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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届 失控的玩具——泡坂妻夫

_6 泡坂妻夫(日)
  “不但是个泥娃娃,而且制作精巧,还会动呢。”
  真棹看着表情夸张的宗儿,把笑容收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
  “不,你不该露出悲伤的表情。香尾里就是为了要逗你高兴,才想出今天的计画。正好宇内小姐也来了,我就展示一下珍藏的陶瓷娃娃吧 。”
  宗儿站起来。他踩着台子,从玻璃柜中小心的取出一个高约六十公分的洋娃娃。
  那是一个豪华时装洋娃娃,路易王朝风格的服装虽已略有褪色,但从手工精心刺绣的花样,依然可以想象当时的奢华。
  洋娃娃的特征在于陶制的头部。陶制的肌肤就如同刚出窑一般,闪耀着鲜艳的粉红色光彩。半圆形的粗眉下,有一双大眼睛。蓝色的虹彩 散发出放射状的光芒,仔细看时,甚至令人有点毛骨悚然。丰润的双颊,小巧的嘴巴,整个长相的确和舞子很像。
  “爱弥尔·居默作品的特征非常明显,而且这个洋娃娃是自动的。”
  洋娃娃左手拿着盘子,右手拿着喇叭形状的小管子。宗儿从抽屉取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的液体注入盘中。
  宗儿把瓶子收妥后,伸手到洋娃娃背后,开始上发条。发出一阵持续的拨发条声。
  “你们要仔细看噢。”
  宗儿的手离开洋娃娃。
  伴随着小小的齿轮声,洋娃娃静静的开始活动。洋娃娃的右手举起,把管子前端插入左手拿着的盘中,然后静静的移动嘴巴,用口含着手 边的管子。接着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洋娃娃的胸部深吸了一口气后,就从管子前端吹出了肥皂泡。肥皂泡脱离管口,闪耀着七彩光辉,在空 中漂浮。
  “你们注意看它胸部的动作,手艺很精细吧。”
  洋娃娃又吹出了好几个泡泡,可爱的僵硬动作,加上一点点机械性的规律,敏夫不禁被这个自动娃娃吸引了。
  宗儿满足的看着洋娃娃,过了一会儿,才停下机器。
  “自动人偶这种东西,自古就有了吧。”
  舞子等洋娃娃停止动作后,向宗儿问道。
  “埃及还曾挖出纪元前两千年的人偶呢。”
  “纪元前两千年……”
  “据说人类在开始制造工具的同时,也开始制作人偶,而且也包括自动人偶。埃及的人偶是把身体和手足分别制造再组合起来的,只要一 拉腰部的绳子,手就会上下移动,做出搓揉面包的动作。从日本的古坟也曾挖掘出类似的人偶。”
  “人类在玩具上耗费的精力还真庞大。”
  “现在留在正仓院的物品,也包括大量的投壶(注:将壶置于台上,投掷十二枝箭,以投入壶中的枝数决定胜负之进戏)、弹弓、象棋、双 六(注:类似大富翁之纸上进戏)等等极尽奢华与技术的玩具。其中还有自动机关的棋盘,两侧做了可以放棋子的抽屉,只要拉出一边,另一边 也会自动打开。后人透过X光才解开内部的结构,手工的确精巧至极。至于文献上的记载,《今昔物语》中高阳亲王曾命人制造自动人偶,算是 最古老的纪录。”
  宗儿脸上的阴影已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已经沉醉在他心爱的自动机关世界了。
  “……自动机关最盛行的时候,还是江户时代。当时时钟也算一种自动机关,宽文四年(1666年),四条河原举办时钟展览会,据说曾引起 社会广泛好评。时钟和自动机关的关系本来就很深。宽文二年,在大阪道顿堀首创自动机关戏剧的竹田近江,据说本来也是个钟表匠,实际上 还曾用木头做出永代时钟这种和百科辞典一样的大时钟。到了很久之后的嘉永年间(1848~1858)田中久重所做的万年时钟曾引起各方话题,这 你应该就知道了吧。”
  “我曾经在国立博物馆看过。不过,对我来说,一提起自动机关,我马上就会想到飞驿高山的机械神轿花车。”
  “说的也是,在爱知、岐阜一带的祭典中,常有精巧的自动机关出现。海岸地区要数龟崎的潮干祭,山中则有高山的山王祭。其中最有名 的应该算是高山的弥勒佛戏台吧。宇内小姐,你应该记得吧。”
  舞子似乎也被宗儿拉进了自动机关的世界。
  “对,我想起来了,那种弥勒佛会在伸出舞台的手腕上跳舞,然后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在几根秋千架间飞来飞去,表演曲艺。最后二人都站 到弥勒佛的肩上和腕上。弥勒佛一挥扇子,就抛出长长的旗帜。动作灵巧得令人难以相信那是人工做的人偶。”
  “因为唐装人偶还会玩荡秋千,简直可说是自动机械的极至了。不过,文政五年(I822),在上野山下区防火空地举行的绵布手工制欢喜弥 勒佛演出,更是了不起。”
  “欢喜弥勒佛?”
  “本名叫做梅都赈姿图,是大阪的大江宇兵卫的作品。这里集合的自动机关,有可以一边转动眼珠一边磨箭头的箭矢五郎,拿起风车插在 领口、欢喜不已的孩童,还有走过土桥的美女等等十几种。连伴奏者和旁白者、收门票的都是自动人偶,压轴好戏则是最后出场的欢喜弥勒佛 。弥勒佛与唐装儿童的嬉戏,令人联想到与高山弥勒佛台的关联。最后这个手工布制的弥勒佛,就像活人似的,开心的笑出来。当他大笑时, 不只是脸上的表情或身体的动作,就连肚皮都会跟着伸缩,使得见多识广的江户人也大吃一惊,争相赶往山下观赏。”
  “要是我,一定也会赶去。”舞子说。
  真棹也在不知不觉中放松心情听宗儿说话。宗儿看了似乎很满意。
  “天保四年(1833)在江户深川八幡曾经上演水浒传。这是长谷川勘兵卫的精心杰作,把水浒传中的英雄豪杰全都搬上了舞台。舞台背景也 大量使用了各种更换布景的大道具和装置,可说是大手笔的豪华演出。其他赢得好评的,是大船四季的顺风、三国妖狐传、钻石船的机关等等 ,说也说不完。据说其中规模最大的就是朝日奈的巨大人偶。这也被人画成锦绘流传至今,人偶的头部长度有一丈多,根据纪录,光是烟草盒 就有二间长(注:长度单位,一间约为1.818公尺),就可想见它有多大了。”
  “那具人偶也会动吗?”舞子惊讶的说。
  “那怎么可能?人偶本身是不会动啦,不过朝日奈手上拿的烟管上,有大队人偶通行,拔毛的镊子上有少女跳舞,旁白者从烟管袋子的链 子上出现等等,装置了各式各样的机关。不过在一开场时,这具人偶就被寺社奉行大人禁止参加游行表演。”
  “因为它太大了?”
  “对。当时政府颁有禁止大型展览物的命令。不过,在颁布禁止令的文政天保期间,大型展览物似乎多得是。”
  “像这种机关玩具,流行了很久吗?”舞子问。
  “不,机关玩具这种东西,当天才技师出现时就会兴盛,人一死就会没落。仔细想想,能够创造出机关玩具的人实在不多。他必须有独创 的天分和精致的技术。因此,平庸的人偶师只好转移努力方向,不是研究如何让人偶活动,而是让它看起来好像会动。他们在人偶的表情加上 变化,在姿态上做无谓的努力,实际上,人偶却连一根手指也不会动。”
  “可是,使不会动的人偶产生会动的感觉,这才是艺术吧。照宗儿先生你的说法,似乎认为设计机关比艺术表现更重要。”
  “每个人的立场不一样嘛。”
  宗儿藏在眼镜后面的眼睛笑了。
  “在艺术家的眼中,机关人偶师们一定很像骗子吧。即使是最棒的机关人偶,他们也不承认那是艺术。相对的,纯粹的科学家大概会把自 动人偶当作儿戏吧。最明显的例子,就是爱迪生曾经批评过瓦康逊,说他的作品是骗小孩的东西。”
  “两个领域的人都把机关人偶当作小孩子的玩意是吧。”
  “然而,在玩具机关师的眼中,艺术和科学都完全不行。你能理解吗?”
  “看过居默的洋娃娃后,我多少可以理解。”
  “那我真是太高兴了。竹田近江在第一代去世后,顶多只维持到第三代,但对后来的戏剧却留下了相当大的影响,比方说净琉璃戏偶的头 。”
  宗儿站起身,从另一个柜子取出一个偶头。
  人偶梳着圆髻。虽然有好些地方颜色剥落,但圆圆的眼眸、丰润的双颊,仍令人感到贵妇的女人味。
  “乍看之下,似乎是普通的偶头,其实这里面装了很精采的机关。”
  宗儿压下头部下方突出的一块木头,立时传出多块硬木重新组合的声音。接着,人偶的额头突起两根大大的尖角。眼睛上吊,嘴巴裂到耳 边。端庄的贵妇在一瞬间变成了女鬼。
  敏夫赫然一惊,因为女鬼的模样和真棹皮包中的魔童女骷髅头的模样十分相似。
  舞子大概也想到了同样的事情。她审慎的看着女鬼说:“宗儿先生,我在某个地方曾经看过魔童女这种人偶。那是从这个偶头得来的灵感 吗?”
  “你看过魔童女?”
  宗儿把偶头放回原处,同时陷入沉思。
  “奇怪,应该没什么人看过那个人偶才对啊。那玩意可能是从这个偶头得到的灵感吧,不过原理完全不同。这个偶头是用人偶的脸直接变 换,魔童女却是一个头有两张脸互换,就机关设计来说,实在不足为取。给人的感觉又低级,我可不欣赏,可算是一件失败作品吧。朋浩做了 一两件样品后就接纳了我的意见,放弃了。当然,他似乎也不打算贩卖。”
  从宗儿的话中,可以感到一股对朋浩的竞争意识。舞子斜眼看着真棹,试着改变话题。
  “不过,这个净琉璃戏偶的偶头,也是需要人力操作的机关吧?”
  “你这个问题真是问得一针见血。”
  宗儿再次回到机关玩具的世界。
  “埃及的揉面包人偶,当然是用手操作的玩具。至于宇内小姐你看过的高山弥勒佛台,那个戏台上伸出的手腕叫做机关管,也就是把多根 操弄人偶的线一起穿过机关管,送到操纵丝线的人手上。如果是比较复杂的机关,有将近四十条的丝线,必须动用八个人合作才能表演。当然 ,操纵丝线的人必须具备高度的技巧,所以无法称为自动人偶。刚才提到的欢喜弥勒佛也一样。弥勒佛身旁有个昏暗的地方,在那里放上蜡烛 ,烛光摇曳使得观众看不清楚。有人因而猜出机关一定就在那里。这和现在所谓的黑魔术是相同原理。当时的机关全都一样。在观众看不到的 地方,用观众看不到的方法操纵人偶。也就是说,和梅尔杰的自动西洋棋士其实是同样的构想。”
  “换言之,是一种骗术?”
  “对,就是骗术。要让人偶自然的活动,本来就需要各种骗术手法。比方说利用隐形丝线,利用弥勒佛台那种机关管,或像梅尔杰的自动 西洋棋士那样,让真人躲进人偶中。还有像欢喜弥勒佛那样,巧妙的利用灯光,让观众看不见操纵人偶的人……”
  “方法还真不少耶。”
  “详细解说这些手法的书籍,在享保年间(1716~1736)就已出版,实在令人高兴。这本叫做《玑训蒙鉴草》的书中,解释了刚才我提到的 所有手法。当然也有提到自动西洋棋士的骗术手法。最有趣的是竹田的机关,一边操纵人偶,同时让旁白者钻进五寸的箱子里。真人当然不可 能钻得进五寸箱,其实操纵人偶者只留下衣裳,然后从舞台的暗洞逃到地下。”
  “这么说,没有像居默娃娃那种货真价实的自动人偶吗?”
  “这个啊……”宗儿露出高兴的表情。
  “当然有,而且多得是。比《玑训蒙鉴草》晚了六十六年出版的《机巧图汇》这本书中,就是专门解说真的自动人偶。没有任何丝线或障 眼法之类的骗术,基本上是以发条装置为主,所以一开头就附有时钟的图解。各种人偶也都清楚的记载着大小规格,连所有细小的零件,都一 一详加图解说明。当时全世界还没有这样的书籍呢。”
  宗儿的眼睛闪着光芒。
  “最有名的自动人偶就是端茶人偶。主人把茶杯放在人偶双手端着的托盘上,人偶就会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出去。客人拿起那个茶杯后,人 偶就会停下脚步。等客人喝完茶,把茶杯放回托盘,人偶又会开始走路,绕行客厅回到主人的身边。井原西鹤看到这种人偶也曾惊叹不已。似 乎许多人都有参与制作,目前还有好几具被细心的保存着。”
  “那也是用鲸须做的发条机关吗?”
  “早期的作品似乎是这样。但到了幕府末期,就开始制作用金属齿轮和发条操作的人偶了。此外,也制造了利用水银操作的机关人偶。”
  “用水银操作人偶?”
  “比方说五段翻转、连续翻转的人偶,就是利用水银机关。这种人偶就算拿在手上细看,也看不出它的机关,因为是靠人偶体内的水银移 动所设的机关,不是用发条启动。把这种人偶放在最上面的台阶,它就会缓缓举起双手,仰天向后翻,一边重复后空翻的动作,一边下五层台 阶。其他还有鲤鱼跃龙门的龙门瀑布、儿童打鼓吹笛的鼓笛儿童、盖住盒子眼前的物品就会改变,总共有四种变化的变魔术人偶、少年骑着木 马戏耍的木马人偶……”
  “还真不少啊。”
  江户时代中期竟然已有大规模的机关戏剧上演,对敏夫来说,这真是闻所未闻。而且,听说了这么多种自动机关后,他觉得利用这些技术 ,制造一个在小亭枪杀香尾里,然后不留足迹的逃逸的人偶,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看来我好像太多话了。光听我说这些一定很无趣吧,现在我就拿实物给你们看。”
  宗儿看着真棹说:“真棹,你有没有听说过倒立人偶?”
  “倒立人偶?我听说过。”真棹立刻答道。“朋浩曾经兴奋的跟我说过,听说是你发现的。”
  “是我整理收藏杂物的房间时无意发现的。我和朋浩一起修理后,那具自动人偶已经可以动了。”
  宗儿站起来,从桌上取过一个四方形的布包,放在三人面前。
  那是用古老的灰色棉布包裹的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长约六十公分的长方形桐木箱。桐木虽被烧得黑黑的,仍可看出上面用漂亮的字 体写着“倒立人偶”这几个字。打开箱子后,里面放着用黄色棉布包裹的东西。宗儿小心的解开棉布,出现一个穿着越后狮子衣裳的童偶。人 偶戴着狮子面具,穿着印有万字花纹的肚兜。宗儿把人偶放在桌上。
  “这是一具连《机巧图汇》都没有记载的珍贵自动人偶,而且除了发条装置,还结合了水银机关的技术。刚发现时它不大会动。送去照X光 ,才发现原来是水银蒸发,份量不够。补充水银后,它就顺利的动了。作者也可以确定,是大野弁吉,嘉永二年的作品……”
  宗儿把箱盖翻过来。上面用和表面相同的字迹,写着嘉永二年三月,大野弁吉制。
  “大野弁吉……他是个机关师吗?”舞子饶有兴趣的问。
  “应该说他是个更博学的科学技术者吧。他和平贺源内,以及号称自动机关仪右卫门的田中久重,都是创出机关玩具的人物,和制造会走 路的狮子的达文西一样,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大野弁吉是金泽人,年轻时曾在长崎学过荷兰文,也被人称为金泽的平贺源内。他不仅擅长四条 流派(注:日本画的一派,创始者为江户时代住在京都四条的松村吴春。)的绘画和雕刻,还留下了木雕、竹艺、金雕、烧陶,乃至玻璃工艺、 漆艺等作品。据说在学识方面,他也长于医学、理化、药学、天文、历学、航海学。现在就让各位看看他的天才杰作吧。”
  宗儿走到桌旁,在地毯上清出一块地方,把人偶拿起来。
  “你要不要上上看发条?”
  被宗儿这么一问,真棹看着人偶。
  “你说的发条在哪里?”
  “就在腰侧,从胯下把手指伸进去。”
  “不行啦,万一我把它掉在地上就糟了。”
  “说的也是,那还是我来吧。”
  宗儿离开三人,坐在地板上。
  “到了这个时代,发条和齿轮已经全都改为金属制的了,因此也比较容易保存。”
  宗儿愉快的上着发条,耳边传来小小的叽叽声。就在他完全上紧发条的那一刻,突然大叫:“啊,好痛!”
  右手立刻从人偶身上甩开。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右手。大拇指的根部微微渗出一滴血珠。
  “发条又没有断掉。真奇怪。不过,应该没事吧。”
  宗儿慎重的将人偶朝着三人的方向放下。
  人偶发出轻微的齿轮声开始迈步走出,脖子上挂的狮子面具左右晃动,两手开始轻轻敲击腰上挂的鼓。咚咚咚的鼓声和齿轮声,使得僵硬 的人工物品开始有了生命。
  越后狮子来到三人面前后,就停下脚步,用天真的表情看着客人。
  “你们仔细看……”
  宗儿的声音似乎很痛苦。敏夫感到他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然而他的目光实在无法离开那个人偶,因为人偶开始静静的做出动作。
  人偶将手举起,往后一翻,两脚离地,变成倒立的姿态,从双手间露出白白的脸蛋。人偶就这么倒立着走回主人身边。
  人偶走到宗儿面前停下脚步,缓缓将双脚放回地面。人偶又再次走出,但是路线稍微偏向一旁,正要越过宗儿身边。
  “停不下来……奇怪了……”宗儿呻吟道。
  敏夫这才转头看着宗儿的脸。宗儿的表情僵硬,脸色大不寻常。
  “宗儿!你怎么了?”
  真棹说。宗儿没有回答。
  宗儿试图将手伸向走远的人偶,突然重心一歪,跌落到地上。
  “你振作一点!”
  舞子冲过去抱起宗儿。宗儿拚命挤出最后一点力气。
  “……不过,很精采,对吧……”
  一阵激烈的痛苦袭来。宗儿推开舞子,身体弓成虾米状。
  真棹在叫着什么。
  “快去找医生!”
  舞子俯视宗儿,敏夫也站起来。
  传来狂乱的齿轮声。越后狮子的人偶,撞上角落堆放的玩具箱,横躺着继续空转齿轮,敏夫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人偶。
  “不能碰!”
  舞子的声音如当头棒喝。
  房门一打开,探员冲了进来,一名探员看到宗儿的情况,连忙跑出房间。
  医生赶来,替宗儿把脉时,他已经断气了。
  就在这时候,房间里响满了齿轮声,几个时钟开始报时了。音乐钟响起,时钟人偶开始绕行。另一个时钟打开窗户,一只奇怪的动物探头 出来吼叫。
第十章 吃米的老鼠
  谁都看得出来奈良木组长的焦躁。调查案子的过程中,竟然发生了另一起杀人命案,想必令奈良木的神经更加紧张吧。
  “宗儿取出倒立人偶的前后过程中,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敏夫把发生在宗儿房间的事说完后,奈良木如此问道。他眉间的皱纹不自主的跳动着。
  “没有任何奇怪的地方。宗儿个性开朗,看来似乎很乐于展示他的收藏品给我们看。”
  “很开朗?自己的妹妹刚被杀,还开朗得起来,你不觉得这样很奇怪吗?”
  “那是因为有真棹在。宗儿不希望她太难过,所以努力做出开朗的样子。”
  奈良木沉默不语,似乎是被敏夫的话说服了。坐在奈良木隔壁,看起来人品不错的男人插话道:“你还记得宗儿最后说了什么话吗?”
  “那是宗儿替人偶上完发条的时候,他说好痛。”
  “后来呢?”
  “我们被人偶不可思议的动作吸引住,等到察觉时,宗儿已经露出一脸痛苦的表情。”
  “他没有说什么吗?”
  “对,宗儿到最后一直都看着人偶。人偶正要从他身边经过时,他曾经低声说:停不下来,奇怪了。”
  “‘停不下来,奇怪了?’这表示按照常理,人偶这时应该会停下来罗?”
  “……应该是吧。”
  “这么说,人偶内藏的机关可能出了问题,或者是有人故意动了手脚。”
  奈良木露出伤脑筋的神情。他隔壁的男人问敏夫:
  “这就是宗儿最后说的话吗?”
  “……宗儿伸出手想去拿人偶,就这么倒了下来。宇内小姐抱起他时……对了,宗儿说:‘不过,很精采,对吧。’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 话。”
  “‘不过,很精采,对吧。’这又是什么意思?”
  奈良木一言不发。敏夫可以理解宗儿的意思。宗儿直到临死前,都未失去绅士风度。然而,要向警方说明这一点,恐怕只是徒劳。
  “宗儿给你们看那具倒立人偶,是之前就约好的吗?”奈良木说。
  听来他似乎是要夺回发问的主导权。
  “没有事先约定。只不过,之前他曾说过要给宇内小姐看居默娃娃。”
  “居默?”
  “就在宗儿的房间里,是那个会吹肥皂泡的自动娃娃。”
  “吹肥皂泡啊。”
  “就是因为起了这个头,宗儿才一边说明自动人偶,一边把倒立人偶也拿了出来。”
  “这么说,宗儿会取出自动人偶,只是一时兴起罗。”
  “应该是。”
  “要是没谈起这个话题,或许他就不会展示倒立人偶了。”
  奈良木大概是在推测,凶手本来不是预定在今天行凶吧。
  “可是,我认为宗儿不给我们看倒立人偶的可能性很低。”
  “怎么说?”
  “据说倒立人偶是最近才被宗儿修理好的。连文献上也没记载,这是他最自豪的一点。人偶就放在桌上,以便随时取出。只要谈到自动人 偶,他一定会把倒立人偶拿出来展示。”
  “要是没有谈到自动人偶呢?”
  “宗儿的房间里堆满了自动玩具,应该不可能不谈到自动人偶这个话题吧。”
  奈良木的问题又开始钻进死胡同。他的话锋逐渐变得险恶,固执的追问敏夫二人来马割家的理由,敏夫尽量简短的实话实说。
  “……这实在是可恶到极点的犯行。”奈良木音调高亢的再三重复道。
  敏夫和舞子、真棹被集中在香尾里的房内。连续发生凶杀案后,已经不容许他们挑剔房间的好坏。
  敏夫走进房间时,舞子和真棹正谈得起劲。
  “怎么样?”看到敏夫后,舞子说。
  “满紧张的。”
  “我想也是。”接着她告诉真棹:“不想说的事,不说也没关系。”
  结果警方来带走的却是舞子。舞子抓起皮包站起身。
  真棹安稳的坐在椅子上。舞子走出去后,二人同时开了口,显然都承受不住沉默。
  “对不起。”真棹说。
  眼看敏夫沉默不语,真棹便开始说话,不过听起来和刚刚的话题似乎不一样。
  “……你一定觉得今天来作客很倒霉吧。”
  敏夫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不管怎么回答,都无法表达出自己真正的心意。
  “你的脚好了没有?我本来一开始就问你的。”
  “已经好多了。”
  真棹彷佛想起久远往事似的回答。
  “看到你这么镇定,我就放心了。”敏夫想起透一死掉的那一晚。
  “多亏有宇内小姐鼓励我。要是没有她在,我大概没办法这样吧。”
  “我和你见面都是不快乐的时候。”
  “说的也是。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常常在想,快乐时的你会是怎么样……”
  “还是一样的。”真棹打断敏夫的话,几乎像是突然发作。
  “我一直是这样。看起来很老对不对?不过,不是因为意外的关系。”
  “你一点也不显老,而且你的年纪跟我差不多。”
  “胜先生你还很年轻。宇内小姐说,你是个非常单纯的青年。”
  “这不叫单纯,其实我是什么都不懂。”
  “世事无常。胜先生,将来你还会认识更多的人,更多有魅力的女性……”
  “我根本不需要其他的女人,我只……”
  “宇内小姐以前是警官吧。”真棹不让敏夫把话说下去。
  “宇内小姐已经把她辞去警职的原因,以及她跟踪朋浩的理由都告诉我了。她不管遇上任何厄运,都有力量把局势扳回来。跟她谈一谈, 让我好像也产生了勇气。胜先生,你跟着宇内小姐工作已经很久了吗?”
  “今天是第六天。”
  “第六天……我以为应该更久呢。”
  “我就是在初次见到你的那天当上调查员的。”
  “那你和我也才认识第六天罗,你还不大了解我的事。”
  “我知道。”敏夫赌气的说。
  “对,你知道。你知道我有丈夫,还和宗儿牵扯不清。你知道我是个龌龊的女人。”
  “你完全是被宗儿逼的。”
  “我是个罪该万死的坏女人。”
  “即使你有罪,你是坏女人,你很龌龊也无所谓。才两天没看到你,我就……”
  “你不可以说这种话,这种话应该等过了更久以后再说。”
  “过了更久?要多久呢?”
  “至少过个两三年吧。”
  “到时候你就会愿意听我说吗?”
  “我会的,不管你说什么我都听。”
  “比方说……即使我邀你去香波馆,你也肯?”
  “任何地方我都愿意去。”
  真棹带着悲伤的神情答道。即使明知这只是随便说说,敏夫听了依旧非常高兴。同时他也觉得,和真棹有关系的宗儿才刚死,就叫真棹回 答这种问题,自己实在很愚蠢。
  “对不起,我今天本来不想说这些话的。可是一看到你,我就控制不住自己。”
  “没关系。”真棹低声说。
  那种语调敏夫以前也曾听过。
  “我从奈良公那里打听到不少消息。”舞子在车中得意的笑道。
  秋阳已完全西沉,冷空气笼罩着整个车内。
  “透一确定是服用安眠药中毒而死。没有外伤。除了蛀牙外,也没有任何疾病。体质也很正常,血型是B型。不过,我也掀了一张底牌给他 。奈良公那家伙,完全没注意到透一服用的药瓶盖子有多紧。”
  “那他怎么解释呢?”
  “他说打开瓶盖的,好像是朋浩。”
  “朋浩吗?这么说,朋浩在离开家门前还吃了安眠药。”
  “朋浩没有吃药。不过,据真棹说,她把买来的安眠药交给朋浩后,朋浩立刻就把包装拆掉了。奈良公说,大概是那时他把盖子也打开了 。”
  “真棹应该没有亲眼看见朋浩打开瓶盖吧。”
  “说不定看到了。可是她说当时忙着做别的事情,所以没有印象。”
  “这么说,透一的死还是意外罗。”
  “可是,朋浩为什么不吃药却把药瓶盖子先打开呢?”
  舞子对透一的死耿耿于怀,并不是没有道理。朋浩出事后接着就是透一的死,然后,到了宗儿的案子,百分之百是杀人命案。
  “宗儿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敏夫问。
  他到现在还是不清楚宗儿为什么会死。
  “宗儿是被越后狮子的倒立人偶杀死的。”
  “人偶怎么可能杀人?”
  当时宗儿的确在替人偶上发条。发条上完时,也看到人偶似乎出现异状,可是人偶怎么可能杀人呢?
  “倒立人偶上装着毒针。卷发条的螺丝中心开着一个小洞,插了一根装有毒液的细针筒。当发条被上紧到某个程度时,针筒就会弹出,一 下子射出毒液,再立刻缩回去。如果是熟悉机械的人,应该不用费什么功夫就办得到。不过,被算计的人一定会中毒,因为上发条时,手指一 定会伸到针筒的正上方。”
  “是哪一种毒?”
  “目前只能从尸体的状态,推论应该是一种植物硷基(Alkaloid)。”
  “植物硷基是什么?”
  “比方说吗啡、番木鳖硷、古柯硷、烟硷之类的。”
  “宗儿替自动人偶上发条时,还曾问真棹要不要试看看呢。”
  敏夫对自己的话感到害怕。万一当时是真棹上发条,被杀的不就是真棹了吗?
  “没错,当时也可能是真棹被杀死。”
  “凶手要杀的,只要是操作倒立人偶的人,不管是谁都无所谓吗?”
  “可以这么说。被杀的可能性最大的,还是习于操作人偶的宗儿,可是事实证明,宗儿也邀过真棹操作人偶。宗儿当时的行为非常自然。 能想出在自动人偶上插毒针这种可怕计画的凶手,居然没有计算到这一点,实在是不可思议。我真搞不懂凶手的想法。”
  “如果宗儿是在我们不在房间时操作自动人偶,那会怎么样呢?”
  “在没有目击者的情况下,调查应该会变得相当困难吧。第一,光是判定死因就得花上更多时间。即使查出死因,警方也不可能立刻想到 倒立人偶中藏着毒针。因为倒立人偶是混在其他的玩具中,如果房间从里面上了锁,调查范围反而缩小了。警方只要彻底调查室内的人偶就行 了。但是如果没有上锁,首先就常理来说,调查应该会限定于拿着针筒出入宗儿房间的人。这样调查就会遇到瓶颈,因为宗儿好像从来不锁房 门的。”
  “凶手为什么不选择可以扰乱搜查的方法呢?凶手应该可以想出各种方法才对,比方说把人偶暂时藏起来之类的。香尾里被杀了,当然会 有许多警员出动,这点谁都猜得到。”
  “然而凶手却没有这么做。有什么理由让他无法这么做吗?”
  “你认为杀死香尾里和宗儿的,是同一个人吗?”
  “这点很难说。”
  “透一的死因不是也很奇怪吗?”
  “我跟奈良公说过了。我说如果这是同一个凶手干的,那凶手搞不好也能让陨石从天而降,把朋浩杀死吧。”
  “谁能在倒立人偶上装毒针呢?”
  “就像我刚才说的,宗儿从未把房间上锁。白天他在公司上班,不在家。只要有这个念头,谁都可以在人偶上动手脚,即使是柔弱的女性 。”
  舞子的话让敏夫很在意。
  “你是指真棹吗?”
  “死了四个人,结果当然就出现了一个事实。也就是说,接下来只要铁马也死掉,就常理来说,马割家的全部遗产就变成真棹的了。”
  “那怎么可能!”敏夫不禁大声说。“马割家根本就没有什么遗产了。由于太空赛车的失败,听说就连怪屋也要被卖掉了。即使怪屋可以 保住,向日葵工艺也不可能卷土重来。宗儿的收藏品虽然很可观,可是如果要卖,能卖多少还很难说吧。”
  “就是啊。实在无法想象有人会为了这个连杀四个人。”
  “宇内小姐,你认为铁马也会被杀吗?”
  “开玩笑,他怎么可以被杀。这样不就没有人能替我洗清收贿罪名了吗?”
  “怪屋的警备非常森严吧。”
  “没错。一下子死了两个人,不管凶手用的是什么手法,都没机会对铁马下手吧。”
  “真棹怎么办呢?”
  “她暂时会待在怪屋吧。”
  “明天就是朋浩的头七了。”
  “已经快满七天了吗?………你和真棹谈了什么?”
  “没什么。”
  “是吗?别看真棹那样,其实是个满坚强的女人。”
  “我也这么想。”
  舞子沉默了一下。她察觉到我说话用力得有点不自然吧,敏夫想。
  “对了,宗儿在死前不是谈到创作倒立人偶的大野弁吉吗?他好像是金泽人吧。”
  “我记得。”
  “我总觉得金泽似乎和马割家有什么关联,比方说向日葵工艺的喀搭喀搭鸟。”
  “就是福长先生说,根据吃米的老鼠改良的那种玩具吧。”
  “你知道吃米的老鼠是哪里做出的玩具吗?”
  “不知道。”
  “上次我忽然想起来,结果一调查,是金泽的玩具。天保年间,前田藩的步兵把这种玩具当作副业开始制造,虽然很小,但也属于一种自 动机械。金泽还有另一种出名的玩具,就是八幡不倒翁这种美丽的不倒翁娃娃。向日葵工艺的前身——鹤寿堂——的马割作藏制造的玩具中, 就有这种不倒翁。还有,你知道马割家的家纹吗?”
  “是交抱茗荷。不过,听说本来是折梅。”
  “噢,了不起。”
  “香尾里曾经告诉过我。”
  “折梅是梅钵的变形。说到梅钵家纹,就会想起着名的加贺藩的前田加贺梅钵——加贺百万石的定纹(注:即各家固定的纹饰)。金泽是城 下町,家臣只要有功绩就可以使用梅钵的替纹(注:更动或变更定纹做出的纹饰)。”
  “这么说,马割作藏是金泽人罗。”
  “我是这样猜想。……明天是星期天吧。”
  “是的。”
  “我想去金泽一趟。”
  “我也去。”
  “你不用去了。这不算工作,我不能多花经费。”
  “只要开Egg去不就行了?当然,必须当天来回。”
  “从这里开到金泽要花不少时间耶。你有把握连开二十四小时的车吗?”
  “没问题。我想全心投入什么事,这样总比一直发呆好。”
  “这样我当然欢迎。”舞子像要安慰敏夫似的看着他说。
  “上次我说假装爱上她也不错,那只是说说而已噢。”
第十一章 斩不断的马
  车子从八王子沿着左侧的相模湖,穿过大月、筮子隧道,直到从甲府出了中央自动车道为止,舞子一直在后座睡觉。
  “我这个人在哪里都睡得着。”
  正如她自己所说,只要有一点时间,她就能立刻熟睡。
  走到诹访湖时,天开始亮了,放射状的光线从厚厚的云层投向白色的湖面。过了盐尻朝北去松元。从松元出国道一五八号线转向西行,过 了安昙的水库群后,左边是乘鞍岳,右边是枪之岳,穗高的连绵群山彷佛近在眼前。出了版卷、平汤温泉后,就是飞驿了。
  云层飘移的速度开始变化,降下了雾般的冷雨。车子进入深山间,从越中东海道沿着神通川进入飞驿街道。到了富山,再出了北陆自动车 道后,雨滴变成了冰。车子渡过座川后,从深谷温泉直接进入金泽。
  这是头一次看到北陆的街景。浅野川和犀川之间延伸的市街上,满是古老沉稳的旧式民宅和商家,以及环绕市内的水道和土墙,令人感受 到加贺百万石的城下町风格。
  他们在香林坊的面店吃午餐。吃完饭后,舞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取出地图。 “我们去大野。”舞子说。
  “大野弁吉,本名为中村弁吉,因为住在大野而被称为大野弁吉。在大野呵传泉寺还留有弁吉的坟墓。”
  敏夫看着地图。金泽城迹、兼六园、本愿寺、野叮、寺叮台……
  大野远离金泽市街,位于面临日本海的金泽港一端。夹处于从河北沙洲流过来的大野川和犀川河口一角,紧邻大野旁边的就是金石,那里 有钱屋五兵卫的遗品馆。
  日本海波涛汹涌。
  厚重的云层翻滚,白浪滔天,放眼望去是一片黑黝黝的港区街屋。
  “北陆的海洋,从现在开始才要显露真正的姿态呢。”
  舞子告诉敏夫。
  他们立刻找到了位于传泉寺的弁吉之墓。墓地上并列着两块墓碑。一块是比较小的旧碑,上面还能认出弁吉二字,可是背面的碑文几乎已 完全磨损,无法判读。另一块似乎是新建的,碑名虽然相同,用的却是漂亮的墓石,上面雕刻着圆圈内一个太阳扇的家纹。
  他们从传泉寺的住持那里打听到一个重要消息。最近有一名住在金泽的收藏家,盖了一座弁吉纪念馆。虽说是纪念馆,其实只是在私人医 院辟出一间房间,然而还是收集了相当多弁吉的遗物。住持说,此人是弁吉的忠实仰慕者,看到远来的客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私设的大野弁吉纪念馆馆长宝田五郎,已经年过七十,是个蓄着漂亮白须的老人。他说医院几乎已完全交给儿子经营,自己就继续作喜欢 的研究。
  “当我听说弁吉制造的倒立人偶杀了人,我真想立刻去看。”
  宝田说着叹了一口气。
  会客室似乎是最近才刚改建的,房间正面挂着三块大大的镜板,全都是用旧照片复制而成,表面有明显的斑驳污垢。两侧摆着玻璃柜,房 间中央放了一套会客桌椅。
  由于难得有同好特来参观,宝田满怀好奇的殷殷款待女客,邀舞子坐下。
  “那个住持说我这里是什么私设纪念馆吗?”
  宝田嘴巴虽然这么说,看起来还是满高兴的。
  “说什么纪念馆,那多不好意思。我这里东西又少,而且关于弁吉先生的研究,又没有理出一个成果来。”
  收藏在玻璃柜里的,是戴着直筒的黑帽子,穿着能剧的三番叟戏服的三番叟人偶。这具人偶装有发条,据说可以一边画着圆弧跳舞一边前 进。唐装人偶拉着御用台车的,就是所谓的门唐子引杯台付只要把杯子放在车上,据说两名唐装人偶就会开始拉车。
  另外还有出名的端茶人偶。那是一个身穿腰部织有细格花纹的素色外衣,下着金缕裤,圆睁大眼的小童,两手捧着一个大杯子。衣裳虽已 有多处破损,脸上涂的颜料却令人感觉不出已有百年岁月。
  “上次也有大学教授来参观过。他把内部做了精密的调查后就回去了,当时他对这玩意的精密程度赞叹不已呢。”
  宝田彷佛是在说自己的事似的得意扬扬。
  据宝田说,东西虽然不多,但如果仔细观察,一次还真看不完。金属制的望远镜、照相机、闹钟、打火机、手枪、陶制自动喷水器、蒸气 船模型……
  此外,弁吉似乎也很擅长玻璃工艺、雕刻、竹艺、金属加工等等的技术。看着混杂在自动机械中的各式工艺品,便可知道自动人偶只不过 是弁吉发挥博学及高度技术做出来的杰作之一而已。
  “他不只是一个人偶师。”
  宗儿说过的话顿时在脑中浮现。
  “能在当时做出这么精巧的作品,大野弁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舞子面对着堆积如山的弁吉作品,不禁目瞪口呆。
  “这个嘛,这么伟大的天才,可惜一般人却没听说过他。第一,因为关于弁吉本人还有太多谜团。他虽然拥有如此非凡的才艺,一生却未 替任何藩主工作过,一直隐居在北地,算是个怪人。”
  “我听说,他是京都一个羽毛工艺师的儿子。”
  “噢,你知道得真清楚。据说他小时候就很擅长四条流派的绘画。二十岁左右就去长崎,还学了西洋画。关于弁吉这个人,同为石川县出 身的同乡政治家永井柳太郎对他很有兴趣,曾经做过一番调查。结果只追查出弁吉待在长崎的时期,和带给日本西洋学最大贡献的西薄德博士 (Philipp Franzvon Siebold)前往长崎出岛赴任,是同一个时期的事。当然,弁吉和西薄德之间很可能有什么关联,但一直找不出任何证据。 这虽然只是推测,不过你可以说,是上至天文、历法、医学乃至航海术这些学问,把弁吉和西薄德连结在一起的。”
  “西薄德后来以间谋罪名遭人密告,只好回荷兰去了……”
  “对、对,就在那个时候,弁吉也从长崎消失了。弁吉后来跑到对马、朝鲜去了,也可以说是为了西薄德事件去避难吧。回国后,他在纪 伊又学了马术、炮术、算术等等。”
  “弁吉何时开始在大野定居的?”舞子问。
  “那是天保二年,弁吉三十岁的时候。远离城下町的大野村,是他在京都娶的妻子的故乡。此后直到明治三年,六十九岁病死为止,弁吉 都没有离开过这块土地。可惜现在那块地方已经被海砂掩埋,屋子也没有了……”
  宝田指着正面墙上挂的三幅镜板,中央的那张是大野弁吉的照片。
  他的五官很大,脸孔轮廓分明。从他的风采中可以感受到身为开国论者的强烈信念。
  “右边那张照片是弁吉的妻子阿诗,是天保末年弁吉用自己制造的照相机拍的。当时照片被视为基督教的妖术,所以大家都不愿意让弁吉 拍照,他的妻子一定也很困扰吧。”
  “弁吉也喜欢捉弄人,让人摸不着头绪吧。”
  “是的。光靠深厚的学识和精巧的技术是无法做出自动人偶的,还需要一股孩子气。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传说:有一个藩主命令弁吉制造端 茶人偶。制好后,人偶按照预期的程序,端茶送到藩主面前。藩主忽然用扇子敲敲人偶的头,于是人偶两眼一翻,抽出腰上挂的刀就要砍。藩 主吓了一跳,把弁吉抓来质问,据说弁吉回答,他就是预料到会有这种事,所以先在人偶身上做了这种机关。”
  “那位藩主一定以为是妖术吧。”
  “像这种故事还多的是。据说弁吉曾经做过买酒人偶。有个卖酒的听见齿轮的声音,抬头一看,原来是人偶拿着酒瓶来打酒。卖酒的一看 只是个人偶,就把酒量减少,结果人偶发现卖酒人打的主意,就站着不肯动。这个故事可不是瞎掰出来的。这可以解释得通。人偶拿的酒瓶如 果没达到一定的重量,活栓无法打开,齿轮就无法启动。”
  “原理和端茶人偶一样是吧。”
  “关于端茶人偶,弁吉也曾留下亲笔设计图,正本不在这里,我拿复印件给你们看吧。”
  宝田从玻璃柜取出一本缀本。装订的封面上写着《东视穷录》。其中一页记载着端茶人偶精密的设计图。
  里面的内容不只是自动人偶。从钟表、照相机、化学药品、彩色玻璃的制法到自动喷水器的内部、图解等等,连同详细的记述,写得密密 麻麻的。
  舞子一页一页的翻阅,当然不可能全部都看得懂。不过,弁吉对于新知识的那股热情,依然挟带着不可思议的力量迎面而来。
  “弁吉拥有这么深厚的学识和创造力,当时一定有很多门徒吧?”
  舞子停下翻书的手说道。
  “当时有很多人争相邀他出仕,弁吉却全都辞退了。门下弟子也很少,只有五六人,他把自动机械教给米林八十,医术教给宝田伊助。这 个宝田伊助就是我的曾祖父。”
  “所以您才会拥有这么多弁吉的遗物啊。”
  宝田扯扯胡子。
  “弁吉还知道治疗梅毒的秘方。那是一种使用水银的水银疗法,因为弁吉还曾从事过银矿挖掘的工作。不过说起来,宝田伊助受教于弁吉 的期间非常短,因为加贺藩发生了一件麻烦事。简而言之,原来的领主奥村秀实死了,反对党为了掌握政权,逼得钱五走投无路。”
  “请您等一下。”
  舞子像小学生般举起手,打断了宝田的话。
  “您说的钱五先生,就是那个悲剧性的富商钱屋五兵卫吗?”
  “是的,就是加贺、金石地区的富商钱屋五兵卫。金石就在这个大野的隔壁。”
  “这么说,大野弁吉和钱屋五兵卫私下有交情罗?”
  “交情好得很哪,弁吉和钱五还曾一起拍过照片呢。”
  宝田指着三块镜板中左边那张照片。
  “那张二人合照,左边那个人就是弁吉,右侧那个大块头就是钱五。”
  敏夫看着身材肥胖,块头比弁吉还大的钱屋五兵卫。他的表情木讷耿直,看起来很敦厚。
  “据说弁吉是因为曾经帮钱五做假牙,所以二人才认识的。钱五和弁吉越熟,对弁吉的敬意越深。尤其是自己特地从美国弄回来手枪,弁 吉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东西,令他大为惊讶。此外,弁吉也曾给钱五看过他密制的地球仪。因为对象是钱五,弁吉才肯给他看这种东西。毕竟 在当时那个时代,就连不小心提到地动说,都有可能招来危险。弁吉送给钱五的自制望远镜现在还在呢。钱五似乎很依赖弁吉的学识和外语能 力。”
  “这么说,钱屋五兵卫等于是弁吉的赞助者罗?”
  “那倒不大一样。钱五仰仗弁吉的学识,多少可能送过一点钱财吧,不过弁吉可不是生活在钱五的庇护下。还有人传说,钱五看不过弁吉 贫穷的样子,曾说要送他米,可是弁吉却坚持辞退。钱五虽然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却过着简朴的生活,据说他连用柴火和灯芯都很节俭呢。像 他这样的一代巨富,往往会挥霍无度、花天酒地,可是钱五完全不是这种情形。不过,他也不是一个小气鬼。他做生意的座右铭就是要果敢、 当机立断。另一方面,弁吉窝在他的破屋里,一想到什么问题,就会好几天不吃饭。说到其他的消遣,顶多就是养养猫和猴子。这两人的个性 ,似乎有某些共通点。”
  “我听说钱屋五兵卫是靠着秘密贸易致富的。”
  “对,他的确是靠秘密贸易致富的。钱五家原本是在金泽港町的宫腰——也就是现在的金石——经营兑换业和酱油业。安永二年钱五出生 ,是家中的长男。他十七岁继承家业,不过只是在父亲的指导下平凡的因循旧业,过着普通的人生,直到他父亲去世,他才开始转变。那时他 已经三十九岁了。”
  “在当时来说,三十九岁已经算是晚年了吧。”
  “这就是钱五不凡的地方。他抓住机会,改造典当的旧船,大赚了一笔。当时据说造一艘新船,只要跑两趟就能收回成本了。钱五就在这 样的契机下,开始往海运界发展。当然,海运业并不是轻松的工作,海难事故频濒发生,海上又有海盗船出没。但是,只要赚到钱, 一定是一 笔大数目。说到日本海的北前船,通常是先把北海道的海产和肥料运到东北,然后再把东北的木材和北陆的稻米运送到关西。回程时再装满关 西的各种杂货,除了运送本身的利益外,还牵扯到许多交易市场。擅长做生意的钱五,没多久就累积了巨额的财富。当时的加贺藩就是看上了 钱五的财富。”
  “钱屋五兵卫已经拥有足以左右整个藩的力量了,是吧?”
  “加贺藩不停的逼迫钱五捐钱进贡。换作普通的商人大概会心生犹豫吧,钱五却欣然献上了金钱。抓住机会就该立刻行动,这也是钱五做 生意的守则。他一手揽下了藩输送的御用船,当作进贡钱财的交换条件。钱五的船变成加贺藩御用船,挂着百万石的定纹——加贺梅钵——的 旗帜,顺利的出航了。加贺藩当时的领主是奥村秀实,钱五财阀和他携手合作,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地位。”
  “钱屋五兵卫的财产,在最盛期大概有多少呢?”
  “这个嘛,千石船有十艘。五百石船有十一艘(注:石为计算船只容积之单位,一石为十立方公尺),大大小小加起来,总共拥有两百艘船 只,全国有三十四家分店,资产估算起来据说有三百万两。”
  “三百万两……”
  “这么说你们大概也没有概念吧。如果换算成现在的钱,应该超过数百亿吧。”
  “数百亿!”
  也难怪舞子会惊讶。之前为了仅仅三亿元的强盗案,就导致全国骚动,直到侦办时效过期为止,这件事对大家来说还记忆犹新。
  “钱五也和奥村秀实携手,暗中进行秘密贸易。近的地方包括以竹岛为中心的朝鲜近海、桦太的山丹贸易,以及在萨南诸岛进行的对英贸 易、在北海进行对俄贸易。远至北美,南抵塔斯马尼亚,据说都有他的足迹。在这背后,当然曾经借重弁吉在远洋航海术、天文、外语方面的 学识能力。同时,钱五也偷偷进口各种科学机械,从弁吉那里学会使用方法,让他对各种陌生的珍贵物品有了更多的知识。”
  “我可以想象他们坐在各种科学机械面前谈天说地的情景。”
  舞子重新审视两人合照的相片。
  “然而,富可敌国的钱五财阀最后的下场却非常戏剧化。当时发生了一桩事件,令人发觉封建制度下的财力,在政治上其实毫无力量…… ”
  宝田不断的捻须,露出悲痛的表情。
  “天保十四年,和钱五共存共荣的加贺藩重臣——奥村秀实——的死亡成为导火线。钱五当时七十一岁。正好和我现在的年纪一样。”
  宝田似乎感慨很深,拿钱屋五兵卫和自己的年纪比较。
  “当时,加贺藩中反对党正在增强势力。他们号称黑衣党,人人穿着黑衣招摇过街。到现在,像这种人似乎还是很喜欢穿一样的制服。奥 村秀实死后,黑衣党成功的发动政变。他们一掌握政权后,就立刻把钱五的藩主御用商人的头衔摘掉。”
  “钱屋五兵卫虽然累积了庞大财富,但对藩政也有很大的贡献吧。”
  “我也这么认为。可是钱五毕竟是个商人,即使对方无法无天,他也只能乖乖的听命行事。不过,钱五可不会被这点小事击垮。我最敬佩 他的,就是在这之后他还立下了远大的计画,也就是着名的河北沙洲填海工程。方圆二十六公里,他计画用二十年来填平二千六百平方公尺, 化沙洲为水田。这个计画如果完成,加贺百万石就会更增加数万石(注:此处之石为量米谷之单位,一石为十斗)。当时钱五已经七十七岁了。 这个人的潜力实在深不可测。”
  “七十七岁了还定下二十年计画……”
  “工程从嘉永四年开始,是个非常困难的工程,再加上渔民担心填海工程会断了他们的生计,采取激烈的阻挠行动。钱五的第三条家训, 就是要接受世人的意见。然而世人的意见,对钱五来说却不见得是温暖的。之前在天保年间大饥荒的时候,就曾经因为垄断稻米和运往他地, 发生过示威抗议事件。填海工程未使用当地的工人,而雇用工资低廉的外来工人,使民众的反感更加激烈,导致工程迟迟未有进展,最后还发 生了河北沙洲放毒事件。”
  “你说的放毒事件,是在河北沙洲下毒吗?”
  “据说是钱五的第三个儿子要藏认为,只要河北沙洲的鱼都死光了,渔民的反对运动自然就会消失,于是就在海里下毒。要藏把混合了石 灰、臭水、寄居蟹油,还有鱼油等东西的毒物,偷偷放入河北沙洲。结果鲤鱼、泥鳅等等全都浮尸水上,吃了死鱼的鹈鹕、老鹰、乌鸦,甚至 连猫狗都死了,最后终于闹出了人命,有十几个人因为吃了毒鱼而死。嘉永五年,钱五一族开始遭到逮捕。加上工程相关者,共有五十一人被 捕下狱。”
  “他儿子真的在海里下毒,做了这么荒唐的事吗?”
  “历史家全都异口同声的说,不可能有这种事。河北沙洲原本水质就很恶劣,据说水藻繁殖过多后,水就会产生腐败。”
  “既然如此,为什么五兵卫还会被逮捕呢?”
  “加贺藩感到危险吧。过去藩主一直利用钱五,等于是整个藩在搞秘密贸易,现在涉嫌秘密贸易的迹象逐渐败露。万一事情抖开了,幕府 也开始追查的话,就会影响到整个藩的生死存亡。所以藩主把秘密贸易的罪让钱五一个人去顶,企图躲避藩主应负的责任。这时正好发生了河 北沙洲集体中毒死亡事件,钱五就这么落入了加贺藩的陷阱。”
  “填海工程就此中止了吧。”
  “那当然。说起来,填海拓荒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工程。同一个时期,幕府也在印旙沼着手填海,开发海埔新生地,结果这项工程也失败 了。而且是第三次的失败哟。
  另一方面,幕府早就知道钱五秘密贸易的事,但却加以默许。当时在幕府内部也发生是否该进行外国贸易的争论。大政奉还迫在眉睫,已 经不是可以随时监视秘密贸易的时代了。历史的转变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加贺藩没有判断时代的能力是吧?”
  “也可以这么说吧。不过话说回来,当时的商业资本家在政治上实在很无力。大阪的淀屋辰五郎、滨田藩的会津屋八右卫门,全都是如此 。”
  “后来事件的结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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