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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_13 亦舒(当代)
  这个人自船上一直追了来,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梦。
  清流不得不去开门。
  "唉,这屋子还怎幺可以住人。"
  沙发上罩着的白布绉了一大团,仿佛余求深真的来坐过。
  任天生掏出手帕来抹汗,"欧阳律师说,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来吧,大家都很担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梦中余求深坐过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头,最后一次细细地打量大厅。
  "房子已经成交,由某集团投得,决定拆卸改建低密度复式公寓。"
  清流低下头。
  "来,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带我去哪里?"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着他上车,她忍不住回过头去看那幢鸽灰色的大宅。
  然后,猛一抬头,看到倒后镜里的白己,狠狠吃了一惊。
  怎么瘦得双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髅才会这个样子,她吓了一大跳。
  任天生叹口气,"医生说,搬出来好好休养,少胡思乱想,过些日子,就会恢复旧观。"
  清流用手掩住脸。
  "刘太太事故,给你极大的冲击。"
  清流颔首。
  车子驶往山上,在清葱的林木中停下,"欧阳律师的目光还不错吧。"
  清流诧异,"就是这里?"
  "是,全新小洋房,连家俱装修买下,如果你不喜欢布置,可以马上更换。"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别开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说什幺。"
  "这是你家的产业吧?"
  "不,是你的物业,欧阳律师代你置下。"
  车子驶上私家路,停在大门之前。
  清流下车,"我是穷人,我怎幺负担得起?"
  没想到做完绮梦,又来做这种好梦。
  任天生诧异地说:"清流,你忘了你承继了一笔遗产。"
  "哪有这幺多!"
  任天片欢道:"比这个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师处搞清楚。"
  清流真正惊骇了,"这幺说来,我以后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为生活担心。"
  "刘太太与我素昧平生,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说过你像她。"
  "你觉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样标致是每个女子的梦想。"
  "你几时变得那么会说话?"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说:"就为着像,就把那么大笔遗产给我?"
  "她已没有办法用钱。"
  清流点头,"于是她想看看金钱是否可以改变我的命运。"
  "你说呢?"
  "我的运程肯定从此改写。"
  "那么,先来看看你的寓所。"
  大门打开,一个中年女子迎出来,满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进来?"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机两名女佣帮你。"
  清流骇笑,"我何尝需要那么多人用?"
  "唐小姐请进来。"
  屋子簇新,布置大方,虽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奂美仑。
  主卧室连接着宽大更衣室,推门进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挂着的,都是刘太太从前的衣服。
  清流忙问:"是谁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经挂好,我不知是谁的意思。"
  "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问:"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惊,轻轻说:"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颔首,"她认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却迟疑,片刻她笑,"穷女总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讲电话。
  清流自言自语说下去:"因为千金小姐都受保护躲在深闺里,所以什么人与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电话,"欧阳律师说,是刘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饰,都留给你。"
  连那袭无人穿过的婚纱在内,婀娜地自衣柜内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说:"如果你不喜欢,可以捐给慈善机关。"
  清流忽然笑了,"谁要穿这样的衣服?"
  女佣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个人很容易会熟习这种生活。"
  碧玉说:"唐小姐,中饭已经准备好,请来尝尝菜式可适合。"
  一看精致的三菜一汤,清流不禁吃惊,"这样排场,一年半载怕要山穷水尽。"
  任天生笑了,坐下来吃了一碗饭。
  清流说:"我要去与欧阳律师谈谈。"
  任天生说:"我陪你。"
  两人匆匆出门。
  上了车,他忽然说:"可否给我三十分钟?"
  清流看着他,"你想怎么样?"
  "你看过刘太大为你准备的家,也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应我考虑两天。"
  清流叹口气,"真没想到,之后,发生了无数事。"
  "请赏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进一口气,"首先,你要有心理准备。"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宫。"
  "不,刚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员一份子,虽然身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说:"不必太谦卑。"
  她上车,他把她载到山的另一边去,那一头份外宁静,似世外桃源,太阳光透过山顶云层才照过来,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开门,清流一走进去就喜欢,设备并不豪华,可是件件布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这里最好是没有慵人。
  "你挑哪个家?"
  一时无家可归,一时两间洋房任选,人的际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叹息。
  任天生探头过来,"你在想什么?"
  "真正为难。"清流故意搔搔头。
  "只得两天考虑不够?我愿意等。"
  "我不想误你正经。"
  任天生一楞,惨笑渐渐浮起,"女生一旦这样为我们设想,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
  "啊。"
  "女生爱上我们的时候,通常不顾一切剥削我们所有,时间金钱精力都得为她奉献,不爱我们之际,才会大方慷慨地说:放你一条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着脸大笑。
  "我知道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这样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几乎就要保荐别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觉得倦了,坐下来,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槟。
  不知怎地,在不羁的风上已经喝上了瘾。
  "愿意留下来吗?"
  住在他这里,势必要受他管制,听他的话,总不能在食住行都归他,然后独行独断。
  清流轻轻摇头。
  任天生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抚摸他的鬓脚,"没有的事,是时机不合。"
  早些时候,为势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头上领得一份财产,她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在这之前,饭团掷下来,她能从地上拣过吃,已经觉得万幸,肚子填不饱,还有什么资格说其它,今日,她有权选择,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刘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遗产能否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她虽然已经不在,可是清流却觉得她正站在一角,叉着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么时候都年轻,鬈曲的头发梳一条马尾巴,紧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浓妆,鲜红嘴唇,在另外一个国度里,没有时限,她恢复了青春,她的精魂,回来偷窃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个笑容,喃喃说:"我不会叫你失望。"
  任天生颓然,"你变了。"
  清流不想隐瞒,"是。"
  "钱会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别担心。"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脸边,这是一只温暖的大手,不知多亲切,可是,与另外一个人的手不一样。
  "船主,请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欧阳律师在家里等她。
  清流说:"我不需要佣人。"
  "可是,唐小姐,他们不会打扰你,你叫他们,他们才出来,屋子大,一个人住不好,况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证不走来走去?"
  "请你放心。"
  "我想看看财产数目。"
  "在这里。"
  欧阳律师打开一本薄子,指着一个数目,清流暗暗数着数字后的零,狐疑地问:"这便是我承继的财产?"
  "不,"律师回答:"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来,可以吃好久。
  律师反而诧异,"你好象不觉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做?"
  "有。"
  "请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间公司?"
  "不,请你代我寻一个人。"
  欧阳一怔。
  唐清流缓缓说:"这个人,你也认识。"
  欧阳当然聪明,约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叫余求深。"
  欧阳踌躇。
  "可是要告诉我,他不是好人?"
  欧阳答:"我是你的律师,我需忠告你。"
  "我会应付他,你找到他,告诉他,我想见他,还有,我的身价不一样了。"
  "我反对这件事。"
  "一个月内不见结果,我会委托他人。"
  欧阳顿足,不悦地告辞,这先后两名女东家,何其相像。
  她到厨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见到香槟,正投所好,开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见有人替她找了香槟杯子出来,放在当眼处。
  清流静寂地坐在屋内,看书、休息。
  半夜,兴致来了,走进更衣室,取出新娘礼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觉得十分高兴,挽起裙裾,满屋乱走。
  一边假装招呼人客:"不要客气,随便坐","今日天气真好","大家一起好开心"……
  然后坐到楼梯上,头忽然抬不起来,埋在膝盖里。
  "同谁结婚?"仿佛是刘太太的声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谁都不要紧。"不吃过苦的人不会明白。
  然后,她回到房间里,脱下礼服。
  躺在床上,开头以为有人忘记关花园照明灯,以致白光直射到卧室来,稍后,发觉是晶莹月光。
  清流睡着了。
  一个月后,欧阳律师只给了一个简单的报告:努力寻过余求深,但是其人踪迹遍全球,不好找,还需要多些时间。
  清流直斥其非:"你办事不力。"
  "那么允我辞职。"
  "你不像动辄以辞职要挟东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欧阳叹口气,"我的确委托各地私家侦探在那个圈子内寻过人。"
  "怎么说?"
  "找不着,莫非是赚够了躲起来休息,我打算着人在巴黎登寻人启事。"
  清流笑笑,"那一点钱早就花光,人也不会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办法吧。"
  欧阳说:"我一个无业游民,谈何容易,唐小姐,请多宽限一个月时间。"口气像古时的捕头。
  "各豪华邮轮,旅游热点,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许在迈亚米,夏季,可能在温哥华。"
  欧阳说:"这个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欢容。
  "还有事吗?"
  欧阳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这些都是什么?"
  "各式各样的请帖,慈善机关、文艺团体、商号开幕……"
  "呵,不用,都给我合理地推辞。"
  "年轻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愿意陪你。"
  清流摇头,"我不擅交际,说话也老错,免了。"
  欧阳觉得她非常像他前任东主。
  他自请帖里挑了两封出来,"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却说:"先去把余求深找出来。"
  欧阳忍不住问:"为什么那么急?"
  没想到清流有一个非常现成的答案:"因为人老得快。"
  电话邀请也不遗馀力,可是清流不大听电话,她也根本不知道电话在大厅哪一个角落。
  清流在街头长大,她懂得办事,正当她打算自己动手去查找之时,消息来了。
  大概欧阳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办法,唐清流不是一个没有主张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处?"
  清流的声音逼切得有点哽咽。
  欧阳虽然已届中年,世情已惯,却也忍不住在心中嗟叹:女人,泰丰喜欢壤男人。
  "有人在坦叽亚一间医院里见过他。"
  "坦叽亚?"
  "是,在北非阿以及尔。"
  "他生什么病?"
  "我不知道,也许是黄热,也许是虐疾。"
  "请替我办旅行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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