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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事 - 平山梦明

_2 平山梦明(日)
「呃?从开始茧居时就买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发脾气,所以一直没说……你也要打我了,对吧?」
「不,我不是问那个。」
「我也是个人啊!被老公打,又被亲生儿子打……我好命苦……」
「我问你电动按摩棒啦!」我站起身。「他为什么要买电动按摩棒?他是男人啊!」
隐瞒的事情露馅了!——胆怯、后悔、紧张、放弃的表情轮番在和江脸上出现,又一个接着一个消失。
「这是怎么回事?」过去的报纸新闻与电视报导闪过我的脑袋,我的胃一阵紧揪。「你一定知道吧……」
「是最近……电动按摩棒真的是最近才买的,去年买的……」和江频频点头,像在说给自己听。
「几个人?」
「什么?」
「那家伙的房间里,现在有几个人在?」
「两个,那孩子……还有一个女孩。」
「几时开始的?」我勉强挤出声音,胸口逐渐难受了起来。
「去年底。」
「搞什么!」
「要喝什么茶?」
「不喝!」
「……你生气了……生气了,对吧?」和江站起身往后退向厨房角落,日光灯下的脸庞异常苍白。「我又要被打了、又要被打了……你要打我了……狠狠打我……我的耳朵又要耳鸣了,骨头又要吱嘎作响了……这是今天第二次……虽然我药已经吃了,还是要被打……你要打我了、你就要打我了……」
和江屈着身子,莫名其妙地开始深呼吸。根本无法想象眼前的她,是三十多年前那个脸上映着初夏阳光、露出活泼笑容的女性;这里剩下的,仅是脱下的壳、仅是残渣。另外,在她对侧墙上的镜子里坐了位老人;死人般的眼里浮现绝望,过大的衬衫衣领与过瘦的身躯不相称,脖子看来似被某种生物的喙子咬住。我伸手碰碰头发,镜子中的老人也摆出相同动作。
「为什么没告诉我?」
「我说过,说了好几次,可是你都不听。」
「混蛋!这种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听漏?分明是你没说!」
「我说了!上次说了、上上次说了、上上上次也说了!」
「撒谎!不可能!」
「每次我在和你说重要事情,你都不肯听,你自己也很清楚啊!」
我不自觉举起手,和江立刻惨叫,奔进外头走廊的厕所里,把门锁上。不论我怎么叫唤、怎么敲打,她都不回应。
我回到餐桌前,花了快一个小时才下定决心,起身走向二楼;为了预防万一,我带着菜刀。一进玄关的左手边,就是座简单的木造螺旋楼梯;楼梯两侧的墙上贴着薄薄的象牙色壁纸;我不在乎价格昂贵,坚持选用明亮色系的壁纸,因为咱们家与隔壁房子距离太近,阳光射不进来。这壁纸现在已被指甲、刀子、球棒割穿划破到几近面目全非,楼梯的踏板也多处碎裂,穿拖鞋走过仍免不了受伤。就算我准备转卖这幢房子,也没有多余的钱重新装修,只能够以现在这屋况脱手,如此一来,非但建筑物等同没价值,还会拖累土地价格连带变低。
虽说处理掉那家伙,咱们俩的老年生活也不见得明朗,但如果让他继续活着,我和老婆总有一天会落得曝尸于市的下场。无论如何,我都要避免这事情发生。
二楼的空气凝滞不流通,充满生鲜垃圾腐烂的馊味与尘味,感觉那味道似乎要渗进身体里了。快抵达二楼前,我在往常避难的位置上停下脚步。音乐停止了,房里传出电视声。我盯着眼前的房门看,胃部深处下舒服的翻搅,彷佛下一秒会有个手拿铁锤的巨大影子狂奔而出——「杀了你!臭老头!」十年前,那家伙从门内飞奔出来,一锤打碎我的肩膀。「杀了你!你这王八蛋死掉算了!」肩膀的骨头无法完全复元,要动第二次手术,我被迫必须常跑医院,也因此失去了公司里的职位。我的儿子早在那时候就死了。杀他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我好几次想出声喊,又打消念头。他不晓得我已经知道他绑架监禁女孩子。我好几年没上二楼来,更别提见他了;如果我突然进他房间,他搞不好又会误会什么而抓狂。最后我只探了探他的动静,便回楼下去。走到一半,耳里听见幼猫之类的叫声,我只当那是自己的幻听,然那声音却深深嵌入我耳朵,怎么挥也挥不去。
隔天开始,我又要出差一个礼拜。早上起床,昨天占据厕所一整晚的和江似乎忘了昨天发生的事,表情轻松愉快的现身厨房;而我昨天夜里却必须在浴室小便。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我边看报纸边说。
「工具在我回来前应该会送来,小心点,把它藏好。」
「女孩子该怎么办?」
我沉默。
「交给警察?」
「蠢货!交给警察的话,还不引起大骚动吗?到时你也脱不了干系啊!」
「我什么都没做呀。」
「窝藏犯人可是犯罪!犯人是你儿子,你却没举发他,还协助监禁。被当作共犯,你就等着进监狱了。」和江嘴巴圆张:「不会吧,我……都这个年纪了,还要进监牢吗?我没去过那种地方啊。」
「我有个想法,交给我吧。总之你尽量收集安眠药,记住了吗?」
和江点点头。
「那女孩现在还活着吗?」
「应该活着吧,昨天垃圾里头有用过的卫生棉,我买了摆着的……」
「搞什么!」我抓起旅行袋出门。
一个礼拜后,就在离家还有五分钟距离的地方,有人出声叫住我。那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行了个礼,提到老婆的名字。
「您是她先生吧?敝姓绪方,是校园问题的心理谘询师。尊夫人和我谈过不少事情,一开始她是因为令公子的茧居问题来找我……」
「很感谢你的协助。」
「不过我介绍令公子去的医院告诉我,令公子最近都没有过去看诊。」
「啊啊,他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现在在我朋友的公司工作。」
「我不是要问这个。只是认为有必要对两位说明,好几次请夫人通知您,希望你们能一起过来,可是您似乎很忙碌,所以我现在正要去您家拜访……」
「你现在要做的,应该是打电话过来预约时间!告辞。」
我单方面断然抛下那女人,转身离开。这些家伙硬推销过来的善意,我已经受够了!这些一帆风顺的家伙、以为人性本善说在世间通行无阻的家伙,怎么可能了解我们的辛苦和拚命?现在这时候,最该离这种人远一点。
「八O八—R型」比想象中好用。
「只要扭一下这扳机就能启动。接上那边的卷轴延长线,就可以拿着在家里各处使用了。」
三天前送到的工具,已经卸除包装,摆在餐桌上。「很有机械感呢。」和江手里拿着装满药的袋子,满意地点点头。「那么,要在哪里支解尸体?」
「浴室。趁着白天时间动手。先跟邻居打声招呼,说我们要自己更换浴室壁砖。药呢?」
「我到处要了不少。话说回来,咱们要在浴室里待上一段时间才会顺手吧?这样子我会开始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那种小事情忍一忍就过去了。把药混进饮料里,端去给他!」
「他会喝吗?」
「想办法让他喝。我只请了三天假,今天晚上不动手把事情做个了断的话,我的年假就用完了。」
「那女孩呢?」
「这么做虽然可怜,布置成被那家伙杀了吧。」
「咦?」
「也让她喝下羼药的饮料。」
和江摇摇晃晃瘫坐在地。
「这是杀人啊……是杀人呀……」
「是,没错,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去杀人!为了往后能够轻松生活,我们要去杀了亲生儿子,以及陌生人的女儿,好换得幸福的日子。有什么关系?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这样子践踏别人活下去的呀!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得到幸福的人生!」
「你……疯了……」
「不动手的话,我就离开这里,抛弃你和这个家……」
和江凝视着自己的手,最后只小声说了句:「……我要。」
「什么?」
「房间,我要那孩子的房间。那房间是家里日照最好的地方。我想摆上花朵和各式各样的装饰。给我那房间的话,我就忍。杀了那孩子之后,我要那间房间。」我执起和江的手,告诉她一切依她。
晚上十点,和江端着饮料上二楼。
两个小时后,去偷看情况的和江,拿着空玻璃杯回来。
「看来他们喝了。」
「平常不会这样的,真奇怪。」
我拿着准备好的绳子站起身。
「不会有事吧?」
「只要喝下药,就跟死了没两样。我会确定那家伙睡着后再进去,到时再打暗号叫你上来。」
和江顺从点点头。
楼梯大声吱嘎作响。来到他房门前时,我再度感觉这屋子该修理了;走廊的木片地板一团槽,门旁的墙壁上残留着和江的血迹及一些头发。一股怒意涌上心头,我敲敲门。没有回应。
我竖起耳朵注意听,只听见细若游丝的啜泣声。
「喂!你在里面吧!是我!有话跟你说!出来!」
我没听见儿子的声音,只听见啜泣声变大。我以身体撞门,这房子原本就盖得随便,撞了四次,扣住门闩的金属框便弹飞出去。在打开这扇门之前,我费了多少功夫呢?
叽——我用力推开喇叭锁,门吱吱嘎嘎地开了。门内是灰尘与异臭的巢穴,里头到处挂着蜘蛛网、溢满垃圾。房间尽头书桌上的台灯仍然亮着,一个长发人影趴在桌前。另一侧角落,一名半裸身子的女孩嘴巴被塞住、眼睛惊恐大睁,被手铐扣在双层床的床柱上。我一靠近,女孩立刻闷声哀嚎,开始挣扎。
「没事……别紧张。」我对女孩这么说,一边重新拿好手上的绳子,伸手摸向书桌前儿子的身体。下一秒,我注意到儿子身上有个东西闪闪发光。
那是早巳生锈的刀柄。
从衣服外头也能感觉出儿子身体的僵硬。我一碰他,他便失去平衡,从椅子上摔落地面,弄出声响。那是我不曾见过的脸——不对,他的确是我儿子,只是脸颊萎缩如风干橘皮,眼窝只剩黑漆漆的空洞。
儿子成了干尸。
——我要杀了你,臭老头……
背后彷佛传来儿子熟悉且阴沉的声音。
我听见女子的尖叫声与激烈的马达声,转过头,只见和江正拿着「八O八—R型」朝我挥下。
只吃一口就……
「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某天傍晚,我打开门,一名男子这么对我说。
「咦?您是哪一位?您刚刚说什么?」
「我只说最后一次,不会再说了,你注意听好……我刚刚绑架了你的女儿。」
男子,或者该说老人脸上微微一笑。
「您真爱说笑……」我不晓得自己接下来该说什么。
男子缓缓摇头,拉着大型行李箱走进玄关,把门关上。
「我是说真的。」男人伸出手。「今天是学校运动会的补休日,没错吧?」
男人手里拿着绣有女儿名字「熏」的手帕;那的的确确是中午过后,她说要去朋友家玩时,我让她带在身上的手帕。
「你想做什么?把小熏还来!」
我下自觉近乎惨叫的大喊。
男子举起手制止我。
「大声喊叫不太聪明,我被逮捕的话,你们的女儿就永远回不了你们身边了。」
我当场瘫坐在地。
「起来吧,太太,你这样做,对你女儿一点帮助也没有。」
「我该怎么做才好?钱吗?」
「我一毛钱也不要。」男人像听到什么蠢事般的摇摇头。「只要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你先站起来。」
我站起来俊,男人拖着行李箱走在我前头,往屋子里去。
「恩,名人的家果然不一样。」
男人站在客厅中央,环视两厅一厨的房子,感慨万千的说。
「只是外表好看罢了,毕竟住的还是一般公寓大厦,我们没赚那么多。」
「这样吗……」
男人走进厨房,打开抽屉,拿出菜刀,拇指摸摸刀刃,试试锋利程度。
「不出我所料,工具也媲美专家,每一样都很完美。」
男人凝视着我,脸上有些发红。
我感觉到那抹红带有几分愤怒。
「不晓得材料够不够?」
男人来到冰箱前。
「奇异的呀,这台多少公升?」
「这个嘛……那是我先生买的,细节我不清楚。」
「六百……恩,应该有七百公升吧。」
男人打开对开式冰箱门,看看里面,由上到下依序检查冷藏室、冷冻室、零度C冰温保鲜室、蔬果保鲜室。
「小熏她人现在在哪里?」
「你先生自己也做菜吗?」
「拜托你别对那孩子动手!她是我接受不孕症治疗,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孩子!」
男人叹口气。
「太大,我打算很绅士的处理整件事情,否则我大可采取其它方法,譬如把你绑在那边那张椅子上,拿钻孔机在你膝盖骨上开个小洞,打发时间,或者削下你的鼻子、拿剪刀剪下你的舌头。」
「想都别想!」
「是吗?即使我告诉你,这样做,你女儿就能平安回来,否则你永远别想再见到她?」
我坐在比客厅高一阶的和室边缘,开始哭泣。
「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我保证只要你听从指示,我就不会乱来,而且一定会把你的女儿送回来。但倘若你违反其中任何一项,一切到此结束。全部端看太大你的表现了。」
「……你这么做,一定会被警方逮捕!」
「或许吧。不过就算真变成那样,我也绝不会透露你女儿的行踪。警察先生究竟能不能平安保住你的女儿呢?咱们拭目以待吧。」
「太过分了……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男人离开冰箱,来到我面前。
「我想再一次为你先生做道美味的料理。」
我老公是当红的料理评论家,是目前各方报纸、电视、讲座等争相竞邀的红人。
「我的心愿只有这个……只有这个……」
男人反复说着,低下头。
「我先生说了什么话影响到你的店或者工作吗?」
「这点你要自己去问你先生。」
男人回到厨房,开始查看冰箱里头,接着了然点点头,站起身,说:
「我们去采购吧。」
超市里,我拿着购物篮,男人把马铃薯、红萝卜、洋葱等摆进篮子。
「哎,你好。」
来到生鲜区时,突然有人出声对我们说话。
对方是女儿同学的母亲。
「你好。」
男人先我一步点头打招呼。
「小熏的爷爷?」
「呃,是啊。」
我含糊笑了笑,盯着对方的脸。
眼角看到男人正注视着我。他嘴上虽挂着笑容,目光却犹如准备捕蝉的螳螂。
「怎么?我的妆太浓了吗?」
对方轻声笑了起来,男人也跟着哈哈干笑。
「啊,对了,中午左右,我看见小熏正要去早纪家。」
我感觉到男人深深吸了口气。
「我家小孩也去早纪家一起打电动,却说没见到小熏。」
「是啊,那孩子因为身体有些不舒服,半路上就回来了。」
「哎呀,这样啊……可是她的脚踏车还摆在早纪家的大楼停车场那儿耶!」
一瞬间,我身体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
我真想就这么蹲在现场大哭;这股冲动充满我的全身,就快操控住我了。如果真这么做,女儿铁定回不来,但我真的已经忍到极限、快不行了……
「太太,我正好遇见我孙女,她说肚子痛,我便要她把脚踏车留在那儿,开车送她回家了。当然之后我们会去把车拿回来。」
男人介入我和她之间,说完,便告辞,领着我往冷冻区离去。
「等一下如果又遇见认识的人,装作没看见,或者简单打声招呼就好。」
男人的嘴唇颤抖。
额头上的汗水完全无视冷气的强烈,不断湿淋淋地渗出来。
「坐下。」
男人这么命令完后,走进厨房,换上厨师帽与厨师服,从行李箱里拿出压力锅、菜刀等做菜工具,以及一整套调味料,完成前置准备。
他在厨房看得见的地方放了张椅子,要我坐下。
除了有个男人待在厨房之外,家里没有任何不同。
摆在对角线处的大型电视上、角落的观赏用植物盆栽上、和室壁龛的架子上,都挂有小熏折的纸鹤。这一切情景和昨天……不,和今天早上没什么两样。
不知道内情的人看见,八成只会以为是人气料理评论家的妻子请厨师到府服务。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平底锅煎肉的滋滋声。
男人手法利落,明显看得出他是位专业厨师。
从他突如其来造访到现在,已过了五个小时。
我想设法联络上老公。
他昨天刚从外县市回来,今天一整天都在市内拜访、接受访问。
我和老公是学生时代在打工的便利商店认识。
当时他是兼职人员。说老实话,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很槽糕。
整个人阴沉晦暗,很难叫人记住。
只知道他是店长的朋友,其它一概不清楚。
我在那里打了半年工后辞职。
多年后,我为了食品产业情报志外出采访时,我们再度相遇;他正好是我准备采访的料理研究家的助手。
直到他出声和我打招呼,我才知道他是之前打工时见过的那个人,由此可以想见他的改变有多大;打工时迟钝笨重的胖呼呼体型转为精干,头发也剪短了,整个人清爽干净。
老实说,我没想到他这么好看。
他似乎看到我的名片时就知道是我。
我当时已经有交往对象,即便如此,他仍不顾一切地热烈追求,最后我被他的热诚打动,开始和他交往,没多久就嫁给了他。
当时正值泡沫经济时代,原本担任助手的他,渐渐也在媒体前崭露头角,以个人独特的感性及敏锐的味觉技压群雄,闯出一片天。
「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这是他的招牌口号,在潮流的推波助澜下,他成了地位无可动摇的美食评论家。
受欢迎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评论毫不矫饰,无论该料理人多么知名,只要他认为难吃,就会毫不留情地尖锐纠举。也因为这缘故,导致不少名店歇业,其中多数长年顶着老店招牌、大模大样的经营。不过一般大众相当支持他。
既然如此,当然免不了树敌众多。
遭到他毒舌批判的料理店、餐厅之经营者和料理人,甚至被他夺去工作的同业……这些人的怨恨与他的名声,已经势同水火。
过去也收到不少恐吓信,或包括无声电话在内的恶作剧电话。我们家的电话、住址当然没有刊载在电话簿上任人阅览,但只要和相关产业沾上边者,大致都有法子弄到我们家的联络资料。
话虽如此,我却不曾想象,真有人连绑架我们女儿都干得出来。
料理人中有不少人视工作为人生的全部,这点凭我在业界情报志工作的经验,以及老公的谈话中,早巳充分了解,因此能够想象他们的能力遭否定时,有多愤怒。只要一想到,有时甚至会感到背后一阵凉。我原本一直认为,这一切终究不会跳脱料理规则,大家会乖乖在规则内斗争。然而眼前这男人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脱离规则,甚至舍弃了自己身为料理人的未来。
即使舍弃一切,也要做出让老公说好吃的料理,才肯罢休;只为了一句话,抛下自己的职位与今后宝贵的人生,有必要吗?
我无法理解。
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已经完全暗下来。厨房的灯仍亮着。
「剩下的,只要等它入昧……」
男人低声说完,走出厨房,拿了张椅子在我面前坐下。
「我问你,只有这种方法吗?」
我问。
男人听到我的问题,挑挑眉,似乎很意外,陷入短暂的沉思中。
我站起身打开灯。
「明明有人在,屋里却黑漆漆的,反而会让人起疑……」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男人瞪着我。
「没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被迫吃下东西,还会说好吃的吧?再说,假使说了好吃,你真的会相信吗?」
男人没有回答。
屋子再度陷入一片沉默。但,我注意到男人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
「他不可能说『好吃』。如果说了,就证明他是妖怪。」
「可是,那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做的菜曾被我先生贬得一文不值,才会想出这么卑鄙的报复手段,不是吗?」
男人看着窗户,似乎没听进去。
「我国中还没毕业,就进入料理的世界。当时环境的严苛,是今日比不上。我那时还常被师父用刀背打。后来总算和学徒时认识的女孩子共组家庭,开了间自己的店,没想到却门可罗雀,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担心明天该怎么办、后天该怎么办……睡觉时也满脑子操心下一餐有没有着落。那时候我想到了『炖牛肉盖饭』,用浓浓的牛肉酱汁炖煮五花肉块,煮到软烂后盖在饭上,果然大受附近学生欢迎,我和老婆也很开心,单纯的以为我们会这样顺利走下去,岂料……」
压力锅传来蒸气流泻的声音,屋子里充满炖肉的香甜昧。
「炖肉对我而言原本是幸福的象征,却突然结束了。」
男人正面凝视着我,说: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最重要的独生女被杀了,犯人正是经常光顾我们店里的国中生。他不但把我女儿勒死,还性侵她。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竟然做出这么恐怖的事情……」远处传来警笛声。我期待着是女儿偶然被救出,期待却落空,警笛声远去,最后终至听不见。
「我老婆从此失去生存意志,我们仍然必须活下去。我莫名涌起一股不愿被那杀人犯摧毁人生的志气,于是把店迁到新上地上重新来过。那段时期真的是地狱啊。」
男人轻轻叹口气。
我没有被打动或感动,只对眼前这个绑架他人女儿、叹息自己女儿死亡的奇怪生物,感到不可思议。
「十年……地狱般的生活持续了十年,好不容易店里的生意能让我们俩夫妻不至于饿死。」
男人话说到此停住。
「我能够了解你的境遇,但我先生绝不是恶意击垮你们的店。」听了我的话,男人抬起脸来浅浅一笑。「你什么也不知情。」他站起身,回到厨房。
跟着,手拿装了炖肉的盘子回来。「这是要给你先生吃的,不过在那之前,你得先尝尝……」
餐桌上的盘子里,散发出炖肉惯有的香味。
调理包的味道……老公最讨厌的味道飘了过来。
「请尝尝。」
我听男人的话,拿起汤匙,先舀了口炖肉酱汁送进嘴里。随处可见的口味,没有丝毫过人之处。这道炖肉足以证明眼前的男人只是个二流厨师。
接下来,我拿起叉子,试试煮得熟烂的肉块。
肉质干巴巴,味道也怪。乍看之下似乎是高档肉,事实上八成是肉品批发商那儿买来的劣质货。我在心里叹息——这种料理,老公怎么可能认同?有女儿当作人质,老公或许不至于破口大骂,但我看他是没可能撤回以前批判过的那些意见……我的心里突然涌上一阵不安。
只吃了两块肉,我便放下叉子。
「不合你的口味吗?」
「我没什么食欲。」
男人冷哼一声,这时候门铃突然响起。
「我先生回来了。」
我正准备起身、男人敏锐的低声说:「自然点,吵闹的话,你女儿就没命了。」
我打开门,门外的人正是老公。我忍住涌上眼眶的泪水,先一步进屋子里去。
「怎么了……」踏入客厅,老公话说到一半停住。
餐桌上已经备好炖肉,男人站在那里。
「你是什么人?」
老公看看我和男人,瞬间察觉到不对劲,正准备上前抓住男人衣襟……
「想要你女儿死的话,尽管对我出手吧。」
「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小熏在哪里?」
老公转过身,我告诉他男人绑架了小熏。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我根本不认识你!」
男人的眼里闪着锐利的光芒。
「自以为是的话就省了。要你女儿活命,就坐下来把那给吃了,大师。」
听到男人强硬的语气,老公选择姑且坐下。
我也在他对面坐下。
「把那盘子里的东西吃完,我就放你女儿回来。」
男人回到厨房,装了杯水喝干。
「你去过他的店吗?」
「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不晓得小熏有没有事?」
「他自己说的,看来不像在撒谎。」
老公尝了一匙炖肉酱汁后,皱起脸来。
男人双臂抱胸,愉快观赏着老公的反应。
接着,老公叉起一块肉,送进嘴里。
下一秒,只尝了一口肉的老公突然发狂,发出野兽般的怒吼掀翻桌子,拖过厨房里的男人猛烈痛殴。
「住手!小熏、小熏会死掉啊!」
我眼见男人面对老公的殴打毫不抵抗,上前想拉住老公的手,害怕老公把他杀了。
「你竟然、你竟然杀了我女儿!算你狠!你有种!」老公哭了。
「什么?怎么回事?老公,你在说什么?」
「畜生!王八蛋!」
我立刻冲到电话旁报警。冷静想来,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但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快没气的男人继续被痛殴。
「唔哇!」男人吐出大量鲜血。「我的女儿也被吃掉了呀!」他闪避挥来的拳头,对着我大喊;从他满是鲜血的嘴里,溢出香槟般的泡沫。「我的女儿也被那名杀人犯吃了!记住!别忘了!」男人突然像断线般,动也不动地闭上双眼。
……老公杀人了!
我惨叫,旋即失去意识。
小熏被监禁在公寓里头的一间房间。男人的行李箱中留有写着住址的纸条。悲惨的是,小熏的臀部被锐利的刀子割下一块肉。
小熏从此不良于行。
警方将压力锅里剩余的肉片带回去做DNA比对,结果除了总重量减少若干外,可以确定那是小熏的肉。听到当时,我立刻吐了起来。
小熏作证,说男人在割她的肉时,边哭着边道歉。
「他一直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男人在厨房喝水时,应该正服下自己带来的毒药;警方赶到时,他早已气绝身亡。老公对男人的暴行,最后获得不起诉处分。男人的身分至今仍是个谜。媒体大幅报导整起事件,让老公愈加受到瞩目。
听说最近愈来愈多机关团体邀请老公畅谈「犯罪事件受害者的心理辅导」等主题。我从这事情之后,患了严重的厌食症;虽然进展缓慢,现在已逐渐恢复中。
我们一家三人在河畔堤防上散步,沭浴着温暖的阳光,事件彷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女儿支着拐杖,老公扶着她。我相信女儿一定不会有事。
至于我呢……只有一件事,宛若拔不出的刺,始终卡在我心里。
每到深夜,女儿回房间去,只剩下我们夫妻俩独处时,凝视着老公的睡脸,那根刺,就会涌上喉头刺。
总有一天,我会问出口吧,等我无须再瞻前顾后那天到来时,我会开口:
「老公,为什么那时候你只吃了一口,就知道那是小熏的肉……」(注4)
注4:主角先生的招牌口号「我的舌头遍尝人间味」亦有「我的舌头尝过人肉」之意。
老妈与齿轮
「阿广……」
手机里茶子的声音怪得令人毛骨悚然。
「时间很晚了……我会被骂……」
现在是晚上十点,已不算早;男朋友在这不算早的时间打电话给女朋友,应该没关系吧?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时间不算晚。打了电话后,茶子的声音叫我挂心。
「……我没事,阿广……好痛……」
手机断讯。
我赶忙重拨了好几次,茶子却不再接听——只要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就可以放心,但我听到的却是「您所拨的号码目前无人回应……」——全日本最滑稽可笑的女人声音;那冷感的女人妨碍了我们,却若无其事。
我抓起老妈和自己的钱包奔出家门。事后回想起自己的行径,我仍是一点也不俊悔。老妈钱包里的十万元,八成准备用来供养和尚。我的补习费都筹措得很勉强了,那个臭老太婆竟然还能送几百万给和尚?真搞不懂。赶上电车,焦虑不安地来到茶子家所在的车站——因为她说「好痛」。那不是普通的「好痛」,而是说了「我没事」之后的「好痛」,意思不就是「痛得快死」了?
再加上茶子现在和父亲两人同住;那位父亲并非茶子的亲生父亲,而是亲生母亲第二次再婚时嫁的对象;他是位刺青师,体重有一百二十公斤左右,不晓得受到什么宗教影响,头发高绑到头顶上,看来像只角,因此我叫他(当然是私底下)「哥梅斯」,就是「超人力霸王杰克」(注5)DVD中登场的古代怪兽。哥梅斯后来被娇小的原始怪鸟利多拉杀死。茶子的母亲和年纪比自己小(话虽如此,也已年过三十)的地方巡演演员私奔。
哥梅斯不但高声公开表示「家人就是父亲的沙包」,也确实言出必行。茶子转学来的第一天脸颊肿胀,第三天手臂出现大片瘀青,第五天一边腿不良于行,第七天戴上眼罩。如果举办全国高中受虐儿大赛的话,茶子早就优胜了,班导却完全视若无睹,当她是透明人。班上同学也是。只因为茶子转学来没多久、模样又阴沉吗?废话!别人是每天吃饭,她是每天尝拳头啊!有可能摆出爽朗的表情吗?我完全明白,因为我家死掉的老头也是如此。
幸好我家老头被知名运输公司的卡车辗毙,苦难才告一段落;我和老妈拿到他下辈子也赚不了的庞大赔偿金,以及供我念到大学毕业的学费。而茶子却是受虐中。家庭不是避风港的人,犹如始终盘旋空中、寻找陆地的海鸥,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看在其它幸福海鸥的眼里,只觉碍眼。于是茶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被班上同学列入「教训名单」中。
茶子家位在闹街角落一幢大楼里;大楼像穷人吃的蛋糕一样单薄。一楼是韩国料理店:二、三楼是麻将店、马杀鸡店、代书事务所;四楼是哥梅斯的刺青店;五楼是挂了块亮光漆名牌的某某组;六楼是茶子家;七、八、九楼我没上去过,信箱上也没写名字。
注5:「超人力霸土杰克」,是日本知名特殊摄影连续剧「超人力霸王」(ウルトラマン),台湾原译「咸蛋超人」)系列作品之一,原名「ウルトラマンQ」,一九六六年在日本上映时,还未出现「杰克」之名。古代怪兽哥梅斯(ゴメス)与原始怪鸟利多拉(リトラ)为首播时登场的怪物角色。
房门敞开着,一进门,就听见哈密瓜落地的声音。
茶子脖子被勒住、满脸通红地倒在客厅地板;哥梅斯骑坐在她身上。我根本没考虑输赢,第一个反应就是冲过去撞他。岂料哥梅斯的身体远比想象中要厚实,我像撞到墙壁的网球,反弹滚到钢琴底下。我睁开眼睛,抬眼死瞪着抓住我脖子的哥梅斯,接着脸上遭遇到炸弹爆开般的冲击,伴随剧痛及头晕目眩,彷佛一口气吃下了整条芥末酱。我的鼻孔喷出热热的液体,是鲜血。哥梅斯快速抓住我被打飞出去的脑袋,给我一记头槌。
光是这招职业级的攻击招式,就让我失去战斗意志。我的精神力量实在无法又要忍耐落在脸上核弹等级的痛楚,又要为了爱与正义而战。哥梅斯的串头从衬衫外头抓住我的胃,打算一举捏碎。肚子快被扭下了。我边喊叫边像个蠢蛋似的晃动身体。
哥梅斯在冷笑……怎么会这样?我这么痛苦,他才用不到五成力吗?这时候茶子一边喊叫一边跑过来。我看见她拿着剪刀。「咯!」感受到一股冲击,哥梅斯瞬间停住动作,下一秒,茶子遭打飞,像块垫子轻飘飘摔向房间角落。哥梅斯放开我。我倒在地上呕吐。
我和茶子四目交会。都这种时候了她还在笑。哥梅斯冷不防踩住茶子的后脑勺。茶子的脑袋发出贝壳碎裂的声音,然后我便消失在她眼中;茶子对着我的眼睛,就像充满杂讯的传统电视或突然成了冷光显示器,看不到我了。
我起身缠住哥梅斯,双手顺利锁住他的脚。他重重摔倒在地。茶子仍旧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我站起来准备逃走,脑袋却被抓住,顺势撞向墙壁,脸颊发出被湿毛巾打到的声音,让我想起从前老妈打苍蝇的画面。接下来我就失去意识了,我的身体八成不再是我的,而成了哥梅斯的玩具。
回过神时,发现有人在摇晃我。昏暗走廊的天花板底下,有个人影在我面前。要被打了——我下意识缩起身子,眼前的人竖起一根手指要我冷静。是茶子。
「阿广,我们快逃!」
我没有多问。听到这句话就够了。我和茶子一起逃出去。
「帮我看看我鼻子里有没有跑出新干线来?」
「你的鼻子没那么宽啦。」
「被揍得乱七八糟……我现在的样子很像Guts石松(注6)吧?」
来到大马路,搭上计程车,随便要司机载我们去个地方。我原本想带茶子去茅之崎,因为茶子说想看海,但司机从照后镜里偷瞄的眼神让我不快,于是我们半路上就下车了。
现在我们坐在平价的中华料理家庭餐厅里。去小便时,我突然看到一张和着鲜血、样子像汉堡排的脸,吓得放声大叫;对方也吓了一跳,从镜子里看着我。小便呈黑色。想到小便混着血,就觉得可怕。
「你的脸看来很痛耶!」茶子说。老实说茶子的脸也是一片乌青,连嘴唇都紫了。
「烫烫的,不是太痛。刚刚摸摸嘴唇,感觉好像在耍弄别人家的房间门把,搞不好现在可以整个扯下来。」
注6:ガッツ石松(Guts石松),前WBC世界轻量级拳王,引退后,现为大学教授及艺人。
「别闹了。」茶子握住我的手。我们并肩坐着,所以我能够触摸她的身体。丑陋冷漠的女服务生不耐烦地啧啧出声,放下咖啡。看样子她是见不得我们恩爱。我点了杯便宜咖啡。
想到要拿起来就觉得累,结果一直摆着没动。我的嘴里此刻犹如火山熔岩,惨到不行。我们两人叹了快两个小时的气,闭上眼睛,握着彼此的手,然后走出家庭餐厅,再度搭上计程车。路上看见爱情宾馆,决定在宾馆过夜,便下车往回走。我和茶子的外表看来都不像高中生。幸好半年前退出了棒球队,那时的我是小平头。
住进宾馆,放了不太热的热水泡澡。
我先进去,接着是茶子。
茶子围着浴巾的胸前有只蜥蜴。那是哥梅斯刺上的。蜥蜴正好位在左右两个隆起物中间,样子仿佛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停在那里。
她在学校里总是拚命掩饰那只蜥蜴的存在。我之所以偶然看见,是因为某次体育课忘了东西回教室去拿,正好撞见茶子从我的桌子拿出钱包。
「你常做这种事吗?」我一问,茶子用力摇头。「还我。」伸出手,茶子不发一语地递出钱包,接着自己解开衬衫钮扣。解到第二颗时,我阻止了她;吐司面包般雪白柔软的肌肤,从大尺寸的胸罩里满溢出来。可是吸引我目光的,是上头的「蜥蜴」——就在她不知所措弯下腰时,被我看到了。我答应不对其它人说,她同意让我近距离欣赏那只蜥蜴。哥梅斯在刺青方面也是高手。那只蜥蜴彷佛转印上去般。我无意识地舔了那只蜥蜴想让它更生动,舌头一离开,只见蜥蜴浅黑色的背上湿淋淋反着光,好像快动起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和茶子开始了高中生应有的纯洁异性交往。
「身体好沉重喔……」回到床上来的茶子懒洋洋的小声说。她的身体好冰冷。摸摸她脖子后头哥梅斯踩过的地方,骨头的位置感觉不正常。
「不痛吗?」
「不要紧。」
我信了她的话,闭上眼睛。肿胀的脸部像演奏中的木琴一样,跟着每次心跳搏动。我睡不着,茶子也是。我们不断地不断地翻身和叹息。
隔天早上天还没亮,我们离开了宾馆,走到车站,搭上第一班电车,准备前往茶子想看的海边。在电车上,我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茶子身体——最初原以为座垫本来就是脏的,换了两次车后,我发现茶子还是沾到东西。
「手好像怪怪的。」茶子看着窗外的景色,一面反复张开、握上手掌。这么说来,我今天早上也觉得手指间有点奇怪,感觉很不踏实。这种感觉愈来愈强烈。「好奇怪喔……自己好像快冷掉的年糕……」
曾想过应该去看个医生。我的脸变成紫黑色,肿胀还没消退,去看医生似乎不是个好主意。我让茶子决定;茶子也是面带死灰。
「我想看海……」
于是我们依着她的意思,在海滨车站下车,往沙滩走去。时间还不到七点,夏天的阳光已经晒烫我们的头发。我们直接坐在沙滩上望着海浪。冲浪手像蝌蚪般涌现,他们摇摇晃晃地随浪滑行;远处有艘邮轮通过,眼前渔船来来去去;一大早不少人牵着狗散步,还有学生悠闲走过。
我们在便利商店买了两个面包和果汁,却吃不下。
「没有味觉。」我吐出食物,茶子也点点头。
「肚子不饿。」我躺下,茶子将她的身体借我靠。这时候我终于找到刚刚一直在意的味道来源。茶子身上的强烈花香几乎胜过潮汐的味道。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会被送到社会局之类的地方吧?那个家我已经不想回去了……」
「还剩下六万元。」我看看钱包里面。「够我们自由个两三天。」
「这样啊。」茶子落寞的点点头。
我们在沙滩上躺到傍晚时分。明知道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该做,可是只要躺在茶子肚子上、大腿上,我就觉得其它一切都无关紧要了。我伸手挡住夕阳光,突然注意到手指末端是紫色的,就像死人的手指一样。碰碰右手食指,指甲松动,似乎可以轻易拿下也不觉得痛。
(这是怎么回事……)我身体深处涌上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怎么了?」发现我不断看着手掌,茶子开口问。
「没事,没什么。」
「阿广,有件事情我应该要早点说的……」
「说什么?」
茶子坐起身,开始动手解开衬衫扣子。
「喂……」我话说到一半,出手打算阻止,茶子从衬衫缝隙让我看她的皮肤;原本雪白的肌肤不见了,在那儿的是如橡胶般的浅绿色皮肤。
「手,借我。」
我伸出手,茶子拉着我的手往衬衫里探去,我摸到比汗水更黏稠的触感,也摸到了肉的裂口。我的手指在探索裂口时,茶子始终闭着眼睛。脓血沾上了我的手指。
「我受伤了,被那家伙深深挖了一个窟窿。血已经不流了,对吧?」
「你得去看医生。」
听到我的话,茶子缓缓摇头。
「受伤的是我的『体腔』,里头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意思?」
「我已经跟死掉没两样,再加上溃烂。」
我定眼看着茶子,明白了沾在电车椅子上的物体到底是什么。
「我的眼球开始变白了吧?刚刚还黑白分明的。」
她说得没错。中午过后,茶子的眼睛变得像老人一样,黑眼珠的边界模糊了,整个眼睛像蒸荷包蛋一样混浊。
「应该也开始发出臭味了吧?从刚刚开始就有不少苍蝇跟着我。」
「如果你跟死掉没两样,我也差不多吧?我被打得可比你惨呢。」
我让她看看变色的手指。茶子一开始惊讶地盯着我的手指看,最后微微笑了起来,说:「能够和阿广一样,真开心,可是,对不起,拖累了你。」
「我已经对一切厌倦透顶,不管是老爸或老妈,看到那些家伙,我就觉得活着真累。所以这对我来说,正好是个机会。没关系,我们一起腐烂吧!还剩下六万,我们以人的身分把钱花个精光,再找个没人的地方等死。」
「恩。」茶子把头靠向我的肩膀。血水从她耳朵流出,我也不在意。
我们等夕阳完全下山后,站起身搭上计程车,但还不到一公里,司机就把我们赶下车,因为太臭了。我们想在附近的家庭餐厅休息,也被店家以同样理由拒绝。
「我不想勉强自己吃东西,反正再过大概三天,我就会消失了……」走在街灯零星的马路上,茶子低声说。
「笨蛋,所以我们现在必须快点做些人做的事情,否则将来后悔就来不及了。再说,约会不是一定要吃饭吗?」
「可是……」我的视线从低头喃喃自语的茶子身上转开,看到一个拉面摊。
「有了!」我拉住茶子的手。她的手比想象中还要冰冷、还要无依无靠。
运气真好,摊子卖的是大骨拉面。帘子上只写了「古早味」几个字;店老伯对我们身上强烈的臭味没有任何抱怨。我们两人各点了一碗面。
「小弟,你的脸真惨,和人打架吗?」店老伯看到我的脸,只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不再开口。我们捧着递过来的面吃了起来,毫不在乎面还冒着大量热气。感觉不到烫。店老伯打开小型电视,开始看起夜间棒球转播。
过了一会儿,我注意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脚边,往下一看,只见茶子刚吃下的面,全从肚子的洞掉了出来,散落一地,还弄脏衬衫的一部分。茶子发觉我的注视,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我泰然自若地付了钱,拉着茶子离开面摊。
「是我不好,勉强你吃东西。」
「我想我的胃,还有洞里的其它器官,大概都不见了。」
我们走在街灯稀少的路上,来到儿童公园。
茶子看到公园角落的公共厕所。「我去清洗一下。」说完,走进残障专用厕所。我坐在秋千上摇动。今天是满月。远处传来电视的声音。旁边有幢大楼,大楼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
这时我听见茶子尖叫,跑向厕所,看到茶子在洗手台前颤抖。
「发生什么事?」循着茶子的视线看去,我看见混着脓血的光溜溜老鼠掉落在地。「要不要紧?」
我一出声,茶子便瘫坐地上,用力翻起裙子露出大腿。我清楚看见妤几条红线从大腿流到小腿。来回看看茶子挂着数条红线的大腿,以及光溜溜的老鼠。
那不是老鼠,小归小,那东西仍有着人类的手指与眼鼻。
那是个胎儿。
茶子突然站起来用力踩踏那东西。
「住手!」我抱住茶子。八成是我抱得太用力,茶子的肩膀骨头发出叫人不舒服的声音后脱臼,她仍不以为意地用脚上的运动鞋踩踏胎儿。最后终于手捣着脸,静静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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