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想,一个女人怎么也不会爱上一个她经常见面的人,一个她从小认识的人;男人也往往这样。使女孩子动心的,总是一个萍水相逢的男子。"
"让我想想,"玛丽说,嗽起嘴角,露出一副调皮的样子,"我得回顾一下我所看到的情况。朱丽叶,她似乎符合你的说法。但是奥菲利娅,她大概早已认识哈姆雷特了。还有布伦达·特罗伊尔,她跟莫登特·默顿是从小认识的,但他似乎是一个可敬的年轻人。还有明娜,她跟克利夫兰的爱情更为真挚,他却是一个外地人。威弗利对弗洛拉·麦基弗是陌生人,但是她并没有爱上他。还有奥莉维亚·普里姆罗斯和索菲亚·普里姆罗斯,以及柯丽娜,她们可以说一见倾心,爱上一了萍水相逢的人。总而言之,我知道的情形还是不可一概而论。"
玛丽抬起头,带着狡猾的神色望着弗莱德,这副表情对他说来是十分亲切的,尽管那对眼睛只是像两扇明净的窗户,笑盈盈地观察着一切。他无疑是一个富有情义的人,随着他从孩子长人成人,他也把爱情给予了童年时代青梅竹马的同伴,尽管他受过高等教育以后,对地位和收人已有了更高的要求。
环一个男子得不到爱情的时候,说他会变好,会做一切,那都是空话。我的意思是,除非他相信他的爱能得到回答。""说他会变好等等,这当然只是一句废话,毫无意思。会,可能,将要--这都是分文不值的助动词。""我觉得,一个男人要真正变好,脱胎换骨,除非他得到了一个女人真心的爱。"
"我认为,他只有变好以后,才能抱那样的希望。""你比我更明白,玛丽。女人不是因为男人好,才爱他们的。""也许是吧。但如果她们爱他们,她们就决不会认为他们是坏人:"
"说我是坏人,这太不公平。"
"我根本不是在讲你。"
"玛丽,在你说你爱我以前,在你答应嫁给我以前--我是指我能够结婚的时候--我不会变好,也干不了什么。""哪怕我真的爱你,我也不会嫁给你--毫无疑问,我永远不会答应嫁给你。"
"我觉得,那完全不合情理,玛丽。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答应嫁给我。"
"正好相反,我觉得,要是我真爱你,我就不能嫁给你,这才合乎我的情理。"
"你的意思是说,像我现在这样,我根本无法养活一个妻子。这自然,我现在才二十三岁。"
"关于最后这点,你是会改变的。但别的方面恐怕就不那么容易改变了。我爸爸说,一个懒惰的人无权生存,更无权结婚。"
"那我只有死路一条啦?"
"当然不是,总的说来,我相信你可以变好,可以通过你的考试。
我听费厄布拉泽先生讲,那是再容易不过的。""那都很好。在他看来,任何事都很容易。其实这根本不在于聪明不聪明,我比许多考试及格的人聪明十倍。""我的天!"玛丽说,克制不住她的嘲笑了。"那只适用于克劳斯先生那样的副牧师。把你的聪明除十,它的商数就足够取得一个学位,那太妙了!但这只能说明,你比别人懒惰十倍。""好吧,如果我考试及格,你会不会要我进教会干事?""问题不在于我要你做什么。我想,你自己也懂得是非。听!那是利德盖特先生来了。我得去报告姑父犷。""玛丽,"弗莱德说,看她站起来,拉住了她的手,"要是你不给我一点希胆,我非但不会变好,还会变坏。""我不想给你任何希望,"玛丽说,涨红了脸。"你家里人不赞成这事,我家里也一样。如果我接受一个只会借债,不会工作的人,我爸爸会认为这是我的耻辱!"
弗莱德仿佛给人刺了一针,放开犷她的手。她向门口走去,但到了那里,又回头说道:"弗莱德,你对我始终那么好,那么宽容,我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但是请你不要再向我提那些话。"
"可以,"弗莱德闷闷不乐地说,拿起了帽子和马鞭。他的脸变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没一点精神。他像许多考试落第的徽惰青年,一心沉浸在爱情中,然而对方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又没有钱上但是他有费瑟斯通先生的田地作依靠,而且坚信,不论玛丽口头上怎么说,她其实是喜欢他的,因此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同到家里,他把四张二十镑的钞票交给母亲,请她代为保管。
"我不想花这些钱,妈妈。我要用它还一笔债。不把它留在我身边,这样保险一些。"
"你真是个乖孩子亲爱的,"文西太太说。她最宠爱这个大儿子和最小的女儿(一个六岁的孩子),尽管别人认为,这是两个最淘气的小东西。母亲的眼睛是雪亮的,她的偏心不无依据,至少她最善于辨别,谁对她最体贴,最孝顺。毫无疑问,弗莱德非常爱他的母亲。但也许那也是出于他对另一个人的爱,他才特别谨慎,要把钱藏好,免得他挥霍惯了,把一百镑随手花掉。因为那位借给他一百六J一镑钱的债主,手中握有一张可靠的借据,在借据上签字的保人是玛丽的父亲。
第十五章
你说黑眼睛不是你所爱的,
蓝眼睛也不能吸引你,
但是我们看你今天不同往常
好像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啊,我穿过各种新奇的欢乐之土,追踪着我最美的美人,
这里的足印和那里的回声,
都指引我奔向我的宝贝。
瞧!她回过头来了,她--
在凡人的躯体中蕴藏着不朽的青春像永恒的里辰放射着灿烂的光辉,她就是有着许多名称的"自然"!
一位伟大的历史家--他坚持这么称呼自己--已有幸在一百二十年前去世,因而得以列名在许多大伟人中,而我们这些渺小的现代人至今仍行走在他们巨大的脚下。他的大量议论和插话光辉绝伦,构成了他作品中最难以企及的部分;尤其是在那部多卷本历史的开头几章中,他好像搬了一张扶手椅,坐在舞台前部,用他明快有力的英语,娓娓动人地跟我们闲谈。但是菲尔丁的时代,日子比较长〔因为时间也像金钱一样,是根据我们的需要来衡量的),到了夏天,下午便闲得没事,至于冬天的黄昏,那更是在时钟慢悠悠的滴答声中度过的。
我们这些后起的历史家可不能学他的样,随意逗留;如果我们要闲谈,恐怕只得三言两语,匆匆带过,好像我们是坐在木板房里的小折凳上鹦鹉学舌。拿我米说,至少我有许多人生的悲欢离合需要铺叙,看它们怎样纵横交错,编成一张大网。我必须把我所能运用的一切光线,集中在这张特定的网上,不让它们分散在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中。
此刻我得把那位新居民利德盖特再详细介绍一番,使他的身世更为一切关心他的人所了解,也许甚至比他来到米德尔马契以后,经常遇见他的人了解得更多一些。因为我们无疑都承认,一个人可以被大家吹捧,颂扬,嫉妒,嘲笑,当作T具、钟情的对象、或者至少是未来丈夫的候选人,然而实际上仍与他素昧平生;周围的人只能凭一些表面现象,对他作出错误的估计。但是人们有一个共同的印象,觉得利德盖特完全不是普通的乡村医生,在当时的米德尔马契,这样的印象就是表示大家相信,他可以创造各种奇迹。当然,每个家庭都认为自己的医生出类拔苯,非同等闲,在处理和治疗疑难杂症方面有独到之处。
这种对他们的医术的信赖是一种直觉,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要说证明,那么它只存在于生病的太太小姐们不可动摇的信念中,那是任何反对都无济于事的除非这些直觉遭到了同样强大的另一些直觉的抵制。每个太太,凡是把伦奇的"抗热疗法"当作医学真理的,托勒的"降热疗法"在她眼里便是一场浩劫。因为大量放血和发疙的英雄时代还没有过去,那种万能的理论更没有过时,在那个时代里,一切疾病都给冠以不祥的名称,因此必须毫不犹豫,采用相应的手段对付它们--
打个比方,要是疾病被称作叛乱,那当然不能对它放空炮,必须真刀真枪,立即放血。抗热派和降热派在某些人眼中,同样是"聪明人",这观点确实适用于世上的一切天才。不过谁也不致想人非非,认为利德盖特先生在学识上,可以与斯普拉格大夫和明钦大夫并驾齐驱,因为只有这两位送师能够妙手回春,在人们病人膏育的时候,或者在每一线希望都值一个金币的时候,给他们带来转机。尽管这样,我还是得说,人们有一种普遍的印象,觉得利德盖特与米德尔马契的任何医生都不太相似。这是真的。他还只有二十一七岁,在这样的年纪,许多人都是不同寻常的--他们对前途充满希望,相信可以一帆风顺,青云直上,财神爷也永远不会给他们套上嚼子,骑在他们背上,相反,如果他们有求于他,他还会替他们驾车,把他们送往目的地。
他刚从一所公学毕业,便成了孤儿。他的父亲是军人,留给三个孩子的钱不多,因此当少年泰第乌斯希望学医的时候,他的监护人认为,与其为了家族的尊严,劝他打消主意,不如满足他的要求,让他到一个乡村医生那儿当学徒。他是那种罕见的孩子之一,这种孩子很早就有了明确的志向,认为他们应该在生活中担负某种使命,愿意为了它本身,而不是为了他们的父亲做过这事。贡献自己的力量。我们中间凡是后来从事自己心爱的工作的,大多都会记得在某一个早上或晚上,我们怎样爬上高凳子,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从未读过的书,或者怎样张开嘴巴坐在边上,听一个陌生人谈话,或者在完全缺乏书本的情况一下,怎样听取内心的启示,于是这便成了我们的爱好可以追溯的最初渊源。这样的事,利德盖特也经历过。他是一个活泼的孩子,玩得累了,便一头倒在屋角里,不出五分钟已沉浸在他所能得到的任何一本书中,如果那是《拉塞拉斯》或《格列佛游记》,白然很好,但贝利的辞典,或者附有外典的《圣经》也成。在他不骑马,不跑步,不打猎,或者不听别人谈话的时候,必须读点什么。他十岁时,一切便是这样。那时他已读完嗒克里萨尔,或釜尼历险记》,它既不是婴孩喝的牛奶,也不是冒充牛奶的任何白色混合饮料;他那时已感到,书本上废话连篇,而生活是愚蠢的。学校里的学习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他这个看法,因为虽然他"修了"古典名著和数学,他的成绩并不突出。人们传说,利德盖特只要愿意,可以大有作为,但目前他无疑还不想有所作为。他是生龙活虎般的小家伙,有敏捷的理解能力,但还没有火花点燃他身上的求知欲,知识在他看来·十分肤浅简单,很容易掌握,因为从长辈的谈话听来,他显然已获得了超过成人生活所必需的知识。也许,这是那种昂贵的教学,那个穿短上身外套和各种一去不复返的服饰的时代必然留下的后果。但是在一个假期里,一天由于下雨,他走进了家中的小藏书室,想再找一本也许可以引起他兴趣的书,找不到!不过确实,他把一套积满灰尘的书搬下了书架,书是灰色平装本,书名已经发黑,这是他以前从没碰过的一部旧百科全书。它们对他至少还是新鲜的。书放在最高一层,他得站到椅上,才能把它们取下。他打开了第一册,只想随便翻翻,但他翻到的正是那不能随便翻翻的地方。他看到的那一页,条目是解剖学,他的眼睛接触到的第一段是谈心脏瓣膜的。他对任何瓣膜都一窍不通,不过他知道,瓣膜是两扇折门,就在这时,一道亮光倏地从这门缝里射到了他心头,他第一次发现,人的身体是一架多么微妙的机器。开明的教育方式,自然使他在学校里可以任意阅读古典作品中不太文雅的段落,但是对身体内部的构造,除了一般的神秘感和狠袭感以外,他还从未作过任何想象,因此他所知道的头脑,只是位在太阳穴旁边的一些小袋子,他不懂得血液是怎么循环的,正如他不明自纸币怎么能代替黄金一样。但是启示的时刻到了,在他爬下椅子之前,世界在他眼内已焕然一新,他发现,在他一向认作知识的背后,还隐藏着他所不知道的东西,它们把一个广阔的天地从他眼前隔开,可那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变化。从那个时刻起,利德盖特感到,求知欲在他心头苏醒了。
我们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谈论,男子怎样爱上女子,怎样跟她结婚,或者怎样跟她不欢而散,各奔前程。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描写詹姆士国王所说的女人的"王国和乐园",津津有味地倾听行吟诗人的古老歌声,可是对另一种"王国和乐园",那必须通过艰苦的思考,百折不挠地放弃一切渺小的私欲之后,才能取得的天地,却不以为意,无动于衷,这是由于诗情过多,还是由于愚蠢呢?但是我们所说的求知欲,发展也是不同的,有时它导致光辉的结合,有时却使我们灰心失望,终于与它分道扬镶。这种不幸的发生,往往是与行吟诗人歌唱的那种热情相偕俱来的。你只要看那大量的中年人,他们现在固然只是把自己的职业当作例行公事,就像他们天天要打领结一样,但是其中相当多的人,也曾一度有过改天换地的雄心壮志。他们之逐渐流于一般,变成碌碌无闻的庸人,这过程往往在他们自己的意识中,也没有留下痕迹,也许他们不求报偿、不计私利、兢兢业业的精神,正与青年人的其他爱好相同,是在不知不觉中冷却的,这样,终于有一天,早年的自我在老家中成了幽灵,新颖的陈设也与他们格格不入。
世界上再没有比这种逐渐蜕变的过程更微妙的了!起先,这个过程在他们是无意识的,你和我可能把我们的某些精神传染给了他们,用我们那投其所好的错误观念,或者我们所得到的愚蠢结论,影响了他们,但也可能那是随着一个女人的秋波引起的颤动一起开始的。
利德盖特不愿成为这些失败者中的一个,他也更有希望一些,因为他对科学的兴趣不久就变成了对专业的爱好,借以糊口的职业激发了他年轻的信念,当初把学徒时期当作权宜之计的思想,没有把他吞没。为了学习,他到了伦敦、爱丁堡和巴黎,他始终没有抛弃自己的信念:医学事业有着广阔的前途,它是全世界最好的职业。他把科学和艺术看作互相沟通的事物,还把知识上的收获和社会的福利直接联系在一起。利德盖特的天性需要这种结合,他是一个热情的人,跟其他一切血肉相连的感觉,可以帮助他克服专门研究中的一切抽象观念。他不仅关心"病例",他还关心约翰和伊丽莎白,尤其是伊丽莎白。
这职业还有另一个动人之处,那就是它需要改革,可以满足人的正义感,鞭策他去清除它的金钱色彩和其他骗局,掌握真正的、虽然不一定必要的学识。他到巴黎去学习,决心等回国后,在外省城市当一名普通医师;反对把内外科割裂的不合理措施,这不仅符合他科学研究的利益,也是为了社会的进步;他要远离伦敦钩心斗角、争风吃醋、吹捧奉承的污浊气氛,像詹纳那样,完全靠自己的成就东得名誉,不论它来得如何缓慢。因为不能忘记,这是一个黑暗的时期,尽管一些声誉卓著的学院为了保卫知识的纯洁性,花了不少力气,把它限制在少数人中间,在收费和授职方面奉行严格的规定,防止错误,然而在伦敦仍有不少不学无术的年轻人得到提升,在外省获得正式开业权的人更多。在公众心目中,医师学会制定的标准很高,只有牛津和剑桥的毕业生,那些受过昂贵而极其罕见的医学教育的人,才能得到它的特别批准,但是这并不能防止骗人的庸医依然逍遥法外;而且由于开业行医主要是给病人开许多药,公众自然认为,药开得越多越好,只要它们价钱便宜,以致大量吞服不够资格的医生胡乱开出的丸药,也就不足为奇了。统计学还没有涉及这个方面,去对庸医或江湖郎中的数目作出统计,这些人对一切改革是必然要群起而反对的,鉴于这一情况,利德盖特觉得,改变这种数量上的优势的最有效途径,还是改变个人。他便打算这么办,从自己做起,然后逐步推广,使这种变化终于有一天对全体发生影响。与此同时,他仍可给自己的病人治病,促进他们内脏的有利变化。但他的目的不单在于实施真正的氏疗,使它提高一步,他还有更大的志向,认为他可能找出治疗疾病的解剖学根据,因而在医学发现史上占有一席位置。
米德尔马契的一名医生,居然想当发明家,你觉得不合情理吧?
确实,那些伟大的创始者要等升到天上,成为明星,左右着我们的命运以后,才会引起我们大多数人的重视。举例来说,那个"打破了天空的壁障"的赫歇耳,不是曾经在外省教堂里弹风琴,给初学钢琴的人上过音乐课吗?所有这些光辉的明星都得在地上行走,周围的人也许只看到他们的姿态和衣服,看不到会使他们流芳百世的才华。
所有这些人都有过一段默默无闻的个人历史,遇到过一些诱惑,有过一些私心杂念,它们产生过一定的阻力,推迟了他们的进程,使他们最后才到达那些不朽的伟人中间。利德盖特不是看不到这种阻力,但他充满信心,相信他可以避免一切危险。尽管他还只有二十七岁,他觉得他已相当老练。他不愿在首都沽名钓誉,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宁可生活在普通人中间,这些人不会阻挠他实现他的伟大思想--他在勤奋行医的同时所抱的双重目的之一。他陶醉在美好的憧憬中,觉得这两个目的是可以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他的日常工作便是仔细的观察和诊断,遇到特殊病例便借助显微镜作出进一步的判断,而这一切都起着深人研究的作用,推进了他的设想。他的职业的突出优点不就在这里吗?他要成为米德尔马契一名优秀的医师,这问时也保证了他在科学探索的远大道路上继续前进。有一点在他一生的这个特定阶段,是应该得到赞赏的,即他不想效法那些慈善家的榜样,这些人一边揭露别人制造的假药,一边出售有害的药水,牟取暴利,或者一边在赌场里合伙当老板,一边使自己得到闲暇,充当社会道德的维护者。他打算从自身做起的那些特殊改革,自然可以完全由他做主,这比之从解剖学上来说明病理,是容易得多的一个问题。改革之一就是坚定执行新近颁布的一项法令,只开处方,不配药物,也不从药剂师那儿抽取回扣。这对于志愿在外省城市当一名普通医师的人,是一种新措施,它必然引起同行的反对和指摘。但是利德盖特还要在治疗方法上实行革新,他相当清醒地看到,真正根据他的信念正直地进行治疗,最好的保证就是排除相反方面的经常引诱。
也许就科学家和理论家而言,那是比现在更为愉快的时期。我们总是认为,在美洲刚开始发现,一个勇敢的水手哪怕船只失事,也能找到一个新王国的时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时代。一八二九年前后,病理学对于一个精力充沛的青年冒险家说来,也就是一块新大陆,一个新美洲。利德盖特的最大抱负,就是要为他的职业在扩大科学的、合理的基础方面作出贡献。他越是对疾病的一些特殊问题,例如高热和高热病的性质,发生兴趣,他越是深切感到人体结构的基础知识的必要。在本世纪初,这个领域还只有比夏探索过,他用他短促而光辉的一生照亮了它,三十一岁就夭折了,但他正如另一个亚历山大一样,留下了一片可供许多后人开发的领土。那个伟大的法国人第一次提出了一个观念,即生命体从基本上看,不是一些器官的组合,这些器官可以先分别研究,然后联结起来加以理解,而是必须把它们看作包含着若一干原始的网络或组织,各种器官--脑,心,肺等等--便由这些网络或组织构成,正如一所房屋的各种设备均由木材、铁、石块、砖瓦、锌等等,按不同的比例制作而成,而每种材料都有各自的成分和结构。由此可见,不了解这些材料的性质,谁也别想理解或判断整个机体或它的部分,知道它们的弱点何在,如何进行维修。比夏提出的观念,以及他就各种不同组织进行的仔细研究,对医学问题发生的作用,必然像一盏煤气灯照到了一条黑暗的、本来只点着油灯的街道上,使人们开始看到了机体的一些新联系,以及从前所不知道的事实,而这一切是在研究疾病的症状和药物的作用时,不得不考虑在内的。但是依靠人的心灵和理智取得的结果,进展是缓慢的,现在到了一八二九年底,大部分厌疗工作仍在老路上踌躇不前,故步自封,这方面的科学研究仿佛仍得从比夏的终点直接开始。
这位伟大的发现者把组织看作生命体的最终事实,没有再前进一步,这标志了解剖分析的极限,但它已向后继者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些机体是否有共同的基础,而它们都来自这基础,正如你的绸衣、罗纱、面网、缎子和丝绒,都是由生丝织成白加这里又将产生一道光,它像氢氧光一样,将照明事物最根本的粒子,修正以前的一切解释。比夏这个发现的后果,已在欧洲思想界的许多方面引起震动,现在利德盖特也迷上了它。他希望他能进一步阐明生命机体的内在联系,使人的思想更符合实际情况,沿着准确的方向前进。这工作还没有成功,但是对于知道如何运用前人成果的人,条件已经具备了。原始组织是什么?利德盖特是这么提出问题的--这不是能够迅速获得答案的方式,但是找不到正确的语言,正是许多探索者都遇到过的命运。他要依靠空闲的间隙,千方百计挤出时间,从事漫长的研究。他的许多线索不仅是孜孜不倦地运用解剖刀,也是孜孜不倦地运用显微镜取得的--那时研究工作又重新怀着信赖的热情运用这工具了。这就是利德盖特未来的计划:为米德尔马契做一些小小的好事,同时为世界从事一项伟大的研究。
这时期他无疑是一个愉快的人:二十七岁,没有任何坏习气,待人接物慷慨大方,决不损人利己,头脑里装满各种想法,这使生活变得引人人胜,不必从赛马和其他奢华神秘的娱乐中寻找精神寄托--事实上,他那八百镑遗产,在买下医生业务后,已所剩无儿,不能供他挥霍了。他还处在起点上,对许多人说来,这正是一场有趣的赌博的开始,有的人便在这场游戏中流连忘返,津津有味地注视着一个难以达到的目标的各种复杂可能性,展望着环境将会带来的一切挫折和进展,体会着内心的一切微妙反应,而他们在这中间向前游去,或者达到目的,或者遭到灭顶之灾。哪怕对利德盖特的性格有充分了解,我觉得,这危险还是存在的。因为性格也是一个过程,是一个正在展开的东西。不论作为米德尔马契的医生或不朽的发现者,这个人都还在形成中,他的优点和缺点都可能缩小或扩大。我希望,缺点不致成为理由,使你对他不再发生兴趣。我们那些富有才能的朋友中间,难道没有过于自信或过于傲慢的人吗?难道每一颗高贵的心都没有一点平庸的斑点吗?难道没有人有时过于拘泥,有时又过于狂妄,要把自己的偏见强加于人吗?或者没有人在眼前利益的影响下,把较好的精力浪费在错误的道路上吗?所有这一切都适用十利德盖特,但是即使我这么说这仍不过是彬彬有礼的传教士的委婉辞令,他们只谈亚当,不谈教堂里在座各位先生的缺点,免得引起他们的不快。可是那些隐晦笼统的话是从具体的缺点概括出来的,而具体的缺点却有独特的面貌、语气和表情,在不同的戏剧里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们的虚荣心正如我们的鼻子一样,不尽相同。自负也不是千篇一律的,它随着我们精神气质的细微差别而变化,而精神气质是人人不同的。利德盖特的自负是一种傲气,它从不嗤笑,从不盛气凌人,但总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流露出不屑争辩的宽容态度。他叮怜那些痴迷不醒的人,愿意尽力帮助他们,并且完全相信,他们不能左右他的态度。他在巴黎的时候,曾想参加圣西门派,目的是要改变他们,使他们反对他们的某些理论。他的一切缺点都带有类似的性质,这是那种生有一口好嗓子,衣冠楚楚,平时一举一动都露出高贵气派的人所有的缺点。那么,哪里会有平庸的斑点呢?一位醉心于那种潇洒不羁的风度的年轻小姐这么说。在一个如此文雅,如此抱负不凡,对社会义务具有如此豁达大度、不同寻常的观点的人身上,怎么还有平庸藏身之处呢?但这还是可能的,正如一个天才,如果你出其不意,向他提出一个他不懂的问题,他的回答也可能不知所云;许多一心为社会造福的人,也可能逢场作戏,在歌场舞榭中消磨一些时光,或者除了奥芬巴赫的音乐,以及流行歌舞剧中的俏皮话以外,什么也不感兴趣。利德盖特的平庸便在于他的某些成见,因为尽管他志向高尚,富有同情心,这些成见却与世上一般人的见解大同小异。那种高尚的精神属于理性的情绪,并未渗人他的感性方面,影响他对家具、妇女等等的观念,或者影响他对白己的看法--他总认为他比其他乡村医生高贵,而且希望大家理解这点,不必他自己作出说明。他目前还不想考虑家具问题,但一旦需要考虑,恐怕不论生物学或改革计划,都不会使他超越一般人的趣味;要是他没有最华丽的家具,他便会觉得不舒服。
至于女人,他已经一度如醉如痴,堕人过情网,他希望那是最后一次,好在他已把结婚推迟到遥远的将来,可以不怕再鲁莽从事了。
对于那些想结识利德盖特的人,这桩情场风波还是值得知道的,因为这是一个例子,说明他的情绪往往变化不定,忽冷忽热,而且他对妇女殷勤多情。使他具有了一种可爱的气质。这故事用不了几句话。它发生于他在巴黎求学的时期,那时,除了其他工作,他还在从事电流治疗的各种实验。一天晚上,他没有从实验中得到他需要的事实,心里烦躁,便丢下他的青蛙和兔子,让它们在经历了不可理解的、命中注定的、难受而神秘的战栗之后,休息一会,自己则跑到圣马丁门剧院,预备在那里消磨一个晚上。剧院正在上演一出通俗歌剧,他已看过几次了。吸引他的不是那场通力合作的精彩表演,而是戏里的一个女主角,她要在台上刺死她的情人,因为她把他当作了戏中一个心怀厄测的公爵。利德盖特爱上了这个女伶,但是从没想过要认识她。她是普罗旺斯人,乌黑的眼眸,希腊人的面型,身材丰满,显得仪态万方,具有一种美丽温柔的少妇的风度,她的嗓音柔和,像是唱喝细语。她不久前才来到巴黎,拥有清白的名声,她的丈夫与她同台演出,扮演那个不幸的情人。她的表演不过"聊能称职",但观众已很满意。利德盖特目前的唯一消遣,就是上剧院去看这个女人,他觉得这仿佛像置身于南国的花草丛中,在紫罗兰盛开的岸边小坐一会,可以使他心旷神怡,暂时忘记他终日厮守的电疗实验。但是那天晚上,这本老戏却出了一个大乱子。在女主角把刀刺向她的情人、他要优雅地倒下的时候,这位妻子真的把刀插进了丈夫身中,他当即倒下了。
一声尖厉的叫声震动了剧场,那个普罗旺斯女人也昏倒在台上。这叫声和昏厥本来是戏中需要的,只是这一次成了假戏真做。于是利德盖特一跃而起,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爬上了舞台,立刻进行抢救。他发现女主角的头部撞伤了,轻轻把她抱了起来,就这样,他认识了她。
这件惨案在巴黎传说纷纭。这是谋杀吗?女演员有一些疯狂的捧场者,他们大多认为她有罪,因而更加祟拜她(这是那个时代的风气),但利德盖特不属于这类人。他不遗余力替她争辩,说她是无辜的。
这样,以前他仅仅为她的美貌感到陶醉、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私心,现在,这种感情却变成了一种个人的依恋,对她的命运的同情。谋杀的想法是荒谬的,找不到任何动机,大家知道这对年轻夫妇相亲相爱。
由于一时失足,滑了一跤,以致造成这种严重后果的事,以前也不乏先例。法院的侦查以碌尔太太无罪开释结束。到这时,利德盖特已与她有过多次会面,只觉得她越来越可爱。她讲话不多,但这使她更显得妩媚动人。她有些忧郁,对他似乎很感谢。只要她在他眼前出现,就仿佛黑夜中升起了一盏灯。利德盖特狂热地追求她,深怕别人抢在前面,夺走了她的爱,向她求婚。但是尽管那件不幸事故已使她红得发紫,更加出名,她却拒绝与圣马丁门剧院继续签订合约,悄然离开巴黎,丢下了那一批捧场者,也没告诉任何人。也许谁也不想一再打听她的行踪,只有利德盖特,他觉得怎么也无法继续他的研究工作,头脑里老是想着不幸的碌尔,想象她怎样怀着无边无际的忧郁,在漫无尽头的大地上流浪,找不到一个可以安慰她的忠实伴侣。不过,隐姓埋名的女演员,正如其他隐私一样,是隐藏不住的,过不多久,利德盖特就发现了一些线索,知道绿尔是朝里昂方向出走的。最后他得悉,她在阿维尼翁献艺,也十分叫座,她用的仍是原名,但仪态更显得庄严肃穆,像一个怀抱着孩子的弃妇。散戏后,他去找她,她接待了他,神态仍那么安详,这给他的感觉是像一乱清澈见底的泉水那么美好。他要求第二天去看她,她同意了。他预备告诉她,他如何爱她,并向她求婚。他知道,这像疯子的心血来潮,甚至与他平时的怪癖也不能协调。但没有关系!这是他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他身上显然有两个自我,他们不得不学会互相容忍,接受彼此的牵制。奇怪,我们中间有些人处在迷恋状态,还能看到另一幅清醒的景象交错出现,他们一面站在山上讲胡话,一面却望见一片大平原铺展在山下,那坚定沉着的另一个自我,便在那儿安详地等待他们。
他在碌尔面前恭恭敬敬,温柔体贴,在他看来,任何怠慢都是与他对她的深厚感情不能相容的。
"你是不远千里,专门从巴黎来找我的?,'第二天她对他说。她坐在他面前,合抱着双手,眼睛注视着他,似乎不胜诧异,像一头莱鹜不驯的野兽左思右想,总是无法理解。"难道所有的英国人都是这样的吗?"
"我来是因为我总是想着你,不能不看到你。你太孤独了,我爱你,我要求你同意做我的妻子。我可以等待,但我要求你答应以后嫁给我,不嫁给任何别人。"
绿尔默默注视着他,漂亮的眼睑下闪射出忧郁的光芒,最后他充满了狂热,跪到了她的膝边。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用她那种喝隅细语似的声调说,仍合抱了着双手。"我的脚真的滑了一下。""我知道,找知道,t,利德盖特说,不让她讲下去。"这是意外的不幸事件,可怕的无妄之灾,它只是使我更加爱你。"绿尔又停了一会,这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但我是故意那么做的。"
利德盖特尽管是一个坚强的人,脸色蓦地发白了,身子哆嗦着,似乎过了好一会,他才站了起来,立在离她远远的地方。
"那么这里边包含着一个秘密,"他终于说,甚至仍很热情。"他虐待你,你恨他。"
"不里他使我感到厌倦,他太爱我了,他要留在巴黎,不愿待在我的家乡,这使我不能忍受。"
"我的天呐!"利德盖特说,发出了恐惧的呻吟。"因此你设计杀死他?"
"我没有设计什么。只是在戏中,我突然想起,我要那么做。"利德盖特站在那里默不作声,一边望着她,一边下意识地戴上了帽子。他看到这个女人,这个他向她献出了自己的初恋的女人,站在一群愚盆的罪犯中间。
"你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她说。"但我不需要丈夫。我永远不想再有丈夫。"
三天后,利德盖特又回到巴黎的寓所中,继续他的电疗实验了。
他相信他的迷梦己经惊醒。由于他充满仁慈的内心,由于他对人生美好未来的信念,他避免了从此变得冷酷的后果。相反,吃一堑,长一智,他对自己的处世之道更深信不疑。今后他要对妇女采取严格的科学观点,不抱任何幻想,凡事必须三思而后行。
我们对利德盖特的过去,作了浮光掠影的回顾,不过在米德尔马契,这恐怕是谁也不会想到的。确实,那些可敬的市民也像一般的芸芸众生,不会对没有出现在他们眼前的一切发生任何兴趣,非把它们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不仅该市的年轻小姐,连胡子灰白的老人,也往往只是急于考虑,怎样才能使,位新交为他们的利益服务,至于生活怎样使他成为今天这种可资利用的人,则并不想多过问。事实上,米德尔马契只想把利德盖特一口吞没,舒舒服服地把他同化过来。
第十六章
女人身上可贵的一切,
在美好的你这儿无不存在,
因为全体女性所能提供的,
只是美丽和温情。
--查尔斯·塞德利爵士
泰克先生应否任命为医院的带薪牧师一事,在米德尔马契人中间引起了激烈争执。利德盖特听到的一些议论,使他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在地方上拥有的权力,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位银行家显然是土皇帝,但当地有一个反对派,而且即使在他的拥护者中间,也有人并不讳言,他们的支持只是一种妥协。他们公开谈论自己的感想,说事物的相互关系,尤其是商业上的不测风云,使你不得不向魔鬼烧香。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权力,不仅由于他是外省的一个银行家,了解当地大部分商人的财务秘密,掌握着他们的信用命脉,也因为他是一个既慷慨又严厉的慈善家,他随时准备解囊相助,也随时严密监视着慈善活动的后果。他像一个不辞辛劳的人,始终坚守岗位,为他主持的地方公益事业筹集主要的捐款,在私人善举方面。他也无微不至,助人为乐。为了安排靴匠特格的儿子当学徒,他可以到处奔走,然后监督特格每星期上教堂做礼拜。为了洗衣妇斯特赖普大娘晾衣服的场地,他可以出面与斯塔布斯交涉,不准他对她刁难勒索,同时亲自审查对斯特赖普大娘的种种诽谤。他私人借出的小额贷款为数不少,但是在出借前后,他总要把具体情况详细了解清楚。就这样,他赢得了当地人的心,大家依赖他,怕他,也感激他。权力一旦进人那个微妙的领域,就会自行繁殖,大大超出它的外在财产所拥有的实力。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一个原则,就是要尽可能扩大自己的权力,用它来为上帝增添荣耀。为了调整他的动机,明确为了上帝的荣耀他应该怎么办,他经历了复杂的精神上的冲突和内心斗争。但是,正如我们看到的,他的动机并不能经常得到正确的评价。在米德尔马契有不少冥顽不灵的人,他们那杆思想的秤只能称粗笨的杂物。他们怀着一个无从解答的疑团,认为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既然不想像他们一样寻欢作乐,吃得那么少,喝得也那么少,却甘愿为每一件事苦苦操心,他一定对权力有着吸血鬼一般的嗜好。
牧师问题进人了文西先生的餐厅,那天利德盖特也在座。他发现,尽管主人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至亲,他并没受这种关系的束缚,不过他反对提议中的安排的理由,是他不赞成泰克先生的讲道文,它们全是教条,他赞成费厄布拉泽先生,他的讲道没有这类缺点。
牧师支取薪金的办法,文西先生完全赞成,他认为这应该给费厄布拉泽,他是一个普通人,但并不比别人差,心地善良,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好的传教士,而且容易相处。
"那么你站在哪一边?"验尸官奇吉利先生说,他是文西先生最好的打猎伙伴。
"哦,我很高兴,现在我不再当董事了。我主张把这件事提交董事会和医务会议共同解决。大夫,我把我的一部分责任移交给你们了,"文西先生说,先看了一眼本地资格最老的斯普拉格医师,然后又看看利德盖特,后者就坐在他的对面。"你们当医生的得商量一下,开什么样的药方才好,利德盖特先生,是吗?""我跟双方都不太熟,"利德盖特说,"但一般而论,人选问题往往决定于个人的好恶。对某一职务最合适的人,未必是最好的或最受欢迎的人。有时你为了推行改革,唯一的办法只能是给大家喜欢的老好人一笔年金,让他离职,退出这场竞争。"虽然大家认为,明钦大夫更有"学识",但斯普拉格医师是公认的"权威",他望着他的酒杯,那张呆板的方脸不露一点表情;他在听利德盖特讲话。这个年轻人身上有一些东西是明确无误、不容怀疑的,例如,对外国人的观念总是夸夸其谈,奉为圭某,对前辈们已经解决,因而可以束之高阁的问题,却企图旧事重提,加以改变;这在斯普拉格厌师眼中,当然是不足为训的。早在三十年前,这位大夫已经凭一篇关于脑膜炎的论文,建立了牢固的地位,这篇论文至少还有一份标明"本人珍藏"字样,用牛皮精装封面保存着。从我来说,我对斯普拉格大夫的这种心理是深表同情的,因为自满是一个人不容剥夺的权利,如果受到侵犯,自然很不舒服。
然而利德盖特的话在客人中没有引起同感。文西先生说,只要他做得到,他决不让他不喜欢的人在任何地方得逞。
"去你的改革!"奇吉利先生说。"世界上没有更大的骗局了。你从没听到过一种改革不是为了玩弄花招,把一些新人推上舞台的。
利德盖特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刺血针派人物,他们想从司法人员手中把验尸官职务抢走呢。你那些话好像就有这点味道。""我不赞成韦克利,"斯普拉格医师插口道,"我最反对他了。他是一个居心不良的家伙,为了沽名钓誉,可以牺牲职业的荣誉,可这种荣誉,大家知道,是由伦敦的医师学会确立的。有些人只要能够出名,给大家骂得狗血喷头也在所不惜。但韦克利有时还是对的,"大夫又慎重地补充道,"我可以指出,在一两个问题上,韦克利没有错。""好吧,"奇吉利先生说,"我不反对任何人维护自己的职业,但是谈到我们的争论,我倒想请教,一个验尸官没有受过司法训练,怎么对验尸证据作出判断?"
"依我看来,"利德盖特说,"司法训练在需要另一种知识的问题上,只能使人更加无法胜任这工作。人们一淡到证据,仿佛这真是可以凭盲目的司法女神用天平来衡量的。其实,在任何专门问题上,人们除非懂得有关的专业知识,就无法判断怎样才算证据确凿。对于尸体检验,一个律师不比一个老婆子更有用一些。他怎么知道毒药的作用?这无异是说,懂得吟诗就懂得种马铃薯了。""我想,你应该知道,验尸官的任务不是指导验尸,只是对医生的证明作出判断。"奇吉利先生说,口气有些轻蔑。
"但医生也往往像验尸官一样无知,"利德盖特说。"法医学上的问题不能靠侥幸,把希望寄托在遇到的医生正好具备丰富的知识上。
万一有一位不学无术的医生告诉验尸官,士的宁可以腐蚀胃壁,他就不应该相信这话。"
利德盖特确实忽略了一个事实,即奇吉利先生是皇家验尸官,最后还天真地问道:"斯普拉格大夫,你同意我的话吗?""同意一部分,在人口稠密地区和首都是这样,"大夫说。"但我想,在这些外省地区,我的朋友奇吉利还大有可为,哪怕我们医生中间能找到最好的人接替他的职务,要改变这种状况也还早着呢。我相信,文西会同意我的观点。"
"对,对,我只要验尸官是出色的猎手就成,"文西先生兴高采烈地说。"在我看来,律师是最保险的人。谁一也不能懂得一切,许多事是'上帝的安排'。至于下毒,这件事吗,你需要知道的还是法律。
好,我们到女士们那儿去吧。"
利德盖特心中捉摸,奇吉利先生也许正是那种对胃壁毫无兴趣的验尸官,但是他不想涉及个人。这是在米德尔马契上层社会中活动的困难之一,在这里,对任何有薪体的官职要求以知识作为条件是很危险的。弗莱德·文西曾把利德盖特称作书呆子,现在奇吉利先生又觉得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尤其后来到了客厅里,他对他更加不满,因为那个年轻医生一直竭力巴结罗莎蒙德,用茶点时,还轻而易举地独占了跟那位小姐的谈话权。茶点由文西太太主持,她从来不把任何家务推给女儿。主妇那和蔼可亲的脸显得娇嫩红润,两根粉红带子在美好的喉头轻轻飘动;跟丈夫和孩子讲话时,她总是和颜悦色;这一切无疑都是文西家的魅力所在。在这幅背景上,那位女儿更显得惹人喜爱了。文西太太平易近人,虽然有些庸俗,但并不讨厌,这种特点也突出了罗莎蒙德的文雅,使利德盖特不禁喜出望外。
毫无疑问,小巧玲珑的脚,丰满柔和的双肩,可以使优美的风度更加引人人胜;弯弯的嘴唇和眼睑发出的妩媚的微笑,会把本来无懈可击的话衬托得更加正确,变成天经地义。罗莎蒙德的话一向无懈可击,因为她是聪明的,她的聪明使她除了幽默,可以表现一切情调,幸好她从来不想讲笑话,这也许便是她聪明过人的决定性标志。
她和利德盖特谈得很投机。他表示遗憾,_上次在斯通大院没有听到她唱歌。他寓居巴黎的后期,唯一的娱乐就是听音乐。
"你也许学过音乐吧?"罗莎蒙德问。
"没有,我能辨别许多种鸟声,我也听得懂各种旋律,但是音乐,我一点也不懂,我完全是外行,然而它使我高兴--使我动情。世界是多么愚蠢,对于它可以得到的这种欢乐,却不知道充分利用!""说得多好,你会看到,米德尔马契对音乐真是一窍不通。这甲简直没有一个人懂得音乐。我只知道两位先生唱歌唱得还不错。""我看,现在大家用抑扬顿挫的朗诵方式唱滑稽歌曲,成一了时髦的玩意儿,使你简直不明白这是什么曲调--大概跟打鼓差不多吧。"
"啊,你听过鲍耶先生唱歌了,"罗莎蒙德说,嫣然一笑,这在她是少有的。"但我们未免把周围的人说得太坏了。"利德盖特几乎忘记,谈话应该由他来引导了,他只顾在想,这女孩子多么漂亮,她的衣服好像是用又轻又薄的蓝大织成的,她本人这么白,仿佛一尘不染的仙女,躲在一朵很大很大的鲜花中,它刚张开花瓣,把她送到了人间。然而那副冰清玉洁的姿态又显得这么端庄,稳重。自从离开碌尔以后,利德盖特对睁大眼睛、默默无言的神态已失去兴趣:那头神圣的母牛不再吸引他,罗莎蒙德正好与她完全相反。但是他醒过来了。
"我希望今天晚上,你能让我听听音乐。""只要你愿意听,我可以唱一下试试,"罗莎蒙德说。"爸爸一定会叫我'唱歌的。只是在你面前,我会发抖,你在巴黎听过最好的歌唱家的表演呢。我听得很少。伦敦,我只去过一次。但是我们圣彼得教堂的琴师是很好的音乐家,我一直在跟他学习。""告诉我,你在伦敦看到了些什么?""我看到的很少。"(一个比较天真的姑娘会说:"啊,什么都看到了!"但罗莎蒙德比较懂事。)"一些平常的景物,无非是一个少见多怪的乡下姑娘能够看到的那些。""你把自己称作少见多怪的乡下姑娘?"利德盖特问,望着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仰慕的神色,这使罗莎蒙德乐得脸也红了。但是她仍那么单纯而严肃,微微扭转了细长的脖颈,举起一只手,摸了一下她那秀美的发辫--这是一个习惯动作,但在她身上,这像小猫举起爪子搔头一样有趣。不过罗莎蒙德绝对不是小猫,她是仙女,只是从小落到凡间,是由莱蒙太太的学校培养出来的。
"真的,说实话,我还很幼稚,"她立即答道,"我在米德尔马契还可以。跟我们那些老乡亲谈话,我不怕。但我确实怕你。""一个多才多艺的女子儿乎总是比我们男人知道得多,只是她的知识属于另一类罢了。我相信,你可以教给我许许多多事情,正如一只灵敏的小鸟可以当熊的老师,只要它们之间有语言可通。幸好男人和女人是有共同语言的,因此熊不愁得不到指教。""啊,弗莱德又在乱弹一通了!我得去制止他,免得刺激你的神经。"罗莎蒙德说,向屋子的另一头跑去。弗莱德刚打开钢琴,因为他的父亲提出,要罗莎蒙德弹儿支曲子,弗莱德趁此机会,在正式开始以前,用一只手弹着《樱桃熟了!》。哪怕考试及格的好学生,有时也难免干这些淘气的事何况是考试不及格的弗莱德呢。
"弗莱德,请你明天再弹,利德盖特先生非给你弄得烦死不可,"罗莎蒙德说。"他是懂得音乐的。"弗莱德大笑起来,继续把曲子弹完。
罗莎蒙德转过身子,对利德盖特温柔地笑笑,说道:"你瞧,熊有时并不接受指教。"
"现在来吧,罗莎!"弗莱德说,从凳上一跃而起,把它替她转高了一些,他是真正希望听一下音乐,散散心的。"先弹几支激昂的曲调。"
罗莎蒙德弹得不错。在莱蒙太太的学校里(这学校离郡城不远,郡城有过光辉的历史,在教堂和城堡中留下了不少古迹),教她音乐的老师还是相当不错的,在我们外省,这样的乐师各地都有一些,他们的才能不比德国许多小有名气的乐队指挥差,只是德国在音乐方面得天独厚,因此出过不少名家。罗莎蒙德凭她音乐演奏的天赋,掌握了他的弹琴风格,能够丝毫不差地表现他那种雄浑有力的节奏。
第一次听时,儿乎会感到惊心动魄,仿佛一颗隐藏的心灵正从罗莎蒙德的手指下向外流动;事实也是如此,因为心灵总是继续活在绵延不断的回声中,一切美好的表演都来自一个原始的动力,只要这动力存在于演奏者的心头。利德盖特完全给吸引住了,他开始相信,她具有非凡的才能。他想,尽管环境:;然不利,自然界罕见的票赋仍会崭露头角,这是不必惊异的,无论它们来自哪里,它们所凭借的条件往往隐晦不明。他坐在那儿,眼睛望着她,但没有站起来向她表示任何祝贺,只是让别人去这么做,他这时的赞美比这深刻得多。
她唱歌唱得不那么突出,但也受过很好训练,歌声婉转,像一组十分和谐的钟声。确实,她唱的只是《相约在月光下》和《我到处流浪》,因为人总不能脱离他们的时代,不沾染它的风气,只有古人才始终是古典派。但罗莎蒙德也善于唱《黑眼睛苏珊》,还唱了海顿的一些短歌,以及(你可知道》或者《打啊,打啊》--反正听的人喜欢什么,她就唱什么。
她的父亲环顾客人,看到大家赞赏的脸色,十分得意。她的母亲像遭到不幸以前的尼娥柏,把最小的女儿抱在膝上,随着音乐在孩子的小手上忽上忽下地轻轻打节拍。弗莱德尽管在别的事情上不信任罗莎,对她的弹琴还是十分佩服,听得津津有味,但愿自己的笛子也吹得同样美妙。利德盖特来到米德尔马契以后,这是他看到的最幸福融洽的家庭晚会。文西家的人尽量寻找欢乐,排除一切烦恼,相信生活是甜蜜愉快的,这在当时大部分郡城里并不多见,因为自从福音派抬头,外省残留的一些娱乐便蒙上了不白之冤,被当作了瘟疫和传染病。在文西家的晚会上,打惠斯特牌是少不了的节目,现在牌桌已准备好,这使有些客人心中暗暗着急,不耐烦再听音乐。乐声停止以前,费厄布拉泽先生到了,他相貌清秀,胸膛宽阔,但身材并不高大,年纪四十上下,那身玄青色外衣已相当破旧,他的神采全显露在那对灵活的灰眼睛中。他仿佛带来了一股活跃的气息,屋里顿时变得更亮了。看到小路易莎正由摩根小姐带出屋子,他便拦住她,露出慈祥的笑容,不知跟她咕峨了几句什么,然后跟所有的人一一问候,似一乎把整个晚上要讲的话都压缩到了这十分钟里。他向利德盖特提出,要他实践他的诺言,上他家中玩玩。"你知道,你非去不可,我不会放过你,我要给你看一些硬壳虫。我们这些采集动植物的,对新来的人特别感兴趣,一定得请他赏光,看看我们的标本才成。"接着,他马上跑到牌桌边,搓搓手说道:"好,来吧,让我们认真较量一下!利德盖特先生,怎么样?不打牌?对,你还年轻,还是不玩这玩意儿的好。"
利德盖特对自己说,这个教士,他的才能使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感到痛心,可是他却在这个毫无学术气息的家庭中,找到了自己的安乐窝。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在这个家庭中,男女老少那随和的脾气,那友善的脸色,那种可以什么都不想,无忧无虑地消磨时光的融洽气氛,把公余之暇,无事可做的人们吸引到了这里。
这里一切都显得喜气洋洋,光辉夺目,只有摩根小姐铁板着脸,死气沉沉,毫无表情,正如文西太太常说的,完全是那种只配做家庭教师的女人。利德盖特对这样的应酬并无多大兴趣,它们把整个晚上的时间都消磨光了。他跟罗莎蒙德又谈了几句,便打算告辞了。
"我相信,你对我们的米德尔马契没有好感,"她说,那时客人们已在打惠斯特牌。"我们都这么笨,可你一向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天地中。"
"我想,一切外省城市都大同小异,"利德盖特说。"但我发现,人们总是觉得自己的城市比别处更加无聊。我不想对米德尔马契抱什么幻想,它是怎样就是怎样,我希望它也这样对待我。不过确实,我发现这儿也有些迷人的事物,这是出乎我意料的。""你是指骑马游览蒂普顿和洛伊克吧,这是人人喜欢的郊游,"罗莎蒙德说,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
"不,我讲的事物就在眼前。"罗莎蒙德欠起身子,取了她编结的网,然后说道:"你喜欢跳舞吗?我一点不明白,有学间的人是不是也跳舞。""如果你允许,我很乐意同你跳舞。""哎哟!"罗莎蒙德说,嫣然一笑,表示她实在不敢当。"我只是想说,我们有时也举行舞会,我想知道,要是请你参加,你会不会感到高兴。"
"在我刚才讲的前提下,我会感到高兴。"这么谈过以后,利德盖特觉得他该走了,但到了牌桌边,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打牌发生了兴趣。他打得很好,脸上有一种令人注目的神气,显得既精明又温和。到十点钟,夜宵送来了(这是米德尔马契的习惯),大家还喝了些混合甜酒,但费厄布拉泽先生只喝了一杯白开水。他赢了钱,不过牌看来还得打下去,不会停止,利德盖特终于告辞走了。
由于还没到十一点,他想在清新的空气中散散步,便向圣博托夫教堂的钟楼走去,那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教堂,钟楼在星光灿烂的天空衬托下,显得黑沉沉的,巍峨方止。这是米德尔马契最古老的教堂,然而它的律禄跟一般牧师差不多,只有四十镑一年。利德盖特听到过这事,现在他不免纳闷,不知费厄布拉泽先生是不是为了赢钱才打牌的。他想:"他看来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但布尔斯特罗德可能也有他自己的理由。"利德盖特但愿事实能证明,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大体上是对的,那么他可以省事得多。"只要他的意见正确,他的宗教信念跟我有什么相干?对这些人的思想只能听其自然,我不必多管。"
利德盖特离开文西先生的家时,头脑里首先考虑的就是这些事,从这点看来,许多小姐恐怕都会认为,他是不值得她们另眼相看的。
这以后,他才想起罗莎蒙德和她的演唱,不过,一旦轮到了她,直至散步结束,她的形象就不再离开他的头脑了。他并不感到激动,也不觉得他的生活中已出现了什么新的暗流。他还不能结婚,儿年以内他也不打算结婚,因此他对爱情不抱什么奢望,尽管他遇到了一个使他向往的女孩子。他非常喜欢罗莎蒙德,但是他相信,一度袭击过他的对绿尔的狂热情绪,不致东山再起,使他拜倒在别的任何女人面前。
当然,到了真正要爱的时候,还是爱文西小姐这样的女人最为安全,她的聪明伶俐正符合一个男子对女人的要求--那么优美,文雅,温顺,这种气质可以满足生活中一切美好的需要,何况包含着它的那个身体,把它表现得那么鲜明有力,儿乎已用不到任何别的证明了。利德盖特确信,如果他要结婚,他的妻子必须具有那种女性的魅力,那种可以与花朵和音乐媲美的女性的气质,那种专为纯洁高尚的幸福生活创造的天性贞洁的美。
但是在五年内,他还不打算结婚,他更迫切的任务是钻研路易斯关于高热病的一本新著作,他对它兴趣特别大,因为他在巴黎曾受业于路易斯,为了证明斑疹伤寒一与一般伤寒的不同特征,还跟他作过多次解剖实验。他回到家中,读到深夜,对病理学作了大量深入细致、综合比较的研究。至于曲折离奇的爱情和婚姻,他从来不觉得有必要花这么大的工夫,这些问题,他认为文学已给他提供了丰富的经验,那种传统的智慧也已通过人们的促膝谈心灌输给他。然而高热病在许多方面都还情况不明,可以给他的想象力提供广泛的活动空间,当然,这种想象不完全是任意的判断,也是一种训练有素的能力的运用,是凭着洞察一切可能性的眼睛和对知识的绝对忠诚,综合事实、构思理论。然后,在与铁面无私的大自然取得了更紧密的结合的情况下,站在一边,设计各种试验,验证自己的结论。
许多人受到赞扬,说他们想象力丰富,用他们淋漓尽致的生花妙笔,作出了各种冷漠的描绘和廉价的叙述--关于遥远的星球上进行的极端贫乏的谈话,或者撒旦怎样像一个丑陋的巨人,生着蝙蝠的翅膀,嘴里喷射着磷火,带着邪恶的使命来到人间,或者荒淫无耻怎样在夸大的笔触下,变成了人间的噩梦。但这形形色色的灵感与利德盖特都投有缘分,他认为它们太庸俗,太想人非非。他重视的是另一种想象力,它能穿越外围的黑暗,经过必然相联的曲折幽深的小径,追踪出任何倍的显微镜都看不见的微细活动。引导它的是一种内心的光,那种最精美灵巧的潜在能力;凭着这光,哪怕最不可捉摸的微粒,它也可以在理念照亮的空间,把它们显现出来。在他来说,他已抛弃一切廉价的冥想,因为在那里,无知自封为才能,因而怡然自得;他所热爱的是艰苦的创造,只有它才是一切研究的关键,它先期构想临时的目标,然后逐步纠正,确定准确的关系。他要探索那个隐蔽的领域,那些微妙的过程,因为它们是人的优和喜的根源,要寻找那些看不见的渠道,因为它们是病痛、痴狂和灾祸的最初起源地,要发现那些不易觉察的停滞和转化,因为它们决定着幸或不幸的意识的成长。
他放下书,把腿伸向壁炉的余烬,两手合抱在后脑勺上,这时兴奋已到了悠闲自得的最后一息,思想放松了,离开了对某一专门问题的探讨,转向了生活中有关的其他一切,让它们在头脑中逐渐弥漫,这种情形有点像经过激烈的游泳或漂流之后,舒坦地躺在沙滩上,让尚未用尽的力量休息一会。利德盖特在读书中感到了一种胜利的喜悦,对那些不如他幸运的人未能从事这行工作,不免有些惋惜。
他想:"要是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没有走上这条道路,我也许会变成一只愚蠢的驮马,或者别的什么,始终戴着眼罩过日子。任何职业,凡是不能使智力得到充分发挥,不能让我与周围的人建立密切友好联系的,都不会获得我的欢心。这是只有医生才能做到的,他既可以过遗世独立的科学生活,接触远大的目标,又可以与教区中那些老顽固保持友好的往来。教士可不这么容易了,费厄布拉泽就显得有些不正常。"
最后这个念头,把那天晚上文西家的情景又一幕幕带回了他的眼前。它们浮上他的心头,使他觉得相当惬意。他拿起蜡烛,打算上床的时候,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那是往往伴随着愉快的回忆一起出现的。他是一个热情的人,但现在他的热情完全倾注在工作上,倾注在他那个远大的抱负中,他要使他的一生得到公认,成为人类较有意义的生活的一部分--科学界一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开始时也往往一无所有,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村医生呢。
可怜的利德盖特!或者我该不该说,可怜的罗莎蒙德!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不知道的世界中。利德盖特从未猜到,他已成了罗莎蒙德朝思暮想的人物,可是她没有任何理由把自己的婚姻推迟到遥远的未来,也没有丝毫病理学的研究可以转移她的视线,使她摆脱回忆的习惯,忘记一再在她心头出现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相反,它们在大多数女孩子的生活中,都是主要的部分。他并没有越出常轨,对她的态度或谈话,也只限于一个男子对一个美丽的女孩子照例应该表示的一点恭维和赞美。事实上,他对她的弹琴的钦佩几乎始终未曾流露,因为他担心,如果告诉她,他为她拥有这种能耐感到十分奇异,这难免显得唐突。但罗莎蒙德却记下了他的每一个表情和每一句话,认为这是已经构思好的一篇萝曼蒂克故事的序曲,而且正因为它的发展和高潮是可以预上的,这序曲才更难能可贵。在罗莎蒙德的爱情故事中,男主角的内心生活,或者他在社会上立身处世的事业,那是无需考虑,不必多想的。当然,他有一个职业,为人聪明,而且相当漂亮,但是最使她陶醉的,还是利德盖特那高贵的出身,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与米德尔马契的一切追求者判然不同,也正是由于这一点,他们的结婚包含着提高身份的前景,她可以因此而向那个人间仙境跨进一步,如果与普通人结婚,这就毫无指望了。有了这些亲戚,最后,她也许就可以跟郡里的名门望族平起平坐了,这些人是一向瞧不起米德尔马契这些市民的。罗莎蒙德能够发现身份的微妙作用,这是她聪明过人之处。有一次,她看到两位布鲁克小姐随同她们的伯父参加郡里的巡回审判,坐在贵族席位中间,那时她多么羡慕她们,尽管她们穿得很平常。
如果你觉得不可信,认为把利德盖特想象为出身望族的公子,因而沾沾自喜,这与她爱他不见得有任何瓜葛,那么我奉劝阁下,不妨运用你的比较能力,看看红军装和肩章是否发生过类似的妙用。
我们的感情不是单独锁在屋子里,与外界隔绝的,它们总要穿上它们不多儿件观念的衣衫,带着它们准备的酒菜,来到公共餐桌上进行会餐,然后根据各自的口味,从共同的食物中吸取养料。
其实,严格说,罗莎蒙德真正关心的不在于泰第乌斯·利德盖特木人如何,而在于他和她的关系。一个女孩子听'惯了奉承话。认为一切青年男子都把她当作意中人,可能、将会或者已经爱上了她,那么她一见利德盖特,便相信他不可能例外,这是不足为奇的。在她眼中,他的外表和谈吐比别的男子更加重要,因为她更关心它们,她时刻忘不了它们,也时刻注意着自己的仪表,行为。情绪,以及其他优美风度,务必使它们尽善尽美,得到利德盖特的赏识。她觉得,他是她遇到过的最满意的情侣。
罗莎蒙德从来不愿做她不乐意做的事,尽管这样,她还是勤劳的,现在更比以往不同,她起劲地画她的风景写生、市场车马,以及朋友们的肖像,起劲地练习钢琴;从早到晚一丝不苟,按照她的标准,保持着一个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她觉得仿佛始终有一对眼睛在注视着她,当然,它们不属于家中那为数众多的宾客,这些变化多端的人是处在她的心灵以外的,尽管他们的不时出现,对她说来也未必不是一件乐事。她还挤出时间,阅读第一流的小说,甚至也看些第二流的,还背熟了不少诗篇。她最爱的诗便是(莱拉·罗克》。
到文西家来的年长的男士们一淡到她时便说:"这是全世界最好的姑娘!谁娶了她。_真是艳福不浅!"遭到拒绝的年轻人仍想再作尝试,反正这在外省城市是不以为异的,这里地广人稀,外来的情敌为数不多。但是普利姆但尔太太认为,罗莎蒙德在学堂里读书读得太多了,她一日_出嫁,那些学问有什么用,还不是丢在一边?她的姑妈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与兄长的家庭一向保持着同胞之情,她对罗莎蒙德怀有两点真诚的希望:希望她的思想能够更实际一些,也希望她嫁的如意郎君有足够的财产。可以满足她的生活习惯。
第十七章
一位有识之士笑道,
希望是漂亮的少女,
但由于贫穷守了一辈子空闺。
第二天晚!,利德盖特去拜望卡姆登·费厄布拉泽牧师。他住在古老的牧师府,那是一幢石造建筑,已历经沧桑,几乎可以与它所面对的教堂媲美了。屋里的陈设也都旧了,只是属于较后一个时代--跟费厄布拉泽的父亲和祖父差不多年纪。白漆的椅子是涂金描花的,一些红绸织花台布已经褪色,有的还出现了裂缝。墙上挂着上世纪一些大法官和其他著名法学家的雕版画像,画像对面有几面老式穿衣镜,一些锻木小方桌和沙发似乎是为了配合不舒适的椅子的,这一切在黑糊糊的护壁板的衬托下,更显得鲜明突出。利德盖特进入的客厅便是这副样子,三位妇女在这里迎接他,她们的衣着也已过时,外表有些寒修,但仍保持着真正的大家风范。一位是牧师的白发老娘费厄布拉泽太太,她穿着有褶边的衣服,裹着围巾,全身干净利落,腰板硬朗,眼睛灵活,还不到七十岁。另一位是她的妹妹诺布尔小姐,一个外表慈祥的小老太太,衣服的褶边和围巾更旧得多,而且打了补丁;还有一位是牧帅的姊姊威妮弗莱德·费厄布拉泽小姐,相貌像牧师一样不算难看,但神色憔悴,态度温顺,凡是独身女子经常处在长辈的压制下,过着低声下气生活的,大抵如此。利德盖特压根儿没有想到,他会遇见这么三个占怪的女人,他只知道费厄布拉泽先生是单身汉,因此以为他会走进一间舒适的小房间,那里的主要陈设也许只是几只书柜和一些动植物标本。牧师本人也似乎改变了面貌--你在别处认识的人,第一次在他们自己家中看到的时候,大多会给你这种感觉;有的人甚至判然不同,仿佛一个演惯温和角色的演员,不幸给派了一个暴躁的角色,在一本新戏中粉墨登场了。不过费厄布拉泽先生并不暴躁,他反而更温和一些,话也少了一些,他的母亲成了谈话的主角,他只是偶尔插几句,调剂一下气氛。老太太显然养成了习惯,总要告诉她周围的人,他们应该怎么想,似乎任何事没有她掌舵,就难免发生意外。她有的是时间来行使这个职责,因为她的一切日常需要都有威妮弗莱德小姐照料。这时,瘦小的诺布尔小姐胳臂上挽着一只小篮子,有时仿佛不小心。让一块糖掉在茶碟里,然后把它丢进篮子。喝茶前,她得偷偷向周围张望一眼,然后把嘴凑在茶杯上,像一只胆怯的小动物,一边吸茶,一边天真地轻轻顺嘴巴。
不过请大家别瞧不起诺布尔小姐。那只篮子里装着她节省下来的便于携带的食物,预备第二天早上她遇到那些穷人家的小朋友时,分发给他们。关心和爱护一切衣食不周的人,成了她的天然乐趣,以致她觉得她这么乐此不疲,似乎是犯了一种小小的使她高兴的过错。也许她意识到,她竟然不惜从有余者那里窃取一些东西,施舍给不足者,因而为这种压制不住的意图在承受良心的责备。一个人必须穷了,刁'懂得给予是多大的欢乐!
费厄布拉泽太太兴致勃勃,很有礼貌,不亢不卑地接待客人。她立即告诉他,她这家人家是不大需要医生的。她总是让她的孩子穿绒布衣服,不吃得过饱。她认为,吃得过饱正是许多人离不开医生的主要原因。利德盖特却为孩子辩护,一认为这是因为做父母的自己吃得太饱的缘故,但费厄布拉泽太太认为这样的观点是危险的,大自然比这更公正,如果杀人犯把责任推在长辈身上,认为不是他,而是他的父母应该上绞架,这未免太可笑了。父母不好不能代替子女受罪,子女还是得为自己的错误上绞架。在这类事上,不必追根究底,寻找看不见的原因。
"我的母亲像老国王乔治三世,"牧师说,"她反对形而上学。""我反对错误的事,一上姆登。我觉得,只要掌握几条简单的真理,就可以用它们衡量一切。利德盖特先生,在我年轻的时候,大家对错和对从来没有产生过疑问。我们知道我们的教义问答,这就够了;我们了解我们的信条和我们的义务。一切正直的教职人员意见都是一致的。现在可好,哪怕你拿着祈祷书照本宣科,也会招来不少人的反对。"
"这对于那些喜欢保持独立见解的人,也许是一个愉快的时代,"利德盖特说。
"但我的母亲是经常会自己认输的,"牧师取笑道。
"别乱讲,卡姆登,你不该让利德盖特先生对我产生错误的印象。
我永远不会不尊敬父母,抛弃他们给我的教导。每个人都看到,改变会引起什么后果如果你改变一次,为什么不可以改变二十次?""一个人可能有充分的理由改变一次,却没有再改变的理由,"利德盖特说,觉得这个果断的老太太很有趣。
"对不起,这点我不能同意。至于理由,如果一个人没有固定的思想,那是永远不愁找不到理由的。我的父亲从不改变看法,他宣讲的道德信条简单明了,用不到什么理由。他是一个好人,没有几个人比他更好。如果你根据理由向我讲,一个好人应该如何如何,就好比我向你朗读烹饪学,用它来代替一桌名菜。这就是我的观点,我想,任何人的胃都会证明我是对的。"
"这用在酒菜上当然是对的,母亲。"费厄布拉泽先生说。
"不论酒菜和人,都适用这个道理。我快一七十岁了,利德盖特先生,我是凭经验行事。我不想再有什么新的见解,虽然这里和别处一样,新的见解多如牛毛。我得说,'已们都是乱七八糟的废话,一点用处也没有。在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个国教信徒就是一个国教信徒;一个教士,如果他不是别的什么,你完全可以相信,他至少是一个绅士。如今可不同了,他可能还不如一个不信国教者,甚至拿教义做幌子,排挤我的儿子。但不论谁想排挤他,利德盖特先生,我可以自豪地说,他比得上英国的每一个教士,这个城市更不用说,它遵循的标准很低,至少我这么看,因为我是在埃克塞特出生和长大的。"
"一个母亲是从来没有偏心的,"费厄布拉泽先生笑道。"你觉得,泰克的母亲会怎么说他呢?"
"啊,可怜的女人!真的,怎么说呢?"费厄布拉徉太太道,她的锋芒一时遭到了挫折,因为她相信母亲是公正的。"你放心,她对自己是会说真话的。"
"事实究竟怎样?"利德盖特问。"我倒很想知道。""哦,其实他并不坏,"费厄布拉泽先生答道。"他办事很热心,只是不太有学问,也不太聪明--这是我的看法,因为我与他意见不之、,,
口。
"你怎么啦,卡姆登!"威妮弗莱德小姐道。"格里芬夫妇今大还告诉我,泰克先生说,如果他们再来听你讲道,他们就要没有煤烧犷。"
费厄布拉泽太太在喝过一点茶,吃过一片烤面包以后,一直在编织什么,这时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望望她的儿子,似乎在说:"你听见没有?"诺布尔小姐连连说道:一啊,可怜的人们!可怜的人们了"不知她是可怜他们听不到讲道,还是可怜他们没有煤烧。但牧师平静地答道: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我这教的人。我倒认为,我的讲道还值不了一车煤的价钱。"
+利德盖特先生,"费厄布拉泽太太不能对这话置若周闻,又开上--T了,"你不了解我的儿子,他总是过低估计自己。我告诉他,他这是低估了创造他的上帝,因为是上帝使他成了一个优异的讲道师。""母亲,你的话只是提醒我,我应该把利德盖特先生带到我的书房去了,"牧师笑道。"我答应过他,要让他看看我收集的标本呢。"接着又对利德盖特说道:"我们可以走了吧?"三位女士提出了抗议。利德盖特先生不应该这么快就走,他至少还得再喝一杯茶,威妮弗莱德小姐的茶壶里还留着不少茶呢。为什么卡姆登这么性急,要把客人带到他的小屋子去?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些浸在药水里的小虫子,儿抽屉青蝇和飞蛾,地板上连块地毯也没有。利德盖特先生还是不去的好。打一局纸牌有意思得多。总之,很清楚,那些女士可以把一个教区牧师当作圣人一样崇拜,仿佛他是一切男人和传教_}中最好的一个,同时却要他处处听从她们的指导。利德盖特作为一个独身青年,对这一切还不理解,他感到纳闷,费厄布拉泽先生为什么不能使她们改变这种做法。
牧师一边打开书房的门,一边说:"我的客人居然会对我这种爱好发生兴趣,这是我母亲怎么也想不通的。"这间屋子确实像女士们所说,陈设简陋,除了一把短柄瓷烟斗和一只烟匣以外,可说没有一件享乐用的奢侈品。
"你们当医生的,一般是不吸烟的,"他说。,利德盖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们当牧师的,按理说也该这样。你会听到,布尔斯特罗德那伙人怎样攻击我的烟斗。他们不知道,要是我不吸烟。魔鬼会多么高兴。"
"我明自。你的性格是属于容易兴奋的一类,你需要一种镇静剂。我比较沉着,我吸了烟会变懒惰。我会陷人懒散的泥坑,把精力都葬送在那甲。"
"你是要把它全部献给你的事业。我比你大十岁或十二岁,我已经到了安于现状的时期。我养成一了一两个缺点,免得他们老是哇啦哇啦叫。你瞧,"牧师继续说,打开了几个小抽屉。"我想我已经把这个地区的昆虫收罗齐全了。我的目标是要包括动物和植物两个方面,但目前至少已完成昆虫的研究。我们这里直翅目昆虫特别丰富,我不知道这是否·,·…啊了你拿起那个玻璃瓶……你不看我的抽屉,却看那个玩意儿。你对这些东西真的没有兴趣?""我更有兴趣的还是这个无脑畸形怪物。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关心自然史。我小时就对人体结构产生了兴趣,它跟我的职业关系最为密切。此外我没有嗜好。那里已有足够我漫游的天地。""哦!你是一个快活的小伙子,"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转过身去,开始装烟斗。"你不知道,一个人多么需要精神的烟草,不论这是对占代版本的拙劣校勘,或是关于各种菜蚜的小文章,署名照例是众所周知的'爱微生物者',登在《饶舌者杂志》上;或者是一篇渊博的论文,谈的是《摩西五书》中的昆虫,还包括书中没有提到,而以色列人经过沙漠时可能遇到的一切虫子,以及关于蚂蚁的专门研究,像所罗门所做的一样,因而证明《溉言》与现代研究的成果是一致的。
我把屋里弄得烟雾弥漫,你不在意吧?"这种谈话的坦率精神比它所含有的意义,吏使利德盖特感到惊异,看来这位教区牧师对自己的职业并不满意。那些装配得小巧精致的抽屉和架子,摆满了书橱的各种昂贵的插图本自然史著作,使他又想起那些打牌赢得的钱和它们的用途。但他开始希望,他对费厄布拉泽先生一切行为所作的最好的推测是真的。牧师那些直爽的话似乎不属于令人反感的遁词,不是由于感到不安,想防止别人的指责,只是透露了一种尽可能不弄虚作假的心情。显然,他不是没有意识到,他的开诚布公未免太早了一些,因此他马上又道:"我还没告诉你,利德盖特先生,我们虽然是初交,但我比你幸运,我早就知道你了。你记得特劳利吗?他在巴黎有一个时期跟你住一套房子,我跟他时常通信,他告诉过我不少你的事。你刚来的时候,我还不能确定那就是你。后来我发现是你以后,非常高兴。不过我没有忘记,你对我可没有这一段序幕。"这些话中包含的微妙情绪,利德盖特有些察觉,但一点也不理解。他说:"顺便问一下,特劳利现在怎么样?我完全不知道他的消息。他对法国的社会制度很感兴趣,他说他要到穷乡僻壤去建立他的毕达哥拉斯社会。他去了没有?""根本没有。他是在德国的温泉疗养地当医生,娶了一个有钱的女病人。"
"那么我的观点还是最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利德盖特说,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声。"他坚持说,医病这行职业必然造成一场骗局。我说,错误是在人,在于人盲目祟拜谎言和愚瑟。与其站在外面,宣传反对诈骗,不如在内部建立一套防毒措施。总之--我是在转述我自己的谈话--你可以相信,我的看法是有道理的。""不过,你的计划比毕达哥拉斯社会更难实现,困难更多。不仅你身上存在着犯罪的天性,它会反对你,而且你周围的人都继承了亚当的原罪,他们也会反对你。你瞧,我比你多付出了十二三年的代价,才悟出了这点道理,对困难了解得多一些。但是··一'费厄布拉泽先生停了一会,才接着道:"你又在瞧那个玻璃瓶子了。你想不想交换?你不拿一些好东西来,我还不换给你呢。""我有些海毛虫,浸在洒精里,是很好的标本。我还可以加上一本罗伯特·布朗的新书,《植物花粉的显微镜观察》,要是你还没有这本书的话。"
"瞧,你这么希望得到这个怪物,我还可以要更高的价钱呢。要是我要求你把我的抽屉统统看一遍,同意我对我的一切新品种的看法,你觉得怎么样?"牧师这么讲的时候,衔着烟斗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回到他的抽屉那儿,似乎恋恋不舍地望着它们。"你要知道,在米德尔马契,一个年轻医生要赢得病人的欢心,那可是一种苦行呢。
记住,你得学会不怕厌烦。不过那个怪物,我可以照你的条件给你。""我发现,人们过高估计了迁就别人无知的必要性,以致到了最后,连他们所迁就的那些蠢人也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你不觉得有这种事吗?"利德盖特说,一边走到费厄布拉泽先生身边,心不在焉地望着那些分门别类排列得整整齐齐的昆虫,昆虫下面还用端正的字迹写明了它们的名字。"最简单的办法还是让人家认识你的价值,这样,不论你奉承不奉承他们,他们对你也无可奈何,只得容忍。""我完一全同意。但你首先必须肯定你有这种价值,必须使白己不必依赖任何人。很少人能够做到这点。结果不是你丢了差使,变得无用武之地,就是套上挽具,照别人的样子一起拉大车。哦,你瞧,这些直翅类昆虫多有意思!"
利德盖特终于只得对着各个抽屉,一一观看一遍。牧师尽管调侃自己,一边还是坚持要他参观他的宝藏。
等他们坐下后,利德盖特又开始道:"你刚才说的套上挽具这事,几年前我已打定主意,尽可能不走这条路。因此我才决心不上伦敦,起码许多年以内不去。我在那儿读书的时候看到的一切并不叫我喜欢,那种盲目自大,摆老资格,还故意跟你捣鬼、刁难你的事,太多了。
在外地,自以为有学问的人少一些,同行也少一些,正因为这样,对你的虚荣心影响也少一些。人与人的关系不致那么紧张,一个人可以安心干自己要干的事。"
"是的,好吧,你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你找到了心爱的职业,这工作你觉得对你是最合适的。有的人却办不到,等后悔已来不及了。不过你要保持独立,可别过于自信。""你是指家庭的牵累?"利德盖特问,认为费厄布拉泽先生可能在这方面不太如意。
"不完全是。当然,家庭会给许多事带来困难。但一个好的妻子--一个并不庸俗的好妻子--确实可以帮助丈夫,使他的独立更有保障。我的教区里就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很好的人,要是没有他的妻子帮助,他恐怕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渡过重重难关。你认识高思家吗?我想,他们不是皮科克的病人。""不是,但在洛伊克的老费瑟斯通家,有一位高思小姐。""那是他家的大小姐,一个出色的女孩子。""她非常文静--简直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不过你一定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没有疑问的。""我不清楚。"利德盖特说,他没法说"当然"。
"真的,她在衡量每一个人。我给她行过坚信礼--她是我特别赏识的一个女子。"
费厄布拉泽先生不再说话,吸了好一会烟斗,利德盖特对高思家没有兴趣,不想多问。最后,牧师放下烟斗,伸直两腿,露出笑容,把明亮的眼睛转向利德盖特,说道:
"但是我们米德尔马契人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驯顺呢。我们也有我们的花招,我们的派别。比如,我自己就有派别,布尔斯特罗德则是另一派。如果你投我的票,你势必得罪布尔斯特罗德。""布尔斯特罗德有什么地方不对?"利德盖特郑重地问。
"我没说他有什么地方不对,我说的只是那一点。如果你不照他的意思投票,他就会把你看作眼中钉。"+'我认为我不必考虑那一点,"利德盖特说,口气有些傲慢。"我只觉得他对医院的一些想法是不错的,而且他把许多钱花在公益事业上。我要实现我的设想,他对我可以有很大帮助。至于宗教观点··一那么,正如伏尔泰所说,咒语掺进一定分量的砒霜,就可以毒死一大群羊。我要防备的是那个带来砒霜的人,并不在乎他的咒语。"
"很好。尽管这样,你还是不该得罪带来砒霜的人。至于我,你知道,你是不会得罪我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态度十分诚恳。"我不想把自己的利益变成别人的义务。我和布尔斯特罗德在许多方面都是对立的。我不喜欢他那一伙人,他们心地偏狭、无知,他们的所作所为不是给人们造福,倒是弄得大家不得安生。他们的宗教精神实际是结党营私,追名逐利,说穿了,他们是把别人当作牺牲品,好让自己瑞在大家身上进天堂。"他笑了笑,又道:"不过,我并非说,布尔斯特罗德的新医院是一件坏事。至于他要把我撵出老医院··一好吧,如果他认为我对他有害,那么这倒是对我的赞美。何况我不是一个模范教士,我只是一件还可以将就的代用品。"利德盖特并不完全认为,这是牧师在给自己脸上抹黑。一个模范教士止如一个模范医生一样,应该把自己的职业看作世界上最好的职业,把一切知识都看作他的精神病理学和精神治疗学的养料。
因此他只是说道:"布尔斯特罗德要撤换你的理由是什么?""因为我不肯传播他的观点--他称之为心灵的宗教的东西;也因为我的时间不够。这两点都是真的。不过我可以挤出时间来,我对这四十镑还是欢迎的。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好吧,这件事暂且不谈。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把票投给那个带来砒霜的人,我不会因此同你绝交。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来到我们中间的环球航行者,你可以使我对新世界保持信念。现在,给我谈谈巴黎的生活吧。"
第十八章
啊,先生,人间最崇高的愿望
与私心杂念在抓阅儿:强壮的胸膛
呼吸了污浊的空气,难免感染疫病;或者船过赤道时,没有莱姆果汁,可以因坏血病变得衰弱无力。
这次谈话以后的几个星期,医院的牧师人选问题对利德盖特说来,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甚至不愿考虑这事,只是一味拖延,不想马上决定他该投哪一边的票。确实,这问题本来与他没有切身关系,也就是说,要是他不考虑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的私人友谊,他完全可以为了避免麻烦,投票赞成泰克的任命,不必有丝毫犹豫。
但是他对圣博托夫教堂牧师的感情,却随着他们友谊的加深在增长。利德盖特是刚来的外地人,在职业上有他自己要争取的目标,费厄布拉泽先生设身处地为他考虑,觉得应该尽力劝阻,而不是争取他的关心,这种态度显示了罕见的体贴和慷慨,也是利德盖特敏感的天性不会不觉察到的。它与费厄布拉泽先生待人接物的其他特点并行不悖,显得十分美好,也使他的性格有些像英国南部的风景,既表现了大自然的壮丽,也反映了社会的混浊。对母亲、姨妈和姊姊如此恭顺和殷勤的人极少,事实上,她们对他的依赖,已在许多方面影响了他的生活,造成了许多麻烦。感到手头拮据,无法满足细小的需要,但仍光明磊落,并不给自己那些欲罢不能的个人爱好,制造高尚的动机来美化它们,这样的人也是不多的。在这些事情上,他觉得,他的生活经得起最严格的检查,一也许正是这种意识在支持着他,使他对某些人的吹毛求疵置之一笑,这些人尽管大讲天国的仁慈,却并不想改进他们对家人的态度,他们的漂亮高调似乎跟他们的行动毫不相干。再说,他的传教是发人深省的,精辟有力的,大有英国国教全盛时期的风格。他的讲道文从不引经据典,因此深得人心,不属于他的教区的人,也纷纷前去听讲。由于使教堂座无虚席总是一个教士最难完成的任务,这也成了对一切不以为意的优越感的另一来源口此外,他又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性情忠厚,机智,坦率,从不怨天尤人,也不会奉承巴结,而我们中间有一半人常常因此而使我们的朋友大伤脑筋。利德盖特打心底里喜欢他,希望得到他的友谊。
由于这种情绪占了上风,他对医院的牧师人选问题继续采取回避态度,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不仅不属于他的职责,而且很可能不必他操心,他的一票起不了作用。他应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要求,正在拟订计划,安排新医院的内部事务,两人时常一起商谈。银行家把利德盖特看作自己的得力助手,各方面都对他很放心,没有再专门提起要在泰克和费厄布拉泽之间作出选择的问题。然而在医院董事会开会以后,利德盖特终于接到通知,牧师问题将由董事会和医师联席会议进行表决,会议定于下星期五举行。他有些烦恼,现在他必须对米德尔马契的这件小事下定决心一了。他不能不听到,他的内心在向他明确宣告:布尔斯特罗德是内阁总理,泰克事件是他能否参加组阁的关键。他也不能不同样感到,他不愿放弃这个人阁的机会。因为他的观察始终证实,费厄布拉泽先生的说法是对的,银行家不会对他的反对置之不问。接连三个早晨,在刮胡子的沉思阶段,他头脑里总排除不了一个想法:"这些该死的小政客,鼠目寸光,争权夺利!"他开始感到,他必须为这件事召开一次良心的紧急会议了。当然,反对选举费厄布拉泽先生,这是不难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的:他手里的工作已经够多了,何况他在非教会事务方面也花了不少时间。这还涉及一件使利德盖特震惊不已的事,它扰乱了他的心,那就是:显而易见,牧师是在为钱赌博,确实,这是一种爱好,但这种爱好还是有一定目的的。费厄布拉泽先生提出了一套理论,为一切娱乐的必要性辩护,说就因为没有它们,英国人的头脑生锈了。但是利德盖特相信,要不是为了钱,他至少不致如此热衷于赌博。绿龙酒家有一间弹子房,有些母亲和妻子为了它惶惶不安,认为这是米德尔马契最大的陷阱。牧师玩弹子的本领是第一流的,虽然绿龙酒家他不常涉足,但据说他也在大白天七那儿去过,还赢了钱。至于医院的牧师职务,他并不讳言,要不是为了那四十镑棒禄,他根本不希罕它。利德盖特不是清教徒,但是他不赞成赌博,而且认为靠赌博赢钱是卑鄙的。再说,他有生活的理想,因此,这种捞取外快贴补收入的做法,使他十分厌恶。
利德盖特有生以来,各种需要都可以得到满足,不必自己操心,他一向不把钱放在眼里,认为这对于一位绅士是无足轻重的,他也从没感到要为半个克朗费尽心机,耍弄手腕。一般说,他始终明白他并不富裕,但也从没觉得拮据,他不能想象匾乏对决定人的行动有什么意义。钱向来没有成为他的动机。因此,对这种处心积虑寻找补贴的做法,他怎么也找不出宽忽的理由。这在他眼中是完全不足取的,至于牧师的收入和他那些多少必要的开支之间有何差距,他并未费心计算过。很可能哪怕对他自己,他也不屑作这种计算。
现在,表决已近在眉睫,它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不利,也比以前更清楚了。要是人们的行为无懈可击,尤其是如果一个人的朋友全都适合担任他们希望担任的职务,那么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利德盖特相信,假如反对费厄布拉泽先生的理由不够充足,他一定会投他的票,不论布尔斯特罗德对此有什么反应,他不想当他的奴隶。另一方面,对方是泰克,这个人一心从事教会工作,目前只是圣彼得教区一所简易教堂的小牧师,有充裕的时间担任兼职。谁也不能对泰克先生提出什么指责,除了觉得他有些讨厌,还怀疑他有些口是心非。确实,从布尔斯特罗德的观点看来,他要起用泰克是完全无可非议的。
但是不论利德盖特打算走哪一条路,他都不能无所顾忌,作为一个高傲的人,他不免为此感到恼火。他不愿与布尔斯特罗德搞坏关系,以致使自己的崇高目标遭遇挫折;他又不愿对费厄布拉泽投反对票,成为剥夺他的职务和棒禄的帮手。但问题是,多四十镑收人能否保证牧师不再为了赢钱,干那件不名誉的勾当。此外,利德盖特还想到,他投票赞成泰克,无异是为自己选择一条方便的道路,这也使他感到委屈。他果真是为自己的方便着想吗?别人会这么说,而且认为他是一心巴结布尔斯特罗德,好让自己向上爬,在社会上出人头地。那又怎么样呢?从他自己说来,他知道,假如问题仅仅涉及他个人的前途,他根本不在乎银行家把他当作朋友还是敌人。他真正考虑的是他的_「作环境,实现他的抱负的条件。归根结蒂,他的目的是得到一所完善的医院,在那里证实热病的临床特征,试验治疗的方法,这难道不比牧师问题更重要吗?利德盖特第一次感到,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牵制着他,压迫着他,形成了一种复杂的阻力。在他思想一斗争不得要领,只得前往医院时,他实际是抱着侥幸心理,但愿辩论时出现奇迹,使天平明显倾向一方,那就不必再投票了。我想,他也有些指望环境给他力量--激发一种热烈的情绪,使他易于作出决定,而冷静的辩论只能使问题更难解决。不论怎样,他没有向自己明自表示,他要站在哪一边。这些时候,他一直都在为自己承受的压力感到愤慈。他一向抱着绝不犹豫的决心,要保持独立,奔向选定的目标,想不到一开始就给这种毫无意义的选择弄得手足无措,不论走哪条路都同样觉得不是味道,以前他要是遇到这种事,一定会认为这是逻辑混乱的天大笑话。当年在学生宿舍里,他对白己未来的社会活动完全不是这么没想的。
利德盖特出门迟了,那时斯普拉格大夫,另外两个外科医生,以及几个董事,一早已到场。但有些人还没到,董事长兼财务总稽核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便是其中之一。从人们的谈话看来,结果似乎还未可预上,赞成泰克的人虽属多数,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稳定。
说来奇怪,两位内科医生却态度一致,或者不如说,出于不同的动机,在行动t不谋而合。粗犷而有影响的斯普拉格大夫,正如人们所估计的,是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支持者。大夫早已遭到非议,说他不信宗教,不过米德尔马契不知为什么容忍他这个缺点,仿佛他是告老还乡的内阁大臣。而且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医术更是有口皆碑,因为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们就相信聪明与怪癖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一点哪怕在生病的太太小姐们心中也牢不叮破,尽管她们对褶边和温情有最严格的要求。大概也由于大夫的这一不足,他左右的人才说他头脑冷静,实事求是,而这些素质,人们认为对积累知识,判断医药问题是大有好处的。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凡是到米德尔马契来的医生,只要有十分明确的宗教观点,诚心祷告,又具备其他一切特别虔诚的表现的,大家便普遍认为,他的医疗技术不过尔尔。
就这点而言,明钦大夫是幸运的(从职业上讲),他的宗教态度属于一般性质,各派的主张,不论那属于国教派还是非国教派,他都一视同仁,从疏远的医学观点看待一切,并不特别偏向某一教义。如果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根据他一贯的态度,坚持路德派因信称义的教义,认为教会必须遵守这条才能立于不败之地,那么明钦大夫回答说,他相信人不是简单的机器,也不是原子的偶然组合。如果温普尔太太对她的胃病坚持依靠上帝的特别庇护,那么明钦大夫指出,应该打开智慧的一切窗户,反对局限在一个方面。如果一位神教派酿酒商嘲笑《业大纳酉信经》,那么明钦大夫就会引用蒲柏的《人论》作为答复。他跟斯普拉格大夫不同,反对没有根据的无稽之谈,喜欢引用权威的言论,爱好各种文雅的表现。大家知道,他跟一位主教有些亲戚关系,有时便在主教府消磨假日。
明钦大夫的手软软的,皮肤白中带青,身材圆圆的,外表跟一个脾气温和的牧师差不多。斯普拉格人夫异常高大,裤子在膝盖处总有'一些皱纹,靴子露出很多,尽管当时用带子系住裤管,似乎是庄严的仪表所不可缺少的。他进进出出,上上下下,脚步声不断,仿佛他是来检查屋顶的。总之,他威风凛凛,看样子就是一个可以与疾病搏斗,把它制服的勇士。至于明钦大夫,他似乎更擅长侦察病情,发现它潜伏的巢穴,然后设计进行围歼。他们是势均力敌的名医,享有神秘的威望,彼此客客气气,可是隐藏着互不服气的敌意。
他们自封为米德尔马契医学界的泰斗,随时准备联合起来对付一切革新派,以及一切敢于进行干预的外行人士。由于这原因,他们在心里同样讨厌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虽然明钦大夫从来没有与他公开对立过,即使表示不同意见,也要苦心孤诣地向布尔斯特罗德太太解释一番,而这位太太认为,只有明钦大夫了解她的体质。一个门外汉居然敢干预医师界的内部事务,老是想推行他的改革,尽管这对两位大医师,不如对那些按照救贫法为穷人施诊给药的药剂师医生那么关系直接,威胁重大,还是难免会得罪所有的医生;因此,布尔斯特罗德决心对利德盖特采取公开的庇护态度,这在医生间引起了普遍的不满,明钦大夫自然也不例外。开业多年的普通医生伦奇先生和托勒先生,这时正站在一旁,谈得十分融洽,他们一致认为,利德盖特傲慢无礼,正好符合布尔斯特罗德的需要。本来,在非医务界的朋友面前,他们已表示同意大家的看法,称赞另外那个医生年轻有为,说他不靠别人推荐,单枪匹马,凭自己的能力到这里来接替引退的皮科克先生,他在专业方面学识丰富,显然下过一番苦功,没有在其他知识领域浪费过光阴。可是现在很清楚,利德盖特主张只开药方,不售药品,这是他存心要低毁跟他地位相坪的普通医生,同时也是企图抹煞他这种普通医生与大医师之间的界限。可是那些大医师为了维护医学的尊严,觉得必须保持不同的等级。他们尤其不满的,是他没有进过两所英国名牌大学中的任何一所,也从未在那儿享受过没有解剖学和临床实验的乐趣,只是在爱丁堡和巴黎待过一段时间,学会了一些自高自大的本领,在那些地方,确实,见识也多一些,但不见得有什么实际用处。由此可见,这时候在大家眼里,布尔斯特罗德已等于利德盖特,利德盖特已等于泰克。既然这些名字在牧师问题上可以互相代替,这就难怪不同看法的人会对它作出相同的判断了。
斯普拉格大夫一进屋子,就对聚集在那儿的人直截了当地说:"我赞成费厄布拉泽。至于支取薪金,我完全拥护。但为什么不让教区牧师拿这笔钱?他的傣禄本来不多,可他得维持生活,养家活口,还得尽教区牧师施舍的义务。让他口袋里多装四十镑,这没有什么不对。费厄布拉泽,他是一个好人,很少牧师的架子,正是担任教职的合适人选。"
"哈哈!大夫,"老波德雷尔先生说,他是退隐在家的五金商,在地方上有些名望,他的惊叹声又像是大笑,又像是议会里的喝倒彩。
"我们不能阻止你发言。但是我们应该考虑的,不是谁的收人多少,这是有关可怜的病人灵魂得救的大事……"这时波德雷尔先生的声音和脸色,不免流露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心情。"泰克先生,他才是货真价实的福音传播者。如果我不投泰克的票,我就觉得违背了我的良心,真的是这样。"
"我想,泰克先生的反对者没有要求任何人违背他的良心去投票,姗哈克布特先生说,这是一个富裕的制革商,能说会道,他那亮晶晶的眼镜和竖起的头发,这时都威风凛凛地正对着天真的波德雷尔先生。"但是在我看来,我们作为董事应该考虑一下,对于一小部分人提出的意见,我们是否有必要作为全体的任务来付之实行。我们各派力量都想把本市的一切机构当作实现自己的意图的工具,要不是出于这种派别活动的需要,委员会的各位先生难道也会主张更换那个已在这里担任牧师多年的先生吗?我不想追究任何人的动机,让他自己向最高的主宰者忏悔吧!但我得说,有些势力在这里发挥了作用,这是与真正的独立不相容的;我还得说,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往往是出于某些原因,而这些原因,那些这么做的先生不论从道义上或金钱上考虑,都是不敢直认不讳的。我自己不是教上,但我曾密切注意到,教会内派别林立,以及……""什么派别不派别!"弗朗克·霍利先生突然嚷了起来,他是律师和市政厅法律顾问,平时很少出席会议,现在匆匆来到这里,手中还握着马鞭。"这跟我们什么相干!费厄布拉泽一直担任这工作,而且一直没拿过钱,现在要是给钱,那就应该给他。我认为,把这职务从费厄布拉泽手里抢走,这是伤天害理的行为。""我想,绅士们讲话应该有分寸,不宜进行人身攻击,"普利姆但尔先生说。"我要投票支持泰克先生。我不知道,哈克布特先生刚才指的是谁,但我想,我不是一个卑躬屈膝拍马屁的家伙。""我不是指任何人。我讲得很清楚,如果我可以再说遍,或者把我要说的话概括……"
"瞧,明钦来了!"弗朗克·霍利先生说。听到这话,大家扭过头去,不再理会哈克布特,害得他只好自怨自艾,感叹优异的口才在米德尔马契得不到赏识。"我说,大夫,你应该会站在正确的一边吧,是吗?"
"但愿如此,"明钦大夫说,一边点头,一边到处握手。"我绝不会感情用事。"
"如果要谈感情的话,我想,我们应该同情那个被拒绝的人,"弗朗克·霍利先生说。
"我承认,我对另一边也是有感情的。我对双方同样尊重,"明钦大夫说,搓搓手。"我认为,泰克先生为人正派,这是别人比不上的;我相信,他被提名,动机是无可指责的。谈到我,我希望能投他的票。
但在这件事上,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观点,我认为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权利必须得到优先考虑。他是一个和善的人,一个能干的传教士,在我们中间的时间也比较长。"
老波德雷尔先生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闷闷不乐。普利姆但尔先生整了整领带,态度不太自在。
"我想你们不致把费厄布拉泽当作教士的模范,要大家学他的样吧?"拉彻尔先生说,他是重要的运输业者,刚走进屋子。"我对他并无恶感,但我想,在这些任命问题上,哪怕不考虑别的,我们至少应该对公众负责。在我看来,费厄布拉泽作为一个教士,未免有些不知检点。我不想列举各种事实来反对他,但他对医院不会照顾太多,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太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少一些,"霍利先生嚷道,他谈吐粗俗,在郡里这一带是有名的。"老是祈祷、讲道,病人可受不了。循道会那一套对精神没有好处--对肠胃也没有好处,真的!"他一说完,立即绕到四个医生聚集的地方去了。
但谁也没答理他的话,因为这时进来了三位先生,大家忙于跟他们招呼,露出或多或少的亲热姿态。这三个人是圣彼得教区的爱德华,锡西格牧师,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和我们的朋友蒂普顿的布鲁克先生。布鲁克先生最近轮到担任薰事,他同意了,但从未参加过会议,这一次是给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硬拉来的。只有利德盖特还没到会。
现在大家坐下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主持会议,他像平时一样,脸色苍白,神态拘谨。锡西格先生是温和的福音派教士,表示希望他的朋友泰克先生当选,因为泰克先生热情,能干,目前只主持一所简易教堂,在医治灵魂的创伤方面任务不太重,有足够的时间担任新的职务。医院的牧师,一般认为应该由热心公益的人担任,这是对灵魂施加影响的最好机会。发给薪金,这当然好,但更应该认真对待,免得把这工作仅仅看成收人问题。锡西格先生的态度显得心平气和,合情合理,反对的人只能在心里生闷气。
布鲁克先生相信,大家希望这问题得到圆满解决。他本人从没过问医院的事,但一切事业,只要是为了米德尔马契的福利,他无不极为关切。他非常乐意与在座各位商讨任何公益问题。"你们知道,任何公益问题,"布鲁克先生又说一遍,点了点头,表示这是不言而喻的。"我由于担任地方法官,工作繁忙,得收集各种证据,但我觉得,我的时间完全可以听凭公众的支配……总之,我的朋友们使我相信,医院任命带薪的牧师--你们知道,这是带薪的--是一件很好的事,我也很高兴能到这里来投票支持泰克先生,据我知道,他是一位无可非议的教士,信心坚定,能言善辩,具有这方面的一切优点,因此,我全心全意支持他。"
"据我看,布鲁克先生,你只顾到了问题的一个方面。"弗朗克·霍利先生说,他谁也不怕,是一个保守党人,对选举的意图有疑问。"你应该没有忘记,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已在这儿担任牧师职务多年,从未拿过薪棒,现在泰克先生却要取代他的位置。""对不起,霍利先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布鲁克先生完全了解费厄布拉泽先生的为人和职位。""那是他的敌人提供的。"霍利先生反唇相讥道。
"我相信这事并无个人的恩怨。"锡西格先生说。
"不过我敢赌咒,有。"霍利先生并不退让。
"先生们,"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低低的嗓音说道,"问题的症结三言两语就可以讲清楚,要是在座的各位,有谁怀疑即将投票的先生们不是人人都已充分了解这点,我现在不妨把双方的考虑再扼要叙述一遍。"
"我看没有必要,"霍利先生说。"据我看,我们大家都已知道要选谁。凡是希望主持公道的人,不会等到最后一分钟才来听取双方的意见。我不想浪费时间,我提议立即提付表决。"又经过了简短而热烈的讨论之后,大家开始在小纸片上写了"泰克"或"费厄布拉泽"的名字,投进一只玻璃杯。就在这时,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看见利德盖特走进屋子。
"我看到现在双方票数相等"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说,嗓音清晰尖利。然后他抬头望着利德盖特道:
"还有一票可以投。那是你的,利德盖特先生,现在是不是请你写一下?"
"问题已经解决了,"伦奇先生站起来说道。"我们都知道,利德盖特先生投谁的票。"
"你的话似乎包含着弦外之音,先生。"利德盖特说,板起了脸,握着铅笔没有动。
"我只是说,大家知道你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是一致的。难道你不高兴吗?"
"觉得不高兴的是别人。但是我不能为了使他们高兴,不跟他保持一致。"
利德盖特马上写下了"泰克"。
这样,沃尔特·泰克先生成了医院的牧师,利德盖特继续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合作。他确实不知道,泰克是不是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他的意识告诉他,如果他完全不受别人的偏见的影响,他是会投票支持费厄布拉泽的。选举牧师的事,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了难忘的伤痕,这说明,米德尔马契那种狭隘庸俗的气氛,对他说来还是相当强烈的。一个人处在这种状况下作出的选择,怎么会使自己满意呢?好比一个人选择帽子,不得不从当时流行的几种式样中挑选一种,尽管他并不喜欢,也只得死心塌地戴它,因为比较起来,这还是最合适的一种。
但是费厄布拉泽先生遇见他时,仍像以前一样友好。其实,税吏和罪人的特性,与现代法利赛人的特性不是始终水火不相容的,只是我们大部分人对自己的错误行为,并不像对自己的错误议论,或者淡而无味的笑话那么辨别得清楚罢了。但毫无疑问,圣博托夫的牧师身上沾染的法利赛人习气是最少的,而且由于他向自己承认,这种习气他跟别人一样多,因而使自己与别人有了显著的不同--他可以原谅别人对他的轻视,可以公正地评判人们的行为,即使这些行为是对他不利的。
"我知道,世界对我说来是太强大了,"一天他对利德盖特说道。"但我本来不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我也永远不会成为德高望重的圣贤。赫拉克勒斯的选择是一则很好的寓言,但普罗蒂克把这位英雄的作为说得轻而易举,好像只要下定决心就成了。另一个故事讲到他开始从事艰苦的活动,最后却穿上了涅索斯的衣服。据我看,正直的决心可以使一个人走上正路,但必须其他的人都决心帮助他。"
牧师的话并不能始终鼓舞人心,他避免了成为法利赛人,但他还是不免低估了各种可能的危险,这些危险总是在等待着我们,我们一遇到挫折,便往往会自投罗网。利德盖特心想,费厄布拉泽先生的意志中,存在着一种令人惋惜的薄弱环节。
第十九章
且看那另一个,他正把脸颊
靠在一只手掌上,不时轻轻叹息。
--(炼狱》
当乔治四世还在温莎堡深宫里统治着英国的时候,当威灵敦公爵担任首相,文西先生在米德尔马契旧市政厅担任市长的时候,卡苏朋夫人,即布鲁克家的多萝西娅小姐,前往罗马开始蜜月旅行了。
在那个时候,一般说,世界对善与恶的理解比今天还落后四十年。关于基督教艺术的丰富知识,旅行家们不仅头脑里没有,口袋里也没有。当时最卓越的英国批评家,竟然把圣母升天画中繁花似锦的坟墓,误认作画家幻想的一只装饰性花瓶。在用爱和知识填补某些愚钝的空白方面,浪漫主义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它的酵母还没有渗人时代的各个角落,成为每个人的精神食粮。它只是作为一种与众不同、朝气蓬勃的热情,在罗马一些留长头发的德国艺术家身上发酵,其他国家的一些青年,由于与他们在一起工作或游荡,往往也卷进了这个风靡一时的运动中。
一个晴朗的早晨,在梵蒂冈有个年轻人,头发浓密,卷卷曲曲,但不太长,从衣着看像英国人,刚欣赏了赫拉克勒斯躯干雕像,走出观景楼画廊,站在毗连的圆形门厅中眺望美丽的山景。他正看得出神,没有发现一个眼眸乌黑、生气勃勃的德国人向他走来。后者到了他身边,把手搭在他肩上,带着很重的德国口音说道:"跟我来,快!要不,她就会改变姿势了。"
"快"是随时可以办到的,两人顿时飞也似的跑去,经过墨勒阿革洛斯,来到一间大厅,阿里阿德涅--那时的人把她当作克勒俄帕特拉--正斜躺在那儿,从大理石的光泽中流露出妖艳妩媚的神态,衣服包在她的身上,像花瓣一般熨帖,柔和。他们进屋的时候,还可看到另一个美女靠在一个垫座上,离那块斜躺的大理石不远,但这是一个活的少女,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外形并不比阿里阿德涅逊色,穿一身淡灰色衣服,有点像贵格派教徒。她的长斗篷从领口上系紧,披在身后,两条胳臂伸在外边,一只手没戴手套,显得纤细洁白,支着她的腮帮子,把那顶白海狸皮帽稍稍推后了一些,以致它像一圈光华,围在编成朴素的发辫的深棕色头发周围。她不在看雕像,或许也不在想它,只是沉浸在梦巾似的,把两只大眼睛盯住了一条射向地板的阳光。但是她意识到,两个陌生人已蓦地出现在她旁边,似乎正在端详克勒俄帕特拉,她没有回头瞧他们,立即掉转身子,走向大厅的另一角了--她的使女和导游人便在那儿等她。
"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的对称?"德国人说,在朋友的脸上搜索赞美的反应,但等不及任何回答,马七又哇啦哇啦讲了下去。
"那边躺着一个古代的美人,虽然没有生命,但栩栩如生,正陶醉在自己形体的完美中,这边站着一个有血有肉的美女,心中正在为许多世纪以来迅速流逝的光阴发出叹息。但她应该穿上修女的服饰,我觉得,她的神态几乎就像你们所说的贵格派教徒。我要在我的画中把她画成修女。不过,她已经出嫁了,我看到那只漂亮的左手上戴着结婚戒指,否则我会把那个脸色蜡黄的神父当作她的父亲呢。我看见他离开好大」一会儿了,这以后才发现她用那种优美的姿势站在这儿。
哦,对啦!他也许很有钱,希望给她画一张像。喂!我们不能光顾着瞧她……她走啦!我们得盯住她,看她住在哪里!""别这祥,"他的同伴说,J}头有一点皱了。
"你这个真怪,拉迪斯拉夫。你好像在发愣呢。你认识她吗?""我只知道,她嫁给'了我的一个表亲,"威尔·拉迪斯拉夫说,一边心神不定地向大厅外走去,他的德国朋友跟在旁边,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什么,就是那个神父?我看他倒像是你的伯父--一种更顶用的亲戚关系。"
"他不是我的伯父。我告诉你,他是我的表叔,"拉迪斯拉夫说,有些生气。
"好啦,好啦。别耍性子。我只是觉得,你这位表叔太太是我见到的最完美的年轻圣母,这你该不致生我的气吧?""生气?胡说什么。我以前只见过她一次,一共才两分钟,那是我离开英国前,我的表叔给我介绍了一下。那时他们还没结婚。我不知道他们要到罗马来。"
"那么现在你得去拜望他们啦--你可以找到他们的地点,因为你知道他们的姓名。要不要我们上邮局看一下,你可以替我谈谈画才像的事。""去你的,瑙曼!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像你那么脸皮厚。""呸!那是因为你只是个业余画家,你画画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是一个真正的画家,你就会看到,你的表叔太太是一个具有基督教精神的古典美女--基督教的安提戈涅,在强烈的宗教情绪控制下的美感实物。"
"对,而且你画的她,是她一生的最大成果,你使她的神圣体现在更高的完美中,只有把她放进你的画布,才能表现她的一切。好吧,你说得对,我画画是闹着玩的,我并不认为整个宇宙只是为你那些意义不明的图画存在的。"
"但事实是这样,亲爱的!只要它得通过我阿道夫·瑙曼来体现,这就是事实,"性情温厚的画家说,把一只手搭在拉迪斯拉夫肩上,至于对方那种不可理解的不快情绪,他一点也没放在心上。"你不妨想想!整个宇宙的存在是以我的存在为先决条件的,难道不是这样?
但我的职责是画画,作为一个画家,我有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天才的主意,要把你的叔祖母或者伯祖母当作一幅画的题材,这样,事物就通过以我这个形式出现的钩子或者爪子,给捕捉到了画中,变成了我的图画,不是这样吗?"
"但是,假如还有一只以我这个形式出现的爪子,不让你捕捉它呢?事情恐怕就不那么简单了吧?"
"完全不对,从逻辑上说,斗争的结果总是一样的,无非画或者不画。"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情感动了威尔,他脸上的阴云消散了,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现在你说,我的朋友,你肯不肯帮忙?"瑙曼用抱有希望的口吻说。
"不成,你胡说什么,瑙曼!英国妇女不是给任何人当模特儿的。
你的画要表现的太多了。你的人像或好或坏,只是为了配合一定的背景,每个行家都可以根据不同的理由对它肯定或否定。可是怎样才算一个妇女的肖像?你的图画和雕塑,毕竟只是贫乏的物质。它们只能损害和降低你的概念,不是提高它们。语,、一是更好的媒介。""是的,对于不懂绘画的人是这样,"瑙曼说。"你完全有权这么看。我并不强迫你作画,我的朋友。"温和的画家话中不免带刺,但拉迪斯拉夫不想理会他的挪愉。
他像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
"语言描绘的形象更为丰满,尽管你看不到,但觉得更真实〔归根结蒂,要真正看到,还得从内部着眼。绘画使你一览无余,可是你却觉得缺少什么。尤其是妇女的画像,更使我感到这点。仿佛一个女人只是一堆表面的色彩!你必须要有行动和声调。哪怕她们的呼吸也是不同的,她们时时刻刻都在变化··。…例如,你刚才看到的这个女人,请问,你怎么画她的声音?可是她的声音比你看到的她的任何方面都神圣得多。"
"我明白了,明白了:,你是在吃醋。在你眼中,谁也不配来画你的理想女性。这太严重了,我的朋友!你的婶婆!还有那位'像伯父的表亲',这是悲剧,太可怕了宜""要是你再把那位夫人称作我的婶婶,我非跟你吵架不可,瑙曼。"
"那么称她什么呢?"
"卡苏朋夫人。"
"好吧。要是我不通过你认识了她,而且发现她非常喜欢人家给她画像呢?"
"行,你不妨试试!"威尔·拉迪斯拉夫说,语气有些轻蔑,不想再谈这个问题。他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些可笑的小事生气,它们多半是他自己造成的。他干嘛要大惊小怪,为卡苏朋夫人操心呢?可他还是觉得,他和她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在戏剧里,有些角色老是给自己惹麻烦,制造纠纷,可是谁也不想跟他们配合。他们神经过敏,气势汹汹,对方却泰然自若,什么也不明白。
第二十章
一个弃儿突然醒来,
用惶恐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
那对充满深情的眼睛。
两小时后,多萝西娅回到了西斯蒂纳街的旅馆,坐在一套漂亮房间的内室或起居室中。
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正在哭,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尽情发泄J心中郁积的烦恼似的。一个女人由于自己的骄傲,也由于对别人的体贴,一直克制着自己,要到她相信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会这样出声痛哭。这时卡苏朋先生无疑还在梵蒂冈,他得在那儿多待一会。
然而多萝西娅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在她混乱的思想和情绪中,有一种心理活动正在竭力挣扎,要使自己变成明确的概念,即一种自我谴责的声音,向她大声疾呼,说她的孤独感是她自己的过错,是她精神贫乏的表现。她嫁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自己选中的,她比许多女孩子幸运,因为她把她的婚姻主要看作新的义务的开始。从第」一天起她就相信,卡苏朋先生有一颗比她丰富得多的心,他必须经常研究学问,这种研究不是她完全能参与的。此外,在她短暂的少女时代,她接触的只是一个狭隘的世界。现在她却面对着罗马,这个城市本身就是一部有形的历史,半个地球的过去仿佛仍在这里举行丧葬仪式,把它那些祖先的奇异形象,那来自四面八方的战利品,展示给人们。
但是这架庞大的残骸,使她的新婚生活更变得像梦一般光怪陆离。多萝西娅来到罗马已经五周,起先,秋天和冬天像一对幸福的老人,手携着手在一起漫步,但不久便只有一个留了下来,在更寒冷的孤独中打发「!子。多萝西娅也是这样,起先,她与片苏朋先生一起坐了车,在亲切的早晨出外游览,但后来却主要只能跟坦特莉普和那位见多识广的导游在一起了。她们陪着她穿过琳琅满目的画廊,浏览主要的景物,参观最伟大的古迹和最豪华的教堂,但最后,她总是选择康派奈平原作她驱车出游的地点;她要独自与天地为伍,离开那令人窒息的世纪的假面舞会,因为在那里,她自己的生活似乎也戴上了面具,穿上了不可思议的服装。
对于那些学识渊博、钾慧敏锐的人,他们看到罗马的时候,他们的知识会给一切历史形态注人活的灵魂,找出一切对立现象之问隐蔽的变化轨迹,那么,罗马在他们眼里可能仍是世界的精神核心和说明者。但是不妨想想。历史在另一些人心头引起的反应,比如,罗马帝国和教皇城残留的雄伟遗迹,一下子投射到一个少女的意识中,而这个少女是在英国和瑞士的清教精神中长大的,她吸收过的养料只是贫乏的新教历史,她接触过的艺术珍品只是袖珍遮光屏之类的东西;她天性热烈,但知识浅陋,她又把这些知识统统变成了原则,她的行动也以这些模式为依据;她的情绪又极易激动,以致在她眼里,抽象的事物也带上了欢乐或痛苦的色彩;而且这个少女最近又成了妻子,她本来热情洋溢,准备迎接从未经历过的义务,现在却发现自己陷人了混乱的心境,以致为个人的命运优心忡忡。不可理解的罗马对无忧无虑的闺阁名媛说来,也许不致构成什么压力,它只是为英国或外国上流社会提供了举行丰富多彩的野餐的背景,但是多萝西娅缺乏这种自卫能力,罗马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废墟和会堂遗址,宫殿和巨型石像,出现在污浊鄙陋的现实中,这里,一切有生命、有血肉的事物却在堕落,退化,就像宗教失去崇敬,变成了迷信;巨人的火热生命仍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窥视着、挣扎着,但已显得暗淡朦胧;洁白塑像构成的长廊上,那些大理石眼睛似乎在抵制着一个陌生世界的单调光线;总之,一切热烈的理想留下的这一大堆残余,不论是感性的,还是精神的,都跟现实中退化和遗忘的迹象混合在一起。起先,它们骤然呈现在她的眼前,使她像触电一样,大为震惊,后来,它们又纷至杳来,压到她的身上,使她透不出气,很乱的思想仿佛越积越多,把她的感觉之流也堵塞了。各种形态的事物,不论是苍白的还是灼热的,都渗人了她年轻的意识,哪怕她不想它们,它们仍照样刻印在她的记忆中,形成种种奇异的结合,在她今后的一生中始终不会消失。我们的情绪往往有各种幻象伴随着,它们会一个接一个出现,跟一幅幅恍惚迷离的幻灯画一样。每当孤独凄凉、难以排遣的时刻,多萝西娅总会看到那巍峨壮丽的圣彼得教堂,那巨大的青铜圆顶,想起屋顶镶嵌画中的那些先知和福音传播者,他们的姿态和衣衫中流露的强烈意愿;为圣诞节张挂的大红帷幕,仿佛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到处可见。
我并不认为,多萝西娅内心的这种诧异感是绝无仅有的现象,许多年轻人怀着童稚无知的心灵跨入不协调的现实,这时如果大人忙于自己的事,他们便只得在这中间自己"学习走路"。我也并不认为,我们发现卡苏朋夫人在结婚六个星期之后,竟在独自啼泣,这便是一幕悲剧。在新的真实的未来代替想象的未来时,心头产生一些失望,一些困惑,这并不是罕见的,既然并不罕见,人们也不必为此惶恐不安。接触频繁本身便蕴藏着悲剧因素,好在它还无法渗人人类粗糙的感情,我们的心灵恐怕也不能完全容纳它。要是我们的视觉和知觉,对人生的一切寻常现象都那么敏感,那就好比我们能听到青草生长的声音和松鼠心脏的跳动,在我们本来认为沉寂无声的地方,突然出现了震耳欲聋的音响,这岂不会把我们吓死。事实正是这样,我们最敏锐的人在生活中也往往是麻木不仁的。
但是,多萝西娅止在啼哭,如果有人问她什么原因,她能够说的,也只是我刚才讲的那些笼统的话。如果再要具体一些,那就无异要把她知道的、不知道的一切统统形诸语言。事实上,新的真实的未来取代幻想的未来,是通过无限众多的细节在潜移默化中进行的,她对卡苏朋先生的看法,以及现在她结婚以后,对这种夫妇关系的看法,也是像时针一样在不知不觉地改变,以致离开她少女时代的梦境的。
目前,哪怕要她充分认识,或至少承认这种变化,都还为时过早,更不用说改变她对丈夫的忠诚了,这种忠诚是她精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因此她几乎相信,它迟早总会恢复正常。永久的背弃,缺乏坚定的爱和尊敬的不正常生活,对她说来是不可能的。只是眼前她正处在一种巾间阶段,她的强烈天性也助长了它的混乱状态。婚后的最初几个月总是这样,它往往是充满风波的危机时期,但不论这是小池塘中的风波还是大海中的风波,它迟早总会平静下去,变得相安无事。
再说,卡苏朋先生不是仍像以前那么渊博吗?他的谈o上二难道已有所改变,或者他的情操已不那么值得赞美?啊,女子总是这么任性!难道他的历史研究已经失败?难道他已不能如数家珍似的说明各种理论、以及提出这些理论的人?难道他在必要时,已不能头头是道地回答任何问题?难道罗马不止是全世界最适宜发挥这种才一能的地方?再说,多萝西娅翘首以待的,不正是要在未来减轻他为了完成伟大的事业而负起的重担,或者为此而承担的痛苦吗?何况现在,卡苏朋先生这副担子之重,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明显。
这些都是决定性的问题;但尽管一切依然照旧,光线已经变了,到了中午你便再也看不到彩虹般的曙光。事实是颠扑不破的,有一个人,他的性格你只是在充满幻想的几个星期,在那个所谓求婚阶段,通过断断续续的短暂接触认识到一些,现在到了婚后,在接连不断的朝夕相处中,你所看到的比你预先想象的也许好一些,也许坏一些,但决不可能完全一样。要是我们找不到类似的变化作比较,我们不免会对这种变化来得如此之快大吃一惊。跟一位才华横溢的好朋友住在一起,或者看到你钦佩的政治家人阁办事,都会引起同样迅速的变化,开始时是了解不多,信仰极高,最后却往往适得其反。
不过这种比较仍不免引起误会,因为卡苏朋先生与别人不同,从不弄虚作假,他是像任何反角动物一样光明磊落的,他不想费尽心计,为自己制造假象。那么,多萝西娅在结婚后的几个星期中,虽然没有发现具体的根据,却隐隐意识到,她的美梦已经破灭,她本来指望在她丈夫心头找到远大的前景和清新的气流,现在却发现,她只是走进了阴暗的前室,在曲折的死胡同中打转,找不到出路,她感到寒心,感到窒息,这是为什么呢?我想,那是因为在婚前,一切带有临时性质,仿佛只是一场序幕,以致品德和才能的个别实例,也被当作了丰富的宝藏,似乎到了婚后,它们便可在广阔的天地中得到充分表现。但是s跨过结婚的门槛,希望便集中到了现实上。在你登上结婚的汽船开始航行时,你不能不发现,你的面前并没有路,你找不到海洋,事实上,你只是在一个封闭的水坞里打转。
在他们婚前的接触中,卡苏朋先生常常谈到自己的一些看法和点点滴滴的问题,多萝西娅听了,总觉得摸不着头脑,但她想,这种零乱琐碎的现象一可能是由于他们不能常在一起的缘故,她对他们的未来仍充满信心,因此总是毫不懈怠,仔细听他讲,他对非利士人的神大衰,以及其他鱼神,怎样有了全新的观念,别人又可能提出什一么论点来反驳他等等。她一边听一边想,这问题对他一定很重要,她今后也得跟他站在同一高度来看待它才是。还有,他在回答最激动她的一些想法时,那种理所当然的谈话方式,那种不愿多讲的口气,看来是山于时间仓促,事情太多,因此是不足为怪的,她自己在订婚之后也处在这种状态呢。但现在,他们已经到了罗马,随着她的感情深处出现的翻腾起伏的浪潮,随着生活中新的因素造成的新问题,她逐渐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发觉,她的心正在不断滑进愤怒和庆恶的漩涡,或者滑进凄凉失望的深渊。贤明的胡克,或者其他博学之士,处在卡苏朋先生的这个生活时期,是否也像他一样,这一点她尤从知道,因此他也无法从这种比较中沽光。但是她丈夫对周围那些引起她深思和惊异的事物的态度,却使她的思想受到了震动,看来他怀着良好的意图,要使自己有所成就,但也仅仅是使自己有所成就而已。
她认为新鲜的,在他已成为老生常谈;从思想和感觉上对一般人类生活产生反应的能力,对他说来早已成了明上}黄花,他的知识只是没有生命的僵尸。
他常常这么说:"多萝西娅,你对这有兴趣吗?我们要不要再待一会?只要你乐意,我都可以。"这种话使她听后,只觉得离开或待下同样索然无味。有一次他还问她:"多萝西娅,你想参观法奈斯宫吗?那里有许多著名的壁画,是拉斐尔设计或绘制的,许多人认为这是值得游览的地方。"
"但是你对它们有兴趣吗?"她总是这么反问。
"我相信,它们得到了很高的评价。其中有些表现了丘比特和赛姬的故事,这大概是文明时期的浪漫主义创造的,我认为,不能把它们真正看作神话的产物。但是如果你喜欢这些墙头画,我们不妨去玩玩。我想,这样你就可以见识到拉斐尔的主要作品了,访问罗马而没有看到它们,这是很可惜的。大家公认,拉斐尔是把最完美的形式和崇高庄严的内容结合起来的大师。至少据我所知,这是鉴赏家们的共同意见。"
这类回答四平八稳,像官样文章,仿佛一位教士对着祈祷书照本宣科,既不想独出心裁,对永恒之城的荣耀做过多的渝扬,也不想引起她的幻想,使她觉得,要是她对这一切了解得多一些,世界在她眼里就会变得更加光辉灿烂,充满各种乐趣。也许,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己把它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
确实,在另一些事情上,一卡苏朋先生显得十分执着和关切,这通常被认为是热情的表现,多萝西娅要求自己随着他的思想的这种自然趋向行走,丝毫没有意思要把他从这条路上拉开。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乐观,那么充满信心了,她逐渐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跟着他走,会找到任何宽)'一的道路。可怜的仁苏朋先生,他自己也在狭小的一斗室和曲折的楼梯之间徘徊,找不到出路呢。关于长比里神的模糊认识,使他不安,他还发现,另__,t--}神话学家有些类比考虑不够周密,在这中间他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忘记了当初促使他从事这种研究的任何目的)他点着蜡烛,却没有想到要打开窗户,他在稿纸上指责别人对太阳神的错误观念,但自己却对太阳本身失去了兴趣。
这些特点在卡苏朋先生身上,已经像骨骼一样定型,不可改变,但要是多萝西娅可以自由吐露她那女孩子的和妇人的感情,要是他能够握着她的手,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地听她谈她生活中那些琐屑小事,表示他的同感,而且也照此办理,跟她娓娓谈心,使彼此了解过去的生活,互相同情,或者要是她能够靠那些孩子气的爱抚,那种任何温柔女子都有的癖好--它们最初表现在对着秃顶洋娃娃的硬脑瓜如醉如痴地亲吻上,因为她们用自己无穷的爱给那块木头注人一上快活的灵魂--满足自己的感情,那么,他那些特点,她一时一也许还觉察不到。要知道,多萝西娅是有亲吻的癖好的。尽管她渴望了解与她相隔遥远的事,渴望爱大下所有的人,可是她对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漠不关心,她有足够的热情来亲吻卡苏朋先生的衣袖,抚摩他的鞋带,只要他露出一点接受她的爱抚的意愿,而不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声称她是最温柔多情、真正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表示在他眼里,她那些表现是粗俗的,不足取的。一早上,他恰如其分地完成了教士的流洗打扮后,也预备接受生活中的爱抚,但只限于当时那种端端正正的硬领饰,以及那颗时刻挂在尚未出版的著作上的心所允许的范围。
在这种不如人意的情况下,多萝西娅的想法和决心像冰遇到了暖流,融化了,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感到委屈,发现自己只是做厂感情的牺牲品,她也只能这样理解一切,她的全部力量变成了一阵阵的烦恼、挣扎和失望,她觉得没有出路,只能更进一步放弃一切,把难以忍受的生活条件当作一种义务接受下来。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无疑烦恼重重,但主要只是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第一次使卡苏朋先生也感到了烦恼。
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她本来是决心要排除她所说的自私观飞念的,因此她露出愉快的脸色,注意听她丈夫的话:"亲爱的多萝西娅,我们现在必须考虑还有什么没有做,做离开前的准备了。我本想早一些回国,在洛伊克过圣诞节的,但我在这里收集材料的工作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不过我相信,这段时间对你说来不是毫无收获的。在欧洲各个游览中心,罗马一向一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在某些方面,它还能给人以启发。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它的第一次访间,在我看来一直是我一生中,件划时期的事件。那是在拿破仑失败之后,那时欧洲大陆才重新向旅游者开放。确实,我认为它是为数不多的城市中的一个,有一句极端夸张的话这么说:'到过罗马,死而无怨'。
但是就你而言,我得把它略加修改,变成'作为新娘到过罗马,就会作为幸福的妻子度过一生'。"卡苏朋先生是怀着最真诚的意愿,发表这一席小小的演说的,他偶然眨一下眼睛,点点头,最后还笑了笑。他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他要求白己做一个无可警议的丈夫,使年轻可爱的妻子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你对我们这次旅行感到完全满意,我这是就你的研究工作所取得的成果说的。"多萝酉娅说,竭力使自己的心情适应丈夫最关切的事。
"是的,我很满意,"卡苏朋先生说,他那币},异样的音调使他的话有些像反话。"我的研究比我预料的更为复杂,各种需要往释阐明的问题愈来愈多,虽然它们跟我并无直接关系,但一也不能避而不谈。尽管有抄写员的协助,这工作还是相当繁重,幸好有了你,使我可以在业余时问不致陷入孤独生活的罗网,老是为此苦闷惆怅。""我很高兴,我的存在能使你的生活得到一些调剂,"多萝西娅说,但是有几个晚上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曾想,卡苏朋先生的心在白天已陷得太深,再也不会浮到面仁来了,因此她的回答可能包含着一些情绪。"我希望我们回到洛伊克以后,我能对你更加有用,也可以分享一点你的乐趣。"
"这是毫无疑义的,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略微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记下的笔记需要整理,你如果愿意,可以在我的指导下作些摘录。"
"你的全部笔记,我都愿意帮你整理,"多萝西娅说,一提起这事,她的心就开始光火了,这使她现在讲的话不能不带一些锋芒。"你那一攘攘笔记本。你老说要整理,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些材料是有用的?你怎么还不开始写那本书,让你的渊博知识得到公认,发挥作用?我叮以祷你作记录,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抄抄写写,作些摘要,因为我也只有这些能耐。"多萝西娅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以那种无法理喻的女性方式,发出了轻轻的嚷泣,眼眸中嚼满了泪水。感情的过多流露,本来只会使卡苏朋先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但是现在,由于其他原因,多萝西娅那些情不自禁的话却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非常生气。原来,她对他心头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对她也是这样。隐藏在她丈夫胸中的那些值得我们怜悯的矛盾,她是想象不到的。她也从未耐心地静听他心脏的跳跃,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在卡苏朋先生耳中,多萝西娅那些话无异把他隐藏在内心的模糊意识,变成了明确无误的语言,要是她不讲,他本来可以说,这只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引起的幻觉,事实上,每逢他发现别人确实在暗示这点时,他也总是听不入耳,认为这只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指责。哪怕不光彩的自我忏悔,要是别人完全信以为真,我们也难免愤愤不平,那么,如果我们心中那些含混的低语,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愿承认,要把它们说成是病态的表现,竭力加以抵制,仿佛全属了虚鸟有的东西,忽然山我们身边的一位旁观者,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讲了出来,这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况现在这位站在一旁的残酷的谴责者是以妻一子的面目出现的--不,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她非但对他的手不停挥,以及堆积如山的稿子视若无睹,没有像体贴人微的金丝雀那样对他肃然起敬,表不心悦诚服,反而像一个暗探那样,怀着恶意在窥测他的动静。正是在罗盘的这一点上,一和苏朋先生是和多萝西娅同样敏感,也同样会超过事实想人非非的。以前他赞扬过她,说她有判断力,懂得尊敬应该尊敬的一切;现在他却突然怀着惶恐的心情预见到,这种能力可以变成自以为是,这种尊敬也可以变成令人愤慨的指责--这种指责只知向往许多美好的成果,对取得这些成果所花的辛勤劳动却视而不见,一无所知。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多萝西娅第一次看到,卡苏朋先生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悻悻不平的恤色。
"亲爱的,"他说,由于礼貌,没有让愤怒发泄出来,"你可以相信,我知道在我的工作的不同阶段,应该做些什么,这不是一位无知的旁观者可以凭肤浅的猜测得知的。在我看来,用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议论哗众取宠,赢得一时的效果,这很容易;但是谨慎严格的探索者应该经得起急功好利的饶舌者的嘲笑,那些人企求的只是一些渺小可怜的成就,事实上他们也别无所能。我希望所有这样的人都懂得,在评论时怎样区别两类不同的事物:一类是他们完全不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类则只要靠他们浮光掠影、一知半解的印象,就可以信口雌黄。"这一篇话讲得振振有辞,激昂慷慨,跟卡苏朋先生平时的谈吐大不一样。确实,这不是一时的急就章,而是经过内心的酝酿才形成的,现在只是像果实遇到炎热的天气突然裂开,一颗颗种子便滚滚而下了。多萝西娅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成了这位怀才不遇、或者牢骚满腹的作者周围那个浅薄的世界的化身现在轮到多萝西娅发怒了。她放弃了一切,仅仅要求参一与丈夫的主要活动,分享他的一点乐趣,难道这不应该吗?
"我的议论是很浅薄的,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她回答,一F子变得怒气冲冲,这是用不到排练的。"你给我看那一裸擦笔记本,你也常常讲到它们,你还常常说,它们需要整理。但我从没听你谈到,你什么时候动手写那本预备发表的著作。这些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的议论没有越出这个范围。我只是要求帮助你,为你多出些力而已。"
多萝西娅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卡苏朋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好像预备重读一遍似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吃惊,想不到竟会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是在洛伊克的左邻右舍中过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冲突也许还情有可原,但现在是在蜜月旅行中,这种旅行的目的显然是要使两个人与世隔绝,因为他们彼此就是整个世界,这样,不论怎么说,任何意见不合都是上分荒谬、愚不可及的:大幅度改变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从精神上使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可是却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找不到共同的语言,给对方端一杯水也低头不语,这哪怕对最冷漠的心来说,恐怕也不能认为是满意的效果吧。就涉世未深、天性敏感的多萝西娅而言,这无异是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改变了她周围的一切;就卡苏朋先生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痛苦,他以前既没经历过蜜月旅行,一也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也是他从未想到的,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不仅使他负有义务,必须处处为她着想(这是他已经在尽量做的),而且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可能与他发生,弄得他不得安宁。难道他非但投有找到温柔乡,使他可以躲避生活中一切冷酷、阴险、讨厌的骚扰,反而让它们更具体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他们谁都没法开口。改变原来的安排,拒绝出门,那无异表示还在继续发怒,这是多萝西娅的良心所不允许的,它发现她已在开始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不论她的愤怒多么有理,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分清是非,是给予温情。因此在马车来到门口的时候,她仍随同卡苏朋先生前往梵蒂冈,跟他一起穿过排列成行的石碑;到了图书馆门口,两人才分手。然后她独自在博物馆茫无目标地闲走,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她没有心思回过头去告诉他,她要坐车前往别处。瑙曼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卡苏朋先生离开的时候。然后他与她同时走进了狭长的雕塑陈列室。但是他必须在这里等候拉迪斯拉夫,因为他们赌了一瓶香槟,要解决那儿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人像的谜。
在仔细研究那个人像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争论,争论结束后,两人分手了,拉迪斯拉夫仍在那儿闲逛,瑙曼来到了塑像厅,又在那儿见到了多萝西娅,她站在一边沉思默想,那副出神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实际并不在看地板上那一条阳光,也没有看那些塑像,她在心中看到的只是她未来的岁月--她自己的家,英国的原野和榆树,两边密布树篱的大路。她觉得,那条本来可以充满欢乐和忠诚的道路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明朗了。但是在多萝西娅心中,有一条永不停息的潜流,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迟早都会汇集到那儿,而它在不断向前,把她的全部意识引向最完满的真理,最公止无私的善。很清楚,愤怒和失望不是她所有的一切。
第二十一章
她谈吐文雅,既温柔又朴实,
也从不弄虚作假,
故作聪明。
--乔生
那天多萝西娅关起房门,大哭一场的原因,就是这样。但是,过不多久,就有人打门了,她赶紧擦干眼泪,然后应了一声:"请进。"坦特莉普拿着一张名片,说有位先生求见,等在走廊的休息处。导游人告诉他,只有卡苏朋夫人在家,但他说他是卡苏朋先生的亲戚。她是不是愿意见他?
"好吧,"多萝西娅毫不迟疑地说,''请他在会客室等我。"她对小拉迪斯拉夫的主要印象,就是在洛伊克跟他见过一次面,知道卡苏朋先生待他很慷慨,还听说他对自己该干什么犹豫不决,这使她很关心。她只要能够给人以同情,从来不愿错过机会。这一次,她觉得,客人的来访无异是要她摆脱个人的不满,从自己的小天地中走出来,因为他使她想起丈夫的善良,感到现在对他的一切仁慈行为,她已成了当仁不让的助手。她等了一两分钟,但是她走进隔壁屋里时,脸上仍留有哭过的痕迹,然而正是这种痕迹使她那张开朗的脸庞更显得青春焕发,楚楚动人。她露出和蔼可亲的优美笑容,没有一点妄自尊大的样子,迎着拉迪斯拉夫,向他伸出手去。他比她大儿岁,但在那时,他却似乎比她年轻得多,因为他那洁白明亮的脸皮一下子变红了,谈话也有些羞涩,跟他和他的男朋友在一起时那种无拘无束的神态完全不同。多萝西娅却越来越平静,心里还有些诧异,但愿能使他随便一些。
"我没有想到你和卡苏朋先生在罗马,直到今天上午在梵蒂冈博物馆看到你才知道,"他说。"我立即认出了你,但是……我是说,我相信可以在邮局邮件待领处找到卡苏朋先生的住址。于是我尽快赶来拜访你们了。"
"请坐下。他此刻不在,但我相信,他一定很高兴见到你,"多萝西娅说,不假思索地在壁炉和明亮的长窗之问坐了下去,一边向他指指对面的椅子,态度安详,像一位宽厚的主妇。但她脸上那种少女的忧伤痕迹,反而变得更明显了',"卡苏朋先生非常忙,你可以留下你的地址,好吗?这样,他可以写信给你。""你太客气了,"拉迪斯拉夫说。他发现了她脸上啼哭的痕迹,它改变犷她的容貌,引起了他的兴趣,于是他的腼腆开始消失了。"我的住址,卡片上有。但如果你同意,明天卡苏朋先生可能在家的时候,我不妨再来拜访。""他每天上梵蒂冈图书馆看书,除非约定时间,不然你很难找到他。特别是目前。我们即将离开罗马,他非常忙。一般从早餐到晚餐前,他都不在旅馆里。但我相信,他会约你来跟我们一起用晚餐。"威尔·拉迪斯拉夫沉默了一会。他从来不喜欢卡苏朋先生,要不是出于感恩的心情,他很可能会耻笑他,把他称作博学的蝙蝠。但是想到这个干瘪的书呆子、这个穷年累月寻章摘句,在古董铺的后屋里堆积如山的假占董中寻找宝藏的老学究,先是得到了这位花容月貌的年轻小姐做妻子,嗣后又在蜜月期间丢开了她,继续钻在那些霉烂的废物中摸索(威尔喜欢运用夸张手法)--这一幅图画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他觉得又滑稽又讨厌,既想放声大笑,又同样恨不得发出儿声轻蔑的咒骂,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这两种矛盾的情绪,把他那张生动的脸也扭歪了,变得有些异样了。但他竭尽所能,克制着自己,终干没有流露任何唐突的表情,只是进发了一丝愉快的微笑。
多萝西娅有些纳闷,但这微笑是不可抵制的,它也在她的脸上得到了反应。威尔·拉迪斯拉夫的笑是惹人喜爱的,除非你本来在生他的气,你才会无动于衷。它像一股发自内心的光,透过明亮的皮肤和眼睛向外照射,在每一条弧线和直线上跳跃着,仿佛它们经爱丽儿一点,产生了新的魅力,把优郁的痕迹一扫而光了。这微笑引起的反应也只能是一种愉快的表情,尽管那乌黑的眼睫毛还湿湿的。多萝西娅不免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有趣的事吧?""是的,"威尔说,立刻找到了对策。"我是在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扮演的角色,那时你把我的画批评得一钱不值。""批评你的画?"多萝西娅说,更加觉得摸不着头脑了。"哪有这么回事。我总觉得,我对绘画是一窍不通的。""我怀疑你非常精通,因此你才说得恰到好处。你说--我敢说,你不会记得像我那么清楚--你看不出我的画跟大自然有什么联系。至少你的话包含这点意思。"现在威尔可以放声大笑了。
"那实在是由于我不懂得绘画,"多萝西娅说,对威尔的开朗性格很赞赏、,''我一定说过这样的话,因为有些画,据我的伯父说,所有的行家都认为很好,我却从来看不出它们美在哪里。我在罗马参观也是走马看花,同样莫名其妙。只有比较少的几幅,我才是真正能够领会的〔,起先我走进一间陈列室,看到琳琅满目的壁画,或者那些珍贵的作品,便觉得惶恐不安,好比一个孩子参加庄严的典礼,满眼都是豪华的法衣,严肃的仪式。我觉得我看到的不是我自己的生活,它太崇高厂。但是当我一幅幅仔细观看时,生活就从画中出现了,但是也有的我感到太强烈,我不能理解。这一定是我自己太迟钝。我一下子要接受的东西太多了,以致连一半也不能理解。那总会使一个人觉得自己愚蠢。听得人家说,某一幅画如何如何好,。丁是体会不到它好在哪里,这是痛苦的,好比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听得人家在谈天空如何美丽。"
"啊,艺术的感觉包含一许多因素。那是必须通过学习才能获得的,"威尔说(多萝西娅的自白是坦率的,现在已经不能怀疑了)。"艺术是一种古老的语言,有着许多矫揉造作、不够自然的风格,有时了解它们所得到的主要乐趣,仅仅是知道自己懂得它们而已我对这儿的各种艺术有广泛的爱好,但是我想,如果我能把我的爱好分解开来的话,我会发现,它是山各种不同的丝线组成的。一个人自己能画儿笔,了解其中的奥妙,那还是有些用处的。""你大概是想当一个画家吧?"多萝西娅说,产生了一种新的兴趣。"你也许想把绘画更做你的取业。卡苏朋先生听到你选定了一种职业,一定很高兴,"
"不,没有的事,"威尔说,C}气有些冷淡。"我可以说已经决心不再画画。那种生活太片面了。我在这儿会见了不少德国画家--我还是跟其中一个人一起从法兰克福来的。他们有的还不错,甚至还很有才气,但我不想走他们的路,我不能完全从画室的观点看待世界。"
"那是我能够理解的,"多萝西娅亲切地说。"在罗马,一个人总觉得,似乎世界上还缺少许多东西,它们比绘画更重要。但是如果你有绘画的天赋,那么走它指引的道路,有什么不对呢?一也许你能做得比他们更好--至少跟他们不一样,那么就不致在一个场所出现那么多大体相似的画了。"
这些话的单纯朴实是没有疑间的,威尔不能不被它感动,采取开诚布公的态度。"一个人要在这方面有所革新,非得有极其罕见的天才不可。我的才能还差得多,哪怕人家已经做到的,我也不一定能做到,至少不一定能做得同样好,既然这样,我何必在这上面白花力气。
要靠做一苦工赢取成绩,在我是永远办不到的。如果我觉得事情不顺手,我宁可不一下几。"
"我听卡苏朋先生讲,你缺少毅力,这使他感到惋惜,"多萝西娅和蔼地说。她有些震惊,发现一个人居然可以把一生都当作假期。
"是的,我知道卡苏朋先生的意见',他和我不同。"这种脱口而出的回答带有一丝轻蔑的意味,这伤了多萝西娅的心。在对待卡苏朋先生的问题上,由于早上那场风波,她反而更加敏感了。
"当然,你同他不同,"她说,神色有些高傲。"我也不想把你跟他相比'仁苏朋先生那种孜孜不倦、坚韧不拔的工作态度并不多见。"威尔看到他触怒了她,但这只是像火上加油,使他对卡苏朋先生的潜在的不满更加炽烈。多萝西娅竟然崇拜这么一个丈夫,实在太无法忍受了。女人的这种弱点,除了她自已的丈夫,任何男人都不会欢迎。人总是互相轻视,听得邻居受到吹捧便很不自在,非得把他的荣誉扼杀不可,还认为这种暗害算不得罪恶。
"确实并不多见,"他马上回答道。"正因为这样,把这种精神白白浪费,太可惜了。正如许多英国学术研究,多半是坐井观天,不知道世界上别人正在做些什么。要是卡苏朋先生懂得德文,他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多萝西娅说,吃了一惊,有些焦急。
"我的意思很简单,"威尔满不在乎,随口说道,"德国人在历史研究方面居于领先地位,他们对别人的成果感到好笑,因为他们已经开拓了康庄大道,那些人却还拿着袖珍指南针,在森林里摸索。我跟卡苏朋先生在一起时发现,他在这方面简直充耳不闻,谁要他读一篇德国人写的拉丁文著作,他就不高兴。这使我非常遗憾。"
威尔只是想提醒对方,那种给吹得天花乱坠的研究工作实在分文不值,他不能想象,这会使多萝西娅多么伤心。其实,德国那些作者究竟如何,小拉迪斯拉夫先生自己也不甚了了。但是要对别人的知处表示怜悯,那是只要自己知道点皮毛就成的。
可怜多萝西娅听了却悲痛难忍,她没有想到,她丈夫毕生的努力可能付之东流,这使她心乱如麻,顾不得问一下自己,这位年轻的亲戚受过他许多恩惠,是不是不宜如此尖刻。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坐在那里,端详着自己的手,沉浸在那个令人伤感的思想中。
然而威尔在发出这歼灭性扫一击之后,心中却有些惭愧;他从多萝西娅的机默中揣摩到,她的气恼更大了。同时他们心自问,觉得也不应当往一位恩人脸上抹黑。
"我}分抱歉,"他又说,采取了合乎常情的方针,从低毁一变而为不太诚恳的颂扬,"因为我对表叔还是感激和尊敬的。如果一个人的才能和品性不如此突出,这种情形也许还算不得什么。"多萝西娅抬起眼睛来了,它们流露出激动的情绪,显得比平时更明亮了。她用无限伤心的声调说道:"我在洛桑的时候要是学一学德文,那该多好呀!那儿有不少德文教师:,但现在我却对他毫无用处。"
从多萝西娅最后这句话中,威尔得到了一点新的启示,但它仍显得神秘莫测。她怎么会嫁给卡苏朋先生,这个问题--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是这么解释的:她外表虽好,其实是一个毫不足取的女子--当然不会因为得到了一点简单的启示,便迎刃而解。但不管她是怎么个人,她绝不是毫不足取的。她不是那种聪明而冷酷的女子,也不会转弯抹角挖苦人,她单纯得可爱,而且富有同情心。她像天使的化身。她的心和灵魂都那么坦率,那么真诚,它们是由一些和谐的材料组成的,在它们旁边静听它们的演奏,那将是无上的乐事。于是一阵阵仙乐仿佛又来到了他心头。
她在这桩婚事中,一定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如果卡苏朋先生是一条孽龙,只是用它的魔爪把她带进了它的洞府,没有合法的手续,那么把她搭救脱险,然后拜倒在她的脚一「,自然是一位英雄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卡苏朋先生不是孽龙。对付他不那么容易而且他还是一个恩人,有整个社会作他的后盾。正在这时,那位先生进屋来了,他的举动端正庄重,不愧是一个正人君子,而多萝西娅由于刚才的惶恐和困惑,脸上还有些神色不定,威尔也由于正在赞美和揣摩她的心情,同样显得神色不安。
卡苏朋先生看到他,有些惊讶,但绝无高兴的意思。只是当威尔起立,向他解释他在这儿的原因时,他并没有忘记平时那种彬彬有礼的风度。他今天不像往日那么愉快,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脸色似乎更阴暗、憔悴了,但一也可能,这是因为那位年轻的表侄站在他旁边,两相对照,才引起这种印象。威尔给人的第一个感觉,是他像阳光一样灿烂,这使他那变化不定的表情更显得不易捉摸。确实,他脸上的一切不时在改变它们的形态,他的下巴有时似乎大些,有时似乎小些。
鼻梁上那小小的波纹成了这种变形的前奏。他的头迅速转动时,头发好像在放射光芒,有的人认为,这种闪光是大才的决定性标志:,相反,卡苏朋先生站在那里,却没有一点光彩。
当多萝西娅的眼晴焦急地转向丈夫时,她或许也发觉了这种对照,但是使她心里更动惶恐的却是另一些原因,这新的惶恐是为她丈夫而发,但那不是由于自己的梦想破灭,而是由于发现了他的真实命运之后,她第一次萌发了了一种怜悯惋惜的情绪。然而威尔的在场,却为她提供一了一种比较轻松的因素。他跟她同样年轻,这令她感到欣慰,也许,他的耿直无私也是原因之一。她迫切需要有个人跟她谈谈,而她以前从没遇到一个人像他这么聪明伶俐,这么富有同情心,仿佛对一切都能理解似的。
卡苏朋先生庄严地表示,他希望威尔在罗马不致虚度光阴,一味玩乐--他本来以为他要留在德国南部呢。不过他仍邀请他明天来吃饭,他可以跟他多谈谈,至于目前,他有些累了。拉迪斯拉夫领会他的意思,接受了邀请便告辞了。
多萝西娅担忧地望着丈夫,只见他十分疲劳,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把胳膊肘靠在沙发上,支着脑袋,两眼怔怔的望着地板。她的脸有些红,眼睛亮亮的,她在他身边坐下,说道:"原谅我今天早上对你说话这么轻率。我错了。也许我伤了你的心,使你这一天变得更沉重了。"
"你能认识这点,我很高兴,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他的口气很平静,头稍微点了点,但他看她的时候,眼睛里还是流露出一种不自在的感觉。
"但是你原谅我吗?"多萝西娅说,突然发出了硬咽声。在她需要发泄她的感情时,她总是不惜夸大自己的过失。爱情看到悔恨从远处归来,难道不会扑在它的颈上吻它吗?
"亲爱的多萝酉娅,'悔改得不到宽赦,这不是天之道、也不是人之道',你不致认为我会违背这严格的古训吧,"卡苏朋先生说,尽量使用强烈的措词,同时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多萝西娅没有做声,但是随着u}咽到来的一滴眼泪,仍然落了下来。
"你太激动了,亲爱的。我也由于心烦意乱,尝到了一些不愉快的后果,"一卡苏朋先生说。实际上,他头脑里想的是要告诉她,她不应该在他外出的时候,接待年轻的拉迪斯拉夫,但是他忍住了,这一部分是因为他觉得,在她表示忏悔、承认错误的时刻,提出新的责备,末免有失仁恕之道,也因为他不想再谈什么,加深自己的烦恼,更因为他太高傲,不肯暴露自己的嫉妒心理,这种心理他还没有在学术界的同仁那里消耗净尽,以致不能在其他方面发挥作用。有一种嫉妒是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点燃的,它不是热情,只是无可奈何的利己主义在绝望的阴暗泥沼中培植的毒菌。
"我想我们应该更衣一了,"他又说,看了看表。两人站了起来,从此谁也没有再提起这天发生的事。
但是多萝西娅一生都没有忘记这件事,它始终清晰地留在她的脑海里,就像我们生活中某些可爱的憧憬幻火的时期,或者某些新的追求诞生的时期,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记忆中消失一样。今天她才开始看到,她的感情指望在卡苏朋先生那儿获得反应,那只是荒唐的幻想,可她却一直处在这种幻想的支配下;她还感到出现了一种预兆,似乎他的生命中包含着一种不幸的意识,它不仅会使他,也会使她付上}极大的代价。
我们大家生来处在精神的愚昧状态,把世界当作哺育我们至高无上的自我的乳房。多萝西娅很早就开始摆脱这种愚昧状态了。然而}巾地说来,她还不如沉浸在幻想中,死心塌地忠于卡苏朋先生,以他的智慧和力量作为她自己的智慧和力量,而不是明确地认识到--这种认识已不仅是一种思维活动,而且是一种感觉,那种像感到物质的硬度一样的直接感觉--他也同样有一个自我作中心,从那里发出的光和影,必然与她的有所不同。
第二十二章
我们做了长谈,她是那么单纯高尚。
她不知道恶,只想给人间带来善,她把内心的宝藏慷慨地向我施舍,我聆听着她发自肺腑的真诚心声,我喜出望外,也向她献上了一切。
她带走了我的生命,可是从未知晓。
--阿尔夫莱·德,缪塞
第二天吃晚饭时,威尔·拉迪斯拉夫谈笑风生,十分愉快,这使卡苏朋先生甚至找不到机会表示他的不满。相反,多萝西娅发觉,威尔不仅能说会道,使她丈夫跟他谈得很投机,而且在她丈夫谈的时候,他总是洗耳恭听,这是她以前在任何人那里从朱见过的。她想,这一定是因为在蒂普顿,那些听他谈话的人太没有见识!威尔自己也讲得很多,但他不论讲什么,都是脱目而出,干净利落,仿佛只是无意之间顺便说说,并没有什么重要意义,这一切使他的话像洪亮的钟声之后出现的轻松活泼的铃挡声。如果威尔不是始终美好的,那么这无疑是他美好的一天。他描述他在罗马贫苦居民中的所见所闻,这是只有可以无拘无束到处游逛的人才能获得的印象。他还发现他跟卡苏朋先生不谋而合,认为米德尔顿在谈到犹太教和天主教的关系时,那些意见并不足取。然后他又轻松地把谈话引到了他在五光十色的罗马得到的观感上,他的描绘又认真又风趣,他说,罗马这种古今混杂的特点,使你随时可以比较,不致把世界的各个时期当作彼此隔绝的一个个匣子,它们中间像没有内在的联系似的。威尔指出,从这一点看,卡苏朋先生的研究范围相当广泛,也许他还从没感到过这种意外的效果,但是就他本人而言,罗马给了他一种新的历史整体感;断片激发了他的想象,使他产生上各种联想。有时,但次数不多,他还向多萝西娅征求意见,然后就她的看法展开讨论,仿佛她的意见哪怕对《福利尼奥圣母像》或《拉奥孔》的最后评价,也是一个必须考虑的因素。一种似乎要对全世界的公论作出贡献的感觉,使谈话变得兴高采烈。卡苏朋先生不能不为年轻的妻了感到自豪,她的谈吐是一般妇女望尘莫及的,难怪他当初会看上她。
大家谈天说地,心情十分舒杨,以致卡苏朋先生宣称,他在图书馆的阅读不妨暂停两天,这以后他只要再工作几天,就可以大功告成,离开罗马了。这促使威尔大胆提出,卡苏朋夫人离开以前,应该参观一两个画室。卡苏朋先生愿意陪她走走吗?这种机会是难得的,失之可惜。画室中别有风味,那是一种生活方式,有如一些鲜艳的微刮花木,连同它们的昆虫飞鸟,凝固在一块块大化石中。威尔愿意当义务向导,当然,他不会带他们参观枯燥无味的东西,只是上几个地方看看,见识一下。
卡苏朋先生发现,多萝西娅向他露出了恳求的目光,于是只得问她,她对这种游览是否感到兴趣,他现在整天有空,可以奉陪。这样,他们约定,威尔第二天陪他们一起参观。
托瓦森的工作室,威尔是不能不去的,这位现尚健在的著名雕塑家,甚至引起了卡苏朋先生的注意,但是还没到中午,他已带着他们朝他的朋友阿道夫·瑙曼的画室出发了。他提到瑙曼时,说他是基督教艺术的主要革新者之一,这些人不仅复活了、而且发展了有关基督教神圣事迹的崇高观念,根据这些事迹画成的画曾得到世世代代的瞻仰,在它们面前,一切历史时期的伟大心灵都会产生身临其境的感觉。威尔还说,目前他正在跟瑙曼学画。
"我在他的指导下画了一些油画,"威尔说。"我讨厌临摹。我必须放进一点我自己的东西。瑙曼一直在画一幅'众圣徒拉着教会之车前进'的画,而我画的是马洛的帖木儿,他坐在荤舆上,挽车的是被他征服的一些国王。我跟瑙曼不同,没有那么多宗教精神,我有时挖苦他在一幅画中装进了太多的含义。但这一次我却要超过他,赋予我的画以更多的意义。我用坐在车上的帖木儿象征世界的客观历史进程,这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鞭策着那些挽车的王朝。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神话式解释。"讲到这里,威尔看了看卡苏朋先生,后者对这种随心所欲的象征主义处理方法似乎不以为然,只是哈了哈腰,不置可否。
"一幅画包含这么多内容,它一定是很了不起的,"多萝西娅说。
"你讲的那个意思,我也得解释以后才懂。你是不是打算用帖木儿象征地震和火山?"
"一点不错,"威尔笑道,"还有种族大迁移,开辟森林··,一以至发现新大陆,发明蒸汽机等等。总之,你能想象的一切!""这是多么难以理解的速记手法!"多萝西娅说,朝丈夫笑了笑。
"必须运用你的全部知识才能读懂它。"卡苏朋先生眨巴着眼睛,偷偷瞧了瞧威尔。他怀疑别人在嘲笑他。但他无法把多萝西娅也包括在他的怀疑中。
他们到达瑙曼的画室时,后者正在勤奋作画,但是没有模特儿在场。他的画一幅幅排列着,使它们的优点可以一目了然,他本人朴素活泼的外表,在浅灰色罩衫和棕色丝绒便帽的衬托下,也显得格外突出,总之,一切都恰到好处,似乎他正在恭候那位美丽的英吉利夫人的光临。
画家对自己的英语好像很有把握,对着那些完成的和未完成的杰作,一一作了简短的论述,这些话像是对卡苏朋先生讲的,又像是对多萝西娅讲的。威尔不时插几句,用热情的话恭维一番、指出这位朋友的作品的特色。多萝西娅觉得,那些画带给她的是一种全新的观念,画中那些圣母不知为什么坐在张着华盖的宝座上,背景却是朴素的乡村,那些圣徒,有的手里拿着建筑模型,有的头颅匕忽然插了一把把刀子。有些她本来觉得怪诞的东西,现在逐渐变得可以领会,甚至有了正常的意义。但是这一切显然不属于卡苏朋先生的知识范围,引不起他的兴趣。
"我想我还是觉得,美术之所以美,并不在于非使它成为谜不可。
但是这些画,我慢慢会领会的,这比理解你那些意义极端广泛的画会容易一些。"多萝西娅对威尔说。
"哦,不要在瑙曼面前提到我的画。"威尔说。"他会对你说,那全是乱弹琴,这是他最严厉的责备!""是真的吗?"多萝西娅问,把诚恳的目光转向了瑙曼,后者露出一点痛苦的表情,说道:
"噢,他不肯严肃认真地对待绘画。他不如去搞他的纯文学好,那是有广阔前途的。"
他把"广阔"这两个音拉得特别长,因此带有了一点挖苦的意味。
威尔听了,一点也不喜欢,只是勉强笑了笑。卡苏朋先生尽管对画家的德国发音有些讨厌,但对他那种严肃公_允的态度,开始产生了一些敬意。
接着,瑙曼又促进了这种敬意,他把威尔叫到一边,跟他小声密谈,先是朝一块大画布,继而朝卡苏朋先生望了望,然后走上前来,说道:
"先生,我有一个要求,我的朋友拉迪斯拉夫认为你不会介意。我是想说,如果你允许,我想照你的头画我那幅画上的圣托马斯。阿奎那,这对我的画将是无法估价的贡献。我的要求实在冒昧,但是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头刑,它正是我所需要的,这是现实中理想的头型。"
"你的话简直使我有些受宠若惊,先生。"卡苏朋先生说,脸上增添一了兴奋的光彩。"我一向认为,我的相貌平凡无奇,毫无价值,如果你觉得它还有可取之处,可以提供一些那位神学大师的特点,我会觉得无上光荣。我是说,如果这工作不需要太长的时间,而且卡苏朋夫人愿意等候的话。"
多萝西娅当然不会反对,她觉得这是件好事,再好的话,除非天空中突然发出神奇的声音,宣称卡苏朋先生是普天下最贤明、最高贵的人。如果那样,那么她那动摇的信念又可以变得坚定了。
奇怪,瑙曼的绘画用具全在手头,一件不缺,他立刻动手,一边作画,一边谈天。多萝西娅坐了下去,保持着平静的沉默,觉得很长时问以来,她都没有这么偷快过。她对自己说,每个人都那么和善,要是她不那么无知的话,她会发现,罗马的一切都是美的,哪怕悲哀也会长土希望的翅膀。她的天性是最不会猜疑的,在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便相信黄蜂会知恩图报,麻雀能区别善恶,但是每逢它们的劣迹暴露时,她一也会同样生气。
机灵的画家一边作画,一边跟卡苏朋先生闲聊,提出了一些有关英国政治的问题,'言们得到的答复都很洋尽。这时威尔便站在后面高几级的地方,遥望着一切。
过了不久,瑙曼说道:"现在我得暂停一下,隔半个钟头再继续……拉迪斯拉夫,你来瞧,我觉得这还相当不错呢。"威尔的回答是由一些强烈的惊叹声构成的,仿佛他太佩服了,已经没法把它们组织成句子。然后瑙曼又用非常惋惜的声调说道:"唉……真的,要是我能再多一些·……但你还有别的事,我不宜占用你太多的时间,也不能请你明天再枉驾光临了。""哦,我们还是多待一会吧!"多萝西娅说。"今天我们除了游览,没有别的事,是吗?"她又说,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卡苏朋先生。"要是那个头像不能画得尽善尽美,那太可惜了。""先生,在这件事上,我愿意尽量效劳,"卡苏朋先生说,显得彬彬有礼、毫无架子。"我这个头的内部既已无所事事,那么让它的外表提供一些相应的服务,也未始不可。"
"你真是太和善了,叫我不知怎么说才好。现在我放心了!"瑙曼说,然后用德语继续跟威尔商量了几句,一面对着画稿指指点点,好像在斟酌什么。接着,他把它暂时放在一边,转过身来,茫然地看看周围,似乎想为他的客人找一些消遣,最后他向仁苏朋先生说道:"不知那位美丽的新娘,高贵的夫人,肯不肯允许我利用这段空闲时间,给她画一张速写。当然,你看到,不是画在那幅画上,只是作为单独的一幅。"
卡苏朋先生点了点头,毫不怀疑他的太太会答应这要求。于是多萝西娅立即说道:"刀上}要我怎么画呢?"瑙曼一再表小歉意,一边请她站好,让他调整她的姿势,她则完全听他安排,没有流露一点装模作样的神态和笑声,尽管通常认为,那在这种场合是必要的。这时画家说道:"我要你站得像圣克拉拉那样……这么靠着,把腮帮子靠在你的手上……对……眼睛瞧着那张凳子,对,就是这样!"
威尔这时处在两种情绪的控制下,一种是恨不得扑在那位圣女的脚下,吻她的长袍,另一种是简直想一拳把瑙曼打翻在地,因为后者正在调整她的胳臂的姿势。这是胆大妄为,裹读神明,他真后悔把她带来。
画家很勤快,马上开始工作了,威尔也冷静下来。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边尽量想出各种话跟卡苏朋先生搭汕。但他没有达到日的,那位先生还是觉得时间太长,终于表示,他的夫人可能太累了。瑙曼领会了他的意思,立即答道:
"好吧,先生,要是你们肯赏光再来一次,尊夫人的画今天不妨暂停。"
这样,卡苏朋先生只得再忍耐一时,但到最后,他却发现,圣托马斯·阿奎那的头像若要尽善尽美,他还是得再当一次模特儿才成,因此约定明天再度光临。第二天,圣克拉拉也再润色了几次。
结果,一卡苏朋先生对一切都很满意,决定买下圣托马斯·阿奎那的那幅画在画中,那位圣徒正跟教会的些学者辩论神学问题,可惜他们的辩论太抽象,无法表现,只有那些天使似乎还多少领会一些。圣克拉拉的画像只占次要地位,瑙曼宣称,他对它并不满意,确实,凭良心说,他不能保证每幅画都成功。因此,关于圣克拉拉的交易没有谈妥。
至于当天晚上,瑙曼怎样取笑卡苏朋先生,或者他为多萝西娅的美貌吟了多少赞美歌,我不想多谈了。这些赞美歌也有威尔的一份功劳,只是他们的动机不同罢了。只要瑙曼提到多萝西娅任何一个美的细节,威尔就大发雷霆,责备他太放肆,认为他选择的那些最平常的字眼太粗俗,况且他有什么权利讲到她的嘴唇?她不是那种可以给人评头论足的妇女。威尔还说不清他的想法,但是他感到生气。
他起先反对,后来又同意把卡苏朋夫妇带往他朋友的画室,那是他受了引诱,想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证明他可以给瑙曼提供这样的机会,让他研究她的美貌,或者不如说,她的神圣风度,因为那些只能用在外表的美丽仁的普通字句,对她并不适用。(当然,整个蒂普顿以及它附近的居民,包括多萝西娅本人在内,听到她的美貌给讲得如此神乎其神,都会人吃一惊。在那些地方,布鲁克小姐只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罢了。)
"请你行行好,不要再谈这些了,瑙曼。卡苏朋夫人不是一个可以当作模特儿那样来议论的女人。"威尔说。瑙曼一眼不眨地瞧着他。
"好吧萝那我就谈我的阿奎那。说真的,那颗脑袋真还不赖。我敢说,这位大学者本人对请他画像这事。一定踌躇满志呢。没有人比这些古板的老先生虚荣心更重!不出我的所料,他关心自己的画像,比关心她的大得多。"
"这个死气沉沉的老学究,自以为是风流才子,真不要脸,"威尔咬牙切齿地说。卡苏朋先生对他的恩惠,对方是不知道的,但威尔没有忘记它们,他恨不得马上签一张支票,把一切统统还清。
瑙曼耸了耸肩膀,说道:"幸亏他们快走了,亲爱的。他们使你的脾气变坏了。"
威尔的全部希望和计划现在集中到了一点,就是要在多萝西娅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单独跟她见面。他的目的只是要加深她对他的印象,在她的记忆中占有一个特殊的位置,比他相信他已占有的更多一些。那种开诚布公的友好态度,还不能叫他满足,因为他看到,那只是她平常的感情状态。把一个女子当作可望而不可即的女王默默膜拜,这在男子的生活中并不少见,但在多数场合,膜拜者总希望赢得女下的架然一笑,看到她赞许的表示,这样,哪怕他心灵的主宰并不走下宝座,也可使他心花怒放。这正是威尔目前所期待的。但是在他幻想的目标中,包含着许多矛盾。看到多萝西娅的眼睛露出妻子那种担忧和恳求的目光,转向卡苏朋先生,这是令人神往的,如果她缺乏这种忠诚和贞洁,她头上的光环就会暗淡了;然而接着看到的,却是丈夫喝下这仙酒时那副枯燥乏味的表情,这又是无法忍受的,威尔一心想说几句刺痛他的话,但又感到无论如何不可造次,必须克制自己,也许止因为这样,他才更加苦恼。
第二天,威尔没有给请去吃饭。因此他说服自己,他必须登门拜访,最适合的时间就是中午,一卡苏朋先生不在的时候。
多萝西娅并没意识到,她上次接待威尔已引起丈夫的不满,因此毫不犹像地接见了他,何况她想,他可能是来向他们道别的。他进门时,她正在观看一些浮雕宝石,那是她买给西莉业的。她对威尔的来访好像一点不感到意外,手里拿着一只浮雕宝石镯子,一见面就说:"你来了,我真高兴。也许你懂得浮雕宝石,能够告诉我,这些算不算得上是精品。我本来想请你陪我们一起挑选,但卡苏朋先生反对,他觉得时间来不及了。他打算明天结束他的工作,三天以内我们就得动身。我对这些浮雕有点不放心。请你坐下,仔细看看。"
"我也不太懂得,但是这种带有荷马时代风格的小玩意儿,总不致有什么大问题的,它们那么精致细巧。色彩也不坏,跟你正好相配。"
"哦,那是给我妹妹买的,她的皮肤跟我的完全不同。你在洛伊克看见过她,她是淡黄头发,非常漂亮--至少我这么觉得。我们以前从没分别这么久。大家都喜欢她,她一生从不淘气。我离开以前,发现她希望我替她买些浮雕首饰,要是我买的不好,不符合要求,那就太遗憾了。"多萝西娅说到最后那句话,笑了笑。
"你似乎对浮雕没什么兴趣。"威尔说,一边在离她稍远的地方坐下,看她把匣子盖上。
"是的,坦自说,我并不认为这是生活中重要的事物。"多萝西娅答道。
"恐怕你对一切艺术都采取否定态度。这是为什么?我本来以为,你对一切美应该是相当敏感的。""我想,我对许多事物都很迟钝,"多萝西娅单纯地说。"我希望使生活变得美好一些--这是指每个人的生活。可是艺术,它似乎游离在生活之外,对改善世界无能为力,我们却要为它花费太多的钱,这使我感到痛心。任何东西,只要我想起,大多数人还给摒弃在它的门外,我便不能很好地享受它。""我认为,这是同情的狂热症,"威尔激烈地说。"你对风景,对诗,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这么说。长此以往,你势必对自己的善良也丧失信心,以致变得一无可取,跟别人一样。最可取的虔诚还是在你能享受的时候,享受一切。这样,你就是尽了最大的力量在拯救世界,把它看作一个愉快的星球。享乐应该光芒四射。想关心整个世界,那是徒劳的。对它的关心只能表现在你对艺术,或者对其他任何事物的兴趣上。难道你要把全世界的青年变成一支悲剧合唱队,一起为悲惨的现实发出哀鸣,或者进行道德说教?我怀疑,你抱有一种错误的观念,相信痛苦就是美德,要把你的一生变成一部殉难的历史。"威尔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滔滔不绝,说个不停,因此赶紧住日。但是多萝西娅的思想没有与他采取同一步调,她没有流露任何特殊的感情,只是回答道:
"确实,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不是一个悲观的、多愁善感的人。
我有时不愉快,但时间从来不长。我急躁,倔强,不如西莉亚好。我有时发一顿脾气,过后又觉得一切是那么美妙。一切光辉的事物都使我情不自禁,产生盲目的信念。对于这儿的艺术,我很想尽情享受,但是有许多,我简直不明白好在哪里--这许多东西,我觉得它们颂扬的不是美,倒是丑。绘画和雕塑可能巧夺天工,但给人的感受往往粗俗而野蛮,有时甚至是可笑的。我在各处也看到了一些崇高壮丽的东西,它们一下子吸引了我,我觉得它们可以比作奥尔本山,或者平奇山的夕照,但是这么好的毕竟不多,想到人们花了这么多力气,作品堆积如山,可取的只有这么一点,那就更令人伤心了。""当然,一无可取的作品总是多数,稀罕的珍品得从那片土壤中诞生。"
"我的天呐!"多萝西娅说,把那个思想吸收到了她悲天悯人的主流中。"我知道,任何美好的事物都是很难产生的。从我来到罗马以后,我常常感到,我们大多数人的生活,要是也像那些画一样挂到墙上,它们一定比那些画更丑,更不堪人目。"多萝西娅的嘴唇又张开了,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但改变了主意,把嘴合拢了。
"你还太年轻--你有这种思想,这是一种时代错误。"威尔热情洋溢地说,习惯地拼命摇头。"你讲的话,好像你从没有过青年时代。
那是不正常的,似乎你在童年时期就看到了死亡的阴影。像传说中那个孩子一样。你从小给灌输了一些可怕的故事,好像到处都是弥诺陶,专吃美丽的少女。不久你就要到洛伊克的石造监狱,给关在那儿了,这无异是活埋。我一想到这点,心里就非常烦躁!我宁可从没认识你,也比想到你这样的未来好一些。"威尔又担心自己讲得太多了,但是我们赋予语言以什么意义,是由我们的情绪决定的,他那种悲愤惆怅的语气,对多萝西娅的心说来,却含有许多亲一切的意义,这颗心一向在把热情给·于别人,但从未得到周围的人多少关怀,这使她对威尔的话产生十种新的感激的情绪,她露出一丝温柔的微笑,回答道:"你那么关心我,实在太好了。但那是因为你不喜欢洛伊克,你把自己的心寄托在另一种生活上。然而洛伊克是我自己选择的家。"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带着庄严的声调讲的,威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因为跪倒在她的脚下,告诉她,他愿意为她而死,这是没有用的,她并不需要这种热情。两人沉默了一两分钟,多萝西娅这才重新开口,似乎终于打算把她心里的疙瘩讲出口了。
"你以前谈过一件事,我想再问你一下。也许这一半是你那种生动的淡话方式给我的印象,因为我发现,你喜欢用强调的语气讲话,我自己在性急的时候,也往往容易夸大其词。""那是什么事呀?"威尔说,发觉她讲话似乎怯生生的,跟往常不间。"我有一条夸大的舌头,它一开口,往往走火。我得说,我该降低二点调门才对。"
"我是指你谈的必须懂得德文的事,就是说,这对卡苏朋先生研究的题口是必要的。我一直在考虑这事,我总觉得,卡苏朋先生那么有学问,他拥有的材料必然不比那些德国学者差,你说是吗?"多萝西娅显得胆怯,是由于她隐隐意识到,她处在一种反常的状态,居然为了卡苏朋先生是否博学多才的问题,向一个第三者征询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