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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人事 - 平山梦明

平山梦明(日)
他人事[平山梦明][台/简][自录][录入完结]
作者:平山梦明
开一切希望……
我思考着,何谓恐怖。
找不到正确答案。就在我茫然伫立在迷途之时,
突然注意到,最恐怖的意外,总是出现在新闻报导上,
这个世间包藏的虚无与冷漠,正是恐怖最丰润的来源。
─平山梦明
遇到有人发生车祸却漠不关心还看一旁看笑话的男人。
决心杀害有暴力倾向的茧居儿子并支解其尸体的父亲。
闯进独居女人屋子进行摔角游戏虐待致死的邻居男孩。
假装寻死者来诱惑并愚弄欲自杀女子的冷血年轻男子。
无法沟通的他人逐渐侵袭而来,是何等恐怖?
刻划人性黑暗,挑动潜在恐惧,爆发感官刺激,导向极限状态的14篇作品。
曾被平成国民作家宫部美幸描述为「超级异形大师」,芥川赏得主中原昌也称他是「现代最狂放的重血腥作家」,推理作家绫?行人也称他为「地狱超绝技巧师」,妖怪作家京极夏彦则说他是既疯狂又细腻,前卫文学研究家柳下毅一郎更是干脆,直截了当的赞颂他为神!他就是素有「写实怪谈的超级巨星」之称的平山梦明,《他人事》是继平山梦明获得2007年度「这本推理小说真厉害!」第一名之后的最新力作!以「贴近身边的陌生人」作为恐怖想象力的创意来源,描写视生命如草芥的陌生人,将他人之痛苦、脆弱,视为可以玩弄的游戏心态。并藉由强烈的反差,来制造残酷至极、令人感到心寒的黑色幽默。
他人事
支解吾儿
只吃一口就……
老妈与齿轮
老妈与天然瓦斯
退休日大逃杀
召唤恐惧
传信猫
伤脑筋的烤肉
雷萨雷很可怕
疯狂甜心
达尔文与越南西瓜
人间失格
老虎的肉垫是消音器
他人事
这场景,我曾在电影上见过,却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卡在翻落悬崖的车子里。伸手摸摸膝盖,指尖陷进烂桃子似的肉里,我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腿;被安全带倒吊在半空中而呼吸困难,这种感觉更胜疼痛。前方裂成白茫茫一片的挡风玻璃,像腐朽的栅栏倒在引擎盖上。我的麦当劳奶昔和凉子的可乐飞出杯架,泼洒在撞得凹凸不平的车顶上,连同高速公路的收据和零钱一起散落在那里。原本摆在置物箱里的手机,不晓得哪里去了。脖子好重,不想动。视线这么模糊,是血流进眼睛里的关系吧?车子都已经这副模样了,电力系统居然还能继续运作;从冷气孔吹送出的温冷风,羼着轮胎的焦臭味。遇到这种惨事,收音机里的冷感女人依旧淡然播报着道路壅塞的消息,感觉真诡异。耳里听到某处传来的滴答水声;幸好没闻到汽油味,看来油箱应该没事。
「你要不要紧?」
我的声音像吞了药粉般沙哑。
凉子没有回答。扭曲成乀字形的车顶挡在后座和驾驶座中间,只剩下一条铅笔盒盖微开大小的缝隙,我根本无从得知她的状况。
「你还好吗?我的脚夹住了,动不了。」
呻吟声……一咳。
一听就知道是凉子。
「我想没事,只是不太能动……问题是……」她突然歇斯底里的大喊:「亚美不见了!亚美!亚美!」
「不会吧?看清楚点!」
「她真的不在!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啊啊!她不见了啦!」
我也染上凉子的慌乱,反射性大声喊叫起来。
这时突然传来个男人的声音:
「喂!没事吧?」
我和凉子没料到会出现这声音,冷不防立刻闭上嘴巴,下一秒又旋即放声呼救。结果,灰色长裤的下摆和沾满泥巴的黑色皮鞋出现在碎裂的玻璃缝处。
「对不起,我们的小孩不见了。」
「她在呀,在这边,受伤喽。」
男人的声音有些含糊,听不清楚。
「拜托你帮帮我们!拜托你!」凉子尖声高叫。
「拜托你帮我们叫辆救护车!」我也跟着说。
男人的鞋子便快步走离车子。
「亚美!亚美!」凉子拚命喊:「你可以说话吗?妈妈的身体动不了!裕一!到底出什么事?怎么会搞成这样?」
「我们掉下悬崖。」
「怎么会?」
「对向车道的车子突然越过中线朝我们开来,不闪开直接撞上去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倒霉撞断护栏……」
「都怪你开太快了!我还在想会有危险……」
突然听见亚美那孩子虚弱的哭声。
凉子再度发狂似的叫着亚美的名字;然而那孩子只是呻吟和哭泣,没有回应。
「你出不去吗?裕一,你可以想想办法出去吗?」
凉子说完,我再次想办法企图恢复自由之身,但被夹在破碎仪表板底下的腿动弹不得。
「不行,我的腿整个被压烂了。」
我隐约看见满是鲜血的手指出现在我和凉子间的缝隙处;原本涂着美丽指甲油的手指甲几乎被硬生生剥去,露出椭圆形的指肉。
「你看来很糟……要不要紧?」
「我的眼睛……看不太到……」
这时脚步声回来了。我看见刚才的皮鞋和裤摆。
「有劳你了!救、救护车……现在情况如何?电话打通了吗?」
「姑且算打通了。」
「谢谢你!啊啊,得救了。小孩在你那边吗?」
「有个女孩子倒在这里。」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帮忙看一下她的情况吗?拜托。」
「叫谁去看?」
「呃?……当然是你啊。」
「我求你!」凉子大叫。
男子喃喃地说些什么,一边往亚美身旁走去。
……哎呀呀。
男子这么说。
「她精神很差。」
我听见凉子倒抽一口气。「啊啊,怎么办怎么办……她叫亚美,你可以和她说说话吗?她还有意识吗?亚美!」
「还有没有意识……谁知道呢?」他的声音悠哉的彷佛在回答天气好不好。「我也不清楚呀……我又不是医生……」
「求求你!只要喊喊她就行了!帮我握握她的手让她放心!求求你!」凉子不死心的说。
「要我摸她?感觉很脏耶,有点……恶心。」
「怎么这么说……那你帮我跟她说妈妈马上过去,要她别担心,妈妈和叔叔都没事……」
「说那种话,你都浑身是血了,哪里像没事?」
「骗骗她也好,就当是给她勇气嘛!」
我也插嘴说:
「拜托你告诉她我们马上带她去医院,要她别担心,让她放心!」
「意思是,你们想对个快死的孩子撒谎?」
「啥?你说什么,废话!」
「啥?你说什么,意思是,我必须骗个快死的孩子吗……?」
「拜托你!求求你!怎样都好,拜托你帮帮她!」
男子大大叹口气,离开车子。
我们竖起耳朵等着男子开口,却什么也没听见。
脚步声回来了。
「你们还是自己去说吧,我又不是你们的遥控玩具。」
「遥控玩具……?你是真心的吗?认真点行不行,王八蛋!」凉子怒骂道:「小孩都快死了,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快点去说!你是男人吧!没用的废物!」
男子没有反驳。听不见咳嗽声,也听不到脚步声,他像突然消失般,四周只剩鸟鸣声,以及风扰动树木的飒飒声包围着我们。
「喂!你还在吗?你在那边吧!」
凉子耐不住沉默的喊道。
「……氓……啊……人……」男子的声音夹杂着叹息。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女流氓!我在啊。怎么会有这么粗鲁的女人……」听得出男人离车子有段距离。
「求你别闹了!我只是挂心孩子罢了!你应该能够体谅的呀!」
「真搞不懂你那张嘴是怎么回事。体谅?我只觉得你根本是个疯婆子,突然就对素昧平生的我怒吼,做事情也完全不合常理。明明连见都没见过我,还说得那么好听……你的女人真要不得耶,简直就像……像个不良少女!没被男人教训过……很像以前看过的漫画里面出现的不良少年;那家伙明明是个高中生,却沉迷夜生活……」
「现在还说那种事?」凉子大喊:「你有完没完啊!」
男子再度沉默。
「妈妈……」接着听到痛苦的呻吟声。
「亚美!」凉子回应:「妈妈就在你旁边!别怕!不用怕哦!」
「没那么旁边吧……」男子喃喃说:「距离大概有十公尺……不对,不到九公尺,大概八公尺再多一点……八公尺七五?或者八公尺九五……不管怎样,总之没那么旁边就是了。」
「好痛喔……肚子好痛……」
亚美的声音听来微弱难受。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拜托你先帮我们看看孩子的情况吧!」
「恩?……啊……有东西跑出来了……各式各样红的白的……环状的、绳状的、管状的……」听到他这么说,我全身寒毛倒竖。怎么会这样?亚美活不成了!
「有流血吗?能够止血吗?你只要按住伤口就行了,拜托!求求你!」说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惨叫。
「那样会把手弄脏吧……手弄脏的话,我怎么办?附近又没有水……擦在衣服上?不立刻洗起来,会渗进纤维里;洗衣服时,还得和其它衣服分开才行;再说,衣服掉色的话,我会很低潮、很失落……」
「无聊透顶!你简直不可理喻!那么,你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
于是男子走开,回来后,抛了个什么东西到后座。
「这是什么?裕一,你看得出来吗?」凉子捡起那东西,从缝隙间递过来给我。
那小东西上面还附着指甲……
「是那女孩的手指啦。」男子说。
「不会吧!」凉子低声说完,细声啜泣起来。「太过分了……你不是人……」
「喂喂,别傻了好不好,那手指就掉在女孩旁边,是你自己说『把那孩子挪近我们一点』(注1)的呀……讨厌的女人,要装女王颐指气使也该有个限度吧?头痛的家伙……累死人了……」
「亚美没事吧?」
「关我屁事啊?不干了,你们这些家伙真的很麻烦耶,两个人一起联手,搞得我好像是坏人,烦死了。」
「我们没那意思,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帮帮忙而已。」
「就会叫我做这做那!给我去做这!给我去做那!向右边!向左边!不是那样!是这样!——我为什么非得当你们的奴隶不可?你们这些家伙在学校是怎么学的……」
「我能理解你当然会生气,可是你能不能冷静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我们身陷这般处境,既没办法靠自己逃出去,也没办法救孩子……我们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无可奈何才……」
「动弹不得?走投无路?车子出意外害小孩子飞出去,有这么了不起、这么得意吗?会出这种事,还不是你们自己爱摔下悬崖来?我有去碰你们的方向盘吗?」
「你说得没错!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可是,你能不能看在人情的分上帮个忙,试着从外面把车门拉开?帮我这个忙就好,剩下的我会自己想办法,不会再麻烦你。」
过了一会儿,男子的鞋子进入我的视线范围内;我想看看他的脸,却只能看到随处可见的灰长裤、白衬衫和上半身的一部分:肚子突出,但算不上胖。他将双臂交在胸前,说:
「这车门撞得乱七八糟的,好像会割手,我搞不好会受伤耶……」
「求你了,试一下,感觉不妙的话就停手。」
「我如果受伤的话,怎么办?搞不好会破伤风哦!」
「哪会……不过是开个门而已呀……」
「但你不能否定这种可能吧?如果你们在我的帮助下获救,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我却得了破伤风,必须自己一个人终其一生对抗这难治之症,我这是何苦……」
注1:日文双关语,「挪近一点」另也可解释成「拿一点过来」。
「无论多少我们都会补偿你!这可是关系到小孩子……不,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啊!拜托你!」
「哼,无论多少都会补偿……你可真有钱呐……看得出来,还有你的女人也是,浑身上下散发着自以为是的铜臭味!」
「我没骗你,」我脱下手表抛向男人脚边。「这是劳力士。」
男人伸手捡起手表。
「坏的……」
「那,这个怎么样?」我扭过身体,想办法拿出钱包,伸手递向窗外的男人。这个过于勉强的动作,让我的肩膀一阵剧痛。
「你以为有钱就能解决一切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证明我不是说说而已。钱包里面有我的驾照,这样一来,你就知道我是谁,我想逃想躲也没办法了。」说到这里,我的手突然失去力气,钱包掉了下去。
男人看样子正在考虑。
「叫那女人向我道歉,说:『我感到万分抱歉,都怪我没礼貌,我绝对不会再说那种话了!』她如果向我赔不是,我就考虑帮你们。」
「喂……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她只是因为小孩子有生命危险,情绪有些不稳,你了解的嘛!这些小细节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再来好好谈……一
「资本主义走狗的说法!这辆也是进口车吧?什么牌子?」
「你别再浪费时间了!」
「时间要怎么浪费,是随我吧?」
说完,男子开始吹起口啃。
这时候,凉子呵呵笑了起来。
「什么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语气若无其事到叫人不舒服。「裕一,没有用的,就是这家伙!就是他的车子害我们掉下悬崖来!现在他企图掩饰这桩意外,所以才不打算救我们。杀人魔!你在等着看我们全死光,对吧!」
「既然被揭穿,那我也没法子了……」男子忍住笑。「我还以为你们会更早注意到呢……」
我原本也差点发怒,仅剩的理智却让我想起另一件事情。
「等一下,这样不合理啊,他又没撞到我,如果他是那辆车的司机,为什么要特地回过头来找我们?根本没有对撞的证据呀!」
「你还不懂吗?他是疯的!是个疯子!彻头彻尾发疯的疯子!疯子的行为举止不合理,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对,很可惜不是他。虽然仅仅一秒钟,但我有看到挡风玻璃后头不只一个人,至少可以确定副驾驶座上还有个女人,而他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他把她也杀了!那女人知道他造成交通意外,所以他杀掉她之后再下来!」
「不正常的人是你吧,大——婶?」
「总之,你刚刚说已经打过电话了,没错吧?」
「是啊,我打了,打回家。晚归的话,我老婆会罗唆。」
「啊啊……」小孩子有气无力的叹息。
「亚美!妈妈在这!妈妈在这里!」
「嘴巴在动,她好像在说话,一张一合、一张一合,真像鲤鱼。」
「求你去看一下她!拜托!」
「那边那位女王陛下怎么说?」
「拜托你……」凉子小声说。
「应该要说:『请您帮帮贱妇』……这样才对吧?……还要低头行礼。」
「请……您帮帮……」
「还少了几个字哦!」
「请您帮……帮……帮帮贱妇……」
口哨声与脚步声一齐远去。他吹的曲子是(圣者进行曲)(注2)。
「……她在说谢谢……啊!断气了。」
凉子凄厉惨叫。
「求你帮我们打电话叫救护车!你现在手中握了三个人的性命,拜托发挥慈悲心,到时不只是我们,全世界都会为你的义行而感动!」
「太晚回家,我老婆会不高兴。」
「她既然懂得选择你这么优秀的男性,一定能够谅解的!你绝对有副好心肠,展现出沉睡在你体内的善良本性吧!」
「就像英雄那样?」
「没错!你会成为英雄!不是漫画或电视上那种骗人的东西,而是真正的英雄!」
沉默。
「你白痴啊?」男子的声音对我完全藐视。「说什么『你会成为英雄』……蠢毙了,你如果之后有机会进城的话,最好去检查一下脑袋。」
「没用的……对这人说什么都没用。为今之计,我们只有靠自己想办法……」
「尸体已经冰冷了吗?小孩子速度真快……啊,连蚂蚁都聚过来了……」
「住口!」凉子大叫。「给我住口!」
「我说你啊,你还真有勇气和这种女人搞不伦呢,没其它更好的选择吗?」
「你说什么?」
「别再掩饰了,这小女孩不是你的孩子吧?她一直叫你『叔叔』,难不成是那边那女人要小孩叫自己的爸爸『叔叔』?」
「不关你的事!」
注2:(圣者进行曲)(When The Saints Go Marchin'Ih),美国黑人葬礼时演奏的乐曲。
「真是自掘坟墓,既然这样,你们会遭遇这种意外,就是老天爷的惩罚,我如果帮你们,就是忤逆天意了。」
「喂!别闹了!这只是单纯的意外啊!」
「是吗?是天谴还是意外,可不是你这个罪人说了算的……」
男子话说到这里,开始绕着车子周边行走,一边轻踹车子,像在确认车体强度。
「你在做什么?」
「呵呵,这车子根本就是老天爷的杰作,说偶然也未免偶然得太巧夺天工了。」
男子回到我身边,把手机摆在附近地上。
「你自己打吧,看是要打给警察还是哪里都好,不过啊……你的车子现在是勉强被一小块树根撑着,如果失去平衡,你们两人就会恩恩爱爱的往更下面……嗯,我想大概有一百公尺吧……掉下去。」
「手机给我!你摆在那里到底有什么打算?」
「太阳—下山,我就会带着手机离开这里。时间快到喽……」
不用说我也知道。照耀山峦的阳光早已染上一片橙色。
「我会活下去!电话……把手机给我!」
「你真的是个『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家伙耶。」
我心一横,解开安全带;车体剧烈晃动,往河谷方向倾倒;前方挡风玻璃处的景色更加歪斜。我撑住身体,试图把手伸向手机,却还差十五公分左右。我再度扭转身体,结果全身体重加诸在压烂的肌肉与骨头上,换来一阵剧痛;我紧咬牙关,痛苦闷哼一声。
「没用的男人,你妈可不会救你哟。」
「没办法,脚夹住了。」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喽。」
「不行,我已经尽力了。」
「我帮你吧。」
男子起身离去。
这时候,一个画面闪过我的脑海,我记得自己看过那身灰色的西装。
就是他!在杳无人烟的休息站长椅上,以无神眼睛望着群山的男子!来这里的途中,我们在那个休息站稍事休息,男子就坐在凉子和亚美旁边。他看到上完厕所回来的我,露出胆怯的笑容,连忙坐到另一张长椅上去;那家伙身上正是穿着灰色西装和皮鞋。
「怎么回事?」
「不晓得,他突然过来搭话。」
「嘻皮笑脸的家伙,该不会是变态吧?」
「小声点,会被听到的。」
我催促两人起身离开休息站。走出建筑物之际,我抓过男人给亚美的果汁,狠狠丢进垃圾桶里去。
撞击声意想不到的大。
「他在瞪我们。」
「有意见的话,就来找我单挑啊,我随时奉陪。」
记得那时还有这段对话……
「凉子!你不要动!车子很危险,可能会掉下去!」
凉子没有回答。
「凉子!凉子!」
连呻吟声都听不见。
「啊——啊,脖子侧边裂开……看来没救了。」男子突然开口。「没想到血渍看来这么肮脏,不过她不再开口真是谢天谢地,接下来就换我们两个男人好好谈谈吧。」
「喂,拜托你帮忙呼救吧。」
结果一个四方形的东西抛过我面前;那是个弯成ㄈ字型的金属棒,上头有锯齿状的细铁片刀刃。
「线锯,用来锯骨头绰绰有余,锯吧,别客气了。」
我拿起线锯,手掌里真切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与铁的冰冷。
「疯了……你这家伙真的疯了!」
「你想证明人类的善良天性和勇气,对吧?我不适合那么光明磊落的形象,就交给你吧,大师,示范一下!」
我原想多骂骂他的人格卑劣,又想到这只是浪费时间,旋即作罢。我试着把线锯抵向灯芯绒长裤——从左边来?还是右边好?……应该先担心是不是真的能够整个锯下来吧?
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头,却只看见男人的鞋子。
「喂,如果你还在意休息站那件事,我向你道歉,我没有恶意。你也已经好好报复过了呀!」
「你再继续浪费女人和小孩的时间吧,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帮我把手机拿过来!」
「我才想问你该不会是说真的吧?」
「只要让我打一通电话就行了!」
「你真的很爱摆架子呐。不动手,我就当着你的面把手机踩烂。」
抬起的皮鞋暂停在手机上方。
「你到底为了什么要搞出这整件事?」
「我想亲眼见识英雄诞生呀。」男子转向后方。「……这女人不行喽,正在痉挛,像只产卵后的鲑鱼。」
我铁了心,手狠狠一拉线锯,感觉到刀刀陷入棉被的触感,火烧般的疼痛在大腿上漫开;我大声惨叫,却没停手。已经没有退路了,要继续锯完还是停手?不能半途而废!耳里听到仿佛削割融化冰块的声音;切口处的肉屑愈堆愈高,同时大量的血雨降落在我脸上。
「英雄!你是我们城市的英雄!」男子咯咯笑了起来。「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哒啦!」
「我要杀了你这王八蛋!」
我紧咬牙根、强忍剧痛,齿间发出诅咒般的喊叫。
「很感谢你有这份心,但我看你是办不到呐!不快点一口气砍断,会失血过多昏倒哦,到时你们就全死定了,这座山里有不少熊和狸猫,你们三人三天后等着一起从野兽的屁股后头出来吧。」
鲜血像小便般从大腿间扩散,疼痛让我知道接下来锯到坚硬的骨头了。我满是鲜血的手重新握好线锯;惨叫的同时,线锯的刀刃如火车车轮般转动。我要杀了他!要杀了这男人!……支撑我的手继续移动线锯的力量,不是为了要救另外两人,而是我一心想杀了这男人。
「动作快!失败的话就前功尽弃了!这可是场不是全赢、就是全输的战争呀!」
「混帐东西!我一定要杀了你!绝不让你逃掉!」
「我没打算逃啦,不过你也杀不了我。」
「哪管你怎么抵抗,我一定要杀了你!」
「我才不会抵抗呢,对天发誓。」
在血雨及剧烈疼痛的交相攻击下,我渐渐无法与男子对话。
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之际,线锯的刀刃突然不再遭遇抵抗,一条腿成功锯下。我自断左腿,身体顺利跌落车顶;这时候车身大力摇晃,车顶翘起呈溜滑梯状。我学着蛇的动作爬出车子,抓住手机。就在这一秒,有某个东西滑动,地面震了一下。我转过头,只见车子成了黑影,滚落到另一头去。山谷间响起两三声冲撞声,然后恢复寂静。
「凉子!」我大喊着,来回看看四周。
有个人在那里。
就在我面前。
不是在休息站遇见的男人。
是个不曾见过的家伙。
脸上表情像是在笑,但视线却不是看着我。
刚刚看过的皮鞋,悬在距离地面二十公分左右的半空中。男人以一条细绳,将自己的脖子吊上橡树,身子悬空。
灰色的长裤上留有大片失禁的痕迹。
痛楚消失了。我爬到亚美身旁躺下。
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解释。
只知道一项事实——凉子和亚美已经死了。
我无心止血。
抬起脸,耳里听见往山上来的警笛声。
是男人上吊自杀前打的电话吗?……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了。
我摸着亚美的手,抬望满天夕阳余晖,深深吸了口气。
山林的宁静与大地的湿润,真舒服。
我从来不晓得,原来无意义的死亡,是这么平静安详啊。
支解吾儿
咱们家有个怪物,就住在上楼左边最后一间房间里头;高一百八十七公分,重应该超过一百二十公斤。制造者是我和我老婆;我释放出的蛋白质基因体在老婆肚子里结果,等那家伙取得肉身后,待不了十个月就破他娘的子宫出世;回想起来,那怪物连出生的方式都很任性。我忘不了在妇幼医院陪产的岳母打电话到我公司那一夜。岳母慌乱不已,只顾着大叫,完全不知所措,反而由护士透过电话告诉我,我太大胎盘剥离,肚子里的胎儿已经呈现假死状态。
「这情况称作『胎盘早期剥离』,不快点把小孩弄出肚子,他会死掉。」
护士的冷静声音听来彷佛一切与她无关。
「那就快点把他弄出来!那不正是你们的工作吗?」
「……我们当然会把他弄出来,只是现在有一个问题——不能打麻醉。」
「为什么?什么意思?」
「母体全身麻醉的话,会影响到胎儿,特别是现在这状况,胎儿恐怕会窒息死亡。」
「死掉的话还有什么意义!你是护士长还是一般护士?」
「我是一般护士,但这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年。先生,要让胎儿活下来的话,就不能麻醉。」
「那就别麻醉呀!又不是每个生孩子的都要麻醉!」
「话是没错,可是您太太的情况必须剖腹生产;上皮与真皮层能够轻易用手术刀切开,问题是再往下的肌肉及子宫本身,必须动用外科剪才剪得开,那种痛,不是一般人能够忍受的。」
我听到一声闷响;是岳母昏倒、撞到诊间病床弄出的声音。
「你的意思是她必须在清醒状态下,直接让剪刀剪开子宫?」
「是的。」
「没有什么比较不痛的做法吗?」
「有,只要您们放弃胎儿,施打全身麻醉,就可以免除疼痛。我明白这问题很难立刻做出结论,但无论如何您必须快点决定出一个方法……」
我请对方等一下,抽了支烟、仔细思考完,最俊要她去问我太太本人,便挂了电话。担心归担心,但又能如何呢?毕竟我现在是外派在纽约啊!
隔天早上,岳母在我纽约公寓的电话答录机里,絮叨着手术已经平安结束,但母子二人仍须静养云云。
事隔三十三年,我愈来愈后悔当时的决定。偶尔窥到老婆洗完澡的身体;年过五十、满是皱纹的肚子上现在仍像攀了条黄喉蛇——暗红色的伤痕由阴毛延伸至肚脐,只有那伤痕没有受到岁月催化,光泽耀眼得叫人不快。
老婆在子宫肌膜让手术刀划开前,都还能耐住疼痛,直到外科剪咬进子宫壁,一点一点割开肌肉纤维,她才开始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以及地鸣般的喃喃低语。据说那天晚上偶然与老婆同病房的另一位孕妇,隔天立刻转往其它医院去。而老婆的子宫也因为这愚蠢的决定,再也不能使用;当时还以为往后想再怀孕的话,剖腹生产就能解决了,却没想到子宫肌膜因为外科剪切开的关系,再也没有韧性承担收缩膨胀,变成老天爷特地留给我们的没用残骸。
「你手上那型,大部分的骨头都能处理。」身穿前挂式皮革围裙的刀具店老板开口:「不用说鱼,鸡头也可以轻松剁下,可惜刀尖比较不耐用就是了。」
「再粗点的骨头可以砍吗?」
老板打开陈列柜,由排列在红色天鹅绒上头的菜刀中,拿出最大的一把给我看;它的刀柄部分设计成便于手握的弧形。
「这把无论砍多少东西,刀刀都不会坏,因为它是大马士革钢打造。我这里还有氧化钴陶瓷封膜刀,不过更好的东西,价格上当然相对会高一些;它的硬度只差钻石一等;不是金属,所以不用担心生锈,但必须事先订购,等上几天才能拿到货。」
我含糊回应后走出店外,没打算买。每次回家前过来逛逛刀具店、工具店,曾几何时已经成了我的习惯。打开暌违一个月的玄关大门——「你回来啦。」和江出来迎接。头发散在侧脸颊上方,遮住又挨揍的瘀青。
这景象已经频繁到我连一声「怎么回事」都懒得问了。
「型录寄来了吗?」
「来了,我摆在餐桌上。」
和江的拖鞋声回到厨房去;她原本是个不表露情感的女人,现在却似乎对那份型录有什么想法。
「……把他杀了吧。」上一次回家时,我这么说。
和江手掌擦了擦和我一对的茶杯,回应道:「要动手了吗……」
「你和我也差不多忍到极限了,要杀他的话,就必须趁现在还有体力,否则再下去等咱们俩上了年纪,就杀不了了,到时候,可就真的是地狱了……」
和江像泄了气般深深叹息。
接下来我们沉默了一阵。
「可是,恐怕会很费力,他一定会反抗的……」
「我已经有必死的决心。咱们不是一直想他死?所以必须先下药让他睡着。」
「下药……他现在也会注意饭里有没有被下药……这……可行吗?」
「非想个办法让他吃药不可,这可关系到咱们的性命啊,必须让他确实吃下去才行。」
「下药……下药……下……有什么方法呢……怎么办才好……」
和江抬头望着肮脏昏暗的天花板。
两人头上正好就是儿子的房间。
「总之,咱们先确认彼此的共识……结论就是『杀了他』,没问题吧?」
和江不发一语。
「怎么了?」
「那孩子,曾在我卧病在床时,拿冰枕过来;才幼稚园中班而已,他却自己搬张椅子踩上去、打开冷冻库……」
「那件事……你干嘛突然旧事重提?」
「他老爱跟着我上超市,还常常帮我提采购的东西。一到夏天,他会帮我拿西瓜,说:『因为这是我要吃的。』……那时候他小学二年级,整张脸红通通,拎西瓜的手掌和手臂上,留下西瓜绳子的红色勒痕……」
「别再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些?现在的他已经不同于那时候了!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在了!所有善良的他都蒸发到别处去,只剩下没用的成分了!现在的他,只是个人渣!」
和江扭曲着脸开始啜泣。
「这都要怪霸凌……是霸凌害那孩子变成现在这样!那间国中太过分了,害他上高中后还是有阴影……」
「少学报纸上的胡说八道!高中联考没考好,只能念公立高中,是那家伙自己的问题!别老是把责任归咎其它人!还不是有人在学校被欺负,仍旧能考上高中?不甘心的话,就把那股怨恨当作动力,去念好学校、进好公司当作报复,这样不是很好?很多人都是这样啊!他却连面对霸凌、转化动力的勇气都没有,只知道逃避,结果呢?终究只换得一顿欺负罢了,动力?连声屁都没有!」
「你要喝什么茶?」
「铁观音,热的。过几天型录会送来,帮我收起来,别让他看见。」
「型录?」
「处理尸体用的菜刀和支解工具的型录。买太多种只会浪费钱,我打算找一把就能够处理所有问题的工具。反正只会用一次,必须考虑经济效益才行,毕竟我们已经在那家伙身上花太多钱了。」
「菜刀的话,我们有啊……」
收好茶杯,和江打开抽屉,拿出菜刀。
「猪脑袋!你打算拿劈开儿子尸体的菜刀做菜吗?」
「啊啊……也对……你说的是……」
型录不过是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头刊载的工具只有两种。
「这是链锯吗?」
「不是,这刀刀不会像履带一样转动,是一般用来支解食用肉品的电锯;美国常用这东西剖开吊在半空中的冷冻牛等等,不费吹灰之力。」
刀刃长二十公分的「五O五—Q」型约重三千五百公克;刀刃长四十公分的「八O八—R型」重约四千四百公克。
「这能锯断骨头吗?」
「刀刃每分钟八千转——这种速度,人类做不到吧?」
和江拿着老花眼镜凑近纸面看。
「用途……『可自由直劈、横刦、斜切、逆向砍,无论您想要开背、刦胸、分四份、想要切断肿骨、臀骨、背骨、肋骨、带骨腿肉,想要切成喜欢的形状、切口,都能够极其简单、迅速、安全达成!』唉呀……开背剖胸是什么意思?我可不想把那孩子直直劈开呐。」
「别尽想些无聊事!」
「十五万元(注3)……好贵。」
「因为这是业务用的机型,用来支解个数百头牛,一下子就回本了。」
「我们只用一次就丢了吧!」
「考虑到我们还要善后,这把算来最符合经济效益,不用找太多种工具,只要一把就可以搞定一切。儿子的身体那么壮硕,下可能要咱们两个老人家用手慢慢锯吧?」
「我……没意见……不贵,只要是为了那孩子,这种价钱我也愿意出。」
和江的双眼开始缓缓一只向左、一只往右。
「咦?你开始斜视了,又发作了吗?」
「糟糕,傍晚他又揍我,所以我忘了吃药……」
和江的脑袋侧边因频频遭儿子殴打,经常抽筋,于是医生开了抗痉挛的处方药,她必须一天服用三次。
「药吃了。」和江露齿而笑,白色粉末留在她的唇边。
「反正你去和医生说你睡不着,尽量多收集一些安眠药。医院不是只有一家,多去几家试试。」我竖起耳朵,听到二楼隐约传来音乐声;若有似无的音乐中混着外国人的不断嘶吼,总之是很吵闹的曲子。
「他最近怎样?」
「还是老样子。半夜我把饭菜摆着,隔天清晨或早上,门外就会看到端盘。他在网路上订购的东西一送来,我就帮他摆在房间门口。他什么时候洗澡我不清楚,不过可以确定上上礼拜用过浴室。」
「厕所呢?」
「大号在二楼的厕所,不过小号……」
「还是用保特瓶吗……脏死了。」
「已经成习惯了吧。」
儿子开始茧居到现在已经半年,家人很少看到他;吃饭在房里,洗澡、洗脸似乎都趁半夜父母睡了之后。二楼也有厕所,但这个岂有此理的家伙只肯等到非得走出房间时,才会把积存在保特瓶内的尿液拿去厕所一次倒掉,或者干脆直接丢进院子里。
「他已经疯了。」
注3:本书中提到的金额均为日币。
「是霸凌的关系,受到欺压……」
「够了!」
「你要喝什么茶?」
「茉莉花茶,热的。」
我喝着茶,没说话。二楼传来男人的喊叫声、金属声和不知名的声音。网路加上手机……现在即使待在家里,仍然摆脱不了与世界的纠结。从前哪儿有这种事?在我年轻时候,门内是门内、门外是门外,壁垒分明。然而时至今日,即使身处家中,仍然和待在门外一样,家庭的本质因为网路、手机及电动玩具而消失了。将来史学家回顾历史时,一定会笔伐这些对人类的危害程度仅次于核弹的科学技术。
「不过仔细想想,那孩子不在的话,日子的确会好过很多。」
「别说些奇怪的话。」
「因为他只会浪费钱啊……」
和江从摆放衣柜的隔壁房间拿出宅急便的箱子。箱子里头装着成堆没打马赛克的黄色书刊与电动按摩棒等,也就是所谓「大人的玩具」。
「这怎么回事?」
「这些花了三万呐。真伤脑筋,一批接着一批来……」和江拿出黑色的电动按摩棒,打开开关,那玩意儿开始振动绕圈。
「连这种东西都买,干嘛帮他付钱!」
「不付钱儿子会生气啊,再说,宅急便的先生也会很困扰吧!错又不在他们。我也不喜欢在玄关那儿推托争论……」
「我才说你是猪脑袋!竟然买这种东西!他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工作赚钱啊!」
「我又能怎么样?只有我一个人,又能拿他怎么办?我只有一个人啊!你老是不在,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的我又能做什么……我会怕啊……」
和江手遮着脸。电动按摩棒在她瘀青的侧脸旁嗡嗡转动。
「住口!别再说了……把那蠢东西也关掉!把它关掉!」
和江关掉电源,将死蛇般的按摩棒放进箱子;按摩棒发出廉价的声音沉进箱底。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喂,」我知道自己的声音沙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东西?」
「那家伙什么时候开始买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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