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侏儒的话

_2 芥川龙之介(日)
  一切社交都理所当然地需要虚伪。如果丝毫不加虚伪,对我们的朋友知己倾吐我们的衷情,那么哪怕是古代的管鲍之交②,也不能不产生破绽。姑且抛开管鲍之交,我们都或多或少对我们的亲密的朋友有些憎恶或轻蔑。但是,憎恶在利害面前也会收起锋锐,并且轻蔑也日益使人恬然地倾吐虚伪。因此,为了和我们的知己朋友结成最亲密之交,相互都必须具有最完善的利害和轻蔑。这不论对什么人都是最困难的条件。否则我们老早就会成为富有礼让的绅士,世界也许老早就出现了黄金时代的和平。
  
  ② 指中国春秋战国时期,齐国管仲和鲍叔的知己之交。
   
琐事
  为了使人生幸福,需要喜爱日常琐事。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到无尽的甜美。
  是为了使人生幸福吗?——但是喜爱琐事也必然为琐事所苦。跳进庭园前古池里的蛙,可能打破了百年忧愁。但是,跳出古池里的蛙也可能带来了百年忧愁。哦,芭蕉的一生是享乐的一生,同时不论在谁的眼目中也是受苦的一生。我们为了微妙的快乐,一也必须遭受微妙的痛苦。
  为了使人生幸福,也必须为日常琐事所苦。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受到坠入地狱的痛苦。
   

  在神的一切属性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
   

  我们发现了咒骂神的无数理由。然而,不幸的是日本人对全能的神没有相信到值得咒骂的程度。
   
民众
  民众是稳健的保守主义者。制度、思想、艺术、宗教——举凡一切,为了使民众喜爱,必须披上前代的古色。所谓民众艺术家不为民众所喜爱,这并不是他们的罪过。
   

  发现民众的愚蠢,并不值得夸耀。但是,发现我们自己也是民众,倒的确值得夸耀。
   

  古人以愚民为治国之道,结果似乎使民众更愚蠢了——或者往往不知为什么却使民众聪明起来。
   
契诃夫的话
  契诃夫在笔记里论到了男女的差别:“女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从事女人的工作;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离开女人。”
  但是,契诃夫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男女双方随着年龄的增长,自然而然停止了和异性的关系。这是三岁孩子也都明白的道理。不仅如此,与其说是男女的差别,倒不如说表示了男女没有差别。
   
服装
  至少女人的服装是女人本身的一部分。启吉之所以没有落到诱惑里去,当然是因为依仗了道义心的缘故吧。但是把他诱惑了的女人,是借穿了启吉妻子的衣服。如果不借衣服穿的话,启吉也可能不会那么轻松地逃脱出诱惑之外。
  注:见菊池宽的《启吉的诱惑》。
   
处女崇拜
  我们为了寻找处女作妻子,而在选择什么样的妻子上不知遭到多少滑稽可笑的失败,现在逐渐到了对处女崇拜可以闭目不视的时刻了。
   

  处女崇拜是在知道是处女的事实之后才发生的,也就是说,比起率直的感情,则更重视琐碎的知识。因此,可以把处女崇拜者称之为恋爱上的玄学者。一切处女崇拜者的露出某种严峻的姿态,也许不是偶然的。
   

  诚然,对似乎是处女的人的崇拜和处女崇拜是不同的。把这两者看作同义语的人,可能是过分轻率地看待了女人的演员的才能。
   
礼节
  据说有一个女学生问我的朋友这样一件事:“接吻的时候是闭着眼睛呢,还是睁着眼睛?”
  所有女学校的教学中没有关于恋爱礼节的教育,对这一点我和这个女学生一样深感遗憾。
   
贝原益轩①
  
  ① 贝原益轩(1630-1714),日本江户时代初期的思想家,对本草学、医学也有研究。
  我在小学时代曾经学过贝原益轩的逸事。益轩曾经和一个书生同坐在一只摆渡上。书生为了显示才华,滔滔不绝地谈论古今的学术。但是,益轩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倾听着。不久,船靠岸了。按照惯例,船客临别时要通报自己的姓名。书生这时才知道是益轩,便在这一代大儒面前,忸怩地对自己方才的傲慢表示道歉。——这就是我学过的逸事。
  当时我在这个逸事里发现了谦让的美德。至少为了发现,我确实作了努力。然而现在不幸的是我丝毫教训也没有发现。这个逸事使今天的我仍多少产生兴趣,仅仅是因为我有如下的看法:
  一、始终沉默不语的益轩的侮蔑是多么辛辣之极呀!
  二、看到书生的羞耻而以为快的同船的乘客的喝彩,是多么庸俗之极呀!
  三、益轩所不懂得的新时代的精神,在年轻的书生的高谈阔论中,讲得多么泼辣和令人鼓舞呀!
   
一种辩护
  某新时代的评论家在“猬集”的语意上,使用了“门可罗雀”的成语。“门可罗雀”的成语是中国人创造的。日本人使用它时,没有理由必须继承中国人的用法。假如通用的话,比方说形容“她的微笑好像门可罗雀”,也是可以的。
  假如通用的话——万事都出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通用”上。譬如“自我小说”不也是这样吗?Ich-Roman①的意思,是用第一人称的小说。那个“我”并不一定指作家本人。但是,日本的“私小说”中的我,往往就是作家本人。不,只要人家认为这是作家本人的经历之谈,甚至把第三人称的小说也叫作“私小说”。这当然是无视德国人的——或者无视整个欧洲人用法的新的例子。然而全能的“通用”却赋予这个新例子以生命。“门可罗雀”的成语也许早晚也会同样产生意外的新例子。
  
  ① 德语:第一人称小说。
  这么说某评论家并不特别缺乏学识,只是稍微过急地在主流之外寻找新例子。这个评论家所受到的嘲笑——总之,一切先觉者经常都得甘居薄命。
   
限制
  就连天才也各自受到难以超越的限制的约束。发现这个限制,不能不使人感到某些寂寥。但是,一转念却又使人感到亲切。就好像明白了竹子是竹子,常春藤是常春藤。
   
火星
  问火星上有没有居民,就是问我们的五官是否感到有无居民的问题。然而生命并不只是以我们五官的感觉作为必备的条件的。假如火星的居民能超越我们的五官而得以存在的话,他们一群人也许会在今天夜晚随着使法国梧桐叶子枯黄的秋风一起到银座来了。
   
Blaogui①的梦
  
  ① 即布朗基(1805-1881),法国革命家;空想共产主义者。
  宇宙之大是无限的。然而,创造宇宙的只有六十几种元素。这些元素的结合尽管非常之多,但是终究脱离不了有限。就是说这些元素在创造无限大的宇宙时,尽管尝试着一切的结合,而这一切的结合却也只能是无限的反复。因此,我们栖息的地球——作为这些结合之一的地球,当然不限于是太阳系的一个行星,而存在于无限之中。在这个地球上的拿破仑在马伦哥战役中取得了全胜。但是,在茫茫太虚里悬浮着的其他地球上的拿破仑,可能在同一的马伦哥战役中遭到了惨败……
  这就是六十七岁的布朗基所梦想的宇宙观。这理论是不容辩驳的。当布朗基在牢狱中写下这一梦想时,对一切革命都绝望了。这件事至今不知怎么的仍然在我们内心深处渗透下寂寞。梦已从大地上消失,我们为了寻求安慰,必须移向几万亿英里外的天上——移向悬在宇宙之夜的第二个地球上的光辉灿烂的梦境。
   
庸才
  庸才的作品即便是大作,也必然像没有窗子的房屋。它对展望人生一点好处也没有。
   
机智
  机智是缺少三段论法的思想,它的所谓“思想”是缺少思想的三段论法。
   

  嫌恶机智的念头产生于人类的疲劳。
   
政治家
  政治家比起我们这些门外汉,在政治上可夸耀的知识,只是些琐碎的知识,毕竟和关于某党首脑戴什么帽子的知识差不多。
   

  所谓“马路政治家”是没有上述知识的政治家。如果论到见识,不一定比政治家差。并且在富有超越利害的热情上,常常比政治家还要高尚。
   
事实
  然而,琐碎事实的知识常常是民众所喜爱的。他们最希望知道的不是爱情为何物,而是想知道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武士游方学艺
  我一向认为武士游方学艺,从来都是向四方的剑客拜艺,磨炼自己的武艺。然而,今天看来,实际上是为了要发现天下没有和自己相比的强者。——《宫本武藏传》读后感。
   
雨果
  像遮蔽住全法国的一片面包。然而不管怎么想,黄油抹得并不充分。
   
陀思妥耶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充满了一切滑稽的画面。不过这些滑稽画面的大部分,无疑是使恶魔也会感到忧郁的。
   
福楼拜
  福楼拜教给我的是也有美的寂寞。
   
莫泊桑
  莫泊桑像冰。有时也像冰糖。
   
爱伦·坡
  爱伦·坡在创作斯芬克司①之前,研究过解剖学。使爱伦·坡的后代震惊的秘密是这个潜心的研究。
  
  ① 斯芬克司即古埃及的一种石雕狮身人面像,也指希腊神话中的带翼狮身女怪。
   
森鸥外
  鸥外先生毕竟是一个军服上佩剑的希腊人。
   
某资本家的理论
  “艺术家卖艺术,我卖蟹罐头,没有特别的不同,可是艺术家在谈到艺术的时候,自以为是天下的瑰宝。假如效仿那样的艺术家,我对六角钱一听的蟹罐头当然也应该骄傲了。不肖行年六十一,还不想有一次艺术家那样无聊的狂妄自大。”
   
批评学——致佐佐木茂索①君
  
  ① 佐佐木茂索(1898-1966),日本小说家,《文艺春秋》杂志的编辑,后任社长。
  在一个美好天气的午前。变成博士的Mephistophefes②站在某大学的讲台上讲授批评学,而这个批评学并不是Kant③的Kritik④或其他。只是讲怎样从事小说和戏剧批评的学问。
  
  ② 即靡非斯特,参看本书第三六二页注④。
  ③ 即康德(1724-1804),德国哲学家,着有《判断力批判》、《纯粹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等。
  ④ 德语:批判。
  “各位,上周我讲的相信大家都明白了,今天我要进一步讲‘半肯定论’。什么叫作‘半肯定论’呢,正如字面上所表现的那样,是对某一作品肯定一半艺术价值的批评方法。但是这‘一半’应该是‘更坏的一半’。在这个批评方法中,肯定‘更好的一半’是很危险的。”
  “譬如让我们在日本樱花上运用这个方法来看看吧。樱花‘最好的一半’是花色和花形的美,然而就运用这种批评方法来说,与其肯定‘最好的一半’倒不如肯定‘最坏的一半’——那就是必须肯定樱花的香味了。总之,我们必须作出这样的结论:确实有香味,但毕竟是如此而已,假如万一取代‘最坏的一半’而肯定‘最好的一半’,会出现什么破绽呢?‘花色和花形确实美。但毕竟是如此而已’——这丝毫也没有贬低樱花。”
  “批评学当然是在于怎样贬低某小说或某戏剧的问题。而今天在这里没有必要去讲。”
  “那么这个‘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究竟是根据什么标准来区别的呢?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必须回到我们经常讲到的价值论上来。价值并不像古代所信仰的那样存在于作品里,而是存在于鉴赏作品的我们的心中。就是说‘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必须是以我们的心为标准的——或者说必须以一个时代的民众喜爱什么为标准来加以区别。”
  “譬如现在的民众不喜爱日本式的花草,就是说日本式的花草是坏的。又如现在的民众喜爱巴西的咖啡,也就是说巴西的咖啡的确是好的。某作品的艺术价值的‘更好的一半’或‘更坏的一半’,当然也要按这种例子来加以区别。”
  “不运用这个标准,而去追求真呀,善呀,美呀等等标准,那是最滑稽的时代错误了。诸君应该扔掉染红的麦秸帽子那样的旧时代。善恶超越不了好恶,好恶即是善恶,爱憎即是善恶,——这并不限于‘半肯定论’,假如诸君有志于搞批评学,这个法则是不能忘记的。”
  “‘半肯定论’大致如上所述,最后我想促请各位注意的,是‘如此而已’这句话。‘如此而已’这句话是必须要使用的。第一,既然是‘如此而已’,那么‘如此’确实是肯定‘最坏的一半’。但是第二,它又确实是否定‘如此’以外的东西的。就是说‘如此而已’这句话是颇富于一扬一抑之趣的。但是,更微妙的是第三,‘如此’在隐约之间否定了艺术的价值。虽说是否定,却并没有说明为什么否定,只是意在言外罢了,——这是‘如此而已’这句话的最显著的特点。明显而又含混,肯定而又否定,这就是真实的‘如此而已’的含义。”
  “我认为这个‘半肯定论’比起‘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来,是更容易取得信任的。‘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上周我已经讲过了,为了慎重起见我再简略地重复一遍。那就是把某作品的艺术价值,从其艺术价值本身加以全盘否定的批评力法。譬如为了否定某悲剧的艺术价值,想想对悲惨、不快、忧郁等等的责难就明白了。责难反过来运用,也可以咒骂某悲剧缺少幸福、愉快、轻松等等。所谓‘缘木求鱼论’指的是从反面所讲的一种情况。‘全盘否定论’或‘缘木求鱼论’虽然淋漓尽致,有时却可能招来偏激的怀疑。但是‘半肯定论’由于承认某作品一半的艺术价值,容易受到公平的对待。”
  “这里,我把佐佐木茂索的新着《春天的外套》当作练习题,下周请用‘半肯定论’对佐佐木氏的作品加以分析。(这时一个年轻的学生提问说:‘先生,不准用全盘否定论吗?’)不,‘全盘否定论’的分析至少暂时先停停再说。因为不管怎么样,佐佐木氏是有名的新作家,所以仍限于用‘半肯定论’的方法分析……”
  一周以后,取得最高分数的答案揭晓如下:
  
  写得真是巧妙。但,毕竟是如此而已。
   
父母和子女
  双亲养育孩子的方法是否正确是有疑问的。诚然牛马也是被双亲养育起来的。但是,在自然的名义下为这种陋习作辩护,确实是双亲的任性了。如果在自然的名义下可以为任何陋习辩护的话,那么首先我们就要为未开化民族的掠夺婚姻而辩护。
   

  母亲对子女的爱是最没有利己心的爱。但是,没有利己心的爱,不一定是养育子女的最好的方法。这种爱对子女的影响——至少影响的大半,或者是使之成为暴君,或者是使之成为弱者。
   

  人生悲剧的第一幕,是从做父母子女开始的。
   

  古代有很多父母重复这样一句话:“我终究是个失败者,可是应该使这孩子得到成功。”
   
可能
  我们是不能为所欲为的,只能做办得到的事。这不限于我们个人,我们的社会也是一样。也许神也不能按照自己的愿望创造这个世界。
   
穆尔①的话
  
  ① 乔治·穆尔(1852-1933),爱尔兰小说家、批评家、剧作家。
  乔治·穆尔在《为我死去的我的备忘录》里夹进了这样一句话:“伟大的画家对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并且决不让自己的署名两次出现在同一场所。”
  当然“决不让自己的名字两次出现在同一场所”,是任何画家也办不到的。但这是用不着指责的。我感到意外的是“伟大画家对自己署名的地方非常慎重”这句话。东方画家对落款的地方从来就是不曾轻视的。请注意落款的地方等等,是陈词滥调。当我想起特地提笔讲这件事的穆尔,就不由得感到东西方的差别。
   
大作
  把大作和杰作混同起来,确实是鉴赏上的物质主义。大作只不过是工钱的问题,比起米开朗琪罗①的壁画《最后的审判》来,我更喜爱六旬开外的伦勃朗的自画像。
  
  ① 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画家。雕刻家、建筑家和诗人。
   
我喜爱的作品
  我喜爱的作品,——文艺作品归根结蒂是可以通过它来感受到作家其人的作品;人——具备了头脑、心脏、官能感觉的一个具体的人。但是不幸的是多数作家都是缺少某一部分的残废者(当然,有时对伟大的残废者也不能不为之钦佩)。
   
看《虹霓关》
  不是男人捉女人,而是女人捉男人。——肖伯纳在《人和超人》里曾把这个事实戏剧化了。然而把这个戏剧化了的并不是从肖伯纳开始的。我看了梅兰芳的《虹霓关》,才知道中国已经有注意到这种事实的戏剧家。不仅如此,在《戏考》这本书里除《虹霓关》之外,还记载了女人运用孙吴兵法和使用剑戟来捉男人的不少故事。
  《董家山》的女主角金莲、《辕门斩子》里的女主角桂英、《双锁山》里的女主角金定,都是这样的女豪杰。看那《马上缘》的女主角梨花,她不仅把她所喜爱的年轻将军从马背上捉下来,并且不顾对方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硬是和他结了婚。胡适先生曾对我说:“除了《四进士》,我对全部京剧的价值都想加以否定。”但是这些京剧至少都是富有哲学性的。哲学家的胡适先生在这个价值面前,难道不应该把他的雷霆之怒稍微缓和一些吗?
   
经验
  只依靠经验,就和不考虑消化而只依靠食物是一样的。同时经验空空如也而只依靠能力,也和不考虑食物而只依靠消化是一样的。
   
阿基里斯①
  
  ① 阿基里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除了没有浸水的脚踵外,他周身刀箭不入。《伊利亚特》描写,在特洛伊战争中敌人用箭射中他的脚踵,把他杀死。因此有成语“阿基里斯的脚踵”,意即致命弱点或薄弱环节。
  据说希腊英雄阿基里斯只有脚踵是致命处。——也就是说为了了解阿基里斯,就必须了解他的脚踵。
   
艺术家的幸福
  最幸福的艺术家,是晚年得名的艺术家。从这一点看,国木田独步并不是不幸的艺术家。
   
老好人
  女人经常不愿意丈夫当老好人。但是男人却经常希望朋友当老好人。
   

  老好人首先像天上的神。第一,可以讲讲高兴的话;第二,可以倾诉不平;第三——有他没他无所谓。
   

  “憎其恶而不憎其人”,实行起来并不难。大多数孩子对大多数父母规规矩矩地实践了这条格言。
   
桃李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①这诚然是智者之言。主要的不是“桃李不言”,实际上是“桃李如不言”。
  
  ① 语出《史记·李将军传》。
   
伟大
  民众喜爱被人格和事业的伟大所笼络。但是,从来都不喜爱面对伟大。
   
广告
  十二月号《侏儒的话》中的《致佐佐木茂索君》,并不是贬低佐佐木君的。是嘲笑不承认佐佐木君的批评家。用这件事做广告,也许蔑视了《文艺春秋》读者的头脑。但是,某批评家实际上认为那是贬低佐佐木君的。听说这个批评家也有不少追随者,因此想刊登这个广告。把这件事公开并不是我的本意。实际是前辈里见弴①君动员的结果。请对这个广告表示愤怒的读者去责难里见君吧。
  
  ① 里见弴(1888-1983),日本小说家。
                      《侏儒的话》的作者
   
补充广告
  前揭广告中说的“责难里见君吧”,当然是我的玩笑。实际上不加责难也是可以的。我在敬佩以某批评家为代表的一团天才之余,变得比平时多少有点神经质了。
                      同上
   
再补充广告
  前揭补充广告中说:“敬佩以某批评家为代表的一团天才”,当然是反语。
                           同上
   
艺术
  画力三百年,书力五百年,文章之力千古无穷,这是王世贞②说的话。但是根据敦煌发掘品看,书画经历了五百年后,依旧保持着力量。而文章能不能在千古无穷中保持住力量却是个疑问。观念不能超然存在于时代支配之外。我们的祖先在“神”这个词里仿佛显现着衣冠束带的人物,而我们在同样的词里显现着留长须的欧洲人。这也并不限于神是这样,不论在什么现象上都可以出现的。
  
  ② 王世贞(1526-1590),中国明朝文学家。嘉靖进士,官至南京刑部尚书。
   

  我记不得在什么时候看到过东洲斋写乐①的肖像画。那画里的人物把画着绿色的螺钿工艺风格的扇面展开在胸前。这当然是为了增强整体色彩的效果的。但是,当用放大镜看时,涂上的绿色是产生铜绿的金色。我确实为写乐所画的这幅肖像画的美所感动。然而我的感动确实又和写乐捕捉的美不同。我觉得那种变化在文章里也会产生的。
  
  ① 写乐是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浮世绘画家,号东洲斋。
   

  艺术和女人一样。为了使人看上去最美,一定要包围在一个时代的精神气氛和时髦中。
   

  不仅如此,艺术在空间还必须带着轭木。为了喜爱一国国民的艺术,就必须了解一国国民的生活。在东禅寺受到流浪武士袭击的英国特命全权公使鲁瑟福德·奥尔柯克②爵士认为,我们日本人的音乐使人感到的净是噪音。他的《驻日三年》里有这样一段话:“我们在上坡的路上,听到近似夜莺的黄莺声。就是说,日本人教黄莺学唱歌。如果这是真的话,实在令人惊讶。原来日本人不会自己教音乐。”(第二卷第二十九章)
  
  ② 鲁瑟福德·奥尔柯克(1809-1897),英国外交官。
   
天才
  天才和我们只有一步的间隔。为了理解这一步,我们必须懂得百里路的一半是九十九里的超数学。
   

  天才和我们只有一步的间隔。同代常常不明白这一步有千里之遥,而后代人又对这千里的一步全然不解。同代因此而扼杀天才,后代则又因此而在天才面前焚香。
   

  民众对于承认天才的吝啬,是难以置信的。而这种承认方法却常常又是颇为滑稽的。
   

  天才的悲剧在于获得“小巧玲珑的舒适的声誉”。
   

  耶稣:“我虽吹笛,汝等不舞。”
  彼等:“我等虽舞,汝勿满足。”
   
谎言
  我们不论在什么场合,对于不拥护我们利益的人,是不能投以“神圣的一票”的。那种取代“我们的利益”而调换为“天下的利益”,是整个共和制度的谎言。我认为这种谎言就是在苏维埃政权下也不可能消灭。
   

  组成一体,而采用两种思想,假如玩味一下接触点,那么各位将会发现自己是如何受着多数谎言的养育了,因此一切的成语常常就是一个问题。
   

  赋予我们社会以合理的外观的,事实上难道不是由于那种不合理的——那种非常过于不合理的原因所造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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