的人。四天之后,也就是“施洗的约翰①日’,他会骑着他的罗西南多,与他的骑驴
的侍从桑乔一起,全身披挂地出现在巴塞罗那的海滩上。罗克让朋友把这消息告诉尼亚罗②
的朋友们,叫他们拿唐吉诃德开开心,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对立派凯德尔也分享这份快乐。不
过,这似乎又不可能,因为对于疯癫而又明智的唐吉诃德及其滑稽的侍从桑乔,大家都非常
感兴趣。罗克让自己的一个随从换上农夫的衣服,把信送往巴塞罗那。
  ①这里指的是为耶稣施洗的圣约翰。
②尼亚罗和下面的凯德尔是西班牙的两个有名的对立强盗帮派。罗克?吉纳德是尼亚罗
派的头领。




(本章完)
[(第61章 唐吉诃德到了巴塞罗那的见闻,以及其他不新奇但却真实的事情)]


唐吉诃德同罗克一起度过了三天三夜。不过,即使他同罗克一起度过三百年,罗克的生
活也总是那么变化无穷:早晨还在这儿,吃饭时就跑到别处去了;有时不知要躲避什么人,
有时又不知在等待什么人。他们睡觉时都站着,睡到一半又转移地方。他们所做的就是站岗
放哨,吹旺火枪的引火绳,尽管他们并没有几只火枪,大部分人只是用燧石枪。罗克不同他
的部下一同过夜,总是独处一地,谁也不准打听他在哪儿。巴塞罗那总督已经发布了很多布
告,悬赏捉拿他,因此罗克总是忐忑不安,心惊胆战,怕他的部下把他杀了或者把他送交官
府。他这种生活真是可怜而又可悲。
罗克、唐吉诃德、桑乔和另外六个随从沿着荒凉的小路,一路披荆斩棘地赶赴巴塞罗
那,在圣约翰日前夜来到了巴塞罗那的海滩。罗克拥抱了唐吉诃德和桑乔,把前面曾许给桑
乔的十个盾交给了桑乔。几个人客气一番,罗克便告别了。
罗克走了以后,唐吉诃德仍留在原地,骑在马上等待天明。东方很快就露出了晨曦,乳
白色的晨光为绿草鲜花带来了愉悦。人们可以听到笛声、鼓声和铃销声,以及从城里来的脚
夫“让一下!让一下!”的吆喝声。晨曦又迎来了太阳。
太阳就像一块大护胸盾,从地平线冉冉升起。
唐吉诃德和桑乔放眼向四方望去,看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海。大海浩瀚无垠,比他们
在曼查看到的鲁伊德拉湖大得多了。他们还看到,停泊于海岸的几艘船已经降下了船篷。船
上无数彩带和三角旗迎风飘动,还不时地垂掠水面。船上鼓号齐鸣,悠扬而又雄壮的音调远
近可闻。那几艘船摆开战斗的阵势,开始在平静的水面上缓缓移动。地面上与之呼应的是无
数身着艳丽服装的骑手,骑着英俊的马匹从城内奔出。船上的士兵连连射击,城墙上和堡垒
里的士兵放炮回敬,炮声隆隆,划破了天空。船上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开炮作答。大海起
舞,大地欢腾,空气清新,只有炮火的烟雾偶尔混浊了晴空。此情此景仿佛让所有人都感到
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兴致。只有桑乔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为什么那些在海上移动的庞然大物
竟有那么多只脚①。
  ①指船桨。


那些高喊着“雷里里”的骑马人已经冲到了唐吉诃德面前,把唐吉诃德吓得不知所措。
其中一个骑马人就是罗克通知的那个人。他对唐吉诃德说道:
“欢迎您到我们城市来,游侠骑士的楷模、明灯和北斗星,还有您的其他数不尽的英
名。欢迎您,曼查的英勇的唐吉诃德,我说的不是我们最近看到的那部伪作里的假唐吉诃
德,而是史学家精英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描述的那个真正的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并不答话。那几个骑马人也不等他答话,便同一起来的那些人围着唐吉诃德绕
起圈来。唐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道:
“他们认识我。我敢打赌,他们一定读过写咱们的书,连刚刚出版的阿拉贡人写的那本
也读过。”
刚才同唐吉诃德说话的那个骑马人又转回来对唐吉诃德说道:
“请您跟我们走吧,唐吉诃德大人。我们是罗克?吉纳德的老朋友,都是您的仆人。”
唐吉诃德答道:
“如果礼貌能够带动礼貌,那么骑士大人,您的盛情源于伟大的罗克对我的盛情。您随
意带我到任何地方去吧,我愿意尊崇您的意志,而且只要您乐意,我愿意为您效劳。”
那位骑马人也同样客套了一番。然后,那些人簇拥着唐吉诃德,随着鼓乐的伴奏,一起
走向城里。他们刚进城,就有两个坏得不能再坏的顽童挤进了人群里,一个掀起灰驴的尾
巴,另一个掀起罗西南多的尾巴,把两束棘豆分别插进两头牲口的屁股。两头牲口感到疼
痛,可是越夹尾巴越难受,便尥起蹶子来,把两个主人摔到了地上。唐吉诃德又羞又气,赶
紧把插进马屁股的东西拔了出来,桑乔也把驴屁股里的东西扯了出来。伴随唐吉诃德的那些
人想惩罚那两个顽童,可是已经不可能了,两个孩子早已混进了数以千计的人群之中。
唐吉诃德和桑乔又骑上牲口,仍然在鼓乐声的伴奏下来到了那个引路的骑马人的家。那
是个高门大宅,看样子是个富裕人家。这些咱们暂且不提吧,因为这是锡德?哈迈德的意思。




(本章完)
[(第62章 通灵头像以及其他不可忽略的琐事)]


唐吉诃德的东道主叫安东尼奥?莫雷诺,是个富裕而又精明的绅士,喜欢开一些并不粗
俗的善意的玩笑。他见唐吉诃德来到了他家,就想让大家拿唐吉诃德的疯癫开心,但是又不
伤害唐吉诃德的自尊心。刺伤了人的自尊心就算不上玩笑了,哪怕是伤害第三者也称不上是
娱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唐吉诃德脱去盔甲,仅穿着我们在前面叙述过的那件羚羊皮紧
身背心,走到一个面对该城主要大街的阳台上去,让众多大人和孩子像看猴子似的看他。唐
吉诃德面前又出现了许多穿艳丽服装的骑马人,他们跑来跑去仿佛不是为了庆祝当天的节
日,而是专门供唐吉诃德检阅似的。桑乔特别高兴,竟莫名其妙地以为又碰上了一次卡马乔
的婚礼,又到了一个像唐迭戈?德米兰达那样的宅第,又出现了一个像公爵府那样的城堡。
那天,安东尼奥请几个朋友吃饭,大家对唐吉诃德都很尊重,把他当游侠骑士对待。唐
吉诃德自然得意洋洋,喜形于色。桑乔更是妙语连珠,吸引了所有佣人和能听到他讲话的
人,席间安东尼奥对桑乔说:
“好桑乔,我们听说你特别喜欢吃米粉牛奶杏仁羹和丸子,如果吃不完,你还藏到怀里
留着第二天吃。”
“并不是这样,大人。”桑乔说,“我很爱干净,并不那么贪吃。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就
在旁边,他十分清楚,有时候一把橡子或胡桃就够我们俩吃八天。的确,也有可能遇到人家
给我一头小牛,我马上就拿绳去牵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说,有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机会就不
放过。可是,无论谁说我贪吃或者不讲卫生,你们都千万别信。若不是有诸位贵宾在席,这
话我还会另有说法呢。”
“的确如此,”唐吉诃德说,“桑乔的克制和讲卫生真值得载入史册,供后人怀念。他
饿的时候确实有点儿贪吃,吃得既快又狼吞虎咽,不过他一直很注意卫生。他当总督的时候
吃东西就很文雅,曾经用叉子吃葡萄和石榴子。”
“怎么,”安东尼奥说,“桑乔还当过总督?”
“是的,”桑乔说,“我当过一个叫巴拉塔里亚的海岛的总督。我痛痛快快地当了十天
总督。后来我失去了耐心,开始鄙视世界上的所有总督,于是就从那儿逃了出来,结果掉进
了一个大坑。我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可是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唐吉诃德把桑乔当总督的事情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吃完饭后,安东尼奥拉着唐吉诃德的手来到一个单独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看
样子是碧玉的;桌子只有一条桌腿,也是碧玉的。桌子上摆放着两个罗马皇帝的半身像,大
概是用青铜制的。安东尼奥带着唐吉诃德绕桌子转了几圈,然后才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我已经察看过了,现在没有任何人看见咱们或者听见咱们说话,门也
关上了。我想告诉您一件最罕见的奇闻,或者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新闻,不过我有个条件,
那就是您得严守秘密。”
“我发誓,”唐吉诃德说,“为了更保险起见,我还可以在严守秘密之上再压一块石
头。”唐吉诃德现在已经知道了安东尼奥的名字,又说道,“而且我想告诉您,安东尼奥大
人,我只有耳朵往里进,没有嘴往外传。所以您尽可放心,心里有什么事都完全可以告诉
我,就算是把秘密扔到沉默的深渊里去了。”
“既然您这么说,”安东尼奥说,“我可要让您对您的所见所闻大吃一惊了。这也算是
我的一种排遣吧。这件事我一直无处可讲,它并不是随便可以和任何人讲的。”
唐吉诃德觉得很好奇,等着安东尼奥到底说什么。这时,安东尼奥抓着唐吉诃德的手,
把那青铜像、那碧玉桌子以及那条桌腿都摸了一遍,然后才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这个头像是由世界上最优秀的魔法师制作的。那个魔法师大概是波兰
人。他是著名的埃斯科蒂略的门徒,关于他有很多神奇的传说。那个魔法师就在我家住过。
我出价一千个盾,请他制作了这个头像。您靠近头像的耳朵随便问什么问题,他都能回答。
那位魔法师画符念咒,观象掐算,让这个头像具备了这种特异功能。明天,咱们可以试试
看。星期五这个头像不说话,而今天恰好是星期五,所以咱们得等到明天。在这段时间里您
可以准备一下要提的问题。
根据我的经验,它回答得都很准确。”
唐吉诃德听说头像有这种特异功能,感到非常惊奇,对安东尼奥的话不太相信。不过,
既然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试验,他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只是对安东尼奥如此推心置腹表
示感谢。两人走出房间,安东尼奥用钥匙把门锁好。两人来到客厅,其他人仍在那里听桑乔
讲他和他主人的种种奇遇。
当天下午,他们陪唐吉诃德外出散步。唐吉诃德没有穿盔甲,一身休闲装束,穿着棕黄
色的长袍。当时,那样的天气穿长袍,即使是冰块也要冒汗的。安东尼奥吩咐佣人们与桑乔
周旋,别让他出门。唐吉诃德出了门,他没有骑罗西南多,而是骑着一匹高大、驯顺的骡
子,并且鞍具也很漂亮。他们让唐吉诃德穿上长袍,并且在长袍背部悄悄地贴了一张羊皮
纸,上面用大字写着:“这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他们开始在街上走动,这张羊皮纸吸引
了过往行人的注意力。大家念着“这就是曼查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见有很多人看他,说
得出他的名字,认出了他,甚觉惊讶。他转过身对身旁的安东尼奥说:
“游侠骑士就是与众不同,它可以使人名扬天下。不信,您看看,安东尼奥大人,这个
城市这么多人,甚至包括许多孩子,他们根本没见过我,却能够认出我来。”
“是这样,唐吉诃德大人。”安东尼奥说,“这就如同火不可能被包藏一样,功德也不
可能被湮没。游侠骑士道永远辉煌,功盖四方。”
唐吉诃德正走着,忽然有个卡斯蒂利亚人看到了唐吉诃德背上的羊皮纸,高声说道:
“见鬼去吧,曼查的唐吉诃德!你挨了那么多棍子,居然没死,又跑到这儿来了!你是
个疯子!如果你只是在自己家里疯,那还好点儿,可是你还要把跟你交往的人都变得疯疯癫
癫的,否则,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大人跟着你?你还是趁早回家去吧,笨蛋,照顾好你的财
产,照顾好你的老婆孩子,别再鬼迷心窍,疯疯癫癫啦。”
“兄弟,”安东尼奥说,“你还是走你的路吧。别人没向你请教,你也就不必为别人操
心了。唐吉诃德大人非常明智,我们这些陪着他的人也不傻。品德高尚的人到处都应该受到
尊重。你别自找倒霉了,没叫你来,你就别搀和。”
“不错,您说得对,”那个卡斯蒂利亚人说,“劝说这种人等于对牛弹琴。让我遗憾的
是,据说这个笨蛋在各方面都很聪明,只是让游侠骑士的疯癫给毁了。从今以后,我谁也不
劝了,即使我能长命百岁,即使别人向我讨教,我也不管了,否则就像您说的那样,让我和
我的后代倒霉透顶!”
那人说完就走了,大家又继续在街上闲逛。可是,总有很多大人和小孩挤着念那张纸。
安东尼奥只好假装给唐吉诃德掸什么东西,把那张纸条取了下来。
傍晚,他们回到安东尼奥的家,正好赶上一个贵妇舞会。原来,安东尼奥的夫人是个高
贵而又快活、美丽而又聪明的女人,她邀请了很多女伴一起来招待客人,同时也想拿唐吉诃
德的疯癫开开心。因此,到了几位女客,大家共进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舞会在晚上十点左右
开始。来客中有两位喜欢恶作剧的夫人。她们虽然是正派人,但若是开起无恶意的玩笑来,
就显得有些放肆了。她们请唐吉诃德拼命地跳舞,折腾得唐吉诃德不仅身体很累,精神上也
感到很疲惫。这从唐吉诃德那副又细又高、又瘦又黄、衣服紧裹在身上、萎靡不振、毫不感
到轻松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两位夫人悄悄地向唐吉诃德暗送秋波,唐吉诃德也悄悄地予以
蔑视。后来,唐吉诃德见两位夫人的攻势越来越紧,便提高嗓门说道:“滚开,我的敌手!
不要再来纠缠我!你们还是知趣些吧,托博索无与伦比的杜尔西内亚才是我心上的皇后,其
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征服我的心!”
说完,他就坐在了大厅中央的地面上,此时,他已跳得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安东尼奥赶
紧叫人把他背到床上去。桑乔首先抢上来抓着唐吉诃德说:
“您跳什么舞呀,我的大人,真是自找倒霉!您以为所有的勇士都能跳舞,所有的游侠
骑士都是舞蹈家吗?我是说,您如果真这么想,那就是自欺欺人。有的人宁愿去杀一个巨
人,也不愿意蹦蹦跳跳。若论蹦蹦跳跳,我完全可以代替您,我跳得好极了。可要是跳正经
的舞蹈,我就一点儿也摸不着门了。”
桑乔这些话把舞会上的人都逗乐了。桑乔把唐吉诃德弄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以免他
因为跳舞出汗而着凉。
第二天,安东尼奥觉得可以做通灵头像的试验了。他同唐吉诃德、桑乔、另外两位朋友
以及那两个在舞会上把唐吉诃德累得够呛的夫人一起,来到安放头像的房间。两位夫人在舞
会当晚留宿在安东尼奥夫人那儿了。安东尼奥向他们讲述了头像的特异功能,并嘱咐大家一
定保密,还说这是第一次验证这种功能。除了安东尼奥的两位朋友,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
的实情。如果不是安东尼奥事先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两位朋友,他们也会像其他人一样惊讶不
已的。由此可见,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安东尼奥首先凑近头像的耳朵,低声提问。声音虽然低,可是在场的人都能听到。安东
尼奥问:
“头像啊,凭着你的本领,告诉我,我现在在想什么?”
头像的嘴唇并没有动,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屋里的人都能听清楚。头像说:
“我不管别人想什么。”
听到这声音,大家都很惊奇,因为在整个房间里,包括桌子底下,都没看见有答话的人。
“我们一共有多少人?”安东尼奥又问。
头像回答的声音仍然那样低沉:
“你和你夫人,还有你的两个朋友,你夫人的两个朋友,曼查的一位叫唐吉诃德的著名
骑士,以及他的名叫桑乔的侍从。”
大家更加吃惊,惊得头发都直立起来了。安东尼奥离开头像,说道:
“这足以证明,我并没有受那个把头像卖给我的人欺骗。多么聪明的头像啊,会说话的
头像,还能回答问题,多么神奇啊!现在换换人吧,谁想问什么都可以。”
女人们一般都好奇,爱打听,安东尼奥夫人的两位女伴中有一个人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怎样做才能变得更漂亮?”
头像回答说:
“人得正派。”
“我不问别的了。”那位夫人说。
另一位夫人也过去问,她说:
“头像,我想知道,我丈夫是否真心爱我。”
头像回答说:
“这要看他的行动才能清楚。”
这位夫人走到一旁说:
“这不算回答。一个人的行动当然能表现出他的心思。”
安东尼奥的一位朋友走过去问道:
“我是谁?”
头像回答说:
“你自己知道。”
“我不是问这个,”安东尼奥的这位朋友说,“我问的是你是否认识我?”
“是的,我认识你,”头像答道,“你是唐佩德罗?诺里斯。”
“我不想再问其他事情了,知道这些就够了。噢,头像,你真是无所不知!”
安东尼奥的另一位朋友也走过去问道:
“告诉我,头像,我的大儿子现在想干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头像说,“我不管别人想干什么。不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可以告
诉你,你的大儿子想埋葬你。”
“真是这样,”安东尼奥的那位朋友说,“我确实亲眼见到,亲身体会到了。”
他不再问什么了。安东尼奥的夫人又走过去问道:
“头像,我不知道我该问你什么,我只想让你告诉我,我的好丈夫是否能陪伴我多年。”
“是的,能够陪伴你多年,因为你起居有节,可以长寿。
放纵的生活常常缩短人的生命。”
接着,唐吉诃德走过去问道:
“请你告诉我,答话人,我讲述的在蒙特西诺斯洞窟里遇到的那些事,究竟是真的还是
在做梦?我的侍从桑乔应该受鞭笞,确有其事吗?这能够解脱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
吗?”
“关于洞窟的情况,”头像回答说,“得视情况而定,两种可能性都有。桑乔受鞭笞的
事得慢慢来。只要鞭打够了数量,杜尔西内亚就可以摆脱魔法。”
“就这些,”唐吉诃德说,“只要能看到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我就会好运从天降,心
想事成。”
最后问话的是桑乔。桑乔问道:
“头像,我还能当总督吗?我能摆脱侍从的苦差吗?我还能见到我的老婆和孩子吗?”
头像回答说:
“你只能当你们家的总督。只要你回家,就可以见到你的老婆和孩子,也不用再服侍别
人,当侍从这份苦差了。”
“说得多妙呀,”桑乔说,“这话我也会说,连预言家佩罗格鲁略①也会说这些!”
  ①佩罗格鲁略是传说中的滑头预言家。


“畜生,”唐吉诃德说,“你还想怎么回答你?头像有问必答,这还不够吗?”
“够了,”桑乔说,“不过,我想让它说得再清楚点儿,再多说点儿。”
问答结束了。除了安东尼奥那两位知情的朋友,大家都感到很惊奇。锡德?哈迈德?贝
嫩赫利为了不让大家感到惊奇,后来解释说,一定是某个魔法师在头像的脑袋里安了什么东
西。据说,这个头像是安东尼奥?莫雷诺按照他在马德里看到的一个巧匠制作的另一个头像
仿造的。安东尼奥把它放在家里聊以解闷或者蒙骗无知的人。头像的制作过程是这样的:先
做个木头桌子,经过涂漆刷釉,让它看起来像是碧玉做的。桌腿也采用了同样的方法,而且
还从桌腿里伸出四只魔爪来,这样桌子就更稳当了。头像做成某个罗马皇帝的样子,颜色涂
成青铜色,里面是空心的。桌面也是空心的,把头像镶嵌在桌子上,连接得天衣无缝,一点
儿破绽都看不出来。桌子腿同样是空心的,与头像的喉咙和胸部衔接,然后通过头像下面的
一个小房间与另外一个房间相通。一根铁皮管子把桌腿、桌面、头像胸部和喉咙部分贯通起
来,可谓珠联璧合,任何人也不会察觉。在与房间相通的下层那个小房间里,答话的人把嘴
贴在铁皮管上,把铁皮管当成传话筒,声音由下到上,再由上到下,话语连贯清晰,谁也不
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安东尼奥有个侄子,是个机灵而又聪明的学生,答话的就是他。他事先
已经知道有哪些人同他叔叔在放头像的房间里,所以很容易就迅速准确地回答了第一个问
题,其他问题则靠他的聪明机智来猜测作答。
锡德?哈迈德还说,这个神奇的头像此后只存在了十天或十二天。原来,城里立刻就传
开了,说安东尼奥家里有个通灵头像,能够有问必答。没想到这件事被警觉的宗教卫士知道
了,他们把这件事报告了宗教裁判所。宗教裁判所下令毁掉头像,以免那些无知的百姓大惊
小怪。不过,唐吉诃德和桑乔仍然认为那头像通灵,因此能回答问题。而且,唐吉诃德对头
像比桑乔更为满意。
城里的绅士们为了讨好安东尼奥,庆贺唐吉诃德的到来,同时也为了让唐吉诃德的疯癫
多出点洋相,决定在六天后举行一次跑马穿环比赛,但是由于下面发生的事情,这次比赛未
能如期举行。唐吉诃德想在城里的大街上随便逛逛。他担心如果骑马,后面又会有很多孩子
跟着,就和桑乔以及安东尼奥派给他的两名佣人一起步行出了门。走到一条大街上,唐吉诃
德抬头望去,看到一扇门上有个大字招牌,上面写着:“承印书籍”。唐吉诃德非常高兴,
因为他从未见过印刷厂,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他的一行人走过去,看到这儿在印
刷,那儿在校样,有的人排版,有的人校改,反正都是大印刷厂里那一套。唐吉诃德走到一
个大字盘前,问排字工人在干什么。工人们做了解释,唐吉诃德觉得很新鲜,然后又继续往
前走。他又来到一个排字工人面前,问他在干什么。那工人答道:
“大人,”他指着一位相貌端正、神情严肃的人说,“这位大人已经把一本托斯卡纳语
的书译成了西班牙文,我们正在排版,准备印刷。”
“这本书的书名叫什么?”唐吉诃德问。
那个译者答道:
“大人,这本托斯卡纳语的书名原文叫Le Bagatelle。”
“Le Bagatelle译成西班牙文是什么意思?”唐吉诃德问。
“Le Bagatelle就相当于我们西班牙语的‘小玩意儿’,”译者说,“虽然从书名
看,这本书很普通,但是内容很好,很深刻。”
“我懂得一点儿托斯卡纳语,而且常为自己能念几段阿里奥斯托的诗而自豪。不过大
人,我想请教您一点儿事。我这样做并不是想考验您的才智,而是出于个人好奇。您在您的
译作里是否遇到过pinata这个词?”
“经常遇到。”译者说。
“那么,您把它译成西班牙文的哪个词呢?”唐吉诃德问。
“译成哪个词?”译者说,“只能译成‘锅’嘛。”
“谢天谢地!”唐吉诃德说,“您对托斯卡纳语真是太精通了!我敢跟您打个大赌,托
斯卡纳语中的piace,您一定译成了西班牙文的‘喜欢’,凡是遇到più,您都说成是
‘多’,把su当作‘上面’,而giù是‘下面’。”
“是这样,”译者说,“这正是这几个词的本义。”
“我敢发誓,”唐吉诃德说,“您不是当代的著名人士,而且,您反对褒扬才子佳人和
传世佳作。有多少有本领的人被埋没,有多少天才被打入冷宫!有多少道德高尚的人没有得
到应有的称赞!尽管如此,我觉得把一种语言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除非原文是像希腊语和
拉丁语那样的经典语言,否则,都会像从背面看佛兰德的挂毯一样,虽然图案看得见,可是
底线太多,使得图案黯然失色,失去了作品的原有光彩。至于翻译其他一些简单的语言,更
会失去才华和文采,就像只是生搬硬套过来或者只是从一张纸抄到另一张纸上一样。我并不
是因此就说翻译这个行业一无是处,因为其他一些职业的情况比这个行当还糟糕,而且收益
也少呢。可是有两个著名译者不在此列,一个是克里斯托瓦尔?德菲格罗亚,他翻译了《忠
实牧人》;另一个是胡安?德豪雷吉,他翻译了《阿明塔》。他们的译文流畅,让人难分原
作和译作。不过,请您告诉我,您这本书是自费印刷还是已经把版权卖给了某个书商?”
“我这是自费印刷。”译者说,“我估计,这第一版至少可以赚一千个盾。这一版大约
印两千册,每册卖六个雷阿尔,我估计很快就可以销完。”
“您盘算得不错。”唐吉诃德说,“这说明你很不了解印刷厂商的花招和他们之间的关
系。我敢肯定,您背着两千册书,累得腰酸腿疼的时候,您就慌了,如果这是平淡无奇的书
就尤为如此。”
“什么?”译者说,“您想让我把这本书交给书商吗?他们买我的版权只出三个马拉维
迪,还以为是对我开恩呢。我印书并不是为了成名,我的作品已经有名声了。我只是想得一
点儿利,没有利,空名不值半文钱。”
“但愿上帝能让您一本万利。”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走到一个字盘前,看到那儿正在校改一部清样,书名是《灵魂之光》。唐吉诃
德说:
“这类书虽然已经出了很多,但还是应该再出版。现在有罪孽的人太多,需要有很多光
明来指引他们。”
唐吉诃德又继续往前走,看到人们正在校改另外一本书。他问书名叫什么,那些人告诉
他是《唐吉诃德》的下卷,是托德西利亚斯附近的某某人著的。
“我听说过这本书,”唐吉诃德说,“说句良心话,我觉得真应该把这本荒谬的书付之
一炬烧成灰。不过,是猪总免不了挨刀子,虚构的故事编得越真实或者越像真的才越好,而
真实的故事当然也是更真实才更好。”
说完,唐吉诃德满面不悦地走出印刷厂。那天,安东尼奥已经安排了他们去参观海边的
几条船。桑乔没见过船,所以特别高兴。安东尼奥通知四船船队①的指挥官,说他的客人唐
吉诃德下午要去参观船队。船队的人员和周围的居民都听说过唐吉诃德,有关唐吉诃德在船
上的事情请看下章。
  ①每四艘船为一个船队。




(本章完)
[(第63章 桑乔?潘萨船上遭殃,摩尔美女意外相逢)]


唐吉诃德仍在思索着通灵头像的那些答话,丝毫未意识到这里有什么诡诈,并且对那些
有关杜尔西内亚能够摆脱魔法的话信以为真。他想来想去,觉得这个诺言很快就可以实现,
心中暗自欢喜。桑乔虽然像刚才说的那样对当总督厌倦了,但还是盼着能重掌大权,发号施
令。虽然当总督只不过是一场玩笑,他还是落了个愿意当官的毛病。
那天下午,安东尼奥和他的两个朋友陪同唐吉诃德和桑乔去船上参观。船队指挥官事先
已得知他们要光临,指挥官也愿意见识一下这两个出名的人物。他们刚接近船队,几艘船就
一齐降下船篷,拉响汽笛,并且很快地放下一只小船,船上铺着高级地毯,备有洋红色天鹅
绒软垫。唐吉诃德刚刚踏上小船,指挥船就鸣炮致意,其他几艘船也跟着鸣炮响应。唐吉诃
德登上右翼的舷梯,船上的所有人都按照欢迎贵宾的习惯,三呼“呜、呜、呜”以示致意。
船队的将军,我们暂且称他为将军吧,是瓦伦西亚的一位贵族。他拥抱着唐吉诃德说道:
“今天我见到了集游侠骑士各种美德于一身的曼查的唐吉诃德大人,这是我一生中最幸
运的一天,我要把这一天定作白石日。”
唐吉诃德同样彬彬有礼地答谢。他见自己被当成了大人物,心里很高兴。船上所有人都
集中到了船尾,船尾布置得很漂亮。大家一起坐在船尾的长凳上。水手长跑到甲板中央吹
哨,示意水手们脱衣服①,水手们立刻都把衣服脱了。桑乔见转眼间这么多人都把衣服脱
了,有点儿害怕,特别是见到水手们迅速升起了船篷,更害怕了,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魔鬼
们在那儿操作。不过,比起下面发生的事情来,这就是小事一桩了。桑乔坐在驶帆杆上,身
旁是右舷领船手②。领船手事先已得到吩咐,心中有了数。现在他抓住桑乔,把桑乔举了起
来。所有水手也都站了起来。他们开始沿着船右舷依次传递桑乔,边传边转动桑乔的身体。
他们传递得非常快,桑乔头晕目眩,以为自己肯定完了。最后,桑乔又被传回到船尾。可怜
的桑乔被传得浑身酸痛,气喘吁吁,一身冷汗,到末了也没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①脱衣服是为了使大劲划船。
②指挥水手划桨的人。


唐吉诃德见水手们传递桑乔,便问将军是否对所有初次登船的人都要这样做。如果是这
样,他说自己并不想在船上待下去,因而不愿意接受这种操练,并且向上帝发誓说,如果谁
想把他举起来依次传递,他一定会叫那个人小命归西天。
唐吉诃德说完便站起来,手握剑柄。
这时,船篷降了下来,随着一声巨响,桅杆也倒了。桑乔以为天塌了,就要砸到自己的
脑袋上,吓得立刻蜷缩起身子,把脑袋夹到两条腿中间。唐吉诃德也并非处变不惊。他吓了
一跳,耸起肩膀,脸上大惊失色。水手们立刻又把桅杆竖了起来。所有这一切都默不作声地
进行,仿佛大家都不会出声似的。水手长又发出了起锚的信号,然后跳到甲板中间,挥鞭向
水手们的背上抽去。船慢慢启动了。桑乔把船桨当成了船的脚。他见那么多红色的船脚一齐
摆动,心中暗自说道:
“这才是真正的魔法呢!我主人说的那些魔法根本算不了什么。这些不幸的人究竟犯了
什么罪,竟这样抽打他们?而这个吹哨的家伙一个人怎么敢打那么多人呢?现在我明白了,
这里是地狱,或者至少也是炼狱。”
唐吉诃德见桑乔正在认真观察所发生的一切,便对他说道:
“桑乔,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把上衣脱掉,站到他们中间去,那么,为解除杜尔西
内亚的魔法挨鞭子就方便多了。有这么多人受苦受难,你也就会觉得自己受的苦没什么了不
起,而且说不定梅尔林看见打得这么狠,会以一鞭当十鞭算呢。”
将军正要问鞭笞是怎么回事,为杜尔西内亚解脱魔法又是怎么回事,一个水手忽然报告
说:
“蒙特胡依奇发来信号说,沿西海岸有一条手划船。”
一听这话,将军跳到甲板中央,说道:
“哎,孩子们,?望哨说的那条船大概是一条阿尔及尔的海盗船,可别让它跑了。”
另外三艘船也按照指挥船的吩咐马上跟了上来。将军吩咐其中两艘船开到海上去,自己
这艘船和另外一艘船则沿海岸行驶,这样,那条手划船就跑不掉了。水手们加紧划桨,船如
飞一般向前疾驶。到海上去的那两艘船在距离那条船大约两海里的地方发现了目标,并且看
出是一条有十四五排坐板的手划船。事实确实如此。那条船发现了这只船队,企图逃跑,想
靠自己船的灵巧脱身。可是事与愿违,这艘指挥船是当时海上最轻巧的船之一,它逐渐接近
了那条船。船上的人已明显意识到他们肯定跑不掉了。为了不激怒指挥船上的人,手划船的
船长想让船上的人放下船桨投降。然而,命运却另有安排。指挥船已经接近了那条船,船上
的人已经可以听到让他们投降的喊声了,可是船上有十四个土耳其人,其中两个喝醉了酒,
竟放了两枪,打死了指挥船船头过道上的两个士兵。
将军见状发誓要杀死手划船上的所有人。指挥船拼命向前驶去,却又冲过了手划船,让
那条船从指挥船的船桨下躲过去了。指挥船冲过头很大一段距离。手划船见指挥船超过了自
己,便趁指挥船掉头的机会升起了船帆,帆桨并用,再次企图逃跑。可是他们的办法没能奏
效,反而因为冒险闯了祸,没跑出半海里就被指挥船追上了。指挥船往手划船上抛过去一排
桨,然后把船上的人全部生擒了。这时,另外两艘船也赶了上来,四艘船一起带着俘获物返
回海岸。岸上有无数人正翘首以待,想看看他们究竟带回了什么。将军命令在靠近海岸的地
方抛锚。他发现城市的总督也在岸上的人群里。
将军吩咐放下小船把总督接上船,又下令放倒桅杆,准备把手划船的船长和其他人都绞
死。那条船上一共有三十六个人,不少是年轻力壮的土耳其小伙子,其中大部分是枪手。将
军问谁是船长,俘虏中有个人用西班牙语回答,原来他是个叛教的西班牙人。他说:
“大人,这个小伙子就是我们船长。”
说着他指了指其中一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看样子还不到二十岁。将军问他:
“你说,你这个缺心眼儿的狗崽子,既然已经跑不掉了,你为什么还要杀死我的兵士?
你就是这样对待指挥船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你的鲁莽算不上勇敢吗?渺茫的希望可以使人
勇敢,但并不是让人鲁莽啊。”
手划船的船长要答话,但是将军已经来不及听了,他得去迎接总督。总督带着几个佣人
和当地的几个居民上了船。
“干得好啊,将军大人。”总督说。
“太好了,”将军说,“您马上就可以看到,他们要被吊在桅杆上绞死了。”
“为什么要绞死他们呢?”总督问。
“因为他违反了法律,违反了战争的常规,杀死了我们船上两名最优秀的兵士。我发誓
要把抓到的所有人都绞死,特别是这个小伙子,他是这条船的船长。”
将军说着指了指那个小伙子。小伙子已经被捆绑住双手,脖子上套着绳索,正等着被处
死。总督看了看他,见是个英俊潇洒、神态谦和的小伙子,不禁动了恻隐之心,想免他一
死,便问道:
“告诉我,船长,你是土耳其人、摩尔人还是叛教者?”
“我不是土耳其人,不是摩尔人,也不是叛教者。”
“那么你是什么人呢?”总督问。
“是个基督徒女人。”小伙子回答。
“你穿这身衣服,做这种事情,竟是基督徒,而且是女人?
真难以置信,简直让人惊奇。”
“诸位大人,”小伙子说,“请暂缓处死我吧,待我讲完我的身世,你们再向我报仇也
不晚呢。”
即使心肠再硬的人听到这话能不动心?至少可以先听听这个伤心忧郁的人到底讲些什
么。将军说,他可以随便讲,但休想最后逃脱惩罚。于是,小伙子开始讲起来:
“我的父母都是摩尔人,我们这个民族不够明智,并且很不幸,尤其是最近,灾难更是
不断地降临。在不幸的潮流中,我的两个舅舅根本不理睬我说我是基督徒,把我带到了柏培
拉。其实我真是基督徒,而且不是装的,是真的基督徒。我曾把我的情况告诉了负责放逐我
们的人,可是根本不起作用,连我舅舅都不愿意相信。相反,他们以为我是有说谎,是编造
借口想赖在我出生的那块土地上,所以还是硬逼着把我带走了。我的母亲是基督徒,父亲很
有本事,也信奉基督教。我从吃奶时就信奉基督教,信奉基督教的良好习俗,无论是语言方
面还是其他方面,我都一点儿不像摩尔人。
“随着我的各种美德日益增长,我认为自己有不少美德,我的美貌也与日俱增,如果说
我还算漂亮的话。虽然我规规矩矩,闭门不出,还是让一个叫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的小伙
子看见了,这个小伙子是与我们家相邻的一个绅士的长子。至于他如何看见了我,我们说了
什么,他如何倾心于我,而我又对他很满意,说起来话就长了。也许我刚说到半截儿,我脖
子上的绳索就勒过来了。所以,我只说格雷戈里奥愿意陪同我一起外逃。他的摩尔语讲得很
好,便同其他地方的摩尔人混到了一起。路上,他同我的两个舅舅交上了朋友。我父亲既机
灵又谨慎。他一听说要驱逐我们的法令,便离开家到国外去找能够安身的地方。父亲把很多
贵重的珠宝、钱财和罗乌拉埋藏在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父亲说,假如在
他回来之前我们就被赶走了,我千万不要去动那些埋着的宝藏。我确实没有去动那些宝藏,
随着两个舅舅和亲朋好友一起到了柏培拉。我们最终在阿尔及尔落了脚,从此就好像进了地
狱。
“当地国王听说了我长得美,又听说我有一笔财富,就派人把我叫去,问我是西班牙什
么地方的人,带了多少钱和珠宝。我把藏宝的地点和藏了什么东西都告诉了他,而且说,如
果我亲自回去,就很容易找到。我知道他不仅贪图我的美貌,而且还贪图我的财产,才对他
说了这些。我们正说着话,有人进来报告说,我们这一伙中还有个非常英俊的小伙子。后来
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是加斯帕尔?格雷戈里奥,他的美貌使所有人都大为逊色。一想到格雷戈
里奥面临的危险,我就慌了。我听说,那些野蛮的土耳其人喜欢一个漂亮的男孩或小伙子往
往胜过漂亮的女人,无论那女人是多么漂亮。国王吩咐把格雷戈里奥带来看看,又问我他是
否像报告的人说的那么漂亮。我好像事先想好了似的,说他的确很漂亮,不过他不是男的,
他同我一样是女人。我请求国王允许我去为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让他充分显示出自己的美
貌,也免得他来见国王时难为情。国王让我赶紧去,至于我如何回到西班牙去取那些宝藏,
且留待以后再谈。我同加斯帕尔讲了他暴露出自己是男人会遇到危险,让他换上摩尔女人的
衣服,当天下午就带他去见国王。国王见了他十分高兴,打算把他留下来作为礼物献给土耳
其皇帝。国王怕后宫的女人害他,也怕自己把持不住,就吩咐把他送到几个摩尔贵夫人家
里,把他看管好并服侍好。他马上就被送走了。
“我不能否认我爱他。我们两人都很难过,这时我们才体会到相爱之人离别的痛苦。国
王后来安排我乘这条手划船返回西班牙,叫那两个杀死了你们士兵的土耳其人与我同行。另
外,还有这个西班牙叛教者,”说着她指了指刚才最先说话的那个人,“我很清楚他暗里仍
然信奉基督徒,指望留在西班牙而不再回到柏培拉。其他人都是摩尔人和土耳其人,只管划
船。这两个贪婪卑鄙的土耳其人,国王吩咐他们给我和这个叛教者换上基督徒的衣服,在西
班牙上岸,可他们不听国王吩咐,在沿岸地区游弋,如果可能就抢些财物。他们怕我们先上
岸,万一遇到事,就会暴露他们在海上的船,要是岸边再有船,就会抓住他们。昨天晚上,
我们发现了这个海滩,却不知道这儿还有四艘船。我们暴露了,而后来的事情你们都清楚。
现在,格雷戈里奥正身着女装混在女人中间,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双手被捆着,正在等
死。确切地说,我怕死,可是我已经活够了。诸位大人,这就是我的伤心经历,既真实又不
幸。我只请求你们让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去死。我已经说过,跟我同族的人犯的错误与我毫无
关系。”
讲到这儿她不再说话,眼中噙满了泪水,其他在场的人也陪着落泪。总督非常同情她,
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解开了捆着她那双纤纤素手的绳子。
当摩尔姑娘讲述她的颠沛流离的经历时,有一位朝圣老人的眼睛一直盯着她。那位老人
是跟着总督上船的。摩尔姑娘刚讲完,他就扑倒在姑娘的脚下,抱着她的脚泣不成声地说道:
“哎,安娜?费利克斯,我不幸的女儿哟!我是你父亲里科特。我回来就是找你的,没
有你我活不下去呀,你是我的心肝!”
桑乔正低着头想他这次出游遇到的倒霉事。听到这话,他睁开眼睛抬起头,看着那个朝
圣人,认出他就是自己离开总督职位那天遇到的里科特,而且也认出那个摩尔姑娘就是里科
特的女儿。里科特的女儿现在已被松了绑,她抱着父亲,两人的眼泪流到了一起。里科特对
将军和总督说;
“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那个名字虽好听、身世却不幸的女儿。她叫安娜?费利克斯,又
名里科塔。她由于美貌和财富而出了名。我离开了我的祖国,到国外去寻找能够安顿我们的
地方。现在我已经在德国找好了地方,于是打扮成朝圣者,跟几个德国人一起回来寻找我女
儿,想取出我埋藏的财宝。
“我没有找到女儿,却找到了财宝。现在我把财宝带来了,经过刚才这段曲折的奇遇,
我又找到了我的无价之宝,也就是我女儿。如果我们的小小罪孽和她与我的眼泪能够引起你
们的怜悯,就请你们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从未想冒犯你们,也从未想同我们那些被放逐的
同胞一起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情。”
桑乔这时说道:
“我认识里科特,知道安娜?费利克斯确是他女儿。至于其他什么来来去去、好意歹意
的烦事,我就管不着了。”
所有在场的人都被这故事惊呆了。将军说道:
“你们的眼泪已经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履行我的诺言了。美丽的安娜?费利克斯,活
下去吧,老天会让你安享余生,而让那些犯下罪行的大胆无礼的家伙受罚。”
接着,将军命令绞死那两个杀害了兵士的土耳其人,然而总督却请求不要绞死这两个土
耳其人,因为他们犯下罪恶主要是出于一种疯狂,而不是出于勇气。将军同意了总督的请
求,不准备再进行残酷的报复了。接着,大家又策划如何把格雷戈里奥从危险中解救出来。
里科特主动提出愿拿出价值两千杜卡多的珠宝。大家出了很多主意,可是哪个都不如那个西
班牙叛教者的主意好。他自告奋勇要带领一条配有划船手的六对桨船返回阿尔及尔,他知道
应该在何时何地如何营救加斯帕尔,而且他了解加斯帕尔所在的那间房子。将军和总督对叛
教者表示怀疑,准备当划船手的西班牙人也不信任他。可是安娜?费利克斯信任他,她的父
亲里科特也说,如果几个划船的西班牙人被俘,他愿意出钱去赎人。
商量好这个办法之后,总督下了船。安东尼奥?莫雷诺也带着摩尔姑娘和她父亲回到自
己家,因为总督已委托他尽力照顾好这父女二人。安东尼奥本人也很愿意照顾好他们。安东
尼奥的热情主要是出于对安娜?费利克斯的美貌颇有好感。




(本章完)
[(第64章 唐吉诃德平生最倒霉的遭遇)]


安东尼奥?莫雷诺的夫人见安娜?费利克斯来到她家非常高兴,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安
娜?费利克斯。她不仅喜欢安娜?费利克斯的美貌,而且喜欢她的聪敏,在这两方面,安
娜?费利克斯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全城居民都跑出来看安娜?费利克斯。
唐吉诃德对安东尼奥说,他觉得大家商定的解救加斯帕尔的方法不妥,而且很危险,最
好是让他全身披挂,带着他的马去柏培拉。即使全体摩尔人出动,他也能把加斯帕尔救出
来,就像唐盖费罗斯那次救他夫人梅丽森德拉一样。
“您别忘了,”桑乔说,“唐盖费罗斯是从陆地上把他妻子救出来,而且是通过陆地把
妻子送到法国的。可我们即使把加斯帕尔救出来,中间隔着海,也无法把他送回西班牙。”
“天无绝人之路,”唐吉诃德说,“只要船到岸边,我们肯定能上岸,多少人也拦不
住。”
“您说得倒轻巧,”桑乔说,“可是说来容易做到难。我还是主张让那个叛教者去。他
是个好人,心肠也很好。”
安东尼奥说,如果叛教者没能把事情办好,他就请唐吉诃德出征柏培拉。
两天后,叛教者乘一条六对桨的小船出发了,船上配备了勇敢的划船手。又过了两天,
那几艘大船也驶往东方。临行前,将军请求总督把营救格雷戈里奥的情况和安娜?费利克斯
的状况告诉他,总督答应一定做到。
一天清晨,唐吉诃德全身披挂地在海滩上散步。就像他常说的,甲胄即服装,战斗即休
息,所以他总是甲胄不离身。此时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同样全副武装的骑士向他走来,
骑士的盾牌上还画着一个亮晶晶的月亮。那人走到两人相互听得见的距离,便提高嗓门对唐
吉诃德说道:
“受到举世称赞的杰出骑士,曼查的唐吉诃德啊,我是白月骑士,我的英雄业绩也许你
还记忆犹新。我特来向你挑战,试试你臂膀的力量,要你承认我的情人,别管她是谁,都显
而易见地比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漂亮。如果你痛痛快快地承认这个事实,我可以免你一死,
我也就不用再劳神动手了。假如你同我比试,而且我战胜了你,我只要求你放下武器,并且
不再征险,回到你的家乡一年内不许出来。在这期间,你不许舞刀弄剑,老老实实地过日
子,这样才能增加你的财富,拯救你的灵魂。假如你打败了我,我的脑袋就交给你了,我的
盔甲和马匹成为你的战利品,我的功名也都转让到你的名下。你看怎么办好吧,马上告诉
我,我今天就要把这件事了结。”
唐吉诃德对这位趾高气扬的白月骑士的挑战甚感意外和惊奇。他心平气和但又神态严肃
地对白月骑士说道:“白月骑士,你的业绩我至今没听说过。我可以向你发誓,你从未见过
尊贵的杜尔西内亚。如果你见过她,就不会向我提出这种要求了。你的亲眼所见就会让你明
白,世界上没有也不可能有能与杜尔西内亚相比的美貌。所以,我不说你撒了谎,只说你讲
得不对。你刚才提出的挑战条件我接受,而且,咱们马上就进行决斗吧,今天决定的事情就
别拖到明天。不过,你提出的条件中有一条我不能接受,就是你要把你的功名让给我那条。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业绩,而且我有自己的业绩就够了,且不管我的业绩如何。你任意选择你
的位置站好吧,我也选择好我的位置,现在,就请上帝保佑,老天祝福吧。”
城里有人发现了白月骑士,马上报告了总督,说白月骑士正在同唐吉诃德说话。总督估
计,肯定又是安东尼奥或者城里的其他某位绅士出的点子,便带着安东尼奥和其他绅士一起
赶到了海滩。他们赶到时,唐吉诃德正掉转马的缰绳,准备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总督见两
个人眼看就要对冲过去,便站到了两人中间,问他们为什么忽然想起要进行这次决斗。
白月骑士说是为了决定两个女人究竟谁最漂亮,接着便介绍了他对唐吉诃德说的那些
话,以及唐吉诃德接受了他的挑战条件等情况。总督走到了安东尼奥身旁,悄声问他是否知
道白月骑士是什么人,这是不是同唐吉诃德开个玩笑。安东尼奥说,他也不知道这究竟是玩
笑还是真的决斗。听安东尼奥这么一说,总督也拿不定主意这场决斗该不该进行了。不过,
他估计是个玩笑,便退到一旁说道:
“两位骑士大人,既然已经无法调和,就只能决一雌雄了。那好,让唐吉诃德在他的位
置上准备好,白月骑士您也准备好,开始吧。”
白月骑士客客气气地感谢总督慷慨准许他们进行决斗,唐吉诃德也同样表示了谢意。唐
吉诃德虔诚地祈求上帝和他的杜尔西内亚保佑他。唐吉诃德每次准备开始战斗时都这样。唐
吉诃德见对手纵马跑开,准备把距离拉大一点儿,就自己也催马往远处跑了一点儿。没有号
角或其他什么进攻的信号,两个人同时掉转了马头。白月骑士的马跑得比较快,所以,它跑
了三分之二的距离才与唐吉诃德相遇。白月骑士并没有用长矛去碰唐吉诃德,好像故意把长
矛抬高了一些,只是凭借巨大的惯性,把唐吉诃德连人带马撞倒在地上,而且撞得不轻。然
后,白月骑士居高临下地用长矛指着唐吉诃德的护眼罩说道:
“你输了,骑士,如果你不认可我提出的挑战条件,你就死定了。”
唐吉诃德摔得浑身疼痛,头晕目眩。他并没有掀开护眼罩,声音就像是从坟墓里发出的
一样,有气无力地说道:
“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我是世界上最倒霉的骑士。我不能因为
自己的无能而抹杀这个事实。握紧你的长矛,骑士,杀死我吧,我已经名誉扫地了。”
“我肯定不会杀死你,”白月骑士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美貌名声也不会受
到损害。我只要你像咱们开始决斗前商定的那样,回到你的老家去,一年之内,除非我另有
吩咐,不准再出来,这就够了。”
总督、安东尼奥和其他许多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些话。他们还听到唐吉诃德说,只要不
损害杜尔西内亚,他作为一个说到做到的真正骑士,一切都可以执行。白月骑士听到唐吉诃
德这几句话,便掉转马头,向总督点头致意,然后不慌不忙地向城里走去。
总督吩咐安东尼奥在后面跟着,以便弄清那个白月骑士到底是什么人。大家扶起唐吉诃
德,为他卸下面具,只见他面无血色,大汗淋漓。罗西南多伤得不轻,当时已动弹不得。桑
乔忧心忡忡,愁眉不展,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才好。这件事简直如一场恶梦,他觉得这一切
都是魔法操纵的。他见主人已经认输,答应在一年之内不再动兵器,便联想到主人的英名已
经黯淡,主人兑现新近答应的诺言的希望已经化为乌有。他担心罗西南多被摔坏了,担心主
人骨头脱臼了。不过,如果因此把主人的疯病摔没了,那倒也算是一件幸事。后来,总督派
人送来了轿子,大家把唐吉诃德抬到城里。总督也回到城里,急于打听那个把唐吉诃德打得
一败涂地的白月骑士究竟是何许人也。



(本章完)
[(第65章 白月骑士的来历,格雷戈里奥获释及其他事)]


安东尼奥跟着白月骑士一直走进城里的客店,想弄清他到底是谁。一路上,一群孩子也
跟着白月骑士起哄。一个侍从自客店里出来,为白月骑士卸去了盔甲。白月骑士走进一间客
房,安东尼奥也跟了进去,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白月骑士的本来面目。白月骑士见安东尼奥
紧追不放,便对安东尼奥说道:
“大人,我知道你想弄清我到底是谁。我没有必要隐瞒你。趁着侍从为我卸去盔甲的工
夫,我可以把事情的真相一五一十都告诉你。大人,我是参孙?卡拉斯科学士,与唐吉诃德
同住一村。看见他那疯呆模样,我们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可怜他,特别是我。我们觉得要想让
他恢复健康,就得让他回到村里去,在家好好休养。我正是为此而来的。三个月前,我扮成
游侠骑士的样子,自称是镜子骑士,在路上等着他,想同他交锋,打败他却又不伤害他,条
件是谁败了谁就服从胜利者。我想如果他败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是让他回到村里去,一
年之内不准再出村,也许在这段时间里,他的病可以治愈。谁知天有不测,他把我打败了,
把我掀下了马。结果我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他继续走他的路。我被打败了,满心惭愧,而
且摔得不轻,只好回家了。不过,我并没有因此就放弃再次找他并打败他的想法。你们今天
也看到了,他是个恪守游侠骑士规矩的人,因此,他既然答应了我向他提出的条件,就肯定
会说到做到。
“大人,这就是事情的全部原委。我请求您不要暴露我的身份,也不要告诉唐吉诃德我
是谁,以免我的良好愿望落空。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只要他放弃那愚蠢的骑士道,就会
恢复他的神志。”
“噢,大人,”安东尼奥说,“愿上帝饶恕您吧!您想让世界上最滑稽的疯子恢复正
常,就等于冒犯了大家。您难道没看到吗,大人?一个头脑正常的唐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利
益,并不如一个丑态百出的唐吉诃德给人们带来的乐趣多。我估计,学士大人的计策并不能
让一个如此疯癫的人恢复正常。若不是于心不忍,我倒真希望唐吉诃德别恢复正常。因为他
一旦恢复正常,我们就不仅失掉了从他身上得到的乐趣,而且也失掉了从他的侍从桑乔?潘
萨那儿获得的乐趣。这两种乐趣都足以给人带来欢乐,排忧解愁。尽管如此,我会守口如瓶
的,决不向唐吉诃德透露半点儿实情。我想以此来证实我怀疑卡拉斯科大人的计策能否奏效
是正确的。”
卡拉斯科说,无论怎样,既然事情已经有了开头,他就希望有个圆满的结局。他问安东
尼奥还有什么吩咐,然后向安东尼奥告别,把自己的兵器收拾好,放到骡背上,又骑上他刚
才同唐吉诃德交战时骑的那匹马,当天就出城返乡了,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
情。安东尼奥把卡拉斯科对他讲的话告诉了总督,总督听了有些沮丧。他觉得唐吉诃德一旦
返乡隐居,就失去了可以借他的疯癫开心的那种欢乐。
唐吉诃德在床上躺了六天,闷闷不乐,情绪低落,反反复复地想他被打败的倒霉事。桑
乔来宽慰他,对他说道:
“大人,抬起头来,若是可能就高兴起来吧。您得感谢老天,虽然您被打翻在地,却并
未摔断一根肋骨。您应该知道,恶有恶报,‘以为那儿有咸肉,其实连挂肉的钩子都没
有’。您也别理医生,现在并不需要他们为您看病。咱们还是回家去吧,别再在异地他乡征
什么险了。其实您想想,虽然您最倒霉,最吃亏的却还是我。我放弃了总督的位置,不再想
当总督了,可是我并没有放弃当伯爵的愿望。如果您放弃做游侠骑士,不当国王,我也就当
不成伯爵,我的希望就全部化为乌有了。”
“住嘴,桑乔,你明白,我退居家乡只不过是一年时间,然后,我还要重操我的光荣事
业,那时候还会有王国等着我去征服,也还有伯爵的头衔可以授予你。”
“愿上帝听见此话,”桑乔说,“充耳不闻的是罪人!我常听人说,‘良好的希望胜过
菲薄的实物’。”
他们正说着话,安东尼奥走过来,十分高兴地说道:
“好消息,唐吉诃德大人,格雷戈里奥和去营救他的叛教者已经上岸了。我怎么只说上
岸了?他们现在已经在总督家里,并且马上就要到这儿来了。”
唐吉诃德略微高兴地说道:
“说实话,如果事情的结局相反,我倒会更高兴。那样我就得去柏培拉了,用我臂膀的
力量解救格雷戈里奥,而且还要解救那里的所有西班牙俘虏。可是,我这个可怜人,还有什
么好说的呢?战败者难道不是我吗?被打翻在地的难道不是我吗?一年之内不准再操兵器的
难道不是我吗?我都答应了什么?我更适合纺线而不是操剑,我还有什么可夸口的呢?”
“别这样,大人,”桑乔说,“‘掉了毛的凤凰也赛过鸡’,‘一日河东,一日河
西’,‘胜负乃兵家常事’,今天摔倒了,只要不是泄了气趴在床上,我是说只要不自暴自
弃,而是准备重振旗鼓,明天就可以重新崛起。您赶快起来接待格雷戈里奥吧,外面人声嘈
杂,我估计他们已经到了。”
果然如此,在格雷戈里奥和叛教者向总督汇报了他们的情况之后,格雷戈里奥急于见到
安娜?费利克斯,就同叛教者一起来到了安东尼奥家。格雷戈里奥从阿尔及尔逃出时仍然身
着女装,后来在船上与一个同行的俘虏对换了衣服。可是无论穿什么衣服,他都显得那么惹
人喜欢,那么英俊,他太漂亮了。他的年龄看上去大约十七八岁。里科特和女儿出来迎接
他。里科特眼含热泪,安娜?费利克斯倒显得有些矜持,两个年轻人并没有互相拥抱。爱情
笃厚并不一定要十分外露。格雷戈里奥和安娜?费利克斯这一对儿的美貌使在场的人无不啧
啧赞叹。一对情人相对无言,眼睛成了传递他们欢乐而又圣洁的情思的媒介。叛教者讲述了
他们设法解救格雷戈里奥的过程,格雷戈里奥则介绍了他在女人堆里的危险和窘境。他没有
长篇大论,而是寥寥数语,表现了一种少年老成的智慧。后来里科特慷慨解囊,酬谢了划船
的水手。叛教者重又皈依了圣教,他那已腐烂的身体经过忏悔认罪重又纯洁健康了。
两天之后,总督同安东尼奥商量,怎样才能让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父亲留在西班牙。他
们觉得,把如此虔诚的基督徒安娜?费利克斯和她的善良的父亲留在西班牙,并没有什么不
合适的地方。安东尼奥自告奋勇到京城去游说这件事,而且他正好有事要到京城去办。他觉
得在京城通过熟人关系送点儿礼,很多麻烦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
“并非如此,”里科特在一旁听到了安东尼奥的话之后说道,“靠熟人关系和送礼并不
能解决问题。对于我们的萨拉萨尔伯爵、伟大的唐贝尔纳迪诺?德委拉斯科大人来说,任何
乞求、许诺、送礼和可怜相都无济于事。当初,皇上就是责成他把我们赶走的。虽然他对我
们恩威并用,可是他看透了我们这个民族已病入膏肓,只能用烧灼疗法来根治,不能再用涂
膏药来敷衍了。于是,他凭着他那处事谨慎、嗅觉灵敏、聪明的才智和令人生畏的威严挑起
了这副重担,无论我们如何绞尽脑汁、费尽心机、苦苦哀求或者企图蒙混过关,都无法逃脱
他那双阿尔戈斯①的眼睛。他总是时刻警惕着,不让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留下来,不让任何
一件事瞒住他。万一有根茎留下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就会在西班牙发芽并结出毒果。而目
前,西班牙已经彻底排除了由于我们存在而造成的隐患。菲利普三世责成唐贝尔纳迪诺?德
委拉斯科负责这件事,这是多么大胆的决定,多么英明的决策呀!”
  ①希腊神话中的三眼、四眼或多眼怪物,力大无穷,睡觉的时候总睁着一些眼睛。


“无论如何,我到了京城以后都会尽力而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安东尼奥说,
“格雷戈里奥同我一起去。他走了以后,他的父母很伤心,他也得安抚一下父母。安娜?费
利克斯不妨同我夫人留在家里或者到修道院去。我知道总督大人很愿意让善良的里科特到他
家去,然后等我回来再视情况作出决定。”
总督同意安东尼奥的意见,可是格雷戈里奥说,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和不能离开安
娜?费利克斯。不过,后来考虑到还得去见父母,回来后仍然可以找她,他便同意了。于
是,安娜?费利克斯留下来同安东尼奥的夫人在一起,里科特去了总督家。
安东尼奥出发的日子到了。唐吉诃德因为摔伤了,不便赶路,因此和桑乔又呆了两天才
走。格雷戈里奥同安娜?费利克斯告别时,两人哭得死去活来。里科特对格雷戈里奥说,如
果他愿意,可以给他一千个盾。可是格雷戈里奥一个盾也没要,只是向安东尼奥借了五个
盾,而且说到京城之后一定还。于是两人上路了。两天之后,唐吉诃德和桑乔也离开了。唐
吉诃德没有穿盔甲,只是一身便装。桑乔的驴驮着盔甲,因而桑乔只能步行跟在后面。




(本章完)
[(第66章 读者看后便知,闻者听后便知)]


离开巴塞罗那时,唐吉诃德回头看了看他被撞倒的地方,说道:
“这里就是特洛伊!并非我的胆怯,而是晦气在这里断送了我已经取得的荣誉。命运在
这里捉弄了我,使我的丰功伟绩黯然失色。我的运气在此彻底消失,再也不能复得了!”
桑乔闻言说道:
“大人,得意之时不忘形,身处逆境不气馁,才称得上是英雄胆略。我对自己也是这样
要求的。我当总督时很高兴,现在是侍从,而且得步行,可我并没有伤心。我听说人们称为
命运的那个东西就像个瞎眼醉婆,胡搅蛮干,连她自己也搞不清她究竟推翻了谁,扶植了
谁。”
“你说得太有道理了,”唐吉诃德说,“你说得太精辟了,我不知道是谁教了你这些东
西。我告诉你,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命运,也没有什么事情是靠命运产生的,不管是好
事还是坏事。除非是天意,否则所有的事情都是偶然的。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不信命运信自
己’,我就是这样。可是我不够谨慎,而且刚愎自用,所以出了丑。我本应想到白月骑士的
马身高体壮,瘦弱的罗西南多抵御不了它。但我毕竟是尽了力。我被撞倒在地,虽然丢了
脸,却没有丢掉敢做敢当的美德。我做游侠骑士时勇敢顽强,以我的双手和行动建立了我的
业绩。现在我是个落魄的绅士,也一定要遵守诺言,建立我的信誉。开步走吧,桑乔朋友,
咱们回家去苦修一年,养精蓄锐,然后再准备重返我念念不忘的武士行当吧。”
“大人,”桑乔说,“走路的滋味可不好受,而且也走不远。咱们还是把这盔甲像对待
绞刑犯那样挂在树上吧。我骑在我的驴背上,双脚不沾地,您愿意走多远咱们就走多远。要
想让我靠脚板走路,而且走得远,那可是根本办不到的。”
“说得好,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就把我的盔甲当作纪念品挂到树上去,并且在那
棵树和周围的树上刻下罗尔丹为它的盔甲镌刻的那句话吧:
  不敌罗尔丹,
  莫把盔甲犯。”
“我觉得您说得好极了。”桑乔说,“若不是因为咱们路上少不了罗西南多,真该把它
也挂到树上去。”
“说实话,无论是罗西南多还是盔甲,我都不想挂到树上去,”唐吉诃德说,“免得人
家说辛劳一场,如此下场。”
“您说得很对,”桑乔说,“据聪明人讲,驴的错不赖驮鞍。这件事是您的错,所以应
该惩罚您,不该迁怒于已经沾上了血迹的破盔甲和性情温和的罗西南多,更不能怪我的脚板
太软,明明走不了那么远的路还非要走。”
他们说着话,一天过去了,以后几天也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什么事情。第五天,他们在
一个村口遇到很多人聚集在一个客店门前。原来是过节,他们正在那儿娱乐消遣。唐吉诃德
走近时,一个农夫高声喊道:
“来的这两位大人谁都不认识,咱们让他们中的一个人说说咱们打赌的事应该怎么办
吧。”
“只要我能弄清是怎么回事,”唐吉诃德说,“我一定秉公评判。”
“这位好大人,”那个农夫说道,“现在的情况是,有一位村民特别胖,体重为十一阿
罗瓦,他要同一位体重不足五阿罗瓦的村民赛跑,条件是同样跑一百步,而且负重也一样。
可是当人家问那个胖子,体重不同的问题怎么解决时,他却说让那个体重五阿罗瓦的人再背
六阿罗瓦的东西,这样两个人的体重就一样了。”
“这就不对了,”不等唐吉诃德答话,桑乔就抢先说道,“大家都知道,前不久我当过
总督和判官,这类疑难问题还是让我来判断吧。”
“那你就说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我现在糊里糊涂的,脑子很乱。”
很多人张口结舌地围着桑乔,等着他的判断。桑乔说道:
“诸位兄弟,这个胖子的要求毫无道理。如果我听说的是真的,那么受到挑战的人应该
有权挑选武器,若是只让受挑战的人挑选妨碍自己取胜的武器就不对了。依我之见,提出赛
跑的胖子应该去掉多余的体重,不管是切还是削,是割还是剔,也不管是从身体什么部位,
反正他觉得合适就行,去掉多出来的那部分肉,只剩下五阿罗瓦,这样体重就和对手一样,
可以赛跑了。”
“太棒了,”农夫听了桑乔的决断后说,“这位大人果然真知灼见,料事如神。不过我
敢肯定,那个胖子连一盎司肉都不会割,就更别说六阿罗瓦了。”
“既然瘦子不愿受累,胖子不愿割肉,”另一个农夫说,“那就别赛了。咱们还是拿出
一半赌注去喝酒吧。咱们带这两位大人到最好的酒店去,我那份钱呢……到时候再说。”
“诸位大人,”唐吉诃德说,“我感谢你们,可是我一刻也不能停留。我现在境遇不
好,心绪不佳,恕我失礼了,我得赶紧赶路。”
说完唐吉诃德就催马向前。在场者看到唐吉诃德那副奇怪的模样,又看到他的侍从料事
如神,觉得很奇怪。他们觉得桑乔是个精明人。另一个农夫说道:
“如果仆人都这么精明,那么他的主人还用说吗?我敢打赌,他们若是再去萨拉曼卡学
习学习,转眼之间就可以成为京城的市长。这种事就跟开玩笑似的,上点学,托点儿关系,
再碰上好运气,不知什么时候就权杖在手或者戴上主教的冠冕了。”
当天晚上,唐吉诃德和桑乔露宿在野外。第二天他们继续赶路,走到半路,忽见一个人
迎面走来,脖子上挎着一个褡裢,手里拿着一杆标枪或者梭标之类的东西,看样子像个步行
信使。他走近唐吉诃德时快步抢上前,?住唐吉诃德的右腿,显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说道:
“哎呀,我的唐吉诃德大人,我们公爵大人若是知道您要回到他们的城堡去,该有多高
兴啊,他和公爵夫人正在城堡里等着您呢!”
“我并不认识你呀,朋友,”唐吉诃德说,“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想不起你是谁。”
“唐吉诃德大人,”信使答道,“我是公爵的仆人托西洛斯呀。正是我不愿为了同唐娜
罗德里格斯的女儿结婚的事同您决斗呀。”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我的对头魔法师为了诋毁我取胜的荣誉,把那个人变成
了仆人,而你就是那个人吗?”
“别说了,好大人,”信使说道,“根本就没有什么改变模样的事。我上决斗场时是仆
人托西洛斯,下场时仍然是仆人托西洛斯。我觉得那个姑娘很漂亮,想娶她,所以就不决斗
了。可是,事与愿违。您刚刚走出城堡,公爵大人就让人打了我一百棍子,说我违背了他在
决斗前给我的指示。最后的结果是姑娘当了修女,唐娜罗德里格斯回卡斯蒂利亚去了。我现
在要去巴塞罗那,主人让我给总督送信去。如果您想喝点儿酒,我带了个酒葫芦,里面装着
香醇的上等好酒,而且还有点热乎呢。我还带了一些特龙琼奶酪片可以下酒。您就是睡着
了,也能把您馋醒。”
“我是来者不拒,”桑乔说,“你把酒分分吧,给我斟点儿酒,好托西洛斯,即使西印
度群岛①的所有魔法师都不愿意也没关系。”
  ①指今日的美洲。


“你真是世界上最大的馋鬼,最大的白痴。”唐吉诃德说,“你竟看不出这是中了魔法
的信使,是个假托西洛斯吗?那么你就在这儿和他喝个够吧。我先慢慢向前走,在前面等着
你。”
托西洛斯不由得笑了。他打开葫芦,从褡裢里拿出奶酪片,又取出一个小面包,和桑乔
一起坐到绿草地上,亲亲热热地把褡裢里的东西吃了个精光。他们吃得特别香,因为信札也
沾了点奶酪味,他们还把信札也舔了舔。托西洛斯对桑乔说:
“桑乔朋友,你的主人肯定是个疯子。”
“怎么会呢?”桑乔说,“他并不欠任何人钱,该付的钱都付了,但他支付的是他的疯
癫。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而且也对他说过,可是又起了什么作用呢?况且,现在这种情况已
经结束,他被白月骑士打败了。”
托西洛斯请求桑乔给他讲讲是怎么回事,可桑乔说,让主人在前面等着太不礼貌,以后
找时间再说吧。说完桑乔抖了抖外衣,擦了擦胡子上的在遄包,又对托西洛斯说了声“再
见”,便去追赶唐吉诃德了。唐吉诃德正在一棵树的树荫下等着他呢。




(本章完)
[(第67章 唐吉诃德决定履行隐退一年的诺言,当牧人,过田园生活,以及其他有趣的真事)]


如果说唐吉诃德在被打倒之前就总是忧心忡忡,这次吃了败仗更显得烦躁不安了。前面
说到他正在树荫下等待桑乔,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会儿想到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事,
一会儿又想到他迫不得已隐退后的生活。桑乔过来了,向他夸奖托西洛斯的慷慨大方。
“桑乔啊,”唐吉诃德说,“你仍然以为他真是那个仆人吗?你曾亲眼看到杜尔西内亚
变成了农妇,镜子骑士变成了卡拉斯科学士,这些都是同我作对的魔法师们干的。看来你把
这些都忘了。不过你告诉我,你向托西洛斯打听过那个阿尔蒂西多拉后来怎么样吗?她当着
我的面哭哭啼啼,是不是在我走后就把同我的缠绵之情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我没打听这些,也没时间问这种傻事。真见鬼,您这会儿怎么还打听别人的心思,特
别是情思呢?”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爱慕之情与感激之情有很大区别,一个骑士可以对别
人的爱慕之情不动声色,但是万万不可不感谢她的一片厚意。阿尔蒂西多拉看起来非常爱
我,送给我三条头巾,这事你知道。我走的时候,她哭哭啼啼,不顾廉耻地诅咒我,埋怨
我,这些都证明她对我一片痴心。情人的愤怒最后往往变成咒骂。我不能让她指望得到我的
财富,因为我的财富像水中的月亮,是虚幻的东西。我能给她的只是我对她的怀念,不过这
并不影响我对杜尔西内亚的怀念。说到杜尔西内亚,你总是迟迟不肯抽打自己,抽打你的皮
肉,这可把她坑苦了。我真想看到你的皮肉被狼吃了!你宁可留着你的皮肉让蛆虫咬,却不
肯用它去救那位可怜的夫人。”
“大人,”桑乔说,“说实话,我不相信抽打我的屁股跟解除魔法有什么关系,这就好
比你头痛却让你去医脚似的。至少我敢发誓,您看过的那些有关游侠骑士的书里没有靠鞭笞
解除魔法的事。不过,不管怎样,待我有了时间,而且愿意抽打自己的时候,我还是要打
的。”
“但愿如此。”唐吉诃德说,“愿老天能让你明白,你有责任帮助我的女主人,她也是
你的女主人,因为我是你的主人。”
他们边说边赶路,又到了他们那天被公牛群撞倒的地方。
唐吉诃德认出了这个地方,对桑乔说道:
“咱们就是在这片草地上遇到了英姿飒爽的牧羊女和精神抖擞的牧羊人,他们想在这里
重现当年的牧羊人乐园。这倒是个挺新奇的想法。桑乔,如果你觉得合适,咱们也可以学学
他们,做做牧羊人,至少在我隐退的这段时间里可以这样。我去买些羊和其他牧人需要的东
西。我可以取名为牧人吉诃蒂斯,你就叫牧人潘西诺。咱们可以漫步在山间、森林和草地
上,这儿唱唱歌,那儿吟吟诗,饮着晶莹的泉水,清澈的溪水,或者汹涌的河水;圣栎树以
它极其丰富的枝叶供给我们香甜的果实,粗壮的栓皮槠树干是我们的坐凳,柳树为我们遮
荫,玫瑰给我们送来芳香,广阔的草原就像是一块五彩斑斓的地毯;夜晚,空气清新,星月
皎洁,咱们纵情歌唱,忧愁化为欢乐,阿波罗给我们带来诗兴,爱情为我们创造灵感,这样
咱们就可以在现在和未来的世纪里闻名遐迩,功垂史册了。”
“天哪,”桑乔说,“我仿佛已经置身于这种生活之中了。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和理发
师尼古拉斯师傅要是看见这种生活,也会来同咱们一起牧羊人;冲这快活劲儿,就连神甫也
会身不由己地钻进羊圈里来呢。”
“你说得很对,”唐吉诃德说,“如果参孙?卡拉斯科加入我们这个牧人乐园,他肯定
会来,可以叫他参索尼诺或者牧人卡拉斯孔;理发师尼古拉斯可以叫尼库洛索,就像博斯坎
叫内莫罗索①一样;至于神甫,我就不知道该起什么名字了,除非起个派生的名字,叫库里
昂布罗。至于那些可以做咱们情人的牧羊姑娘的名字,咱们不妨再仔细斟酌。不过,我的意
中人叫牧羊姑娘或牧羊公主就行了,不必再费心另外寻找,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名字了。桑
乔,你的意中人叫什么名字,你可以随便起。”
  ①博斯坎?阿尔莫加维尔是16世纪初的西班牙诗人,曾引进意大利诗歌的格律和形
式,并且影响了西班牙的伟大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现代研究资料认为,内莫罗索
是指加尔西拉索本人。


“她块头大,”桑乔说,“原名又叫特雷莎,我只能给她起个名字叫特雷索娜。此外,
我还要在诗里赞颂她,以表现我的忠贞,并没有到外面去找野食。神甫应该以身作则,不应
该有牧羊女做情人。如果学士想要情人,那就随他的便吧。”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啊!木笛声飘送到我们耳边,还
有萨莫拉风笛、长鼓、铃鼓和三弦琴!在这些乐器的音乐声中还能听到钹的声音,这样牧人
的乐器就基本上全有了。”
“什么是钹呀?”桑乔问,“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见过这种东西呢。”
“钹就是两块烛台形的铜片,”唐吉诃德说,“中间隆起的部分撞击在一起时发出一种
声音,即使算不上和谐悦耳,也不难听,而是像风笛和长鼓一样质朴。这个词源于摩尔语,
就像西班牙语中所有那些以al开头的词一样,如almohaza、alBmorzar、alfombra、
alguacil、alhucema、almacén、alcancía等等,不用再一一罗列了。以i结尾的源于摩尔
语的词只有三个,那就是borceguí、zaquizamí和maravdí。albelí和alfaauí以al开
头,以í结尾,显然都是源于阿拉伯语。你刚才问到钹,我想起了这些,顺便说说。我还
有点儿诗才,这你知道,参孙?卡拉斯科更有了不起的诗才,这有助于使咱们的这种生活更
加美满。至于神甫,我就不说什么了。不过我敢打赌,他也准有几分诗人的才气。尼古拉斯
师傅肯定也是这样,我对此毫不怀疑,因为所有或大多数理发师都能弹弹吉他,念念诗。到
时候我倾诉我的离情别绪,你自夸是忠实的情人,牧人卡拉斯孔为遭到鄙夷而忿忿不平,神
甫库里昂布罗随便当什么角色都行,那种日子该多美呀!”
桑乔说道:
“大人,我总是很不幸,恐怕永远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等我成了牧人,我得做光滑的
木匙,还得做油煎面包,甜奶酪、花冠和许许多多牧人要做的事情呀!虽然别人并没有说我
心灵,但我手巧是出了名的。我女儿桑奇卡可以给咱们送饭来。不过,也得小心,她相貌不
错,有的牧人并不那么单纯,总是不怀好意。本来是好事,可别闹出个坏结局来。无论是乡
村还是城里,无论是牧人的茅屋还是王宫的大殿,都有爱情,都有叵测的居心。‘祸根不
存,罪恶不生’,‘眼不见,心不动’,‘与其操心,不如脱身’。”
“别说那么多俗语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了那么多,其实一句话就足以表达
你的意思。我讲你多少次了,别说那么多俗语,这等于对牛弹琴,可你总是‘你说你的,我
干我的’。”
“而我觉得您总是‘煎锅嫌炒锅黑’。”桑乔说,“您总怪我说俗语,其实您说起俗语
来也是一串一串的。”
“可是桑乔,”唐吉诃德说,“我说俗语总是用得恰到好处,而你却是不管三七二十
一,抓来就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曾对你说过,俗语是历代聪明人从他们的经验里提炼
出来的警句,如果用得不当,就成了胡言乱语。咱们先别说这个了,天已经晚了,咱们得找
个地方过夜。谁知道明天的情况会怎么样呢。”
他们离开大路去找住处。晚饭吃得很晚,也吃得不好,桑乔很不满意。桑乔想到游侠骑
士只能在荒郊野岭凑合着吃,虽然有时也能在城堡或大户人家里饱餐一顿,就像在迭戈?德
米兰达的家、富人卡马乔的婚礼和安东尼奥?莫雷诺家那样。不过,世界上不能总是白天,
也不能总是黑夜,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唐吉诃德却彻夜未眠。




(本章完)
[(第68章 唐吉诃德遇猪群)]


那天晚上比较黑。虽然月亮仍在天上,可就是不愿露面。这位狄安娜夫人大概到地球的
另一面去散步了,结果弄得山谷都是黑乎乎的。唐吉诃德只打了个盹儿,就再也没睡着。桑
乔却相反,一觉睡到大天亮,一看就知道是个心宽体胖的人。唐吉诃德心事重重,睡不着,
只好把桑乔叫醒,对他说道:
“桑乔,我对你什么都不在乎的脾气真感到惊讶。你大概是石凿的或铁打的,什么时候
都无动于衷。我守夜时你睡觉,我哭泣时你唱歌,我饿得头昏眼花时你却撑得直犯懒。好佣
人应该为主人分忧,忧主人之忧嘛。你看这夜色多么清幽,万籁俱寂,仿佛在邀请我们从梦
中醒来,与它共度良宵呢。赶紧起来吧,往远处走一点儿,拿出点儿勇气和报恩的精神来,
打自己三四百鞭子,为了让杜尔西内亚摆脱魔法而把欠的帐还上一部分吧。我求求你,我不
想像上次那样跟你动手了。你打完自己之后,今夜剩下的时间咱们就唱歌儿。我倾诉我的相
思,你赞颂你的忠贞。回村以后那种牧羊的生活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
“大人,”桑乔说,“我又不是苦行僧,没必要半夜三更起来鞭挞自己,而且我也不信
鞭挞的痛苦能转化为快乐的歌声。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逼我抽打自己了,不然的话我发
誓,以后别说碰我的皮肉,就连衣服上的一根细毛儿也休想碰我!”
“多狠的心肠呀!多么冷酷的侍从呀!我白养活你了,我对你的照顾和以后会给你的照
顾,你全忘记了!你靠着我才当上了总督,你靠着我才有望获得伯爵或者类似的称号,而且
在过了这一年之后,这个诺言很快就会实现。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就在前头呀。”
“这些我不懂,”桑乔说,“我只知道在我睡觉的时候,既没有感到痛苦,也没有感到
希望,没有辛劳,也没有荣耀。不知是谁发明了睡眠,真该感谢他。睡眠消除了人类的一切
思想,成了解饥的饭食,解渴的清水,驱寒的火焰,驱热的清凉,一句话,睡眠是可以买到
一切东西的货币;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无论是智者还是傻瓜,它都像个天平,一视同仁。
我听说睡眠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和死差不多,睡着了的人就像死人一样。”
“我从没有听到你像现在这样慷慨陈词,”唐吉诃德说,“由此我认识到,你的一句口
头语说得很对:‘出身并不重要,关键是跟谁过。’”
“见鬼去吧,我的大人,”桑乔说,“现在并不是我张口就是俗语,而是您动不动就来
两句俗语,而且比我说得更多!您和我之间只有一个区别,那就是您比我说得恰当,我说得
常常对不上号。但是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俗语。”
这时,他们忽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嘈杂声以及凄厉的声音响彻了谷地。唐吉诃德站起来,
手握剑柄;桑乔则赶紧钻到驴下面,用驴驮的盔甲和驮鞍挡住自己。桑乔吓得直发抖,唐吉
诃德也茫然不知所措。声音越来越大,离他们越来越近,把其中一个人吓得够呛,而另一个
人的胆量是大家都知道的。原来,是有人赶着六百多头猪到集上去卖,正好从那儿路过。那
群猪呼哧着鼻子拼命地叫,把唐吉诃德和桑乔的耳朵都快震聋了,因而他们已经分不清那到
底是什么声音了。大群的猪浩浩荡荡地呼叫着开过来,根本不理会唐吉诃德和桑乔的尊严。
它们冲破了桑乔的防御工事,不仅撞倒了唐吉诃德,顺便还把罗西南多也带倒了。那群愚蠢
的牲畜迅速地冲过来,把驮鞍、盔甲、驴、罗西南多、桑乔和唐吉诃德都掀翻在地,一片狼
藉。桑乔挣扎着站起来,向唐吉诃德要剑,说要把这帮粗鲁的猪大爷宰掉几个。唐吉诃德对
桑乔说道:
“算了吧,朋友,是我造了孽,咱们才受到这种冒犯。这是上帝对一个战败的游侠骑士
的惩罚。战败的游侠骑士就应该被狼啃,被蜂蜇,被猪踩!”
“这也是老天对战败骑士的侍从的惩罚。”桑乔说,“这样的侍从就应该被蚊虫叮,被
虱子咬,忍饥挨饿。假如我们这些侍从是我们服侍的骑士的儿子或者什么近亲,那就是把我
们惩罚到第三代或者第四代也不为过。可是,桑乔家族跟唐吉诃德家族有什么关系呀?好
了,咱们还是先歇着吧。天快亮了,咱们再睡一会儿,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吧。”
“你去睡吧,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就知道睡觉!我可要守夜。在天亮之前的这段
时间里,我要丢开我的思绪,做一首情诗。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就已经打好腹稿了。”
“依我看,”桑乔说,“想做诗的心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您愿意怎么做诗就怎么做
吧,我反正是能睡多少就睡多少。”
然后,他随意躺到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进入了梦乡,什么欠帐、痛苦之类的事情,全
都置之脑后了。唐吉诃德靠着一棵山毛榉或者栓皮槠,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没说清是什
么树,唉声叹气地念起诗来:
  每当我想着你,爱情,
都是对我的痛苦折磨。
我真想奔向死亡,
从此把无穷的痛苦摆脱。
  然而当我到达死亡的边缘,
却又裹足不前;
爱情给我带来了如此的欢乐,
欲死不忍心,生活更执著。
  我总是虽生求死,
死又复活;
生生死死,
百般蹉跎①!
  ①这是意大利诗人佩德罗?本博的一首情诗。


唐吉诃德念着诗,叹着气,泪眼潸然,心中似乎为自己战败和思念杜尔西内亚而痛苦万
分。
天亮了,阳光照到了桑乔的眼睛上。他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四肢,望着自己带
的干粮被猪群毁得一片狼藉,不禁又诅咒起来,而且骂的还不仅仅是那群猪。后来,唐吉诃
德和桑乔又继续赶路。下午,他们看到迎面走来近十个骑马的人和四五个步行的人。唐吉诃
德不由得心情紧张起来,桑乔也吓得够呛,因为那些人手持长矛和盾牌,一副气势汹汹的样
子。唐吉诃德转身对桑乔说:
“桑乔,如果不是我的诺言束缚了我的手脚,如果我还能操持武器的话,我完全可以把
对面来的这群人打得落花流水,那么情况就不一样了。”
这时,那几个骑马的人手持长矛,一声不响地围住了唐吉诃德,分别用长矛指着他的前
胸和后背。一个步行的人把手放在嘴边上,示意唐吉诃德别出声,抓着罗西南多的笼头,把
它牵出了大路。其他几个步行的人揪着桑乔的驴,非常奇怪地一句话也不说,跟在唐吉诃德
他们后面。唐吉诃德几次想开口问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想干什么,可是刚一开口,就
有人用长矛的铁头指指他,示意他住嘴。桑乔的情况也一样,他刚要说话,就有人用带刺的
棍子捅他,而且还捅他的驴,仿佛驴也想说话似的。夜色降临,那几个人加快了脚步,唐吉
诃德和桑乔也更紧张了,尤其是听到那几个人不时地么喝:
“快走,你们这两个野人!”
“住嘴,蠢货!”
“小心点儿,你们这两个吃人的家伙!”
“别吭声,够了!不许把眼睛瞪那么大,你们这两个杀人的魔鬼,吃人不吐骨头的野
狮!”
那几个人还骂了其他一些话,唐吉诃德和桑乔听着都十分刺耳。桑乔心里说:“我们怎
么‘噎人’,怎么‘闯祸’,又怎么成‘痴人’和‘野屎’①啦?这些话真不好听。真是屋
漏偏逢下雨,人不顺心连喝凉水都塞牙缝儿。但愿这场灾祸到此为止吧。”
  ①桑乔没听清楚那几个人喊的话,误作声音相近的词了。


唐吉诃德也同样莫名其妙,猜不透那些人为什么用这些词骂他和桑乔,但他估计是凶多
吉少。
他们在黑夜中走了大约一小时,来到一座城堡前。唐吉诃德认出那是他们前不久还住过
的公爵城堡。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道,“这是怎么回事呀?这儿原先是热情好客的地方,可
是,对战败的人连好地方也变坏了,坏地方就变得更糟糕了。”
他们进了城堡的院子。看到里面的陈设,唐吉诃德和桑乔更惊奇,也更害怕了。详情请
看下章。




(本章完)
[(第69章 本书中唐吉诃德经历的最罕见最新奇的事)]


那几个骑马的人下了马,和几个步行的人一起,把桑乔和唐吉诃德推推搡搡地弄进了院
子。院子周围的大烛台上插着一百多支火炬,走廊里还有五百多盏照明灯,虽然天已渐黑,
院子里却依然如同白昼。院子中间设置了一个两米高的灵台,上面盖着一块巨大的黑色天鹅
绒。灵台四周的一百多个银烛台上燃着白色的蜡烛。灵台上摆放着一位姑娘的尸体,人虽已
死去,容貌依然楚楚动人。她头戴由各色花卉编织的花环,枕着锦缎枕头,双手交叉在胸
前,手里还有一束已经枯萎的黄色棕榈叶。院子的一端有个台子,后面的两把椅子上坐着两
个人。他们头戴王冠,手持权杖,看样子像国王之类的人物,但真假就不知道了。台子只能
沿阶而上,旁边还有两把椅子,唐吉诃德和桑乔被带过去,坐到了这两把椅子上。大家都默
不作声,同时也示意唐吉诃德和桑乔不要出声。其实,用不着告诉他们俩,他们也不会出
声。他们早已被眼前的奇怪景象惊得目瞪口呆了。
这时,有两位贵人在很多人的簇拥下登上了台子,唐吉诃德认出那是公爵和公爵夫人。
那两个像国王的人身旁有两把豪华的椅子,公爵和公爵夫人坐到了那两把椅子上。唐吉诃德
又认出躺在灵台上的竟是美丽的阿尔蒂西多拉,他怎能不更加惊奇呢?公爵和公爵夫人登上
台子后,唐吉诃德和桑乔站起来,向他们深深地鞠了躬,公爵和公爵夫人也对唐吉诃德和桑
乔微微点头。
这时,有一位陪祭从侧面走到桑乔身边,给他披上一件黑麻孝衣,衣服上画满了火焰,
又摘掉了桑乔头上的帽子,给他戴上一个纸糊的高帽,就像宗教裁判所审判犯人时给犯人戴
的那种帽子。这人还对他耳语说不许开口,否则就把他的嘴堵上或者要他的命。桑乔把自己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看到自己虽然满身是火焰,却并不灼人,也就不在意了。他把纸帽
子摘下来,看了看上面画的魔鬼,又把帽子戴上了,心想只要火不烧身,魔鬼不要他的命,
这副样子倒没什么关系。
唐吉诃德也看了看桑乔,尽管唐吉诃德已经吓呆了,可看到桑乔那个模样,还是忍不住
笑了。这时,轻柔的笛声仿佛从灵台下面飘了出来。没有任何人吭声,那笛声显得越发缠绵
动人。忽然,那个貌似尸体的姑娘枕边忽然出现了一个罗马人打扮的英俊少年。他弹着竖
琴,在琴声的伴奏下非常深情地唱起了两首诗:
  冷酷的唐吉诃德使得你
香消玉殒,阿尔蒂西多拉呀,
在这阴曹地府,
贵夫人们都为你身裹素纱。
  女主人已吩咐所有的女佣
为你戴孝披麻。
我则以胜过色雷斯①歌手的灵感,
唱出你的美貌和不幸的生涯。
  我不仅今生今世
把你赞颂,
我还要用我冰冷的舌头
让你来世美名传天下。
愿我的灵魂
飞入冥湖②之中,
挡住那忘却记忆的湖水,
秋水伊人,令我魂牵肠挂。
“不必再说了,”一个国王模样的人说道,“圣洁的歌手,不必再说了,举世无双的阿
尔蒂西多拉命途多舛,一言难尽,她的美德真是唱也唱不完。她并不是像凡夫俗子想象的那
样已经死去,而是永生在人们的传颂之中。若想让她起死回生,桑乔?潘萨就得付出代价,
现在他正好在场。那么你,与我同在冥国当判官的拉达曼托③呀,你知道,神和莫测的命运
已经决定让这个姑娘还魂,你赶紧当众宣布吧,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个消息呢。”
  ①巴尔干半岛东南部一地区。色雷斯人尤以诗歌和音乐著称。
②在希腊神话中指意大利的阿尔维诺湖,据说是地狱的入口。
③宙斯和欧罗巴之子,后来成为乐土的统治者和冥界的判官之一。此处的说话者应为另
一判官弥诺斯。


弥诺斯刚说完,拉达曼托便起身说道:
“凡是在这儿干事的人,无论高的矮的还是大的小的,都排队过来,把桑乔的下巴胡噜
二十四下,再在他的胳膊上和腰上掐十二下,用针扎六下,这样,阿尔蒂西多拉就能死而复
生。”
桑乔听了立刻大声喊道:
“我敢发誓,想在我脸上胡噜,根本没门儿!真见鬼,在我脸上胡噜跟这个姑娘死而复
生有什么关系?真是眉毛胡子一起来。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就得让我挨鞭挞,她才能摆脱
魔法;这个姑娘要还魂,就得胡噜我二十四下,用针往我身上乱扎,还得把我的胳膊掐痛!
我可不吃你们这一套!”
“你找死呀!”拉达曼托说,“放老实点儿,你这吃人的老虎;低下头来,你这傲慢的
宁录①;住嘴,又没让你做什么办不到的事。你就别找辙了,老老实实地让人胡噜你的脸,
让人用针扎你,让人掐得你直叫唤吧!喂,凡是在这儿干事的,都赶紧执行我的命令!否
则,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①《圣经》中的人物,在耶和华面前被称为“英勇的猎户”。


此时,已有六个女佣排成一队来到院里,其中四个还戴着眼镜。她们高举右手,露出四
寸长腕。现在人们都时兴长手腕。桑乔一见就立刻吼起来:
“我可以让任何人胡噜我的脸,但是女佣不行!我可以像我的主人那次在这个城堡里一
样,让猫抓我的脸,让锋利的匕首刺穿我的身体,让烧红的火钳拧我的皮肉,这些我都可以
忍耐,任凭各位大人发落。可是,如果想让这几个女佣碰我,我宁死不从!”
唐吉诃德此时也开了口,他对桑乔说道:
“忍耐一下吧,宝贝,让这几位大人也高兴高兴吧。你得感谢老天让你积德行善,帮中
了魔法的人解脱魔法,使死者复生,从而做出你的牺牲!”
女佣已经走近了桑乔。桑乔被说服了,他服服帖帖地在椅子上坐好,冲着第一个女佣扬
起脸,撅起胡子。那个女佣在桑乔的下巴上用劲胡噜了一下,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少来点儿礼,少抹点儿油吧,女佣夫人。”桑乔说,“我向上帝发誓,你手上的味儿
够酸的。”
几个女佣都胡噜了桑乔的脸,其他佣人也都拧了他。可是轮到用针扎他的时候,他再也
受不了啦。他从椅子上猛然跳起来,怒气冲冲地抓起椅子旁边的一支火炬,撵着那几个女佣
和扎过他的人喊道:
“滚开,你们这些地狱里的小鬼,难道我是铁打的,受得了这般折磨?”
阿尔蒂西多拉已经躺得太久了,这时她侧了一下身子。在场的人看到后几乎同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活了!阿尔蒂西多拉活了!”
拉达曼托让桑乔息怒,现在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唐吉诃德见阿尔蒂西多拉又能动弹了,连忙过去跪到桑乔面前,说道:
“我的心肝宝贝,你现在可不仅是我的侍从。现在你该抽自己几鞭子了,快帮助杜尔西
内亚解脱魔法吧。这会儿你的本领已经学到家啦,完全可以水到渠成。”
桑乔答道:
“真是没完没了,又要给我加码呀!刚才又拧又胡噜又扎,现在还要鞭子打!干脆拿块
大石头绑在我脖子上,把我扔到井里去吧。总是为了给别人治病而拿我开涮,我可受不了!
饶了我吧,不然我向上帝发誓,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豁出去了!”
这时,阿尔蒂西多拉已经在灵台上坐了起来,笛声也随之而起。大家齐声喊道:
“阿尔蒂西多拉万岁!阿尔蒂西多拉万岁!”
公爵、公爵夫人、弥诺斯和拉达曼托都站起身来,同唐吉诃德和桑乔一起过去,把阿尔
蒂西多拉从灵台上扶了下来。阿尔蒂西多拉似乎刚刚苏醒,向公爵和公爵夫人以及弥诺斯和
拉达曼托鞠了个躬,然后又斜瞄着唐吉诃德说道:“让上帝饶恕你吧,丧尽天良的骑士。由
于你的冷酷无情,我在另一个世界里仿佛度过了上千年。而你呢,世界上最富有同情心的侍
从呀,感谢你让我又获得了生命。桑乔朋友,以后我要送给你六件衬衫,你可以改改自己
穿。那些衬衫虽然不是件件完整如新,但至少都是干净的。”
桑乔手里拿着纸高帽,跪在地上吻了阿尔蒂西多拉的手。公爵吩咐把纸高帽拿走,把桑
乔的帽子还给桑乔,并且给桑乔穿上他自己的外衣,把画着火焰的衣服也拿走。桑乔则请求
公爵把那件衣服和那顶帽子留给他,他准备把这两件东西带回家乡,作为对这次前所未闻的
奇遇的纪念。公爵夫人满口答应,想以此证明她是桑乔的好朋友。公爵吩咐大家离开院子,
于是众人都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唐吉诃德和桑乔也回到了他们原先住过的那个房间。




(本章完)
[(第70章 承接上一章,故事补白)]


当晚,桑乔与唐吉诃德同住一屋,睡在一张带轱辘的床上。桑乔本想避免与唐吉诃德同
居一室,他知道唐吉诃德肯定会问这问那,不让他睡觉。桑乔不想多说话,浑身的疼痛迟迟
不消,连舌头也不利索了。他宁愿只身睡在茅屋里,也不愿同唐吉诃德共享那个华丽的房
间。桑乔的担心果然有道理。唐吉诃德一上床就说道:
“桑乔,你觉得今晚的事情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力量有多大,你亲眼看到了。不用箭,
不用剑或其他兵器,仅凭我的冷酷就使阿尔蒂西多拉断送了性命。”
“她愿意什么时候死,愿意怎么死,就去死吧,”桑乔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这辈
子既没爱上她,也没蔑视她。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阿尔蒂西多拉这个想入非非
的姑娘的死活,跟桑乔?潘萨受罪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必须承认,世界上的确有魔法师和魔
法。让上帝保佑我吧,因为我也免不了会中魔法。不过,现在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问这
问那了,除非您是想逼我从窗口跳出去。”
“那你就睡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只要你在挨了针扎、又掐又拧和胡噜之后
还能睡得着。”
“疼倒是不疼,”桑乔说,“最讨厌的就是乱胡噜,让那些女佣乱胡噜一气。我再求
您,让我睡觉吧,清醒的时候感觉到的痛苦,睡着了就会大大减轻。”
“但愿如此,”唐吉诃德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两人睡觉了。这部巨著的作者锡德?哈迈德想利用这段时间讲述一下,公爵和公爵夫人
为什么又想起了安排上文那场闹剧。原来,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作镜子骑士被唐吉诃德打
败,计划落空以后,他仍然念念不忘,仍然想再试试运气。他碰到曾经给桑乔的老婆特雷
莎?潘萨捎信送礼的那个仆人,打听到唐吉诃德的下落,另找了一套盔甲和一匹马,拿着一
块画有白月的盾牌,雇了个农夫,牵着一匹骡子,驮上各种必要的物品,又去找唐吉诃德。
不过,他没有用原来那个侍从托梅?塞西亚尔,免得让桑乔或唐吉诃德认出来。
参孙?卡拉斯科来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告诉他唐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在
那儿举行的擂台赛。公爵还讲了戏弄桑乔,让他鞭打自己的屁股,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
事,而且把桑乔欺骗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变成了农妇,而公爵夫人又让桑乔
相信受骗的是他自己,杜尔西内亚真的中了魔法等等,都告诉了卡拉斯科。卡拉斯科感到很
可笑,也感到惊奇,没想到桑乔竟如此单纯,而唐吉诃德又如此疯癫。公爵请求卡拉斯科在
找到唐吉诃德后,无论是否战胜了唐吉诃德,都要回来把结果告诉他。卡拉斯科同意了。他
启程去萨拉戈萨找唐吉诃德,没找到。他又继续找,结果出现了前面说过的情况。于是,他
回到公爵的城堡,把情况告诉了公爵,包括他同唐吉诃德决斗前讲好的条件,而唐吉诃德作
为一名忠实的游侠骑士,已同意回乡隐退一年。卡拉斯科说,但愿唐吉诃德的疯病在这一年
里能够治愈,他也正是为此才化装而来的。他觉得,像唐吉诃德这样聪明的贵族竟变成了疯
子,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卡拉斯科后来告别公爵,回到了家乡,等着唐吉诃德随后归来。公爵对桑乔和唐吉诃德
意犹未尽,利用这段时间又开了刚才叙述的那场玩笑。公爵派了很多佣人,让他们有的骑
马,有的步行,等候在城堡附近唐吉诃德可能经过的各条道路上,一旦发现唐吉诃德和桑
乔,无论是哄骗还是强拉,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城堡来。佣人们果然找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
并且通知了公爵。公爵事先已准备好,于是点燃了院子里的火炬和蜡烛,并且让阿尔蒂西多
拉躺到灵台上,一切都演得那么惟妙惟肖,跟真的差不多。锡德?哈迈德还说,他觉得,无
论是戏弄别人还是被人戏弄都够疯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起劲地戏弄两个疯子,他们自己也快
成两个疯子了。而那两个真疯子一个睡得正香,另一个却睡不着觉,正在胡思乱想。天亮
了,他们也该起床了。特别是唐吉诃德,无论是胜是负,从来都不喜欢睡懒觉。
唐吉诃德真的以为那个阿尔蒂西多拉死而复生了,而她却接着她的主人继续拿唐吉诃德
开心。她头上仍然戴着她在灵台上戴的那个花环,穿着一件绣着金花的白色塔夫绸长衫,头
发披散在背上,手拿一根精制的乌木杖,走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一见她进来,立
刻慌作一团,缩进被单里,张口结舌,竟连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尔蒂西多拉坐到床
边的一把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娇声细气地说道:
“尊贵的女人和庄重的姑娘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不顾廉耻,毫无顾忌地当众说出自
己内心的秘密。唐吉诃德大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多情善感,但仍然不失体面,内
心十分痛苦。我难以忍受,因而丧了命。你如此冷酷地对待我――
  面对我的哀怨,你竟然无动于衷!
没有良心的骑士啊,我已经死了两天,至少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两天。若
不是爱情怜悯我,以这位善良侍从受难的方式解救了我,现在我还在冥府里呆着呢。”
“爱情完全可以让我的驴来做这件事嘛,”桑乔说,“那我就真得感谢它啦!但愿老天
给你找一个比我主人更温存的情人。不过,姑娘,请你告诉我,你在冥府都看见什么了?真
有地狱吗?凡是绝望而死的人,最后都得下地狱的。”
“实话告诉你吧,”阿尔蒂西多接着说,“我并没有完全死去,所以我也没进入地狱。
如果真进了地狱,那我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不过,我的确到了地狱的门口,有十几个鬼
正在打球。他们都穿着裤子和紧身上衣,衣领和袖口上都绣着佛兰德式的花边,露出四寸长
的手腕子,这样可以显得手更长。他们手里拿着火焰拍。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打的不是球,
而是书,书里装的是气或者烂棉花之类的东西,真新鲜。而且,更让我惊奇的是,一般打球
的时候是赢家高兴输者悲,可是他们打球的时候,都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
“这不算新鲜,”桑乔说,“他们是鬼,所以不管玩不玩,不管赢没赢,他们都不会高
兴。”
“大概是这样吧。”阿尔蒂西多拉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挺奇怪,应该说我当时非常奇
怪,那就是他们的书只打一下就坏,不能再打第二下。所以总得换书,不管是新书旧书,简
直神了。其中有一本新书,装订得很好,刚打了一下,书就散了。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
‘你看那是什么书?’那个鬼答道:‘这是《唐吉诃德》下卷,但不是原作者锡德?哈迈德
写的那本,而是一个阿拉贡人写的,据说他家在托德西利亚斯那儿。’‘把它拿开,’另一
个鬼说,‘把它扔到地狱的深渊里去,再也别让我看到它。’‘这本书就那么差吗?’一个
鬼问道。‘太差了,’第一个鬼说,‘差得就是我想写这么差都写不了。’他们又继续玩,
打一些书。我听他们提到了唐吉诃德这个名字,而我热爱唐吉诃德,所以把这个情况尽力记
了下来。”
“那肯定是一种虚幻,”唐吉诃德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唐吉诃德。而且,这本书
在这儿也曾传阅过,传来传去的,因为谁也不想要它。无论是听说这本书被扔进了地狱的深
渊,还是听说它光明正大地在世上流传,我都不在乎,反正那本书里写的不是我。如果那本
书写得好,写得真实,它就会流传于世;如果写得不好,它问世之后不久就会消失。”
阿尔蒂西多拉还想继续埋怨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却对她说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多次了,姑娘,你总是对我寄托情思,这让我很为难。我对此只能表
示感谢,却不能予以回报。我生来就属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话,那
么,命运已把我安排给了她。若想用另外一个美女来代替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那是根本不可
能的事。这就足以让你明白了,你应该自重,不可能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听到此话,阿尔蒂西多拉脸上骤然变色。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好啊,你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榆木脑袋死心眼,比乡巴佬还固执,怎么说都不行!
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这个战败的大人,挨揍的大人,难道你真以为我会为
你去死吗?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谁稍微碰我一下我都嫌
疼,就更别说为了像你这样的笨蛋去死了。”
“这点我相信,”唐吉诃德说,“为情而死是笑话,那只是说说而已;要说真的去死,
鬼才信呢。”
他们正说着话,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位音乐家、歌手兼诗人进来了。他向唐吉诃德鞠了
个躬,说道:
“骑士大人,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您的英名和事迹,非常崇拜您。请您把我当作您的一
个仆人吧。”
唐吉诃德说:
“请您告诉我您是谁,我将以礼相待。”
小伙子说他就是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个人。
“不错,”唐吉诃德说,“您的嗓子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您唱的内容不一定合适,
加西拉索的诗同这个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您别见怪,”小伙子说,“我们这些毛头诗人总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抄谁的就抄
谁的,也不管对题不对题。如果不是胡唱乱写,那倒是怪事了。”
唐吉诃德正要答话,却被进来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断了。宾主高高兴兴地谈了很
长时间,桑乔又说了很多趣话和傻话,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出乎意料,弄不清桑乔到底是聪明
还是傻。唐吉诃德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当天就离开,因为像他这样的战败骑士应该住
在简陋的小屋,而不是住在豪华的殿堂里。公爵和公爵夫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公爵夫人问唐
吉诃德是否喜欢阿尔蒂西多拉,唐吉诃德说道:
“大人,您应该明白,这个姑娘的毛病来源于闲散,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她总有点儿正经
活干。她说地狱里很时兴花边,而且她又会做花边,那就不应该让她的手闲着。织来织去,
就没工夫想什么情人不情人的事情了。这是事实。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忠告。”
“这也是我的看法和忠告。”桑乔说道,“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哪个织花边的姑娘为爱
情而死呢。活儿一多,姑娘们就只想着完成任务,没时间去想什么爱情了。我的情况就是这
样。我刨地的时候就爱把我的内人,我是说我的特雷莎?潘萨忘记,尽管我爱她胜过自己的
眼睫毛。”
“你说得很对,桑乔,”伯爵夫人说,“以后我准备让阿尔蒂西多拉做点针线活。她的
针线活很好。”
“没必要采用这种方法,夫人。”阿尔蒂西多拉说,“一想到这位流浪汉对我的冷酷无
情,不必采用任何方法,我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夫人,请允许我出去吧,免得这个已经
不是可悲而是可恶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觉得,”公爵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
  骂个不停,
  怒气将平。”
阿尔蒂西多拉假装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向公爵和公爵夫人鞠了个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敢担保,”桑乔说,“姑娘,你运气不好,因为你碰到了一个心眼好、心肠硬的
人。要是碰上我这样的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聊完以后,唐吉诃德穿好衣服,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了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



(本章完)
[(第71章 唐吉诃德与桑乔在回乡路上遇到的事)]


战败以后失魂落魄的唐吉诃德一方面郁郁不乐,另一方面心里又很高兴。他悲的是自己
被打败了,喜的是发现了桑乔的本领居然能让阿尔蒂西多拉起死回生。不过,唐吉诃德对此
仍有一点儿疑虑,他以为阿尔蒂西多拉并没有真正死去。桑乔却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阿尔
蒂西多拉答应给他衬衫,却并没有给他。想来想去,桑乔对唐吉诃德说:
“说实话,大人,可以说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倒霉的医生了。别的医生把他看的病人治死
了,还让人家掏看病钱。他们做的只不过是开个药方,在上面签个名,而且药还不是他们做
的,是药房做的,让病人喝下去就算完事了。可是我呢,为了给别人治病,我得流血得让人
胡噜,还得让人又掐又扎又打,我自己却什么好处也没得到。我发誓,下次若是再有人找我
看病,我得先让他给我上点儿供。修道院长还得靠唱歌挣饭吃呢。我就不信老天教给我看病
的本领,却让我白白地给别人看病。”
“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阿尔蒂西多拉答应给你衬衫却没给,她这样做很不
好。尽管你那本领是白捡的,没费什么工夫去学,可你是通过挨打受罪才掌握这个本领的。
从我这方面来说,如果你原来提出为解除附在杜尔西内亚身上的魔法而要报酬,我早就付你
一大笔钱了。不过,我不知道拿了钱以后再治病是否还奏效。我可不想让金钱影响疗效。尽
管如此,我觉得咱们不妨试试。桑乔,你先说,你想要多少钱,然后你就鞭打自己吧,钱最
后扣除,反正我的钱都在你手里呢。”
桑乔一听这话立刻睁大了眼睛,把耳朵伸出一?长。只要能得到优厚的报酬,他打心眼
里愿意自己打自己。他对唐吉诃德说:
“那么好吧,大人,我愿意满足您的愿望,那样我自己也可以得到好处。我非常爱我的
孩子和老婆,而这使得我需要钱。您说吧,我每打自己一鞭子您给我多少钱?”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这本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即使把威尼斯的财宝和波托西
的矿藏全都给你也不为过。你估计你身上有我多少钱,开个价吧,每打一鞭子给你多少钱。”
“一共得打三千三百多下,”桑乔说,“我已经打了自己五下,其余的还没动呢。把这
五鞭子算作零头去掉,还剩下三千三百鞭子。就算每鞭一个夸尔蒂约吧,如果再少,谁逼我
干我也不干了,那就是三千三百个夸尔蒂约;三千夸尔蒂约就是一千五百个二分之一的雷阿
尔,相当于七百五十个雷阿尔;三百个夸尔蒂约就是一百五十个二分之一的雷阿尔,相当于
七十五个雷阿尔;再加上七百五十个雷阿尔就是八百二十五个雷阿尔。这钱我得从您的钱里
扣出来。那么我虽然挨了鞭子,回家时毕竟有钱了,心里也高兴。要想抓到鱼……我不说了
①。”
  ①下半句是“就得湿裤子”。


“积德行善的桑乔啊,可爱的桑乔啊,”唐吉诃德说,“我和杜尔西内亚这辈子该如何
报答你呀!如果这次能成功,她肯定会恢复原貌,她的不幸就会转化为幸运,我的失败也就
会转化为极大的成功。桑乔,你看你什么时候开始鞭打呀?为了让你早点儿动手,我再给你
加一百个雷阿尔。”
“什么时候?”桑乔说,“就今天晚上吧。你准备好,咱们今晚露宿在野外,我一定把
自己打得皮开肉绽。”
唐吉诃德急不可耐地等着夜晚到来。他觉得太阳神的车子好像车轮坏了,他就像情人期
待幽会那样,觉得那天特别长,而没有意识到是自己太着急了。夜晚终于到来了。他们来到
离大路不远的一片葱郁的树林中,从马背上和驴背上下来,躺在绿色的草地上吃着桑乔带来
的干粮。吃完东西后,桑乔用驴的缰绳做成一根粗而有弹性的鞭子,来到离主人大约二十步
远的几棵山毛榉树中间。唐吉诃德见到桑乔那副毅然决然的样子,对他说道:
“朋友,别把自己打坏了,打几下就停一停,别急着使劲打,中间歇口气儿。我是说你
别打得太狠了,结果还没打够数就送了命。为了避免你计错数,我在旁边用念珠给你记着鞭
数。但愿老天成全你的好意。”
“没有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儿。”桑乔说,“我自有办法既不把自己打死,也不把自
己打疼,这样才算显出我的神通。”
桑乔说完脱光了自己上半身的衣服,抓过鞭子开始抽打自己,唐吉诃德则开始为他计
数。刚打了七八下,桑乔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太重了,自己开的价也太低了。他停了一
下,对唐吉诃德说刚才自己吃亏了,他觉得每鞭应该付半个雷阿尔,而不是一个夸尔蒂约。”
“你接着打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别松劲儿,我把价钱提高一倍。”
“既然这样,”桑乔说,“那就听天由命吧,让鞭子像雨点一般地打来吧!”
可是,狡滑的桑乔并没有把鞭子打在自己的背上,而是打到了树干上,而且每打一下还
呻吟一下,仿佛每一下都打得非常狠似的。唐吉诃德心肠软,怕桑乔不小心把自己打死,那
么他的目的也就达不到了,便对桑乔说道:
“喂,朋友,为了你的性命,咱们这次还是到这儿为止吧。我觉得这副药太厉害了,得
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如果我没数错的话,你已经打了自己一千多下。这次打这么多就
够了,驴虽然能负重,太重了也驮不动。”唐吉诃德说话就是这么粗鲁。
“不,不,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想让人说我拿了钱就不认帐。您让开一点儿,让
我再打一千下,有这么两回就可以完事了,也许还能有富余呢。”
“既然你能受得了,”唐吉诃德说,“愿老天助你一臂之力。
你打吧,我走开一点儿。”
桑乔又继续抽下去,把好几棵树的树皮都抽得脱落了。由此可见他抽得有多狠。有一次
他狠命地抽打一棵山毛榉,竟提高了嗓门喊道:
“参孙啊,我宁愿与他们同归于尽!”
听到这凄厉的喊声和猛烈的抽打声,唐吉诃德赶紧跑了过来。他抓住桑乔那根用缰绳做
的鞭子,对桑乔说道:
“桑乔,命运不允许你为了我的利益而牺牲你的性命。你还得养活老婆孩子呢,还是让
杜尔西内亚再等个更好的机会吧。实现我的愿望已经指日可待,我知足了。你还是先养足精
神,找个大家都合适的时候再了结这件事情吧。”
“我的大人,”桑乔说,“既然您愿意这样,就先打到这儿吧。您把您的外衣被到我背
上吧。我出了一身汗,可千万别着凉,初次受鞭笞的人最怕着凉。”
唐吉诃德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桑乔披上,自己仅穿着内衣。桑乔裹着唐吉诃德的外衣
睡着了,一觉睡到了日出。两人继续赶路,走了三西里远。
他们在一个客店前下了马和驴。唐吉诃德认出那只是一个客店,而不是什么带有壕沟、
?望塔、吊门和吊桥的城堡。自从吃了败仗以后,唐吉诃德比以前清醒多了,下面就可以证
明这一点。他们被安排到楼下的一个房间里。在房间的墙壁上,按照当时农村的习惯挂着几
幅旧皮雕画,其中一幅拙劣地画着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从墨涅拉俄斯①,那儿拐走的情
景;另一幅画的是狄多和埃涅阿斯的故事。狄多站在一座高塔上,挥舞着半条床单,向海上
乘着三桅船或双桅船逃亡的远客示意。唐吉诃德发现画上的海伦并非不情愿,因为她正在偷
偷地笑;而美丽的狄多脸上则淌出了胡桃般大小的泪珠。唐吉诃德说道:
  ①在希腊神话中,帕里斯从海伦的丈夫墨涅拉俄斯处拐走了海伦,引起了特洛伊战
争。


“这两位夫人没有出生在当今的时代真是太不幸了,而我没有出生在她们那个年代也很
不幸。那几个人若是遇到了我,特洛伊就不会被烧掉,伽太基也不会被毁掉,我一个人就可
以把帕里斯杀掉,就可以免除这些灾难!”
“我敢打赌,”桑乔说,“不用多久,所有酒店、客店、旅馆或者理发店,都不会不把
咱们的事迹画上去。我希望有比这些人更优秀的画家来画出咱们的事迹。”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而且,这个画家应该像乌韦达的画家奥瓦内哈那
样,人家问他画的是什么东西时,他说:‘像什么就是什么。’如果他偶然画出了一只公
鸡,他就会在下面注上:“这是一只公鸡。”免得别人以为他画的是一只狐狸。桑乔,绘画
和写作其实是一回事,我觉得那个出版了唐吉诃德新传的家伙,大概就是这样的人,他写的
像什么就算什么。他大概也像多年前宫廷的一位叫毛莱翁的诗人一样,别人问他什么他都信
口乱说。别人问他Deum de Deo是什么意思,他就说是De donde diere①。不过,咱
们暂且不谈这些吧。桑乔,你告诉我,你是否愿意今天晚上再打自己一顿?而且,你是愿意
在屋里打呢,还是愿意在露天打?”
  ①前句为拉丁文“上帝啊”的意思,后句为西班牙文“无论从哪儿来”的意思。两
句形相近,意义不同。


“大人呀,”桑乔说,“我觉得在屋里打和在野外打都一样,不过最好还是在树林里,
这样我就会觉得有那些树同我在一起,可以神奇地同我分享痛苦。”
“那就算了,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你还是养精蓄锐,等咱们回到村里再打吧。
最迟后天,咱们就可以到家了。”
桑乔说随唐吉诃德的便,但他愿意趁热打铁,一鼓作气,尽快把这件事了结:“‘拖拖
拉拉,事情就玄’,‘板上钉钉事竟成’,‘一个在手胜过两个在望’,‘手里的鸟胜过天
上的鹰’嘛。”
“看在上帝份上,你别再说俗语了。”唐吉诃德说,“我看你老毛病又犯了。你有话就
直说,别绕弯说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以后会知道这对你有多大
好处。”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毛病,”桑乔说,“不说点俗语,我就觉得没说清楚。不过,以
后我尽可能改吧。”
他们这次谈话到此结束。




(本章完)
[(第72章 唐吉诃德和桑乔如何返乡)]


唐吉诃德和桑乔那天在客店里等待天黑。他们一个想在野外把自己那顿鞭子打完,另一
个想看看打完之后,自己的愿望是否能够实现。这时,一个骑马的客人带着三四个佣人来到
了客店。一个佣人向那个看样子是主人的人说道:
“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您可以先在这儿睡个午觉,这个客店既干净又凉快。”
唐吉诃德听到此话,对桑乔说道:
“你看,桑乔,我随手翻阅那本写我的小说下卷时,常见到这个阿尔瓦罗?塔费的名
字。”
“那很可能,”桑乔说,“咱们等他下了马,然后去问问他。”
那人下了马,来到唐吉诃德对面的房间。
原来店主也给了他一个楼下的房间。在那间房子里也挂着同唐吉诃德这个房间一样的皮
雕画。新来的客人换了身夏天的衣服,来到客店门口。门口宽敞凉爽。他见唐吉诃德正在门
口散步,便问道:
“请问您要到哪儿去,尊贵的大人?”
唐吉诃德答道:
“离这儿不远的一个村庄。我是那儿的人。您准备到哪儿去?”
“我嘛,大人,”那人说道,“要去格拉纳达,那儿是我的故乡。”
“多好的地方啊!”唐吉诃德说,“请问您尊姓大名,这对我来说很重要,只是说来话
长。”
“我叫阿尔瓦罗?塔费。”那个客人答道。
唐吉诃德说道:
“有一位文坛新手刚刚出版了一本《唐吉诃德》下卷,里面有个阿尔瓦罗?塔费,大概
就是您吧。”
“正是我,”那人答道,“书里的那个主人公唐吉诃德是我的老朋友,是我把他从家乡
带出去的。别的不说,至少他去萨拉戈萨参加擂台赛,就是我鼓动他去的。说实在的,我真
帮了他不少忙,多亏我才使他背上免受了皮肉之苦。他这个人太鲁莽。”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看我有点儿像您说的那个唐吉诃德吗?”
“不像,”那人说道,“一点儿也不像。”
“那个唐吉诃德还带了一个名叫桑乔?潘萨的侍从吧?”
唐吉诃德问道。
“是有个侍从。”阿尔瓦罗说道,“虽然我听说这个侍从很滑稽,却从来没听他说过一
句俏皮话。”
“这点我完全相信,”桑乔这时也插嘴道,“因为俏皮话并不是人人都会说的。尊贵的
大人,您说的那个桑乔准是个头号的笨蛋、傻瓜、盗贼,我才是真正的桑乔?潘萨呢。我妙
语连珠,不信您可以试试。您跟着我至少一年,就会发现我开口就是俏皮话,常常是我还没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就把听我说话的人全都逗笑了。曼查的那位真正的唐吉诃德声名显
赫,既勇敢又聪明。他多情善感,铲除邪恶,扶弱济贫,保护寡妇,惹得姑娘们为他死去活
来,他唯一的心上人就是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他就是您眼前这位大人。他是我的主人,其
他的所有唐吉诃德和桑乔都是骗人的。”
“天哪,一点儿也不错。”阿尔瓦罗说,“朋友,你开口几句就说得妙不可言。我原来
见过的那个桑乔说得倒是不少,可是没你说得风趣。他不能说却挺能吃,不滑稽却挺傻。我
敢肯定,那些专同唐吉诃德作对的魔法师也想借那个坏唐吉诃德来同我作对。我不知道该怎
么说才好,但我敢发誓,那个唐吉诃德已经让我送到托莱多的天神院①去治疗了,现在又冒
出一个唐吉诃德来,虽然这位大人与我那个唐吉诃德大不相同。”
  ①这里指疯人院。


“我是不是好人,我不知道。”唐吉诃德说,“我只知道我不是坏人。为了证明这一
点,我想告诉您,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这辈子从未去过萨拉戈萨。我听说那个冒牌的唐
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擂台赛,我就不去了,以正视听。于是我直奔巴塞罗
那。那儿是礼仪之邦,是外来人的安身处,是济贫处,是勇士的摇篮。它给受难之人以慰
籍,给真正的朋友以交往的场所,无论地势或者风景,都是独一无二的理想之处。
“虽然我也在那儿遇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而且很糟糕,但毕竟亲眼见到了它,总算不
虚此行。总之,阿尔瓦罗?塔费大人,我就是曼查的那位名扬四海的唐吉诃德,而不是什么
欺世盗名的可怜虫。您既然是位绅士,我就请求您当着这个村的长官的面声明,您是平生第
一次见到我,我不是那本书的下卷里说的那个唐吉诃德,我的这个侍从桑乔?潘萨也不是您
见过的那个桑乔。”
“乐于从命。”阿尔瓦罗说,“想不到我竟同时见到了两个名字完全相同、行为却大相
径庭的唐吉诃德和桑乔,真让我惊讶。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见到和遇到的事情了。”
“您肯定像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一样中了魔法。”桑乔说,“您可以祈求老天,让我像
对待她那样,为解除附在您身上的魔法而再打自己三千多鞭子。我一定尽力,而且分文不
取。”
“我不明白什么鞭子不鞭子。”阿尔瓦罗说。
桑乔说,说来话长,不过既然同路,可以在路上再慢慢讲。这时,到了吃饭的时间,唐
吉诃德和阿尔瓦罗一起进餐。恰巧该村的村长来到了客店,还带了个文书。唐吉诃德请求村
长,说他有权力让那位在场的绅士阿尔瓦罗?塔费在村长面前发表声明,这位绅士刚才居然
没认出曼查的唐吉诃德,而这个唐吉诃德并不是托德西利亚斯一个叫阿韦利亚内达的人出版
的一本《唐吉诃德》下卷里说的那个唐吉诃德。村长按照法律规定办理了这个声明,而且这
个声明具有完全的法律效力。唐吉诃德和桑乔非常高兴,觉得这个声明对于他们很重要,似
乎他们自己的言行还不足以证明两个唐吉诃德和两个桑乔之间的差别似的。阿尔瓦罗和唐吉
诃德寒暄了一番,感觉这位曼查的唐吉诃德很明世理,于是阿尔瓦罗真的以为是自己错了,
竟遇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唐吉诃德,以为是自己中了魔法。
当天下午,他们离开了那个客店,走了约半西里路,来到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向唐吉
诃德居住的村庄,另一条则是阿尔瓦罗要走的那条路。在这段短短的路程上,唐吉诃德向阿
尔瓦罗讲述了他被打败的倒霉事,以及杜尔西内亚如何中了魔法又如何摆脱魔法的事,令阿
尔瓦罗惊讶不已。阿尔瓦罗拥抱了唐吉诃德和桑乔之后继续赶自己的路。唐吉诃德也接着往
前走。当晚,他在一片小树林里过夜,以便让桑乔完成他尚未完成的那部分鞭笞。桑乔又像
前一天晚上那样如法炮制,结果没伤着自己的背,倒把几棵山毛榉的树皮打得够呛。桑乔根
本就没抽自己的背。假如他背上有个苍蝇,也不会被鞭笞轰走。唐吉诃德丝毫不差地计着
数,加上前一夜打的,一共打了三千零二十九下。太阳好像早早就升起来了,想看看桑乔怎
样折腾自己。天亮之后,他们又继续赶路,一路上谈的无非是阿尔瓦罗如何受了骗,他们又
如何办理了正式的法律文件。
他们走了一天一夜,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值得记叙的事情。由于桑乔完成了鞭笞的任务,
唐吉诃德特别高兴。他期待着天明,想看看能否在路上遇到他那位已经摆脱了魔法的杜尔西
内亚。路上每碰到一个女人,唐吉诃德都要看看是不是杜尔西内亚。他坚信梅尔林的话不会
有错。他这样胡思乱想着,同桑乔一起爬上了一个山坡,从山坡上可以看到他们的村庄。
桑乔一看到村庄,便跪下来说道:
“我渴望已久的家乡啊,睁开眼睛看看吧,你的儿子桑乔?潘萨回来了。他虽然没能发
财,却挨足了鞭子。张开你的臂膀,也请接受你的儿子唐吉诃德吧。他虽然败在了别人手
下,却战胜了自己。他对我说过,这是他所企盼的最大胜利。我现在手里有钱了。虽然我狠
狠地挨了鞭子,却也算个体面的人物了。”
“别犯傻了,”唐吉诃德说,“咱们还是径直回村吧。回去以后咱们就充分发挥咱们的
想象力,筹划一下咱们的牧人乐园生活吧。”
说着两人就下了山坡,进村去了。




(本章完)
[(第73章 唐吉诃德进村遇先兆,及其他为本书增辉的事)]


锡德?哈迈德说,唐吉诃德进村时,看到两个孩子正在打谷场上吵架。一个孩子说:
“你死心吧,佩里吉略,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唐吉诃德听见了,问桑乔:
“你听见那个孩子的话了吗,朋友?他说:‘你这辈子别想再看到她了。’”
“听见了,”桑乔说,“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什么关系?”唐吉诃德说,“那句话是冲我说的,意思是说我这辈子别想再看到杜尔
西内亚了。”
桑乔刚要说话,忽然看见野地里有一只兔子正向他们跑来,许多猎狗和猎人在后面追
赶。兔子吓得东躲西藏,最后窜到了驴肚子下面。桑乔伸手抓住兔子,把它交给了唐吉诃
德。唐吉诃德喃喃自语道:
“不祥之兆,不祥之兆!猎狗追,兔子跑,杜尔西内亚见不到!”
“您真怪,”桑乔说,“就算这只兔子是杜尔西内亚,后面追赶的是把她变成农妇的可
恶的魔法师,她不是已经脱身了吗?而且,我又把它抓住交给了您,您正把它抱在怀里抚
摸,这里有什么不祥之兆呢?”
两个吵架的孩子也跑来看兔子。桑乔问其中一个孩子刚才为什么吵架。那个说过“你这
辈子别想再见到她了”的孩子说,他拿了另外一个孩子的一笼子蟋蟀,打算一辈子不还了。
桑乔从衣袋里掏出四文钱,送给那个孩子,向他要过那个笼子,再把它交给唐吉诃德,并且
说道:
“大人,这样不祥之兆就被打消了。其实,它和咱们的事根本没关系。我虽然笨,可是
我知道,这些预兆只是过眼烟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记得咱们村的神甫说过,基督徒和
聪明人不该注意这些枝节小事。您前几天也对我说过,相信兆头的人都是傻瓜。咱们不值得
在这些事情上纠缠,还是进村吧。”
猎人们跑过来要兔子,唐吉诃德把兔子给了他们。两人又往前走,在村口看到神甫和卡
拉斯科学士正在一块草地上祈祷。应该说一下,在阿尔蒂西多拉还魂的那天晚上,桑乔曾穿
过一件画满火焰的麻布衣服。现在,桑乔却把这件衣服当作盖布盖住了驴和放在驴背上的盔
甲,还把那顶纸高帽戴到了驴头上。可以说,世界上从没有驴是这种打扮。神甫和学士马上
认出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张开双臂过来迎接他们。唐吉诃德下了马,紧紧拥抱了神甫和学
士。孩子们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驴头上的纸高帽,都跑过来看,而且还互相招呼着:
“伙伴们,快来看啊,桑乔?潘萨的驴打扮得多么漂亮!
唐吉诃德的马可是比以前更瘦了。”
唐吉诃德和桑乔在神甫和学士的陪伴下以及孩子们的簇拥下进了村子。他们先来到唐吉
诃德家。唐吉诃德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听说唐吉诃德要回来了,正在门口等着呢。桑乔的老婆
特雷莎?潘萨也听到了消息,披头散发、袒胸露背地拉着女儿桑奇卡跑来找丈夫。她见桑乔
没有如她想象的那样像个总督似的穿得衣冠楚楚,便对桑乔说道:
“你怎么这个样子呀,我的丈夫?看你像是走回来的,一定把脚走疼了。我看你像个逃
难的,哪里像什么总督!”
“别说了,特雷莎,”桑乔说,“以为有好事的地方,常常根本就没那么回事。咱们先
回家吧,我有好多新鲜事要告诉你呢。我带钱回来了。这是大事。钱是我想法子挣的,谁也
没坑。”
“别管是怎么挣的,”特雷莎说,“只要带回钱来就行,我的好丈夫。无论怎样挣,你
也不会挣出什么新花样。”
桑奇卡抱着父亲,问他为自己带了什么东西,她一直在等着呢。女儿一手抓着桑乔的腰
带,一手牵着驴,特雷莎拉着丈夫的手,一起回了家。唐吉诃德家里只剩下唐吉诃德、女管
家和外甥女。神甫和学士也留下来陪伴唐吉诃德。
唐吉诃德立刻把学士和神甫拉到一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如何吃败仗,按讲定的条件得
在家里呆一年;他是真正的游侠骑士,决心恪守条件的规定,不越雷池一步。他又说,他打
算这一段时间过无忧无虑的牧羊生活,在田野树林里抒发他的情思。他还请求神甫和学士,
如果没有其他重大的事情,就来跟他作伴。他要买一大群羊,并且已经为他们取了世界上最
有牧歌风味的名字。神甫问他都是什么名字。唐吉诃德说,他本人叫牧羊人吉诃蒂斯,学士
叫牧羊人卡拉斯孔,神甫叫牧羊人库里昂布罗,桑乔?潘萨叫牧羊人潘希诺。
神甫和学士眼见他的疯劲又有了新花样,十分吃惊,但是想到这样可以把他留在家乡,
并且可望在这一年内治好他那游侠骑士的疯癫,于是就接受了他这种牧羊生涯的痴想,并且
表示愿与他共度牧羊生涯。
“大家都知道,”参孙?卡拉斯科说,“我作诗是非常在行的,我可以写好多好多牧
歌。咱们在田野里漫游时,可以引吭高歌。不过,先生们,有件事可别忘了:咱们得给自己
歌颂的牧羊姑娘选一个名字,这是绝对必要的。还别忘了多情的牧羊人的习惯:不管树有多
硬,要在每棵树上都刻上那个牧羊姑娘的名字。”
“你讲得太对了,”唐吉诃德答道,“不过,我是不用费神给虚拟的牧羊姑娘找名字
了,因为我的心已经被绝代佳人杜尔西内亚占据了。她是河边的光环,草原的花朵,美女的
典范,风雅的楷模,总之,对她极尽赞颂也毫不过分。”
“是这样,”神甫说,“但我们还得为我们的牧羊姑娘起几个名字,即使没有很合适
的,也得找几个差不多的。”
参孙?卡拉斯科说道:
“如果没有合适的名字,咱们可以借用书上的。书上有的是,什么菲丽达、阿玛丽丝、
迪亚娜丝、弗莱丽达丝、加拉特娅丝、贝丽萨尔达丝等等。这些在市场上就有卖的,咱们买
回来就是咱们的。假如我那位夫人,最好说我那位牧羊姑娘,名叫安娜,我就以安娜尔达的
名字歌颂她;如果她叫弗朗西丝卡,我就叫她弗朗塞妮亚;她若是叫露西亚,我就叫她露辛
达,这就行了。如果桑乔?潘萨愿意加入进来,可以把他老婆特雷莎?潘萨称为特雷萨依
娜。”
唐吉诃德听到这些名字,不禁笑了。神甫再次称赞他的决定英明,表示只要不忙就来跟
他作伴。然后他们二人告辞,同时还劝他注意保养身体。
女管家和外甥女跟往常一样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神甫和学士刚走,她们俩就进来找唐吉
诃德。外甥女说:
“这是怎么回事,舅舅?我们以为您这次回来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过点清闲日子
呢,可是您又想起了什么馊主意,说什么――
  小牧童你来了,
  小牧童你又走了。
老实说吧,您这把年纪,干什么都力不从心了。”
女管家也说道:
“大人,旷野里奔波,夏天的烈日,冬天的寒霜,您怎么受得了?还有豺狼的嚎叫哩!
老天保佑!大人,您连想也别去想。那行当只配给天生干那活儿的人去干,给健壮如牛的人
去干。当游侠骑士纵有千不好,万不好,也比当牧羊人强。说实话,主人,听我的忠告吧。
我并不是吃饱了撑得胡乱说,我还在吃斋修身哩。我都五十多了,还是听我的吧:守在家
里,照料一下家业,常做忏悔,帮穷人做点好事,要是有什么灾害降临,全由我顶着好了。”
唐吉诃德说:“孩子们,别多说,该干什么我心中有数。我这会儿觉得有点不舒服,你
们扶我上床吧。你们放心,不管我当游侠骑士还是当牧羊人,我都会照顾你们,到时你们就
知道了。”
外甥女和女管家无疑都是好脾气,她们扶他上了床,给他吃的,精心地照料他睡下。



(本章完)
[(第74章 唐吉诃德生病、立遗嘱和逝世)]


人世间一切事物,无不经历了由兴至衰并且最后导致消亡的历程,特别是人的生命。唐
吉诃德的生命也并未得到老天的特别关照,因而不知不觉地走了下坡路。也许是因为他被打
败了,心中郁郁不乐,也许是因为老天的安排,他高烧不退,在床上躺了六天。神甫、学士
和理发师常常来看他,桑乔也一直守在他床边。他们估计,唐吉诃德是因为被打败造成的忧
伤,以及未能实现他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初衷而病倒的,便尽可能地为他宽心。学士叫
唐吉诃德振作起精神来,准备过牧羊人的生活,为此他还写了一首牧歌,可以说超过了萨纳
萨罗①所有的诗;此外,他还花钱买了两只著名的牧羊犬,一只叫巴尔西诺,另一只叫布特
龙,是一个叫金塔纳尔的牧人卖给他的;可是,唐吉诃德仍然愁眉不展。
  ①萨纳萨罗是意大利诗人,曾出版诗集《牧人乐园》。


朋友们又为唐吉诃德请来了大夫。大夫号了脉,说情况不好,现在无论如何得先拯救他
的灵魂,他的身体已经很危险了。唐吉诃德听了以后很镇静,可是女管家、外甥女和侍从却
伤心地哭了起来,好像唐吉诃德已经死到临头了。大夫认为忧郁是唐吉诃德的病根。唐吉诃
德说,他想一个人呆一会儿,睡一会儿觉。大家出去了,唐吉诃德一下子就睡了六个小时。
女管家和外甥女生怕唐吉诃德一下子睡过去,可他醒来后却大声说道:
“感谢万能的上帝,给了我如此的恩典。上帝慈悲无量,盖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
外甥女仔细听着,觉得他的谈吐比以前清醒了,至少比生病期间清醒了,便问道:
“您说什么呀?咱们又得了什么新的恩典?慈悲是怎么回事?罪孽是怎么回事?”
“慈悲就是上帝现在对我发的慈悲。”唐吉诃德说,“外甥女,我刚才说,他的慈悲盖
过了世人所有的罪孽。他恢复了我的理智,使我不再受任何干扰。过去,我老是读那些该死
的骑士小说,给自己罩上了无知的阴云。现在,这些阴云已荡然无存。我已清楚那些书纯属
胡说八道,只是深悔自己觉悟太迟,没有时间去研读一些启迪心灵智慧的书来补救了。外甥
女啊,我发现自己死期已至,尽管我一生都被别人当成疯子,我在死时却不愿如此。孩子,
去把我的好朋友神甫、卡拉斯科学士和尼古拉斯师傅叫来吧,我要忏悔和立遗嘱。”
这三个人正好进来了。唐吉诃德一见到他们就说:
“善良的大人们,我有个好消息,我不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了,而是阿隆索?基哈诺,
人们习惯称我为‘大好人’。我现在把高卢的阿马迪斯和他的世代家族视为仇敌,对所有荒
诞不经的骑士小说弃如敝屣。我意识到了阅读这些小说的愚蠢性和危险性。靠上帝的慈悲,
我现在已翻然悔悟,对骑士小说深恶痛绝了。”
三个人听了都以为唐吉诃德又发疯了。参孙说道:
“唐吉诃德大人,您这是怎么了?我们刚刚得到消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摆脱了魔
法。现在咱们马上就要去当牧人,过无忧无虑、无拘无束的生活了,您怎么又临阵退缩呢?
您清醒清醒,别再说了。”
“正是那些东西害了我一辈子,”唐吉诃德说,“靠老天帮忙,但愿在我临死前,它们
能对我转害为益。大人们,我觉得我现在已行将就木,别再耍弄我了。请你们找个忏悔神父
和公证人来吧,我要立遗嘱。在这种时刻不应该拿人的灵魂开玩笑。所以,我请神甫听我忏
悔,其他人去找公证人来。”
大家听了唐吉诃德的话十分惊奇,面面相觑。尽管他们仍有所怀疑,但还是愿意相信这
件事,料想是唐吉诃德快死了,因此由疯癫变得明智了。他还说了许多虚诚而有道理的话,
证明他确实已经恢复正常了。
神甫让大家出去,他自己留下听唐吉诃德忏悔。学士去找公证人,一会儿就和桑乔一起
回来了。桑乔听学士介绍了唐吉诃德现在的状况,又见女管家和外甥女哭哭啼啼,也抽泣起
来,泪流满面。唐吉诃德忏悔完,神甫出来说道:
“这个神智清醒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真是要死了,咱们进去为他立遗嘱吧。”
女管家、外甥女和唐吉诃德的好侍从桑乔听到这话泪水又夺眶而出,而且哽咽不止。前
面讲过,无论在这个唐吉诃德确实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的时候,还是在后来成了曼查的
唐吉诃德以后,都性情温和,待人厚道,所以不仅家里人喜欢他,村里所有认识他的人也都
喜欢他。公证人跟着大家来到唐吉诃德的房间里,准备好了遗嘱的开头格式。在为唐吉诃德
的灵魂祝福后,人们又按照基督教的规定举行了仪式,然后唐吉诃德说道:
“遗嘱内容:我曾自愿将一笔钱交给桑乔?潘萨掌管。在我疯癫的时期,他充当了我的
侍从。现在,我们之间的帐目和纠葛我不再追究,他也不必再向我交代帐目。如果除了我欠
他的款项之外还略有结余,也全部都归他所有,但愿能对他有所帮助。在我疯癫之时,我曾
让他出任岛屿的总督,现在我并不糊涂,如果可能的话,我将让他出任一个王国的国王,他
忠厚老实,受之无愧。”
唐吉诃德又转过头对桑乔说:
“朋友,请原谅我把你害得像我和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一样疯疯癫癫。”
“哎哟,”桑乔哭着说道,“您可别死呀。您听听我的劝,长命百岁吧。一个人最大的
疯癫就是让自己无缘无故地死去!现在既没人杀您,也没人打您,您可别因为忧郁就结束了
自己的性命。您别犯懒了,从床上爬起来,咱们按照约定的那样,穿上牧人的服装到野外去
吧,也许咱们能在某一丛灌木后面碰到杜尔西内亚呢,肯定能碰到!如果您因为战败而忧郁
致死,那全都怨我,是我没把罗西南多的肚带拴好,让它把您摔了下来。况且,您在那些骑
士小说里也见到过,一些骑士被另外一些骑士打败是常有的事,今日败,明天又会胜嘛。”
“是这样,”参孙说道,“桑乔这些话说得确实很对。”
“诸位大人,”唐吉诃德说,“且听我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我过去是疯子,现在不疯
了;我以前是曼查的唐吉诃德,现在就像刚才我说过的,我是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但愿
诸位见我真心忏悔,能够像以前一样尊重我。请继续写下去吧,公证人大人。
“内容:除去应扣除的款项外,将我的全部财产遗赠给我在场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
娜,但首先应支付女管家在我家做工期间应得到的全部报酬,另外再加二十个杜卡多和一件
衣服。我指定在场的神甫大人和参孙?卡拉斯科学士大人为遗嘱执行人。
“内容:如果我的外甥女安东尼娅?基哈娜愿意结婚,她必须嫁给一个经查明对骑士小
说一无所知的人;若查明此人读过骑士小说,而我的外甥女仍然愿意同他结婚,并且同他结
了婚,我将收回我的成命,由我的遗嘱执行人将我的财产捐赠给慈善机构。
“内容:我请求上述遗嘱执行人,如果遇到那位据说是撰写了《唐吉诃德》下卷的作
者,请代我向他竭诚致歉。我竟意想不到地促成他写了这部荒谬绝伦的小说,对此我深感不
安。”
立完遗嘱,唐吉诃德昏了过去,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大家七手八脚地赶紧抢救,就这样
醒过来又昏过去地持续了三天。
唐吉诃德家里乱成一团,不过,外甥女照常吃饭,女管家依然喝酒,桑乔情绪也还行,
因为继承的财产多多少少减轻了继承者怀念垂死者的悲伤。最后,唐吉诃德接受了各种圣
礼,又慷慨陈词地抨击了骑士小说之后便溘然长逝了。公证人当时在场,他说,他从未在任
何一本骑士小说里看到过任何一个游侠骑士像唐吉诃德这样安然死在了床上。唐吉诃德在亲
友的同情和眼泪中魂归西天,也就是说他死了。
神甫见状立刻请公证人出具证明:人称曼查的唐吉诃德的大好人阿隆索?基哈诺已经过
世,属自然死亡。神甫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在锡德?哈迈德之后又杜撰唐吉诃德起死回
生,建立了无穷无尽的英雄业绩等等。唐吉诃德从此告别了人间。关于他的家乡,锡德?哈
迈德不愿明确指出来,以便让曼查所有村镇的人都以为自己是唐吉诃德的后代,就像希腊的
六个城市都争说荷马是自己那个地方的人一样。
至于桑乔、外甥女和女管家如何哀悼唐吉诃德,我们姑且略去,只说参孙?卡拉斯科学
士在唐吉诃德的墓碑上写的墓志铭吧:
高尚贵族,
长眠此地,
英勇绝伦,
虽死犹生,
功盖天地。
雄踞世界,
震憾寰宇,
身经百难,
生前疯癫,
死后颖异。
具有远见卓识的锡德?哈迈德又写道:“我的笔呀,我且把你搁置于此。你将存在几个
世纪,也许会有某些文痞把你重新拿起,滥用一气。不过,不等他们下手,我就要用最好的
方式告诉他们:
请不要碰这支笔,
不要那么卑鄙;
这项伟大的事业
专为我立。
“唐吉诃德只为我而生,我也只为他而生;他能做,我能写,只有我们俩能够合二为
一。托德西利亚斯的冒牌作家竟敢用他的拙笔刻画我们的英勇骑士的业绩,实在是力不从
心,才思也不够功底。如果你碰到了他,就告诉他,还是让唐吉诃德那把老骨头安息吧。不
要违背死亡的规律,让他又从墓地里跑出来,到旧卡斯蒂利亚去了①。他确实已经躺到了地
下,不可能再作第三次出游了。他两次出征,已经让人们把游侠骑士的行径嘲弄得淋漓尽致
了,无论是当地还是其他王国的人对此都很赞赏。你对怀有恶意的人好言相劝,已经尽到了
你作为基督徒的义务。我的愿望无非是让人们对那些骑士小说里人物的荒诞行径深恶痛绝。
现在,我首先享受到了这种成果,已经心满意足。由于我这本关于唐吉诃德的真实故事,骑
士小说将日趋衰落,并且最终将彻底消亡。
再见。
  ①那本伪作说,唐吉诃德从疯人院出来后又去了旧卡斯蒂利亚等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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