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事务所时,老爹和尼娜(注11)已经坐在沙发上。
「太慢了吧?」
才进门,就听见老爸怒骂。
「对不起。」
「还嘻皮笑脸!你怎么每次都这样?」
「很抱歉。」
「还笑!」
「不好意思。」
我在大哥示意的角落椅子上坐下。
「事务所里只有老爹、尼娜、大哥和老爸。年轻人似乎全离席了。
「你带他们去『清水沟』吧。」
「咦?带他们去吗?」
「对。他们有点玄机,是前阵子在中国生产毒品那些家伙介绍来的礼物。你知道阿野吗?」
「知道。」
「他在深山的毒品村抓到他们,不过这两个不是毒虫。」
「他们擅长空手道或什么杀人技吗?」
「好像也不是。不过听说可以当作厉害武器。你去确认看看,带着摄影机去拍下『清水沟』的过程带回来,后头我们要看。」
「什么?如果他们什么都不会怎么办?对方可是『水沟』呀……」
「那种家伙要逃、要死、要杀都无所谓,反正不过是『水沟』,到哪儿都违反仁义道德的家伙,无须在意。」
「是……」
「首先是车高短(注12)兆治。你现在去他那边,他应该在。」
注11:尼娜:原意是「反圣婴现象」(LaNina,源自西班牙文。反圣婴现象会造成原本的特性更加强烈,譬如夏天更热、冬天更冷等。
「不会吧,车高短?」
我接过车钥匙,带着摄影机、老爹和尼娜出门。
「你是『低级』吗?」
老爹一上车就开口问。
「呃?低级?什么意思?」
「上下关系,下面的人,低级。」
「啊啊,你是说『低阶』啊,在那家公司是那样,不过也不是那样。」
「啊,是吗?失望。」
「为什么?低阶的人比较好吗?」
老爹没回答,望向窗外。
「日文说得真好,在哪边学的?」
「本日(13)。善领时。」
「善领时?」
「战争。」
「战争?啊,不是『善领』,是『占领』啦,哈哈哈哈。」
尼娜在后座闭目养神。脏兮兮的白色连身裙底下露出膝盖。
车高短兆治,这绰号顾名思义是因为腿短到不行的关系。兆治原本在咱帮老爸底下工作,从他沾了安非他命的原料源头后,性情大变,不再把钱呈上来,还把底下的人杀到半死,最后更陆续使出高难度动作,把原料卖给其它帮派中饱私囊。也因为如此,他遭到追杀,手指只剩下左手三根,脑袋像除夕夜的钟一样遭球棒狠打,早就不太正常。帮里原准备就这么放过他,结果我们不断收到抱怨,说他偶尔会假借咱帮的名号喝霸王酒、白嫖。
「话说回来,老爹,小心点,对方不是普通人喔。」
「我知道,他胸部很大,对吧?」
「是啊,胸部很大。」
老爹要尼娜自己躲好,站到门前。
我扭开门把:不出所料,门轻而易举就打开了。没有小偷会进这种地方,所以根本不需要上锁。
房间里是大五郎烧酌、碳酸水、鸟龙茶保特瓶的坟场。
在我后头是老爹,他牵着提心吊胆的尼娜。
遮雨窗关上的关系,房间里一片昏暗,充满酒臭味、如内脏腐败的人类呼吸臭味、垃圾味及霉味。里头的房间传来很像吸鼻水声音的打鼾声。
打开纸拉门,老爹倒抽一口气。
注12:车高短,日文汉字直接沿用,是汽车底盘低的意思。
注13:本日,指日本。
车高短满身通红的躺在压扁的睡铺上,肚子和脸上都沾着血,紫色嘴唇露出的牙齿也都是血。
「嗯……」
我不自觉出声。
车高短睡成大字形,右手拿着猫头,左手拿着猫尾巴到猫肚子正中间这段。看来猫似乎是被他撕扯断或咬断。
感觉到车高短的存在,尼娜喃喃说了什么,紧紧抱住老爹。
「你们可以做些什么呢?」我按下录影按钮,把摄影机安置在不妨碍他们行动的地方。
答啦啦答答……
车高短睁开肿得像鳄鱼子的眼睑,忽地起身,注意到手上的半只猫,鼻子凑近嗅嗅猫的臭味。
「低级!出去!」老爹把我推到门外去。「出去!出去!低级出去!」
「她呢?」
我指着尼娜。
「尼娜没关系,尼娜会动手,低级出去!」
「什么啊,出事我可不管喔!」
我直接从玄关走出门外去。
背后传来车高短的呻吟声。
在车上等了五分钟左右,老爹敲敲车窗,动动手指,要我过去。我飞快地回到车高短的房间。
尼娜和老爹一起站在门前。
「他呢?」
老爹耸耸肩。
我顺手抓起旁边的断棒,鞋子没脱,直接走进屋里。
「呜呼呜呼……」车高短所在的房间传出奇怪的声音。一看,他人正趴在角落,不晓得在做什么。
我拿起摄影机,靠近车高短继续录影。他边摇头边扒着榻榻米。溢出的眼泪和口水一起流淌到下巴滴下。
「咿!咿!」
那家伙突然变得红通通,停止揪胸口。不是死了,他的胸部仍在起伏,可是以脚用力踩踏他的脸,他也没有反应。挪开脚,只看到他呆然望着天花板的脸。如果这是意志力造成的话,真的太厉害了。
「尼娜,没有家人,大家都被杀掉了。」三人坐在Denny's家庭餐厅里。老爹边吃圣代边说。
「战争之类的原因?」
「不是,被村民杀掉了。因为尼娜太强了。」
尼娜双手拄在桌面,支着脸颊。她已经喝掉三杯冰淇淋苏打。
「我会说『本日语(注14)』,为了国家,为了人人讨厌的军队。被叫去,晚上可以看到郁美哭着和可爱的苏道别~」老爹配合奇妙的曲调打拍子。「我做完工作后,就能拿到钱,和尼娜一起去找达赖喇嘛,请达赖喇嘛让尼娜恢复正常,在那地方生活到死为止。」
「钱?老爸会给你吗?」
「我们约好了,男人与男人间的约定。」
我帮老爹又叫了份圣代,开始确认录到的影片。
画面中可以看到我出去之后,车高短把猫丢向老爹,从睡铺跳起来。
影片突然出现线条,然后车高短的动作变得很诡异。
他开始用手想要挥掉什么东西,跟着顺势倒在睡铺上舞动四肢。到这里,老爹牵着尼娜的手离开房间。
「这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低声说。
「帝王的灵光。」
老爹似乎是在回答我的问题,却不肯告诉我什么意思。
下一个清除目标是皮条客阿平。这名男子最擅长拐骗女子,让她们染上毒瘾后,逼她们去卖淫。他害帮里相关人士的女儿染上毒瘾,还打算把她卖了,结果被砍到半死不活,双手双腿都被砍断,现在连鼻屎也不能挖。听说这样大家还是饶不了他,偶尔欲求不满的年轻小弟会突然袭击他,把他打到不成形。
那家伙的家就位在车站垃圾场后侧。
省去招呼,我踢开简陋公寓的简陋门锁,进入屋内。这里也是垃圾场。我深切感受到中高年龄层卫生教育不彻底造成的遗害。
「谁啊?」——他说话的意思是这样,不过现场听到的声音要更加懒散、含糊,和他本人一样。我理所当然地穿着鞋子直接走进屋里,打开里头的纸拉门;便宜公寓的隔间基本上到哪里都一样。
「谁?」
让我惊讶的是,阿平已经几乎不成人形了。墙上留有他本人的血手印;那个印子现在看起来应该只会感觉怀念吧,他手脚的手肘、膝盖都被切断。肚子太大,让他看来好像一只穿了衣服、躺在地上的电锅。
「喂,阿平!」
「谁啊?」
「喂,阿平!」
注14:日本语。老爹的日文很差,经常说错。
「你是谁呀?」
对手是眼睛看不到的家伙,两三下就能够解决了——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尼娜还是一样畏畏缩缩。当然啊,如果我十岁时也像她一样,老是要到恐怖的地方探险,一定也会发抖。
「低级,是这家伙吗?」
「是的。」
老爹看到阿平四周散落的针筒,皱眉。
「那身体要怎么用这些针筒打?」
「的确很神秘。」
我双臂抱胸。这时候电锅突然猛烈旋转起来,以他的扫堂腿绊倒我,跟着一个沉重的物体重重压在我肚子上,我感觉自己的胃液涌上喉头。
「哇啊!」
阿平突然龇牙咧嘴咬上我脖子的柔软处;我用手臂勒住他;阿平用尖锐的牙齿狠咬,我的手臂上一阵剧痛;接着他趁我松懈时,以断臂残骸从正上方抵着我的脖子,整个体重压在我身上。金属断裂处快插进我的脖子了。
「嘿嘿嘿,我不会总是坐以待毙啊!呸!下次杀了你下次杀了你!我呸!什么拿我当沙包练习?我呸!」
阿平每开口说一次话,就会对我吐口水。
「老爹!快逃!快离开房间!」
可是,也不晓得老爹是愚蠢还是人太亲切,他打算把阿平扯离我。
「住手!」
阿平突然用剩下那只手狠狠揍老爹。
闷闷的金属声响起的同时,老爹跌到尼娜脚边。
尼娜惨叫……
就在这瞬间,我置身在完全黑暗的狭窄袋子里,呼吸困难。吐气、吐气全是二氧化碳,我要呼吸的氧气只有那么一点点。焦急的身体发热。什么也听不见。耳朵因为寂静无声而开始耳鸣。「喂!」我喊叫,身体挣扎,没有听到任何回应。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我扭动身体挣扎。类似胶带的东西贴上我的脸和鼻子,只剩下胶带和鼻梁间偶然形成的缝隙,以及扭动嘴巴时弄出来的空隙还能够呼吸。耳里只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再叫一次,没有回应。
狠狠深呼吸一口气,空气却只够充满半个肺。必须不断呼吸好几次,否则肺部会没空气。空气稀薄。毛细孔开始一个个发痒。不,已经没办法呼吸了,氧气没了。我心一横改用嘴巴呼吸,可是痛苦仍然在,完全没有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感觉,肺部和鼻子只是在空荡的空间中自主动作罢了。胃部深处往上压迫寻求空气。我前后移动自己的身体,手脚无法自在行动,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等待窒息死亡的一刻到来。我大叫我叫我叫我叫……。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猛然回过神,我看到老爹的脸。我太过害怕,还无法相信自己眼前的房间景象,没办法轻易庆幸自己得救。我来回看着天花板,确认这不是那个讨厌的窒息空间,终于出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害怕到口齿不清,无法好好说话。窒息的梦是我从小就害怕的噩梦之一,最近几乎已经不再梦到了,但小时候我常因为这梦而昏厥过去。在梦里的我真的因为窒息而昏厥到天亮。这种事前毫无征兆就出现的噩梦,可说是我最致命的心灵创痛。刚刚我突然被这梦包围了好久,而且又真实的难以置信。
我听到旁边传来铿铿声。一看,阿平睁大眼睛,嘴巴一张一合,身体只是偶尔抽动,脸上则是不折不扣的恐惧表情。
「这家伙也窒息了吗?」
「不是,这家伙有这家伙的恐惧症,你有你的恐惧症。」
「恐惧症?」
「恐惧症,就是你害怕的东西。有人怕针、有人怕高、有人怕水、有人怕狭窄空间、有人怕蜘蛛,千奇百种。尼娜只是让人陷入恐惧而已。」
我看看尼娜。她正一脸惊讶的吸着手指。
「尼娜让人陷入恐惧,我负责解除幻觉,所以你才能够出来,那个家伙则如你所见。你因为和那家伙纠缠在一起,才会一起中了尼娜的幻象。」
「如、如果幻象没解除,我会怎么样?」
老爹握拳的手在脑袋旁边转了两三次后,张开手掌。
「就会——啪!」
正如他所说,阿平翻白眼、嘴里像螃蟹一样吐出大量白沫。
「心脏无法负荷,大家都会死掉,看到最害怕的东西,而且不断持续,心脏应该会坏掉。没有人受得了,所以……」老爹话说到这里停住。「大家都生气的要把尼娜和她的家人一起杀掉。我想阻止。我是和尚,和尚不杀人。」
我缓缓站起身。尼娜在微笑,但我的表情僵硬到无法回应她。
那天晚上我不敢睡,全身上下都还记得当时的恐惧。
我意识到在孤独中死去的绝望。窒息——最痛苦的痛苦。我自以为克服了那些,不把消失的东西看在眼里,太天真了,殊不知那些东西只是如地层般扎实沉积在我的意识底层,而尼娜就像个考古学家,把那些东西一举翻出来。
我抱着膝直到天亮。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
隔天、再隔天,我继续带着老爹和尼娜忙着「制造废人」。
我原本就不认为那些人活该,尤其在我亲身体验过后,看法更是大变。这么说有点奇怪,总之我觉得他们有点可怜。
既然帮里人不中意的状况一再发生,何不干脆把那些家伙塞进汽油桶,把他们卖去拍同性恋影片,或者让他们搭鲔鱼船(注15)?搞不好有些人死了比较好。
我想起痛苦翻滚喊着「掉下去了……要掉下去了……」的家伙,和瞬间白发的家伙。
「啊?」这天,我看到清理名单上最后的名字时,叫出声。
……矢岛孝之。
「这家伙约莫半年前捣毁咱们帮里出资经营的赌场后逃走。怎么?你认识?」
「恩。」
「之前那些垃圾都是些脑袋不正常的小角色。这家伙看来没嗑药,头脑也不错。如果能让这家伙失常,就证明小女孩真有本事,刚好做个验证。前天帮里说要挂了他。你去处理一下。」
「他是我高中死党。」
「那又怎样?」
大哥挂了电话。名单上的照片影本有些模糊,但我确定他就是那个矢岛。
我很自然地打电话给矢岛谈正事,要他一个人到抵押给帮里的出租大楼房间来。那地方到上个月为止还经营着按摩店,警方临检过后,客人渐渐不再光顾而倒闭。
我要老爹和尼娜在隔壁房间待命,自己在约定地点等待矢岛。
约定时间一到,门上响起敲门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
「你在混黑道吗?」
进来的矢岛看到我,惊呼一声。
「彼此彼此。」
「算了……找我来做什么?」
矢岛从西装口袋拿出香烟点燃一根。
「香澄好吗?」
「搞什么,没头没脑的,现在是叙旧的时候吗?」
「她好吗?」
「啊啊,好得很,老是在陪小鬼玩。」
他一瞬间想起她害羞抬头的表情。
「矢岛,你快逃。」
「你说什么?」
「不快逃就糟了。你已经回不去香澄身边了。」
「你要杀我吗?」
「更糟。」
矢岛笑了笑。
「你还是老样子,就爱咬文嚼字。快点办正事吧。」
注15:搭鲔鱼船,据传日本黑道过去会让欲教训的对象搭上鲔鱼船,帮忙捕鱼,乘机推进海里喂鲨鱼。但此说法并未获得证实。
「你确定?」
矢岛没有回答。
我叫老爹和尼娜进来。
「怎么回事?要开始街头表演了吗?」
「永别了,矢岛。」
我说完,离开房间。
我在一楼的摩斯汉堡杀时间,看到老爹下楼来慌慌张张对我招手。
「矢岛!」
我出声喊叫时,周围已是鲜血四溅。
「刀子,他带着刀子。」老爹大叫。「进里面去了。」
尼娜抱膝坐在一旁。
「矢岛!」
他人在房间正中央。我听到啜泣声。他看着我,可是表情严重扭曲、耳朵朝着正面,不断发出噼哩噼哩的声音。我终于看懂那家伙在做什么了,他正在剥下自己的脸。
「虫……虫……虫……」
他剥到一半,手突然离开脸,拿匕首猛刺自己的大腿。接着他猛然跪下,双手顺势抓住下巴的脸皮用力扯。我看见他的牙齿像骷髅般整齐排列。他的眼球像要昏厥似的翻转。
「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对老爹耳语道。
「没办法,偶尔就是会发生这种事。强者就是会变那样。现在解除他的幻觉也救不了他了。」
「啧!」
我留下矢岛,带着老爹和尼娜离开。
「意思是,只要那女孩看一眼,就会引发幻觉?」看完录影带后,老爸喃喃说。
「是的。」
「眼球上有什么特殊装置吧?」老爸看着尼娜微笑,尼娜的表情还是没变。
我和老爹、尼娜一起坐在事务所里。
老爸问了许多事情,我说明,不知道的地方再问老爹。
这时候大哥把我叫到角落。
「再过一会儿,老爸就要付钱给老爹了,你让小女孩喝下这个。」
「这是什么?」
「安眠药。连马喝下都会睡着,省得到时候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什么意思?」
「小女孩反抗啊!你算好小女孩喝下药后药效发作的时间,让她睡到隔壁房间。那老头我们处理。」
「你们想怎么做?」
「废话,当然是让他消失。我们要的只有小女孩,不需要臭老头。」
大哥把药包和汽水瓶塞给我,回到其它人那里。
我别无选择地把药倒进瓶子里。
「好,我们付钱。」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心情大好。
「太好了、太好了。这样子我们就能去达赖喇嘛那里了。」
老爹用家乡话对尼娜说明,尼娜开心的高举双手。
「要不要喝点东西?」
装了现金的公事箱已经摆到桌上了,我却还没拿汽水出来,老爸焦急的说。
「好。」
我从厨房拿出药已经完全溶解的汽水;端给尼娜时,故意没放好把它打翻。
「王八蛋!」
「对不起!」
大哥揍了我一拳。
「好,我们走吧,尼娜。」
老爹突然抓住公事箱准备起身。
「喂喂,老爹,让尼娜喝个汽水吧,我马上叫人换杯新的来。」
大哥挡在老爹面前说。
「不用。」
「为什么?别糟蹋我们难得的好意啊。」
「请让开。」
老爹想离开。
「真拿你没办法。」老爸拿出手枪。「告诉小女孩,随便乱来的话,我就杀了老爹。」
尼娜低着头,似乎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没错,你们想要的是尼娜的能力。想要尼娜的眼睛是吧?」
「没错,你很懂事嘛。」
听到老爸的话,老爹突然咬上尼娜的脸……看来是这样。
「呀啊!」
噗!呸!
「恶!怎么会有这种老头!」大哥叫道。
老爹吸出尼娜的眼球吐在地上。
尼娜伸手遮住原本有眼球的双眼,当场蹲下。
「臭老头!」老爸气得满脸通红。
「流氓!给我听好!我们为了能够和平生活所以做坏事,是为了钱!我本来早就想对尼娜这么做了!这孩子没有眼睛比较好。可是最后,用来活下去的力量却被用来做坏事。钱我们不要了。尼娜已经没用了,拿去啊!」
「混蛋!」老爸举枪对着老爹。
下一秒,老爹靠近老爸,抢下手枪。
「快出去!尼娜!」老爹把公事箱交给我,拿老爸当人肉盾牌准备出去。
这时候正好开门进来的喽罗冲向老爹,两人扭倒在地。
「这个臭老头!」老爸立刻抢过大哥的枪,对老爹开伧。
「不要!」老爹发出苦闷的叫声瞬间,尼娜喊了句中文。
事务所的模样溶解了。
我被吸入那个窒息空间,透过薄膜看到老爸和大哥,虽然仅仅一瞬间。
老爸躺在回转电锯台上,从脸被劈成两半。
大哥的眼睛插着针。
此外还看到其它事务所的家伙。
有人一直往下捧。
有人被铺路用的压路机从手指整个辗过。
现场一片凄厉,犹如地狱。
我也跟着张开嘴,真正的窒息感以及快压碎肺部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我快不能呼吸了;不论鼻子怎么吸气,还是呼吸不了。
意识愈来愈模糊。
突然有人拉住我的手臂。
一看,我正望着天花板。
躺在我身边的老爹看着我微笑。
尼娜把脸凑近老爹的身体。
「尼娜,达赖喇嘛。」
老爹对我说完,接着对尼娜说了什么之俊,便不再动。
我问尼娜:「怎么办?」
尼娜摸了两次老爹的脸颊后,站起身。
老爹吐出的眼睛在墙角闪闪发光。那是义眼。
「尼娜。」
听到我时叫唤,尼娜缓缓摸索走近,紧握住我的手。我们捡起掉落的公事箱,抛下那堆哭喊、痉挛中的大男人,离开事务所。所里应该马上就会安静下来了。
「总之我们往北边去吧,应该会有船愿意载我们。」
我这么说。
传信猫
为什么大家不能对所有事物更体贴?如果每个人都把别人的事当作自己的事一样重视、把别人的梦想当成自己的梦想一样看重,只要这样,世界就会充满希望了呀……
千纱抱膝坐在房间角落,恍惚望着榻榻米上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
刚刚的泪水已经停了。
榻榻米另一头有张床,床上方的窗户稍微开了点缝。
为了让纱千能够回来。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四周渐渐暗了下来。
千纱仍旧忘不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即使她吃下止痛药整个人昏沉沉,唯独那件事,还是会在睡意侵袭之际偶尔苏醒于脑海,让千纱的胸口一阵罗心。
今天早上,她前往垃圾集中处倒垃圾途中,遇到三名小学生聚在一起。
仔细一看,他们正用雨伞尖端戳弄着路上的某个物体。
还以为他们正互推肮脏的手帕玩闹,不对,手帕在「叫」。
忍不住走近一看,是只雏鸟。
附近并没有能够筑巢的行道树,千纱想不透那东西为什么会掉落在住宅区的正中央。围着它的小学生们拿塑胶雨伞的尖端,打算翻过不断颤抖的雏鸟。
「快住手,别这样,它太可怜了!」
听到千纱的声音,小学生一起回过头。
「阿婆,这个是肮脏的乌鸦耶。」体型最大的少年轻蔑地说。
的确如他所说,那是旧抹布颜色的乌鸦雏鸟。
「可是它很害怕,而且可能受伤了。再说,你怎么可以叫二十岁的女性阿婆?」
「可恶!」
「罗哩八嗦!」
千纱右手边的两个女孩子小声说,回瞪千纱。
「射门得分!」
第一个说话的少年突然抬脚一踢。
啪叽一声,雏鸟像湿抹布一样撞上墙壁后掉落,动也不动,真的像坨抹布躺在干泥地上。
「你们做什么?」
雏鸟张开的嘴里有鲜血和舌头。刚刚还耀眼夺目的眼珠,此刻已经什么也看不见。雏鸟像被关掉了开关,死去。
「可恶的老太婆!」
「罗哩八嗦的老太婆!」
小学生们当千纱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大摇大摆离去。
千纱想拾起雏鸟尸体,却无法移动。她从来不敢碰死掉的东西。
心里想碰,实际上身体却愈来愈僵硬。最后她无计可施,只能伫立在那儿直到回神,才回自己家里。她疲惫得浑身无力。吃下药,坐在房间角落。
纱千想出去,千纱帮它把窗户开了道缝。它摆动长尾巴像在说再见,钻出外头散步去。窗户另一侧正好是隔壁人家的围墙。
千纱住的公寓不准养动物。
她又吃了一次止痛药,闭上眼睛。身体好热,发烧了。脉搏跳动阵阵来回于手指与全身。愈是这种时候,她愈是确切注意到自己其实还没脱离聪史造成的心灵伤害。
还没向父母报告大学退学的事。当初明明不惜重考也要念,却因为和聪史谈恋爱而全变了样……源自嫉妒的暴力行为、分手俊的跟踪,以及精神面的危机——这一年彷佛生活在地狱,别说警方,连朋友都不愿伸出援手,更甭提如果告诉乡下的父母,他们原本打生理上就反对独生女一个人上东京来念书,被知道女儿卷入麻烦事,而且还是因为恋爱的话,铁定只有强迫回乡一途。千纱很害怕,因为这对于希望成为服装设计师的她来说,等同宣判了死刑。
她现在只想快点养好身体,找个服饰业相关或高级服装店店员的兼职工作、累积人脉,并且去念服装相关专校。
……我想要魔法。千纱衷心企盼。
一叹气,药的成分就会慢慢抒解她的紧张。
她抱着膝顺势躺下,没打算上床去睡,就这样瑟缩在房内一角。
像猫一样、像雏鸟一样……
一留神,散步回来的纱千发出柿子落下般的声音,从床上跳下榻榻米。
千纱喜欢背对去听那声音。只要她一背对纱千,它就会用身体磨赠过来,像在抗议:「看我这边!」平常总是冷冰冰的纱千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撒娇,这对千纱来说非常重要,特别是今天这种心情低落的时刻,纱千的「黏」格外能够抚慰她的心。
纱千的柔软肉垫摩擦着榻榻米、朝千纱的背后靠近,然而它却一反期待地没有磨赠上千纱的身体。一看,它正蹲在床下一角窥着千纱,边舔着前脚。
「怎么了?」千纱起身。脑袋还昏昏沉沉,但大致上已经不痛了。
房间黑漆漆,纱千所在的床脚下更是消融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千纱起身开灯。日光灯的白色光线清楚照亮整个房间。纱千正抓着一个白色钢笔盖模样的物体。
上面有指甲。
「纱千!不行!」听到千纱毛骨悚然的声音,纱千赶忙跳上衣柜避难去。它叼着的那个物体半路掉在床上。
那东西滚落在鲜红色的床罩上,看来很像吃到一半的千岁饴。
纱千一直静静注视着千纱的举动。
那是小拇指。从根部被切下,连第二指关节都完好留在上面。指甲上涂着鲜艳的橘色指甲油。
千纱看看衣柜上的猫。
「你为什么有这东西……?」
纱千张大嘴伸懒腰回应,然后搔搔耳朵后方。
千纱拿免洗筷将手指夹进酱油皿,摆在餐桌上。除了橘色之外,手指上没有称得上色彩的颜色。皮肤颜色与切面中央的骨头相近;手指的切口像洋装裙摆一样扩散开;凑近鼻子,就会闻到一股很像纱千猫粪的臭味。
手指还在床上时,千纱曾两度拿起手机。第一次是立刻反应;第二次是带点犹豫……最后还是没能报警。报警的话,养猫的事情就会被揭穿,搞不好警察会通知爸妈,老爱操心的爸妈一接到警方电话,隔天就会赶来东京,开始一如往常地追根究柢,而我一定会自动坦承退学一事。加上房屋中介在打契约时已经数度叮咛不准养宠物,养猫的事情一旦被知道,中介恐怕会要我隔天就搬出去。
即使知道不能养,她还是养了纱千,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房间位在走廊另一侧最边间,再来是猫眯出入只要利用靠近隔壁住家围墙那扇窗即可。那天,千纱没办法对弃养在公园长椅处的小猫视而不见;小猫在瓦楞纸箱里淋着雨一边鸣叫、触电般的颤抖:身旁是已经没动静的兄弟。看到小猫怎样也不愿离开她伸进去的手,千纱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之丝》(注16),忍不住把猫抱了起来。
她希望小猫幸福,于是为它取了和自己名字相反的「纱千」(注17)。
千纱再次凝视酱油皿中的手指。手指的主人怎样了?这附近虽有下少家医院,但没可能是纱千潜入手术室偷来的吧?也没有火葬场。这时她注意到指腹侧面有「割痕」,看来像是美工刀造成的痕迹。千纱拿起手指细看。冷冰冰的手指拿在手上只觉得像是电影的小道具,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她注视着割痕;割痕下只一处,指腹、整根手指都有;不是机械弄出来的伤,割痕与割痕彼此交错……千纱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拿来酱油罐在伤痕累累的指腹上滴了一两滴酱油;褐色的液体为伤口着上颜色。
千纱吓得屏息。
「你在哪里捡到的?」
纱千下颚摆在前脚上,只是看着千纱。
「你从谁那儿拿来的?」千纱边说,边看向酱油皿里的手指,声音在发抖。
白色的指腹上浮现伤痕组成的文字——「救我」。
「纱千,哪边捡到的?」听到千纱大喊,纱千伸伸懒腰往窗子外头离去。
注16:《蜘蛛之丝》,芥川龙之介一九一八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内容说释迦于天上散步时,无意中俯见万
恶大盗犍陀多在地狱中受苦,想起他曾救蜘蛛的事,顺手牵了一根蜘蛛丝垂向地狱让他爬上,结果其它受苦众生也跟着要爬上,却被自私的大盗赶下,一阵拉扯,蜘蛛丝断了,大盗跌下更深的地狱深渊。
注17:纱千,日文发音「Sa Chi」,是「幸福」的意思。
千纱自己也连忙朝走廊追出去。猛力打开房门,另一侧发出一声闷响,跟着是抗议的声音,一看,隔壁房间的中年男子正瞪着自己。
「喂!很危险!轻一点!」
对不起!千纱鞠躬道歉完,快步跑开。她看见沿着隔壁围墙离开的纱千,正温温吞吞地在马路上前进。
千纱追着快要被黑暗吞噬的白色身影。
离开巷子,来到四线干道上,直直往前走就能到达当地很有名的赏花公园。千纱跟着走在人行道上的纱千后头,走了一阵子后,来到樱花林荫道。纱千突然跑起来。千纱慌慌张张追赶也没用,最俊只有目送纱千的背影离去。
纱千跑进一个老旧的大社区。
无计可施的千纱只好回家。那个社区的确住着不少流浪猫。听说曾经有一段时期,喂食流浪猫的旧居民和新搬来的居民间曾发生争执。
回到房里,手指仍躺在酱油皿中。
——救我。
酱油干了,颜色褪去了,却让这两个字更清晰。
……自己切下来的。
所以手指切口这么不整齐,这么想就合理了。这手指的拥有者拿美工刀等工具把手指切下。皮肤、筋膜、肌肉、血管,这些东西不是全都那么容易切断,特别是要割下神经与骨头时,必须忍着让自己不昏厥过去。做到这种程度只为了获救,拥有者一定被监禁在某处了!
绑架……两宇浮现脑袋,如果是这样,也就无怪乎报纸新闻没有报导、无怪乎她不知道。媒体自律规范管理,所以遇到这类事件,除非犯人遭逮捕或被害人死亡才会报导。蹦地一声,纱千再度回到床上。
「你刚刚去哪里了?」千纱还没说完,注意到猫脖子上的项圈。
上面夹了个东西,是张纸。千纱压住抵抗的纱千,拿下纸。纸上写着手机号码——090—XX34,67XX。
这时手机突然响起。
萤幕上没有任何名称显示。千纱犹豫了几秒,还是接通。
「喂……」对方没说话,但确实能够听到呼吸声。「喂……」
「……杀掉……」粗哑的男人声音黏上耳朵深处。
「呀啊!」千纱忍不住甩开手机,起身关上窗,确认门锁。看看钟,时间已近十一点。
脑子里有个声音叫她要报警。可是另一方面,报警后会带来的问题又该怎么办?她不知所措。一阵令她昏厌的睡意突然袭来,麻痹了她的身体中心。自从太阳穴遭聪史拿铁制哑铃殴打过之后,她偶尔会像这样思考到一半断线。二流医生企图以「局阶脑功能障碍(注18)」说服她,她自己却没有实际的感觉。总之,睡吧。千纱拖着身子,再次确认门已上锁后,倒向睡床。
注18:高阶脑功能障碍(Higher Brain Dysfunction),脑损伤引发各式神经心理学症状,如记忆障碍、社会行为障碍等认知障碍。
她突然注意到餐桌附近隐约有些光亮。电灯明明开着没关,房间里却一片漆黑。
「纱千……」轻轻叫了声,没有回应。
喀喽……嘶。流理台那边传来什么东西拖行的声音。
喀喽……嘶。喀喽……嘶。有个人影朦胧出现在黑暗中。对方似乎对餐桌上隐约发光的酱油皿很感兴趣。那是位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丑老太婆。这时肩膀突然被抓住,转过头,一个整脸溃烂的人从身后抱上来——被抓住了!——千纱鼻子里闻到血腥味,同时失去意识。
隔天睁开眼睛,房内没有异状,纱千正待在衣柜上头洗脸,酱油皿也仍旧在餐桌上,唯一的差别是手指已经因为布满无数的蚂蚁而一片漆黑。千纱连忙喷上杀虫剂,以拖鞋击打蚂蚁。几只蚂蚁头部才探入指肉缝隙就死去。清理蚂蚁时,千纱想起昨天的老太婆,浑身打颤。
过了中午,纱千频频拨着窗户想出去。千纱虽不想放它出去,但必须让它去上厕所。千纱害怕臭味熏染房间,所以让纱千在室外大小便。
「你别乱来喔。」千纱说。一打开窗,纱千连忙飞奔而去。
这时候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什么也没显示。千纱有股冰冷的预感。
「喂?」
「真是只可爱的猫啊。」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谁狠狠紧揪。
「纱千!」她忍不住大叫出门,拚命狂奔。看到她那个样子,公车站的老人都好奇地抬起头。纱千被谁狠踹、摔开的模样一个接着一个在千纱的脑子里浮现又消失。泪水不知不觉地涌出、渗入视线范围。即使如此,她却没办法大声呼唤爱猫的名字。她追踪着纱千,一回过神,发现自己正站在那个老旧的社区前面。屋顶上站了成排乌鸦。看到那些乌鸦,她也不会涌起在那只可怜雏鸟身上感觉到的亲切。此刻在那儿的乌鸦,对千纱来说、只是不吉利的象征。
她找着纱千的白色身影,但眼睛所见只有几间干巴巴水泥牢笼般的「屋子」:阳台上的花朵干枯、脏兮兮的衣服七零八落地垂挂窗前;生锈的三轮车、破损龟裂的墙壁、剥落的铺木地板;秋千发出猴子的叽叽声,听来刺耳。无可救药的废弃房子。千纱决定回家。
才回到家,就在入口处遇到昨天的男人。千纱尽量不和男人眼神交会地走近,结果男人开口:
「你是不是养了什么东西?别误会,我没什么其它意思。」
「什么也没养。」千纱冷漠僵硬地回应完,不管对方反应就进了屋里,脱下凉鞋。她听见男人的呻吟声,门上还被敲了一下。
纱千没回来。千纱抱膝缩在房间角落。室内充满讨人厌的臭味。写着电话号码的便条纸掉落在地上。千纱决定打打看那支电话。打通后,如果对方抓住纱千,她要相对方交涉,并告诉对方如果下把纱千还来,她会带着手指去报警。
电话嘟嘟声持续,然后有人接通。
「喂……?」
千纱开口前,先听见了男人的喊叫声,以及其背后女子哭喊的惨叫声。
「喂……」
千纱挂掉电话;她没办法继续说下去,那名男子一边拷问着女子,一边接电话。仔细回想起来,那声「喂」里头好像还潜藏着笑意。「变态凌虐狂……」千纱为自己太过轻敌而战栗。在那个社区深处某个众人忽略的地方,一定有「神秘房间」——男人将女性诱拐拖人那间外表看不出异状的刑房,加以凌虐。
想到这里,她感觉自己背后有股视线,回头,看见有人正从缝隙偷窥房间里头,就是那名白发女子。女子以完全发狂的眼神对千纱笑了笑,便消失身影。
千纱往门外走、准备追出去时,听到「喵」的声音。
一看,纱千和平常一样从窗子跳下床、榻榻米,往衣柜轻轻移动。
「纱千!」她不禁叫出声,抱起猫,无视它的反抗,不断摩擦它的脸颊。「有没有事?受伤了吗?怕怕喔。」
纱千没什么异状。等到好一阵子的欢迎仪式结束后,纱千像尽完责任似的回到衣柜上头。
「现实的家伙!」千纱脸上浮现安心的笑容,突然注意到靠近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个奇妙的印子。一条手指画上的红线附着在墙上。靠近一看,毫无疑问地那是血痕。结果手机再度响起。萤幕上出现刚刚的电话号码,也就是便条上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