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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_8 野坂昭如 (日)
“你就在这儿把它吃掉吧。”“小胖子”让给辰郎一把椅子。
是紫菜卷寿司。尽管只卷了一片葫芦干,颜色犹如海参,辰郎却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连是什么味儿都未辨清。指尖上粘着点紫菜屑,也恋恋不舍地用牙齿刮得千干净净。
“我昨天才知道此事,还得去做些准备,后天还会再来。”上野站起身。
辰郎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会被弃置不问。
“那……我可以从这里出去吗?”这是他首次开口说话。
“不必担心。有我为你担保。你只要再坚持几天就行了。”上野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辰郎不由自主举手摸了摸脸,脸上胡子拉碴。走廊上昏暗的玻璃门里,映照出他的身影,简直如同幽灵。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自怜还是因为即将出去而高兴,不禁抽了抽鼻子。
一般而言,只有在大事不妙的时候才会被教官喊去.辰郎回到囚室,面对关切地询问他的高志,不知道如何作答,很想大喊一声:“我就要出去啦!”
你们活该,留在这儿等死吧!屁股肉全掉光,露出肛门来,像今市那样去死吧!俺可不一样,俺要出去啦!走出办公室,跟在“娘们”后面爬楼梯时,辰郎脑子里首先冒出的便是这些话。
见了上野之后,再看到这些枯叶般干瘦的同伴们,他觉得二者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望着面前那十二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他产生了仅自己一人逃离苦海的负疚感,随后又盘算道:如果稀里糊涂地说出口,众人或许会因为忌妒,没准儿一齐扑上来将自己杀了,便答道:“律师来了。”
“是不是余罪暴露啦?”高志问道。
神气活现的樱井,两周前因杀人罪暴露,从此被押走了。高志如此询问,实属正常。
“那倒也不是。”辰郎含混其词,不再多言,望着用制标签的白纸做成的小盒子里放着的蛆虫。
它们是从死去的今市的衣物中滋生出来的,大家一度拿这蛆虫当马,让它们赛跑,以二成麦子八成稗子的伙食作赌。但随着天气日渐转冷,这么一点劲头都消失尽了。
“蛆虫好啊!长出翅膀来就能飞走了。”高个子说道,眼望着六尺高处的小窗,一缕微弱的光线从那儿射进囚室里来。似乎是绝不肯饶恕能够飞走的家伙,他用拇指将线头似的蛆虫逐一捻死,口中唱道:“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
事弄糟啦。关在牢里焦心啦,想起那娘儿们焦心啦。啊泡矣泡矣。”
“不是泡矣泡矣。是泡矣宝伊。”有人纠正道。
他是个诈骗从犯,十二三岁的少年,口中整日哼着歌。
哪怕每餐只有半碗饭,一日三餐也照样是生活的全部,只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餐具相击的声音,一切多余的声音均被禁止的少管所就会腾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于是“娘死掉啦”那优哉游哉的歌声便响了起来,与之遥相呼应。
“怕不是‘泡矣宝伊’,是‘仆儿宝伊(poorboy)’吧?”念到了中学四年级、与辰郎二人在此地算是有学问者的高志认真地说,“那意思就是‘可怜的孩子’呀。”
辰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暗忖:这唱的不就是我吗?
只怕此处所有的少年听到这支歌,都不会觉得事不关己。云集于此的孩子,没听说有谁父母双全,或者在战后亲人还能安然度日的。一夜之间,他们便赤手空拳地被抛进了这大人们都难以应付的世间,为了生存,无奈千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却运气不佳,被逮了进来。对接二连三袭上身来、令人反应不过来的变故,他们没有闲暇哀伤,也没有余裕兴叹,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此地净是这样的人。
起初还能令人感同身受的“泡矣宝伊”,未几便同《苹果之歌》、《你是我的阳光》一样成了流行歌,不再让人生起特别的情感了。
然而,马上就要出去了,不管出去以后将会如何,此刻自己已有了从这令人绝望的、非饿死即冻死的凄凉境况中脱逃的希望,因此辰郎重新被“泡矣宝伊”(或是“仆儿宝伊”)深深吸引。
爸爸战前在京都新京极的后街经营一家台球房,妈妈则在同一地区拥有一家叫“汉城”的咖啡馆。辰郎家住北白川水渠附近,他几乎是由祖母带大的。
随着战况愈演愈烈,号称为了增强国民体质,台球房改头换面,变成了乒乓球房。未几,咖啡蛋糕也从“汉城”销声匿迹了,改而销售用人工增甜剂做的琼脂和蜜豆甜凉粉,然而辰郎家的生活状况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贫困.小学时,祖母做的便当、节庆时的零花钱,大都比同学体面。
由于职业原因,爸爸讨厌穿国民服,一直是西服加礼帽。他从不剃光头,虽然瘦削,身高却将近六尺。辰郎与父亲走在一起时,总是很自豪。
妈妈出生在当时改称“京城”的汉城,所以给咖啡馆起名叫“汉城”,然而娘家并非从事服务业,因此她不满足于当一个普通的老板娘,穿着打扮远比实际年轻,亲自坐在收银机前,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原本就跟婆婆合不来,有事无事就要吵闹一场。对待辰郎,与其说是出白普通母亲的关爱,更像是因为手头较为阔绰,抑或是为了弥补未能尽到的母亲的职责,毫无节制地给他买豪华玩具,不分场合地乱给零花钱。而当辰郎感冒卧床时,她却只顾为同行聚会的事忧心忡忡。
昭和十五六年前后,妈妈带着一个同志社大学的学生,出现在爸爸的台球房里。她声称是给爸爸介绍客人。然而大概以前这个学生就曾经让爹心绪不宁,结果夫妻俩在台球房里扭打成一团。
祖母曾经向辰郎抱怨:“照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娘真是水性杨花。狗改不了吃屎。”
自打台球房改成乒乓球房,家里就靠了妈妈咖啡馆的收入维持生计。
爸爸一直泡在赛马场里,一到家就专心致志地剪报,专门剪辑报道军队消息的报纸。妈妈则满不在乎地深夜归家。辰郎并未曾觉得奇怪,还以为这就是世之常例,然而偶尔去同学家玩耍,发现人家的母亲穿的多是朴素之至的扎脚裤,且披头散发。祖母最多不过拿出柠檬汽水和薄脆饼待客,可人家的母亲用来招待小朋友的,却是虽粗糙但热气腾腾的自制烤甜饼和加了柠檬的红茶。辰郎心中暗忖:“跟我家不大一样嘛!”却并不羡慕。
“红茶、蛋糕之类,只要到店里来,要多少有多少。你可以带朋友来。”妈妈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毫不介意地让还是小学生的辰郎出入“汉城”。
辰郎考进京都二中那年,祖母去世了。
战争愈演愈烈,不管如何强调增强国民体质,乒乓球房的客人还是一味减少。与之相反,妈妈却愈加得势,还与黑市联手,赢得不少客人,于是领取配给、开会、防空演习等全都由爸爸承揽下来。爸爸那消瘦的身躯此时总算穿上了国民服,站在广场上。
“立正!遥拜皇宫!”举行仪式时他负责喊口令。余者都是附近的婆娘,唯独他是男子汉,辰郎总觉得羞愧,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昭和十九年年底,为了防备空袭,新京极一带拆房,台球房、“汉城”都在拆除之列。
妈妈说:“待在京都是没有前途了,咱们去大阪吧。再开家黑市吃食店,钱可不要太好赚。”
她用拆除补助金做本钱,毅然挺进在这种局势下别人逃之犹嫌不及的闹市。这份胆识大约是因为她在殖民地长大。爸爸骨瘦如柴,皮肤白得透明,唯有偶尔同律师上野下围棋,大声吼叫时,才像个男子汉。
父母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让辰郎转学的问题。
冬日的天空,B29轰炸机拖曳着鲜明的航迹,向东飞去.交错而过的是三架编队的日本战机。有人说:“那是特攻队。”举头遥望,太阳光射进眼睛里,有人打起了喷嚏。
整个社会一片骚乱,妈妈在大阪谷町租好了房子,不问是中餐、西餐还是日餐师傅,招募了几位因为饭馆关闭而遭解雇的厨师,三下五除二,便开起了为军人和军需工厂管理者服务的地下饭馆。一切似乎在京都时就准备妥当了。
到京都去上学实在太远,辰郎便转校到了高津中学,上二年级。
爸爸在家里简直形同房客,客人们虽然不至于弦歌喧嚷,却也吃得杯盘狼藉,他便尽心尽力地收拾打扫,目的却是为了偷喝酒壶甚至酒杯里剩下的残酒。
同班同学只能带些面包或红薯充作便当,唯有辰郎带的是饭馆的菜肴。动员去工厂干活时,下午三点发的面包,他瞧也不瞧一眼。
未几,轰炸使得一切化作灰烬,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如今化作废墟的饭馆,妈妈丝毫不曾垂头丧气。她穿着豪奢的上衣,下
身却是扎脚裤,诤诤断言道:“瞧瞧,日本已经完蛋啦。这可是海
军说的,准没错!”
爸爸却还唠唠叨叨,在废墟上刨来刨去,将镜头烧歪的照相机、只剩下个框框的煤气暖炉宝贝疙瘩似的收起来。
在“天下茶屋”租了两间屋子。自打辰郎记事以来,第一次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战后,也不知道妈妈托了什么关系,在森小路找到一间类似牛奶店的店铺,摆上了发糕、红薯羊羹,做起生意来。
爸爸又唠叨:“美国人要来了。美国人最喜欢打台球。要是京极那家店还在该多好啊。真他妈的傻!”
他依然割舍不下,还带着辰郎去京极看过。尽管有粗制滥造之嫌,京极一带还是亮起了彩灯,唯有被拆除那一带仿佛黑洞般无人过问,变成了极方便的“公共厕所”。
昭和二十一年,辰郎上中学四年极,如果成绩尚佳,他打算报考旧制第三高等学校。他还是习惯不了大阪,一心想回京都,于是有了这么个奢望。听说停电时,占领军宿舍附近的电灯还是亮着的,他便住到了那一带的同学家里,专心致志地学习。
森小路妈妈的店里,他连脸也不曾露过,只听说十分兴旺。妈妈又像从前一样,给辰郎买过分奢侈的学生装,给他很多零花钱。
“对不起,阿辰呀,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爸爸被忽视,似乎手头拮据,一次一二十块,死乞白赖地向儿子借钱。
他经常到鹤桥、京桥去买私酒浇愁,这一年年底甲醇中毒,一命呜呼了。其实此前情形就有些不妙,早晨起床时,如果不摸摸索索地先用水洗去眼屎,恐怕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人生就此草草收场。
妈妈自然是如释重负,教训儿子道:“落到你爹那种地步,人就算完蛋了。你可得好好学习。要多少钱,娘都会给你的。”
尽管老师说绝非易事,辰郎却固执己见,不肯改变报考三高的志愿,理由之一是,如果去京都念书,就可以不跟妈妈住在一块儿了。
妈妈每天夜里回来时,都满口酒气,有时是乘出租车一直到家门口,和送她回来的男人用听来耳生的语言交谈。不,其实并不耳生,那是耀武扬威地在黑市里招摇过市的语言,是妈妈出生那个国度的语言。妈妈笑得仿佛在打嗝,犹自嘟嘟哝哝地说着那语言,解开衣带,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声响。于是辰郎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枕边便会放着肉包子、紫菜卷寿司、苹果,还有一张百元现钞,这是惯例。
钱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可继续跟妈妈生活的想法却日趋淡薄。
翌年二月,辰郎去京都领取报名表,不想遇上大雪,深及膝盖,而鹅毛大雪犹自往身上涌来。想必是进入考试期,学校放假了,三高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辰郎踽踽独行。辰郎是头一次见到大雪。
如今来到新潟,展现在辰郎眼前的雪却分外坚硬,简直像与那年的雪截然不同的事物。天色渐明,窗外现出了人影。女人们将头上毛毯似的东西放下来,男人则戴着士兵常戴的那种样式的厚皮帽子,人人足蹬长靴.
好像是暖气冷了下来,光脚穿着木屐的辰郎,脚尖生疼,就跟他念京都二中一年级时,在冬天的琵琶湖畔举行抗寒强制军训时一样疼。悒郁的雪云笼罩长空,尽管天已大亮,竟仿佛是暮色苍茫的黄昏,然而久看雪原,再将视线转回昏暗的车内时,因眼底闪闪烁烁地残留着白光,一时间视线模糊。
火车驶入新津,学生装几乎消失了,女学生装取而代之。她们冲进车厢里来,人人身穿扎脚裤.辰郎突然心生厌恶。“新潟该不会没有百货公司吧?”这个不合时宜的疑问油然而生,连辰郎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自己眼下正危难当头,要远赴素不相识、仿佛从天而降的养父母家,哪里还有余裕考虑什么百货店的事!
领好报名表,从三条车站坐上旧京阪铁道的电车。到天满站的票价是三块钱。
电车里空空如也,辰郎坐下,落在身上的雪融化了,上衣和裤子湿漉漉的,不一会儿,在体温的烘烤下,白色的蒸汽从身上漫漫升起。这时,三个女孩子裙袂翩跹,站在车厢门口。是府立一中的学生。她们偶一回首,注意到了辰郎。他宛如刚刚出笼的馒头,浑身弥漫着雾气,那模样一定十分奇妙。于是她们开始哧哧地偷笑。辰郎羞愧不已,血流上涌,可体温上升,雾气愈加弥漫,他手足无措,困窘至极。
辰郎生性晚熟,清晰地意识到女学生的存在,那还是第一次。
妈妈不时会从钱夹里摸出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一一大约是来应募女招待的,问辰郎:“如何?阿辰觉得哪个好?”
满嘴的酒气令辰郎窒息。那女人望上去已二十岁出头了,对辰郎而言简直就是婶婶阿姨。
“都不咋的。”他答道。
“这个孩子说是在今里做艺妓,可还是未脱土气呀.”妈妈嘟哝道。
事后想想,在经营“汉城”的同时,妈妈还曾在千林寻找过酒馆,看来那时候就着手她的计划了。
三月十日,举行三高入学考试。
首先是智力测试。辰郎无从下手,见邻座那位看上去非常适合穿海军军服的学生三下五除二便答完了题目,他的信心更是彻底崩溃,遂放弃了之后的学科考试。
雪已然消失。辰郎来到新京极一看,连从前房屋的旧址上也已经建筑林立,弹子房,摆满了提包、木框和盂兰盆节偶人的礼品店等,鳞次栉比,人流比战前还要多。他怀揣着妈妈多给的零花钱,头一回迈进了“汉城”之外的咖啡馆。
奶油面包、蛋糕、红豆团子,逮着啥算啥,往嘴巴里乱塞。他一边吃一边忖道:三高是考不进啦,复读一年之后再来考得了,不过只怕那终究是空中楼阁。偶尔对着厕所里的镜子看看自己的脸,简直跟死于甲醇中毒的爸爸的脸一模一样,妈妈行事又如此可疑,这样两个人生下的我,怎么可能戴上那神气十足的三高学生帽呢?非得像刚才邻座的那家伙,长着一副精悍的面孔才成。辰郎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与妈妈说起自己打算报考三高时,妈妈开口就说:“那可太好了!三高的学生在女孩子中间可吃香了。从前他们也常常来娘的店里。只要说是从三高考进京都帝大的,甭管多好的人家的闺女都能讨来做媳妇!”她如此这般发表了一通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想。
別人的母亲都身穿颜色偏黑的雅致和服,妈妈却像大姑娘似的,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都怪她不好,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辰郎将考砸后的郁愤一股脑儿归咎于母亲,至于没有她,此刻他恐怕连一粒米都吃不上的事实,则置之不问,管自怀念起爸爸来。
“我想租间房子,住到外边去。”春假结束时,他对妈妈说,想找个地方潜心攻读,来年一准考上高中。一旦夸下海口,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话连篇。
“如果那样对念书有好处,就依你的意思办好了。娘也觉得此地太远,正想搬家呢。”
妈妈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到一间幸免于兵灾的六叠大的房间,然后才像刚刚意识到,问:“洗衣服没有困难吗?”
什么困难不困难,近两年来,操持一切家务事的,还不是辰郎自己。她说每月送来两千块钱的生活费、黑市米和其他物资,所以毫无不便。她自己住进了千林的酒馆,这有利于生意。
一切重新开始,辰郎踌躇满志。然而好景不长,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一个月。
此前他从未跨入过咖啡馆、饮食店内一步,如今他却带着友人在繁华闹市里四下闲逛,吃吃喝喝,没几日便剩不到两分钱。他一路找到妈妈的店里要钱,两三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妈妈也斥责起来:“你不是说要好好念书才住到外边去的吗,怎会要那么多钱呢?”
在一看便知是不良妇女的女人们好奇的注视下,辰郎回嘴说:“这有什么,人家需要钱嘛。”
“你以为钱会自己长出来啊?你瞧娘多辛苦。”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口气。
辰郎忍不住脱口而出:“啥玩意!老鸨!”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妈妈大发雷霆。
辰郎却让人下不了台。“这是什么生意,我都知道!娘你做的不就是这种生意吗?”
一个巴掌无声无息地飞了过来,面颊一阵麻木。这一来辰郎反而轻松了。
“婊子的小孩还进什么学堂?我不念书了!”
正大吵大嚷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阿妈!”
妈妈无事人一般起身便走,将眼镜忘在了身后。辰郎拿起一看,是老花眼镜,便若无其事地揣进口袋,再拉开似曾相识的柜子,从抽屉里偷了翡翠戒指和金戒指。
“少爷,您要回府了吗?”高高的瓷火盆旁,一个女人好像感到浑身火热,在初夏的此时裸露着大腿,问道。
辰郎一口气跑到泷井车站,掏出眼镜,抬脚踩了个粉碎。
在心斋桥的首饰店里,辰郎声称戒指是母亲的遗物,变卖了五千八百块钱,打算用这做本钱独立生活.他先去繁华闹市闲逛一圈,回家的路上,心中暗暗期盼妈妈在家里等着自己,然而全无这种迹象。
未几余款渐少,见天王寺附近的铁板工厂招工,辰郎便去应募。还像模像样地有个面试,问他最尊敬的人是谁。辰郎回答是蜀山人①,见对方莫名其妙,慌忙换成西乡隆盛,遂告通过。然而却因举不出担保人,当场遭拒。辰郎立即陷入窘境,时至如今又不便去千林求救。先是把辞典卖了,幸好快到夏天,于是他接着又把被子、衣服卖给了旧衣铺子——
①蜀山人,日本江户时代著名文人大田南亩的别号。
七月初,房间里太闷热,便跑到了上六车站里。正呆立间,一个矮汉子过来搭腔道:“咋啦?是离家出走的吧?站在这种地方可没好事。要不你到我那儿去?一床被子总是有的。”
那人看上去并不像心怀鬼胎的模样。管他娘的!辰郎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思跟了去。
位于阿倍野的这个房间也是租来的,三叠大的木板房里放着缝纫机,六叠大的房间则像是卧室。
“晚饭我吃的是火锅,还有剩的。你要不要吃?”
天气如此闷热,却门窗紧闭,还吃火锅,连想象一下都会汗流浃背,可是拗不过肚子饿。
“我跟你说啊,这家房东太太每天到了傍晚,就带着女儿到阿倍野溜达。她们到底是做啥生意的呀?”
汉子一头说,一头舔着嘴唇。辰郎心中大体有数,却没答话。
“你是开服装店的吗?”辰郎环顾四周,意在奉承他。
“战争期间在上海开了家店。”
那样的话,他应该有老婆孩子才是,也许是个鳏夫。
“好啦。休息吧。”汉子将锅碗搁在角落里,只铺了一层垫被,“睡下吧。”
好像并没有睡衣可换,于是辰郎脱去衣裤,躺了下来。汉子也紧挨着躺下,未几一通折腾,几乎将辰郎折腾个半死。
待次日早晨醒来,汉子正踩着缝纫机。虽然号称是服装店,其实无非是从黑市买来布料,极为简单地剪剪裁裁,制成秋季和冬季穿的厚夹克,批发给洋货店,以此为生罢了。
“既然起床了,那就对不住了。帮我到纽扣店里去买纽扣好不?”汉子一头忙忙碌碌地踩缝纫机,一头说道。
从此,他每夜被汉子袭扰。
过了两个星期,汉子发话了:“你也出去干点活咋样?晚上就睡在这儿好了。”好像是为辰郎白吃他的饭而心疼。辰郎陡然萌生遭人遗弃的弃妇一般的心情,趁着汉子外出,偷了三件刚刚做好的夹克逃了出去,在阿倍野的旧衣店里变卖了四百五十块钱。
就在旧衣店旁边,贴着占领军专用宾馆招募服务生和衣帽间职工的广告。辰郎寻思试一试又不花钱,便跑去一问,担保证人之类统统不要。所谓宾馆,无非是将幸免于战火的大楼接收过来,改修成与应召女郎幽会的场所而已。日本员工全部住在旁边的窝棚内,二十叠大小的房间里,连地板也没铺,一溜摆着桑蚕棚架似的双层床,只留着仅供一个人通行的过道。
“服务生一个月四百块钱,外带三餐,衣帽间工作五百块钱。”
辰郎问衣帽间是什么,答曰:负责替客人管理行李,把钥匙交给客人,得会说几句英语才成。
于是辰郎决定干服务生。在二楼食堂里负责送啤酒和下酒菜,此外就是捣碎冰块、洗涤杯盘,从下午两点一直站到午夜零点,回到工棚里,疲倦得只想倒头便睡。
“拜托,帮我把这个搬到外边去。”一天,辰郎拿着占领军忘掉的大夹克,正要回去时,一个调酒师搬来两纸箱美国啤酒,说道。
辰郎并不介意,问道:“搬到哪儿?”
“工棚外边,有人等着,你交给他就行了。”
辰郎还以为这也是分内工作,一口应承了下来,其实那是盗卖宾馆物资。只要小心注意不被保安发现,走上五分钟的夜路,就能有两百块钱的进账。不光是啤酒,还有香烟、巧克力和调味料。波本威士忌的数量严格控制,但其他小东西则并不一一核对账目,裹挟在夹克里偷带出去十分容易。
“窃点美国佬的物资也是应该嘛。”好容易逃过了去特攻队的命运的调酒师说道。
的确没有丝毫的罪恶感,然而由于下家的露天摊贩失手,导致他们被一网打尽。由于审讯需要,辰郎被人押着,乘坐市营巴士到曾根崎,走过淀屋桥。途中,见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一脸坦然,只觉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究竟在何处发生了何种误会,竞使自己戴上了手铐。
警察采了指纹,拍了照片后,问:“住在哪儿?”
“没有固定住址。”
“你小子是老手嘛。”警察眼睛一亮。
工作时以为无关紧要,在登记表上填写了租住处的地址,警察顺藤摸瓜,第二天,妈妈便来了,她似乎跟刑警相识。
一个刑警开玩笑道:“真不愧是你儿子啊。”
“快别说瞎话。我跟这个人,”妈妈的食指弯成钩状,“没有关系。”
“这是你娘给你的,你吃不吃?”刑警递过粗糙的紫菜卷寿司。
妈妈无情的话语和冰冷的视线,辰郎都毫不在乎,须臾便将吃食一扫而光。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把我的戒指卖到哪儿去了?要不要请警察顺便也查一查?”
辰郎一言不发。回到囚房后,问因为诈骗被捉进来的不动产商道:“拿了妈妈的东西也算是小偷吗?”
回答是毫不留情的:“那当然啦。就算是母亲,在法律上也是他人。”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辰郎伴着火车的震动,低声哼道。他寻思:我正好相反嘛,不过反正都是一回事。.
车窗外仍旧是一片雪原,农家逐渐增多,过了龟田、沼垂后,人家终于密集起来,房子成排成列,尽管看不到百货大楼,可城市却比想象中要大。伴随着“嗤一一”的一阵蒸汽排放声,火车开始缓速行驶。“叮叮当当”,传来道口的铃声。乘客们一齐站起身,开始从行李架上卸下背囊、包裹。辰郎也缓缓地站起身。养父母应已等在站台上了。
“阿辰你知道吧,你有一个叔叔住在新潟。”隔了一天,上野律师再度出现时,说出了这句出乎意料的话。
的确,辰郎曾经听父母说起过,叔叔在新潟做卡车司机。
“你们兵头家的人,没一个人有份像样的工作。”辰郎记得,爸爸酩酊大醉时,妈妈痛骂他,曾顺便提过。
“听说如今成了运输公司的老板,可了不得啦。”
好像爸爸临死时曾经给这位叔叔写信,诉说战后一家人的情况。恐怕他不曾预料到自己会死于甲醇中毒,但毕竟身体衰弱,自知来日无多,担忧自己死后辰郎的安身之计。.
“这孩子喜爱学习,脑子也不笨,然而考虑到其生身母亲全然不顾孩子,光知道跟男人鬼混,只怕孩子无法成长为正直的人,如果可能,想拜托你收养这孩子。”
恰巧叔叔家中没有孩子,此提议正中下怀。眼看事情就将办妥,爸爸却突然谢世,而妈妈原本就和兵头家的亲戚断绝了往来,此话未有下文。叔叔却不死心,给爸爸的朋友、后来一直住在京都的上野律师写了封信,还附上了爸爸最后的书信,委托上野代为寻访行踪。上野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辰郎此时却正关在少管所里。
“那个生性顽劣的坏小子,正该好好整治整治。”妈妈犹自不依不饶。
上野百般劝解,并转达了叔叔的意思:“若说是支付养育至今的抚养费,未免失礼,不过人家说了,愿意送你一笔谢礼。而且你也该为阿辰的前途着想呀。”
尽管不便明言,但千林一带已然变成了暗娼云集的淫乱渊薮,不花钱打理的话,妓院也难以拉到客人,故听说还有谢礼,妈妈立刻来了劲。
“既然是老朋友你这么说,咱也不能驳你的面子嘛。”她那口气仿佛在施恩与人,还往上推了推老花眼镜。
“阿辰你就不必多考虑了。去了新潟后,只要好好念书就行。”
辰郎想起了念小学时,暑假作业是制作畚箕,那时就是上野帮着做的。如此说来,他们夫妇也没有孩子。
“这话也许没有必要说给你听,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身体不好,做了绝育手术,之后就突然变得争强好胜起来。这话你父亲曾经对我说起过。不过,你不必胡思乱想。上次见面时也一样,她虽然嘴上强硬,还不是带了慰问品,不不,礼物紫菜卷寿司给你了吗?”
在少管所简陋的接待室里,上野律师继续说道:“到了新潟的新家,可不能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了。”
辰郎一听,哇地哭倒在地,随即被带上了汽车,住进了南森叮的旅馆里。
“你这身装扮可不大合适。”上野请女服务生帮忙,弄来一件海军军服的上装、一条铁路工人的裤子,外加一双木屐。
“我帮你把这个拿来了,也许不拿来反而更好吧?”
辰郎一看,是爸爸的照片,那时还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模样。
“还是由我来保管吧。”上野将照片装回了口袋里。
到东京的车票十四块五毛钱,转到新潟九块六毛钱,慢车,三等车厢。一到站,前来迎接的是将成为养父的人,四十二岁,养母三十五岁。养父战争期间赚了钱,现在是个拥有三十辆卡车的运输公司老板。
新泻站的站台上没有雪。然而穿过天桥走出检票口后,辰郎却见不到一个人影。站前一片雪地,虽然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广场的对面,排列着寒酸的平房,与大阪、京都无法相比。
光着的脚趾冷不可耐,正在踏脚取暖,一辆厢型外国车突然停在面前,跳下来一位足蹬长统皮靴的肥胖男子。辰郎吃了一惊,对方却一连鞠了两三个躬。
“啊呀,是阿辰吧?火车晚点,所以我回了一趟家。对不住对不住。”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推进车厢。
汽车一开动,便听见一种未曾听惯的声响,那是防滑链条的响动。开了不足三分钟,驶过一座大桥,随即进入了繁华闹市,经过两家漂亮的百货店。
“那儿是县政府,这里是白山神社。”
辰郎正东张西望,车子停在了坡道下面。
“这里车子开不上去,咱们走着上去吧。”
走了两百来米,左侧现出一座黑门宅第。
“您回来啦一一太太!”女佣人跪在榻榻米上迎客,一面扭头向里面叫唤.
辰郎道:“对不起,请给我一块抹布。”举起肮脏的脚,给催促他进去的养父看。
直至四天之前,蛆虫还曾是唯一的慰藉,此时那形迹已经踪影俱无。
“哎呀,行礼就免了。一定冻坏了吧?这么大的雪。好让人心疼哦。”养母把他招呼到巨大的火塘旁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对啦,先洗澡吧,洗澡。”她兴冲冲地说着,轻盈地跑过走廊。
“来,在这边。从大阪一直坐到这里的吧?洗个澡,就舒服啦。”
辰郎并非没有考虑过初次见面时该如何讲话,然而对方如此嘴快,他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
浴室外传来青年女子的笑声。
“烧不起来呢,怎么也点不着。”
“浇上汽油的话,会不会有危险呀?”
“要不用稻草烧烧看?”
其中一个是养母。辰郎偷偷拉开窗户一望,宽敞的院子里,雪地上挖了个坑,烟往上涌。女佣人不断用竹竿戳弄那烧不着的东西。隐隐约约,看不太真,不过也可辨出是辰郎穿来的海军军服。这时养母拿着废纸篓走来,将废纸扔进去,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来,冒起紫色的烟。
“是啊。又有虱子,又脏,才把俺的内衣之类统统付之一炬了。”
上野律师并没有注意到内衣。辰郎在少管所里就一件衣服,穿了三个月,从来不曾换过,加之自打被那服装店的汉子折腾,内裤上常常不干净。一想到这些都被别人看到了,便觉得无地自容,沮丧到了极点。
辰郎担心洗完了澡就没有衣服穿,心里着了慌,而其实只需略动脑子,就应当知道,人家肯定已经备好了新衣服,但他居然没有想到。
自打爸爸去世后,由别人照顾自己,还是头一回。
“怎么啦?别泡得太久了。该不会饿得昏过去了吧?”养母喊道。.
出来一看,准备了崭新的圆领内衣和一套质地厚实的士兵服。辰郎把腿伸进被炉里,吃了饭。
“你爸爸说,阿辰的头发不像样子,叫你剪短呢。”
听见养母说“爸爸”,辰郎未免吃惊,不过自然没有异议。还以为是要到理发店去剪,谁知道是在廊下摆了只脚凳,再在辰郎脖子上围了片床单,养母亲自拿起了理发推子。
“战争期间,你爸爸的头一直是我给剪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不会剪成狗啃似的。疼的话就说。”
推子走过头上,好似吹过一缕和风,落在地上的头发长得好似女人头发。养母的气息吹拂在颈项上,扶着脑袋的左手手指那般柔软,令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正常的妈妈啊!”
理完发后,用梳子一梳,头皮屑落一地。
“啊呀,不得了!这可得再洗一遍。”
养母又一次把他带回浴室,撩起和服下摆,按住辰郎的脖子,让他俯下脑袋。眼前是养母雪白的脚趾,仿佛凝固的白雪般的肥皂泡沫一层层地落在上面,又被水冲走了。
家中成员有养父逸郎,养母哲子,哲子五十八岁的母亲松江。松江远去四国香川县参拜著名的金刀比罗宫,不在家中。还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佣。十一间房,给辰郎住的,是客厅隔壁的房间。由于养父职业的关系,东西样样充足,库房里放着三大包大米,罐头、砂糖、酒堆积如山。
养父固然也姓兵头,可辰郎在这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之中,能毫不犹豫、轻而易举地融入这个新家,固然是因为哲子的人品和他无拘无束、满不在乎的态度,而且,丰富的食粮,以及由此带来的安定感起了更大的作用。
辰郎离家出走之前,跟妈妈在一起时,从未为一日三餐犯过愁。然而自从爸爸的台球房倒闭,家庭关系变得畸形,尽管不曾明白地意识到,但辰郎一直憧憬着父亲在外挣钱、母亲操持家务那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清晨在门口说声“走好啊”,送养父出门,每星期从养父那儿拿五十块零花钱,这样的生活非常对辰郎的胃口。
辰郎很快便毫无隔阂地喊逸郎为“爸爸”,这是因为在京都生活期间与爸爸是正常的父子关系,只需依样画葫芦便可。但管哲子叫妈妈,辰郎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与生母的差异实在太大,单单比较容貌的话,也许已是半老徐娘的生母更算得上美人胚子。然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却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妓馆老鸨,眼圈乌黑,满脸褐斑。哲子则是逸郎事业成就之后迎娶的,教养甚佳,一望便知是家境上好人家的女子。更何况,动辄立眉竖眼拿爸爸出气、满口酒臭的妈妈和永远不忘薄施脂粉、举止从容、从来不曾粗声说话的哲子一一哲子对生活十分满足,这也是理所当然一一岂可同日而论。其实,辰郎从来没有得到过生母的照顾,面对哲子的关怀,他每次都不知所措。
这年腊月,哲子见辰郎没有像样的衣物,便自己动手,替辰郎缝了一条衬裤。因为平时逸郎里面都是穿兜裆带,所以哲子不得要领。而辰郎觉得让哲子为自己缝内衣已经十分尴尬了,哲子还叫他穿给她看看。
辰郎很难为情。“行了。缝得太好了。”
然而哲子硬让他把裤子脱下来。“要什么紧啊,我是你妈妈呀。”
是啊,在妈妈面前,任如何撒娇也没有关系。从前念小学时,看见同学死乞白赖地缠着妈妈买玩具,话说得很不中听,辰郎觉得不可思议,暗忖自己如何才能那般撒娇。可妈妈却总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便把钱给了他。有一次他说钱不够,妈妈便声音尖锐地训斥道:“甭跟我撒娇!去跟你爸爸说去!找你那好吃懒做的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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