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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骨头-【美】艾丽斯·西伯德

_7 艾丽斯·西伯德(美)
“她有亲人吗?”
“有。”
“警方在康涅狄格州找到一些牙齿,你们有她的齿印记录吗?”
“有。”
“这样可以解除她家人的一些悲伤。”那人告诉赖恩。
赖恩走到证物室,他原本希望永远不必再碰这个装了证据的保险箱的,现在却不得不把它拿出来。他知道他必须打电话通知我的家人,但他决定尽量拖久一点,等到确定特拉华州的警探查出什么之后再说。
自从塞谬尔告诉哥哥,琳茜偷到玉米地的素描之后,将近八年来,霍尔一直悄悄地通过机车骑士朋友们追查乔治·哈维的下落。他也像赖恩一样,除非得到确切的线索,否则绝不透漏任何消息。但八年来他始终没有得到可靠的证据。一天深夜,一名地狱天使帮派的重型机车骑士洛夫·西契逖和霍尔闲聊,此人坦言自己曾经坐过牢,还说他怀疑他家的房客谋杀了他母亲。霍尔问了一些他经常问的问题,例如这名房客的身高、体重、嗜好等等,洛夫说这人不叫乔治·哈维,但这不表示此人不是哈维先生。比较奇怪的是,洛夫的母亲和其他受害者不同,苏菲·西契逖是个四十九岁的中年妇女,她在自己家里遭到谋杀,凶手用一个粗钝的东西把她打死,然后把尸体丢到附近河里,尸体被人发现时依然完整。霍尔读了不少犯罪小说,得知凶手的作案手法通常有固定模式和特定的手法。既然洛夫提到的案子不符合乔治·哈维的作案模式,霍尔也不再多问。他一边修理洛夫破旧的哈雷牌车,一边和洛夫聊些其他事情。但洛夫忽然提起一件事,霍尔听了顿时全身毛发耸立。
“那个家伙盖玩具屋。”洛夫说。
霍尔马上打电话给赖恩。
随着时光飞逝,我家后院的树木越长越高。这些年来,我一直留心家人、朋友、邻居的动静,我也时常看着那些曾经教过我的老师或我想上他们课的老师,还有我一直想上的高中。我坐在天堂广场的大阳台上,时常假装自己还在家里后院的大树下。就是在那棵树下,巴克利和奈特在捉迷藏,玩到后来不小心吞下了一截小树枝。有时我来到纽约市的一角,在某个楼梯间等露丝走过。我和雷一起用功,也跟妈妈一起开车经过太平洋海滨公路,母女两人共享温暖咸湿的海风。但无论跑到哪里,晚上我一定回到书房陪爸爸。
我紧跟着大家观察,我要把这些场面如照片一样印在心头。我看出是我的死把这些场面连结在一起。也许我的死只带来一些微小的变化,没有人说得出变化有多大,但我珍惜这些小小的改变,把它们偷偷地藏在心里。我始终觉得只要一直跟在旁边观看,我就不会失去我所爱的人。
一天晚祷时,哈莉吹着萨克斯风,贝赛儿·厄特迈尔太太像往常一样跟着合奏,忽然间,我看到“假日”了!一只毛茸茸的大白狗飞快地冲过。“假日”晚年在凡间过得很好,妈妈离开之后,它每晚睡在爸爸脚边,一刻都不让爸爸离开它的视线。它看着巴克利盖城堡,琳茜和塞谬尔在后院阳台亲吻时,只有它可以在场。在它寿终正寝的前几年,外婆每个星期天早晨都给它做个花生松饼,外婆把像圆锅一样大的松饼放在地上,“假日”试着用鼻子把松饼顶起来,外婆百看不厌,每次都开怀大笑。
我等“假日”过来嗅嗅我,我真担心它上了天堂就不认得我了。我可还是那个曾搂着它一起睡觉的小女孩啊。我没有等太久,它一看到我就高兴地冲过来,一头把我撞倒在地上。
1 玛塔·哈里夫人(Mata Hari):二十世纪初荷兰的红牌舞女,后来因间谍罪名被判死刑,现在用来泛称以美貌勾引男人的交际花。
第三部分他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相吻
二十一岁的琳茜是个大人了,虽然我永远无法像她一样长大,但我几乎已不再为此难过。她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领取了大学文凭,骑在塞谬尔的车后,手臂紧紧地箍住他的腰,紧贴他的后背取暖……
好吧,我知道,我知道,那不是我,而是琳茜。尽管如此,我发现,琳茜能比其他人更容易让我忘了自己是谁。
从神殿大学毕业的那天晚上,琳茜坐塞谬尔的摩托车回我爸妈家。他们再三向爸爸和外婆保证,到家之前绝不碰放在车侧座里的香槟,“放心吧,我们毕竟是大学毕业生嘛!”塞谬尔说,爸爸向来信任塞谬尔,这些年来,塞谬尔对他仅存的女儿始终好得没话说。
从费城骑车回家的路上,天空忽然飘起雨丝。刚开始雨势不大,琳茜和塞谬尔以时速五十英里的速度前进,小雨打在脸上有点痛。时值燠热的六月天,冰冷的雨滴落在滚烫的柏油路面上,激起一股沥青的焦味。琳茜喜欢把头埋在塞谬尔的肩胛骨之间,深深地吸一口柏油路面与两旁的灌木丛散发的气息。想起刚才大伙儿站在礼堂前,那时还没下雨,微风吹拍着每个毕业生的白袍。在那短暂的一刻,每个人好像都将随风飞扬。
到了离家八英里的地方,雨下得越来越大,豆大的雨滴打在身上有点痛,塞谬尔对身后的琳茜大声说他要暂时把车停下来。
他们慢慢骑过公路旁杂草丛生的路面,这里有点像两片商业区之间的荒地,现在虽长满了杂草,但不久后就会出现一排商店或是修车厂。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摇摇晃晃,但幸好没有滑倒在砾石路肩上,塞谬尔用双脚帮助煞车,然后像霍尔教他的一样让琳茜先下车,等琳茜离机车远一点之后,自己再跳下车子。
他打开安全帽上的防护镜,对琳茜大喊说:“我看这样不行,我得把车子推到树下。”
琳茜跟在他后面,隔着安全帽,雨滴的声音似有若无。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泥泞的小路,踩过公路旁边的树丛和垃圾。雨似乎越下越大,琳茜庆幸自己换下了毕业典礼上穿的连衣裙,当时塞谬尔坚持叫她换上皮夹克和皮裤,她还抗议说自己看起来像个变态人。
塞谬尔把车子推到路旁的橡树下,琳茜紧跟在他后面。一个星期前,他们一起去理发馆剪头发,虽然琳茜的发色较淡,发质也比较细,设计师依然把她的头发剪得像塞谬尔一样短。一脱下安全帽,大颗雨滴马上穿过树梢落在他们的头发上,琳茜的睫毛膏洇下来了。我看着塞谬尔用拇指抹去琳茜脸上的睫毛膏,“毕业快乐!”他站在昏暗的树下说,然后弯下身来吻她。
我去世两星期后,他俩在我家厨房第一次相吻。以前我和琳茜经常抱着芭比娃娃或是对着电视上的青春偶像,一面傻笑一面幻想心上人是什么模样。从他俩第一次接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塞谬尔是琳茜惟一的真爱。塞谬尔处处为琳茜着想,两人从一开始就建立了默契。他们一起进入神殿大学,四年来形影不离。塞谬尔不喜欢上大学,在琳茜的督促之下才勉强完成学业。琳茜在学校里快乐极了,就是因为这个,塞谬尔才撑过了四年大学生涯。
“走,我们看看哪儿的树木比较茂密。”他说。
“车子怎么办?”
“等雨停了,霍尔说不定得来接我们。”
“该死!”琳茜诅咒了一声。
塞谬尔笑笑,然后拉起琳茜的手,两人一起往前走。他们刚跨步就听到雷声,琳茜吓得跳了起来,塞谬尔马上拥紧她,闪电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雷声会接踵而来。琳茜向来和我不同,一听到雷声就紧张得要跳起来,她总是想象闪电把大树劈成两段,火势蔓延点燃附近的房子,整个社区的小狗都在地下室里狂吠大叫。
他们穿过矮树丛,即便有树木遮挡,树丛里依然湿漉漉的。虽然是下午,但除了塞谬尔手上的手电筒发出的光亮之外,天色相当昏暗。他们知道这里不是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外,否则他们不会随便一踩就踩到空罐和玻璃瓶。他们踩在垃圾上继续往前走,透过茂密的树丛,他们隐约看到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老房子,屋子顶端的窗玻璃残破不堪。塞谬尔立刻关掉手电筒。
“你说里面有人吗?”琳茜问道。
“里面暗暗的。”
“嗯,看起来怪怪的。”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最后琳茜先开口说出了两人同样的念头:“进去看看吧,起码里面比较干。”
倾盆大雨中,他们手牵手飞快冲向房子。地上越来越泥泞,他们得小心才不致滑倒在地上。
第三部分老天爷怒吼般的可怕雷声
跑到房子附近时,塞谬尔辨识出尖斜的屋顶,以及悬挂在三角墙上的十字形木头装饰。一楼大部分窗户都被木头封住,但大门没有封死,门扇一开一合,猛力地撞在里面的灰墙上。塞谬尔很想站在外面观察房子的屋檐和上楣,但他还是跟着琳茜冲进屋子。他们站在门厅里,全身发抖地看着环绕在房子四周的树林。我很快地检查了一下这栋老房子,屋里没有可怕的怪兽躲在角落,也没有流浪汉落脚,房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家附近的田地这些年来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些地方却留有我最多的童年回忆。这一带本来全是农田,我家附近最先被改建成住宅区,后来的建筑商都以我们社区为样板,同样的房屋越盖越多。我小时候常想象大路尽头是什么模样,那里八成没有色泽鲜艳的房屋、铺了柏油的车道和特大号的信箱。塞谬尔也有同样想法。
“哇!”琳茜说,“你看这栋房子多老了?”
琳茜的声音在屋内回荡,他们好像单独站在教堂里一样。
“我们四处看看吧。”塞谬尔说。
一楼的窗户钉上了木头,不透光,他们很难看到屋里有什么东西,幸好塞谬尔带着手电筒,在手电筒的光线下,他们看到屋内有座壁炉,墙边还放着一把椅子。
“看看这个地板,”塞谬尔说,他拉着她一起跪下来,“你看到这些木工活儿了吗?这户人家显然比他们的邻居有钱。”
琳茜露出微笑,就像霍尔钟情于汽车一样,塞谬尔对木工也情有独钟。
他用手指轻轻滑过地板,同时示意琳茜跟着做,“这栋破旧的老房子真是太漂亮了。”他说。
“这是维多利亚式的房子吗?”琳茜尽其所能地猜测。
“我可不敢乱讲,”塞谬尔说,“但我想这是一栋哥特复兴式的房子。我注意到三角墙的墙椽有些交叉的桁柱,可以推测这栋房子大概是一八六年之后盖的。”
“你看。”琳茜喊道。
看来很久以前曾有人在地板中间点过火。
“唉,太糟了。”塞谬尔说。
“他们为什么不用壁炉呢?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呢。”
大火在天花板上烧出一个大洞,塞谬尔抬头透过洞口往上看,他忙着检查窗架周围的木工活儿,看看能不能辨认出样式。
“我们到楼上看看。”他说。
“我觉得好像在山洞里,”琳茜边爬楼梯边说,“这里好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塞谬尔一边上楼,一边用拳头敲着墙壁说:“你可以把人藏进墙壁里。”
他们忽然安静了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碰到这种时候,他们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自然就好。我知道这种时候,他们心里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苏茜在哪里?该不该提到她,议论她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知道我已不再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但今天是琳茜毕业的日子,生日及毕业典礼之类的场合总勾起她的回忆,我比平时更栩栩如生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更是充满了对我的思念。虽然如此,她依然没说什么。
她记得独闯哈维先生家时,她曾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那之后,她始终觉得我就在她身旁,在她心中,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我俩就像双胞胎一样行动一致。
到了楼上,他们走进刚才抬头看到的那个房间。
“我要这栋房子。”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这栋房子需要我,我感觉得到。”
“说不定我们应该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再做决定。”她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他说。
“塞谬尔·汉克尔,”我妹妹说,“你就是爱修理东西。”
“你还说我呢。”他说。
他们静静地站一会儿,嗅着透过壁炉和地板传过来的潮湿空气。虽然大雨声声入耳,但琳茜觉得已找到了栖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边还有自己最心爱的人相伴。
她拉着他的手,我跟着他们走到二楼最前面的一个小房间门口,这个八角形的房间应该位于底层的门厅之上。
“凸肚窗,”塞谬尔指着窗户对琳茜说,“你看这些窗户,窗户的形状做得和这个小房间一样,我们把这样的窗户叫做‘凸肚窗’。”
“它们让你‘性’致高昂吗?”琳茜笑着说。
我让他们单独待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里。我不知道琳茜是否注意到,她和塞谬尔动手拉开两人皮裤的拉链时,外面已经不再雷电交加。闪电停止了,如老天爷怒吼般的可怕雷声也销声匿迹。
第三部分神经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爸爸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雪花玻璃球。玻璃手感冰凉,让他摸着觉得很舒服。他摇摇玻璃球,看着里面的企鹅消失无踪,随后,雪花便缓缓飘落,企鹅又慢慢地现身。
霍尔冒雨从毕业典礼会场骑车回到我家。看到霍尔安全无事,爸爸本来应该觉得放心才对,如果霍尔能平安地闯过风雨,塞谬尔应该也没问题。但爸爸仍然感到不安,他朝坏的方面打算,越想越担心。
琳茜的毕业典礼让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身旁,很尽职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鼓掌。他通常知道该如何反应,但现在他的反应比一般人慢,最起码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反应就像在公司处理保险要求一样,等一阵子才看得到结果。大部分人看到疾驶而来的车子或是从高处滚下来的石头都会赶快跑开,爸爸却要过一会儿才反应得过来。他好像遭受了无可避免的挤压,从此神经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巴克利敲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来。”爸爸说。
“别担心,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十二岁的小弟已经相当老成,而且善解人意。虽然买菜煮饭的不是他,但家里却由他一手打点。
“儿子啊,你穿西装看起来真不错。”爸爸说。
“谢谢,”小弟听了很高兴。他想让爸爸以他为荣,今天早上他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衣着,甚至请外婆帮他修剪垂到眼际的刘海儿。小弟正值尴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个小男孩,却也不算大人。他大部分时间穿着宽大的T恤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但今天他觉得应该穿上西装。“霍尔和外婆在楼下等我们。”他说。
“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巴克利把门关严,将门锁紧紧带上。
我的衣柜里依然留着那个标着“暂时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里最后一卷底片送出去冲洗。每当晚饭前好不容易有些时间独处时,或是从电视上看到,从报纸上读到什么让他伤心的消息时,他就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些照片。
以前我拍这些所谓的“艺术照”时,爸爸总是一再告诫我不要浪费底片,但我的这种浪费却拍出了他最好的一面。他看着其中一张照片,我的角度取得非常好,他的脸清楚地呈现在三尺见方的照片上,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我如何取景和构图,我拍这些“艺术照”时,八成听了他的话。他把底片送出去洗,却不知道底片的顺序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么,洗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假日”的独照,我还拍了许多草地和自己的脚,有一张照片上那一团模糊的灰影其实是小鸟,我还试着拍摄柳树树梢的落日,结果只呈现出一些黑点。有段时间我决定只拍妈妈,有一天爸爸从照相馆取回那卷底片,他坐在车里看着手里的一摞照片,几乎认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谁。
那之后,他一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每回他注视着照片中女子的面容,便会感觉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萌生、滋长。隔了好久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直到最近,他内心的伤痛触动了他,迫使他允许自己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愫,他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结了婚,天天朝夕相处的夫妻,居然忘记对方长得什么模样。如果一定要他解释的话,他只能说他们忘了彼此的模样。底片中的最后两张照片点出了问题的关键,我记得那时爸爸刚下班回家,“假日”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开始大叫,我则忙着叫妈妈看镜头。
“他马上进来,”我说,“站直一点。”妈妈照着做了,这就是我喜欢摄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机,我就可以指挥被拍照的人,即使连爸妈也得听我的话。
我从眼角瞄到爸爸从侧门走过院子,他手里拿着轻便的公文包,我和琳茜很久以前曾经好奇地检查公文包里有些什么,看了半天却没发现任何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爸爸放下公文包,我趁机拍下妈妈最后一张独照。妈妈显得若有所思,似乎努力想摆出没事的样子,我按下快门,照片中的她几乎已经像平常一样。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抓拍的是爸爸靠过来亲吻妈妈的脸颊。妈妈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失落。
“是我让你变成这样吗?”爸爸把妈妈的照片排成一列,对着照片喃喃自语,“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闪电停了。”我妹妹说,此时汗水已经取代了雨水,濡湿了她的肌肤。
“我爱你。”塞谬尔说。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爱你,我要娶你,我要和你一起住在这栋房子里!”
“你说什么?”
“无聊透顶、毫无意义的大学生活已经结束了!”塞谬尔大喊,他的声音充满了小小的房间,在坚实的墙壁间回荡。
“我不觉得大学生活毫无意义。”我妹妹说。
塞谬尔本来一直躺在我妹妹身旁,此时他站起来,跪在她面前说:“嫁给我吧。”
“塞谬尔?”
“我不想再照着规矩来,嫁给我吧,我会把这栋房子收拾得漂漂亮亮。”
“谁来养活我们呢?”
“我们可以养活自己,”他说,“我们一定想得出办法。”
她坐起来,和他一起跪在地上,他们俩人都衣冠不整,体温逐渐下降,觉得越来越冷。
“好。”
“你答应了?”
“我想我没问题,”我妹妹说,“我的意思是,好,我答应嫁给你。”
第三部分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
有些说法直到一股脑涌过我的天堂时我才了解到是什么意思。比方说,我从来没看过无头的公鸡,也不知道被斩了头的公鸡为什么还能跳来跳去,但此时此刻,我高兴得……嗯……像无头公鸡一样在我的天堂里跳来跳去!我兴奋地不停尖叫,我妹妹!塞谬尔!哈!哈!哈!我的梦想成真喽!
眼泪流下她的双颊,他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
“亲爱的,你高兴吗?”他问道。
她靠着他赤裸的胸膛点点头说,“是的。”说完整个人就呆住了,“我爸,”她抬头看着塞谬尔说,“他肯定正担心咱们呢。”
“没错。”他回答,试着调整心情。
“这里离我家几英里?”
“大概十英里左右,”塞谬尔说,“或许八英里吧。”
“我们走得到吧?”她说。
“你疯了。”
“我们的运动鞋放在摩托车的车斗里了。”
穿着皮裤没法跑步,所以他们套上内衣裤和T恤,光着双腿向前跑。我们家从来没有人像他们这样。塞谬尔像这些年来一样在前面带着琳茜跑,路上几乎没有车子,偶尔有车子经过时,路旁的积水溅起一道水墙,淋得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虽然俩人都曾在雨中跑步,但雨势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大。他们刚开始步伐还算稳健,虽然双腿沾满了泥巴,他们依然边跑边比赛谁能找到树阴避雨。跑了两三英里之后,俩人就安静了下来,他们按照多年训练出来的自然节奏,提起劲来一步步向前跑,俩人专心听自己的呼吸以及湿球鞋踩踏地面的声音。
跑着跑着,她不再刻意避开地上的水坑。水花四溅,她忽然想到以前常去的游泳池,我们家曾是那里的会员,我去世之后,家人们感觉到众人异样的关注,从此之后就不去了。游泳池在这条路上,但琳茜没有抬起头来探寻那个熟悉的泳池,相反地,她低头回想过去的一件往事。有一次她和我穿着带有小褶边裙的连身泳衣在水底下嬉戏,还张大眼睛看着对方,我们刚刚学会这个把戏,琳茜还不如我,我们的头发在水中飘扬,小褶边裙随着水波飘动,两个人的双颊都涨得鼓鼓的,拼命屏住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们手拉着手一跃而起,破水而出。浮出水面之后,我们的耳朵轰轰作响,一面大口大口地吸气,一面开怀大笑。
我看着漂亮的妹妹快步奔跑,她呼吸规律、步伐稳健,显然还记得以前在游泳课学到的技巧。她在雨中奋力保持视线,双腿起起落落,努力依照塞谬尔所设定的速度前进。我知道她不再逃离我,也不再奔向我,她就像中了枪的生还者一样,深及内脏的伤口终将逐渐愈合,八年前我在她心头留下的伤口,现在终于只剩下一个疤痕。
俩人跑到离家只有一英里时,雨势已经变缓,邻居们有人隔着窗户看看外面的状况。
塞谬尔放慢速度,琳茜也跟着慢下来,他们的T恤有如第二层肌肤一样紧贴在身上。
琳茜觉得有点抽筋,但过一会儿就好了。她再度跟着塞谬尔使劲往前跑,忽然间,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我们要结婚了!”她说,他停下来,猛然将她拥入怀里,俩人热情地拥吻,全然不顾过路的司机对他们猛按喇叭。
下午四点,我家门铃铃声大作,霍尔系着我妈妈的一条白色旧围裙,正在厨房里帮外婆切巧克力蛋糕。他闲不下来,喜欢帮忙,外婆也喜欢指使他做东做西,俩人刚好是绝佳组合。在一旁观看的巴克利则喜欢吃。
“我来开门。”爸爸说,雨下个不停,他喝了几杯鸡尾酒提精神。酒是外婆调的,但酒精比例比较低一点。
他的精神颇为振奋,却又带着一丝优雅,好像退休的芭蕾名伶,已经习惯于多年来用一只脚跳跃。
“我好担心啊。”他边开门边说。
琳茜双臂抱在胸前,爸爸看了她狼狈的样子忍不住露出微笑,他不好意思再往下看,赶快从大门旁边的柜子里拿出几条备用毯子。塞谬尔先帮琳茜裹上毯子,爸爸笨手笨脚地把毯子披在塞谬尔肩上,门口的石板地上积了一摊水。琳茜刚把毯子披好,巴克利、霍尔和外婆就来到大门口。
“巴克利,”外婆说,“去拿几条毛巾过来。”
“你们真的冒雨骑回来了?”霍尔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我们跑回来的。”塞谬尔说。
“你说什么?”
“大家到客厅坐吧,”爸爸说,“我们来升一炉火。”
第三部分我的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依然平坦
琳茜和塞谬尔披着毯子,背对着炉火取暖。刚开始他们全身发抖,外婆要巴克利用银盘端来小杯的白兰地,大家边喝边听琳茜和塞谬尔讲述摩托车、林中造型典雅的老房子,以及那个让塞谬尔兴奋不已的八角形带窗房间。
“车子还好吗?”霍尔问道。
“我们已经把车子推到树下,”塞谬尔说,“但我想你最好派部拖车过去。”“我很高兴你们没事。”爸爸说。
“沙蒙先生,为了你,我们才冒雨跑回来。”
外婆和小弟坐在客厅另一端,离炉火比较远。
“我们不想让任何人担心。”琳茜说。
“嗯,琳茜尤其不想让你担心。”
客厅里忽然静了下来,塞谬尔说的当然是真话,但他也指出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我们的爸爸是如此脆弱,琳茜和巴克利始终关心爸爸的感受,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外婆迎上琳茜的目光,对她眨眨眼说:“霍尔、巴克利和我烤了一些巧克力蛋糕,如果你们饿了,我还有一些冷冻的意大利千层面,我可以帮你们解冻。”说完她就站起来,小弟也跟着起身帮忙。
“我想吃点巧克力蛋糕,外婆。”塞谬尔说。
“你叫我‘外婆’?嗯,听来不错。”她说,“你也要改口叫杰克‘爸爸’吗?”
“很可能。”
巴克利和外婆离开之后,霍尔察觉气氛有点紧张,于是他也站起来说:“我想我最好过去帮忙。”
琳茜、塞谬尔和爸爸听着厨房传来的噪音,客厅一角的大钟滴答作响,妈妈以前常把这座大钟叫做“质朴的殖民地大钟”。
“我知道我太爱担心。”爸爸说。
“塞谬尔不是这个意思。”琳茜说。塞谬尔沉默不语,我也盯着他看。
“沙蒙先生,”他终于开口,但他还是没有勇气叫“爸爸”。“我向琳茜求婚了。”
琳茜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看的不是塞谬尔,而是我们的爸爸。
巴克利端来一盘巧克力蛋糕,霍尔随后拿了一瓶一九七八年的多姆·别瑞根走进来,手上还夹着好几只高脚杯,“外婆准备了这瓶香槟,庆祝你们毕业。”霍尔说。
外婆最后才进来,手上只有一杯兑了威士忌的姜汁酒,灯光映在酒杯上,闪烁着如钻石般清澈的光芒。
在琳茜眼中,客厅里似乎只有她和爸爸,“爸,你意下如何?”她问道。
“我想……”他挣扎着站起来和塞谬尔握手,“我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女婿了。”
外婆兴奋地接口:“天啊,小宝贝,我的心肝,恭喜!恭喜!”
连巴克利也轻松了下来,他放下平时一本正经的样子,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有我看得见缠绕在我妹妹和爸爸之间的牵挂,旁人看不出父女之间的牵绊,但这样的牵绊却是会伤人的。
香槟酒的瓶塞砰的一声打开了。
“像个主人的样子!”外婆对正在斟酒的霍尔说。
爸爸和琳茜加入众人的行列,大家高兴地听着外婆不断举杯道贺。一片道贺声中,只有巴克利看到我站在客厅角落的大钟旁边。他啜饮着香槟,眼睛盯着站在一旁的我,我身上散发出细细的白线,白线向四方延伸,缓缓地在空中飞舞。有人递给他一块蛋糕,他把蛋糕拿在手里,却没有咬下去。朦胧之中,他看到我的脸庞和躯体,我的头发还是中分,胸部还未发育,臀部也依然平坦。片刻之后,我就消失无踪了。
第三部分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
这些年来,看家人看到心烦的时候,我经常到往返于宾州站的火车里坐坐。乘客上上下下,人潮来来往往,我听他们说话,人声混杂着火车车门开关的声音,列车员们大声地报出站名,皮鞋和高跟鞋踩过水泥月台、金属车阶,然后登上铺了地毯的车厢走道,急速的脚步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就像是琳茜跑步时放慢脚步一样,所谓积极的休息。我也一样,我坐在车里观察四周动静,只不过不像往常那么专心罢了。我听着火车站里的各种声音,感觉到火车的移动,有时还听得到其他鬼魂的说话声。这些鬼魂和我一样已经离开人间,我们都在一旁静静观看。
天堂里几乎每个人都有在凡间的牵挂,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挚爱、亲人、好友,甚至可能是在紧要关头伸出援手、送给我们热腾腾的食物、或是对我们微微一笑的陌生人。当我没有专注于凡间的动静时,便能听到其他鬼魂和他们心爱的凡人说话。我想他们八成和我一样,再怎么试都没用。父母对小孩的循循善诱,男男女女对另一半的絮絮私语,这些都是单方面的努力,我们这边殷切地叮咛,凡间的人却永远不会响应。
火车停靠在月台上,或缓缓地沿站启动,我的耳际充斥着各种姓名和叮咛:“小心玻璃杯”、“听你爸爸的话”、“喔,她穿这件连衣裙看起来像个大人”、“妈,我跟在你后面”、“……艾斯米拉达、莎莉、露培、奇莎、法兰克……”好多好多名字!火车逐渐加速,这些凡间听不到的声音和名字也越来声越大;两站之间,我们渴望的呼叫声达到了顶点,声音大到震耳欲聋,震得我不得不睁开双眼。
车厢内顿时一片寂静,我透过车窗往外瞄,看到女人在晾衣服或是收衣服。她们弯腰从洗衣篮中拿出衣物,沿着晾衣绳把白色、黄色或粉红色的床单拉直。
我数男人和小男孩的内衣裤,也看到小女孩穿的小棉裤,衣服在风中劈啪作响,我多想念这种生气蓬勃的声音啊。在微风拍打衣物的声音中,鬼魂无穷无尽的呼唤逐渐销声匿迹。
啊,湿衣服的声音!劈劈啪啪、扑扑塌塌,厚重的双人床床单湿湿地垂吊在晾衣绳上,水滴沿着床单滴滴答答地流下来,这个声音总令我想起童年往事。我以前经常躺在滴水的衣物下,伸出舌头来接水,我和琳茜还假装滴水的衣服是交通标志,不是她追我,就是我追她,两个人在刚洗好的衣服之间大玩捉迷藏。妈妈总是再三警告我们:手上沾了花生酱不要抹在床单上。有时她发现爸爸的衬衫上沾了一块柠檬糖果的印子,我们难免被训一顿。窗外的衣服是真的,衣服的肥皂味也是真的,此时此刻,回忆与想象同时涌上心头,我已分辨不出真假。
那天离开我家客厅之后,我坐上了火车,脑海中始终只出现一幅画面:
“扶稳喔。”爸爸说,我扶着装有小船的玻璃瓶,爸爸小心翼翼地烧掉升起桅杆的细绳,小船随即在蓝色的海面上起航。我静待爸爸完成这项重要的任务,在这个紧要时刻,我知道瓶中的世界完完全全操之在我。
第三部分一双紧紧地勒住脖子的手
露丝的爸爸在电话里提到落水洞时,露丝正待在她租来的小房间里,她一面把长长的黑色电话线绕在手腕和臂膀上,一面简短回答“是”、“不是”,以表示她在听爸爸说话。房东老太太喜欢偷听,因此,露丝不喜欢在电话里多说什么。她打算过一会儿再到街上打对方付费的电话,告诉家人她准备回去看看。
她早就想好,在建筑商把落水洞封起来之前,她一定要再回去看一次。她对落水洞之类的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喜爱,但正如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曾在停车场看到我的鬼魂一样,她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对落水洞的喜爱。她在纽约看到太多酒徒为了引人注意,或是免费得到一杯酒,在众人面前大谈家人和伤心往事。她绝不会这么做,她觉得一个人的私事不应该成为众人说东道西的消遣,她把心事一五一十地记在日记里,写到她的诗里。每当想找个人倾吐心事的冲动袭来时,她就轻声警告自己:“藏在心里,藏在心里。”为了转移思绪,她总是跑到街上漫步,她徒步走过纽约市的大街小巷,脑中只有故乡的玉米地和她父亲检视古董的神情。纽约市成了冥思的最佳场所,不管她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上发出多大声音,这个大都会在她心中几乎激不起任何涟漪。
现在她看起来已不像高中时代那样阴阳怪气,但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神有如跳跃的兔子一般机灵,很多人看了会相当不自在。她脸上时常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好像等着什么人到来,或是留心防备一些还没有发生的事。她的整个躯体似乎总在前倾着询问什么,她上班的小酒馆经常有人说她的头发或是双手很漂亮,偶尔她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有些客人还会赞美她的双腿,但从来没有人提到她的眼神。
她总是随便套上黑色紧身裤、黑色短衬衫、黑色靴子和黑色的T恤,她上班、休闲都穿同一套衣服,衣服上早已布满污渍。污渍只在阳光下特别明显,露丝本来不知道,有一次她到一家露天咖啡屋,点了一杯咖啡坐下来休息,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裙子,这才发现裙子上都是伏特加或威士忌的污渍。酒精的污点似乎让裙子显得更黑,露丝觉得很有趣,特别在日记里提上一笔:“酒精改变了布料,就像酒精影响人一样。”
她习惯一出门先到露天咖啡座喝杯咖啡,路旁的台阶上坐了几个乌克兰女人,每个人腿上都抱着一只小狗,露丝喜欢假装和这些吉娃娃、博美狗说话,这些充满敌意的狗个子虽小,但每次走过它们旁边,它们总是叫得惊天动地。
喝完咖啡之后,她不停地在城市中漫步,经常走到两腿发酸。除了一些奇怪的人之外,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她自己发明了一个游戏,看看怎么走才不会因为过往车辆而停步。她从不因任何人而放慢脚步,有时一群纽约大学的学生或是拿着洗衣篮的老妇人与她擦身而过。人来人往,她只感觉行人像风一样飘过她的身旁,面目却是一样模糊。她经常想象自己走过之后,会有人从后面看她,但她也知道其实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除了她的同事之外,没有人知道她住哪里,也没有人等候她回家。这是一种清白无辜的隐姓埋名。
她不知道塞谬尔向我妹妹求婚了,惟一和她保持联络的同学只有雷,除非雷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在学校里她已经听说我妈出走了,这件事在学校再度引发各种谣言,她看着我妹妹应付得很辛苦,她们偶尔会在走廊上碰面,她只好在不增加琳茜困扰的前提下,找机会说几句话为琳茜打气。露丝知道同学们觉得她是怪人,她记得琳茜在天才生夏令营对她说的话,那天晚上就像做梦一样,梦中所有该死的规矩全部松绑,她们才得以畅所欲言。
雷和其他人不同,对她而言,他们的亲吻与爱抚就像玻璃柜里的宝贝一样,她非常珍惜这些回忆。每次回家探望父母,她总会见到他,一想到要去落水洞,她也马上想到邀他一起去。她想他应该会欣然答应,他平常课业压力相当大,有机会探险一下也不错。他经常讲观摩治疗的过程给露丝听,如果她走运的话,说不定这次他会讲得更仔细一点。雷的描述让露丝有身历其境之感,她不但了解他说的话,更能体会他的感受。或许他不知道他的话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但他确实唤起了她内心所有的感觉。
她沿着一马路朝北走,她能清楚地指出自己曾在哪些地方逗留,也确知曾有女人或小女孩在这些地方遇害。每天晚上写日记时,她尽量把这些地方列出来,但她一想到那些阴暗狭窄的小巷,以及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她就感到困惑。她每天把心思放在这些悬而未决的谋杀案上,只好忽略不记比较单纯明白的案件,比方说她在报上读到某个女人遭到谋杀,或是她曾探访某个女人的坟墓。
她不知道她在天堂里相当出名,我告诉朋友们露丝是谁以及她做了什么,她每天在大都会中漫步,走到曾经发生凶杀案的地方就静静地哀悼,回家之后还在日记里为每个受害者祈祷。很快地,天堂里每个人都听说了这件事,特别是遭到谋杀的女人们,她们都想知道露丝是否发现了她们遇害的地方。在天堂里有很多人为露丝着迷,但这些人恐怕会让露丝失望,因为她们聚在一起热切讨论露丝的模样,好像一群小女生围着偶像杂志大谈影视红星似的,而不像露丝想象中崇拜一个知名鼓手那样,只是满怀敬意地窃窃私语。
只有我可以跟着露丝四处观察,大家都觉得露丝肩负着光荣的使命,其实不然。我发现这种超级感应力既相当惊人,又相当令人痛苦。某个影像闪过露丝脑际,便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有时那些影像如同闪电一样稍纵即逝,——有人从楼梯上被推下来、一声尖叫、一双紧紧地勒住脖子的手;有时在她头脑闪现的片刻则是某个女人或小女孩遇害的、历历在目的整个过程。
第三部分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
露丝一身黑衣,游走在纽约喧扰的大都会区。曼哈顿中城人来人往,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驻足于路边的女孩。一身艺术系学生打扮的露丝走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大家只当她是个平常的大学生。但对身居天堂的我们而言,她肩负着重大使命,凡间绝大多数的人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琳茜和塞谬尔的毕业典礼之后的第二天,我跟着露丝一起出去漫游。她走到中央公园,虽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但公园里依然相当热闹。情侣们坐在参差不齐的草地上,露丝偷偷地望着他们。在这个晴朗的午后,她的窥伺显得格外醒目,有些年轻人一脸怀疑地看着她,但他们一接触到她的目光,便马上把头低下来,或是转头看其他地方。
走着走着,她横越了中央公园,她有很多地方可以去,有些角落树木密布,她甚至可以待在那里记录这里曾经发生的暴力事件。但她选择了大家认为比较安全的地方,比方说公园东南角的小池塘,池面平静闪亮,池边宁静凉爽,而且附近人来人往,比较热闹。她也常去公园里的人造湖,这里相当清幽,湖边常见老人扬起手工雕刻的美丽帆船。
公园里有个动物园,她经常坐在通往动物园小径旁的长椅上观看,碎石路另一头有个保姆带着小孩出来玩,还有一些成年人独自坐在树阴下看书。虽然走得很累,但她依然从背包里拿出日记,她翻开日记,放在膝上,手上拿支笔假装写东西。她知道一个人坐在公园时,最好装出有事情做的样子,不然就会有奇怪的人过来搭讪。日记是她最亲密、最重要的朋友,日记里装着她所有的心事。
坐了一会儿,她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小女孩,保姆在毯子上睡着了,小女孩一个人走来走去迷了路,眼看就要走进公园和五马路之间的玫瑰花丛。露丝回过神来,正想和普通人一样不顾一切地大声警告小孩的保姆,但冥冥之中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惊醒了保姆,她醒来之后猝然坐直,高声喝令小女孩回来。
在这种时候,露丝总觉得天堂与人间仿佛存在着相互对照的密码,一组是平安长大的小女孩,另一组则是不幸遇害的小女孩,两者之间好像有着某种神秘的无法摆脱的关联。保姆收拾好东西,卷起毛毯,准备带着小女孩离开,露丝这才看到刚才是谁警告了保姆,那是一个小女孩。很久以前,小女孩迷路走进玫瑰花丛,自此就消失无踪。
从小女孩身上的衣服判断,露丝知道这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但她只看到小女孩一个人,不知道事情发生在白天或是黑夜,小女孩身旁没有保姆,也没有妈妈,小女孩就这么失踪了。
我和露丝一起坐下来,她翻开日记,在里面写道:“时间?小女孩在中央公园迷路走向树丛,白色的衣领镶着丝边,好精致。”写完之后她合上日记,顺手把日记放回背包里。不远之处的动物园里有座企鹅馆,到那里去坐坐通常能减轻她的痛苦。
我们整个下午都待在馆里,展场四周的座椅铺着绒毡,她一身黑衣,静静地坐在椅子上,远远看去只看到她的脸庞和双手。企鹅摇摇摆摆地前进,一面发出咯咯的叫声一面潜进水里,它们姿态笨拙地滑下栖息的岩石,一到水里却变成穿着燕尾服的勇士。小孩子把脸贴在玻璃箱上兴奋地大叫,露丝数数活生生的小孩,也细数在场有多少孩童的阴魂。展示馆内四处洋溢着小孩愉快的笑声,只有在这短暂的一刻,她才能将鬼魂的哀鸣逐出脑外。
毕业典礼后的那个周末,小弟像平常一样早起。七年级的他每天在学校买午餐,他参加学校的辩论队,上体育课时,他也像当年的露丝一样,总是拖到倒数第一二个才进体育馆。他不像琳茜那么喜欢运动,外婆说他只会练习摆出“高傲的姿态”。
他最喜欢的不是级任老师,而是一位图书馆馆员,这个高瘦、苍白、一头硬发的女人的保温壶里装着热茶,她时常一边喝茶一边说年轻时住在英国的事情。受到她的影响,小弟好几个月讲话都带着英国腔调,琳茜看英国广播公司制播的名著剧场时,他也显得非常有兴趣

妈妈离开后,家里的花园荒芜下来,前一阵子小弟问爸爸能不能让他重新整理花园,爸爸回答说:“当然可以,巴克,好好干吧。”
他的确非常认真,甚至到了超乎寻常不可思议的地步。晚上睡不着时,他就详细翻阅园艺目录,看得几乎出神。他还翻阅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关于园艺的藏书。外婆建议他种些荷兰芹和紫苏,霍尔则说茄子、香瓜、小黄瓜、胡萝卜和豆子之类“有用的植物”比较好,小弟觉得两人说的都没错。
他不喜欢书上说的方法,书上建议将花卉和蕃茄分开种,香料最好种在花园的角落,他觉得这些建议没什么道理,决定照自己的方式试试看。他每天缠着爸爸帮他带种子回来,还主动跟外婆去买菜,外婆看他在超市里殷勤地帮忙取东西,买完菜之后只好带他到花店买一小盆花。就这样,他慢慢地将花草种满了园子。他现在等着蕃茄成熟,也等着看雏菊、牵牛花、紫罗兰和鼠尾草萌芽,小时候搭盖的城堡现在成了工具间,里面摆着他的工具和补给品。
第三部分七十岁的她相信时间能证明一切
外婆知道总有一天,巴克利会明白他不能把花草蔬果全部种在一起,园中的花草也不会同时萌芽。胡萝卜和马铃薯在地底下越长越大,最后一定会干扰了小黄瓜的生长;生命力旺盛的杂草说不定会盖过荷兰芹;活跃于园中的害虫也可能咬坏脆弱的花蕊。但她什么也没说,耐心等待巴克利自己发现这些事情。
到了这把年纪,她知道说得再多也无济于事,七十岁的她相信只有时间能证明一切。
巴克利把地下室的一箱衣服拖到厨房里,爸爸正好下楼喝咖啡。
“你拿了什么东西啊,小农夫?”爸爸说,他早上心情总是特别好。
“我要打桩把蕃茄围起来。”小弟说。
“它们已经出土了吗?”
爸爸穿着蓝色的睡袍,光脚站在厨房里,外婆每天早上给大家准备一大壶咖啡,爸爸从咖啡壶里倒一杯咖啡,边喝边看着他的小儿子。
“我今天早上刚看到一些嫩芽,”小弟兴奋地说,“它们卷在一起,好像正要张开的手掌一样。”
过了一会儿,当爸爸靠在厨台旁边,把小弟的话重复说给外婆听时,他从后窗看到了小弟从箱子里拿出的是什么东西。箱子里的衣服是我的,琳茜先挑过一次,把她想要的衣服拿走,剩下的摆在我房间里,外婆搬进我房间之后,她趁爸爸上班时,悄悄把琳茜挑剩的衣服收到箱子里,她把箱子放到地下室,箱子上只贴了张写有“保留物品”的小标签。
爸爸放下咖啡杯,穿过纱门,边走边叫巴克利。
“爸,怎么了?”巴克利察觉到爸爸的语气有点不对劲。
“这些是苏茜的衣服。”爸爸走到巴克利跟前旁边,平静地说。
巴克利低头看看手上那件黑色的方格呢连衣裙。
爸爸走近一点,从小弟手上拿过裙子,然后默默地把小弟散放在草地上的衣服捡起来,他紧抓着我的衣服,一语不发地走回屋里,看起来似乎快要喘不过气来。就在这时,小弟心中冒出了一股无名火。
只有我看到小弟的怒火,一阵红潮从他的耳后蔓延到脸颊、下巴上,白皙的脸上逐渐染上一抹晕红。
“我为什么不能用这些衣服?”他问道。
爸爸听了觉得好像有人在背上重重地打了一拳。
“为什么我不能用这些衣服来围蕃茄?”
爸爸转过身,看着满脸怒容的小儿子,儿子身后是一排挖得整整齐齐的园圃,泥土地上四处可见小小的种子。“你怎么可以问我这个问题?”
“你必须做个选择,这太不公平了。”小弟说。
“巴克?”爸爸把我的衣服紧抱在胸前。
我看着巴克利越来越生气,他背后的秋麒麟树丛绽放出金黄色的光芒,从我过世到现在,已经长高了一倍。
“我烦死了!”巴克利大喊,“奇莎的爸爸过世了,她还不是好好的!”
“奇莎是你的同学吗?”
“没错!”
爸爸愣在那里,他可以感觉到光溜溜的脚踝和双脚沾满了露水,踩在脚底下的土地又湿又冷,似乎带着某种征兆。
“喔,真令人难过啊。她爸爸什么时候过世的?”
“爸,他什么时候死的并不重要,你还是不明白!”巴克利猛然转身,狠狠地践踏刚冒出来的蕃茄嫩芽。
“巴克,你停下!”爸爸大喊。
小弟转身看着爸爸,泪流满面。
“爸,你就是不明白!”他说。
“对不起,”爸爸说,“这些是苏茜的衣服,我不能……唉,可能没道理,但这些是她的衣服,她以前穿过这些衣服啊。”
“你把小鞋子拿走了,对不对?”小弟说,他停止了流泪。
“你说什么?”
“你拿走了小鞋子,你从我房间里拿走了小鞋子。”
“巴克,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我把玩大富翁的小鞋子收了起来,但小鞋子却不见了。一定是你拿走的!你的做法就像是她只属于你一个人。”
“你把话讲明白。这和奇莎的爸爸有什么关系?”
“把衣服放下来。”
爸爸慢慢地把衣服放在地上。
“这和奇莎的爸爸没有关系。”
“告诉我跟什么才有关系!”爸爸只能靠直觉猜测,他好像回到刚动完膝盖手术的那个晚上,止痛药让他整个人昏昏沉沉,清醒之后,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五岁的儿子坐在他身边,小巴克利等着爸爸张开眼睛,然后他就可以对爸爸说:“你看,我在这里!”
“她已经死了。”
第三部分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
虽然事隔多年,爸爸听了心中依然刺痛,“我知道。”
“但你表现得却不是如此,奇莎的爸爸在她六岁时就过世了,奇莎说她几乎不想他了。”
“她会的。”爸爸说。
“但你要拿我们怎么办呢?”
“拿谁怎么办?”
“我们!爸爸,我和琳茜!妈妈就是因为受不了,所以才走的。”
“不要这么激动,巴克。”爸爸说,他呼吸越来越困难,但依然尽量保持镇定。忽然间,他心中响起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什么?”爸爸说。
“我什么都没说。”
放手吧,放手吧,放手吧。
“对不起,”爸爸说,“我觉得不太舒服。”他站在潮湿的草地上,双脚冷得难以置信。他的胸口好像有个大洞,园中的蚊虫绕着空荡荡的胸腔飞舞,耳际依然回荡着同一个微弱的声音:放手吧。
爸爸忽然跪倒在地上,双臂不自主地摇晃,好像进入了梦乡,但全身似乎有针在扎。小弟立刻冲到他身旁。
“爸?”
“巴克——”爸爸语带颤抖,声嘶力竭地呼喊小弟。
“我去叫外婆。”巴克利飞快地跑回屋内。
爸爸倒在地上,脸颊歪向我的旧衣服抽搐着,虚弱地喃喃自语:“你永远做不出选择的。你们三个,我每个都爱。”
那天晚上,爸爸躺在医院病床上,插在他身上的监视器发出低沉而规律的低鸣。绕着他的双脚,在他身旁飞舞的时间到了,我可以安安静静地把他带走,但我能把他带到哪里呢?
病床上方的时钟分分秒秒地移动,我想起一个常和琳茜玩的游戏,以前我们经常待在院子里,一边摘下雏菊的花瓣,一边不停重复:他爱我,他不爱我。墙上钟声滴答作响,我跟着钟声,心里按以前的节奏默默念着:“为我死,别为我死;为我死,别为我死。”我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看着爸爸心跳越来越弱,我心里也充满了挣扎,如果爸爸死了,他就可以永远陪伴我,这样想难道错了吗?
巴克利待在他房里,他把被单拉上来抵着下巴,一个人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呼啸的救护车带走了我们的爸爸,琳茜开车和他一起到医院,但他却只能跟到急诊室外面。琳茜虽然什么也没说,小弟心中却由此升起一股强烈的罪恶感。琳茜只是重复地问两个问题:“你们谈了些什么?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小弟最怕失去爸爸,爸爸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虽然他爱琳茜、外婆、塞谬尔和霍尔,但没有人能像爸爸这样让他牵肠挂肚。不管是白天或是黑夜,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走动,留心爸爸的举动,好像一不注意就会失去爸爸。
爸爸的这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小弟;一边是已经过世的女儿,一边是活生生的儿子,两个都是他的子女,两个都有着同样心愿。我们都希望爸爸永远陪在身旁,但他却不可能同时满足我们的愿望。
巴克利从小到大,爸爸只有两次没有送他上床睡觉。一次是爸爸到玉米地找哈维先生的那个晚上,一次则是现在。此时此刻,爸爸躺在医院里,医生们正观测他的病情,以免心脏病再度发作。
巴克利知道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再想着这些小孩子的事,但我了解他的心情。爸爸非常会哄小孩子上床睡觉,睡前的亲吻美妙极了。每晚睡觉之前,爸爸总是先拉下百叶窗,用手顺顺叶片,确定没有叶片翘起来,叶片如果翘起来,晨光就会在他进来叫醒儿子之前吵醒巴克利。接着爸爸走到床边,小弟兴奋得胳膊和腿上起了鸡皮疙瘩。这种期待是如此甜蜜。
“巴克,准备好了吗?”爸爸问道,小弟有时大喊“讯号收到”,有时大叫“起飞”,但如果他只想赶快开始的话,他就大叫“好了”!爸爸用双手的拇指和食指捏住床单的两角、把薄薄的床单折好放在手里,然后两手一摊,整片床单就轻飘飘地落下。如果用巴克利的床单,落下的是一团蓝色的云彩,如果用我的床单,飘下的则是浅紫的云雾。床单从小弟头上像降落伞一样奇妙地张开,轻盈地飘落,飘得那么慢、那么漂亮,飘到最后才柔柔地盖住小弟光溜溜的膝盖、额头、脸颊和下巴。床单在空中飘扬,激起阵阵微风,飘落到小弟身上时,四周依然飘散着微风。小弟裹在床单里,心里觉得既自在又安全,那种感觉真好。他颤抖地缩在床单下,真希望能再玩一次。微风飘扬、床单落下;微风飘扬、床单落下,两者之间似乎有着说不出来的关联;眼前这个小男孩和躺在病床上的男人也一样,有着难以形容的联系。
那天晚上,小弟头靠着枕头,像花瓣一样蜷伏在床上。他没拉上百叶窗,邻居家的灯光从外面投射进来,他瞪着房间另一头的衣柜,以前他曾想象邪恶的女巫会从衣柜里跑出来,和躲在床下的恶龙联手欺负他,现在他不害怕了。
“苏茜,请别带走爸爸,”他轻轻地说,“我需要他。”
第三部分我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
离开小弟之后,我走下天堂广场的阳台准备回公寓,街灯投射出蘑菇般的光影,我像往常一样数着街灯往前走,眼前忽然出现铺了砖块的小径。
我沿着小径往前走,砖块变成了平坦的石头,石头变成了尖锐的小石块,最后连小石块也没有了,放眼望去都是翻搅过的大片泥土地。我静静地等待,我在天堂待的够久了,知道等一下一定会看到什么。夜幕逐渐低垂,天空染上一抹柔和的淡蓝,就像我离开人间的那晚一样。朦胧之中,我看到有人向我走来,那人离我太远,我看不出性别或是年龄。月亮冉冉升起,我逐渐看出那是一个男人,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里也越来越害怕。我跑到刚好能看到他的距离。那会是我爸爸吗?还是从我上了天堂之后,就非常希望他罪有应得的哈维先生?
“苏茜!”我向前走几步,停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他朝着我伸开了双臂。
“还记得我吗?”他说。
我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六岁的小孩子,站在伊利诺州一栋大房子的客厅里。现在我还是像以前一样,把双脚轻轻踏在眼前这个男人的双脚上。
“爷爷!”我高声大叫。
四周只有我们祖孙二人,因为我们都已经上了天堂,所以我还像六岁一样轻巧,祖父也像他五十六岁时爸爸带我们去探望他时一样健康。我们随着音乐慢慢地跳舞,祖父在世时,每听到这段音乐就会忍不住啜泣。
“还记得这段音乐吗?”他问道。
“巴伯1!”
“没错,巴伯的弦乐慢板。”他说。
我们随着音乐起舞,以前我们在人间总是笨手笨脚,现在舞姿则非常流畅。我记得以前看见祖父听这支曲子时热泪盈眶,问过他为什么哭。
“苏茜,有时候即使你心爱的人已经过世很久了,想了还是会伤心掉眼泪。”他边说边把我抱在怀里,我三两下就挣脱他的怀抱,跑到后院找琳茜玩,那时我们觉得祖父家的后院好大。
那天晚上,我们祖孙没有多说什么,天空似乎总是一片湛蓝,我们在永不消逝的蓝光中跳了好久。我知道在我们跳舞的同时,天堂与人间都起了变化。我们在自然课曾读过这种突然的转变,刚开始很慢,突然间天旋地转,就像起了某种化学反应,原有的东西都不见了。轰的一声,时间和空间也随之改观。我贴近祖父的胸膛,嗅着他身上特有的老年人的气味,爸爸老了也是这种气味吧。我想我喜欢的各种气味:金橘、臭鼬、特级烟草。凡间的地上留着鲜血,天堂的天空却一片湛蓝。
乐声停止时,我们似乎已经跳了好久好久,祖父往后退一步,他身后的天空逐渐转为黄色。
“我得走了。”他说。
“去哪里?”我问道。
“亲爱的,别担心,你很快也会到那里的。”
祖父说完就转身离去,他的影像很快地化为数不尽的光点与细尘,消失在我眼前。
第四部分这绝非外婆平日的作风
那天早上妈妈到酒厂上班时,看到值班的工人用不纯熟的英文留了一张字条给她。妈妈每天开始工作之前,总是习惯边喝咖啡,边看看窗外成排成架的葡萄园,但那天早上她一看到紧急这个字,便顾不得喝咖啡了。她马上打开品酒区的大门,灯都来不及开,摸黑找到吧台下面的电话,直接拨了宾州家里的号码,却无人应答。
试了两三次之后,她打电话给宾州地区的接线员,询问辛格博士家的电话号码。
“是啊,”卢安娜在电话里告诉妈妈,“雷和我几小时前看到救护车停在你家门口,我想现在大家应该在医院里。”
“谁出了事?”
“不清楚,会不会是你母亲?”
但她从纸条中得知,打电话来的是她妈妈,这表示出事的一定是她的孩子或是杰克。她谢过卢安娜,然后挂了电话。她一把抓住沉重的红色话机,把它从吧台下面拿上来。电话下面本来压了一堆为品酒顾客准备的不同颜色的纸张。拿起电话,这些标示着“柠檬黄=年份轻的沙多肉干白酒”、“草莓红=苏维农干红酒”的纸条全部散落在地上。从到这里工作开始,她就习惯早到,现在她暗自庆幸自己来得早。她满脑子想的全是家附近有哪些医院,她还记得以前我们莫名其妙的发烧或是可能摔断了骨头时,她曾带我们去过的几家医院,她赶紧打电话给这些医院,最后终于在我开车送巴克利去的那家医院打听出消息:“有位叫做杰克·沙蒙的病人被送进急诊室,他现在还在急诊室里。”“你能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请问你和沙蒙先生是什么关系?”
她说出多年以来没有说过的几个字:“我是他妻子。”
“他心脏病发作。”
她挂了电话,颓然地坐在雇员区的橡胶地板上。值班经理走进来时,她依然坐在地上喃喃地重复着:丈夫,心脏病。
不一会儿,她已经在值班工人的卡车上抬头张望,这个沉默的工人平常很少离开酒厂,现在他载着她直奔旧金山国际机场。
她买好机票,登上一班在芝加哥转机的班机,一路直飞费城。随着飞机逐渐上升,乘客和空服人员已置身于云雾之中,妈妈恍惚听到信号铃叮的一声,机长像往常一样告诉乘客做什么,或是指示空姐该准备什么;空姐推着车子穿过狭窄的走道,车子叮当作响。妈妈对周遭一切却视而不见,她只看到酒厂阴凉的石头拱廊,拱廊后面放着空橡木桶,白天工人经常坐在拱廊里乘凉,但在妈妈的眼中,这些工人全都不存在,拱廊中只有爸爸握着那只缺了把手的瓷杯看着她。
飞机抵达芝加哥之后,她的心情总算稍微平静。她利用两小时转机的时间,买了一把牙刷和一包香烟,然后打电话到医院,这次她请外婆过来听电话。
“妈,”她说,“我现在在芝加哥,再有几小时就到家了。”
“谢天谢地,艾比盖尔,”外婆说,“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到酒厂,他们说你已经去机场了。”
“他情况怎么样?”
“他在找你。”
“孩子们在医院里吗?”
“是的,塞谬尔也在。我本来打算今天打电话告诉你,塞谬尔已经向琳茜求婚了。”
“太好了。”妈妈说。
“艾比盖尔?”
“怎么了?”妈妈听得出外婆好像欲言又止,这绝非外婆平日的作风。
“杰克还在找苏茜。”
第四部分浊重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她一走出芝加哥机场,马上点燃一支香烟。一群学生涌过她身旁,每个学生都提着乐器和简便的旅行袋,乐器盒旁边系着一个鲜黄色的名牌,名牌上写着“爱国者之家”。
芝加哥相当闷热,并排停在路边的车辆排放出废气,浊重的空气更令人窒息。
她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完手上的香烟,抽完之后马上再点上一支。她一只手紧紧地贴在胸前,另一只手拿着香烟,每吸一口就把手臂向前伸。她穿着酒厂的工作服,下身是一条褪色但干净的牛仔裤,上身则是口袋上绣着“库索酒厂”,有点泛白的橘色T恤。她变得比较黑,把淡蓝色的大眼睛映得更蓝。她把头发放下来,在颈背下方松松地扎个马尾,我可以看到她耳后和鬓角边夹杂着几根白发。
她想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离家这些年来只身独处,一直计算着时间,她知道不管离开多久,她对家人的牵挂迟早会把她拉回家里。现在她面临了婚姻的责任与先生的心脏病,这两股力量终于使她重返家门。
她站在航站大厦外面,伸手从牛仔裤后面的口袋拿出一个男用皮夹,自从到酒厂上班之后,她就不带皮包,而把钱和证件放在男用皮夹里,这样她就不用担心皮包放在吧台下安不安全,工作起来也比较方便。她随手把烟蒂丢到出租车上,转身在路旁的水泥花坛边坐了下来,花坛里有些杂草,还有一棵小树可怜巴巴地挺立在乌烟瘴气的空气里。
皮夹里放着一些照片,她每天把照片拿出来看,惟独只有一张被反着夹在放信用卡的地方。警察局证物室的保险箱里摆着同一张照片;雷离家上大学之前,卢安娜也是把同一张照片夹在一本印度诗集里,放进他的行囊;我出事之后,警方印制的传单及刊登在报纸上的也是这张在学校拍的照片。
虽然事隔八年,但对妈妈而言,这张照片依然无所不在,就像大明星的宣传海报一样,她走到哪里都看到它。她看了太多次,我的身影已经深深地烙印在照片中。照片中的我,脸
颊比本人红,双眼也比本人更蓝。
她抽出照片,把它翻过来正面朝上,轻轻地将它合在手中。她最想念我的牙齿,以前她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总觉得我那一口锯齿状的白牙非常有趣。拍照的那一天,我答应妈妈对着相机露齿微笑,但一看到摄影师却变得很害羞,几乎连笑都笑不出来。
航站大厦外的扩音机呼叫转机的乘客登机,她转身看看那棵在烟雾中挣扎的小树,在扩音机的催促声中,她把我的照片摆在瘦小的树干旁,然后匆匆地走进自动门内。
飞往费城途中,她坐在一排三个座位的中间。她不禁想道,如果她是个尽责的母亲,孩子一定跟着她一起出门,她两旁的座位一边坐着琳茜,另一边坐着巴克利,座位绝不会空着。虽然名义上还是两个孩子的妈,但她早就不是他们的母亲。将近十年来,她从他们的生命中缺席,早已失去了做母亲的特权。她现在明白母性是一种强烈的冲动,很多年轻女孩都梦想当妈妈,但她始终没有这股强烈的冲动。或许因为她从未真正想要我,所以她才会遭受如此惨痛的惩罚。
我看她坐在飞机上,天际飘来朵朵白云,我顺着白云送上祝福,希望妈妈不要再苛责自己。她想到即将面对家人,心情顿时非常沉重,但沉重之余,却感觉到一丝解脱。空姐递给她一个蓝色的小枕头,她沉沉地睡了一会儿。
飞机终于抵达费城,降落之后,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她再次提醒自己今年是哪一年,以及她人在哪里。她在脑中飞快地盘算见到两个小孩、她妈妈及杰克之后该说什么,想了半天,脑中却一片空白,最后,当飞机抖动着停稳之时,她干脆不再想,只等着下飞机。
她的女儿在长长的走道尽头等候,她却几乎认不出她。这些年来琳茜已长成一个高挑的女子,很瘦,完全看不出小时候胖嘟嘟的模样。站在琳茜旁边的塞谬尔看起来像是她的双胞胎,只是他比较高一点,身形比较壮实。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两人,他们也凝视着妈妈,她刚开始甚至没看到候机室旁边坐了一个胖胖的小男孩。
大家在原地站了几分钟,每个人都好像被黏在地上一样无法动弹,或许只有等到妈妈先迈开脚步,大家才会跟着移动。正当妈妈要走向琳茜和塞谬尔时,她看到了巴克利。
她迈步踏向铺了地毯的走道,她听到机场的广播,其他乘客匆忙地从她身边经过,他们边跑边向等候在外的家人打招呼,感觉比她正常多了。她看着候机室中的巴克利,觉得好像穿过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她想起一九四四年的温涅库卡夏令营,当时她十二岁,一张脸圆滚滚的,大腿也很粗壮。她时常庆幸两个女儿长得和她年轻时不一样,但她的小儿子却遗传到这些特点。她离开太久了,也错过了太多。时间一去不复返,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弥补了。
第四部分我欺骗了你
我数着妈妈的脚步,如果她自己也数的话,她会知道她走了七十三步;短短的七十三步内,她完成了过去七年不敢去做的事情。
我妹妹率先开口。
“妈。”她说。
妈妈看着琳茜,时光闪过了三十八年,她再也不是那个在温涅库卡的寂寞小女孩了。
“琳茜。”妈妈说。
琳茜目不转睛地看着妈妈,巴克利也站了起来,但他先低头看看鞋子,然后抬头看着窗外的停机坪。停机坪上停了好几架飞机,乘客井然有序地穿过连接通道登机。
“你爸还好吗?”妈妈问道。
琳茜一叫妈就僵住了,这个字听起来好陌生,叫起来感觉怪怪的。
“我想他情况不太好。”塞谬尔说,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说出这么长的句子,妈妈在心里偷偷地感谢塞谬尔。
“巴克利?”妈妈和小弟打招呼,她装出没事的样子,她总是他母亲吧,不是吗?
他转头面向她,略带敌意地说:“大家叫我巴克。”
“巴克。”她一面轻声重复,一面低头看着双手。
琳茜想问妈妈:你手上的戒指呢?
“我们该走了吧?”塞谬尔问道。
他们四人走上通向中央航厦的长走道,走道上铺着地毯。他们走向拿行李的转盘,走到一半妈妈忽然说:“我没有行李。”
大家忽然停步,气氛显得相当尴尬,塞谬尔四处张望,看看能否找到通往停车场的标志。
“妈。”琳茜再度试图和妈妈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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