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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事 - 平山梦明

_7 平山梦明(日)
「是的,」我说出资料上确认过的地点。「阿苏粪(注32)。」
「没错。」
车子轻快起步,没有想象中沉重。
我们在单程两小时左右的车程中聊着天。这是好倾向。两人独处却沉默以对的话,简直像吞牛粪一样难受。
他称自己是「Pusher(注33)」。
「不是毒贩喔,是这样子按,工作上使用的主要是我的右手大拇指。」
我不太说话,乖乖当个听众。假如不小心得意忘形、脱口而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就完蛋了。不过话说回来,尼古拉还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八成在医学方面有所擅长吧,不断告诉我些奇妙的话题。
「肛门的世界有所谓『达尔文奖(注34)』,听过吗?」
「肛门的世界?」
「这是属于SM和同性恋世界的奖项,达尔文奖的给奖标准是根据从肛门出来的东西决定。去年是手机男。那家伙瞒着老婆躲在公司厕所里享受,结果一不小心手机跑进直肠更深处去,那家伙当然急着想把手机拿出来,结果手机穿过S状结肠,没办法靠自己拿出来,到了这种地步只好上医院了。这件事在那阵子还引起一场大骚动。」
「为什么?」
「那家伙的老婆告诉警方,不断接到从老公手机打来的莫名其妙电话,接起电话,只听见男人诡异的闷声。她对着电话说:『喂喂,老公?』对方没有回应,只听见「恩恩」的声音……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吧?」
「重拨键?」
注32:阿苏粪,日文「アソクソ」,有「乱七八糟」之意。
注33:Pusher,有按钮者、推乎、毒贩等意思。
注34:达尔文奖(Darwin Award),每年定期颁发的讽刺奖项,用意是「蠢蛋因为愚蠢的行为而死,幸好那愚蠢的基因没有遗传给予孙,颁奖以资恭贺」。
「是的,那家伙的大肠按到了重拨键,屁股打电话给自己的老婆泰子。」
我的肚皮整个扭曲。搞什么啊,第一次和这么有趣又愚蠢的对象一起搭车。「尼古拉,你棒呆了!」
我们半路上去了赵小吃店。
这段期间,尼古拉继续说着肛门世界的达尔文奖。
「就我所知,有个脑袋有问题的落魄前卫艺术家曾把水泥浆灌进自己的直肠里。我想可能是嗑药还是什么原因,让他干出那种事。水泥凝固后可凄惨了,后来当然必须动手术摘除,从肛门到小肠一带全部撕裂,光是混了各种东西的水泥浆就重达三公斤,那家伙可怜的肛门就像台风天的雨伞一样整个翻开……」
「后来怎样?」
「装人工肛门啊。原本的肛门塞住,在肚脐附近开个洞,拉出肠子装上人工肛门。那家伙现在仍把那块水泥当作艺术品装饰在自家玄关处,标题是『分娩而出的艺术』。」
我的冷汉堡排和尼古拉的治烤牛肉总算送上来。
「回程如果也能听到这么迂腐的故事,我可会感激涕零。」
「今年的达尔文奖得奖者,是个军人退役的六十岁老爹。」
「同性恋吗?」
「不是同性恋……不,我也不是很清楚,搞不好真是同性恋,不过这次的事件与同性恋无关。老爹有严重的痔疮,看起来像是屁眼冒出很多根香菇,不管怎么塞,疣还是会像打地鼠一样冒出来,在内裤上来回着色,连妓女看到都蹙眉。」
「会影响勃起吧?」
「是啊,他有勃起障碍。老爹和痔疮的疣对战好一阵子之后,觉得该想个法子一劳永逸,这时他看到葡萄酒,想到可以塞个栓子把肛门堵住。」
「塞是可以,可是改天要拿出来时,怎么办?」
「陆军出身的人不会想到那么远。正当他很高兴一切按照计画顺利进行,不料却引发严重的便秘,肠子搞到像胖子的长袜一样快爆开了。把老爹送到医院去照了X光后,看到里面有个奇怪的物品,医生问那是什么,老爹说,那是高射炮的炮弹。他把以前偷藏起来的炮弹塞进肛门里。医生吓了一跳,紧急动手术。可是,就在局部麻醉完、准备动刀时,医生几分担心的问老爹……」
「问什么?」
「他问,那枚炮弹应该是死弹吧?老爹突然起身大骂:『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用那种垃圾吗?这是完整无瑕的未爆弹!里头有火药,雷管也好好的,像战斗机一样随时都可以发射!』」
「居然有这种事。」
「全体医生抛下老爹,和全院患者一起一个不留地逃到医院外头紧急撤离,然后呼叫炸弹拆除小组前来处理。老爹在拔除雷管这段期间,一直保持丢脸的姿势。结果炮弹拔出来后,一堆意想不到的爆裂物跟着喷出,袭击拆弹小组。」
我和尼古拉抱着肚子狂笑。
总之我们一路上都是这个样子。下午三点过后,终于抵达阿苏粪。
阿苏粪比传说中还吓人;干燥的土地上处处有着工厂废弃液体形成的水洼;很难想象这里的居民要怎么在这个贫民窟活下去。
「他们在距离这里稍远的垃圾场拾荒卖钱。典型的贫穷黄种人。」
进入小路后,尼古拉变脸小声说。整排铁皮屋摇晃,吱嘎作响。
来到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该处,便把车子停在它旁边。
「你在这里等。」尼古拉下车,和警官模样的男子说话。「马西亚斯,把车子停到那边的愉树荫下。」
我照着他所说,停好车子后下车。铁皮屋内、屋外的树荫底下坐着的人全盯着我。我以狠睛礼貌示意,却没有得到回应。
一看,警车停放处附近的铁皮屋里人山人海。入口处有个胖女人双臂抱胸,时而按按太阳穴一带。她的脚下缠着两个小家伙。女人身旁是高中生模样的男女忙碌进出,同时对警官与尼古拉投以锐利的眼神。接着从里头走出两名和我们相同的男子,向尼古拉打招呼。
我的背后突然窜过一股不舒服的预感,叫人感觉毛骨悚然。
「喂!」尼古拉叫我。
「这是司机马西亚斯,介绍一下,这位是检察宫都肯先生,这位是监狱医生史蒂芬先生。」
「我是杰佛瑞,看就知道我的工作了。」
「是。」
警官用力握住我的手。
「判决结果已经宣布,当事人也接受了,行刑上没有什么问题。」
都肯摸着嘴边的胡子低声说。
「这些群众没有影响吗?我担心他们会闹事……」
「别紧张,黄种人顶多只会眼里怀着恨意瞪你,不会抵抗。特别是这些吉普赛家伙,会失去祖国也只能怪自己的政府愚昧;现在在别人家院子里当食客,仰赖他人照顾,不论受到什么对待,也早已有所觉悟了。」
听了尼古拉的话,警官吐出嘴里混着烟草的口水。
「好,步骤照常,现在给当事人最后的时间,三十分钟后送他上车,记住了。」
检察官说完,除了我之外的三个人点点头。
我发现自己面对的「打工」非同小可,是颗超狗屎的定时炸弹。我开始想吐。
猛然一转过头,围观的群众比刚才更多了。
还能听见某处传来的狗叫声与女子的啜泣声。
「那么我们在车子上待命吧。」
检察官与监狱医生朝铁皮屋的阴影走去。那边应该有台附司机的高级黑头车。
「可恶!热毙了!」杰佛瑞擦擦脸上的汗水,坐在铁皮屋的阴影处。大人后退避开他,小朋友则像看什么珍禽异兽般远远围观。
「马西亚斯,我们该准备了。」
进入车子后头,尼古拉要我拿沾了酒精的抹布擦拭那张床。
他则一个一个仔细测试床上的皮带是否牢固。
「不这么做,有时遇到凶暴的家伙就麻烦了。」
接着,尼古拉打开嵌在车厢壁上的壁板,那里头有个摆干电池的框。
「马西亚斯,打开那扇小门,从里面拿出管子来。」
我照着他所说,打开出入口附近的小门,里头有三个窄水壶大小的水箱。
「把那些全部拿过来。」
拿给尼古拉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三个水箱分别插在刚刚那个有干电池槽的壁板内。
「这回这玩意儿应该会奏效吧。」尼古拉用手指敲了敲其中一个水箱。
「巴比妥盐……」我念出贴在正面的标签。
「这是改良型麻醉药,之前用的药太糟糕了,不论等多久都睡不着。我自己的经验是三个人里面会有一人不奏效。你呢,马西亚斯?」
「跟你差不多吧。」我半带笑意回答,避免被发现在说谎。
「业界目前也相当正视这问题。第一步先以巴比妥盐让受刑者睡着,接着用这边的肌肉松弛剂让肺功能停止。再来是用这边的氯化钾让心脏停止。」尼古拉伸出手指。「这种是展示会上的说明方式,事实上让他们睡着用的巴比妥类麻醉药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效……那场面真的叫人惨不忍睹啊,活生生的人二十分钟后没办法好好呼吸,然后心脏停止,脸胀得像腐烂的西红柿一样红,有些人还会从耳朵和眼睛流出血来。我曾经看过有些家伙因为太痛苦,而自己扯下肩膀骨头或折断手腕。注射死刑真是叫人反感……」
我拚命不去意识手指的颤抖。曾听说死刑执行巡回车的存在,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当事者。
尼古拉对跌坐在地上的我笑着说:
「你也累了,去外头吹吹风吧,还有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再回来就行了。」
「抱、抱歉。」
我结结巴巴道谢后,飞也似地奔出车外,远离铁皮屋,边跑离边咬着准头,因为我感觉自己胃部一带酝酿着要大叫出声。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
「爸爸……」我听见小不点的声音。「今天一起吃饭吗?」
「啊,好……」
接着我听到电话另一头传来孩子们的欢呼声。电话换老婆接听,我们聊了两三句话。老婆的声音温柔又平和。
「他妈的!莫理那个王八蛋!」挂掉电话,我踹着地面、抱头、当场瘫坐在地,茫然望着工厂烟囱吐出的煤烟;细细的烟囱让我想到死神的手指。
根本没听说过行刑者居然雇人打工。正牌的马西亚斯因为某个无可奈何的原因避开,私底下悄悄找替死鬼,而这个替死鬼就是我。这件事情曝光的话,我八成会被抓去关。找突然听见口琴声。
彷佛受到那声音的牵引,我定近孤立在稍远处的一间铁皮屋。倚靠着墙壁的十来岁小孩看到我吓了一跳。
「吹得真好。」
小孩紧张的看着我。
「可以再多吹一会儿吗?」
于是小孩再度吹起口琴。那是我听过的怀念曲子。他身上穿的大概是大人的衣服吧,宽松的裤子底下看得见细小的膝盖;小腿与手腕也细得吓人。
「你几岁?」
「十二。」
「叫什么名字?」
「伊藤高史。」
「口琴……谁教你的?」
「爸爸。」
「真厉害。」
我摸摸他的头。高史在发抖。
「时间到。」
检察官看看骨董怀表后说。听到他的话,警官和医生开始动作。
尼古拉命令我在床边待命。
「先让犯人躺在床上,用皮带固定。史蒂芬医生会装上静脉注射用的针管。之后你、我和史蒂芬同时按下这个按钮。」尼古拉让我看模样很像呼叫护士时使用的开关,上头附有按钮。「上面有三个按钮,每个按钮各和一个水箱连动。你代表市民来按钮,明白吗?」尼古拉看到我的脸色,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时候外头传来女子更大的哀嚎声。警官带着犯人上车来。
我怀疑自己的眼睛看错了。戴着手铐的,正是刚刚吹口琴的小孩。
「你不要紧吧,马西亚斯?」
我含糊点点头,忍不住开口问了原因;问问题很危险,可是我无法不问。
「尼古拉,这家伙做了什么过分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去抢便利商店,拿玩具枪射击老板娘,抢了些零钱后逃跑。」
「射击老板娘?用玩具枪杀死了老板娘吗?」
「心脏麻痹。那个老婆婆听到空炮弹的声音吓死了。结果还是以杀人罪定识。哎,因为他是黄种人,判决才会这么快。」
「没必要判死刑吧?」我低声说。尼古拉没有回应。
小孩躺到床上来。
我系上手腕的皮带时,与高史视线交会。从那之俊,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过我。我这时候终于理解马西亚斯为什么不来了。
「喂,帮我拿一下。」
尼古拉把开关递给我。
除了警官守在车外,其它人都在车上。
「行刑!」
都肯的声音响起。我的眼睛从高史身上转开,按下按钮。我感觉自己全身血液彷佛正从毛细孔流出。
高史开始气息紊乱,看着我的眼睛渐渐失去光芒。他的胸口大幅度上下起伏了两三次,脸不情愿似地左右摇动。
然后结束。
史蒂芬医生检查脉搏与瞳孔,宣布了时间。都肯以手机回报上级。
他们将遗体搬到担架上,送到车外,一名父亲模样的男子立刻上前抱住少年。
我想用视线烧死他。
「没想到这么顺利。」尼古拉收起担架,对我击掌。
击掌声惹来数名居民的瞪视。
四点半行刑结束。回程又是我和尼古拉两人独处。他不断继续说着前年、大前年、再前一年的达尔文奖话题,可是我已经不觉有趣。
在车站让他下车后,我回到车上。家里打了好几次手机来,我都没办法接。
灵魂全部变成了沙粒。
我绝望于不好不坏活下去的自己,今后除了欺瞒、背叛、颠倒是非之外,没有其它路可走。
人间失格
穗场走到桥中央时,正好见到一名女子在跨越栏杆。
「等等!」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僵住,看向穗场,紧咬住下唇。
「你在做什么?」
女子没有回答。
她的胸部以下隐身在黑影之中。女子静静地反复深呼吸,来回看看数十公尺下的黑暗河面与更加黑暗的虚无天空。
雪已经不再下,桥上各处彷佛被撒下白色粉末。
「河水很冷,你跳下去,还到不了岸边就会冻死了。」
穗场边说着边踏前一步。
雪发出了声响。
「你别干扰我……」
女子的脸颊上留有数道泪水的痕迹。
「这必须视你打算做什么而定。」
她没戴手套的手正抓着栏杆边缘。
「都已经半夜三点了,居然还会有人过来……」
「这里很出名,已经有无数个愚蠢的家伙从这里跳下去了。」
女子大衣底下的胸口大幅度起伏。
「我知道,因此这里称作『愚者之桥』。」
「没错。」
穗场脱下手套,拿出香薛点火。每个动作优雅到足以称之为缓慢。女子不发一语地凝视着他的动作。
「原因呢?」
「知道了又如何?难道你打算事后缅怀我吗?」
「如果你希望我那么做的话。」
「随便你。再见。」
女子再度面向河川。头发随着底下吹上来的风摇曳。
「你会变得光溜溜哦。」
手正准备离开栏杆的女子停止动作,再度看向穗场。
「光溜溜……懂吗?就是全身一丝不挂、全裸……」
「什么意思?」
「你这样子跳下去,外套和裙子会因为冲击而剥落,衣服会往上翻到胸部上,变成不忍卒睹的半裸模样,顺流而下漂到十公里左右的下游河堤处。你应该知道吧?那附近其实是下贱的花柳街,有不少超出常轨的不三不四家伙。听说漂流到那边的年轻女孩遗体会消失一阵子,不晓得被运到哪里去,等到完全腐烂了才会被发现。」
「为什么?」
这个嘛——穗场欲言又止。
「说啊!」女子态度强硬的说。「你少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只是觉得直接告诉你真相似乎太残忍。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告诉我。」
穗场深深吸了变短的香烟最后一口,吐出烟,走近栏杆,将烟屁股弹到桥下去。火星飞舞,烟屁股被吸入河面。
「那群家伙中有些人只要见是年轻女孩,不在乎是死是活,都会毫不犹豫地做爱。」
「你说什么……骗人的吧……」
女子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不只是冷的关系。
「被找到的尸体虽然腐烂了,但基本上都还能有个可以看的样子回家;另外也有一些可就没那么好运了……」
「不好运的那些是?」
「再往前一点有许多养猪人家,里头有些猪只特别喜爱人。促进食欲的关系吧。」
女子浑身颤抖。穗场看见她重新抓好栏杆。
「死、死都死了,无所谓。」
「你是无所谓。假设你倒霉地成了猪只的排泄物「接获通报前来的警官看到你,心里作何感想?这样一来,你爸妈必须把你充满粪便味道的尸体残骸堆在棺材里,这对失去女儿的父母亲来说,太可悲了吧?」
「真是讨人厌的假设。如果我的尸体没被找到,你会通报警方吗?」
穗场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自杀?」
「我不想提。」
「你几岁?」
「二十二,明天满二十三。」
「应该已经二十三了吧?已经过午夜十二点了。」
「咦?」女子沉思一会儿,抬起头。「恩,没错,已经二十三了……我真是笨。」
「比我小五岁。有什么原因非死不可呢?」
「再活下去也没意义,反正我活不到你的年纪。」
「如果让你就这么死掉,我会很头痛。」
「什么意思?」
「我也要来自杀的。」
穗场从口袋拿出小塑胶瓶,把药丸倒在手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咀嚼声。
听到那声音,女子眼睛大睁,动弹不得。
「你做什么?」
「我和女朋友半年前一起在这里跳河自杀,却只有我获救,所以今天晚上我要来自我了断。本来以为这种时间来,就不会有人打扰了。」
穗场把药丸全部倒在手上后,再度把小瓶子丢进河里去。
「这样你明白了吧,我们两人立场相同,没必要莫名其妙地假装同情。」
穗场凝视着桥下那片无垠的黑暗。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什么?」
「男朋友,应该有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露出愤怒的表情。
「你现在是在嘲笑我吗?」
「人都要死了,我还骗你做什么?你如果骗我没男友,也很没意思。」
女子好一阵子低着头。
雪又开始下了。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
「有是有,但已经死了……」
女子坚强地抬起下巴,眼神坚决地告诉对方:如果有那么点讽刺或廉价的同情,请不要说出口。
「抱歉,你可以改天再死吗?」
「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不要,我一定要死!」
「你这样我们会被误会是殉情啊,大家误以为我和你是一对恋人……」
「开什么玩笑,我们只是陌生人啊!」
「你以为我喜欢吗?别叫这么大声,如果有人跑去报警就麻烦了。这种下雪的夜里,声音特别容易传开……话说回来,我又能怎么办?『为情所困?再度有年轻男女跳下愚者之桥』——媒体就爱这种腥膻话题。」
「我才不要!你选其它天再自杀吧,让我先死。」
「怎么可以?我很早之前就决定今晚自杀,连租屋都解约了。从失去女朋友之后,我每天都望着这座桥,为她服丧;满心为了当时只有自己活下来而后悔、愤怒,思考着为什么。后来我终于明白了这或许是她的意思……」
「她的意思?」
「她要我继续活下去。我并非偶然获救,而是她救了我。」
「你们不是说好一起死吗?她为什么又要救你?」
穗场叹口气。
「这很难解释,你又不认识她……」
「的确很难。那么我先告辞了。」
女子开始动作。
「你跳下去,我也会跟在你后头。如果因此被世人误会是殉情,虽不愿意,也只好由他们误解了。」
「为什么?你不是要继续活下去了吗?」
「我已经吃下那么多药,你刚刚没看见吗?我的身体里已经充满超过致死量的药物了,因此不管怎么做,我只有选在今晚一死。」
「过分……真不敢相信……」
「以一个想死的人来说,你还真有精神呢。」
穗场苦笑。
「你在捉弄我吗?这样做有趣吗?」
「不是,只是我有一定要选在这里跳河的理由,而你似乎没有。再说我也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死。真的非死不可吗?不是为了什么歇斯底里或没意义的嫉妒吧?真的有什么值得一听的原因吗?」
女子动也不动,看来她似乎僵住了。
穗场抬头看看桥上的路灯。雪仍继续在下。无数的白雪在冰冷的灯光下闪耀,开始掩盖马路上描绘的中央分隔线。
「有啊……」
以黑暗为背景的女子小声说,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几分凄凉。
穗场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直竖。
「我……医生已经宣布放弃治疗了。我全身的神经慢慢失去作用,已经无药可救,顶多只能再活两年,可是在那之前,我会先无法自己行动,上个月医生明白告诉我,三个月之内,管理运动方面的神经将会麻痹。」
穗场目不转睛注视着该女子,但女子没有看向穗场的眼睛。
「麻痹进展到无法行动的阶段,接着就是无法排泄,最后停止自发性呼吸,以植物人状态等死。在那之前,我的大脑很可能被摘除。」
「这……我该说什么好?」
女子摇摇头。
「什么都不用说……你应该懂吧?我并不希望你说什么。」
「恩,我懂。可是……这样妤吗?你看来还不像穷途末路到非得『今天』、『现在』、『在这里』自我了断,不如好好把握剩下能够自主行动的时间。当然我这么说也有几分请你让我先死的意思。」
结果女子发出干笑。
充满自嘲的味道。
「我说错了什么?」
「你真的什么也不晓得耶。注意到那边掉落的东西吗?」
听了女子的话,穗场看了看四周。
在女子站立的栏杆内侧的昏暗雪中,有个棒状物。
「你是说这根手杖?」
穗场将它拾起,那是盲人专用的白色手杖。
「我的眼睛早已看不到了。现在医院应该正在大骚动吧。要是被带回去,我不会再有机会跳河。对你来说跨越栏杆没什么,可是对我来说,光是这点就很吃力。」女子转向穗场,彷佛正在看着他。「我和你一样,我男朋友前天死掉了,因为意外。我已经不想再多说了……」两人沉默伫立。
这期间寒风吹过好几次。
「伤脑筋……」
穗场喃喃说完,伸出手杖轻轻碰了下女子的肩。
「我已经不需要,用不到了。」
「你这样子令我很困扰,我也已经活不成了啊,手指不断在痉挛。」
「你不要在这边死!去其它地方!拜托!拜托你!」
穗场的膝盖当场跪地。
「怎么回事?」女子近乎惨叫的喊出声。
「药效发作了,现在双腿无力,哈哈……」
他就地瘫坐。
「别这样!我不管!你爬不动吗?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去不知名的地方等死!」
「哈哈,说什么蠢话……」
穗场缓缓躺倒在雪中。
冰冷的雪冻住他的脸颊。穗场抬望天空一会儿后,缓缓闭上眼睛。
「我开始想睡觉了……」他自言自语小声说。
耳里听到白雪降下堆积的声音。突然有个冰冷的手指碰着他的脸,下一秒穗场感觉到激烈的摇晃。
「喂!要不要紧?振作点!」
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子的脸。
女子靠着手的触感越过栏杆,回到桥上。当然她的眼睛看不见,却半紧咬牙根拚命叫唤。
「你怎么过来了……」
「你听好!」女子双手捧着穗场的脸,靠近说:「我把你搬到桥的另一边帮你叫救护车,相反的,你别打扰我自杀,拜托,我真的很想死,求求你。」
女子说着,鞠了好几次躬。
「我也想……」
「你还不要紧,你的选择比我更多。」
「少自作主张了!」
结果女子把穗场的手拉进自己的衣服底下。温热的肌肤温暖了冻僵的手。
「你做什么?」
穗场想抽回手,女子却握得更紧。
「我感觉得出来你还想继续活下去。总有一天,你会遇到更棒的女孩。」
女子的体味顺着掀起的衣服扬起,传到穗场的鼻腔。那是股勾起人温暖回忆的怀念味道。
「笨蛋,这样你会感冒。」
「我还会在乎吗?」
女子笑了笑。
穗场的手开始动了起来。
脱离女子的手,靠自己的意识移动。刚刚指甲一直碰触到女子的胸部,穗场伸手握住柔软有分量的乳房。
「唔!」
女子轻声惊呼,但没有排斥。
穗场的眼睛看向女子看不见的眼睛,两人注视着彼此。接着穗场轻轻抽出手。
女子深深叹息。
即使把手插入雪中,穗场还是可以感觉到指尖残留的温暖。
「你男朋友是怎样的男人?」
「普通人,真的很普通,却是全世界最棒的人。」
「你似乎很后悔没和他上床?」
「喂,够了吧?我们过去桥那边吧,然后打手机叫救护车。」
女子打算扶起穗场,他却抵抗。
「不好意思,我不搭救护车。」
「为什么?」
「我要杀了你。」
「什么意思?」
「说来丢脸,我的口袋里事实上另外有一瓶解毒剂。等我喝下解毒剂,恢复精神,再把你抛弃在栏杆旁边。」
听到这番话,女子的表情顿时开朗了起来。
「你说真的吗?」
「是的。我只有一个条件,如果你决定不死了,我希望你当场明白说,即使我已经领着你到栏杆旁了也没关系。你答应我这项条件,我就帮你自杀。」
「好。」
「我现在真的很痛苦。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好笑,除了我女朋友之外,从来没有人肯定过我。可是我的心此刻却感觉很温暖,因为有你在。你刚刚的举动把我当成一个『人』看待。」
「我不觉得你是那么自卑的人,你穿的衣服质料高级,还使用古龙水,一定很讲究仪容。你从事什么工作?」
「……神经科的实习医生。我父亲经营一家综合医院。」
穗场小声说。
女子一瞬间有些吃惊,旋即又恢复黯然的表情。
「你的症状,我想应该属于提克里斯氏症的次种(注35)。那的确是不治之症。」
「病名太复杂了,我记不住,只听说叫作『神经坏死症候群』。」
「那是日文名称。你的病欧美人研究得更热烈。去年获得世界级权威大奖詹纳奖(注36)的,正是比利时研究团队关于提克里斯氏症的相关研究报告。将来透过治疗,有百分之百痊愈的可能。」
听到穗场的话,女子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了。」
「也对。我先喝下解毒剂。」
穗场从口袋拿出迷你瓶子,一口气喝光。
「喝了吗?」
「恩。」
「好多了?」
「要再等一下。」
女子伸出手指在雪地上写字。
「诗织……」穗场把她写的字念出口。
「我的名字。」
「我叫英一。好,已经没事了。」
穗场牵着诗织的手扶她站起来。
「好冰喔。」
穗场说着,对诗织的手哈气。诗织默然接受。
「你真温柔。你的女朋友之前一定很幸福。」
「我根本没能给她幸福……我太软弱了。」
诗织在穗场的引导下跨过栏杆;栏杆另一侧有个宽十公分左右的突出平台,穗场告诉诗织脚要朝哪边、怎么摆,让她稳稳站在平台上。这段期间,两人的手一直紧紧交握。
诗织的手无心发抖。
「你还是决定要跳吗?」
注35:提克里斯氏症之次种:此为作者虚构的病名。此种神经萎缩疾病在台湾称作「运动神经元萎缩疾
病」,与渐冻人的「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ALS)类似,不过前者是神经萎缩,后者是肌肉萎缩。此症早期症状轻微,可能只是末梢肢体无力、肌肉抽动及抽搐,容易疲劳等一般症状,渐渐进展为肌肉萎缩与吞咽困难,最后产生呼吸衰竭。如经判别是神经萎缩,目前有治疗成功的案例。
注36:詹纳奖,虚构的奖项。詹纳是爱德华詹纳(Edwafd Jenner1749-1823,英国医生,以研究及推广牛痘疫苗,防止天花而闻名,被称为免疫学之父。
穗场问。诗织没有回答。
「明天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英一……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诗织……去我父亲的医院接受治疗吧?」
「你在说什么……」
「我一定会治好你的病,所以……我希望你能待在我身边。」
诗织抬起头,看不见的眼睛回望着穗场。
「不可能。」
「可能!我会试着说服爸妈,所以……请待在我身边。」
「别说傻话了!我的眼睛看不见,只会成为你的负担啊!」
「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这样就够了。」
诗织碰了碰穗场的脸颊,发现他正在流泪。诗织有点喘不过气。
「真不敢相信居然有你这种人……」
「我或许很蠢、或许很笨,但我宁愿当个笨蛋!」
两人一瞬间放开交握的手,诗织往半空中倒去,下一秒,穗场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她。
「对我说好!告诉我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只要你活着这段日子,只要这样就好!」
诗织说不出半句话,一阵阵涌出的泪水让她哽咽。
「说你愿意!」
穗场的话让诗织脑袋中某个东西弹开,她不自觉点头。
「……我愿意。」
穗场抬起头。
「你说真的吗?生日快乐,诗织,我爱你。」
「谢谢,英一,真的谢谢你。」
两人的嘴唇自然而然地贴近……的时候。
穗场的手机突然响起。
「啊,喂?」
穗场的身体离开诗织,背对着她开始讲电话。
「你看到了?小笨蛋!才没有接吻咧!只是做做样子而已,做做样子!」
「你在做什么?」
诗织的声音在颤抖。
「啊?讲手机,是我女朋友,她用望远镜从那边的大楼看着我们。我很想看人濒死的样子,才搬到那幢大楼。后来渐渐觉得只是看很无趣,于是开始玩起游戏,随便乱说一些话,让准备自杀的人燃起一丝希望后,再度把他们推入万丈深渊。临死前,人都非常单纯好骗呢……」
诗织的脸色变得深沉黑暗。
嘴里发出噗吱一声,舌尖咬断了,鲜血从嘴唇流出来。
穗场从口袋拿出数位相机,对着诗织按快门。
「呵呵,这表情超棒的。」
下一秒,在穗场的相机闪光灯之中,诗织带着愤怒的表情,摆出十字架的姿势往后仰躺,消失在栏杆处。
一会儿后,遥远的下方传来水声。
穗场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收起相机,边讲电话边走开。
「哎呀,真是好骗,这回的家伙也完全中计。恩,只是得了不治之症的家伙。跟你说没亲到啊!没有!思,好,改天带你去迪斯尼乐园……」
栏杆上诗织的小手印,后来也在朝阳中融化殆尽。
老虎的肉垫是消音器
在我犹豫时,冈哥说了句:「带她去动物园吧。」
「为什么是动物园?」
「和子对吧?五班的?和子的话带去动物园准没错。有什么不好?反正很近啊。」
「可是,动物园会不会太突然?不是应该去看个电影或去迪斯尼乐园?」
「动物园一定没错,相信我。」
高中时代,冈哥对于我和长渕来说,是无可取代的重要伙伴;他身材高大、脑袋聪明、拳头硬;挨他一拳,会痛入头骨。
于是我照冈哥所说,邀和子到学校正后方的市立动物园去。
「如何?」
隔天,冈哥一问,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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