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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爱的骨头-【美】艾丽斯·西伯德

_3 艾丽斯·西伯德(美)
圣诞节过后,琳茜把妈妈给我准备的手套放在球场边和玉米地之间。有天早上,我看到野兔围在手套旁,好奇地轻嗅手套边缘的兔毛。然后我看到露丝在“假日”找到手套之前,从地上拾起手套,她把一只手套的里子翻过来,露出手套里的兔毛,她把手套贴近自己的脸颊,抬头望着天空说:“谢谢你。”我觉得她在对我说话,最起码我喜欢这么想。
在这些晨间的日子里,我逐渐喜欢上露丝,虽然在阴阳界两端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似乎注定与彼此相伴。我飘过她的身旁,她起了一阵寒颤,就这样,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找到了同伴。
雷和我一样喜欢走路,社区里的房子围绕在学校四周,他家在社区的最外端,他已经注意到露丝时常一个人走到球场里。圣诞节之后,他上下学都相当匆忙,尽量不在学校多作停留,他希望杀害我的凶手早日落网,心情几乎和我爸妈一样急切。真凶落网之后,他才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他依然摆脱不了嫌疑。
一天早上,他父亲不必到大学教书,雷趁此机会在他父亲的保温壶里装满他母亲的甜茶,一大早就到学校等露丝。他在铅球场里等候,一个人坐在铅球选手抵脚的金属圈上。
第一部分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他看到露丝在栏杆的另一端走来走去,栏杆隔开了学校和备受大家重视的橄榄球场。他摩擦双手,准备和露丝说话,虽然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总算如愿地吻了我,但他之所以鼓起勇气找露丝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吻了我,而是因为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我看着露丝走向球场,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康纳斯先生最近在整理一栋老房子,他在房子里找到一本诗集,恰好露丝最近迷上了写诗,此时露丝手上紧抱着这本诗集。
她大老远就看到雷站了起来。
“嗨,露丝·康纳斯!”他一面大叫,一面挥舞着手臂。
露丝看着他,脑海中马上蹦出这个男孩的名字:雷·辛格。但除此之外,她所知有限。虽然她听到谣言说警察曾找过他,但康纳斯先生说:“没有哪个小孩会作出这种事。”露丝相信父亲的话,因此,她朝着雷走过来。
“我准备了一些热茶,放在保温壶里。”雷说,我在天堂里替他脸红,他讲起《奥赛罗》头头是道,但现在却表现得像个笨蛋。
“不了,谢谢你。”露丝说,她站到他旁边,但显然比平常多保持一段距离,她的指尖紧压着诗集破旧的封面。
“那天你和苏茜在礼堂后台说话时,我也在场。”雷说,他把保温壶递给她,她没有靠过去,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苏茜·沙蒙。”他说得更明确一点。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说。
“你要参加她的悼念仪式吗?”
“我不知道有个悼念仪式。”
“我想我不会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唇,天气太冷,他的唇色比平常要红,露丝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护唇膏吗?”露丝问道。
雷把羊毛手套举到唇边,手套轻轻擦过曾吻过我的双唇。露丝把手伸到双排扣外套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支护唇膏,“拿去,”她说,“我有很多护唇膏,这支给你。”
“太好了,”他说,“最起码你可以坐着陪我等校车来吧?”
他们一起坐在掷铅球区的水泥平台上,现在我又一次看到以前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雷和露丝坐在一起。我觉得他比往常更迷人,他的双眼是深灰色的,我在天堂凝视着他的双眼,毫不犹豫地沉醉其中。
清晨见面成了他们的习惯,雷的父亲去教书时,露丝就装一点威士忌在她爸爸的热水瓶里带到学校;雷的父亲不上班时,他们就喝辛格太太准备的甜茶。早晨很冷,他们都冻得受不了,但两个人似乎都不在乎。
他们谈到在这个小镇上身为外国人的感受,两人一起朗诵露丝诗集里的诗句,还谈到未来的志愿,雷想当医生,露丝则希望成为诗人兼画家。他们讨论班上哪些同学比较奇怪,偷偷地把这些怪人算成一类。有些同学一看就知道是怪人,比方说麦克·贝尔斯,他吸大麻吸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还没把他开除;还有从路易斯安那州来的杰里迈亚,大家误以为他和雷一样是个外国人。有些同学比较看不出来哪里奇怪,比方说讲到甲醛就兴高采烈的亚提,还有腼腆、把运动短裤穿在牛仔裤外的哈利·奥兰德。维琪·克兹也有点奇怪,大家都认为她母亲过世后,维琪表现得还算正常,但露丝曾看到她躺在学校后面植物园的松针上睡觉。有时,他们会谈起我。
“真的好奇怪,”露丝说,“我的意思是,我和苏茜从幼儿园就同班,但一直到在礼堂后台碰面的那一天,我们才注意到对方。”
“她人真的很好,”雷说,他想到我们站在寄物柜旁,他的双唇轻扫过我的双唇,我闭着眼睛微笑,几乎想要逃开。“你想他们会捉到凶手吗?”
“我觉得会。你知道吗,我们离案发现场只有一百码。”
“我知道。”他说。
他们坐在铅球圈的边缘,两人都戴着手套,捧着一杯热茶。玉米地已经成为无人进出的禁地,球场的球若滚进玉米地,只有胆子大的男孩才敢进去捡。那天早晨,太阳升起后投射在干枯的玉米茎之间,但他们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
“这是我在地里找到的。”露丝指指皮手套。
“你想过她吗?”雷问道。
他们再度沉默不语。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露丝说,我觉得一股寒气直下脊背,“有时我觉得她很幸运,你知道吗,我恨这个地方。”
“我也是,”雷说,“但我住过其他地方,这里只是暂时受罪,不是永远的落脚地。”
“难道你是说……”
“她上了天堂。当然,得假设你相信有天堂这回事。”
“你不相信吗?”
“我不认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
“我相信,”露丝说,“我不是指快快乐乐、小天使在其间飞翔之类的废话,但我的确相信有天堂。”
“她快乐吗?”
“她上了天堂,不是吗?”
“但这代表什么呢?”
甜茶早已变冷,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也已响起,露丝对着茶杯笑笑说:“嗯,就像我爸说的,这表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第一部分探究她深沉的内心世界
爸爸敲响雷·辛格家的大门,当雷的妈妈卢安娜打开门,爸爸不由得有些发蒙,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马上表示欢迎,她本来就不是个热络的人,让爸爸吓一跳的是她深色的皮肤和灰色的双眸。她开门之后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爸爸觉得很奇怪,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他曾听警察说她冷漠、势利、傲慢、古怪,因此,他想象她就是如此。
“请进,请坐。”他一报上姓名,她马上请他进来。一听到沙蒙二字,她马上张开微合的双眼,他看着她黝黑的双眼,真想借此探究她深沉的内心世界。
她带着他走进狭小的客厅,他几乎绊了一跤,客厅地上到处是书脊朝上的书籍,墙上还有三排深层的书柜。她穿着黄色的印度纱丽,下身是金色丝织的七分裤,赤裸着双脚。她慢慢地走过满墙的书柜,停在沙发旁问道:“喝点什么吗?”他点点头。
“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
她转身走进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他在褐色格子布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对面有好几扇窗户,窗户上垂挂着长长的棉布窗帘,外面耀眼的阳光很难透进来。他忽然觉得很温暖,几乎忘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再三查证辛格家的地址。
过了一会儿,正当爸爸想着他好累,等一下还要去干洗店帮妈妈拿几件早就该拿的衣服时,辛格太太端了茶回到客厅,她把茶盘摆在爸爸面前的地毯上。
“对不起,我们没有太多家具,辛格博士还在争取终身教职。”
她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个紫色的靠枕,她把靠枕放在地上,面对他坐了下来。
“辛格博士是位教授?”虽然他已经了解到不少情况,他依然明知故问,这个美丽的女子和她摆设简单的家,让他感到有一种奇妙的惬意。
“是的,”她边说边倒茶,客厅里安静无声。她拿起茶杯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茶杯,她说:“您女儿遭到谋杀的那一天,雷和他爸爸在一起。”
他真想一头倒在她的怀里。
“您一定是为了此事而来。”她继续说。
“是的,”他说,“我想和雷谈谈。”
“他这会儿还在学校,”她说,“你知道的。”她缩起双腿斜坐在地上,她的脚指甲很长,没有上指甲油,双脚的表皮因长年跳舞变得粗糙。
“我只想过来告诉你们,我绝对无意伤害他。”爸爸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他讲得非常小心,字字听来像是如释重负,与此同时,他盯着她蜷曲在暗褐色地毯上的双腿,一小圈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在她的右颊,他不禁看呆了。
“他没做错什么,不过是喜欢上你的女儿。唉,说来算是小男孩的一片痴心。不过这整件事情依然让人难过。”
雷的母亲有许多年轻的仰慕者,送报的少年经常骑着自行车停在辛格家附近,希望辛格太太听到报纸重重落在门前的声音会走出来看看,说不定她会探个头,甚至挥挥手。她不笑也没关系,她在外面本来就极少露出笑容,她最迷人的是双眸以及舞者般的姿态,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都经过仔细思量。
警方上门询问案情时,一行人走进光线阴暗的客厅,以为凶手就在屋内。但雷还没有出现在楼梯顶上,卢安娜已让众人晕头转向,大家甚至坐在丝绸抱枕上一起喝茶。
警方以为她会和其他美丽女子一样喋喋不休,说些言不及意的废话,但她一派从容优雅,反而是警方越来越坐立不安。警方询问雷时,她挺直身子,安静地站在窗户旁。
“我很高兴苏茜有个像雷这样的好男孩喜欢她,”爸爸说,“谢谢你儿子对我女儿的青睐。”
她抿嘴微微一笑。
“他写了一封情书给她。”他说。
“我知道。”
“唉,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会写封信给苏茜,”他说,“最起码我可以在苏茜在世的最后一天,告诉她我爱她。”
“是啊。”
“但你儿子却做到了。”
“没错。”
他们沉默地注视了彼此一会儿。
“你一定把警方逼得发疯了。”他笑笑说,他不是对着她笑,而是有点像是对着自己苦笑。
“他们来这里指控我儿子是凶手,”她说,“我不在乎他们对我有何观感。”
“我想雷这一阵子一定不好过。”爸爸说。
“请不要说这种话,”她严肃地说,边说边把杯子放回茶盘上,“你没有必要同情雷或是我们。”
爸爸想说些什么辩解一下。
她挥挥手说:“你失去了女儿,来找我们一定有你的理由,这点我能谅解。除此之外,请你什么也别说,也别试着了解我们怎么过日子。”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我只想……”
她再度挥挥手。
“雷再过二十分钟就到家,我会先和他谈谈,让他有些心理准备,然后你可以和他聊聊苏茜的事。”
“我说了什么吗?”
“我们没有太多家具,我觉得这样还不错,这样一来,哪天我们想离开这里,马上就可以打包上路。”
“我希望你们留下来。”爸爸说,他这么说部分是出自礼貌。他从小就受到礼貌的家教,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教育我们。但除了礼貌之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多了解这个女人,她看似冷若冰霜,但或许这只是表相,说不定她不像表面上这么铁石心肠。
“你太客气了,”她说,“我们才刚认识,根本就不熟。我们一起等雷吧。”
爸爸离家时,妈妈和琳茜正吵得不可开交。妈妈叫琳茜和她一起到女子青年会馆游泳,琳茜想都不想就扯着嗓子大喊:“我情愿死也不要去!”爸爸看着妈妈先是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然后泪流满面,跑回他们的卧室,关起门来放声痛哭。他悄悄地把笔记本放进夹克口袋,拿起挂在后门门边的车钥匙,悄悄地溜出家门。
第一部分父母似乎刻意避开对方
出事后的两个月,我的父母似乎刻意避开对方,一个人待在家里,另一个人就出去。爸爸经常在书房的绿色椅子上打瞌睡,醒来之后才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悄悄地侧身躺在床的一边。如果妈妈拉了大半被子盖在身上,他就不盖被子,缩成一团躺在床上,这副姿态好像在表示,只要一出事,他随时可以从床上跳起来。
“我知道谁杀了她。”他听到自己对卢安娜·辛格说。
“你告诉警方了吗?”
“我告诉他们了。”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目前为止,除了我的猜疑之外,还找不到什么直接证据。”
“父亲的疑心……”她开口说话。
“就像母亲的直觉一样有分量。”
这次她微微露齿一笑。
“他住在附近。”
“你有什么打算?”
“我正在调查所有线索。”爸爸说,他很清楚这话听起来是什么意思。
“这么说,我的儿子……”
“他是线索之一。”
“说不定你被那个所谓的凶手吓坏了。”
“可是我一定得做些什么。”他抗议道。
“我们又说不通了,沙蒙先生,”她说,“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你来找我们是错的。你来这里自有道理,你希望得到一些支持,寻求一些温情与慰藉,因此,你找上了我们,这样对你、对我儿子都好,我只在乎这一点。”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
“那个人叫什么?”
“乔治·哈维。”除了告诉赖恩·费奈蒙之外,这是爸爸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
她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她转身背对他,走到窗子旁边依次把两扇窗子的窗帘拉开。她喜欢放学时刻的日光,雷的身影出现在街口,她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近家门。
“雷快到家了,我出去迎他,对不起,我暂时告退,我得穿上大衣和靴子。”她停了一下又说:“沙蒙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也会采取同样行动。我会和所有我觉得需要的人聊聊,但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太多人。等到确定的时候,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把他杀了。”
他听到她在门厅处穿上大衣,金属衣架发出铿锵的声音。几分钟之后,大门开了又关,一阵寒风从屋外吹进来。他看到做母亲的站在外面迎接儿子,母子两人都没有笑,他们低着头,只见两人的双唇翕动,雷知道我爸爸在里面等着他。
妈妈和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赖恩·费奈蒙和其他警察不同,和他一起到我家的警察身材都相当魁梧,费奈蒙警探则显得瘦小。除此之外,在我看来,他还有些细微之处和别人不同,比方说,他似乎经常若有所思,谈到我,或是案子的进展时,他神情严肃,从来不开玩笑。只有和妈妈说话时,赖恩·费奈蒙才表现出乐观的本性,他坚信谋杀我的凶手一定会落网。
“或许不是这一两天,”他对妈妈说,“但有朝一日,他一定会露出马脚,这种人向来控制不了自己。”
爸爸去辛格家,留妈妈一个人在家。赖恩·费奈蒙来家里找爸爸,她只好陪他聊天。妈妈在客厅桌上摆了一些图画纸,巴克利的蜡笔散落在图画纸上。他和奈特本来在客厅画画,画到后来两个小男孩开始打瞌睡,头像沉重的花朵一样垂下来,妈妈只好把他们一个个抱到沙发上。他们各睡在沙发一边,双脚几乎在沙发中间相碰。
赖恩·费奈蒙知道这种时候他应该轻言细语,但妈妈注意到他不太在意小孩,他看着她抱起两个小男孩,却没有站起来帮忙,他也不像其他警察一样和她聊小孩子的事。不管孩子是生是死,在其他警员眼中,她只是个母亲,费奈蒙看她则不是如此。
“杰克想跟你谈谈,”妈妈说,“但我想你很忙,一定没时间等他回来。”
“还好,不太忙。”
第一部分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妈妈塞到耳后的一绺头发滑落到耳际,她的表情顿时柔和了不少,我知道赖恩也注意到了。
“他去可怜的雷·辛格家了。”她边说边把头发塞回耳后。
“真抱歉我们必须讯问他。”赖恩说。
“是啊,”她说,“没有任何小男孩能做出……”她说不下去,他也没有逼她把话说完。
“他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妈妈从图画纸上拿起一支蜡笔。
赖恩·费奈蒙看着妈妈画小人和小狗,巴克利和奈特在沙发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巴克利弯起身子,蜷曲得像小婴孩一样,后来还把拇指放到嘴里吮吸。妈妈曾说我们一定要帮他改掉这个习惯,现在她却羡慕小弟睡得如此沉静。
“你让我想起我太太。”赖恩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开口说出了这句话。赖恩默不作声时,妈妈已经画了一只橘色的狮子狗和一匹看来像是遭到电击的蓝色小马。
“她画画也很糟吗?”
“以前我们没什么好聊的时候,她也是静静地坐着。”
过了几分钟之后,画纸上多了一个黄澄澄的太阳,一栋褐色的小屋,屋外种满了粉红、湛蓝和紫色的花朵。
“你说‘以前’。”
他们同时听到车库门打开的声音,“她在我们结婚不久之后就过世了。”赖恩说。
“爸爸!”巴克利从沙发上跳起来大叫,完全忘了奈特和其他人的存在。
“唉,我很难过。”她对赖恩说。
“我也是,”他说,“我是说关于苏茜这件事,真的,我很难过。”
巴克利和奈特跑到后门口欢迎爸爸回家,爸爸兴高采烈地大叫:“我需要氧气!”
经过漫长的一天之后,每次下班回家,我们抱他抱得太久,爸爸总是像这样大声喊叫。虽然听起来有点夸张,但为了小弟而装模作样已成为爸爸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爸爸走进客厅,妈妈正凝视着赖恩·费奈蒙。我真想大声告诉妈妈:快去落水洞吧!向洞穴的最深处看,我的身体在那里等着你们,灵魂却高高在上看着你们呢。
警方还抱着一线希望时,赖恩·费奈蒙便向妈妈要了一张我在学校的照片。他把我的照片和其他照片摆在皮夹里,照片中的小孩和陌生人都已不在人间,其中还夹着他太太的小照。如果案子破了,他就把破案日期写在照片背面;如果案子没破,照片背后就是空白。不管警方的结论如何,只要他认为案子没结,照片背后就留白。我的照片背后一片空白,他太太的照片背后也看不到任何字迹。
“赖恩,你好吗?”爸爸大声打着招呼,“假日”在爸爸身旁跳来跳去,希望主人拍拍它。
“我听说你去找雷·辛格了。”赖恩说。
“巴克利,奈特,你们上楼到巴克利的房里玩,”妈妈说,“费奈蒙警探和爸爸有事情商量。”
第二部分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1)
“你看到她了吗?”巴克利边上楼边问奈特,“假日”紧随在他们身后,“那是我大姐。”
“没有。”奈特说。
“她出去了一阵子,但现在回家了。来,我们比赛谁跑得快!”
两个小男孩和一只小狗争先恐后,快步冲上曲折的楼梯。
我不准自己多想巴克利,生怕他会在镜子,或玻璃瓶盖上看到我的身影。我像家里每个人一样,一心只想保护他。“他年纪还小。”我对弗妮说。弗妮听了回答说:“年纪小就看不到我们吗?你以为小孩子想象中的朋友打哪里来的?”
两个小男孩跑到我爸妈的卧室旁,在一幅装框的墓碑拓印下坐了下来。拓印的真迹来自伦敦一座墓园,妈妈曾告诉琳茜和我,她和爸爸到伦敦度蜜月时遇见一个老妇人,她和爸爸想在家里墙上挂些特别的东西,这位老妇人就教他们拓印墓碑。到了我十岁出头时,家里大部分的拓印都被存到地下室,墙上改挂上色彩鲜艳的印制画,以便激励孩童。但是琳茜和我依然非常喜欢墓碑拓印,挂在巴克利和奈特头顶上这幅更是我们的最爱。
琳茜和我时常躺在这幅拓印画的下面,我假装是画中的骑士,“假日”是蜷伏在骑士脚边的忠犬,琳茜则是他遗留在世的爱妻。不管刚开始气氛多么庄严肃穆,到后来我们一定会笑成一团。琳茜告诉躺在地上装死的我说,做妻子的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她下半辈子不能守在一个死人身旁。我听了假装勃然大怒,但每次都持续不了多久。说着说着,琳茜一定会提起她的新爱人,此人不是给她一块好猪肉的胖屠夫,就是帮她做挂钩的灵巧的铁匠,“你死都死了,骑士,”她说,“我还得活下去呢。”
“昨天晚上苏茜来看我,还亲了我的脸一下。”巴克利说。
“她没亲!”
“她亲了!”
“真的吗?”
“真的。”
“你有没有告诉你妈?”
“这是秘密,”巴克利说,“苏茜说她还不想和其他人说话。你想看看别的东西吗?”
“好啊。”奈特说。
他们站起来跑到屋里另一边的儿童区,把“假日”留在拓印画下打瞌睡。
“来,进来看看。”巴克利说。
第二部分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2)
他们走进我的房间,我帮妈妈拍的照片被琳茜拿走了,琳茜经过一番考虑,最后还是回来拿了“痴傻子谈爱”的徽章。
“这是苏茜的房间。”奈特说。
巴克利把手指举到唇边。妈妈每次要我们安静时,都做出这个姿势,小弟现在也这样示意奈特不要说话。他弯下身子,趴在地面上,叫奈特也跟着做,他们像“假日”一样在地上匍匐前进,慢慢地爬过垂挂在我床边的折饰,来到我藏东西的秘密地点。
弹簧床垫下面有块木板遮住整个床架,板子上有个小洞,里面塞着我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我得提防“假日”跑进我房间东抓西抓,那样一来,我藏的宝贝一定会掉出来。我失踪一天之后,果然发生了这种事。
爸妈到我房里仔细搜寻,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他们离开之后忘了关门,“假日”跑进来,叼出了我藏起来的甘草枝。我藏起来的其他东西散落在床下,其中一样东西只有巴克利和奈特认得出是什么。巴克利解开爸爸的旧手帕,手帕里是一段沾了血迹的小树枝。
一年前,巴克利不小心吞下了这段小树枝,当时他和奈特在后院玩,两个人把石块堆到鼻子尖,院子里有棵老橡树,妈妈把晒衣绳的一端绑在橡树上,巴克利在树下找到一个小树枝,他把树枝当作香烟一样放到嘴里。我坐在我房间窗户外面的斜坡上,一面涂克莱丽莎给我的脚指甲油,一面翻阅时装杂志,眼睛还不时盯着巴克利。
我总是被指派照顾小弟。爸妈认为琳茜还小,更何况,琳茜的智力正在萌芽,她应该尽量发挥,我们可不能妨害了她的成长。那天下午,她正在屋里用一百三十色的蜡笔画苍蝇眼睛的细部。
那天外面不太热,又是夏天,于是我决定好好在家里做保养。从早上开始,我就洗澡洗头,之后我全身上下热气腾腾。于是,我坐到窗台外的斜坡屋顶上吹风,还一边慢条斯理地涂脚指甲油。
我刚上了两层脚指甲油,一只苍蝇停在指甲油的涂抹器上,我一面听着小奈特出言找碴,一面眯着眼睛观察停在面前的苍蝇。琳茜正在屋里给苍蝇眼睛上色,我盯着苍蝇圆鼓鼓的眼睛,看看能否辨识出不同。微风轻轻吹拂,吹得毛边裤管轻刷过我的大腿。
“苏茜!苏茜!”奈特大喊。
我往下看去,只见巴克利倒在地上。
第二部分哈维先生一直梦到房屋
三个月来,哈维先生一直梦到房屋。他梦见南斯拉夫的一隅,茅草为顶的小屋架在高脚柱上,天际一片蔚蓝,忽然间,洪水来势汹汹地涌上来,小屋也随之不见了。在挪威峡湾边,以及隐密的山谷间,他看到原木搭建的教堂,教堂的木头是造船的维京人砍出来的,当地英雄和恶龙的雕像也都是木头刻的。但他最常梦见的是沃洛格达的“圣主变容大教堂”。谋杀我的那天晚上,这座他最喜欢的教堂就出现在梦中。随后他夜复一夜地梦见那座教堂,直到梦境中再次出现那些女人和小孩。梦中影像游移晃动,从不停止。
我回到过去,看见哈维先生躺在他妈妈怀里,越过摆满彩色玻璃片的桌子,凝视前方。他爸爸把玻璃片按照形状大小及厚度重量叠成一摞摞,还像珠宝商一样仔细地检查每一片玻璃,看看有无裂缝或瑕疵。乔治·哈维只注意到挂在母亲颈上的琥珀,椭圆形的琥珀镶着银边,里面有只形状完好的苍蝇。
“他是建筑商。”有人问起他父亲的职业时,年幼的哈维先生总是这么说。后来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他怎能回答说他父亲在沙漠里工作,用碎玻璃和旧木头盖些简陋的小屋子呢?但他父亲教会他什么样的房子才算是一栋好房子,怎样盖房子才会经久耐用。
因此,当那些晃动的影像重新出现在梦境中时,哈维先生总是拿出他父亲的素描本,他把自己埋首在这些他不喜欢的异国他乡的图片中,试图忘记梦中恼人的影像。看着看着,他的母亲就会来到梦中。母亲在公路旁的田野上奔跑,她一身素净,上身是白色紧身船形领衬衫,下身是白色的裤子,和他最后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最后一次看到母亲时,她和父亲开车到新墨西哥州郊外的一个小镇,两人在闷热的车里起了争执,父亲把母亲强拉出车外。乔治·哈维像石头一样呆坐在后座,他睁大眼睛,心里没有一丝害怕的感觉,周围的事情如慢动作般发生。母亲一直往前跑,瘦弱苍白的身影越来越远。哈维紧握着母亲从颈上扯下来交给他的琥珀,父亲望着公路说:“儿子,她走了,她永远不会回来了。”
第二部分这是苏茜的丧礼
外婆在悼念仪式前一晚抵达家中,她像往常一样叫了豪华加长礼车,从机场一路啜饮香槟到我家。她身上披着所谓的“厚重漂亮的动物”,其实就是一件在教堂义卖会上买到的二手貂皮大衣。爸妈没有刻意要她参加,不过她来了也好。悼念仪式是凯定校长在一月底出的主意,他主动在我们教会里发起这个悼念仪式。“这对你的小孩和学校的学生都好。”他对爸妈说。爸妈像梦游一样点头答应,麻木地处理该订什么花,该请谁来讲话之类的事情。妈妈和外婆通电话时提到此事,外婆立刻说:“我要参加。”
妈妈听了有点惊讶,“妈,你不见得一定要来。”
外婆沉默了一会儿,“艾比盖尔,”外婆说,“这是苏茜的丧礼啊。”
外婆坚持穿着二手貂皮大衣在邻里间走动,还有一次画着浓妆参加我们社区里的聚会,让妈妈下不了台。参加社区聚会时,外婆总是拉着妈妈问东问西,妈妈有没有进过这个人家,那个人的先生从事什么行业、开什么车等等,直到问出个究竟。外婆总想弄清楚邻居是谁,如今我才明白,外婆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了解妈妈。但外婆却打错了算盘,很遗憾地,妈妈始终没有响应。
“杰……克,”外婆走进大门,夸张地喊道,“我们得好好喝一杯!”外婆看到琳茜试图偷偷跑上楼,反正等一下外婆一定会找她,她想趁现在安静个几分钟。“孩子们讨厌我喽。”外婆感叹,她的笑容僵住了,露出一口洁白完好的牙齿。
“妈,”妈妈打声招呼,唉,我多想一头栽进妈妈那充满悲伤的湛蓝双眼中,“你别多心,琳茜只是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
“在这个家想打扮得漂漂亮亮,简直是不可能!”外婆说。
“妈,”爸爸说,“这个家和你上次来时不一样了。我帮你倒杯酒,但我必须请你尊重大家。”
“杰克,你还是一样英俊得要命。”外婆说。
妈妈接过外婆的大衣。在巴克利从二楼窗口大喊“外婆到了”时,“假日”就被关到爸爸的书房里了。我小弟对奈特,或是任何愿意听他说话的人吹牛说,他外婆有一辆全世界最大的车子。
“妈,你气色不错。”妈妈说。
“嗯,”爸爸一走开,外婆马上问道,“他还好吗?”
“我们都在应付,但实在很难。”
“他还念叨着那个凶手吗?”
“没错,他还是认为那个人杀了苏茜。”
“你们会吃上官司,你知道的。”她说。
“除了警方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琳茜坐在楼梯顶上,妈妈和外婆都没看到她。
“他不该告诉任何人,我理解他总想把这事归咎于某人,但是……”
“妈,威士忌还是马提尼?”爸爸走过来问道。
“你喝什么?”
“其实,这一阵子我没喝酒。”爸爸说。
“啊,这就是你的问题喽。我自己来,你们不必告诉我酒放在哪里!”
少了那件“厚重漂亮的动物”,外婆显得相当瘦小。“节食要趁早,”她在我十一岁时就告诫我,“小宝贝,你现在就得开始节食,以免肥肉堆积在身上太久减不掉。大家说胖嘟嘟的样子很可爱,其实是变着法子说这个人很丑。”她和妈妈时常为了我是不是大到可以吃抑制食欲的药而争吵,她说这种药是她的“救命丸”,还对妈妈说:“我把我的救命丸给你女儿,你居然剥夺她的权利?”
我还活着时,外婆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是错的,但那天她搭着租来的加长礼车来到家门口,推开大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奇怪的事情也随之发生。她趾高气扬,一身气派地来到我家,让沉闷的家重新充满生气。
“艾比盖尔,你需要人帮你。”晚饭之后,外婆对妈妈说。自从我失踪之后,这是妈妈第一次下厨做晚饭,妈妈听了这话吓了一跳。当时她刚戴上洗碗的蓝色手套,在水槽里放满洗涤剂水,正准备洗碗盘,琳茜会帮忙擦碗,她以为外婆会叫爸爸帮她倒一杯饭后酒。
“妈,你能帮忙最好。”
“别客气。”外婆说,“我到大门口拿我的魔术袋。”
“喔,不。”我听到妈妈屏住气息说。
“好啊,魔术袋。”琳茜说,吃晚饭时她一直没说话。
“妈,求你了。”外婆从大门口走回来时,妈妈抗议说。
“孩子们,把桌子清理干净,把你妈架到这里,我要让她改头换面。”
“妈,别闹了,我还要洗碗呢。”
“艾比盖尔。”爸爸轻声说。
“喔,不,她可以让你喝酒,但她别想拿那些折磨人的玩意儿靠近我。”
“我没醉。”爸爸说。
“你还笑。”妈妈说。
“你告他啊,”外婆说,“巴克利,抓住你妈妈的手,把她拖到这里来。”小弟听了立刻照办,他看到妈妈听别人吩咐,被别人逼着走,觉得非常有趣。
“外婆……”琳茜害羞地叫道。
巴克利把妈妈拉到厨房的一把椅子旁,外婆已经把椅子拉好面向她。
“什么事?”
“你能教我化妆吗?”
“天啊,感谢老天爷,当然可以!”
妈妈坐下来,巴克利爬到她大腿上说:“妈咪,怎么了?”
“艾比,你在笑吗?”爸爸笑着说。
妈妈的确在笑,她一边微笑,一边哭泣。
“心肝,苏茜是个好女孩,”外婆说,“就像你一样。”她紧接着又说:“好,把下巴抬高,让我看看你的眼袋。”
巴克利爬下来,坐到另一把椅子上。“这是睫毛卷,琳茜,”外婆边说边示范,“这些我全都教过你妈。”
“克莱丽莎也用这个。”琳茜说。
第二部分我和琳茜见过的惟一的死人
外婆把橡皮卷子夹在妈妈的睫毛上,妈妈习惯这个程序,眼珠向上翻着。
“你和克莱丽莎说过话吗?”爸爸问道。
“没有,”琳茜说,“她常和布莱恩·尼尔逊在一起,他们旷课的次数多到会被停学三天。”
“没想到克莱丽莎会这样,”爸爸说,“她资质虽然不是最好,但她从来没惹过麻烦。”
“我上次看到她时,她浑身都是大麻味。”
“我希望你不要惹上这些麻烦。”外婆说,她喝下最后一口威士忌,把高脚酒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好,琳茜,过来看看,你瞧,睫毛卷了上来,你妈妈的眼睛是不是更神采奕奕呢?”
琳茜试着想象自己的眼睫毛卷起来的模样,但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塞谬尔·汉克尔的双眼,她想到塞谬尔吻她时,点点繁星在他的睫毛边闪耀。想到这里,她的瞳孔大张,像微风中的橄榄一样剧烈颤动。
“想不到喔。”外婆说,她一只手握着睫毛卷奇形怪状的把手,一只手叉在腰间。
“想不到什么?”
“琳茜·沙蒙,你交了男朋友。”外婆对大家宣布。
爸爸笑了笑,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外婆,我也是。
“我没有。”琳茜说。
没容外婆再开口,妈妈轻声说:“你有。”
“感谢老天爷喔,心肝,”外婆说,“你应该交个男朋友。等帮你妈化好妆之后,外婆再好好开导你。杰克,给我一杯开胃酒吧。”
“开胃酒是饭前喝的……”妈妈又开始说教。
“别纠正我,艾比盖尔。”
外婆喝醉了,她把琳茜打扮得看上去像个小丑,她自己也说琳茜看起来像个“红牌妓女”;爸爸喝得像外婆所谓的“醉得恰到好处”;最令人惊奇的是,妈妈把脏碗盘留在水槽里,上楼睡觉了。
大家睡着之后,琳茜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面,久久地打量自己。她抹去一些腮红,擦擦嘴唇,刚拔去一些眉毛,原本浓密的眉头看上去稍显红肿。她在镜中看到不同的自己,我也看出了不同:镜中的她,是一个能够照顾自己的成年人。化妆品下是她的面孔,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脸,但最近每个人一看到她,总是不自觉地想到我。上了口红和眼影之后,她脸部的轮廓变得鲜明,焕发出珠宝般的神奇光彩,家里还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呈现出如此炫目的光泽。外婆说得没错,化了妆之后,她的双眼显得更加湛蓝,拔了一些眉毛之后,脸型也为之改变,腮红使颧骨下面明亮起来。(“这些轮廓可以再加强。”外婆强调说。)嘴唇看起来也不一样,她对着镜子做出各种表情:噘嘴、亲吻、假装像喝多了鸡尾酒一样大笑。她低下头,一面像好女孩一样祷告,一面偷看自己这副好女孩的模样。上床睡觉时,她仰卧着,小心地保护她全新的容貌。
贝塞儿·厄特迈尔太太是我和琳茜见过的惟一的死人。我六岁、琳茜五岁时,她和她儿子搬到我们这个社区。
妈妈说她有一部分的脑子不见了,有时她一离开儿子家就茫然不知自己在哪里。她经常走到我家前院,站在山茱萸树下,凝视着街道,好像站在那里等公共车。妈妈常把她带到我家厨房,请她坐下,给两人泡杯茶,安抚了她之后再打电话通知她儿子。有时她儿子家没人接电话,厄特迈尔太太就坐在我家厨房里,一语不发地盯着餐桌中间的摆设,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们放学回家时,她还没离开。她坐在厨房里对我们微笑,还经常边摸琳茜的头发边叫“娜塔莉”。
厄特迈尔太太过世时,她儿子请妈妈带我和琳茜参加葬礼,“我母亲似乎特别喜欢您的小孩。”她儿子写道。
“妈,她根本不知道我叫什么。”琳茜低声抱怨,妈妈一面帮琳茜扣上外套上无数的圆形钮扣,一面心想:这又是一件外婆给的毫无实际用途的礼物。
“最起码她还叫你娜塔莉。”我说。
复活节一过,春天开始真正来临,那一星期气温攀升,大部分的冰雪已经融化,地面上只有少数残雪。在厄特迈尔家教堂的墓园中,冰雪附着在墓石的底部,不远处,金凤花已经开始萌芽。
厄特迈尔家的教堂相当华丽,“他们是高教派的天主教徒,”爸爸在车上说。琳茜和我觉得这整件事情非常有趣,爸爸不想参加丧礼,但妈妈大着肚子,根本没办法开车。妈妈怀巴克利最后几个月时,肚子大到坐不进驾驶座。她大部分时间都很不舒服,我们尽量离她远一点,省得被骂。
第二部分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
因为怀着巴克利,妈妈回避了瞻仰遗体的仪式,我和琳茜则看到了遗容。丧礼之后我们忍不住谈了又谈,过了好久之后,我还不断地梦见厄特迈尔太太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我知道爸妈不想让我们看到遗体,但大家列队走过棺材时,厄特迈尔先生示意我和琳茜上前看看,“哪一个是我母亲说的娜塔莉?”他问道。我们瞪着他,我指指琳茜。
“我希望你过来说声再见,”他说,他身上的香水气味比妈妈用的香水更浓,刺鼻的香味,再加上自觉被排拒在外,让我忍不住想哭。“你也可以过来。”他说着挥挥手,把我们召唤到他身旁的通道上。
躺在棺材里的人看起来不像厄特迈尔太太,但那又确实是厄特迈尔太太,我试着把目光集中在她手上闪闪发光的戒指上。
“妈,”厄特迈尔先生说,“你把她叫成娜塔莉的小女孩,我给你领来了。”
琳茜和我后来对彼此承认,我们当时都以为厄特迈尔太太会开口说话,我们当时也决定如果她真的开口,我们会一把捉住对方没命地逃跑。
过了痛苦难耐的一两秒钟之后,瞻仰仪式结束,我们也回到爸妈身旁。
第一次在天堂里看到厄特迈尔太太时,我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哈莉和我看到她领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走过来,她向我们介绍说这是她的女儿娜塔莉,我听了一点儿也不吃惊。
举办悼念仪式的早晨,琳茜尽可能在她房里待久一点,她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脸上还化着妆,时间拖久了,就算妈妈看到她,也来不及叫她把妆洗掉。她还告诉自己说,从我衣柜里拿件衣服穿没关系,我不会介意的。
但是整个情形看来却怪怪的。
她打开我的房门。到了二月,大家越来越频繁地闯入这个禁地,尽管如此,爸爸、妈妈、巴克利和琳茜都不承认进过我房间,也不承认从我房里拿了东西,拿了也无意归还。每个人显然都到过我房间,但大家似乎对所有迹象都视而不见,屋里东西变了样,即使不可能是“假日”的错,大家还是责怪它。
琳茜想为塞谬尔好好打扮,她打开我的衣橱的双扇门,仔细地检视里面乱七八糟的衣物。
我不是一个爱收拾的人,每次妈妈叫我清理房间,我总是把地上或是床上的衣服塞进衣柜。
琳茜总是觊觎我的新衣服,但她只能穿我穿过的旧衣服。
“天啊。”她对着衣橱轻叹,以前看到过的所有的衣服都是她的了,她觉得有点高兴,也有点罪恶感。
“哈?有人在里面吗?”外婆问道。
琳茜吓得跳起来。
“对不起,心肝,把你吓了一跳,”她说,“我想我听到你在里面。”
外婆站在门口,身上穿着一件妈妈所谓“杰姬·肯尼迪式样”的连衣裙。妈妈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外婆的身材和我们不一样,外婆的臀部平坦,穿上直统连衣裙显得恰到好处,即使已经六十二岁,外婆依然是个衣架子。
“你来这里干吗?”琳茜问道。
“我要找人帮我拉拉链。”外婆边说边转身,琳茜看到外婆的黑色胸罩背后的扣环和半截短衬裙上部,她从未看过妈妈穿这样的衣物。她走向外婆,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拉链之外的任何东西,谨慎地帮外婆拉上拉链。
“看到胸罩的钩子和钩眼了吗?”外婆说,“你扣得起来吗?”
外婆的颈际充满了香粉和香奈尔五号的香水味。
“你一个人没办法做这样的事情喔,这就是我们需要一个男人在身边的理由。”
琳茜已经和外婆一样高,而且身高还一直往上蹿,她一手捏着钩子,一手捏着钩眼,几簇挑染的金发紧贴着外婆的后脑勺,她还看到柔软的灰发散落在外婆的颈背。她帮外婆扣好钩子,然后站在原地不动。
“我已经忘了她的模样。”琳茜说。
“你说什么?”外婆转身说。
“我记不得了,”琳茜说,“我是说,我忘了她脖子是什么模样。外婆,你注意看过她的脖子吗?”
“噢,心肝,”外婆说,“过来。”她伸出双臂,但琳茜转身面对衣柜。
“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你已经很漂亮了。”外婆说。
琳茜听了几乎透不过气来了,外婆从不赞美任何人,当她赞美你时,你会觉得她的赞美像天上掉下来的黄金一样珍贵。
第二部分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来,我们一定能帮你找到漂亮的衣服。”外婆边说边走向衣柜。她比任何人都会挑衣服,以前她偶尔会在开学之前来找我们,带我们去买衣服。我们看着她灵巧的手指飞快地在衣架间飞舞,像是在弹钢琴,看了让人叹服。忽然间,她停了下来,不到一秒钟就从成堆衣服中拉出一件连衣裙或衬衫举在我们面前,“你们觉得如何?”她问道,她手上的那件衣服永远完美极了。
她打量我的衣服,一面翻拣,一面把衣服贴在琳茜身上比划。
“你妈妈的情况很糟,琳茜,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外婆……”
“嘘,让我想想……”她拿起一件我上教堂穿的连衣裙,这件深色方格呢、小圆领的连衣裙的裙裾很大,穿上去之后我可以盘腿坐在教堂的椅子上,还可以让洋装的下摆垂到地上,所以我特别喜欢穿这件洋装上教堂。“你妈在哪里买到这件布袋?”外婆说,“你爸爸的情况也很糟,但他最起码有股怒气。”
“你和妈妈说的那个人是谁?”
外婆愣了一下,“什么人?”
“你问妈妈说,爸爸是不是还认为那个人是凶手。那个人是谁?”
“就是这件!”外婆说了句法语,举起一件琳茜从没看过的藏青色的超短连衣裙,那是克莱丽莎的衣服。
“太短了。”琳茜说。
“你妈妈太让我惊讶了,”外婆说,“她居然让你们买这么流行的衣服!”
爸爸在楼下叫大家赶紧准备,再过十分钟就要出门。
外婆马上大显身手,她帮琳茜套上这件藏青色的超短连衣裙,然后两个人跑回琳茜的房间穿鞋子。装扮整齐之后,外婆在走道上就着头上的灯光,重新帮琳茜描画模糊的眼线,然后再帮琳茜上一次睫毛膏,最后她帮琳茜紧紧地扑上一层粉,她拿起粉饼,轻轻地沿着琳茜的双颊向上扑打。外婆跟着琳茜走下楼,妈妈立刻抱怨琳茜的裙子太短,接着,琳茜和我看到妈妈一脸怀疑地瞪着外婆,直到此时,我们才发现外婆自己居然没有化妆。巴克利坐在后座上琳茜和外婆中间,快到教堂时,他看看外婆,好奇地问她在做什么。
“没空上妆的时候,这样做会让两颊显得比较有精神。”她说,巴克利立刻照猫画虎,和外婆一样捏捏自己的面颊。
塞谬尔·汉克尔站在教堂大门边的石柱旁,他穿着一身黑衣,他哥哥霍尔站在他身旁,身上披着圣诞节那天塞谬尔穿到我家的破旧皮夹克。
霍尔长得像比较黑一点的塞谬尔,他经常骑着摩托车奔驰于乡间道路,皮肤晒得很黑,脸上可见风吹雨打的痕迹。我们全家一走近,霍尔马上掉头离开。
“这位一定是塞谬尔,”外婆说,“我就是那个邪恶的外婆。”
“我们进去,好吗?”爸爸说,“塞谬尔,很高兴看到你。”
琳茜和塞谬尔走在前面,外婆退后几步走在妈妈另一边,全家人一起走进教堂。
费奈蒙警探穿着一套看了令人发笑的西装站在门口,他对我爸妈点点头,目光似乎停驻在妈妈身上,“和我们一起走,好吗?”爸爸问道。
“谢谢,”他说,“我站在这附近就好了。”
“谢谢你来参加。”
家人们走进教堂拥挤的前厅,我真想偷偷跑到爸爸的身后,在他的颈边徘徊,在他的耳边低语。但我已经存在于他的每个毛孔间。
早晨醒来,他仍有些宿醉,他转身看着熟睡中的妈妈,妈妈的脸贴着枕头,发出浅浅的呼吸声。唉,他可爱的妻子、心爱的女人,他真想轻抚她的脸颊,理顺她的头发,亲吻她,但她睡得那么安详,只有在睡梦中,她才得到了平静。自从获知我的死讯之后,他每天都承受不同的煎熬。但老实说,悼念仪式还算不上最糟的,最起码今天大家会诚实面对我的死讯。这一阵子每个人都不明说,言词闪烁听了却令人更难过。今天他不必假装他已经恢复正常。管它什么叫做正常,他可以坦然表露悲伤,艾比盖尔也不必再刻意伪装。但他知道她一醒来,他就不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她。确知我死了之后,他所认识的艾比盖尔就消失了,他再也看不到以前的她。我过世已将近两个月,众人已逐渐淡忘了这桩悲剧,只有我的家人和露丝还牢牢地记得我。
露丝是和她爸爸一起来的,他们站在教堂角落,摆着圣餐杯的玻璃柜旁。圣餐杯是美国独立战争留下来的古物,战争时期教堂曾经是医院。迪威特夫妇和露丝父女闲聊,迪威特太太的书桌上放着一首露丝写的诗,她打算星期一把这首诗拿给学校的辅导人员看看,露丝的诗写的是我。
“我太太似乎同意凯定校长的说法,”露丝的父亲说,“她认为悼念仪式能帮助学生面对这件事。”
“你怎么看?”迪威特先生问道。
“我觉得事情过去就算了,我们最好不要再打扰人家,但露丝说她想来。”
第二部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
露丝看着我家人和众人打招呼,也注意到琳茜的新造型,她不相信化妆,认为化妆贬低了女性,她看到塞谬尔·汉克尔握着琳茜的手,脑海中忽然浮现从女性主义书籍中读到的一个词:屈从,然后,我注意到她隔着窗户偷偷观察霍尔·汉克尔,霍尔站在教堂外古老的坟墓旁抽烟。
“露丝,”她爸爸问道,“怎么了?”
她赶紧集中精神回答说:“什么怎么了?”
“你刚才望着远方发呆。”他说。
“我喜欢教堂的墓园。”
“女儿啊,你是我的小天使,”他说,“趁位子被人占满之前,我们赶快找个好位子吧。”
克莱丽莎也参加了追悼会,布莱恩·尼尔逊穿着他爸爸的西装,无精打采地陪克莱丽莎一起来。她挤过人群,走向我的家人面前,凯定校长和伯特先生主动给她让路。
她先和我爸握手。
“嗨,克莱丽莎,”爸爸说,“你好吗?”
“还好,”她说,“你和沙蒙太太好吗?”
“我们很好,克莱丽莎,”他说,我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谎言!“你要不要和我们家坐在一起?”
“嗯……”她低头看着双手,“我跟我男朋友一起来的。”
妈妈有点神情恍惚,她瞪着克莱丽莎。克莱丽莎活蹦乱跳的,我却死了。克莱丽莎感觉到妈妈的注视,妈妈的目光似乎烙印在她的肌肤中,让她只想赶快逃开。但这时她看到了那件连衣裙。
“嗨。”她打声招呼,把手伸向琳茜。
“怎么了?克莱丽莎。”妈妈的情绪忽然失控。
“噢,没事。”她说,再一次瞟了连衣裙一眼,心里知道她永远不可能要回这件连衣裙了。
“艾比盖尔?”爸爸说,他听得出妈妈的怒气,敏感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头。
站在妈妈身后的外婆对克莱丽莎眨眨眼。
“我只想说琳茜今天好漂亮。”克莱丽莎说。
我妹妹脸红了。
站在门厅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大家分开站在两旁,史垂克牧师穿着祭服走向爸妈。
克莱丽莎悄悄走到后面找布莱恩,找到他之后,两人一起走向外面的墓园。
雷·辛格躲得远远地,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向我道别。秋天时我曾给他一张在照像馆拍的照片,他看着我的照片,默默地对我说再见。
他凝视着照片中的双眼,盯着背景中那块大理石花纹的绒布。每个孩子拍照时都以这样的绒布为背景,坐在炽热的灯光下摆出僵硬的笑容。雷不知道死亡代表什么,它代表失落,一去不返,还是时间永远定格?但他知道照片和本人一定不一样,他自己在照片中就不像他本人那么野或是羞怯。他凝视着我的照片,心中逐渐明白照片中的不是我。我存在空气中,环绕在他四周;我出现在他与露丝共度的寒冷清晨,以及两堂课之间他一人独处的时刻,在这些时刻出现的我才是他想亲吻的女孩。他想放手让我走。他不想烧掉或是丢掉我的照片,却也不想再看到它。我看着他把照片夹在一本厚重的印度诗集中,他和他母亲在书里夹了好多易碎的花朵,时间一久,花瓣已慢慢地化为尘埃。
众人在悼念仪式上对我赞美有加,史垂克牧师、凯定校长和迪威特太太说了很多好话,但爸妈只是麻木地一直呆坐着。塞谬尔不断地捏琳茜的手,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眼睛眨都不眨。巴克利穿着奈特借他的西装,奈特年初刚参加过婚礼。巴克利坐立难安,一直盯着爸爸。倒是外婆做出了当天最重大的一件事。
唱到最后一首赞美诗时,我的家人站了起来,这时外婆靠近琳茜,悄悄对她说:“那个人就站在门边。”
琳茜转头望去。
赖恩·费奈蒙站在门口,跟着大家一起唱赞美诗。他身后站着我们的一个邻居,那人穿着厚厚的法兰绒衬衫和卡其布长裤,穿得比追悼会上的任何人都随便。片刻之间,琳茜已经认出他是谁,他们紧盯着对方,然后琳茜就昏倒了。
大家赶紧过去照顾她,一片混乱中,乔治·哈维悄悄地穿过教堂后面的墓园,不动声色地消失在独立战争时代的墓碑之间。
第二部分一个女孩倒卧在血泊中的模样
在每年举办的天才生夏令营中,来自全州各地的七到九年级的天才生齐聚一堂,我经常想象,在为期四星期的夏令营中,这些天资聪颖的学生坐在大树下,探头探脑地试图窃取别人的心血结晶。在营火晚会上,他们唱圣歌,而不是民谣;女孩们一起淋浴时,大家兴高采烈地讨论芭蕾名伶雅奎斯·丹希瓦斯的优美身段或是经济学家约翰·肯尼思·加尔希雷思的大脑构造,而不是只说些别人的闲话。
但即使天才生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在所有的小集团中,“科学怪胎”和“数学金头脑”的地位最高,这些人不善于社交,但最受到尊重。接下来是“历史天才”,这些人知道冷僻历史人物的生辰忌日,走过其他学员身边时,他们总是低声说些“一七六九到一八二一年”、“一七七到一八三一年”之类看似无意义的出生死亡日期,琳茜走过他们身边时则暗自说出“拿破仑”、“黑格尔”之类的答案。
还有一些学员隶属“巧手大师”,大家对于这些孩子名列天才生之列颇有微词,这些孩子能拆装机件,完全不需要说明书或是图纸。他们从实践而非理论层面来了解世界,不太在乎成绩。
塞谬尔是“巧手大师”的一员,他最崇拜的英雄是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和他自己的哥哥霍尔。霍尔自高中辍学,便在落水洞附近开了一家修车厂,老主顾包括成群结党的重型机车族,还有骑着机动脚踏车在养老院停车场闲晃的老先生。霍尔抽烟,住在家里车库上方的房间里,他还时常带不同的女友到修车场。
每次有人问霍尔什么时候才会长大,霍尔总是回答说:“永远不会。”塞谬尔受到哥哥启发,每次老师问他未来的志向时,他总是回答说:“不知道,我才刚满十四岁。”
露丝·康纳斯知道自己快满十五岁了。她时常坐在后院的铝皮工具室里,周围都是康纳斯先生从快被拆掉的老房子里找到的各式各样的门把和旧五金件,露丝坐在阴暗的工具室里冥想,想到头痛才走回家里。她爸爸坐在客厅里看书,她经过客厅,直接跑到自己房间,抓住灵感,情绪高昂地写诗,诗作的标题包括《身为苏茜》、《死亡之后》、《粉身碎骨》、《在她身旁》以及《坟墓之唇》。《坟墓之唇》是她最得意的作品,参加天才生夏令营时,她身边也带着这首诗。她折上又打开,整张纸的折叠处都快被磨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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