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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不十分

_2 (日)
“××!”
(她口中喊着的××的名字,我没有听清楚。)
她大喊着——跑回斑马线,跑回她的朋友被压扁了的貌似是头颅的旁边,泪流满脸地停了下来。
“××!振作点!”
少女抱起××的头颅,大叫道。也许有些人会把这些看作是天真无邪的少女的悲痛的哭诉,至少在当时围观这场交通事故的人眼中,对于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是这样认为的吧。
看到哭成了泪人的那个女孩的样子,不可能会有除了同情之外的任何感觉的。
但是,我却清楚看见了。应该是唯一一个看到的。那女孩在路的另一边的时候,是先把手上正在玩的游戏存档了,才跑到朋友身边来的。
我目击了这一切。
那就是U和我的初次相遇。
7
就算没有见过女孩被撞得四分五裂的场面,应该也能想像出那样的画面有多凄惨吧。但是那个时候的我(当然,对于被撞的少女,我还是有好好为她祈祷能够早日成佛的),比起被撞的那个,我更在意的是跟她一起走着的另外一个少女。
像这样子写出来的话,也许有人会觉得“大师你这是说什么话呢,听你说得这么郑重其事,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原来就是那女孩存档了正在玩的游戏而已么?干嘛要说得那么夸张呢?”为了防止大家误会,我补充一下。那少女并非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也就是说,不是以平时的手势来存档她的游戏的。她是看了看被撞的朋友,又看了看手上的游戏,然后想了一下,比较了优先顺序之后,先把游戏打到可以保存的地方,在定点存档的地方保存了,然后为了防止在跑的过程中掉落,还把它收起来放到了书包中,才接下来跑到亲爱的朋友身边,严格按照流程地哭了出来。
流程。
没错,就像绝对不会在穿袜子之前穿上鞋子一样,她没有在把游戏好好存档之前就径直往朋友那边跑去。
希望大家能够看出来这里的异常所在。如果,只是如果,她对朋友的死毫无反应,继续玩她的游戏,一个人继续去上学的话,我可能还不会觉得她这个人有多么的奇怪。或者,说不定还更能理解她。虽然不知道实际上是否会这么做,但是我本来也是那么一个人。
不能理解别人的痛苦的我,本来也是一个部分感觉已经死去的人。
对于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交通事故,要是需要救人的话还好,但是围观起哄的那种想法,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所以,如果少女是那种人的话,说不定我会有那种终于找到了同类的心情。虽然有良心和伦理观,但认为这些都跟感情无关的人。这样的人,除了我自己以外,我也认识几个,虽然性格上注定不可能跟那些人成为朋友,但是对于把那种能够让彼此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的人称之为“同伴”这一点,我是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的。
少女却不是这样。她的神经很正常,但却弄错了顺序。这种情况下,她应该不顾一切地扔下游戏,跑到朋友身边的。啊啊,对于不得不一再重复写这种描述这件事本身,我已经开始觉得厌恶了……本来还想往前翻几页,然后找别的说法来搪塞过去的,但是这个记忆只能用阴影来形容吧。光是回想起来就觉得要吐了。光是回想起那个时候少女的一举一动,我就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你问那之后我干了什么?当然是逃跑了。我无法就那样继续呆在那种地方。虽然注意力还是无法从少女身上移开,双脚也像生了根固定在地面上似的无法迈步,但是当时的我,不惜把双腿和意识都留在当场也要逃开似的,想也没想就调转车头。
反正对于这场交通事故,我也没什么可做的了。作为一个经常会遇到交通事故的人,要是目击者只有我一个的话,当然我会通报警察,说不定还会确保受害者的安全,或者根据情况抓着肇事者,我会认为这是上天派给我的任务(这种意识跟感情无关,纯粹出于良知),但是这次在场的目击者为数众多,用不着我去通报,也没有可以确保安全的受害者或者肇事者了。从卡车上下来的司机似乎完全没有受伤,大型卡车撞一个小学女生,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也许连前保险杆都没必要维修。
虽然目击这次事故的人为数众多,但注意到被害者的朋友反应异常的人,貌似只有我一个。对于这一点的目击证人,只有我了。
大家都被交通事故这种一眼就看到的惊人事态遮住了眼,对于逃过一劫的少女根本看都没有看。也许就连现在抱着受害者的少女的头颅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他们也没有看在眼中。
那时候虽然已经有几个型号的带摄像头的手机发售,但是却还没有被普遍应用,而且像素方面也跟现在的没得比,恐怕当时的少女的样子,完全没有任何的记录吧。
虽然我对一有什么事故发生,围观的无聊人等就像参加拍摄大赛似的不断拍照的这种现象经常感到非常的厌烦(顺便说一句,每次我一换电话,第一件事就是会破坏摄像头的镜头,就是因为我不想让人觉得我跟那些人是同类),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也不禁希望能够有人拍到那个少女当时的样子。
因为这样就能确认她眼中的泪水,是真还是假了。
不过这只是回首当时的现在的我所想到的,而那个时候,我所想的只有如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静悄悄地离开那里。
不被任何人注意,也不被那个少女发现。我悄悄地、悄悄地离开了现场。我放弃了继续过斑马线,不仅如此,我连上第一节课也放弃了。
我只想回家。回到家,然后躺在床上看喜欢的书。这样的话我就应该能够忘记刚才看到的那恐怖的一幕,至少能忘记那个插曲了。我这样对自己说着,径直骑着自行车向着刚刚才出来的学生单间公寓疾驰而去。
从结论来说的话,我是做错了。
我只顾说服自己回家就能安全,却没有发现背后投来的那一道幼小的视线。
8
人是很健忘的生物。只要平平淡淡地生活,不久之前所发生的事情,都会一件接一件地淡忘。就算是当时觉得绝对不可能忘记的事或者回忆,总有一天,也会变得想不起来。
所以,虽说只是自欺欺人的行为,但是如果时间平静无波地过去,说不定我就能从此忘记那个少女的存在了。
虽然当时让我相当震撼,觉得永远不可能忘记那一幕,但只要之后继续平静地生活的话,恐怕也不至于成为日后的阴影吧。
所以,之后事情的发展,并不平静。
这件事还有“后续”。准确来说,那个“后续”,才是我要说的主线。也就是说,真正发生的事还没开始,现在说的,就只是前言。虽然也许有人会觉得这种说法对于那个被撞得四分五裂的少女非常失礼,但是,我其实也不是那种特别奉行利己主义、把明哲保身放在第一位的人,不管是谁,不管是多么高尚的人,都会觉得比起他人的死,自己的一小处擦伤会更痛。我不觉得想要掩饰这种想法的人是伪善,虽然我的感性让我觉得带着自我牺牲色彩的做法会更有美感,但也只是想而已,是永远不可能去实行的。
那天之后过了一个礼拜,还是过了多少天?事到如今虽然我已经忘记了正确的时间,但希望大家不要因此认为这是“印象不深的事情”。那是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印象太深刻,相对的,前后发生的各种事反而显得印象薄弱了许多而已。另外,由于这不是虚构的故事,所以另一方面我也会刻意把细节弱化。
虽说少女的生命就这样被交通事故夺去本身,是一件非常值得悲伤的事,但这毕竟只是一场意外。从道路交通法方面来看,是少女没有遵守交通信号,所以对司机的裁决应该也会着情考虑吧。但是从事故本身的严重程度来看,司机应该是得去交通监狱去受刑了……按照规矩应该是这样,总而言之是会被当成事故处理。司机、司机的家人、少女、少女的家人,很多人的人生会因为那一瞬间而大幅扭曲。但这过程中并没有半点的恶意、敌意、害意,这是我们绝对不能忘记的。那只是一场意外。
但是在我身上发生的“后续”却不是这么回事。不对,应该用袭击来形容那一场“后续”会更为恰当。因为那之后发生的事情,跟自然灾害或者天地变异的“发生”是不一样的。
没错,那不是事故,而是事件。
一开始我就说了,正因为如此,才有刻意模糊描述的必要。也许有人会觉得这么做是我太过神经质,太过敏感了,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也许会在不经意之间给跟这个事件有关的所有人都造成伤害。虽然我很肯定,最受伤的人肯定是当时的我,但是也不能因此而忘记了对周围的人的顾虑。正因为我对别人的痛苦不太敏感,所以才更要强迫自己去注意这些地方。
像我的情况,要是忘记了自己作为社会人依存着这个社会的事实的话,那就会招致灭顶之灾。所以我必须无时无刻十二万分注意,就算旁人看来过于神经质,我也得这么做。
不管怎样(基于以上理由,从这里开始记述方面可能就会偏离实际了,但这毕竟不是推理小说,希望大家不要过分追求严密的记述正确性),一周之后,我依旧骑上了公路赛车赶去学校去上第一节课。
虽然要忘记那个少女让人印象深刻的行为,一周的时间显得未免太短,但是也不能因此而整天蹲在家里(我不是很清楚记得当日寸还有没有家里蹲这个词,反正借用一下就好),当时的我还是个大学生,不可能老是逃课。不对,大学的课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是有一定的通融性的,但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过分执着认真的我既然已经选修了那门课,就会觉得非取得学分不可。这种有强迫症的生存方式时至今日亦未曾改变。
然而,如果真的为了安全起见的话,真的要小心翼翼地生存的话,也许我应该更改一下上学的必经之路吧。呈棋盘状分布的这个小镇,要改变某条路径并不是难事,像我这种平日连玄关的门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有没有锁好的人,应该会更加小心点才是。
但是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骑着自行车就径直往大学的方向赶,当然,中途肯定会经过之前那个十字路口。
事故发生的第二天,这里已经被打扫——用打扫这个说法,也许有点不近人情——被“处理”得十分干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在斑马线的这边,摆着几束花。上面还有小孩子手写的祝福语之类,看来是死者的同学放的。一想到那些祝福语之中,说不定还有那个少女所写的,虽然明知道不能那么想,但我就觉得那些花束看起来有种很阴森可怖的感觉,只能努力不往那边看。
从来没有觉得红灯这样长过,但是在看到了那种事故场面之后,我也没有勇气去冲红灯了。就算不是这样,平时也经常看到交通事故发生的我,都会在过马路的时候小心翼翼,连黄灯都不会去冲,这种习惯到现在也还保持着。自然,我不可能就这样冲过去,只能乖乖地等待交通灯完全变成绿灯,然后再左右确认过,我才走过那条出过事的斑马线。虽然觉得自行车的轮胎就这样滚过不久之前少女的血肉横飞的地方有着冒渎的感觉,但是如果说到这一点的话,没有死过人的坐标,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不存在的吧。也许就连没有杀过人的坐标,都不存在也说不定。极端一点来说,活着本身就是对死者的冒渎。至少在看过无数交通事故甚至是死亡事故的我的价值观看来,是这样觉得。在过了三十岁的现在,这种价值观实际上看起来已经多少有点改变,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现在我们在说的是一个刚跨过斑马线,开始骑着自行车下坡的希望成为作家的大学生的故事。就像刚走过了一座非常惊险的桥似的,现在的他的心情,无可否定多少有点放松。不过就算他一直保持警戒,那之后发生的事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之后,我的自行车,公路赛车的驱动突然停下来了。就算是突然踩下刹车都不可能停得这么彻底,当然,正在踩着脚踏车的我的身体被抛向天空。
利用在飞起来的我撞到柏油露面之前的空档,我来说明一下我的公路赛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其实是有人从旁边把一根铁棒似的东西直接插进了我骑着的自行车的车轮之中。插的人并没有仔细瞄准轮子上的铁丝之间的间隙,而是从远处非常粗鲁地直接把铁棒扔过来了。
有想像力的人应该很容易猜到被这样子一弄,自行车会变成怎么样,而骑在上面的人又会变得怎么样了吧。不对,就算是没有想像力的人,都应该明白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做的。这样一来,自行车的车架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骑在上面的人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就算是想到了这种恶作剧,也绝对不能去尝试。
恶作剧?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种用来形容小孩子使坏的词语出现?也许有读者会觉得奇怪。有人或许会说,好歹也是个作家,就不能明确点用犯罪行为、蓄意伤害行为等词语来描述么?
但是这里用恶作剧这个词是对的。因为实际上动手的是一个还很幼小的孩子。想起来这样的年纪在刑法上应该也无法判罪,用犯罪之类的词语来形容其所作所为,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有难度。
身体被抛上半空,后背直接撞上柏油路面的我差点断气,全身受到撞击,倒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光是没有直接撞到头这一点,也许已经值得庆幸了,但是意识还是很模糊。
我不禁想起过去遇到的两次交通事故。其中一次还受了重伤,但是要说到事故之后的混乱,绝对是不可以跟这次相提并论的。
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刚才我跟大家解释的把铁棒插进了车轮里等情况……都是事后才知道的。被弹飞、划过天际最后撞向地面这些事情已经够我忙活的了,不可能还有时间去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初中时学习的柔道发挥了功效,无意识中采取了防护姿势,所以幸好没有出现骨折等重伤,可是精神上所受的伤却比骨折还要重。这没有道理的一摔,给我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大。
在这种混乱状态中意识一直处于朦胧状态的我,正仰天躺在地上,睁大眼睛就可以看到天空,但是却有东西挡住了我的视线。
说是东西有点夸大了,这种描述合不合适我也不是很清楚。因为兴致勃勃地弯腰看着我的,是一个年纪尚幼的小小的女孩子……不对。
用这种拐着弯子说话的方式来描述的话,不就像小说一样了么。听起来就像编造的故事似的。这不是故事,是事件;这不是小说,是真实发生的事,所以不需要过度的润饰什么的,这是我自己亲口说的,现在却发现怎么也摆脱不了这种职业病。
这种情况下,或许这只是单纯的职业病,也就是习惯一样的东西罢了。
也许我在尝试把过去自己身上曾经发生的事件、事情通过这种润饰,把那个女孩卷入虚构的世界之中。
的确,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那真是太理想了。对于我来说,那个过去、那个阴影如果能够变成虚构的话,我该有多轻松啊。但是这种想法之中,自我矛盾占了不少比例这点,我必须注意到才行。
因为,如果没有那一件事的话,肯定不会有现在的我。虽然不敢说一定成不了小说家,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不可能以现在的写作速度来创作故事。
所以,我不能否定这件事。让它成为虚构就更加不行了。我必须把它作为现实好好地予以认同,好好地记住。
不能进行过度的粉饰。
所以,这个时候打量着我的脸的幼小女孩,正是一周前我所目击的在跑向朋友之前先存档了游戏的那个女孩,我不能为了说明这一点就去使用奇怪的比喻。
虽说如此,还有一点事实是我不得不交代一下的。虽然现在看着我的这个少女就是一周前我看到的那个这一点,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
有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才刚全身狠狠地撞在路面上,意识还处于朦胧状态。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非常不擅长记忆别人的脸。
这样一来就变成了我公开自己的不适应社会的弱点,也就是说对于喜欢被人当怪人看待的我来说,这是一种炫耀的方式,但稍微夸张点来说,我基本上没记住过任何人的脸。记不住,这是比较准确的说法……但是如果这样形容的话可能各位就会怀疑我的记忆力,招致误解了。接下来我要说的真的是炫耀的话,所以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各位,但我只是单纯地对自己的记忆力比较有自信而已。可是,却总是记不住人的脸。用最接近现实的说法来形容的话,就是我不懂怎么样努力才能记住人脸,也不理解个中的程序。
觉得电视里出现的演员个个都长一个样,装饰杂志封面的偶像之间基本上没有什么区别等等,这些事应该谁都有过吧。说起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是看脸的话好像个个都一样等等……跟这个同样的现象,在我身上就算是很亲近的人之间也会发生。
据说这是人类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面前会发生的现象。也就说,如果用比较简单易懂的小说来比喻的话,从像我这种重度推理小说中毒者看来,推理小说区分得非常的细致,但是一般的人看来,推理小说只是推理小说,全部都是一样的……不对,或许用色彩来比喻会更为恰当。从画家看来,绿色和浅绿和深绿和浅绿和翠绿完全是不同的色彩,但是从其他人看来,全部都是“绿色”……好像越说越复杂了。不管怎样,我不能通过人的外貌来识别人。当然如果见过面说过话,那么谁是谁我还是能够认出来的,但是比如说那个人不在当场,给我那个人的照片看,我恐怕就认不出来了。虽然不敢说不是这个人,但应该也说不准是那个人吧。我很难认为照片里的这个人跟我认识的人是同一个。
对于类似“也就是说,大师你是对人类没有兴趣么?难为你这种性格还能当作家啊”的责难,我也只能低头默认,但是如果让我解释的话,我会主张正因如此我才会走上作家之路。为了了解人类,我才会当作家的。至少在所有动机之中,这是比较大的一个。虽然作为将来的梦想之类有点奇怪,但我认为以职业为生存目的的话,这是正确的。
写着写着有点走题了……也就是说,我一开始没办法识别出此刻看着我的少女,就是一周前的少女。不但如此,甚至还以为是来关心摔倒了的我的好心的小孩子。我其实是想强调这一点。
无法区别人类的我眼中看来,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而且我说过不会做任何具体的描写,所以我不打算明确描述那少女看起来长相如何,就交给读者自行想像了,但为了使大家在想像的时候有据可依,我补充一句——她是一个很像小孩子的小孩子。至少在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说,是普通的小孩,普通的人。
当然,这是理所当然的。
“………………”
少女似乎在低声嘀咕着什么,但是我没有听见。一来是我的意识太过模糊,二来少女的声音也太小了。而且她那句话根本就不是对我说的。并不是打算在给我进行急救之前确认是否还有意识,也就是说,是她自己在自言自语。
这个时候少女说了什么话,到现在还是个谜,如果努力猜测的话,从当时少女的嘴角的动作来看,我想少女说的可能是——
“没有受伤吧?”
再次重复一下,这只是我的想像。那是从之后得知的少女的性格以及当时的状况看来,推测出可能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实际上她可能没说什么有印象的东西,说不定只是说了“肚子饿了”之类而已。虽然我觉得会这样说也不奇怪……不管怎样,她的话说出那种话一点也不奇怪,反而更能让我接受。
不用我说,读者也许能够猜出来了……但是这时候仰躺在地上的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往我的自行车车轮里扔铁棒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少女。
明明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却对因为自己的暴行而摔倒的被害者表示担心,直率地说出“没有受伤吧”这种话的少女。
如果她真的说了那句话的话,这件事还满可怕的。刚才我对往自行车车轮里插铁棒的这件事,说过如果是有想像力的人,应该很容易想像得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就算是没有想像力的人,也应该知道这是绝对不能干的事。但是少女却在对此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了,而做了之后,也始终没能理解这一点。
认识上的偏差。根本性的偏差。
当然,这时候的我由于没有听见少女说的话,所以也没有震惊到这个地步,只是觉得背上痛得要死,甚至还对担心自己的少女感到一丝感谢,就这样失去意识了。
这里我顺便订正一句。
我的公路赛车这时候已经被破坏得再也无法使用了,但是插在车轮里的其实不是什么铁棒,而是小学上课用的竖笛,就是所谓的长笛了。
9
失去意识其实是一瞬间的事情。现在回忆起来,好像在那里至少躺了半天,但那里好歹是在大路上,我不觉得一个大学生,也就是一个体格成熟的男人在路上躺成大字型倒下,一般的人是不可能就这样放着不管的。我不记得自己有在这么一个人情冷漠的城市学习过。实际上在我成为作家之后遇到了摩托车造成的交通事故的时候,很快便被人救起来了。
我坐起身来,环视周围,发现少女已经不在了。不对,正确来说,当时我的记忆十分混乱,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看着我的脸的少女,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记不清楚了。也就是说是半梦半醒的状态,我连那是不是现实中的少女也搞不清楚。不对,是不是现实这一点,我当时连想都没有去想。
比起这个,我更感到羞耻,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摔成这个样子。
如果是被摩托车撞的也还好说,但是好好一个大人竟然“摔倒”,也许有过此类经验的人比较容易理解,这是非常让人羞愧的一件事。实际上,用全身去感觉地面的触感这种事,大人一般是不会干的。虽然说再怎么是大人,那也是十年前的青年时代,不过当时还是有这种自觉的。
如果你的人生中有这种多余的精力的话,不妨尝试找个安全的地方(千万不要在行车道上试,如果你不想被碾成一块块的话),在柏油路面上躺躺看(当然,没必要也来摔这么一跤,慢慢躺下去就可以了。我比较推荐仰躺)。这样一来,你应该能够重新体会到那种童年的感觉。应该能够回忆起很多幼年时代的讨厌的回忆。
摔倒这种行为,就是这么让人羞耻。所以我只想快点从那个地方消失,失去意识前看着自己的少女什么的,根本就没有去在意。
当然,当时如果能够想起那个少女就是一周前目击到的少女的话,不管是什么状况,我都不会感到羞耻。但可惜的是,我没法识别人的外貌。不以貌取人这句话听起来很高尚,但这种情况下意思就完全不一样了。如果从无法识别每个人的个性这一点来看,甚至还有点恶劣的性质……这个我们就先放一边。
确认了自己并没有哪里有出血或者骨折的现象,我便走向我的自行车。之前觉得我起码被弹飞了一百米,但是实际上只是落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而已。
对于插在车轮里的竖笛并没有感到不正常这点,如果被人说是太缺乏警惕的话,我也只能默认了,但是有谁能够想像到?竟然会有小学生往自己骑着的自行车里扔竖笛?
这种场面实在太过滑稽,只能仰天大笑了。至少在虚构的世界里,我是无法描述这种情形的。正因为是事实,所以才写得出来,但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担心大家不肯相信。
当时的我从实际出发,判断是“小学生掉在路上的竖笛,被什么弹起之后插到轮子里了吧”。从现场残留着的蛛丝马迹来看,当时也只能这么判断了,所以能够这么坚持以实际为原则地判断的我,还是值得佩服的。考虑到这个判断是在自己的爱车,绝对算不上便宜的公路赛车被弄成这个样子之后作出的这一点,我算是相当理性了。
或者说,感情已经死了。
总而言之,我推起那台已经半被毁坏的自行车,捡起了那支竖笛。就这样让它留在现场的话,说不定之后来的自行车也会有相同的下场,所以得找个地方扔掉。而且竖笛本身已经破损了,不可能再使用了,就这样让它留在路上也不是办法。
这个时候的我竟然还联想到不小心掉了这个的小学生也很可怜之类,现在想起来还真好笑。
不管怎样,我推着后轮坏掉了的自行车,继续往大学走去,却没有发现自己的学生证已经被人从钱包里抽走了。
10
故意装作好心帮忙却趁机盗窃的犯罪手法,当时的我也略有所闻,但是却没想到竟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就连那种可能性,也没有去想过。当时的我,也许还不是现在这种疑心生暗鬼的性格。
现在的我很怕被人偷东西,所以不管是在电车里还是飞机上,都不敢睡觉。如果在人来人往的地方短时间失去意识的话,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会检查钱包。
不过,当然,当时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到学校里去上课,所以也没空注意到那种事。当时的我,可以说还是那种比较不拘小节的性格……
如果这天上课的时候有用到学生证的话,我就能发现它不见了的事实,但是很不幸,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作为必要的信息,我这里先交代一下,学生证里面,有写着我所住的学生单间公寓的地址。
我把坏了的自行车停放在停车场(要推着一台后轮变了形的自行车走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一想到回去的时候还得推着走就顿时觉得焦躁了。其实值得焦躁的,应该是别的事情才对。)我溜进算是刚刚赶上的课堂,那一天我在大学里渡过了算是平常的一天。那算是短期内最后一次的正常生活了,因为我随后便要离开它。
不过,我也并没有粗心大意到什么不祥预感也没有的地步。为了我那可怜的一丁点名誉,这里我还是有必要声明一下的吧。因为我把原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扔掉的竖笛,带到了学校。
这个竖笛已经变形得不能用了,所以其实随便找个垃圾桶扔掉就好了。但我绝对没有忘记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是没有扔掉的机会,不过只要一想到这是小学生掉的东西,就觉得很难就这样扔进垃圾桶。
把别人掉的东西随意扔掉,而且那还是小孩子掉的东西,这种事情多少会带来一丝负罪感。不过就算这是别人掉落的东西,我都已经因为这个东西而吃了大苦头了还能这样想,可见当时的我是个烂好人。
但是事实的残酷,那个时候的我还一无所知,把不知道该怎么处置的竖笛在课堂上拿到桌子上仔细端详起来。既然自己已经被害得这么惨了,也没必要还去为这根竖笛担心,装作忘记了的样子,就这样留在教室里好了。当时的我,脑子里尽是这种想法。
上课的时候还能有多余的精力来想这种事,可见大学是个好地方,这种看法也许是错的;要知道在课堂上我可是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所以这种负面的想法还是可以理解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竖笛上面竟然贴着一张贴纸,小小的贴纸上用黑色笔写着——
“4-1 U”
这是这枝竖笛的主人所在班级和名字。当然那张贴纸上写的不是英文字母,而是名字(平假名),但是我不能在这里公开。一开始还打算把班级也免去的,但是这样一来就什么都说得不清不楚了,所以我还是留着吧。考虑到整个日本不知道有多少个四年一班,这方面的信息就算不上是什么个人信息了,而且只要在其后加上“这个班级编号纯属虚构”就好了。
距离摔倒已经有一段时间,身体上的痛楚减弱了不少,而公路赛车的故障(这种故障也未免太粗暴了)所带来的打击也已经消退的时候,我看着这枝竖笛,百感交集。
跟不想扔掉人家掉下的东西的心情,或者弄坏了小学生掉下的东西所带来的罪恶感等等截然不同的感觉……竖笛。
这么说来,我貌似在一周前的少女所背着的双肩书包里看到露在外面、装在蓝色袋子里的竖笛……?再重复一次,老是记不住人脸的我,其实记忆力并不算差,其实人的一部分(服装、发型、装饰等)比较容易给我留下印象。所以现在我想起那个少女也有这样一枝竖笛,然后跟眼前的这枝联系起来了。终于,那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少女跟眼前的竖笛对上了。
当然,如果要这样说的话,那个被大型卡车撞到的少女的书包里,也有这么一枝竖笛(如果认真去想的话,那么也就是说那天4年1班(虚构)那天有音乐课了)。但是光凭这一点就能想到其实是那个少女往我的自行车……不过,在我摔倒之后,打量着我的脸的少女的视线,我终于想起来那的确是现实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感开始涌上正在听课的我的心。
如果说这是不祥的预感的话,未免太过具体了,也显得过于漠然。但是,之后作为我觉得“果然如此”的伏线,也许很值得我骄傲。但是仔细一想,我要写的是曾经遇到过很恐怖的遭遇的自己,却主张事前就有不祥预感的话,可能有点肤浅了。有时候我会搞不清自己的性格,例如现在。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上课仍然继续,而我心中的不安却是有增无减,越来越觉得摇摆不定了。仿佛自己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似的。如果要比喻的话,那就是在打RPG游戏的时候,进入了一条绝对不可能打赢的路线,做了一些无可挽回的失误似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已经开始往我的手脚蔓延了。
但是那只是感情的问题,理性上我是否定那样的自己的。认为这是太过担心、想得太多的问题。就像老是要不由自主地去确认门十分锁好,把手洗了又洗等精神上的病症……不对,我很清楚。虽然现在算是有所好转,但是从当时开始,我就对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很厌烦。
每一年我这种爱担心的性格都在增长,实际上到了三十岁的现在,连装着原稿要送去出版社的信封,我都最少会拆开三次,看看里面的原稿是不是完好。所以我的家里经常会放着超过一百只的信封。而当时的我虽然还不至于神经质到这个地步,但也习惯不管是什么信封都会打开一次确认里面的内容。(例如会不会装了另外一封信,信纸里会不会夹了我的便签等等,这种莫名其妙的担心总是挥之不去。现在就更甚了。)但这时的“预感”我却认为是想得太多,有点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自己的小气甚至让我觉得可悲。
我也曾深深烦恼过,这样的性格,将来真的能够成为作家么?但是这种烦恼貌似是杞人忧天了,我现在已经是作家,现在需要担心,需要烦恼的,不是那种问题。
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我上完了那一天的所有课之后,就放学了。现在已经不是初中高中或者小学,从大学回到宿舍的这个过程,该不该叫做放学这一点,仔细一想还真不知道,不过总而言之,我是回家了。到时间了就回去,这是理所当然的。虽然心中仍然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不安,但我还是没有刻意改变路线。
这样想来的话,我也许对于改变原定路线这种事情不太擅长吧。现在和以前,去同一个地方我总是喜欢走同一条路,貌似吃东西也总是吃一样的。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就连搭电车也好坐飞机也好,我都总是会乘坐同一时间出发的那一趟。看来我很有那种讨厌计划外的状况发生的倾向。
说起来工作的时候也是一样。我当了小说家之后,基本上都是早上五点起来开始写作,反过来说,如果那一天五点我起不来,那么那一天我就做不了事,基本上不会再写一只字了。
如果有文具厂家愿意做那种每十分钟一个刻度的日程笔记本的话,我肯定会买上一百本。我总是喜欢生活在计划里。
明明说自己是个怪人,但是却讨厌日常的变化,弄得我自己也开始莫名其妙了。不禁想真的有这样的人么?这种人真的可以存在么?说起来有一个时期我很讨厌TROUBLE MAKER这种说法,总觉得这字眼中包含了一种很乐观的情绪,让我觉得讨厌。那样的我,现在却老出现在写有TROUBLE MAKER登场的小说里,人生真是难以预料啊。那样的我在那一天,虽然说是出现了意外……目击了交通事故的发生,但竟然放弃去学校而选择回家,应该是多少感觉到某些东西吧。
既然有这种感觉,那么乖乖地听从这种感觉来安排就好了,但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去大学上课,一如既往地回家,所以对于自己的这种墨守成规的做法,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表态了。
这个时候,如果能够在之后发生的事情的经验上稍微学习一下的话,现在的我就不至于变成一个更加重视计划路线的人了。但是这么说起来,就算经过了那之后的事,我还是没能学到教训。要知道就算是完全按照计划中的路线前进,该发生的麻烦还是会发生的……已经埋下了意外的种子的道路,已经不是曾经每天都走的那条路了……这种事,结果我还是没能学会。不过,就算被人说是学不乖的男人,就算明知道眼前的路上埋着地雷,我大概还是会一如既往地走那条路吧。
然后,我“一如既往”地回到了公寓。不对,准确来说,跟往常不一样,我没有骑着公路赛车,而是推着它回来的,所以平日的严格按照既定做法行动这种行为,已经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在签了合同的停车场内停好那辆我正在烦恼是该扔掉还是该修理的公路赛车(虽然在这里我用了小说中常用的悬念手法,但是由于这跟故事主线没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就先交代一下,结果我还是扔掉了这辆公路赛车。这其实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另一个坏习惯,就是我很不擅长把东西拿去“修理”这种行为。不管是多么贵的东西,就算修理的费用会更为划算,当它坏了的时候我还是会选择买新的。我认为东西应该是一直用到坏,坏了就代表它的寿命尽了。所以家电的延长保修服务我是一次也没用申请过。因为我根本不需要故障时的保修。要说这是一种什么心理,一言以概之就是不希望自己拥有的东西被别人碰。所以我把这台公路赛车扔掉了,然后再买了一辆型号完全相同的),然后爬回了自己的公寓。
虽然说是自己住的地方,但毕竟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是怎么样的一间公寓,我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并不是要刻意模仿井原西鹤的手法,但我自开始一个人生活以来,平均一年搬一次家。所以这个时候住的是哪一类型的公寓,记忆也十分模糊。这里我希望能够想起来的,也就是门是不是自动上锁这个问题……不对,应该不是自动上锁的。考虑到之后的发展,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也实在说不通。
那么那个时候的我住的是什么样的公寓这一点,已经在写的过程中想起来了,当然,这里我是不可能公开的。虽然说只是十年前的住址,但是好歹也算是个人信息的泄露。那所公寓现在当然也还存在,肯定也有人在住。
进入公寓内,我爬上了楼梯。楼层已经高达六层了,却还是没有装电梯的公寓,我就住在六楼。那个楼梯在当时精力旺盛的我来看可能不算什么,但是现在的话,恐怕就是一种折磨。这座公寓现在已经进行过改装,并且装上了电梯——我是这么祈祷的。
我走到了自己的房间的前面,正打算打开门上的锁,却发现自己手上没有房间的钥匙。
咦。
难道是摔倒的时候弄丢了?
一边想着这种普遍的可能性,一边搜索自己的每一个口袋,还仔细地检查了书包里面。我是个做事很小心的人,更准确地说,是很神经质的人,所以很少会丢东西。但是有时候也会粗心大意地把钱包或者手表忘在旅行的地方(这时候我的小心就表现在旅行的时候不把钱之外的贵重品放进钱包这一点上)。这种情况下我的思考方式对于不是其他人来说可能比较难理解,正因为平时很小心很小心,所以当发现钥匙不在口袋里时,比起焦急之类的情绪,我更偏向接受事实。都这么小心了,不行也没有办法的这种轻松以及这种事真的会发生,让我反而觉得高兴,所以我暗自庆幸平常的小心果然是对,这真的让我觉得难以自处。虽然说写的是过去的自己,但这样以客观的角度来写真是一个很难受的过程。如果那种情况跟现在的自己毫无瓜葛的话,也许会好受点,但可惜的是现在的我,这方面的性格也还是没有什么改变。
我开始觉得就算没有所谓的阴影,可能我仍然是一个怪人也说不定。这样的话,我有没有资格责怪那个少女也就变得模棱两可了。不对,应该有的。我应该有这样的资格。只要想起这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悲剧,我就算怎么样说那个女孩,用什么词语来修饰,都不过分。
虽然已经发觉自己的钥匙不见了,但是还没发现学生证不在的问题。所以他还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身陷什么样的一种状况。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从现在这个未来,去跟过去的自己打声招呼,去提醒他一下。
但是我还是比较冷静地想,得先跟物业公司联系,然后用后备钥匙打开门……不对,既然钥匙已经丢了,我应该小心点,让他们换一把锁……之类。
我再次把口袋都搜了一遍,确认钥匙的确不在里面,我就打通了为了这种时候而刻意在手机里储存好的物业公司的电话。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锁匠就会过来公寓这边,要我准备好钱等着。在走进家门之前突然多出来的这三个小时的空白时间,要说我是怎么渡过的,其实也没做什么,就在附近的书店(虽说是附近,但是也要走好几公里)买了点书,然后在公园里看而已。
其实应该有更为有意义的渡过方式……不对,作为将来希望成为作家的人,不应该把看书的时间说得像毫无意义似的。虽然明知道这个道路,但我还是想说——
应该还有其他要做的事情吧。
例如跑去通报警察什么的……总之,应该是有别的事情要做的。
但是我还是什么都没做,就这样用三个小时看完了一本书,想着这书还真有趣啊之类回到了我的公寓,然后跟锁匠会合,让他帮忙开了门。
换锁的过程不到三十分钟。
我第一次看到玄关的门锁构造,有点兴奋,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写进小说的题材。虽然在至今为止的小说里,我从没有过写更换玄关的锁的情景这种机会。
付完钱(大概是一万日元吧),送走了换锁的工人,我才终于进入了自己的家。
而这个家,早已被人人侵了。
第一卷 11-15
11
少女藏身的地方,是桌子下面。
这里我得说明一下当时我使用的家具的情况,不对,虽然是重新买的,但现在我使用的工作台,和当时的桌子一样(这也是我喜欢墨守成规的其中一点)。我在大学时代的借住的公寓里放着的,是小学生使用的书桌。正面有书架,用起来很方便,这就是用它的理由……不对,那是之后才想的理由。我在成为大学生以后还使用小孩用的书桌,恐怕真正的理由只是“因为从以前起就一直用着”这一点而已吧。
不过这种做法又没有给别人添麻烦,现在也用这种桌子写了不少书,这没有什么好介意的吧。这不是应该给别人责难的事。
不管是什么桌子,只要是桌子的话,都很容易能让孩子躲在下面,就算我用的是玻璃面的桌子,能够清楚看到下面,恐怕当时少女也只不过是躲到其他地方去罢了,于事无补。
床的下面。衣柜。厕所。阳台。一个小孩子,哪里都能躲吧。只不过偶然地,她选择了躲到桌子底下而已。
回到家中,我第一件事便是脱掉外套随便一扔(喜欢什么东西都往房间的底板上扔这一点,是我到现在还没能改过来的毛病),洗了手,也就是稍微打理了一下自己,然后坐到桌子前,打开了打字机。
当时写小说……应该说,是写投稿用的小说一样的文字时,我使用的是专用的打字机。电脑我还买不起……不对,是没有买。对于墨守成规的我来说,最先进的机器和技术只是应该警惕的对象。就算是手机,我也是犹豫了很久才买的。我喜欢装作一副不合时的怪人的模样,这种强烈的心情不能否定。但喜欢新鲜事物的一面,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的。然而如果要说得清楚点,那只是工作上需要,也就是作为资料买回来的这种想法比较强。
这么说来,现在专用打字机好像已经停止生产了。这个我以前查过。电脑的功能太多,有些功能是你一辈子也不会去用的,这也就算了,但工作中还能做点什么的这种环境,我个人觉得会难以集中精力。我在工作中很怕听见声音。据说世界上有些作家能够一边开着收音机或者电视机一边工作,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以置信了。年尾的时候附近的道路一旦开始施工,神经质的我就会到远方比较安静的地方去。如果可以的话,将来我希望能够在隔音室里工作。只有敲打键盘的声音最让我感到舒适。
所以我打从心底里渴望厂家能够继续生产没有其他任何功能的打字机。我有种淡淡的期待,把这种事情写在这本书里,说不定真有些奇怪的厂家开始生产也说不定。
好了,让我们回到本书的主线吧。
我打开打字机的电源,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放在桌子下的左脚传来一阵剧痛。
是被圆规刺中了?还是经常把东西乱扔在底板上的坏习惯终于招来灾祸了?如果是踩上了什么东西,痛的也应该是脚底才对,所以从足弓附近产生的这种痛楚让我难以理解。
我反射性地拉开椅子,往桌子下面探头一看……结果发现——
有个小学女生就像妖怪似的躲在那里,而且还用手里拿着的小刀隔着牛仔裤上往足弓上插了一刀。
少女没有看着刀,也没有看破了的牛仔裤和正在出血的我的脚,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地从桌子下面抬头看着我。
仿佛观察似的目光。
这时候,我终于发现这个少女就是一周之前的那个,也是今天早上打量摔倒了的我的脸的那一个,而且是往我的公路赛车轮子里扔竖笛的人。终于一切都联系起来了,虽然有点迟。
至今为止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事情,也开始一件件地连锁性地接起来了。
我,一直小心翼翼的我,果然没有不小心弄丢钥匙。那钥匙是我摔倒的时候少女从我的口袋中取走的吧。这不会有错了……然后少女就用那把钥匙非法潜入了这个房间,然后在这里静静等待着我的出现。
既然已经想到这个程度,我已经不用确认钱包也知道,在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她肯定也把写着我的住址的学生证和钥匙一起拿走了。就算不是学生证,也是写着住址的某样东西。少女非常有计划地潜入了这个本来属于我的领地的房间,然后等待我的出现。
非常有计划?
哪里有计划了?
只不过是偶然的巧合,才发展成现在这种情况罢了……只不过是对于我而言最坏的结果,全部集中到一块罢了。不过,如果真的是最坏的结果的话,那么我在公路赛车摔倒的时候应该就已经命殒当场了。而不是被拿走钥匙和学生证什么的。而且潜伏在别人房间中的风险之高,不用想也能知道。就在刚才更换门锁的锁匠……也就是说除了我之外的第三者,就在附近。要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让他进来喝杯茶的话(虽然要想像这样善于交际的自己很有难度,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我偶尔也会做这种好心的事),当时藏在桌子下面的少女就会被发现了。如果是玩躲猫猫的话,桌子底下会是一个不错的藏身之所,但要躲过几个人的眼睛的话,还是有点不可靠吧。还有就是,虽然可能性非常低,例如我跟朋友一起回来也是有可能的……不过至今为止还没有任何朋友进过这个房间就是了。
不管怎么样,从这种意义上来说,别说是有计划性,甚至可以说是十分乱来,而这种乱来的做法,让少女的“不知道目的是要干什么”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反过来说,如果只有我的话还好,如果旁边有个第三者,那么这孩子就得一直缩着身子握着小刀躲在桌子下面了,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
少女用细小的声音说着什么。跟那一天向着朋友大声哭喊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
虽然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但却没有听到她所说的。她的声音太小是一个原因,还有就是当时的空气太过紧张了。
但是她所说的话绝对是不正常这一点,应该没有错吧。至少,她说的不是“你好”。我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静静地,静静地,少女另一只手也拿出一把小刀,一把对着我的脚,另一把则对着我的头。
12
如果在小说中写到主人公被人用小刀指着的一幕,我,或者说我以外的作家,应该都会在接下来的情节里加上主人公夺去小刀,然后把对手暴打一顿的戏码吧。
但是现实中那是很难实现的。手持刀具的对手,其实是很危险的。就算是本人本身没有加害的意思,只不过是拿刀来吓吓人而已,也有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造成一场无可挽回的事故。
而且这个时候在我面前拿着小刀的是一个不知道懂事了没有的小孩子。搞不好别说是失误了,她就算直接拿着刺过来也不奇怪。
到这里,我发现刚才说的话里有夸张的成分,所以特意在这里订正一下,我的足弓与其说是被少女用小刀插了一下,不如说是“用小刀划了一下”更为恰当。由于牛仔裤破了,而又有出血现象,所以我一开始以为是被小刀插了,但后来确认过才知道,并不是什么很深的伤口。
不过这时候的我还是以为被插了一下,而且还认为接下来还会被多插几下。
我想这时候不要采取奇怪的制止行动,任痛楚蔓延全身,然后踢倒椅子,躺倒在地上大声哭叫出来,说不定会更有效。但是我面对刺伤我的少女,作为一个年长的人却不得不耍一下酷。不希望自己被那样子刺伤.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而且装作早就知道少女坐在桌子底下,明知这一点还要坐在椅子上,这种死要面子的想法实在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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