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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琴抄

_2 谷崎润一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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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琴抄》十八

  春琴是一个“家里横”的女人,一到外面,显得格外和蔼可亲,应邀做客之事,言行举止都异常温柔高雅,妩媚娇艳。从她的柔媚风情,根本无法想像是一个在家里责难佐助、打骂弟子的女人。为了交际,她修饰仪表,讲求排场,每到红白喜事、逢年过节,她都以鵙屋家小姐的身份赠送物品,十分慷慨阔绰,即使是赐给男仆、女佣、丫头、轿夫、人力车夫等的赏钱,也出手大方。
  如此说来,她是一个挥霍无度的人吗?又似乎绝对不是。笔者曾在《我所见到的大阪和大阪人》一文中论述大阪人的节俭生活,其中写道:“东京人的奢侈是表里如一,大阪人不论表面上如何讲究铺张阔气,必定要在一般人不经意的地方节约不必要的开支,严加管束。”春琴也是生于道修町的商人家庭,在这个方面岂能疏忽?她一方面极尽奢侈之能事,同时又极端吝啬和贪得无厌。攀比排场,原是出自其天生的好胜之心,所以只要不符合这个目的,就绝不肯随意浪费。正所谓“把钱花在刀刃上”。她并不是那种心血来潮就到处撒钱的人,而是充分考虑用途,追求效果。这一点是非常理性的算盘精。这样一来,好胜之心有时候反而变形成为贪婪。比如向弟子收取的酬金和孝敬钱,作为一个女人,本应该和其他师傅的差不多,但是她妄自尊大,竟然收取与一流的检校同等的高额酬金,分文不让。如果仅仅如此,倒也罢了,连弟子们在年中中元节、年末赠送的礼品也十分计较,暗示他们尽量多送一些,极其固执。有一个盲人弟子,因为家境贫寒,每个月的学费经常拖欠,中元节送不出像样的礼品,只是买了一盒白仙羹表示心意,对佐助诉苦道:“请您怜悯我家的贫穷,代向师傅求情,多加宽恕为盼。”佐助也觉得他很可怜,便诚惶诚恐地向春琴转达他的心意,并且为他解释几句。春琴一听,脸色突变,说道:“我不厌其烦地强调收取酬金和礼品,也许别人以为我贪得无厌。其实并非如此,我不在乎钱的多少,但必须定一个大致的标准,不然的话,如何体现师徒之礼仪?这孩子不仅每个月的学费拖延不交,今天又拿这个白仙羹充当什么中元节的礼品,实在是无礼之极,说他瞧不起师傅,也不为过。既然家境如此贫寒,要想在艺道上长进也不会有什么希望。当然,根据情况以及本人的天分,我也不是不可以免费培养,但这一定要有造就的前途,是一个众人称奇的天才儿童。一个能够战胜贫困、成为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的人,天生就与众不同。这并非仅仅凭借耐心与热情就能实现的。这个孩子没有别的能耐,就是厚脸皮。艺道上不见得有什么希望,却要我可怜他的贫穷,这简直太狂妄自大了!与其成为一个‘半瓶醋’,将来贻误他人,丢人现眼,不如现在索性狠狠心断绝师徒之道。如果他还想学艺,大阪城里有的是好师傅,让他自己随便找一个入门就是了。我这个地方,就到今天为止吧。”春琴一言既出,再怎么向她道歉,也听不进去,终于真的把这个弟子辞退了。
  如果有一个弟子给她送来厚礼,即使像她这样对教学极其严厉的人,这一天对这个弟子也会和颜悦色,说一些言不由衷的称赞的话,让人听起来心里很不自在。所以,一提出师傅的恭维话,大家都觉得很可怕。正由于这样,春琴对每个人送来的礼物都要一一点检,甚至还要把点心盒打开确认一下。至于每个月的收支,她总是把佐助叫来,让他打算盘明确结算。她对数字的记忆非常敏捷,精于心算。数字听过一遍,轻易忘不了。米店的开销多少,酒店的支出多少,两三个月以前的钱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因为她的奢侈生活是出于极端的利己,所以自己虽然极尽奢华挥霍,但必须在什么地方把这份开销补回来,算来算去,最后还是转嫁给下人。在她家里,春琴一个人过着王公贵族般的生活,却强行要求佐助等所有的下人必须厉行节约,因此大家的日子都过得抠搜。甚至要求每天都要减少饭量,连做的米饭是多了是少了,都斤斤计较,弄得大家连饭也吃不饱。下人们在背地里议论道:“师傅说过:‘黄莺、云雀比你们这些人都忠心耿耿。’这是很自然的。比起我们这些人,师傅更看重那些鸟啊。”

  《春琴抄》十九

  父亲安左卫门在世的时候,每个月都按照春琴要求的数目给她送钱去。但父亲去世之后,长兄继承家业,就不能完全满足春琴的要求。今天富裕家庭的女子奢靡浪费似乎不算什么,但在过去,连男人都不能奢侈挥霍。即使是富裕之家,也要遵从旧式家庭的节俭规范,衣食住行各方面都严禁奢华,以免受到僭越的责难,不愿与暴富者为伍。父母亲之所以允许春琴如此生活奢侈,是因为觉得她一个残疾人,没有其他的乐趣,十分可怜,出于这种爱子之心。然而到了哥哥这一代,就会不时听到一些指责,给她规定每个月最大限度的数额,至于额外的要求,概不应允。如此看来,她的吝啬似乎与此有关。不过,家里给她的钱,除了维持生活之外,还有富余,所以教授琴曲的收入多少无关紧要,才敢对弟子们盛气凌人。其实春琴的门下弟子只有屈指可数的寥寥数人,她才有空去玩鸟。不过,无论是生田流的古琴还是三弦琴,春琴在当时的大阪都是第一流的名家,这绝不仅仅是她个人的自负,凡公正之人,都一致承认,即使对春琴的傲慢感到厌恶的人,也暗地里嫉妒或者惧怕她的技艺。
  笔者认识的老艺人中,有一个说他在年轻的时候经常听春琴的三弦琴。他原本是给净琉璃伴奏三弦琴,流派自然不一样,但是他说近年听阪神地方歌谣伴奏的三弦琴,没有一个能够弹奏出春琴那样的美妙的琴声。另外,团平年轻的时候也听过春琴的演奏,据说曾感叹道:“惜哉!此人若生为男子,弹奏低音三弦琴,必能成为声闻天下之名家。”团平以为低音三弦乃三弦艺术之终极,而且非男子不能穷尽其奥妙。不知他是惋惜春琴具有如此天赋却生而为女,还是感觉到春琴的三弦弹奏具有男性的气韵?据上面的那位老艺人说,他偷听春琴弹奏三弦琴,觉得音调澄亮,仿佛出自男性之手。音色不仅优美,且富于变化,时而弹奏出哀沉忧伤之乐声。在女子当中,春琴的确是一位罕见的弹琴妙手。
  如果春琴的为人处世能够稍微圆融谦虚一点,必定名闻遐迩。然而她生于富裕之家,娇生惯养,不知生计之艰辛,随心所欲,恣意任性,为世人敬而远之。同时,又因其才华而到处树敌,结果默默无闻埋没一生。这固然是自作自受,却又不能不说是极大的不幸。
  入春琴之门下者都是早就敬佩她的本事,一心认为若要拜师非此人不可的人,为了学到真本领,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的严酷苛刻的鞭策,哪怕挨打挨骂也在所不辞。尽管事先已经做好了这种思想准备,但很少人能够长久地忍受下去,大多数都坚持不住。那些只是作为业余爱好而学琴的人一个月也坚持不下来。其实,春琴的教学方法已经超越了“鞭挞”的范畴,往往发展成为存心的刁难折磨,甚至带着嗜虐的色彩。这大概也有自己是名家的部分原因吧。就是说,既然社会允许这样做,弟子们又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她越这样折磨弟子,越觉得自己是个名家,逐渐忘乎所以,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

  《春琴抄》二十(1)

  鴫泽照说:“她的弟子真的很少,其中有的还是冲着师傅的美貌才来学琴的。仅仅是业余爱好三弦琴的那些弟子大抵是这号人。”的确,春琴漂亮,未婚,又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所以这种事也是难免的。据说她对弟子的严厉酷烈也是击退这种半是玩闹的色狼的手段,可是这样做似乎反而更博得了人缘。不妨往坏里推测一下,就是在那些一本正经的学艺弟子中,恐怕也不会绝对没有人从盲人美女的鞭挞中感受到不可思议的快感,觉得比学艺更具有吸引力吧。大概总有几个人是让?雅克?卢梭吧。
  现在我将要记述降临在春琴身上的第二次灾难。因为在传记中也回避明确的记载,所以我无法明确指出这起事件的起因以及加害者,未免遗憾。不过,大概可以认为,这起事件是由于上述的言行,使得某一个弟子对她怀有深仇大恨,因而对她报复所致。这种说法,似乎最为接近事实。
  目前可以想像得到的人,是土佐堀河边的杂粮商店美浓屋老板九兵卫的儿子利太郎。这个少爷是一个好吃懒做的浪荡公子,从来就吹嘘自己精通艺道,不记得什么时候也进入春琴的门下,学习三弦琴。此人仗着他老子家财万贯,不论到什么地方,都摆出一副纨绔子弟的架式,耀武扬威,飞扬跋扈。他将同辈的师兄弟们都视为自己家里的小伙计,根本不放在眼里。春琴也不喜欢这个人,可是经不住利益的驱使,因为他送的礼品十分贵重丰厚,这个十分灵验,春琴也就不能拒绝他,圆滑机敏地处理应对。然而,这个人到处扬言说:“别看师傅这么厉害,她对我也得让三分。”他尤其瞧不起佐助,非常讨厌佐助代课,公然说道:“不是师傅来上课,我就不干!”春琴对他越来越肆无忌惮的骄横野蛮也很恼火。然而,正在这时,他的父亲九兵卫为了安度晚年,选择了“天下茶屋”这一块幽静的去处,修建隐居草堂,庭院里植有十几株古梅。在某一年的阴历二月,在此处举行赏梅酒宴,也邀请春琴参加。这次酒宴的主管就是这个少爷利太郎,另外还有一些帮闲、艺妓也来捧场。不言而喻,春琴是由佐助陪同前往的。
  那一天,利太郎及其帮闲们不停地给佐助劝酒,使他十分为难。近来他陪师傅夜饮,也能喝一点,但酒量不大,出门在外,没有师傅的同意,绝对是不许沾一滴酒的。他担心要是喝醉了,无法完成给师傅牵手带路这个重要的本职工作,便装作喝酒的样子,想糊弄蒙混过去。不料利太郎眼尖,一下子就看出来,说道:“师傅,师傅,您要不同意,佐助就不喝酒。今天不是赏梅吗?就让他轻松一天吧。要是佐助醉了,这里有两三个人还真想牵您的手给您带路呢。”利太郎的公鸭嗓冲着师傅纠缠过来,春琴见状,只好苦笑着说:“好吧,好吧,那就少喝一点吧。你们可不许把他灌醉啊!”她只是随机应变地对付过去,但是利太郎他们立即叫喊起来:“师傅同意啦!”于是左一个右一个地过来劝酒。尽管如此,佐助自己还是严加控制,差不多七分的酒都倒在洗杯器里。
  听说那一天参加酒宴的帮闲、艺妓们亲眼目睹久闻大名的女师傅的芳容,无不为其徐娘半老的艳丽和风韵而惊叹,交口称赞。也许他们揣摩到利太郎的心意,为讨其欢心,才故意如此恭维奉承的。不过,当时三十七岁的春琴看上去的确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皮肤白皙如雪,一见她的粉颈,就令人不由自主地震颤。她的一双亮泽光润的小手谦恭文雅地放在膝盖上,略微低垂着那一张盲目的俏脸,实在是娟秀妙艳,吸引了在座的众人目光,令人目眩神摇。
  可笑的是,当大家到庭院里散步的时候,佐助也领着春琴来到梅花林中,一边悠闲自在地漫步一边告诉她:“噢,这里也有梅树。”他带着春琴在每一株梅树前都停下来,拉着她的手,让她触摸树干。大凡盲人不通过触觉确认物体的存在,心里就得不到满足,所以在欣赏花木的时候,也就养成了触摸的习惯。春琴的纤细嫩手抚摸着梅树扭曲粗糙的老干,一个帮闲一看见,立即怪声怪气地说道:“哎呀,真羡慕这棵树啊!”另一个帮闲挡在春琴面前,做出梅枝疏影横斜的怪样子,说道:“俺就是梅树呀!”惹得大家轰然大笑,前仰后合。其实,这些都是表示好感的方式,完全只有赞美春琴的心意,毫无欺侮之心。但是春琴对这种花街柳巷的粗野庸俗的玩闹很不习惯,心里很不愉快。她希望自己受到与明眼人一样的对待,厌恶受人歧视,因此这样的玩笑使她非常恼怒。

  《春琴抄》二十(2)

  入夜以后,改换房间,重开酒宴。这时,有人对佐助说道:“佐助,你也累了吧。师傅就交给俺了。那边已经摆好了,你去喝一杯吧!”佐助也想趁他们还没有给自己灌酒之前,先填饱肚子,于是退到另外一间屋子里,提前吃晚饭。但就在他刚说完“我现在用餐了”的时候,一个年老的艺妓拿着酒铫子过来,没完没了地纠缠着他:“来,再来一杯!”“再来一杯”让他意外地耽误了一些时间。吃过饭以后,不见有人来叫他,于是就在房间里等候。
  这时,不知道客厅里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春琴说道:“把佐助叫来!”但是一个帮闲挡在她面前,说道:“你要是去厕所,俺陪你去。”把她带到走廊上,大概还握住她的手,春琴倔强地把他的手甩掉,说道:“不!不!还是把佐助叫来!”站在那里就是不动。就在这时,佐助赶过来,一看春琴的脸色,就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心想要是因为这件事他们以后不再出入春琴家门那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这些色鬼不能得逞往往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利太郎恬不知耻又满不在乎地照样前来学习。这一次春琴突然改变态度,对他说道:“既然如此,就动真格的。如果你忍受得了严酷的修业,就咬牙挺住。”于是,春琴对他毫不留情地严格执教,弄得利太郎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真受不了,每天都要流三斗汗!”以前人们奉承他,说他已经具有师傅的资格,技艺还马马虎虎,一旦被成心挑剔,则是破绽百出,加上春琴毫不留情的责骂,他那种假借学艺而别有所图的怠惰之心就无法忍受,逐渐蛮横狂妄起来。不论春琴多么满腔热情地教习,他都故意无精打采地弹奏,终于气得春琴骂他“笨蛋”,将手中的拨子打过去。拨子不小心划破了利太郎眉宇间的皮,他尖叫一声“啊痛”,摁着擦去从额头滴流下来的鲜血,扔下一句“你等着瞧吧”,就怒气冲冲地出门离去,此后再也没有登门。

  《春琴抄》二十一(1)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怀疑加害春琴的是家住北新地一带的一个少女的父亲。这个少女想成为艺妓,打算接受严格的训练,所以进入春琴门下后,一直能够忍受学习的艰辛痛苦。有一天,春琴用拨子打她的脑袋,她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因为伤痕留在发际的额头上,她的父亲气得七窍生烟,跑来大发雷霆。大概这父亲不是她的养父,而是亲生的父亲。他说:“虽说是修行,但毕竟是未成年的小女孩子,打骂也得有个分寸。这丫头将来就是靠脸蛋来吃饭的,现在在脸上留下这么个疤痕,我和你没完!看你怎么办!”因为他说了很多情绪激烈的话,也就激起了春琴的火烈脾气,反唇相讥道:“我这地方的管教就是这么严厉,连这么点委屈都受不了,还来上什么课?”那父亲一听,也不肯示弱,说道:“打也可以,骂也可以,但是你眼睛看不见,这样做很危险的,不知道会打在什么地方,会造成多大的伤害。盲人就应该像个盲人的样子!”瞧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说不定真会动武的。佐助急忙从中调解,好不容易才平息事端,把他劝回去了。春琴脸色铁青,浑身颤抖,沉默不语,到最后也没说一句道歉的话。
  所以,有人怀疑这个女孩的父亲因为自己孩子的容貌被春琴损坏,就对她进行报复,也对她毁容。不过,所谓的“发际”,其实不过是在额头正中间或者耳后或者别的什么地方留下一点伤痕。如果这个父亲因此怀恨在心,残酷加害春琴,使她终生破相,即使出于爱子心切的气愤,这样的复仇也过于残忍了。首先,对方是盲人。即使毁了她的美貌,变成一个丑女,对于本人来说,并不是巨大的打击。何况如果只是针对春琴一个人,还有其他更加快意的办法。看来,复仇者并不想仅让春琴一个人痛苦,恐怕更想让佐助经受比春琴更大的悲伤苦楚,而这样最终又会使春琴遭受更大的折磨。如此想来,迫害春琴的人,比起上述那个少女的父亲,利太郎的可疑性更大,似乎这样说更合乎情理。不知此种推测,诸位以为如何?
  利太郎对有夫之妇的恋慕究竟有多少真情,不得而知。不过,年轻人,无论是谁,都喜欢少妇之美,胜过比自己年少的姑娘。大概利太郎是在极度的荒荡淫乱之后,觉得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狂乱的最后,竟然感觉盲人美女最具诱惑力。也许起初只是出于一时的嬉玩而动手,但不仅遭到春琴的严厉拒绝,而且自己的眉宇间还被她划破,所以才会心怀歹毒地进行报复。
  但是,春琴实在是树敌太多,不知道除了利太郎之外,还有什么人出于什么原因对她怀有刻骨仇恨,所以也无法断定绝对就是利太郎。而且,这起事件也未必就是迷恋女色引起的,如果是由于金钱上的原因,上面已经叙述过,贫穷家的盲人弟子因财物受她虐待的也不止一两个。另外,还有几个人,虽然并不像利太郎那样厚颜无耻,却对佐助也十分嫉妒。
  佐助所处的是一种奇特的“牵手”的地位。时间一长,无法隐瞒,门中弟子无人不晓,所以暗恋春琴的那些人,有的暗地里羡慕佐助的幸福,有的则对佐助勤勤恳恳服侍的态度心抱反感。如果他是堂堂正正的丈夫,或者至少受到情人的待遇,也就没有闲言碎语了。然而他表面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牵手人、仆人,从按摩到搓澡,春琴所有的生活琐事都要包下来。看着他忠心耿耿吃苦耐劳地伺候的样子,那些知情人恐怕会觉得非常滑稽可笑。还有不少人嘲笑道:“就那样牵牵手,哪怕吃一点苦头,我也可以干。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他们憎恨佐助,心想:要是春琴的美丽芳容一旦发生可怕的变化,这家伙会有什么反应?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他依然还会这样服服帖帖地伺候春琴吗?出于这种用心,使用李代桃僵的方法进行报复,也不是没有可能。总之,对于这起事件,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难辨真相。
  另外,还有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说法,这个怀疑似乎也很有说服力。有人以为加害者不是弟子,恐怕是春琴的同行冤家,大概是某某检校,某某女师傅。说这话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但也许是最透彻的分析。春琴平时非常傲慢骄矜,在艺道上自视天下第一,世人也有认可的倾向,这就大大伤害了同行师傅的自尊心,有时甚至会让她们感受到一种威胁。

  《春琴抄》二十一(2)

  “检校”,是古代由京都下赐给男盲人的一种显位,允许穿戴特殊的衣服和乘车,其社会待遇与寻常艺人也不一样。如果世间传闻说连这样的人的技艺都不如春琴,作为盲人的检校,会对她怀有刻骨仇恨,说不定会使用阴险毒辣的手段,断送春琴的技艺和声誉。由于同行艺道的嫉妒而给对方喝水银的故事经常听说。就春琴而言,声乐和器乐两方面都很精湛,因此有人会利用她追求虚荣和以美貌为荣的弱点,对她毁容破相,使她此后不能在众人面前露面。如果加害者不是某某检校,而是某某女师傅,那么她一定对春琴以美貌为荣感到极端厌恶,对她的破相恐怕更有快感。
  如此将各种令人置疑的原因计算一下,就可以知道春琴已经处在早晚要遭人暗算的危险处境之中,因为她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到处埋下了祸根。


  春琴抄 第四部分

  《春琴抄》二十二

  在上述的天下茶屋举行赏梅宴会之后,大约过了一个半月,三月晦日之夜的丑寅古代的计时法,丑为夜间两点,寅为夜间四点。之间,即上午三时的时候,发生了那场灾难。《春琴传》如此记载:
  佐助为春琴痛苦呻吟之声惊醒,旋自邻室奔去,急掌灯观之。似有人撬开防雨窗,潜入春琴卧室,因觉察佐助迅速起身赶出,一无所获,逃之夭夭,此时四周已无人。盗贼惊慌之余,随手抄起铁壶朝春琴头上掷去,然后逃窜。热水飞溅于春琴如雪之丰颊上,留下一点烫伤。其实只是白璧微瑕,花容月貌依旧在,毫无改变。然此后春琴对自己脸上之些微伤痕甚感羞耻,常以绸巾遮面,终日笼居于一室,不尝出于人前。虽亲近之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为此以至于生出种种流言蜚语。
  传记继续写道:
  盖其负伤极其轻微,几乎无损于天生之美貌。之所以不愿与人见面,乃其癖所致,将微不足道之伤痕视为耻辱乃盲人之过虑也。
  又云:
  然竟是何种因缘,数十日过后,佐助亦患白内障,双目顷刻一片黑暗。佐助觉得眼睛矇眬,逐渐分辨不出物体之形状之时,迈着突然失明者的怪异步履趋至春琴面前,狂喜叫道:“师傅!佐助已经失明,从今一生也不会见到师傅尊容之微瑕。此时失明,适得其时哉!定是天意也!”春琴闻之,怃然慨叹良久。
  此传记同情佐助的苦衷,不忍袒露事情的真相,其前后之叙述,只能说是故意使用曲笔。他突然患白内障的说法令人难以理解,另外,无论春琴具有怎样的洁癖,作为盲人又是如何的过虑,这么一点点完全无损于天生美貌的烫伤,就用头巾遮面,不与任何人接触是说不过去的,真实情况应该是她的花容月貌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
  根据鴫泽照以及其他两三个人的说法,是盗贼早就潜入厨房,生火烧开水,然后提着铁壶闯进卧室,将铁壶的嘴对准春琴的脸把滚烫的开水浇下去。这是这个人的真正目的,他并非一般的小偷偷东西,不是在惊慌之余的不经意的行径。那一夜,春琴完全失去了知觉,翌日早晨才苏醒过来,但是被开水烫得溃烂的皮肤需要两个多月才能完全收干,可见烫伤相当严重。
  关于春琴被凄惨毁容一事,流传着种种奇谈怪论。有的说她的头发脱落,左半边完全秃头。这种风言风语恐怕也不能一律斥之为凭空想像的无稽之谈。佐助失明以后,自然看不见春琴的面容,但说“虽亲近之家人、弟子,亦难窥知其容貌”,事实又是怎样的呢?恐怕做不到绝对不让任何人看见。其实,鴫泽照这样的人不会没有见过。只是鴫泽照也尊重佐助的意愿,绝对不会把春琴容貌的秘密告诉任何人。笔者有一次曾向她探询过这件事,但是她回答说:“佐助始终认为师傅是一个姿色出众的美女,所以我也就这么认为了。”她并没有将详情告诉我。

  《春琴抄》二十三(1)

  在春琴去世十几年之后,佐助才对身边的人谈起他失明的经过,人们才知道了当时事情的详细经过。春琴遭到歹徒袭击的那一天晚上,佐助和平时一样,睡在她的闺房的隔壁房间里。他听见响声,便醒过来,因为长明灯已经熄灭,在一片漆黑之中听见隔壁传来的呻吟声。佐助惊愕地蹦了起来,先点上灯,然后提着纸灯笼来到屏风那边的春琴铺位前,借着昏暗的纸灯笼映照在金色屏风上反射的朦胧光影,环视一遍室内的样子,觉得并不凌乱,只是在春琴的枕边扔着一把铁壶。春琴静静地仰卧在被褥里,不知何故,却在呻吟着。佐助起先以为是春琴在做噩梦,叫道:“师傅!你怎么啦?师傅!”便走到她的枕边,想把她推醒。就在这时,他不由自主“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两眼。只见春琴的呼吸异常痛苦,她说道:“佐助,佐助,我的脸被毁得不成样子了,你别看我。”她一边挣扎着身体,一边拼命地挥舞双手,试图把脸盖住。佐助说道:“师傅,您放心吧!我不看您的脸,我已经把眼睛闭上了。”说罢,把纸灯笼移到远处。春琴听后,情绪松弛下来,却一下子昏迷过去。后来她在昏昏沉沉之中一直像是梦呓般地反复说道:“不许让任何人看见我的脸。这件事一定要保密。”佐助安慰道:“您不用这样担心,烫伤治好以后,还是会恢复原样的。”但春琴说道:“这么严重的烫伤,哪有不会改变容貌的!我不想听你的宽心话。重要的是你不要看我的脸!”随着她的知觉逐渐恢复,这样的话越说越多。除了医生之外,连对佐助也不愿意露出她受伤的样子。换药和换绷带的时候,她把所有的人都赶出病房。
  如此说来,佐助也只是在那一夜跑到春琴的枕边时瞥了一眼她那被烫得溃烂的面部,但是他不忍正视,瞬间就背过脸去。在昏暗灯火摇曳的阴影下,春琴留给他的只不过是一个仿佛非人的、怪异的幻影。后来他所看到的也只是从绷带间露出来的鼻孔和嘴巴。想起来,正如春琴害怕被人看见一样,佐助也害怕看见她的脸。他每次来到春琴的病榻旁,总是竭力闭上眼睛,或者故意转移视线,所以实际上他不知道春琴的容貌是怎样逐渐发生变化的,而且自动避开了知道的机会。
  春琴的疗养见效、伤势日益见好,然而有一天,当病房里只有佐助一个人陪伴着春琴的时候。春琴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突然问道:“佐助,你看过我的脸吧?”佐助答道:“没有,没有。师傅说不许看。我岂敢违背师傅的吩咐!”春琴说道:“这伤很快就要好了,绷带也必然要解下来。医生到时也不会来了。这样的话,别的人可以不管,可是你,不得不让你看我的这张脸啊。”一向好强的春琴,大概因为意志的挫折,说完后竟然流下了眼泪。她频频从绷带上轻按两眼拭去泪水。佐助见状,也黯然神伤,不知道该说什么,与她相对而泣。接着,他说道:“请您放心,我一定做到不看您的脸。”他的话似乎暗示着会发生什么事情。
  几天以后,春琴就可以起床下地了。伤如果治愈,绷带随时都可以解下来。在这种状况下,有一天清晨,佐助从女佣的房间里偷偷拿来她们使用的镜子和缝衣针,然后端坐在地板上,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拿着缝衣针往自己的眼睛里扎去。他不具有针扎眼睛就会失明的常识,只是想尽可能用痛苦少又简便的方法使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他试着用针刺左眼珠,好像很难刺进去。眼白又很坚硬,刺不进去,黑眼珠比较软,刺了两三下,恰好碰到合适的部位,扑哧一声,进针有两分左右。突然眼前白茫茫一片,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视力。既不出血,也没有灼热感,而且几乎没有痛的感觉。这是因为破坏了水晶体组织造成的外伤性白内障。接着,佐助又用同样的方法刺瞎右眼。就在这瞬间,他的双目全部失明。不过,据说刺伤眼睛之后,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物体的形状,大约十天以后才完全看不见。
  不多久,春琴能够起床下地。佐助摸索着来到里屋,跪拜在春琴面前,以额头触地,说道:“师傅,我也是盲人了,这样一辈子也看不见您的脸了。”

  《春琴抄》二十三(2)

  “佐助,这是真的吗?”
  春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陷入了长久的默然沉思。
  佐助有生以来,此前此后,从未感受过自己活在这几分钟沉默里的快乐。据说古代的恶七兵卫景清景清,即平景清,平安末期的武将。因体壮力大,人称恶七兵卫。坛浦之战后,降源氏,后绝食而死。只因为赖朝赖朝(1147—1199),镰仓幕府的第一代将军,武家政治的开创者。的容貌英俊,而放弃了复仇的念头,并发誓此后不再看他一眼,便抠掉自己的双眼。佐助与景清的动机固然不同,然而同样悲壮。
  然而,春琴要求佐助做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吗?前些天她流着眼泪对佐助说的话,难道其言外之意就是“既然我遭受到如此灾厄,希望你也成为一个盲人”吗?这一点实难揣测。
  “佐助,这是真的吗?”春琴这一句简短的问话,在佐助听来,仿佛感受到她战栗般的喜悦。在两人默然相对的时光里,佐助的生理机能逐渐萌生出惟有盲人才具有的第六感官的功能,自然而然地感悟到现在春琴的心中只有对自己的感谢之情,此外别无他念。以前虽然自己与春琴有着肉体关系,但两颗心被阻隔于师徒关系之外,现在才第一次心心相印,两颗心融合在一起,汇成一道热流。他也回想起自己在少年时代曾经躲在壁橱的黑暗世界里偷偷练习三弦琴的情景,但是现在的心情与当时已是截然不同。
  大凡盲人一般都还具有光的方向感,所以盲人的视野是一种模糊的微明,并非漆黑一团。佐助明白,他如今失去的是外界的眼睛,却睁开了内界的眼睛。啊!原来这就是师傅所居住的真正的世界!他觉得自己现在终于可以和师傅居住在同一个世界里了。他的衰竭的视力已经无法看清房间的景物以及春琴的模样,惟有被绷带裹缠的那张脸依然微白地依稀映照在他的视网膜里。他觉得那不是绷带,而是两个月之前师傅那丰润白皙、妙不可言的脸蛋,如同接引佛一般浮现在柔和的光环中。

  《春琴抄》二十四

  “佐助,你不痛吗?”春琴问。
  “不,不痛。与师傅所蒙受的大灾大难相比,这算得了什么!那天夜里,歹徒潜入,让师傅遭此苦难,我却睡着了,毫无察觉。这实在是我的过失。您每天晚上都让我睡在您的隔壁房间,就是为了防备出事。然而,发生了如此大事,让师傅身受巨创,而我却安然无恙,这着实让我于心不安,希望自己也遭受报应。于是我向神灵祈求:‘快赐予我灾难吧!如此下去,我实在无法谢罪!’我朝夕磕拜恳求,精诚奏效,终于如愿以偿。今天早晨一起来,双目就失明了。一定是神灵怜悯我的真诚意愿,答应了我的祈求。师傅,师傅!我看不见师傅被毁的面容,现在所能见到的仍然是这三十年来一直烙在眼底的亲切的容貌。请师傅一如既往地允许我在您身边服侍。我由于突然失明,也许动作举止不能随心自如,做事情也笨手笨脚,但是您身边的日常琐事,务请不要让别人来做。”
  这时,佐助感觉到有一束朦胧的微光射过来,他知道这是从春琴脸上映照来的,便用失明的双眼迎上去。只听见春琴说道:“你为我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感到很高兴。我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惨遭如此不幸。说心里话,我如今这个样子,让别人看见倒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看。我的这一番苦心,你竟然这样察知。”
  佐助答道:“啊,谢谢。听到师傅的这一番话,我非常高兴。这是用双目失明也无法换来的。试图使师傅和我陷入悲伤不幸境地的那个家伙,尽管不知道他是何处何人,但如果给师傅毁容是为了让我遭受痛苦,那我就不再看师傅的脸。只要我也成为盲人,就等于师傅并没有遭受这样的灾难,他的恶毒阴谋也就化为泡影。这是那个家伙万万没有料到的。说真心话,我不仅没有感到不幸,反而觉得无比的幸福。一想到我对那个卑鄙的家伙将计就计,攻其不意而制胜,心里就非常痛快。”
  “佐助,你什么都别说了!”
  失明的师徒二人相拥而泣。

  《春琴抄》二十五

  二人转祸得福。最了解他们后来生活状况的健在的人,只有鴫泽照一人了。她今年七十一岁,作为春琴的内弟子住进她家里是明治七年她十二岁的时候。鴫泽照除了向佐助学习丝竹之道之外,还在两位盲人之间充当一种无需牵手的联络员的角色。因为一个盲人是突然失明,另一个盲人虽说是自幼失明,却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小姐生活,已经习惯于奢侈,所以无论如何需要一个第三者对他们的生活进行协调。他们希望尽可能雇一个心地厚道的姑娘。鴫泽照被他们雇佣以后,由于正直厚道,二人对她十分满意,她深受他们的信任,便一直长久服侍他们。春琴死后,她又服侍佐助,据说一直到明治二十三年佐助获得检校职位为止。
  明治七年鴫泽照第一次来到春琴家的时候,春琴已经四十六岁。遭受不幸之后,经过九年的岁月风霜,她成了一个老女人。她告诉鴫泽照,由于某种原因,她的脸不让别人看,也不许别人看。她身穿绒布圆领短和服外衣,跪坐在厚厚的坐垫上,浅黄灰色的头巾包头,只露出一点鼻子,头巾的两端垂到眼睑上,把整个脸颊和嘴巴遮盖起来。
  佐助刺瞎眼睛是在四十一岁的时候,他已进入人生半老的时期,失明对于他是多么的不方便啊!然而,尽管如此,他对春琴依然照顾得无微不至,极力不让春琴感到丝毫的不便。这种尽心尽力的样子,令旁人深受感动。
  春琴对别人的服侍也不满意,说道:“我身边的这些事情,明眼人还干不了。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佐助最熟悉。”她的穿衣、洗澡、按摩、如厕等琐事,还是一切都由佐助操心。这样的话,鴫泽照的工作与其说是照料春琴,不如说主要是帮忙佐助做一些身边琐事,极少直接接触春琴的身子。只有照顾她吃饭,要是没有鴫泽照,那是万万不行的。另外,鴫泽照只是帮着拿东西,间接地帮助佐助服侍春琴。比如洗澡的时候,她将二人送到浴室门口,然后退下来,待听到里面拍手示意,再上前去迎接。这时春琴已经洗完澡,穿好浴衣,包着头巾。在浴室里的所有事情,都由佐助一个人来做。
  盲人给盲人洗澡会是什么样子?恐怕如同以前春琴曾经用手抚摸梅花老树的树干那样吧。何等费事,不言自明。况且万事如此,实在不胜其烦,让人看不下去,心想这样子如何能坚持下去。然而本人似乎以这种繁杂辛苦作为乐事来享受,两人在这个过程中默默地交流着细腻的爱情。
  仔细想来,失去视觉的男女相爱,只能依靠触觉来寻求欢乐,其间之感觉,恐怕我等难以想像。佐助对春琴献身般地服侍,春琴也怡然自得地期求他的服侍,两人都乐此不疲,这也是不足为怪的。
  而且,佐助在陪伴春琴之外,还要利用余暇教授许多弟子。每当此时,春琴就独处室内。春琴赐给佐助一个雅号——琴台,将教授弟子的工作完全移交给他,“音曲指南”的招牌上,还在“鵙屋春琴”的旁边添上一行“温井琴台”的小字。
  佐助的忠义和温顺的品格早已博得左邻右舍的同情,所以他任教以后,弟子比春琴时候更多。然而,有趣的是,在佐助教学的时候,春琴独自待在里屋,沉醉于黄莺的婉转啼鸣,可是有事必须借助佐助帮助的时候,也不管佐助还在上课,便“佐助!佐助!”地叫唤起来。而佐助只要一听到她的呼唤,便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即赶到里屋去。
  因为佐助总要在春琴身边服侍,不离左右,所以他不出门讲课,只在家里教授弟子。这里应该说明的是,当时道修町的春琴的本家鵙屋店铺已逐渐衰落,每个月资助的生活费也常有中断。若非这种状况,佐助又何必教音曲呢?佐助如同一只在繁忙中偷空飞往春琴身边的孤鸟,在上课的时候恐怕也是心神不定吧?而春琴大概也同样是焦思苦想吧?

  《春琴抄》二十六(1)

  佐助继承了师傅的事业,尽管不算宽裕,却支撑着一家的生计。那么,为什么他不和春琴正式结婚呢?是因为春琴的自尊心至今还阻碍着这一桩婚事吗?据鴫泽照听佐助亲口对她说,其实春琴差不多已经想开了。但是佐助说看到春琴这个样子,自己感到很悲哀,无法想像她会变成一个可怜的女人、可悲的女人。无论如何,佐助毕竟是一个盲人,对现实世界闭上了眼睛,已经飞跃进入万劫不变的观念境界。在他的视野里,只有过去的记忆的世界。如果春琴因为遭受灾祸而改变了性格,那这个人就不再是春琴了。他的脑海里,永远只有那个骄横傲慢的春琴。否则,现在他眼中春琴美丽的形象将受到破坏。如此说来,不想结婚的并非春琴,倒是佐助。
  佐助是将现实中的春琴作为唤起意象中的春琴的媒介,所以一直避免自己与她形成同等的关系,不仅严格遵守主仆之礼仪,而且比以前更加谦恭卑下地服侍她,尽心竭诚,努力使春琴尽快忘掉不幸,恢复往日的自信。他至今依然和过去一样,心甘情愿于微薄的薪金,过着和仆人一样粗茶淡饭、粗衣布服的生活,将全部收入供春琴使用,并且紧缩其他开支,减少仆人,在各个方面点点滴滴地厉行节约。但是,只要是能让春琴心情舒畅的事,则无一遗漏。因此,佐助失明以后,比以前更加辛苦了。
  据鴫泽照说,当时弟子们看佐助的衣着过于寒酸,觉得实在可怜,有的人劝他稍微修整一些仪表,但是他全然听不进去。而且不许弟子们称他为“师傅”,要叫他“佐助”。大家对此无法接受,只好尽量避开称呼。只有鴫泽照因为工作上的需要,难以做到不称呼他,就经常称春琴为“师傅”,叫佐助为“佐助”,也就习惯了。春琴死后,鴫泽照成为佐助惟一的话伴。正因为有这样的关系,有时两人会共同回忆春琴的生前,缅怀往事。后来,佐助成为“检校”,这时人们才可以无所顾忌地称他为“师傅”或者“琴台先生”。但是尽管如此,他还是喜欢鴫泽照称他“佐助”,不让她使用尊称。
  他曾对鴫泽照这样说过:“大概任何人都认为失明是不幸。但是自己失明以后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受,相反,甚至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变成了极乐净土,好像只有我和师傅两个人活着,而居住在莲台之上。我失明之后,看见了失明之前看不见的许许多多的东西。就连对师傅的容颜,能够清清楚楚地观察她的艳丽娇美,也是在失明以后。还有,师傅的手脚如此细嫩,肌肤如此柔润,声音如此优美,都是在失明之后才深深体会到的,为什么以前就没有感觉到呢?实在是不可思议。尤其是对师傅弹奏三弦琴的美妙乐声,失明之后才真正领悟。以前我虽然口头上也常说‘师傅是此道的天才’,但失明之后才终于逐渐明白了她的真正价值。自己的技艺还不成熟,与之相比,才惊骇地发现简直是天壤之别。可是自己一直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实在太不应该了!回顾过去,自己是何等愚蠢!如此说来,倘若神灵让我重新睁开眼睛,我一定会拒绝的。师傅也好,我也好,失明才使我们共同享受到明眼人得不到的幸福。”
  佐助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超越他的主观感觉的范畴,所以有多少符合客观事实,尚有存疑。不过,其他事情姑且不论,仅就春琴的技艺而言,难道不也是遭受不幸成为一个转机从而得以显著进步吗?不论她具有什么样的音乐天才,没有尝受过人生的辛酸苦辣,就很难彻悟艺术的真谛。她自幼就一直娇生惯养,严于待人,自己却从来没有经受过任何辛苦屈辱,没有人对她的傲慢给予过教训。然而,上天让她经受了酷烈的考验,使她徘徊于生死关头,粉碎了她的狂妄骄横。说起来,从某种意义上看,毁容的灾难对于她无异于一剂良药,无论是在恋爱上,还是在艺术上,都使她到达先前做梦也未曾想过的最高妙境。
  鴫泽照经常看见春琴打发无聊时光时的消遣弄琴,也常看见佐助在一旁低头专心致志地倾听,如痴如醉。那些弟子们听见从里屋传来的精妙绝伦的琴声,无不惊讶不解,议论道:“那三弦琴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构造?”

  《春琴抄》二十六(2)

  那个时期,春琴不仅弹奏技巧精妙高超,还在作曲领域刻苦钻研,经常半夜里悄悄用指甲拨弦谱曲。鴫泽照记得她创作的曲目有《春莺啭》、《六瓣飞花》。前些日子,笔者让她弹奏给我听,果然从中窥见了春琴独创性的作曲家天赋。

  《春琴抄》二十七

  春琴自明治十九年六月上旬开始患病。病前数日,与佐助下到庭院,打开鸟笼,放飞自己所珍爱的云雀。鴫泽照亲眼看见这两位盲人师徒手牵着手一同仰首天宇,倾听着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云雀啼叫声。云雀不停鸣叫着越飞越高,飞进高高的云层,却始终不见飞回来。两人感觉飞去的时间太长了,开始焦急,等了一个多小时,云雀终于没有回到笼子里来。此后,春琴一直怏怏不乐。不久,她患上脚气性心脏病,秋天以后,病笃,十月十四日,因心脏麻痹与世长辞。
  除了云雀之外,春琴还养有第三代的天鼓。春琴死后,天鼓依然活着。但佐助长久悲伤难禁,每闻天鼓啼叫,则啼泪痛哭。一有空暇,便在春琴灵前焚香。有时抚琴,有时取出三弦琴,弹奏《春莺啭》。此曲开头的歌词是“缗蛮黄鸟,止于丘隅”。此曲乃春琴之代表作,倾注其无尽心血,歌词虽短,却配以极其复杂的曲调。春琴是听着天鼓的啼叫而获得此曲的构思的。那曲调的旋律从“今将解冻黄莺泪”的深山积雪初化的春天开始,将听众带进溪流水涨、潺潺流淌、松籁轻响、东风吹拂、山野霞笼、梅吐芬芳、樱花如云的各种美妙景色中去,隐隐约约地诉说着穿谷飞枝的啼鸟的心曲。
  春琴生前弹奏此曲时,天鼓也欢欣雀跃,放开喉咙,尽情歌唱,与三弦琴的音色一争高下。天鼓听到此曲,也许会想起自己出生的故乡溪谷,向往着广阔天地里的阳光。
  然而,如今佐助弹奏《春莺啭》,他的心魂将会飞往何处呢?他已经习惯于通过触觉这个媒介凝视意象中的春琴,难道他要以听觉来弥补这个缺陷吗?人只要没有失去记忆,就能够在梦中与故人相见。但是对于一直只能在梦中见到活着的人的佐助来说,也许无法指出永诀的明确时刻。
  顺便说一下,春琴与佐助之间,除了上文提到的那一个孩子之外,还生有二男一女。女儿生下来后就死去,两个男孩都在襁褓中就送给了河内的农家。春琴死后,佐助似乎对故人遗世的这两个孩子没有什么思念之情,没有把他们接回来,而孩子也不愿意回到盲人父亲的身边。所以佐助晚年,既无子嗣,亦无妻妾,由弟子们照料生活,于明治四十年十月十四日,恰在“光誉春琴惠照禅定尼”忌日这一天,以八十三岁之高龄逝去。
  他在二十一年的孤独人生中,于心底塑造出一个与往昔的春琴截然不同的春琴形象,越来越鲜明地看到了她的姿容。据说天龙寺的峩山和尚听到佐助自瞎双眼的事情后,赞赏他转瞬之间断绝内外、化丑为美的禅机,并说道:“庶几达人之所为也!”不知读者诸贤,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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