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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_2 陀思妥耶夫斯基(俄国)
  ①夏天彼得堡是“白夜”季节。
  最上面一道楼梯尽头,一扇熏黑了的小门敞着。一个蜡烛头照亮了十来步长的一间极其简陋的小屋;从楼梯平台上就能看到整个屋里的情况。东西丢得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孩子们穿的各种破衣服更是如此。后半间房子前挂着一条破床单。大概床就摆在床单后面。屋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破烂不堪的漆布面的沙发,沙发前摆着一张厨房里用的旧松木桌子,没上过漆,上面也没铺任何东西。桌边一个铁烛台上点着一段快要燃尽的脂油蜡烛头。看来马尔梅拉多夫是住在一间单独的房间里,而不是住在半间屋里,不过他这间房间是条通道。通往里面几间像笼子般的小房间的门半开着,那些小房间是由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的一套住房分隔成的。那里人声嘈杂,喊声尖锐刺耳。人们在哈哈大笑。大概正在打牌和喝茶。有时会从里面飞出几句不堪入耳的话来。
  拉斯科利尼科夫立刻就认出了卡捷琳娜·伊万诺芙娜。这是一个瘦得可怕的女人,相当高,身材苗条匀称,还有一头美丽的深褐色头发,面颊当真红艳艳的。她双手紧按着胸口,嘴唇干裂,呼吸时快时慢,若断若续,正在自己那间不大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她两眼闪闪发光,好像寒热发作,但目光锐利而又呆板,将要燃尽的蜡烛头最后的微光在她脸上轻轻抖动着,烛光中这张神情激动不安、害肺病的脸,使人产生一种痛苦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觉得,她好像只有三十来岁,当真与马尔梅拉多夫并不相配……她既没听到、也没发觉进来的人;大概她正想得出神,所以既听不到,也看不见。屋里又闷又热,可是她没有开窗;从楼梯上飘进一股臭气,但通楼梯的门却没关上;一阵阵抽香烟的烟,犹如波浪一般,穿过没关好的房门,从里面屋里冲了进来,她在咳嗽,可是没有把房门掩上。只有五、六岁的、最小的女儿蜷缩着身子,头埋在沙发上,半躺半坐地睡在地板上。一个比她大一岁的小男孩,浑身发抖,正在墙角落里哭泣。大概他刚挨过打。八、九岁的大女儿个子挺高,瘦骨嶙嶙,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破衬衣,裸露的双肩上披着一件德拉德达姆呢的旧斗篷,大概这件斗篷是两年前给她缝的,因为现在已经达不到她的膝盖了;她正站在墙角落里小弟弟的身边,用自己干瘦得像火柴棒样细长的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大概是在哄他,正对着他悄悄地说着什么,千方百计让他别再哭起来,同时用自己那双老大老大的黑眼睛恐惧地注视着母亲,在她那瘦削、惊恐的小脸上,那双眼睛好像显得更大了。马尔梅拉多夫没有进屋,就在房门口跪下来,却把拉斯科利尼科夫推到了前面。那女人看到一个陌生人,刹时间清醒过来,心不在焉地站在他的面前,仿佛在猜测:他进来干什么?但她大概立刻就想到,他是要到另外那些房间里去,因为他们的这一间是个通道。想到这一点,她已经不再注意他,于是走到通往楼梯平台的门前,想要把门关上,这时看到了跪在门坎上的丈夫,突然大喊一声:
  “啊!”她气得发狂,大声叫嚷,“回来了!囚犯!恶棍!……钱呢?你口袋里有什么,让我看看!衣服也不是原来那一身了!你的衣服呢?钱呢?说啊!……”
  说着,她冲上来搜他身上。马尔梅拉多夫立刻听话而顺从地张开双臂,让她搜他的口袋时更方便些。钱连一戈比也没有。
  “钱呢?”她大声嚷嚷。“噢,天哪,莫非他都喝光了吗!箱子里还有整整十二个卢布呢!……”突然她发疯似地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进屋里。马尔梅拉多夫顺从地跟在后面跪着往里爬,好让她拖起来省点儿力气。
  “这也让我觉得快乐!我并不感到这是痛苦,而是享—乐,先—生,”他大声叫喊,因为给揪着头发,他全身摇摇晃晃,甚至额头在地板上碰了一下。在地板上睡觉的孩子醒了,大哭起来。墙角落里的小男孩忍不住浑身发抖,吓得要命,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高声叫喊,扑到姐姐怀里。大女儿仿佛从噩梦中惊醒,全身簌簌发抖,好似一片树叶。
  “全喝光了!全都买酒喝了,都喝光了!”可怜的女人绝望地叫喊,“衣服也不是那一件了!他们都在挨饿,都在挨饿呀!(她搓着双手,指指孩子们)。噢,该死的生活!可你们,你们不害臊吗,”她突然骂拉斯科利尼科夫,“从酒馆里来的!
  你跟他一道喝酒了?你也跟他一道喝过!滚!”
  年轻人一言不发,急忙走了出去。这时通里间的房门突然大敞四开,有几个好奇的人从门里往外张望。伸出一些戴小圆便帽的脑袋,一个个厚颜无耻,嘻皮笑脸,有的嘴里叼着香烟,有的含着烟斗。可以看到有些人身穿睡衣,敞着怀,有人穿着夏天穿的内衣,很不成体统,有人手里还拿着牌。给揪着头发的马尔梅拉多夫大声叫喊,说他觉得这是享乐的时候,他们笑得特别开心。他们甚至走进屋来;最后听到一声吓人的尖叫:这是阿玛莉娅·利佩韦赫泽尔挤到了前面,想按照她自己的意志来整顿秩序,吓唬这个可怜的女人,以带侮辱性的命令口吻叫她明天就搬走,而这样威胁她已经是第一百次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临走时伸手到衣袋里,随手抓出一把铜币,——这是他在小酒店里换开一个卢布找回的零钱——悄悄地放到了窗口。后来,已经到了楼梯上,他又改了主意,想要回转去。
  “唉,我这是干了件多傻的蠢事,”他想,“他们这里有索尼娅呢,而我自己却需要钱。”但是考虑到把钱拿回来已经不可能了,而且即使能拿回来,他反正也不会去拿,于是挥了挥手,回自己的住所去了。“索尼娅也要买化妆用的香膏,不是吗,”在街上走着的时候,他继续想,并且挖苦地冷笑了一声,“要保持这种整洁就得花钱……嗯哼!看来索尼娅今天也未必会弄到钱,不是吗,因为猎珍贵的野兽……开采金矿……同样都担风险……所以,如果没有我这些钱,他们明天就得喝西北风了……唉,可怜的索尼娅!然而他们竟能挖出一口多好的矿井!而且在开采!不是吗,是在开采嘛!而且也习惯了。哭过一阵子,也就习惯了。人——这种卑鄙的东西,什么都会习惯的!”
  他陷入沉思。
  “唉,如果我想得不对呢,”他突然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说,“如果,总的来说,整个人种,全人类,当真不是卑鄙的东西,那么就意味着,其他一切全都是偏见,只不过是心造的恐惧,任何障碍都不存在,而那也就理应如此了!……
  
第03章
  第03章
  第二天,已经很迟了,他才醒来,夜里睡得很不安宁,睡眠并没能使他恢复精神。他醒来时火气很大,很容易激动,恶狠狠的,而且憎恨地看了看自己那间小屋。这是一间很小而且十分简陋的陋室,只有六步长,墙纸已经发黄,落满了灰尘,而且都快从墙上掉下来了,小屋那么矮,个子稍高一点儿的人在屋里会感到提心吊胆,老是觉得,似乎头就要撞到天花板上。家具配这小屋倒是挺合适的:三把远非完好无损的旧椅子,一张上过漆的桌子摆在墙角落里,桌上放着几本练习本和几本书;练习本和书上落满灰尘,单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它们了;最后,还有一张笨重的大沙发,几乎占据了一面墙壁和半间屋子,沙发上曾经蒙着印花布面,可是现在面子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沙发也就是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床铺。他经常和衣睡在沙发上,没有床单,把自己上大学时穿的那件已经破旧的大衣盖在身上,床头放了个小枕头,他把所有的内衣,不管是干净的,还是穿脏了的,统统都垫在枕头底下,好让枕头显得高一些。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
  不修边幅,邋里邋遢,已经到了极点;但是在目前的精神状态下,拉斯科利尼科夫甚至觉得,这样倒挺惬意。他毅然决然地离群索居,就像乌龟缩进了龟甲,就连有责任服侍她的女仆有时朝他屋里看上一眼,一见到她的脸,也会惹得他大动肝火,使他痉挛。有一些过分专心致志思考什么问题的偏执狂往往就是这样的。他的女房东已经有两个星期不再给他送饭来了。尽管他没有饭吃,可直到现在他还没想过要去和她交涉一下。女房东的女厨子和唯一的女仆娜斯塔西娅倒有点儿喜欢房客的这种心情,于是索性不再来收拾、打扫他的房间了,只是一星期里有时偶尔有一次拿起扫帚来打扫一下。现在就是她叫醒了他。
  “起来吧,还睡什么!”她站在他床前大声喊,“八点多了。
  我给你送茶来了;要喝茶吗?大概饿瘦了吧?”
  房客睁开眼,颤抖了一下,他认出了娜斯塔西娅。
  “茶是房东叫你送来的吗?”他满脸病容,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
  “哪会是房东啊!”
  她们自己那把有裂纹的茶壶放到他面前,壶里是已经喝过又兑了水的茶,还放了两小块发黄的砂糖。
  “给,娜斯塔西娅,请你拿着,”他在衣袋里摸了摸(他就这样和衣睡了一夜),掏出一小把铜币,“去给我买个小圆面包。再到灌肠店里多少买点儿灌肠,要便宜点儿的。”
  “小圆面包我这就给你拿来,你要不要喝点儿菜汤,灌肠就别买了?挺好吃的菜汤,昨儿个的。还在昨天我就给你留下了,可你回来得迟。挺好吃的菜汤。”
  菜汤拿来以后,他吃了起来,娜斯塔西娅在沙发上他的身边坐下,闲聊开了。她是个乡下来的女人,而且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
  “普拉斯科韦娅·帕夫洛芙娜要到警察局告你去,”她说。
  他使劲皱起眉头。
  “去警察局?她要干什么?”
  “你不给房钱,也不搬走。她要干什么,这还不清楚吗?”
  “哼,见鬼,竟还有这么糟糕的事,”他把牙咬得喀喀地响,嘟嘟囔囔地说,“不,这对我来说,现在……可不是时候……她是个傻瓜,”他高声补上一句。“我今天就去找她,跟她谈谈。”
  “傻嘛,她倒是傻,跟我一样,可你呢,你这个聪明人,像条口袋样整天躺着,有什么用处?你说,从前教孩子们念书,可现在为什么啥事也不干?”
  “我在做……”拉斯科利尼科夫不乐意而且严肃地说。
  “做什么?”
  “工作……”
  “什么工作?”
  “我在想,”他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回答。
  娜斯塔西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是个爱笑的人,每当有什么事情逗她笑的时候,她就不出声地笑个不停,笑得前仰后合,浑身发抖,一直笑到感到恶心,方才罢休。
  “是不是想出很多钱来了?”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没有靴子,不能去教孩子们念书。再说,教书,我才瞧不起呢。”
  “你别往井里吐痰呀。”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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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句语意双关的俏皮话。“教书,我才瞧不起呢”,逐字直译应该是:“呸,教书,我要啐它一口。”俄罗斯有句谚语:“别往井里吐痰,以后你也许会喝井里的水呢。”所以娜斯塔西娅叫他“别往井里吐痰”。
  “教小孩子,给的钱很少。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处?”他不乐意地继续说,仿佛是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一些想法。
  “你想一下子就发大财吗?”
  他奇怪地瞅了她一眼。
  “不错,是想发大财,”他沉默了一会儿,坚决地回答。
  “哎哟,你可要慢慢来呀,要不,会吓坏人的;这真太可怕了。小圆面包要去买吗,还是不要了?”
  “随便你。”
  “啊,我忘了!昨儿个你不在的时候,来了一封给你的信。”
  “信!给我的!谁来的?”
  “谁来的,我可不知道。给了邮差三个戈比,钱是我自己的,你还给我吗?”
  “那么拿来,看在上帝份上,拿来吧!”拉斯科利尼科夫焦急地大声说,“天哪!”
  不一会儿,信拿来了。果然不错:是母亲从P省寄来的。他接信的时候,连脸都发白了。他已经很久没接到过信了;但现在还有点儿什么别的心事揪紧了他的心。
  “娜斯塔西娅,你出去吧,看在上帝份上;喏,这是你的三个戈比,只不过看在上帝份上,你快点儿出去吧!”
  信在他手里抖动着;他不想当着她的面拆开来:他想独自一人看这封信。娜斯塔西娅出去以后,他很快地把信拿到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又久久地细细端详信封上地址的笔迹,端详曾经教他读书、写字的母亲那熟悉而又可爱的、细小的斜体字。他不忙着拆信;他甚至好像害怕什么似的。最后他拆开了:信很长,很厚,有两洛特①重,很小很小的小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两大张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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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重量单位,一洛特等于十二·八克。
  “我亲爱的罗佳,”母亲写道,“已经有两个多月我没在信上和你谈心了,因此我很难过,有时夜里想啊,想啊,睡都睡不着。不过你大概不会为我这迫不得已的沉默责怪我。你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你是我们的,是我和杜尼娅唯一的亲人,你是我们的一切,是我们的全部希望,我们的一切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当我得知,你由于无以为生,已经辍学数月,而且教书和其他收入来源都已断绝时,我是多么难过!靠一年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我能拿什么帮助你呢?你自己也知道,四个月前寄给你的十五卢布是我以这笔养老金作抵押,向我们这儿的商人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借来的。他是个好心人,还是你父亲的朋友呢。但是把领养老金的权利让给他以后,我必须等待着还清这笔债务,而直到现在债才还清,因此在这段时间里,我就什么也不能寄给你了。可是现在,谢天谢地,看来我又能再给你寄点儿钱去了,而且一般说来,我们现在甚至可以夸口说交了好运,而我正急于把这件事告诉你。第一,你是否能料到,亲爱的罗佳,你妹妹和我住在一起已经有一个半月了,而且今后我们将不再分离。感谢上帝,她所受的折磨已经结束了,不过我要按照顺序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好让你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让你知道迄今我们一直瞒着你的这件事。两个月前你写信给我,说听别人说,似乎杜尼娅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受到许多粗暴无礼的对待,要我把真实情况告诉你,——当时我能怎样给你回信呢?如果把实情全都写信告诉你,你大概会丢下一切,哪怕步行,也要回到我们这里来,因为你的性格,你的感情,我都十分了解,你是决不会让自己的妹妹受人欺侮的。我自己已陷入悲观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能做什么呢?当时连我也不了解全部真相。主要的难处在于,杜涅奇卡去年到他家去作家庭教师的时候,曾预支过一百卢布,条件是每月从她的薪水里扣还,因此在还清借款之前,不能离职。而她借这笔钱(现在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亲爱的罗佳)主要是为了寄给你六十卢布,当时你是那么迫切地需要这些钱,而去年你已经从我们这儿收到这笔钱了。当时我们欺骗了你,写信说,这是从杜涅奇卡以前的积蓄中拿出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现在我把全部实情都告诉你,因为现在一切都突然好转了,而这是按照上帝的意志,我所以要告诉你全部实情,也是为了让你知道,杜尼娅是多么爱你,她有一颗多么善良的心。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起初对她的确十分粗暴无礼,同桌用餐时言行常常失礼,还嘲笑她……不过当这一切现在都已结束时,我不想详谈这些令人苦恼的往事,以免徒然让你为此感到激动。我说简单些吧,尽管斯维德里盖洛夫夫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和家里所有其他人待她很好,光明正大,可杜涅奇卡还是十分痛苦,尤其是当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由于在军队里养成的老习惯,处于巴克斯①影响之下的时候。但后来怎样了呢?你要知道,这个任性胡来的家伙早就对杜尼娅产生了强烈的激情,怀有非分的想法,却用粗暴无礼和蔑视她来掩盖这一切。可能他想到自己已经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作了父亲,还会产生这种轻佻的念头,连自己也感到羞愧,而且害怕了,因此才不由自主地把脾气发到杜尼娅头上来吧。可也许他是想用自己的粗暴无礼和嘲笑来掩人耳目,隐瞒真相。但是他终于忍不住了,竟敢卑鄙无耻地公然向杜尼娅求婚,答应送给她很多东西,除此而外,还要抛弃一切,和她一同去另一个村庄,或者还要到国外去。你可以想象得出她的心里多么痛苦!不能立即辞职,不仅是因为借了债,而且是因为可怜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她可能突然产生怀疑,从而引起一场家庭纠纷。而且对杜涅奇卡来说,这也是很丢脸的事;这种事不会不被宣扬出去。这儿还有许许多多各对各样的原因,因此,六个星期以前,杜尼娅无论如何也不能下决心离开这家可怕的人家。当然,你了解杜尼娅,你知道她是多么聪明,而且性格多么坚强。杜涅奇卡能忍辱负重,即使在极端窘困的情况下,她也如此宽洪大量,保持坚强的意志。她甚至没有写信把这些事告诉我,以免让我难过,可我们是经常通信的。结局来得很突然,出乎意料。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无意中偷听到她丈夫在花园里恳求杜尼娅,曲解了他的话,把一切都归咎于杜尼娅,认为她是这一切的根源。于是花园里立刻爆发了一场可怕的争吵: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甚至打了杜尼娅,什么话也不想听,大吵大闹,整整叫嚷了一个钟头,最后吩咐立刻用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把杜尼娅送回城里,送到我这里来,把她的所有东西,内衣,衣服,统统都丢到车上,既没收拾,也没包扎。这时又下起了倾盆大雨。杜尼娅满腹委屈,受尽羞辱,还要和一个庄稼汉一起坐在一辆无篷大车上,整整走十七俄里路。现在你想想看,接到你两个月前给我的信,我怎么给你写回信,能给你写什么呢?我自己正处于悲观绝望的境地;我不敢把实情告诉你,因为你会感到非常痛苦,伤心和愤慨,再说你能做什么呢?大概你会毁了自己,而且杜涅奇卡也不让我告诉你;可是在我心里这么难过的时候,我也不能在信里尽写些不相干的琐事。整整一个月我们这儿闹得满城风雨,谣言不胫而走,纷纷议论这件事情,甚至弄到了这种地步,我和杜尼娅都不能到教堂去了,因为人们都向我们投来蔑视的目光,嘁嘁喳喳,风言风语,有人甚至当着我们的面高声议论。所有熟人都躲着我们,甚至不再向我们点头问好,我还确切得知,商店里的一些伙计和某些小公务员想以卑鄙的手段侮辱我们,拿柏油抹在我们的大门上②,闹得房东也开始要我们搬家了。这一切都是因为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挨家挨户散布谣言,责备杜尼娅,败坏她的名誉。我们这儿的人,她个个都认识,这个月里她经常进城,因为她有点儿多嘴多舌,心里藏不住一点儿秘密,喜欢谈论自己家里的事,尤其喜欢向每个人抱怨自己的丈夫,这可是个很坏的脾气,所以短短几天里,她就不但把事情闹得传遍全城,而且传遍了全县。我病倒了,杜涅奇卡却比我坚强,可惜你没看到,她是怎样忍受着这一切,还要安慰我,鼓励我!她是个天使!但上帝是仁慈的,由于他的善心,我们的苦难到了尽头: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良心发现,懊悔了,大概是可怜杜尼娅了吧,他向玛尔法·彼特罗芙娜提出了足以证明杜涅奇卡无辜的、充分和无可争议的证据,这是一封信,这信是在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在花园里碰到他们以前,杜尼娅迫不得已写给他的,而且已经交给了他,写信的目的,是拒绝他所坚持的当面解释和秘密约会,而在杜涅奇卡走后,这封信还留在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手里。在这封信里,她满腔愤怒、极其激烈地斥责他,而且恰恰是责备他对待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所作所为卑鄙可耻,提醒他,他是父亲,是个有家室的人,最后还谴责他说,折磨一个本来已经不幸和无力自卫的少女,要使她更加痛苦、不幸,在他来说,这是多么丑恶、卑鄙。总之,亲爱的罗佳,这封信写得如此光明正大,如此感人,以致我看这封信的时候泣不成声,而且至今我看这信的时候还不能不流眼泪。除此而外,仆人们也终于出来作证,为杜尼娅剖白,他们看到的和所了解的,远比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所认为的要多得多,一般说,这种事情总是如此。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大为震惊,而且正如她向我们所承认的,她‘又一次感到痛不欲生’,然而她已经完全相信杜尼娅是清白的了,第二天,星期天,她坐车直接到大教堂去,满眼含泪跪在圣母像前,祈求圣母给她力量经受这一新的考验,让她能克尽自己的责任。随后,没去任何人那里,就从教堂一直来到我们家里,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们,痛哭流涕,悔恨不已,抱住杜尼娅,请求宽恕她。就在那天早晨,她又毫不迟延,径直从我们家出去,遍访城里每家每户,流着眼泪,对杜涅奇卡赞不绝口,用最美的言词为杜涅奇卡恢复名誉。说她清白无辜,她的感情和行为都是高尚的。不仅如此,她还把杜涅奇卡给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的亲笔信拿给所有人看,念给他们听,甚至让人抄录下来(照我看,这已经不必要了)。就这样,她一连几天走遍了全城所有人家;因为有些人为了别人有幸先接待她而表示不满,于是排定了次序,这样一来,每家都已经早就有人等待着她,而且人人都知道,哪一天玛尔法·彼特罗芙娜要在哪里念这封信,每次念信时,就连那些按顺序已经在自己家里和其他熟人家里听过好几次的人,又都跑了来再听一遍。我的意见是,这样做是多余的,完全是多余的;但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就是这样的性格。至少她已完全恢复了杜涅奇卡的名誉,这件事情全部卑鄙可耻的责任都落到了她丈夫、这个罪魁祸首的身上,使他蒙受了洗刷不掉的耻辱,因此我甚至可怜起他来;对这个狂妄乖戾的人的惩罚已经太严厉了。立刻有好几家人家请杜尼娅去教课,可是她都谢绝了。总之,大家都忽然对她特别尊敬。主要的是,所有这一切促成了一个意外的机遇,可以说,由于这一机遇,我们的全部命运现在正在发生变化。你要知道,亲爱的罗佳,有个未婚的男子向杜尼娅求婚,她已经表示同意,这正是我要赶快告诉你的。尽管没跟你商量,这件事就已经决定了,不过你大概既不会对我,也不会对妹妹有什么意见,因为你自己也可以看出,我们不可能等待,拖延到得到你的回信后再作决定。再说你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准确地作全面的考虑。事情是这样的。他,彼得·彼特罗维奇·卢任,已经是个七等文官,而且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的远亲,正是她大力促成了这门婚事。他先是通过她表示有意和我们认识,受到我们殷勤接待,喝了咖啡,第二天他却送来了一封信,信中十分有礼貌地提出求婚,并要求迅速给予最后的回答。他是个能干的人,而且是个忙人,现在他正急于到彼得堡去,所以珍惜每一分钟时间。当然,起初我们都十分惊讶,因为这一切都太快,而且太出乎意外了。那天我们在一起考虑了整整一天,犹豫不决。他是个殷实可靠、生活富裕的人,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已经拥有一笔数目可观的财产。诚然,他已经四十五岁了,但他的外貌使人产生好感,还能讨女人喜欢,而且总的来说,他是个十分庄重和体面的人,只不过稍有点儿阴郁,还好像有些高傲自大。但也许只是第一眼看上去如此。对了,我要预先告诉你,亲爱的罗佳,你们不久将在彼得堡见面了,你见到他,如果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讨你喜欢,可不要感情用事,过于匆忙地作出判断,而你是有这个脾气的。我说这话是以防万一,尽管我深信,他一定会让你产生良好的印象。再说,除此而外,要了解一个人,需要逐步逐步、小心谨慎地细心观察,才不致犯错误和抱有成见,而以后要改正错误和消除成见却是十分困难的。而彼得·彼特罗维奇,至少根据许多迹象来看,是一位十分可敬的人。第一次登门造访时他就对我们说,他是个正派人,不过在很多方面,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而且是一切偏见的敌人。他还说了许多许多,因为他似乎有点儿爱虚荣,而且很喜欢人家听他说话,不过这几乎算不得什么缺点。我当然听不大懂,不过杜尼娅对我解释说,他这个人虽然没受过多少教育,可人是聪明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罗佳,你是了解你妹妹的性格的。这个姑娘性格坚强,深明事理,很有耐心,豁达大度,但她也有一颗热情的心,这我是十分了解的。当然,无论就她这方面,还是就他那方面来说,还谈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爱情,但杜尼娅不但是个聪明姑娘,同时也是一个像天使样高尚的人,她把使丈夫获得幸福看作自己的责任,而他也会关心她的幸福,对于后面这一点,我们暂时没有充分的理由表示怀疑,虽然说实在的,事情是办得稍稍匆忙了些。况且他是个很会权衡得失的人,当然,他自己也会明白,杜涅奇卡与他结婚后生活越是幸福,他自己的幸福也就越加可靠。至于性格上的某些差异,某些昔日养成的习惯,甚至思想上的某些分歧(即使是最幸福的婚姻,这也是在所难免的),对于这一切,杜涅奇卡自己对我说,她认为自己完全可以处理得好,用不着担心,许多事情她都可以忍让,条件是,如果今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真诚的,互敬互爱的。譬如说吧,起初我觉得他好像态度生硬;不过要知道,这也可能正是因为他性情直爽的缘故,一定是这样的。再譬如说,在他求婚已获同意,他第二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在谈话中他说,认识杜尼娅之前,他就已决定娶一个清白无瑕、然而没有陪嫁的姑娘,而且一定要是一个已经经受过苦难的姑娘;因为,他解释说,丈夫不应接受妻子的任何恩赐。如果妻子认为丈夫是自己的恩人,那将会好得多。我得补充一句,他说这话措词比我写的要委婉和温和些,因为我忘记了他的原话,只记得大意,此外,他说这话绝对不是故意的,而显然是谈得起劲的时候脱口而出,因此以后甚至力图改正自己的话,把话说得委婉一些;不过我还是觉得这话似乎有点儿不客气,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杜尼娅。可是杜尼娅甚至不愉快地回答我说,‘言词还不是行动’,这当然是正确的。杜涅奇卡在作出决定以前,一夜没睡,她以为我已经睡着了,于是从床上起来,整整一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最后跪在圣像前,热情地祈祷了好久,第二天一清早就对我说,她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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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克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②俄罗斯风俗:在大门上抹柏油是对未出嫁的姑娘莫大的侮辱,表示她已失去贞操,遭受这样的侮辱之后,就嫁不出去了。
  “我已经提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现在已动身去彼得堡。在那里他有许多重要的大事,他想在彼得堡开办一个律师事务所。他早已在经办各种诉讼案件,前几天刚刚打赢了一场重要的民事诉讼的官司。他必须到彼得堡去,是因为要在那儿参政院里办一件重要案子。所以,亲爱的罗佳,他对你可能很有益处,甚至在各方面都能给予你帮助,我和杜尼娅已经认为,你甚至从今天起就可以明确地为自己的未来事业采取某些步骤,并认为自己的命运无疑已经完全确定了。噢,如果这能成为现实,那该多好!这是一件多么有益的事情,应当把这看作上帝直接赐予我们的恩惠。杜尼娅一心梦想着这件事。我们已经就此大胆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了几句。他话说得很谨慎,说是,当然啦,他没有秘书是不行的,与其把薪水给予外人,自然不如付给自己的亲戚,只要这位亲戚有能力担任这个职务(你还会没有能力吗!),不过又立刻表示怀疑,因为你在大学里上课,这就不会剩下多少时间在他的事务所里办公了。这一次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可是除此而外,现在杜尼娅别的什么都不想。现在她已经有好几天简直处于某种狂热状态,已经拟订了一个完整的计划,让你以后能成为彼得·彼特罗维奇法律事务方面的助手,甚至能成为他的合伙人,尤其是因为你本来就在法律系读书。罗佳,我完全同意她的意见,赞同她的一切计划,分享她的所有希望,认为它们都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而且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目前闪烁其词,——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杜尼娅却坚信,凭她对自己未来的丈夫施加的良好影响,一定能达到目的,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当然啦,我们都留神不要说漏了嘴,以免向彼得·彼特罗维奇透露我们今后幻想中的任何一点内容,主要是不要提到你将成为他的合伙人。他是个正派人,大概会对此十分冷淡,因为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些空想。同样,无论是我,或是杜尼娅,都还没有向他透露过半个字,谈到我们强烈的希望:资助你读完大学;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第一,以后这将会是自然而然的,大概用不着别人多说,他自己就会提出来帮助你(这件事情,他还会拒绝杜涅奇卡吗),更加可能的是,你自己可以成为他事务所里的得力助手,不是以接受恩赐的方式,而是以领取应得的报酬的方式得到这种帮助。杜涅奇卡希望能作出这样的安排,我完全同意她的想法。第二,我们所以不说,是因为你们不久即将见面,我特别希望,在见面的时候能让你和他处于完全平等的地位。当杜尼娅兴高采烈地跟他谈起你的时候,他回答说,无论对什么人,都需要先亲自进行观察,与他接近,才能作出判断,还说,等他和你认识的时候,让他自己形成对你的意见吧。你听我说,亲爱的罗佳,我觉得,出于某些考虑(不过绝对不是考虑到彼得·彼特罗维奇的态度,而是出于我个人的某些考虑,甚至可以说,是出于老太婆的、女人的任性想法),——我觉得,也许在他们结婚以后,我最好还是像现在这样生活,而不要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完全相信,他是那样胸怀宽广,待人温和,一定会自己邀请我,主动提出,叫我不要与女儿分离,如果说迄今他还没有说起过,那自然是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但是我将拒绝他的邀请。我这一生中不止一次注意到,丈母娘往往不太讨女婿欢喜,而我不仅不想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极小的累赘,而且自己也想享有充分的自由,暂时我至少还有口饭吃,而且有像你和杜涅奇卡这样的两个孩子。如果可能,我要住到靠近你们两个人的地方,罗佳,我把最让人高兴的消息留到了信的末尾,因为,你要知道,我亲爱的朋友,在将近三年的离别以后,也许不久我们又将聚会在一起,三个人又将拥抱在一起了!我和杜尼娅去彼得堡,这已经肯定了,到底什么时候走,我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将很快,很快,甚至可能在一星期以后。一切都取决于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作的安排,他先在彼得堡熟悉一下环境,立刻就会通知我们。出于某些考虑,他希望尽可能早日举行婚礼,如果可能,甚至就在目前这个开斋期①结婚,如果由于时间短促,来不及的话,那么一过了圣母升天节斋期②,立刻就举行婚礼。噢,我将多么幸福地把你紧紧搂在胸前,让你紧贴着我的心啊!杜尼娅想到和你见面时的快乐,心情激动,不能自己,有一次开玩笑说,就是单为了这一点,她也会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她真是个天使!现在她不附笔给你写什么了,只叫我附带写上两句,就说,她有那么多、那么多话要对你说,现在却无法执笔,因为书不尽意,几行字只能使她感到心烦意乱,怎能说尽心中的千言万语;她叫我代她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吻你。不过尽管说不定我们不久即将见面,我还是要在近几天内尽可能多给你寄些钱去。现在因为大家得知杜涅奇卡要嫁给彼得·彼特罗维奇,所以我的信用也突然提高了,我肯定知道,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现在会信任我,以养老金作抵押,甚至肯借给我七十五卢布,那么我就也许能给你寄去二十五或者甚至三十卢布了。本想再多寄些,但我为我们旅途的开支担心;尽管彼得·彼特罗维奇心地那么好,分担了我们一部分赴京的费用,主动提出,我们托运行李和一只大箱子的费用由他负担(设法托那儿的熟人办理),可我们还是得考虑到达彼得堡以后的开销,到了那里,不能身无分文,至少头几天得有钱用。不过我和杜尼娅已经把一切都精确计算过了,原来路费花不了多少。从我们这儿到火车站总共只有九十俄里,为防万一,我们已经和我们认识的一个赶车的庄稼人讲好了;在车站,我和杜涅奇卡可以坐三等车走,这样也就十分满意了。所以,也许我寄给你的不止二十五卢布,而八成能设法寄去三十卢布。不过,够了;两张信纸全写满了,再也没剩下地方了;我们的事情真是整整一篇故事;是呀,多少事情全都凑到一块儿了!而现在,我亲爱的罗佳,拥抱你,直到不久我们见面的时候,妈妈为你祝福,愿上帝保佑你。你要爱杜尼娅,你的妹妹,罗佳;要像她爱你那样爱她,你要知道,她对你的爱是无限的,胜过爱她自己。她是天使,而你,罗佳,你是我们的一切——我们的全部希望,全部指望。只要你幸福,我们就也会幸福。你向上帝祈祷,罗佳,你是不是仍然相信创世主和我们救世主的仁慈?我心里真感到害怕,最近时髦的不信教的思想是不是会降临到你的头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要为你祈祷。你要记住,亲爱的,还在你的童年,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你常坐在我膝上含糊不清地念祷词,那时候我们大家多么幸福啊!别了,或者最好说,再见!紧紧拥抱你,无数次地吻你。
  终生爱你的
  普莉赫里娅·拉斯科利尼科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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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东正教规定,只能有开斋期举行婚礼,斋期内不得举行婚礼。
  ②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节前有两个星期斋期,从旧历八月一日至十五日(新历八月十三日至二十八日)。
  从拉斯科利尼科夫一开始看信起,几乎在看信的全部时间里,他的脸上一直挂满泪珠;但是当他看完以后,脸色却变得惨白,由于抽搐,脸都扭歪了,一丝痛苦、懊恼和恶狠狠的微笑掠过他的嘴唇。他把头倒在很薄的破枕头上,思索起来,想了很久。他的心在猛烈地跳动,思想也如波涛一般激烈地翻腾。最后,他感到在这像大橱或箱子、墙纸已经发黄的小屋里又闷又热,憋得透不过气来。思想和视线都要求广阔的空间。他一把抓起帽子,走了出去,这一次已经不担心会在楼梯上遇到人;他已经把这回事忘记了。他穿过B大街,往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那个方向走去,仿佛急于去那里办什么事,但是走路时习惯地不看道路,而是喃喃地自言自语着,甚至说出声来,这使过往的行人觉得十分奇怪。有许多人把他当成醉汉。
  
第04章
  第04章
  母亲的信让他痛苦到了极点。但是关于信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他还在看信的时候,也连一分钟都没怀疑过。最主要的实质性意见已经在他头脑里形成,而且完全决定了:“只要我活着,这门亲事就不会实现,让卢任先生见鬼去吧!”
  “因为这事是显而易见的,”他自言自语,嘟嘟囔囔地说,同时得意地微笑着,满怀愤恨地预祝自己的决定必定成功。
  “不,妈妈,不,杜尼娅,你们骗不了我!……她们还要为没征求我的意见,没得到我的同意就作了决定向我道歉呢!可不是吗!她们以为,现在已经不能破坏这门婚事了,可是咱们倒要瞧瞧,——能,还是不能!借口是多么冠冕堂皇:‘彼得·彼特罗维奇是这么一位大忙人,所以得赶快举行婚礼,越快越好’。不,杜涅奇卡,我什么都看得出来,也知道你打算跟我讲的那许多话是什么内容;也知道你整夜在屋里踱来踱去想些什么,还知道你跪在妈妈卧室里那个喀山圣母像①前祈祷什么。去各各地②是痛苦的。嗯……这么说,已经最终决定了:阿芙多季娅·罗曼诺芙娜,请你嫁给一个精明能干、深明事理的人吧,他拥有一大笔资产(已经拥有一笔资产,这更可靠,更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同时在两处供职,而且赞同我们最新一代人的信念(妈妈在信上是这么说的),而且‘看来心地善良’,杜涅奇卡自己就是这么说的。看来这一点最重要了!于是这位杜涅奇卡就要嫁给这个看来了!……真妙极了!真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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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喀山圣母像是孤儿和穷人的保护者,在俄罗斯民间特别受人尊敬。
  ②各各地是耶路撒冷近郊的一个小丘,传说耶稣在这里给钉到了十字架上。现在“各各地”已成为苦难的同义词。
  “……不过,真有意思,妈妈在信上为什么跟我提到‘最新一代’呢?只不过为了描述一个人的性格特征,还是有更深刻的用意:想要迎合我,让我对卢任先生产生好感?噢,她们真不简单!我怀着很大兴趣想要弄清的还有一个情况:在那一天和那天夜里,以及以后所有这些日子里,她们两人彼此开诚布公、毫不隐瞒究竟达到了什么程度?她们之间是不是把所有的话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了,还是两人都明白,彼此心里想的完全一致,所以用不着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毫无必要说出来。大概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从信上就可以看出:妈妈觉得他说话不客气,只是有点儿,可是天真的妈妈竟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了杜尼娅。杜尼娅自然生气了,所以‘不愉快地回答’。可不是吗!如果用不着提出天真的问题,事情就已经明明白白,如果已经决定,再也没有什么好讲的了,那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生气了。而且她为什么要在信上给我写这样的话:‘你要爱杜尼娅,罗佳,而她爱你胜过爱她自己’;为了儿子,她同意牺牲女儿,她是否因此暗暗受到良心谴责呢。‘你是我们的指望,你是我们的一切!’噢,妈妈!……”他满腔愤怒,越来越恨,如果现在他碰到卢任先生,看来他准会把他杀了。
  “嗯,这倒是真的,”他随着像旋风样在他脑子里飞速旋转的思绪继续想,“这倒是真的,‘要想了解一个人,得逐步和细心地进行观察’;不过卢任先生的为人却显而易见。主要的是,‘是个能干的人,而且看来心地善良’:他给托运行李,大箱子的运费由他负担,这可真是非同小可的事!瞧,他怎么会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呢?而她们两个,未婚妻和母亲,却雇一个庄稼汉,坐一辆席篷大车上路(不是吗,我就坐过这样的大车)!没关系!因为只有九十俄里,‘在车站,我们坐三等车走也就十分满意了’,就这样再走一千俄里。这很有道理:要量力而行嘛;而您呢,卢任先生,您干什么呢?要知道,这是您的未婚妻呀……而且您不可能不知道,母亲是用自己的养老金作抵押预先借来路费,不是吗?当然啦,你们这是合伙做一笔生意,生意对双方有利,股金相等,可见开支也得对半分摊,面包和盐合在一起,烟叶却要各抽各的,谚语就是这么说的。不过精明能干的人在这件事上稍有点儿欺骗了她们:托运行李的费用比她们的路费便宜,说不定根本不要花钱。她们怎么竟看不出这一点来,还是故意不理会呢?因为她们已经感到满意,心满意足了!也该多少想一想,这还只不过是开了个头,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要知道,这儿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小气,不是极端吝啬,而是他的作风。要知道,这也是将来他婚后的作风,是预兆……然而妈妈干吗要花掉最后一点点钱呢?她带多少钱到彼得堡来?只带三个卢布,或者只带两张‘一卢布的票子’,就像那个……老太婆所说的……哼!以后她指望靠什么在彼得堡生活?由于某些原因,她不是已经猜到,他们结婚以后她不能与杜尼娅住在一起,就连最初一段时间也不可能吗?那个可爱的人大概说漏了嘴,让人看出了他的性格,尽管妈妈挥着双手否认这一点,说是:‘我自己拒绝接受’。那么她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呢:指靠那一百二十卢布养老金,其中还要扣除向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借的那笔债吗?她可以编织冬天用的三角头巾,还可以缝袖套,可是这会弄坏自己的老眼。再说,编织头巾,一年总共只能在那一百二十卢布之外增加二十个卢布,这我是知道的。这么说,还是得指望卢任先生情感高尚,慷慨大度,说是:‘他自己会提出邀请,竭力劝我去住的’。别妄想了!席勒①笔下那些好心人总是这样: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用孔雀羽毛把人打扮得十分漂亮,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总是只往好的方面、而不往坏的方面去想;虽然他们也预感到坏的一面,但是无论如何事先对自己不说真话;单单是这么想一想,就使他们感到厌恶;他们挥着双手逃避真理,直到最后一刻,直到那个给打扮得十分漂亮的人亲自欺骗了他们。真想知道,卢任先生有没有勋章:我敢打赌,他的钮扣眼里有一枚安娜勋章②,跟包工头和商人们一道吃饭的时候,他都戴着它,大概在他举行婚礼的时候也会戴上的!不过,叫他见鬼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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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国诗人和剧作家席勒(一七五九——一八○五)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②圣安娜勋章共有四级,这里是指四级安娜勋章——一种无足轻重的勋章。
  “……唉,妈妈,就不去说她了,上帝保佑她,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不过杜尼娅是怎么回事?杜涅奇卡,亲爱的,要知道,我是了解您的!不是吗,我们最近一次见面的时候,您已经过了十九岁了:我已经了解您的性格。您瞧,妈妈在信上写道:‘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这一点我是知道的。这一点,两年半以前我就知道了,而且从那以后,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想着这一点,正是想着这一点:‘杜涅奇卡能够忍辱负重’。既然她能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可见她当真能够忍辱负重。而现在她和妈妈都认为,卢任先生也是可以忍受的;这个人提出一套理论,说是从穷人家娶受了丈夫恩惠的妻子大有好处,而且几乎是初次会面的时候就说这样的话,她们竟认为,这样的人也是可以忍受的。嗯,就假定说,他是‘说漏了嘴’吧,尽管他是一个深明事理的人(可也许他根本不是说漏了嘴,而恰恰是想要尽快说明自己的看法),可是杜尼娅,杜尼娅呢?不是吗,对这个人她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可是要跟这个人在一起生活的啊。要知道,她宁愿只吃黑面包和喝白开水,忍饥挨饿,也决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决不会贪图舒适的生活而出卖精神上的自由;即使是为了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①,她也决不会出卖自己,更不用说为了卢任先生了。不,据我所知,杜尼娅不是这样一个人……而且,当然啦,现在她也没变!……还用说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为了两百卢布,一辈子在外省各地作家庭教师,东奔西走,也是痛苦的,不过我还是知道,我妹妹宁愿像黑人那样到种植场去作奴隶,或者像拉脱维亚人那样到波罗的海东部沿岸的德国人那里去做苦工②,也决不会有辱自己的尊严,践踏自己的感情,和一个她既不尊重也毫无共同语言的人结合在一起,——仅仅为了个人的利益而和他结为终身伴侣!即使卢任先生是用纯金铸就,或是用整块钻石雕成的,她也决不会同意作卢任先生合法的姘妇!现在她为什么同意了呢?这是怎么回事?谜底在哪里呢?事情是明摆着的:为了自己,为了自己过舒适的生活,甚至为了救自己的性命,她绝不会出卖自己,而为了别人,她却出卖了自己!为了一个亲爱的人,为了一个她热爱的人,她是肯出卖的!这就是事情的实质:为了哥哥,为了母亲,她会出卖自己!什么都肯出卖!噢,在这种情况下,只要一有必要,我们就会压制我们的道德感;我们就会把自由、安宁、甚至良心,把一切、一切都拿到旧货市场上去拍卖。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只要我们热爱的这些人能够幸福。不仅如此,我们还编造出一套强词夺理的理由,向耶稣会会员学习③,大概这样可以暂时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应该如此,为了良好的目的,当真应该这样行事。我们就是这样的人,一切都如同白昼一般清楚。显而易见,这儿处于最重要位置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季昂·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利尼科夫。哼,那还用说吗,可以帮助他获得幸福,供他上大学,让他成为事务所的合伙人,可以使他的一生得到保障;大概以后他会成为富翁,成为一个体面的、受人尊敬的人,说不定甚至会作为一个享有荣誉的人而终其一生!可是母亲呢?不是吗,这儿所谈的是罗佳,她亲爱的罗佳,她的第一个孩子!为了这样的头生子,怎么能不牺牲女儿呢,哪怕是这么好的一个女儿!噢,亲爱的、不公正的心哪!而且,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就连索涅奇卡那样的命运,我们大概也不会不肯接受吧!索涅奇卡,索涅奇卡·马尔梅拉多娃,只要世界还存在,索涅奇卡就永远不会消失!这牺牲,对这样的牺牲,你们俩充分估量过吗?估量过吗?能做得到吗?有没有好处?合乎情理吗?杜涅奇卡,您是不是明白,索涅奇卡的命运丝毫也不比与卢任先生在一起生活更加可憎可恶?‘这谈不上有什么爱情’,妈妈在信上这样说。如果除了没有爱情,连尊敬也不可能有,那会怎样呢,如果恰恰相反,已经有的反倒是厌恶、鄙视和极端的反感,那又会怎样呢?那么,可见结果又将是不得不‘保持整洁’了。是不是这样呢?您明白吗,您明白吗,您是否明白,这整洁意味着什么?你是不是明白,卢任的整洁与索涅奇卡的整洁是完全一样的,说不定更坏,更丑恶,更卑鄙,因为您,杜涅奇卡,到底是贪图并非必需的舒适生活,而她那里要考虑的恰恰是饿死的问题!‘杜涅奇卡,这整洁的代价是昂贵的,太昂贵了!’嗯,如果以后感到力不胜任,您会后悔吗?会有多少悲痛,多少忧愁,多少诅咒,瞒着大家,背着人们要流多少眼泪,因为您可不是玛尔法·彼特罗芙娜,不是吗?到那时母亲会怎样呢?要知道,现在她已经感到不安,感到痛苦了;到那时,当她把一切都看清了的时候,又会怎样呢?而我又会怎样呢?……关于我,您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不要您的牺牲,杜涅奇卡,我不要,妈妈!只要我活着,就决不会有这样的事,决不会有,决不会有!我不接受!”
  他突然清醒过来,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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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是日德兰半岛南部的一块土地。一八六四年,为争夺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公国,普鲁士与丹麦之间爆发了一场战争。一八六六年普鲁士和奥地利之间又为此发生战争。一八六七年这块地方成了普鲁士的两个省。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的报刊上报道了这一系列事件。
  ②美国黑人的痛苦处境以及拉脱维亚农民不堪忍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而逃亡的情况,都是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罗斯报纸上经常报道和评论的事情。
  ③指天主教耶稣会提出的口号:“目的可以证明手段是合法的”,“为了良好的目的,一切手段都是好的”(包括一切阴谋诡计、暗杀、收买等卑鄙的手段)。
  “决不会有!为了让这样的事不至发生,你要做什么呢?制止吗?可你有什么权利?为了获得这样的权利,从你这方面来说,你能向她们作出什么允诺呢?等你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把自己的整个命运和前途都献给她们吗?我们听到过这一类的话,可这还是个未知数,而现在怎么办呢?要知道,得现在立刻就做点儿什么,这一点你明白吗?可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你在夺走她们的最后一点点钱。要知道,她们的钱是以一百卢布养老金,以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家的薪水作抵押借来的!你,这个未来的百万富智,主宰她们命运的宙斯①,你有什么办法保护她们,使她们不受斯维德里盖洛夫一家和阿凡纳西·伊万诺维奇·瓦赫鲁申的剥削呢?十年以后吗?可是在这十年里,母亲会因为编织三角头巾熬瞎双眼,大概,光是哭也会把眼哭瞎的;由于省吃俭用,她会日渐憔悴,而妹妹呢?唉,你想想看吧,十年以后,或者在这十年里,妹妹会怎样呢?你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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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宙斯是希腊神话中最高的天神,诸神之王。
  他就这样用这些问题折磨自己,嘲笑自己,甚至是怀着一种强烈的愉快心情这么做。其实,所有这些问题都不是新提出来的,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早已使他感到痛苦的老问题,很久以前的老问题了。这些问题早就在折磨他的心灵,使他痛苦到了极点。所有现在的这些烦恼早已在他心灵里产生了,后来逐渐增强,日积月累,最近更发展成熟,形成一个可怕、古怪、不切实际的问题,以这个问题的形式凝聚集中了起来,这个问题开始折磨他的心灵和头脑,不可抗拒地要求得到解决。现在母亲的信好似一声霹雳,突然击中了他。显然,现在应该做的不是消极地发愁,难过,仅限于谈论问题无法解决,而一定得采取某种行动,立刻行动起来,越快越好,无论如何得作出决定,随便什么决定都行,或者……
  “要不,就完全放弃生活!”他突然发狂似地大声叫喊,“顺从地听天由命,一劳永逸,放弃行动、生活和爱的一切权利,扼杀自己心中的一切!”
  “您明白吗?您是不是明白,先生,已经无处可去意味着什么?”他突然想起马尔梅拉多夫昨天提出的问题,“因为得让每个人至少能有个可以去的地方……”
  他突然打了个哆嗦:有一个念头,这念头也是昨天的,又掠过他的脑海。但是他颤栗并不是因为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掠过。因为他知道,他预感到它必然会“掠过”,而且已经在等着它了;这个念头也完全不是昨天才有的。但区别在于,一个月前,甚至昨天,它还仅仅是个幻想,而现在……现在它突然已经不是以幻想的形式,而是以一种可怕的,他完全陌生的新形式出现了,他自己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什么东西在他头上猛撞了一下,他两眼一阵发黑。
  他急忙向四周看了看,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想要坐下,在寻找长椅子;当时他正在K林荫道上行走。可以看到前面有一条长椅,离他大约有一百来步远。他尽可能走得快一些;但是路上遇到一桩意外的事,有几分钟,这件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找到长椅的时候,发觉他前面二十来步远的地方,有一个女人在路上走,但起初他并没注意她,就像在此以前他从未注意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的一切东西一样。譬如说,这样的情况已经有好多次了:他回家去的时候,根本不记得走过的路,他已经习惯像这样走路了。但这个行路的女人身上不知有什么让人觉得奇怪,而且第一眼就惹人注目,因此他的注意力渐渐给吸引到她的身上,——起初是无意识地,甚至好像有点儿遗憾似的,后来却越来越强烈地引起他的注意。他突然想要弄清,这个女人身上到底是什么让人觉得奇怪。第一,她大概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天这么热,她出来却既不戴帽子,也不打伞,也没戴手套,而且有点儿好笑地挥舞着双手。她穿一件用一种轻柔的丝织品衣料(“绸子”)做的连衫裙,可是不知为什么穿得也很奇怪,扣子都没好好扣上,后面腰部底下,就在裙子的最上端,撕开一条裂口;有一大块耷拉下来,晃来晃去。一块很小的三角头巾搭在她裸露的脖子上,但不知怎的歪到了一边。除此而外,那姑娘走路脚步不稳,踉踉跄跄,甚至摇摇晃晃。这终于吸引了拉斯科利尼科夫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长椅旁边,他和这姑娘遇到了一起,但是一走到长椅前,她突然一下子倒到长椅的一头,把头一仰,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看样子是由于极端疲倦的缘故。他仔细看了看她,立刻猜到,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这景象让人看了觉得奇怪,而且不合情理。他甚至想,是不是他弄错了。他面前是一张非常年轻的小脸,约摸十六岁,甚至也许只有十五岁,——一张小小的脸,相当漂亮,淡黄色的头发,但是满脸通红,而且好像有点儿浮肿。看来这姑娘神智已经不大清楚;她把一条腿搭到另一条腿上,而且裸露得太多了,根据一切迹象来看,她几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街上。
  拉斯科利尼科夫没有坐下,又不想走开,而是犹豫不决地站在她的面前。这条林荫道上总是阒无一人,现在,下午一点多钟,天又那么热,几乎不见一个人影。然而有一位先生就在旁边十四、五步远的地方,在林荫道边上站住了,从他的神情上可以看出,他正怀着某种目的,很想也到这个姑娘跟前来。大概他也是从老远就看到她,跟踪而来,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妨碍了他。他不时向拉斯科利尼科夫投来凶恶的目光,不过又竭力不想让拉斯科利尼科夫看到,并且急不可耐地等着这个让他讨厌的、衣衫褴褛的家伙走开,自己好走近前去。事情是很清楚的。这位先生三十来岁,身体健壮,肥胖,脸色红润,粉红色的嘴唇,留着两撇小胡子,衣著考究入时。拉斯科利尼科夫勃然大怒;他突然想要设法侮辱一下这个肥胖的花花公子。他暂时丢下这个姑娘,走到那位先生跟前。
  “嗳,是您呀,斯维德里盖洛夫!您在这儿干吗?”他高声喊,同时攥紧拳头,狞笑着,由于愤怒,弄得嘴唇上沾满了唾沫。
  “这是怎么回事?”那位先生皱起眉头,露出傲慢而惊诧的神情,严厉地问。
  “您给我滚开,就是这么回事!”
  “你怎么敢,骗子!……”
  他挥了挥皮鞭。拉斯科利尼科夫攥着拳头朝他扑了过去,甚至没考虑到,这个身体健壮的先生能对付两个像他这样的人。但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牢牢抓住了他,一个警察站到了他们两人中间。
  “够了,先生们,公共场所不准斗殴。你们要干什么?您是什么人?”他看清拉斯科利尼科夫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严厉地问。
  拉斯科利尼科夫仔细瞅了瞅他。这是一张看上去威武雄壮的、士兵的脸,留着两撇灰白色的小胡子,一脸络腮胡须,眼神好像很精明的样子。
  “我正要找您,”他一把抓住警察的手,高声说。“我以前是大学生,拉斯科利尼科夫……这一点您也可以看得出来,”
  他对那个先生说,“请您过来,我要让您看看……”
  说着,他抓住警察的手,把他拉到长椅跟前。
  “喏,请看,她已经完全喝醉了,刚才在林荫道上走:谁知道她是什么人,不过不像是干这一行的。最有可能是在什么地方让人灌醉了,诱骗了她……是头一次……您懂吗?而且就这样把她撵到街上来了。请看,她的连衫裙给撕成了什么样子,请看,衣服是怎么穿着的:是别人给她穿上的,而不是她自己,而且给她穿衣服的是不会给人穿衣服的手,是男人的手。这显而易见。啊,现在请您再往这边看看:刚刚我想跟他打架的这个花花公子,我并不认识,我是头一次看到他;但是他也是刚刚在路上看见她的,她喝醉了,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现在他很想到她跟前来,把她弄到手,——因为她正处于这种状态,——带到什么地方去……大概就是这样;请您相信,我的判断准没有错。我亲眼看到,他在注意观察她,跟踪她,只不过我碍他的事,现在他正等着我走开。瞧,现在他稍走开了一些,站在那儿,好像是在卷烟卷儿……我们怎样才能制止他,不让他的阴谋得逞?我们怎样才能设法送她回家,——请您想想办法吧!”
  警察立刻明白了,并且思索起来。那个胖先生的意图当然不难了解,只剩下这个小姑娘让人弄不清是怎么回事。警察弯下腰,凑得更近一些,仔细看看她,他的脸上露出真心实意怜悯她的神情。
  “唉,多可怜哪!”他摇摇头,说,“还完全像个孩子。让人骗了,准是这样。喂,小姐,”他开始呼唤她,“请问您住在哪里?”姑娘睁开疲倦而无精打采的眼睛,毫无表情地看了看问她的人,挥了挥手。
  “喂,”拉斯科利尼科夫说,“喏(他在衣袋里摸了摸,掏出二十个戈比;袋里还有钱),给,请您叫辆马车,吩咐车夫照地址送她回去。不过我们还得问问她的地址!”
  “小姐,小姐?”警察收下钱,又开始叫她,“我这就给您叫一辆马车,亲自送您回去。请告诉我,送您去哪儿呀?啊?
  请问您家住在哪里?”
  “走开!……缠得人烦死了!”小姑娘含糊不清地说,又挥了挥手。
  “哎哟,哎哟,这多不好;唉,多丢人哪,小姐,多丢人哪!”他又摇摇头,有点儿奚落,又有点儿惋惜和气愤。“这可真是件难分的事!”他对拉斯科利尼科夫说,说着又从头到脚把他匆匆打量了一遍。大概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穿着这么破烂的衣服,却要给人钱!
  “您看到她,离这儿远吗?”警察问他。
  “我告诉您:她在我前面走,摇摇晃晃地,就在这儿林荫道上。一走到长椅这儿,立刻就倒到椅子上了。”
  “唉,上帝呀,如今世上发生了多么可耻的事啊!这么年轻,可已经喝得醉醺醺的!让人骗了,就是这么回事!瞧,她的连衫裙也给撕破了……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好像还是名门出身呢,不过也许是穷人家的……如今这样的事多着呢。看样子娇滴滴的,像是个小姐,”他又弯下腰去看她。
  也许他也有这样的女儿——“像个小姐,而且娇滴滴的”,行为举止彬彬有礼,追逐时髦,衣著入时……“主要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很关心地说,“可别让她落到这个坏蛋手里!还不知他会怎样糟塌她呢!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想要干什么;瞧这个坏蛋,他还不走开!”
  拉斯科利尼科夫高声说,还伸出手来直指着他。那人听到了,又要发怒,可是改了主意,只用蔑视的目光瞅了他一眼。随后那人慢慢地再走开十来步,又站住了。
  “不让她落到他手里,这倒办得到,”警察若有所思地回答。“只要她说出,送她到哪里去,不然……小姐,小姐!”他又弯下了腰。
  她突然完全睁开眼,仔细看了看,仿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于是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往她来的那个方向走回去。
  “呸,这些不要脸的家伙,纠缠不休!”她又挥挥手,说。她走得很快,但仍然摇晃得很厉害。花花公子也跟着她走了。不过是在另一条林荫道上,一边走,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请别担心,我不会让她落到他手里的,”留小胡子的警察坚决地说,于是跟在他们后面走了。
  “唉,如今怎么尽出些道德败坏的事!”他高声叹息着重复说。
  这时拉斯科利尼科夫仿佛让什么给整了一下似的;刹时间感到心里十分难过。
  “喂,请听我说!”他追着小胡子大声喊。
  小胡子回过头来。
  “您别管了!关您什么事?您别管了!让他去关心她吧(他指指那个花花公子)。关您什么事?”
  警察不懂他的意思,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笑了。
  “嘿!”警察挥挥手说,于是跟在花花公子和那个小姑娘后面走了,大概他要么是把拉斯科利尼科夫当成了疯子,要么是把他看作比疯子更糟的人。
  “把我的二十戈比带走了,”只剩下了拉斯科利尼科夫一个人,这时他气愤地说。“哼,让他也去跟那个人要几个钱,允许那人把姑娘带走,事情就这么完了,算了……我干吗要卷进来,帮什么忙呢!用得着我来帮忙吗?我有没有帮忙的权利?让他们互相把对方活活吃掉好了,——与我什么相干?我哪有权利把这二十戈比送给别人。难道这钱是我的吗?”
  他虽然说了这些奇怪的话,却感到心情十分沉重。他坐到空下来的长椅子上。他的思绪纷乱,心不在焉……这时他根本什么也不能思考了。他倒希望完全失去知觉,忘记一切,然后一觉醒来,一切重新开始……
  “可怜的小姑娘!”他看看已经没有人坐着的长椅子的一端,说。“她会清醒过来,痛哭一场,以后母亲会知道……先把她打一顿,后来又拿鞭子抽她,痛苦,羞辱,说不定会把她赶出去……即使不把她赶出去,那些达里娅·弗兰佐芙娜之类的人也会有所风闻,于是我们这个小姑娘就要东奔西走……以后不久就会进医院(那些住在十分清白的母亲家里,瞒着她们背地里悄悄干不正当勾当的姑娘总是这样),那么以后呢……以后又进医院……喝酒……小酒馆……又是医院……两三年后就成了残废,从出生以来,她总共只活了十九年,或者十七年……难道我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姑娘吗?她们是怎么沦落到了这步田地的?可是,瞧,她们都沦落到了这步田地……呸!管她们呢!据说,就应该如此。据说,每年都应该有这么百分之几①去……去某个地方……去见鬼,想必是为了让其余的人保持纯洁,不受妨害。百分之几!真的,他们的这些话怪好听的:这些话那么令人欣慰,合乎科学。说是只有百分之几,因此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用另一个词儿,那么……也许会更让人感到不安……万一杜涅奇卡也落到这个百分之几里呢!……不是落入这个百分之几,就是落入那个百分之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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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比利时数学家、经济学家、统计学家A·凯特列的理论。他的著作译成俄文后,一八六五——一八六六年俄罗斯报刊上也常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我这是往哪儿去呀?”他突然想。“奇怪。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想起来了。不过,去干什么呢?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高兴别人来找他。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他既不参加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但是谁也不喜欢他。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他的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好像都看作小孩子,仿佛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胜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
  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倒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和拉祖米欣比较接近,也较为坦率。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如此。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程度。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下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很聪明,虽说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脸总是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有时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有一天夜里,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①高的警察。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可是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会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任何恶劣的处境似乎也不能使他感到气馁。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他很穷,而且完全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靠工作挣钱。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冷,睡得就更香甜。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改善经济状况,好继续求学。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有一次,大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不理睬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不愿意打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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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尺等于七一厘米,一俄寸等于四·四四厘米。两俄尺十二俄寸等于一米九七。
  
第05章
  第05章
  “真的,不久前我还曾想请拉祖米欣给我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别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连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如果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可是以后呢?几个戈比,我能派什么用处?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这真好笑……”
  他为什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搅得他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似乎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
  “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这儿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问自己。
  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长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很怪的想法。
  “嗯……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去找他……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突然头脑清醒过来。
  “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可难道那件事会发生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突然又对回家去感到十分厌恶:这一切正是在那里,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觉得一阵阵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似乎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这一点他几乎做不到,却不断陷入沉思。每当他浑身颤栗着,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利耶夫斯基岛,来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①走去。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这儿既没有闷热的感觉,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馆。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往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正在奔跑的孩子。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他也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又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站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大约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一家四十七戈比,要么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计算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感觉到他想吃点儿东西。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他的腿突然沉重起来,他强烈地感到想要睡觉。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站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倒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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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涅瓦河中的群岛。夏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喜欢在群岛上散步。
  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而且与现实极其相象。有时会出现一些非常可怕的情景,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而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然而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艺术家。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好长时间不能忘却,并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
  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他梦见了自己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里。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比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模糊得多。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都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馆,这是家大酒馆,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馆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乱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打架;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馆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酒馆旁有一条道路,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打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经去世很久、他从未见过的祖母。去作弥撒的时候,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拿葡萄干嵌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里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是他小弟弟的坟墓,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说,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他梦见:他和父亲顺着那条路去墓地,打从那家酒馆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馆。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好像是在举办游园会,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馆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一辆奇怪的大车。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常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的货物堆积如山,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似乎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常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高大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但是突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馆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高声叫嚷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车吧!”
  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
  “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
  “米科尔卡,你疯了:把这么小一匹小母马套到这么大一辆大车上!”
  “这匹黄毛黑鬃马准能活二十年,弟兄们!”
  “坐上来吧,我送大家回家!”米科尔卡又高声叫嚷,说着头一个跳上大车,拉起缰绳,站在大车的前部。“那匹枣红马不久前让马特维牵走了,”他在车上叫喊,“可这匹母马,弟兄们,只是让我伤心:真想打死它,白吃粮食。我说,坐上来吧!我要让它快跑!它会跑得像飞一样!”说着他拿起鞭子,满心欢喜地准备鞭打那匹黄毛黑鬃马。
  “嘿,上车吧,干吗不上啊!”人群中有人在哈哈大笑。
  “听到了吗,它会飞跑呢!”
  “它大概有十年没跑了吧。”
  “它跳起来了!”
  “别可怜它,弟兄们,每人拿根鞭子,准备好!”
  “对呀!抽它!”
  大家哈哈大笑着,说着俏皮话,全都爬上米科尔卡的大车。上去了五、六个人,还可以再坐几个。把一个面色红润的胖女人也拖到了车上。她穿一身红布衣裳,戴一顶饰有小玻璃珠的双角帽子,脚上穿一双厚靴子,嘴里嗑着核桃,不时嘻嘻地笑着。四周人群也在嘻笑,而且说实在的,怎么能不笑呢:这么瘦弱的一匹母马,拉着这么重的一辆大车,还要飞跑!车上有两个小伙子立刻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好帮着米科尔卡赶车。只听一声喊:“驾!”小母马拼命用力拉动了大车,可是不仅不能飞跑,就连迈步都几乎迈不开,只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被雨点般落到它身上的三条鞭子抽得四条腿直打弯。大车上和人群中的笑声更响了,可是米科尔卡发起火来,怒气冲冲地鞭打母马,鞭子不停地落下去,越来越快,好像他当真认为,这匹马准会飞也似地奔跑。
  “让我也上去,弟兄们!”人群中有个也想上去寻开心的小伙子大声喊。
  “上来吧!大家都坐上来!”米科尔卡高声叫嚷,“大家都上来,它也拉得动。我打死它!”他一鞭又一鞭,起劲地抽打着,气得发狂,都不知要拿什么打它才觉得解气了。
  “爸爸,爸爸,”拉斯科利尼科夫对父亲叫喊,“爸爸,他们干什么呀!爸爸,他们在打可怜的马!”
  “咱们走吧,走吧!”父亲说,“是些醉鬼,在胡闹,他们都是傻瓜。咱们走,别看了!”说着想要领他走开,可是他挣脱了父亲的手,无法控制自己,向那匹马跑去。但是可怜的马已经快不行了。它气喘吁吁,站住,又猛一拉,几乎跌倒在地下。
  “往死里打!”米科尔卡叫嚷,“非打不可。我打死它!”
  “难道你丧尽天良了吗,恶魔!”人群中有个老头儿大声喊。
  “哪儿见过这样的事,让这么瘦的小马拉这么重的车,”另一个补上一句。
  “会把它累死的!”第三个高声叫嚷。
  “别多管闲事!马是我的!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再上来几个!大家都上车!我一定要叫它飞跑!……”
  突然爆发了一阵连续不断的笑声,压倒了一切:小母马受不了越抽越快的鞭打,无能为力地尥起蹶子来了。就连那个老头儿也忍不住笑了。真的:这么一匹瘦弱的母马还会尥蹶子!
  人群中的两个小伙子又一人拿了一根鞭子,跑到那马跟前,从两边抽它。他们各人从自己那一边跑过去。
  “抽它的脸,抽它的眼,照准眼睛抽!”米科尔卡叫喊。
  “唱起来吧,弟兄们!”有人从大车上喊,车上的人全都随声附和。唱起一首豪放欢快的歌,铃鼓叮叮噹噹地响,唱叠句的时候,有人在吹口哨,那个女人嗑着核桃,在嘿嘿地笑。
  ……拉斯科利尼科夫在那匹马旁边奔跑,他跑到前面去,看到人们怎样抽打它的眼睛,照准它的眼睛猛抽!他哭了。他的心剧烈地跳动,泪如泉涌。打马的人中有一个用鞭子碰到了他的脸,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难过极了,大声叫喊着,向那个摇着头谴责这一切的、须发苍白的老头儿跑去。一个女人拉住他的手,想要领他走开,但是他挣脱出来,又跑到马跟前去。那马已经作了最后的努力,不过又尥起蹶子来了。
  “见它妈的鬼去吧!”米科尔卡狂怒地叫喊。他丢掉鞭子,弯下腰,从大车底部拖出一根又长又粗的辕木,用两只手抓住它的一头,用力在那匹黄毛黑鬃马的头上挥舞着。
  “会把它打死的!”周围的人大声喊。
  “会打死的!”
  “是我的马!”米科尔卡叫喊,说着抡起辕木打了下去。听到沉重的一击声。
  “揍它,揍它!干吗不打了!”人群中许多声音在喊。
  米科尔卡又抡起辕木,又是沉重的一击,打到那匹倒楣的驽马的背上。马的屁股坐下去了,但是它又跳起来,猛一拉,用尽最后一点儿力气,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拼命想拉动大车;但四面八方六条鞭子一齐向它打来,那根辕木又高高举起,第三次落到它的身上,然后是第四次,有节奏地用力猛打下来,因为不能一下就把它打死,米科尔卡气得发狂。
  “还不容易死呢!”周围一片叫喊声。
  “这就要倒下去了,准没错儿,弟兄们,它这就要完蛋了!”
  人群中一个爱看热闹的高声说。
  “干吗不给它一斧子!一斧子就能结果它的性命,”第三个大声喊。
  “哼,别指手画脚了!闪开!”米科尔卡发疯似地大喊一声,丢掉辕木,又朝大车弯下腰去,推出一根铁棒来。“当心!”他大喊一声,使出全身力气,抡起铁棒,朝那匹可怜的马猛打过去。一棒打下去,只听到喀嚓一声响;母马摇摇晃晃,倒下去了。本来它还想再用力拉车,但铁棒又猛打到它的背上,于是它倒到地上,仿佛一下子把它的四条腿全砍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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