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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川小鬼

_5 茂吕美耶(日)
  其六
  鸭川十七条荷尔摩
  
  集合场所是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的二楼,因为时间是下午三点,所以没有事先安排座位,四个社团共四十人,每人各取一个坐垫,找自己喜欢的位子坐下来。我和芦屋各自坐在会场的两个角落,集合期间,视线一次都没有交会过。
  早良京子坐在芦屋的后面,两旁是松永和坂上。早良京子对我是怎么样的看法?那天的事,她又是如何告诉芦屋的?她知不知道芦屋来我住处痛扁我的事?满心的疑问如泉水般涌现。但是,在芦屋的强力戒护下,我玩没有机会与她交谈,也无法为那天的失态向她致歉。
  集会时,由京大青龙会会长提出“第十七条”议案,正式决定举行“鸭川十七条荷尔摩”。
  接着发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概要,亦即从暑假结束后的九月开始,比赛采淘汰赛的方式,进行每组各参加三战的荷尔摩。依照这个方式,就是由新诞生的八组(四所大学×两组)加入战斗。败部队伍在败部之间自行排名,最后以三战的战绩决定第一名到第八名的名名次。
  集会最后,四位会长发表特别声明,希望这次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只是特殊形态,从明年起能恢复原来的荷尔摩,他们在特地追加了这段发言后就散会了。
  集会结束后,我在原地等跑去上厕所的高村。
  “安倍,走吧!气氛不太好。”
  高村神情凝重地回来了。
  “我在厕所听到其他大学成员之间的谈话,他们好像都很不爽这件事。”
  我想也是,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对其他大学的人来说,这种事再麻烦不过了。他们没有人想这样,却因为京大青龙会的提案,所以社团被迫一分为二。
  “也难怪他们会生气,看来我们还是赶快离开这里才是上上策。”
  我站了起来,和高村匆匆离开了二楼。下楼梯时,高村的发髻像另一种生物似的,在我面前摇来晃去。因为他剃了个干净的月代头,所以走在三条大桥上时,都会有外国观光客大叫“武士!”而找他一起照相,俨然变身为受欢迎的人物。
  当我正从玄关旁的鞋柜拿出鞋子时,阿菅学长从走廊前的布帘探出头来说:
  “安倍,过来过来。”
  他从布帘缝隙向我招收,我只好让高村先走,把鞋子放回鞋柜后,走向阿菅学长。
  在布帘的后面是厨房重地,一个老人坐在中央的钢制大调理台前。
  “店长,我带安倍来了。”
  阿菅学长把我拉到被称为“店长”的男人面前。戴着白色厨师帽、围着围裙,正看着摊开在调理台上的账本的老人,抬起了头。
  “他是平时很照顾我们的‘贝罗贝罗吧’的店长。说起来,店长就像荷尔摩的裁判一样,是我们的老前辈,参与荷尔摩将近五十年了。”
  “严格来说是五十一年。”店长把黑框眼镜放在账本上,“啊,都过了这么多年,我的数学还是很烂。”他把手指放在眼皮上转圈子按摩着。
  “店长在学生时代也玩过荷尔摩,毕业后继承老家的居酒屋,一直在这个地方担任‘通告人’。”
  “通告人?”
  听到这个生疏的名词,我不由得反问。
  “嗯,你们每次去吉田神社时,那些家伙都会在那里等你们吧?可是平常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那是因为我会事先把荷尔摩相关行程告诉店长,店长再去八坂神社做‘通告’。京都地下有纵横交错的通道,称为‘龙穴’,那是以八坂神社为中心,连接所有神社的通道。那些家伙就是在被通告的日子,经由龙穴出现在各个氏神社。我说的没错吧?店长。”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店长又戴上眼镜,合上账本,把老旧的算盘压在上面。
  “你在八坂神社是如何传达指示给那些家伙的呢?可以告诉我了吧?”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只能说,我还多知道一些你们不知道的用语。”
  店长扬起嘴角,委婉地岔开了阿菅学长的追问。
  我在一旁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心里恍然大悟——哈,原来这里是荷尔摩主帅经营的居酒屋啊!难怪我们可以动不动就在这里举办宴会,或是像今天这样,什么东西都不点,简直把这里当成民众活动中心使用。但我还是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他找我来这里做什么?
  “那么,店长为什么会突然想见安倍呢?你是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吧?”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我的疑惑,阿菅学长把手搭在我肩上,适时提出了疑问。
  “因为相隔五十年了。”
  “咦?”
  店长摘下厨师帽,小心抚平稀疏的头发之后,再把帽子戴上。
  “那是我大三时的事了……我们同伴之间也是因为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引发纷争,于是我带头强行提出第十七条的议案。这次的‘第十七条’提案,还是继那次之后的第一次,所以我想见见发起人的样子。”
  这段意想不到的话,听得我和阿菅学长面面相觑。
  “因为你的关系,我不得不免费提供场所,今后还得增加前往八坂的次数,真的是越来越忙啦!明年我就七十岁了,你们也替我想想嘛!”
  被他锐利的目光狠狠一瞪,我和阿菅学长慌忙低下头说:“对不起。”
  “唉,算啦!我也没资格说你们……不过,有件事你们要小心点。”店长突然压低了声调,“你们不觉得太简单了吗?”
  “咦?”
  我猛然抬起头来,发现店长正直视着我。
  “只要一个社团,而且只要其中五人赞成,其他大学就得遵从‘第十七条’的规定,你们不觉得条件太简单了吗?”
  没错,我也这么想过。但是,门槛当然是越低越好,也因为这样,我才会决定实行“第十七条”。
  “也就是说……”店长用看不出已经七十岁的光滑指尖,咚咚敲了敲账本的皮封面说,“你被设计了。”
  “被设计了?被谁?”阿菅学长不安地问。
  但是,店长只是眼神缥缈地看着阿菅学长,什么也没说。
  
  我和阿菅学长沿着鸭川河岸一起骑自行车回家。离开“贝罗贝罗吧”后,阿菅学长一直满脸困惑地思考着什么。
  到丸太町的十字路口时,阿菅学长突然问我:
  “安倍,你以前见过店长吗?”
  “没有,第一次。”
  “我想也是……”
  阿菅学长皱起眉头,按了按盖子已经脱落的自行车铃。
  “很奇怪,我从来没有在店长面前提起过你的名字。因为怕引发什么事端,所以也没有告诉其他大学的会长是谁发起了‘第十七条’的提案,甚至还交代过你们不要说出来,不是吗?可是,今天店长却突然叫我把你找来……”阿菅学长偏着头,一副无法释怀的样子,但是很快又说,“总之,‘第十七条’能顺利提案通过,实在太好了。”他勉强挤出笑容,拍了拍我的肩膀。
  店长在厨房说的话搞得我们心里七上八下,但是,我们彼此都没有提及这件事。和阿菅学长道别之后,我骑向了自己的住处。
  
  ☆
  
  没过多久,我就了解店长话中的意思了。
  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宣告“第十七条”正式通过的第二天,我很快就体验到了那句话的意思了——而且是刻骨铭心。
  那是祗园祭宵山前三天的夜晚。
  就跟一年前在这个鸭川河岸遇到早良京子的那天晚上一样,我又躺在长椅上睡觉了。因为受不了连续五天的热带夜,我冲出了住处。直到现在,我屋里还是没装空调,惟一仰赖的电风扇最近也完全起不了作用。躺在跟房里差不了多少河岸湿气中,我考虑着或许差不多该买台空调了。
  这时候,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乘风而来,拖着长长余韵的声音,乍听之下很像是人的悲泣声。我反射性地爬起来,环顾四周,河岸一片漆黑,不见半个人影。
  与一年前的感觉多么似曾相识啊!我在心中这么喃喃念着,再度环视周围。当然,隔壁长椅上并没有嘤嘤哭泣的女生。
  当我把眼睛转向丸太町桥上时,视线顿时定住了。
  在车子络绎不绝、路灯煌煌照亮的丸太町桥正中央,有个奇怪的东西摇晃着。
  我从长椅站起来,边盯着那个东西,边走向丸太町桥。跟人差不多大的黑影在桥上摇来晃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浓度明显增加,刚才还可以看到背后的路灯柱子,现在已经被影子遮住看不见了。
  一股莫名的不祥感觉涌上心头,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跑了起来。我一口气从河岸冲上了阶梯。跑到丸太町桥上时,我整个人愣在那里。
  黑色火焰燃烧着。
  约一米半高的黑色火焰,在步道正中央袅袅摇摆着。
  我握紧栏杆,胆战心惊地踏出步伐,又听到了凄厉的惨叫。
  那个惨叫声无疑是从黑色火焰中传出来的,那不是人类的惨叫,而是比人类更粗野、呼吸更急促的“怪物”的吼叫。黑色火焰仿佛在呼应惨叫般,波动得越来越激烈,叫声也越来越刺耳,逐渐变得疯狂。
  “吱吱吱……”
  这时,我注意到惨叫声中夹杂着熟悉的细微声音。
  瞬间,我知道眼前的东西是什么了。
  那不是火焰。
  那是——小鬼们,一身黑的小鬼们,密密麻麻地缠住了“某个东西”。被缠住的“某个东西”拼命挣扎,企图拜托小鬼们,所以看起来才会像一团火焰。
  “吱吱吱吱……”
  小鬼们的声音像流水声似的传入了我耳里。
  这时,教人不由得想捂住耳朵的尖锐惨叫声传遍整座丸太町桥,同时响起什么东西被不断撕扯的声音、水花四溅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被折断的嘎吱声——然后,惨叫声突然停了。
  “吱吱吱吱。”
  黑色火焰被小鬼们吵闹喧腾的声音重重包围,有如溃散般在步道上缓缓扩散开来。
  我脚步颤抖地往前走。
  黑影仿佛被吸了进去似的,从步道的柏油路面上消失了。当我到达现场时,仅剩的那几只小鬼也快从地面消失了,模样跟我所见过的任何小鬼都不一样。虽然大小、形状一样,但是穿着我不曾见过的紫色破衣。最奇怪的是它们的肤色,手、脚、脸都像涂上了夜色般的漆黑颜色,给人极邪恶的感觉。
  最后一直小鬼目不转睛地抬头看着我,像是在跟我挑衅一样,扑碌碌地抖动着扭绞处,然后咻一声从夜色覆盖的地面消失,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柏油路。
  我靠着栏杆,抹了把脸,这才发现手心满是湿黏的汗水,闷热的风粗鲁地拂过脸颊。我久久无法动弹,只见出租车悠哉地从我面前驶过。
  
  第二天,我一个人来到了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
  虽然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我还是拉开了入口的格子门走进去。在玄关处撞见了抱着啤酒箱的店员,但是店员没有任何反应,径直上了二楼。
  我把鞋子放进鞋柜,走向厨房。
  钻过布帘,便看到与昨日相同的景象,店长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厨房中央,看着账本。
  “呃……对不起。”
  我一出声,店长便抬起了头。眯起眼睛确认是我后,他向我招了招手,用平静的语调说:
  “哟,你来了啊!很好,进来吧!”
  他合上账本,站了起来,从厨房角落里拿来一张圆板凳。
  “来,坐吧!”
  我道谢后,在店长面前坐下来。
  “你是不是……看到那个了?”
  店长从调理台拿起卖茶的杯子,问我。
  “是的……”
  店长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来意,我把昨天在丸太町桥上看见的东西告诉他,这期间,他只是盯着夹在两手间的卖茶杯子。
  “跟我那时候一样……”
  店长叹一口气,喝了口卖茶。
  “那是什么?”
  “被解放了。”
  “解放?”
  “当然,实际上是怎么样,谁也不知道……就跟荷尔摩其他的事情一样。不过,根据我的猜测……‘第十七条’说不定是类似塞子的东西。”
  “塞子?”
  “对,一旦通过‘第十七条’,那些家伙就被解放了。至于是它们主动现身,或纯粹只是你看得见它们,可就无从得知了。唉!无论如何,结果都一样,就是你拔掉了塞子。”
  “今后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也不会发生。”店长说得很干脆,轻轻摇了摇头,“那些家伙毕竟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你只是每天晚上都会听到某种东西被那些家伙袭击的惨叫声——就只是这样。”
  我茫然地听着店长说的话,心想这回闯下了大祸,一股麻痹感在大脑里迅速蔓延开来。
  “店长……你现在已经看不见那东西了吗?”
  “幸亏看不见了。不过,都五十年了,偶尔还是会梦见,是很讨厌的梦。”
  “请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店长挤出眼角皱纹,微微一笑说,“只要赢了第十七条规定的荷尔摩,那些家伙就会再被封印。”
  “如果赢不了呢?”
  “不知道,我只能告诉你我个人的经验。”店长直视我的双眼,伸出一根食指说,“有一点你一定要记住,那就是千万不能小看荷尔摩,你正在跟一群可怕的家伙打交道,最好不要惹火它们。”
  就在围着围裙的男人抱着食材袋子走进厨房时,店长站起来说:“今天就说到这里。”
  我为我的突然来访致歉,正要离去时,店长又叫住我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非告诉你不可,不只你一人看见了那个东西,凡是赞成‘第十七条’提案的人,也都会有同样的遭遇。说不定他们已经看见了,你最好赶快去找他们。”
  店长从食材袋子里拿出圆滚滚的贺茂茄子,对着哑口无言的我说:“这个拿去。”接着扔了一个给我。
  
  ☆
  
  眼前的景象,就跟两天前“京大青龙会Blues”诞生时一样。地点是吉田泉殿町的泡沫红茶店“ZACO”。我、高村、三好兄弟和楠木文,坐在入口处的圆形桌旁。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们。”
  我把两个小时钱“贝罗贝罗吧”店长告诉我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然后以额头叩桌表示歉意。
  “从现在起……你们可能也会看到我刚才说的东西。”
  可能是内容太过惊人,大家从头到尾都没说一句话,我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告诉他们。
  “早就看到啦!”高村冒出一句话。
  咦?我猛地抬起头。
  “我们也看到啦!昨晚在农学院。”
  三好兄弟说完后,楠木文也小声地接着说:“我在哲学之道看见了。”
  我无言以对,只能再次以额头叩桌说:“对不起。”
  “不要再道歉了,安倍,你事先也不知情啊!而且,只要赢得重新比赛的荷尔摩就行了吧?那就赢啊!”
  我抬起头,视线正好与高村看着我的坚定眼神交会。说真的,那英挺的发髻头,让我瞬间以为看到了织田信长。
  “反正对我们没什么危险吧?”
  “那就当作噪音,忍耐一下啰!”
  三好兄弟还笑了笑,跟高村互相点点头。楠木文的表情虽然僵硬,也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
  其实,大家都感到很震撼。高村也说:“看到的时候,我吓得拔腿就跑。”可是看到我那么沮丧,大家还是说了许多鼓励的话。他们都是因为我的一己之私才被拖下了水,却对我如此宽容。换了我是他们,八成会说:“我非告你不可。”对着围绕圆桌而坐的四个人,我的心中充满忏悔之情以及感谢之情,激动得三度以额头叩桌。
  
  几天后,阿菅学长通知我,“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赛程排出来了。根据抽签的结果,我们的初战对手是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所谓“那智黑”,跟我们的“Blues”一样,是类似Second name的名称),举行日是暑假结束后,九月的第二个礼拜天。
  阿菅学长还说,小鬼总数维持原本的千只对千只,由于一组的驱使者从十人减半为五人,所以每个人率领的小鬼数会增为两百只(听说,实际调整是“通告人”——“贝罗贝罗吧”店长的工作)。
  听到这个决定,我脑中立刻浮现芦屋的名字。他那些强悍的小鬼已经够难缠了,现在又要暴增一倍,其战力势必天下无敌、举世无双。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京大青龙会Blues必须过关斩将,进入赛程最后的第一、第二名决战,才有可能与芦屋对决。我心中不禁期望芦屋最好食物中毒,中途就从比赛败退。
  “黑色家伙们”还是一样,每晚出现在京都的大街小巷。在百万遍的十字路口、河原町通、京阪三条车站入口处的屋檐,一看到蠢蠢蠕动的黑影,我就可以头也不回地骑着自行车逃之夭夭。即使不出门,也会听到被那些家伙袭击的“某东西”的悲惨叫声,那声音乘着闷热的空气而来,在京都的天空回荡着。睡觉时一定要塞耳塞,天气再热也不能打开窗户。否则总觉得那些家伙会趁着黑夜闯进房里。
  “贝罗贝罗吧”的店长说,不知道是“第十七条”让它们现了身,还是我们看得见它们了,我认为后者的可能性极大。这个来历不明的杀戮行为,说不定已经延续了千年以上,是每天晚上都在这个城市上演的熟悉景象。以前被称为“阴阳师”的那些人,还可能就是不幸看得见那些家伙的可怜人。
  听高村说,芦屋和早良京子等其他京大青龙会成员并没有出现任何异状。我也不经意地问过阿菅学长,看他的样子,似乎并不知道那些家伙的存在。为了不让阿菅学长担心(这是我无视他事前警告的结果,所以也很难向他启齿),我拜托“贝罗贝罗吧”的店长,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结束前,替我隐瞒那些家伙的事。店长也说“最好是这样”,同意我这么做。
  
  八月十六日,我和高村一起去学校的屋顶上欣赏五山送火[1]。送亡灵到彼岸的火,在山的表面烧出了朦朦胧胧的“大”子。魑魅魍魉的垂死惨叫声依然随着湿黏的空气,回荡在京都的夜空中。我和高村只管欣赏大文字山,早把那样的惨叫当成了风声。
  [1]日本传统节日仪式,相传是盂兰盆节的一部分,于每年8月16日在京都举行。具体是在京都盆地四周山上分别用火把点燃“大”、“妙法”字样以及船形、鸟居形图案,其中“大”字又分为大文字山的“大”字篝火和金阁寺大北山的左“大”文字篝火。
  的确,我们看到的可能是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但是,我们一点都不想一辈子看着这个新的世界。为了与魔界诀别,我们把宝贵青春的一小段完全投注在荷尔摩的训练上。因为是我所率领(我正式就任代表人)的京大青龙会Blues,所以攻击显然缺少了锐利的杀伤力,但是想恢复正常生活的渴望,让我们产生强烈的向心力。此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暑假结束了,我们也有了越来越上手的感觉。
  
  事情是发生在“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初战的前两天傍晚,因为十八号台风接近,京都刮起了强风,下起了暴雨。
  高村冒着暴雨,骑自行车回岩仓。就在离他的住处只有几米的地方,自行车在井盖上大话,高村连人带车撞上了旁边的电线杆。据说,意外是发生在无情的雨敲打着柏油路面的无人巷子里。看来不会有人来帮忙,高村只好振作起来,扶起自行车,靠自己的力量走到医院。到医院前,右脚早已痛得无法忍受,而照过X光后,确实是右脚胫骨裂开了。
  以上内容是意外发生后,高村本人的叙述。
  据他说,右脚已经打上石膏固定,目前只能靠拐杖勉强移动。我问他能不能参加后天跟玄武组那智黑之间的荷尔摩,高村老实回答我说还没用惯拐杖,恐怕很难发挥百分之百的力量。
  “真的很抱歉,我老是这样。”
  在电话那一头的高村声泪俱下,我安慰他几局后,暂时先挂了电话。
  神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还是说这也是“第十七条”的诅咒呢?我自嘲地喃喃说着,仰面躺在床上。
  今晚,怪兽般的惨叫依然乘着风,在窗外萦绕。
  
  ☆
  
  在此,我要稍微提一下楠木文。
  炎炎盛夏持续的暑假,楠木文只回老家一个礼拜就回来了。听说,荷尔摩训练之外的时间,她都在北白川的意大利餐厅打工。我很难想像楠木文穿着女服务生制服的亲切模样,就随口为她是负责外场还是厨房,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到她,她只透过“阿凡眼镜”狠狠瞪了我一眼,并没有回答。
  但是,暑假期间,京大青龙会Blues的成员常一起在学生餐厅吃饭,久而久之,楠木文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渐渐呈现出来了。
  譬如,她的住处有两台电脑,她会为了解一个算式,二十四小时开着电脑。我们这几个只会用电脑来发邮件、搜寻数据的男生,不禁佩服起她知性的一面。譬如,京大青龙会Blues荷尔摩训练的第一天,她吧亲手做的护身符发给我们,每人一个,老实说,当时大家都被她做梦也没想到的女人味感动了。又譬如,被午后阵雨淋到的她在餐厅把眼睛摘下来时,男生们看到她那张可爱的脸,都觉得“她绝对该戴隐形眼镜”,可是没有人敢告诉她,只能暗自惋惜。然而,当大家热烈讨论今晚可以看到壮观的狮子座流星雨的新闻时,她却毫不掩饰地说:“星星掉下来的说法是错的,那是地球闯入了流星群的轨道。”顿时粉碎了男生们的梦幻心情,兴致全没了。
  就这样,和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混在一起时,我跟楠木文也渐渐可以正常交谈了。但是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她为什么这么大力协助我,还帮我说服三好兄弟。每次我要问这件事,她就会露出不悦的表情,轻易剥夺了我的发问权。
  就在高村告诉我他发生意外的第二天,我打电话给楠木文。
  高村在电话里说,指挥救援小鬼的驱使者不需要太大的动作,所以他或许还能胜任这个工作。因此我想跟楠木文商量,请她跟高村互换位置。如果要高村参加荷尔摩的话,我就只能担任救援小鬼的指挥工作。但若是让他跟楠木文一起指挥四百只小鬼从事救援,以整体的均衡来看,数量又太多了。
  不过,我想楠木文对我的提议,一定会表示强烈反对。表面上标榜男女平等、机会均等的荷尔摩,其实有很多时候在本质上与女性有所冲突。最具代表性的,应该就是全军覆没时的吼叫。如果不是担任坐镇在军队最后方的补给部队,而是战斗部队,就会增加吼叫的风险。我觉得楠木文一定不愿意承受这样的风险。这将是一场困难的交涉——我抱着这样的觉悟,展开了与楠木文的电话交谈。
  没想到,对于我战战兢兢的提议,楠木文竟然一口答应了,干脆到让人跌破眼镜。
  “咦,真的可以吗?”
  “可以啊!每次多只能在后面观战,我一直很想去前面试试呢!”
  楠木文淡淡地回答。我有股冲动想以过来人的身份警告她——哈哈,那是因为你没有实际驱使小鬼作战过。但是,现在我绝不能多说什么废话。“那明天拜托你啰!”我笑着响应她,趁她还没改变心意前,迅速挂断了电话。
  
  ☆
  
  下午两点四十分,我们从吉田神社出发。
  我把自行车停在下鸭神社的鸟居前,让坐在后座的高村下车。最近我终于可以分辨出来的三好哥哥把拐杖递给了发髻男。
  抽签取得场所决定权的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指定的地点是下鸭神社的纠之森林,位于下鸭神社境内,是草木扶疏、空气清新的神域。
  钻过鸟居,渡过流水潺潺的赖见小川,便可见到河合神社。以《方丈记》闻名的鸭长明[1],就出生于这个神社的神官之家。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已经聚集在河合神社北面的空地。担任今日裁判的龙谷大Phoenix第四百九十九代会长立花美伽,指示我们站立的位置,看到拄着拐杖的高村,立花满脸诧异,但是很快又恢复了神色,用严厉的声音宣布:
  “现在开始京大青龙会Blues与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的荷尔摩。”
  [1]鸭长明(1155-1216),日本古代的歌人、和歌评论家,日本诗史上的重要人物之一,后遁入佛门,《方丈记》为其代表作。
  我悄悄观察与我们面对面的玄武组那智黑成员,从他们的表情上可以感觉到惊人的气势。为了争取四连霸,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眼中都燃烧着斗志。但是,对我们来说,这一战关系着能不能回到正常的“世界”,所以我们也绝不可能退让。无论如何,我们都要解除“第十七条”的诅咒。
  立花讲解完注意事项后,向前一步,紧张的气氛立刻笼罩全场。已经接到“装备”命令的小鬼,发出耙子、棍棒相互敲击的声响。
  “请拿出公平竞争的精神,不要留下遗憾。”
  我们遵从立花的手势,彼此一鞠躬后,拉开三丈的距离。
  “开始!”
  下午三点整,立花的号令声穿越清凉的森林,揭开了“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初战“纠之森林荷尔摩”序幕。
  一开始,我们就陷入了极度的劣势。
  我和三好兄弟在前线应战大举杀过来的玄武组那智黑,除了驱使救援小鬼外没有执过指挥棒的楠木文,在后面掩护高村的补给部队。既然楠木文并不积极参与作战,那么,我和三好兄弟就得从头到尾以寡敌众。才开战十五分钟,我们就从起战线被逼退了二十多米,这更增长了对方的气势。
  但是,我们的损伤并不如预期的多,因为楠木文跟在高村旁边,给了高村精确的补给指示。我和三好兄弟一再变化阵形,尽可能避免与对方正面迎击,然而对方采取包围攻势,我们只能力守防线。开战二十五分钟后,我和三好兄弟之间还是出现了破绽。
  对方没放过一刹那的疏失,玄武组的黑色破衣飒飒作响,小鬼们都铆起劲来大肆进攻。我和三好哥哥之间的联系,转眼被切断了,三好弟弟和我完全无力反击,逐步被逼到了右翼。
  在成功突破前线的黑色小鬼面前,只剩下孤立无援的楠木文和高村的小鬼们。玄武组那智黑就像猎物当前的大蛇般狰狞,毫不犹豫地将攻击矛头指向了楠木文。
  我和三好兄弟无力杀出重围前去支持楠木文。为了避免楠木文陷入吼叫的危机,我告诉旁边的三好弟弟,当楠木文的小鬼被包围时就主动投降,三好弟弟沉着脸点点头。好狼狈啊!抱定必胜决心,却在初战就节节败退,我不由得当场蹲了下来,目光正好与对面的高村交接。在发髻配上拐杖,一如《蒲田进行曲》[1]的画面中,高村一脸苍白地面向着我。
  这时候,令人惊愕的事发生了。
  [1]《蒲田进行曲》是执导《里见八犬传》、《大逃杀》等电影的日本鬼才导演深作欣二的经典代表作之一。
  趁势杀入后方的玄武组那智黑的小鬼,正要包围楠木文的小鬼时,一直保持沉默杵立原地的楠木文,突然发出了短短几句鬼语。
  下一个瞬间,楠木文的小鬼立刻以超乎想像的敏捷,变化成一支长戟般的阵形。紧接着楠木文又发出鬼语,蓝色小鬼们顿时“吱吱吱”大声叫嚣,同时发动了攻击。
  那是个绝妙的时机,玄武组那智黑企图一气呵成包围楠木文的小鬼,所以向右边散开,顿时中央部分形成一个破绽,被楠木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以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精彩表现突破前线的楠木文,立刻让不对来个大回转,再给对方为了支持中央部分而变得薄弱的左翼狠狠一击。
  我看得出了神,心想:她是何时学会了这些技术?那是个完美的回转攻击。楠木文以青龙腾跃黑云之势,蹂躏战力失衡的玄武组那智黑部队。以接近两倍的数量攻击楠木文的黑色小鬼们,完全陷入了混乱状态。不听命于驱使者,边“哇呀呀”叫着,边往右往左跑的黑色小鬼,东一个西一个地冒了出来。
  我还以为她会趁势追击,她却突然撤回了部队,一一指着从惊讶转为诧异的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以尖锐的声音说:
  “安倍,你先引开前面的敌人,再绕到背后攻击。”
  “三好弟弟,你暂时离开右翼。”
  “高村向左行动,给三好哥哥补给葡萄干。”
  京大青龙会Blues的男生们,瞬间像遭到电击般呆立在原地。但是一会意到眼前的状况,立刻照她的指示开始行动。
  是的,楠木文突然执起了京大青龙会Blues的指挥棒。
  这是开战后三十五分钟后的事。
  
  ☆
  
  那简直是高难度的技艺。
  看到小丑表演扔球。会觉得自己也做得到,可是一旦拿了三只橘子在手上,就会发现连扔第一只的时机都抓不准。看到足球运动员的假动作,也会觉得自己做得到,可是一旦球在眼前,就会发现连身体该怎么动都不知道。把困难的事简单地呈现出来,才是高难度技艺的极致。
  楠木文在纠之森林连下好几个简洁的指令,成功逆转了形势。当然,我已经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面对同样的状况,若要我做出跟楠木文相同的事,我大概什么也做不出来吧!因为我无法理解楠木文所下的种种指令是源自于什么样的想法。
  楠木文的指挥乍看之下是如此松散,似乎朝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但是,等那些指示画出令人惊讶的正确轨迹后,就会全都集中到一点。也只有楠木文一个人知道那个完成图代表的意义。
  恐怕连玄武组那智黑的成员,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被人逼入那样的困境吧!他们原本是穷追猛打听从楠木文指挥的我们,却在不知不觉中,往我方的中央部队靠拢,而且除了补给部队外,所有战斗力都陷入苦战。
  不等楠木文下指示,我们便团团包围了玄武组那智黑,就像顺手摘下眼前的柿子般容易。
  那之后展开的包围歼灭战,据说可以媲美名垂青史的完全歼灭战——木曾义仲的俱利迦罗谷之战[1],以及越南人的奠边府之战。从高村之前经历的那场苦战,我们已经可以领教到,小鬼一旦被包围就会顿失力量。经过这次歼灭战,我们更深刻体会到,不管规模多大,都会带来同样的结果。
  [1]木曾义仲(1154-1184),日本平安时代著名武将,1183年5月11日,木曾义仲军与平维盛(1157-1184)率领的平代军在俱利迦罗谷展开战斗,是役为源平合战中最大的会战,最终木曾义仲军大获全胜。
  耙子、棍棒一阵狂挥乱打,黑色小鬼们的扭绞处渐渐凹入内侧。从头到尾只有挨打的分,甚至被打得趴在地上,毫无招架余地的小鬼们,发出“嘌喽”的叫声,就这么从地面消失了。包围的圈圈逐渐缩小,就在开战六十一分钟后,玄武组那智黑的其中一人吼出了垂死之声:
  “荷尔摩——”
  紧接着第二声:
  “荷尔摩——”
  当第三声叫喊响彻纠之森林时,传来立花尖锐的声音:
  “胜负已分,到此为止!”
  也就是说,那等于是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宣布投降的瞬间。
  
  两个礼拜后。
  双双赢得第一回合比赛的京大青龙会Blues与龙谷大Phoenix叹异钞[1]之间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第二战,在以一千零一座千手观音闻名的莲华王院三十三间堂前举行。在这场“三十三间堂荷尔摩”中,京大青龙会Blues在技术更加精湛的楠木文指挥下,以有如绘图般漂亮地完成各个击破的战技,开战四十六分钟后,龙谷大Phoenix叹异钞就投降了。
  第二天,因为裁判人数的关系而延后一天举行的其余四场荷尔摩,结果也都揭晓了。
  [1]《叹异钞》,日本净土真宗重要经典。
  “我真是以你们为荣。”
  阿菅学长用愉悦的声音告诉我,两个礼拜后即将举行的“鸭川十七条荷尔摩”冠亚军赛,将由我们京大青龙会Blues,与芦屋率领的京大青龙会神选组对决。
  “我期待会有一场精彩的荷尔摩。”
  阿菅学长说得很轻松,挂电话时还哼起了歌来。
  
  ☆
  
  我的心是虚空的。
  而且虚空到就快要化作一片卷积云,飞向秋天的高空了。
  但是,不管我陷入多么虚空的情绪,周遭的气氛却与我成反比。他们面临“鸭川十七条荷尔摩”的最后决战,心情显得越来越兴奋激昂。
  历经京产大玄武组那智黑与龙谷大Phoenix叹异钞的两场战役之后,楠木文的名字已经传遍京都。现在,楠木文用兵之神妙获得极高评价,甚至被誉为“吉田的诸葛孔明”。街头巷尾将这次的冠亚军赛比喻成“吉田的吕布”与“吉田的诸葛孔明”之对决,炒得沸沸扬扬,连其他大学也相当注目。
  胜利的滋味真的很可怕。三好兄弟就别说了,连高村都开始说:“这是挫挫芦屋锐气的好机会。”但是,我怎么想都觉得我们不可能赢得了芦屋。他与立命馆白虎队式部舞的第一战花了二十八分钟,与京产大玄武组多闻天的第二战仅仅十六分钟便分出胜负,光想到他那种出神入化的攻击力,我就不能不郁闷。
  还有更让我郁闷的事。
  不用说,那就是早良京子的存在。
  自从那天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开完“第十七条”提案会议后,我已经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过早良京子了。心中的爱火逐渐平息下来,只要这样持续下去,终有一天我一定可以把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么,等到明年,我说不定就能真正成为青龙会的一分子,心平气和地协助举办迎新的活动。
  然而,上天却不允许我继续平静地做心的康复,还要我在最恶劣的状态下与早良京子碰面,命令我站在敌对的立场,去深刻感受早良京子与芦屋在荷尔摩中恩恩爱爱并肩作战的样子。我为了与芦屋、早良京子诀别,才提出“第十七条”议案,也因此被迫承受种种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没想到竟是落到这种下场。我觉得自己好蠢,蠢到不知道该说什么。
  重重叹口气,我环视左右。京大青龙会Blues成员吃过饭后,正围绕学生餐厅的桌子聊着天。坐在我对面的高村都还没取下石膏呢。就在跟三好哥哥说明年要考摩托车驾照的事,隔壁的楠木文正面向三好弟弟,大谈这个宇宙根据弦论(string theory)是由十次元构成,根据M理论是由十一次元构成的话题。
  下一战将决定我们的命运,左右我们的人生,可是成员们却没什么紧张的气氛。高村说:“想再多也没用,我们非赢不可。”没错,他说得是。看到他有如脱胎换骨、一副积极思考的样子,让我不禁也想梳个发髻头试试看。但是,看到至今仍有女生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我就觉得代价还是太高了。
  大家结束用餐,互道再见后,我叫住了正在往公车站走去的高村。
  我双掌合十,拜托他代替我去跟芦屋开会。阿菅学长说同是京大青龙会的人,最好面对面坐下来决定一个礼拜后的荷尔摩最终决战地点,所以硬是敲定了今晚的会面。
  我当然知道,阿菅学长是想多少缓和一些我跟芦屋之间的芥蒂。但是,我怎么样都不想跟芦屋单独见面。只要一想到那天被芦屋突袭的事,直到现在都还会怒火中烧。而且除非天下红雨,否则芦屋是不会来向我道歉的。
  高村看到我的表情,大概是察觉到什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交代他晚上七点半在百万遍的泡沫红茶店“Orange”开会,便与他道别了。
  我说晚上九点以后给我一条短信,告诉我结构就行了,高村却特德跑来我住的地方。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踏入玄关后,高村一开口就不悦地质问我。
  “什么事?”
  “少装了,早良同学跟芦屋的事啊!”
  高村瞪了显然有些心虚的我一眼,把拐杖放在玄关旁,单脚跳进屋里,在床上一屁股坐下来。我随后坐上做点,他用大冈越前[1]般的锐利眼神观察了我好一会儿。
  [1]大冈越前是日本江户时代中期的大臣,以审案公正闻名,地位类似中国的包青天。他的故事曾被拍成连续剧。
  “芦屋在这里打了你吧?”
  高村问了一个令我惊愕的问题。
  “你、你听谁说的……”
  “早良同学啊!刚才早良同学在‘Orange’告诉我的。”
  “咦?”
  听到意想不到的名字,我不由得大叫一声。
  “芦屋也没来,他跟你是同样的想法,所以早良同学代替他来了。”
  高村的话严重打乱了我的思绪。
  芦屋讨厌我,所以找人代替他,这一点我可以理解。但是,为什么会找早良京子呢?他总不会忘了那一连串的事吧?不,我更想问的是,早良京子不排斥与我单独见面吗?
  高村似乎看透了我满心的疑惑,用力点着头说:
  “没错。是早良同学不顾芦屋反对,主动说要代替他去的。”
  “她主动要求的?”
  “早良同学一直想为上次那件事向你道歉,所以听说你不去,她很失望。”
  向我道歉?——一时之间,我还以为高村说的是其他事,为什么早良京子要向我道歉?我怎么想都觉得该道歉的人是我。
  “早良同学全都告诉我了,这件事的确很过分,她当然应该向你道歉。而且,现在道歉都嫌晚了。”
  “等等,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早良京子应该向我道歉?你说得我一头雾水。”
  “她利用了你啊!安倍,那天她是为了让芦屋吃醋,才特地跑来找你,因为她知道芦屋讨厌你。”
  我不太能理解高村的话,原本盯着我看的高村,突然指着旁边的床说:
  “对了,我问你一件事,三个月前,早良是不是在这里睡过?”
  “大、大概是吧……”
  我转开脸,避开高村的视线,点点头。高村已经知道所有事,我却还试图以暧昧的回答敷衍他,这样的我显得有些不够坦荡。
  “你老实告诉我,那时候你想过要对她乱来吗?”
  “什么啊!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只是……”
  我不由得大叫起来,想起当时的种种情景,在那之后,我不知道有多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想做那种事。
  “只是怎样?”
  “我只是想摸一下她的鼻子……借此跟早良同学说再见,斩断我对她的情丝。不巧她正好醒来,就那样跑走了。”
  “果然……”高村仰望天花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就猜是这样。早良同学也不认为你会对她怎么样,她说她只是被某种莫名的气氛下到,才会冲出你的房间。”
  我又想起早良京子当时惊惧的表情,胸口感觉到有如被刨挖般的疼痛。
  “该道歉的是我,她没有错……”
  我拔掉塞住喉咙的盖子,勉强挤出话来。
  “不对。”
  高村沉着脸摇了摇头。
  “什么不对?”
  “是芦屋,一切都要怪芦屋。我不是说过吗?为了芦屋,她有可能做出任何事。啊!如果我早点察觉就好了。不过,我真没想到她会找上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快说啊!”
  “好啦……”高村显得有些犹豫,但是拗不过我强烈的目光,只好点点头,垂下视线,低声说了起来。
  “之前我跟你说过,芦屋的前女友来京都念大学,所以早良同学变得有点神经质。她一直怀疑,芦屋到现在都还在跟前女友偷偷来往。面对这样的质疑,芦屋强烈否认,说他绝对没做那种事。可是,早良在新京极撞见了芦屋跟前女友走在一起,这件事他当然没跟早良提起。早良同学曾经见过他的前女友,所以撞见时,马上认出芦屋旁边的人是谁。芦屋想辩解,但是早良同学挥开他的手,哭着跑开了。然后……就跑到你这里来了。”
  我的头渐渐往下低垂,不知不觉中,视线钉在袜子大脚趾的破洞上。
  “为了……为了气芦屋。她必须制造在你房里待过的事实。那天,她回到修学院的住处后就打电话给芦屋,说她一直待在你房间里,而且为了引起芦屋的注意,故意夸大回来前发生的事。没想到芦屋听完后,不但不反省自己做过的事,还激动了起来。早良同学万万没想到芦屋会跑来找你,最近才知道他打了你的事。当芦屋告诉她这件事时,她才了解你会提出‘第十七条’议案的原因。她在‘Orange’哭着说,没想到会因为她而变成这样。”
  我用食指摸摸已经磨得很薄的袜子脚后跟,恍惚地想着这双袜子差不多该扔了。
  “这就是真相。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安倍,早良同学对她离去前发生的事,也不觉得怎么样。”
  我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高村招摇的发髻,心里想着毫无关系的事:“那么,荷尔摩的地点到底在哪呢?”
  在漫长的沉默中,高村抚摸着石膏表面。窗外虫声嘶噪,仿佛催促着我们重开话题。
  “他们俩……后来怎么样了?”
  高村抬起头,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早良同学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以后,芦屋跟前女友便完全断绝了关系。”他说得支支吾吾。“早良同学真是罪孽深重,她完全不知道你的心意,连我都觉得生气,她怎么可能做出这么残忍的事?幸亏你没去,要是去了……”
  “不要说了。”我举起手来,制止高村,“够了,别再说了。”虫声突然停下来,静寂的空气笼罩着房间。
  “总之……就是我被卷入了情侣的无聊争吵中。”
  我喃喃说着,高村则感伤地低着头,久久没有回应我的话。
  
  ☆
  
  我站在投手板仰望天空,厚厚的云层疾飞而过。
  听说从今晚到明天黎明,会有台风来袭。纷扰不安的空气中,散发着狂风暴雨钱会有的沉闷气味,我并不讨厌这种味道。
  高村和早良京子讨论后,决定在吉田校区的操场举行明天的荷尔摩。上了大学以来,不知从操场前面经过多少次,我想应该没有必要再勘察地形了。这个操场上除了棒球垒包孤独地躺在那里外,放眼望去都是吐,没有任何改变。三好兄弟去了驾校,高村去了医院,他们早就说好不会来勘查地形了。我本想干脆也不要来算了。可是,楠木文说她还是想按规矩来看看。所以我只好跟来了。有时会刮起一阵强风。吹起楠木文的头发。她不时用手按着头发,不知道在思考什么,从一垒走到二垒。
  我摆出一个低肩投法的姿势后,打了个呵欠。与京大青龙会神选组的对决就快到了,我心里却缺少紧张的感觉。对即将与芦屋和早良京子对峙一事,也不再有任何正面或负面的情绪了。当然,基于其他理由,我们非赢不可。但是,我却好像连这种事都不在乎了,只觉得空虚、伤感。因为这一切都是配合早良京子编排的剧本演出,我莫名成了无聊肥皂剧的牺牲品。
  回过头,我看到二垒上的楠木文两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仰望着天空。天空中厚重云层低垂,完全看不出太阳在哪里,可能是快下雨了。
  “喂,楠木。”
  我招招手,楠木文从二垒走向投手板。
  “明天的对手是芦屋。”
  楠木站上投手板,压着头发,沉默地点点头。
  “我们会赢吗?”
  “不知道,要比了才知道,但是我们非赢不可。”
  好伟大,我由衷佩服她。不管高村也好,楠木文也好,为什么他们可以保有这么强烈的求胜心呢?我相信三好兄弟一定也会顺口说出同样的话。只有身为领队的我,到现在还没有自信可以抵挡芦屋的攻击。
  “没错,我们非赢不可。可是如果输了,是不是一辈子都要面对那件事呢?我可不想。如果把这件事告诉芦屋他们,他们会不会体谅我们……啊,不行,什么事都瞒不过那些小鬼,如果这么做,下场一定很惨。”
  楠木文用鞋尖踢着脚下的投手丘,完全不响应我消极的发言,害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对了,楠木文,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我硬是改变了话题。“我好几次都想问你……那时候,你为什么那么支持我,还帮我说服了三好兄弟?啊……因为‘鸭川十七条荷尔摩’明天就要结束了,你、我、三好兄弟和高村五个人,再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参与荷尔摩了,所以,最后我想知道这个理由……”话说到一半,楠木文就抬起了头,我感觉她逼人的强硬气势,但还是继续问下去。
  投入反芦屋旗下的男生们,对芦屋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反感,但是感觉上,楠木文对芦屋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情绪,所以她的行动更显得奇特。她几乎不谈自己的内心世界,所以,只能去揣测她的意图。然而,想要从她平静的表情中揣测她平常琐碎的想法都很难了,更何况是更深的意图呢!
  现在,楠木文也是用毫无反应的表情看着我,完全没有要回答我的意思。
  “总不会你也喜欢芦屋吧?”
  “应该不会吧!呵呵——”为了缓和潮湿空气中的尴尬气氛,我又随口补上了一句话。楠木文对我这个愚蠢至极的玩笑。当然笑也没笑一声。啊!又说了没营养的话,我很快认清了自己的失态,向她低头道歉。
  这时候,我的视线突然停在楠木文的嘴唇上。
  她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我猛然抬起头。
  楠木文张大阿凡眼镜下的眼睛,盯着我看,表情明显僵硬,我从来没有看过她出现这样的表情。从背后袭来的强风就快要把我吹动了,这么强的风当然也把她的头发吹乱了,此时她却无意去压住她的头发。
  “对、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开开玩笑……呃……”
  楠木文的脸整个垮下来,镜片下泛起了泪光。她赶紧低下头,撇开了脸。我还来不及说什么,她已经用力撞开了我的肩膀,我失去平衡,一个踉跄,狼狈地跌坐在投手板上。楠木文看也没看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挡球网旁的出口。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呆呆目送着楠木文的背影。
  雷声响起。
  我抬起头,大颗大颗的雨滴打在脸颊上。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很快下起了倾盆大雨,雨被风卷起,就像在苛责我似的拍打着我的侧脸。我呆呆地站在投手板上,薄薄的衬衫被雨淋得湿透。无法挽回的后悔化成泥浆,在我胸口流动。任谁都有不想被碰触的伤口,这一点我应该比谁都清楚。
  楠木文也喜欢芦屋——这是我万万想不到的事,但是,套上“芦屋”这个关键词,楠木文的行动确实透露出这样的意味。她坚持不肯说她在“第十七条”提案时支持我的理由,甚至当初加入京大青龙会的动机,这下全都真相大白了。也就是说,楠木文有过跟我一样的心路历程。
  在明天将与芦屋直接对战的楠木文心中,不知刮着多强烈的狂风呢!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一脚踩进了她的内心世界。
  我低着头,雨水沿着头发不断滴落下来。我双手掩面,听着雨搭在泥地上的声音,心里想着该如何向楠木文道歉。明天的荷尔摩已经不重要了。不,既然知道了楠木文的心情,就不能再让她与芦屋对决。更何况,她可能再也不会跟我一起行动了,京大青龙会blues已经完全失去了楠木文……
  “安倍,你是个大笨蛋!”
  这时候,突然响起划破雨声的叫喊。我惊愕地抬起头,全身湿淋淋的楠木文不知何时站在我的面前。
  “安倍,你是个大笨蛋!”
  楠木文再度用尽全身力气大叫。
  她把湿答答的眼睛拿在手上,盯着我看。被滂沱大雨淋得仿佛变了一种造型的头发,正被雨水压垮,溅起水花,随风飞舞。雨水毫不留情地洗过她的脸,我看不清她是不是在哭。
  “对不起,我太没大脑了,我向你赔不是,对不起……”
  “不是的,”她咬着嘴唇,用力摇摇头,“你为什么会那么说呢?我、我喜欢的人……是你啊,安倍!”她浑身颤抖,大叫了起来。
  头顶上响起更巨大的雷声,强风扫过树木,在楠木文背后呼呼作响。
  楠木文撩起头发,一步、两步、三步走过来,最后停在我面前,用憎恨的眼神瞪着说不出话的我,然后,举起没有拿眼镜的右手,用力一挥——
  下一个瞬间,我挨了楠木文使劲浑身力气的一巴掌。
  
  在大一新生期间,我参加了无数迎新会,其中之一是在三条木屋町居酒屋“贝罗贝罗吧”举行的。
  在那场聚会上,出现了后来加入京大青龙会的两个女生和三个男生——早良京子。楠木文、芦屋、高村,还有我。
  在那里,我对早良京子一见钟情,早良京子对芦屋一见钟情,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是,现在得再加入另一个人——楠木文,她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里,对某人一见钟情。
  那个人就是我。
  在雷电交加的操场上,我忘了脸颊的疼痛,茫然听着楠木文的说话声。
  我什么都不知道。
  对我来说,待在京大青龙会的理由是因为有早良京子在。同样地,对楠木文来说,促使她待在京大青龙会的理由则是我。在“闭关斋戒”期间,是她担心没出席例会的我,而两堵来敲我的门,她说服三好兄弟,支持我提出的“第十七条”议案,是因为听阿菅学长说我陷入了困境,所以一心想帮助我,这些事我通通不知道。
  楠木文当然不知道我对早良京子的心意,她纯粹只是担心我,想帮我脱离困境,所以给了我不求回报的协助,完全不替自己的行动做解释。
  我什么都不知道,还老是追着她问,为什么进京大青龙会?为什么支持“第十七条”?为什么?为什么?这一连串的疑问一定深深伤害了她。雨下得越来越大,模糊了视野,我看着她在雨中奔跑着离去的小小背影,被自己的愚蠢打击得虚脱无力,只能呆呆杵在原地。
  大雨就有如扫射出的子弹一样,在地面上弹跳。我站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高村、三好兄弟和楠木文,为什么能有那么坚定的求胜心?
  那是因为他们相信——相信自己的能力,更相信自己同伴的能力,从一开始就不曾做过与芦屋之间谁强谁弱的无端比较。
  与他们相比,我又如何呢?我一点都不相信自己的能力,而且知道现在还在惧怕芦屋。也就是说,我不相信自己的同伴。对一直为我付出的人,也一点都不了解,不只是对她,对三好兄弟也一样。为了协助我,他们不知付出了多少心力,然而我却不相信他们。
  大可耻了。
  我好想就这样在雨中溶化、消失。
  到目前为止,我参与荷尔摩都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与早良京子之间的事,也为了我与芦屋之间的事。为了个人的理由,为了凑人数利用同伴,虽然口头上感谢他们,心里却一点都不信任他们。
  雨滴化为砾石,含恨敲打着我的脸。
  我要赢——我激动地这么想。
  当然,我们有非赢不可的理由。但是,那一脚不重要了,我要为比那更重要的目的而战!我想为高村、为三好兄弟,更想为楠木文而战,而不再是为我自己。
  我握着拳头伸向天空,使出全身力量,对这轰隆巨响的雷鸣嘶吼。
  
  ☆
  
  台风一过,清澈剔透的蓝便在钟台上空蔓延开来。
  但是,钟台上的指针已经超过下午三点二十分的集合时间了,楠木文还是没出现。
  超过集合时间十分钟时,我就确定楠木文不会来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比集合时间晚到过。
  不管打再多次电话都没人接,我心想只好靠我们四个男人奋战了。正当我断了希望这么想时,楠木文骑着自行车,以超慢的速度出现在正门。连我站在这么远的距离看,都觉得骑得惊险万分的她好像有哪里不对劲……没多久,我就发现原因了——她没有戴她的注册商标“阿凡眼镜”。
  楠木文刚在我面前停好自行车,高村就问:“咦?你的眼镜呢?”
  楠木文低声回说:“昨天有件事让我很生气,我就把眼睛摔破了。”
  三好兄弟和高村把她的话完全当成了玩笑,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站在一旁的我全身战栗。
  但是,看到楠木文肯来,我仿佛吃下了定心丸,低下头对她说:“谢谢你来。”她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接着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很快地递到我面前。
  “我早就做好了,现在给你们。”
  我一边挺直背一边结果那东西,是个手缝的护身符。这是她在最后决战前特地为大家做的。而且,这次还在坚韧的蓝色布料中心,用金色丝线绣上了一笔成形的星形驱魔图腾——五芒星。
  “仔细看这个图腾,很像那些家伙的脸呢!”
  我看着五芒星,想起那些家伙的扭绞处,心想如果把那张脸戏剧化一点,应该就像这样吧!
  “不,这是与五行相克相关的图案。”
  隔壁的高村立刻自作聪明地卖弄起知识。我颇感不悦,但是看到楠木文因为我和高村的回应而表情稍微放松的侧脸,我就不责怪高村的插嘴闹场了。可能是没戴眼镜的关系,今天的楠木文似乎比较容易看得透。不过,那也可能是因为她今天的喜怒哀乐特别分明,还说她被气得把眼镜摔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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