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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今何在

_8 今何在 (当代)
“执行命令!”陆伯言厉声喊。
现实就是现实,他不能把胜利寄托在奇迹上。
白霜看了看跃迁仪表上的动力值,那个绿色的数字是零。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动力失去太多,旗舰已经无法跃迁了。
它只有一个命运,沉没。
她不能把这告诉舰队,因为假如各舰只不愿意抛下旗舰撤退,那结果将是舰队全军覆灭。
她接通了内部频道:“旗舰受损严重,准备隔离弹射,各舱人员做好准备,将自己固定在舱壁安全装置中。”
这时她听到了陆伯言的声音:“请设定在其他舰只都离开后再弹射我所在舱,我必须指挥到最后一刻。”
白霜懂得这个道理。
“是,我会一直在这里辅助你。”
陆伯言沉默了一会,“傻瓜,我可不想死,咱们都别想着战死就算了。总有一天,当我击沉敌旗舰号的那一天,你还要做我的参谋官。你们要活到那个时候,见证我的胜利。”
“明白,我一定会。”白霜笑着流泪,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汉军各舰只按预案一队队开始跃迁。此刻的战场成了织田军的天下,他们疯狂地向正在跃迁中已没有还手之力的汉舰队开火,在撤退中折损的数量是在战斗中损伤的三倍。
每位舰长在离开的前一瞬,都默默注视着屏幕中的旗舰:十亿光年号。
它正被数百架敌机包围、攻击着,像一条被群鲨疯狂撕咬,已露出累累白骨的巨鲸,它的血正弥漫在整个星空,散开,一直散开。
舰长和士兵们抬起手,向它致敬,向它告别。
汉历八三二年十月十八日十五时。
从十亿光年号内部终于爆出巨大的火花,伴着敌军的疯狂欢呼,和周围已经没有援军的孤独,这个巨人开始崩溃,解体,它的每一片尸骨都带着怒火与不甘,飘向宇宙的深处,永不回来。
十亿光年号,坠落。
战争在这一刻终止了,所有观看这场战争的人们,都长久凝望着那颗在宇宙间渐渐消逝的星辰。
第36节 苏醒
苏醒
大汉败在了哪里?
一枚没有穿甲力的弹头?
一个延缓十分之一秒爆炸的引信?
一个幸运的能冲过敌炮火却找不到投弹钮的菜鸟?
一个瞻前顾后的指挥部门?
人们总是在战争后去研究战争里的种种细节,感叹假如不是如何一件小事,历史就是另一种面貌。
但他们改变不了历史。
这么大的攻击机群,已重伤的旗舰不可能撑住。只有一种方法,战机全部转回护卫旗舰,才有希望。
但是,没有这样的命令。
“呼叫旗舰,敌编队攻击将至,请求回援,请求回援。”
旗舰没有回答。
怎么办?那一瞬狄云问了自己数千次,但没有命令,他不能回去。
忽然旗舰信息传来了,是白霜的声音,“不必回援,全力攻击敌旗舰。”
傻丫头,不回来你就死了。狄云鼻子一酸。
他本来还想着,打完这一仗,戴着勋章拿着鲜花去向她求婚。
但这是命令。
“全体攻击敌旗舰!”狄云大吼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也不让自己再去想那女孩的模样。
攻击编队中所有飞行员都知道,这是最后的决死。我方的旗舰已是必沉,唯一的机会就是也打沉敌人的旗舰。
“拼了。”张翼德在频道中喊。
“拼吧!”所有人都喊。
他们的面前,是数百敌舰炮火的阻挡。十几架战机,这是没有希望的进攻。
但他们是军人。
“当先的是我!”张翼德大吼一声,率先全速向弹幕中冲了进去。
众多的火力全部投向了他,四下的光速很快穿透了他的战机。
他那心爱的黑色暴风炸开在空中,只是这铺天光幕中的一点小小火焰。
张隽又以为他那颗铁铸的心不会再愤怒了。他从医院出来时精卫号已经解体,他没有机会找到张翼德敬他一杯酒,谢他的救命之恩。他以为可以在这次战役后去和他再大喝一场,痛快大醉。尽管他只有机械的身体,尽管他再也不会感到醉的滋味。但是他想他能重新找到烈酒入喉的感觉。
不过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这条命早就该是死了的。
陆伯言说得对:“你早晚就要死的,是等着机油用尽慢慢烂在这里,还是在宇宙里一瞬间炸完,你可以选择。”
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痛快痛快。
张隽又大笑着向弹幕冲了过去,飞扫的炮火像毒牙般将他的战机一块块扯碎,到最后,他驾驶的不过是一团奔涌的火。
这团火焰直接撞向了敌旗舰。
它熄灭在敌舰厚重而冰冷的甲壳上,只留下了一片轻微的灼痕。那是一位汉军士兵满腔无奈的愤怒。
狄云看见屏幕上的队友标志,一个个地暗淡了下去。
但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不会承认失败。
“还有人吗?”他在频道中大吼。
本编队没有人回答。
他切换到全编队频道:“还有活人吗?”
敖师楚只觉得四周都是耀眼的光,他几乎都睁不开眼睛了。
看不见战友,也看不见敌人,只有四周各敌舰扫来的暴雨般的炮火。
完全没有思考的余地,活下去只有靠本能。他听到了全体攻击敌旗舰的命令,但已经紧张到全身发抖的他根本就不知道敌旗舰在哪。
这时他听见频道里传来喊声:“还有活人吗?”
“有…”他微弱地应着,不过很快意识到这声音他自己都听不见。
“还有人吗?”
“有!”敖师楚大声喊着。
“听着,我要冲到敌旗舰前面去,你掩护我。”
“你在哪?”
敖师楚苏醒了过来。
他看见的是一片白色。
敌旗舰呢?
他发现自己的双手已经感觉不到操纵杆,一惊,就要跳起来,却听见嘀嘀的警报声。
“不要动。”一个小护士跳了过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把你的骨头拼起来的,你一动我们又要重拼一次。”
敖师楚瞪大眼看着她。
“你瞪我干什么?喂,你能说话吗?听得见我在说什么吗?”
护士举手在敖师楚面前晃晃,“不会是神经接错了吧。”
“这是哪?”敖师楚问。
“医院啊。”
“仗打完了?”
“打完了。”小护士低头去看病床记录。
“谁赢了?”
小护士只顾手上的活,不理他。
“谁赢了?”敖师楚又问了一遍。
护士干脆不理他走到另外一张病床去了。
“别喊了,我们打输了。”另一边有人叫着。
敖师楚沉默了,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在那场战斗中。他不知道那战斗持续了多久,但他现在脑中除了满天的闪光和耳边的呼喊,什么也没有。
战地医院的高层,陆伯言正在窗边注视着这城市,和笼罩城市的夕阳。
旗舰沉没的前一刻,内部跃迁舱就来他们,但仍有数千人随战舰共沉。
光线一点点弱去,黑暗即将移来。
十数万人战死,大旱唯一的超级航母沉没,北海舰队的近一半主力毁损。下面的战争,希望渺茫。
这是帝国最后的黄昏吗?
威海卫北海舰队主港。
从前这里是战舰云集的重地,没有战舰敢在威海卫半径的百万光年内活动。但现在,港中挤满了伤病的战机,港口建起了大片临时医护所来医治伤员。
而黑暗中,敌舰队的身影慢慢出现,渐渐布满了天空。像夜中围来的狼群。
北海舰队退无可退。
在威海卫要塞上,相对的是七十余个炮台区上千门的重炮,每一次发射都会产生足以击毁一艘战舰的能量,只要要塞的能源足够支持它们的火力。
周公瑾站在屏前,看着传来的敌舰队的图像。它巨大的黑色双翼正在伸展开来,将直径数百公里的要塞包裹起来,包围圈正在形成。
他转过脸,露出另一侧脸狰狞的疤痕。他在旗舰被击中时严重烧伤,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他的对面,坐着缠着绷带的陆伯言。
“真可笑不是吗?”陆伯言摇头,“在这样的最后时刻,我们舰队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舰身横过来,绑死在港臂上,作为固定炮台使用。”
周公瑾望着他:“如果在旗舰重伤时我们能撤退,现在我们还会有十亿光年号,还会有多艘重巡和反击的实力,但你阻止了撤退。”
“是的。”陆伯言深吸一口烟,把烟头按在烟灰缸中,“那么敌人也还会保存全部主力、完好无损的旗舰,现在他们的兵力会多出一倍。”
“你自己明白,杀伤敌人和保全自己,哪一种更有效。”
陆伯言沉默了一会:“我不明白。”
他站了起来,来到指挥星图前:“我们为什么失败?是因为撤退。上百艘战舰都是在跃迁的薄弱状态下被击毁的。如果我那是还有攻击力量,我死也不会撤的。因为假如那时我手里还有五十架战机,现在全灭的就是敌人,我们已经赢了!”
周公瑾摇头,“你不能假设条件。”
“那么你也不能!”陆伯言重击着桌子。
他忽然跌坐回椅子上,将头深深埋入手掌,似乎已极为疲倦了,“我们还在争么,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周公瑾知道自己的朋友正在被自责和怀疑逼到崩溃的边缘,他想说些什么,陆伯言突然又站起来。
“但我们还没有输。只要不死守,不要死守军港。把舰队拉走,呆在这里是死路一条,所有人都会死。你不是不知道。”
周公瑾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我明白,但我不能撤退。”
“现在轮到你装英雄不撤退了?”陆伯言走上前,“为什么?”
“因为我们身后就是长安。”
陆伯言突然僵立在那里,挥动的手臂定在空中,仿佛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他木然地跌坐回位子上。
指挥室中安静了下来。
“我错了。”陆伯言喃喃着,像是给自己下了个判决,“你说得对,其实我除了军事,其实全都不懂。”
他手颤抖着,想去握起酒杯,怔怔地说:“但是…我只是心痛这支舰队…舰队毁了,还要我们做什么。”
“舰队不会完,只要国家还在,它就会被重建起来。”
“可是最优秀的士兵和军官,几十年来精心培养起来的一代人,就这样葬送在这里吗?”陆伯言望向屏窗外的舰队,“如果命令是死守,大家都会忠实地执行这个命令,没有人会退缩。”
“那么…就尽到自己最后的责任吧。”
“市民们注意,最新通告。所有客运及民用舰只将在今晚二十时前全部离开军港,所有客运舰只和民用舰只将在今晚二十时前全部离开军港。请互相通知尽早撤离。所有请军人回到各自岗位。”广播声响起在这城市。
敖师楚望着医院窗外,一艘巨大的运输舰正在滑过军港的边缘,舰体的一般外壳似乎破损被拆掉了,露出舰舱内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战机和弹药。
“要集合了。”他说,“我得回舰上去。”
“你头壳坏了?”小护士敲着他,“现在你是伤员,我们现在就要随民用舰转移。”
“可是…”敖师楚目不转睛盯着远方那些正冉冉升起的巨大战舰。
“打仗打上瘾了吗?放心,不少你一个。”
小护士转身奔了出去,敖师楚继续望着窗外,在那些上百公里长的巨大金属臂上,传送带正把千万吨的军用物资送上各战舰。
机器并不知道这是必败的战争,也不知道它们是弃子。普通市民们也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其实已经被定下了。后面的事情不过是双方像演戏一样把战争完成。只是,死去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再复生。
子弹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冲出枪膛,它们炸开自己,完成使命。是爆炸在敌人的胸膛中,还是爆炸在毫无意义的虚空,它们无法确定。军人也是一样,普通士兵,大多数的下层军官,都浑然不知战局已经注定,他们的死,也许将变得毫无意义,不会再带来胜利和光荣。
第37节 国运
第一枚炸弹落下来的时候,威海卫还宁静一片。
人们仰望天空,看着那片黑色如同万千巨大雨点下坠。上千艘敌舰打开了舱门,投下一群群的漂浮的核磁震爆弹。
它们最初只是凭掷弹舱的初始的一点点轻轻着旋转着滑向要塞,但随着磁引力系统的开启,它们以极高的加速度坠向全金属外壳的要塞。没有呼啸声,真空中无法传播声音。只有在触及要塞铁甲那一刻,巨大的震动波才猛得四散开来,光球从地面腾起,声音由金属传导着,在所有的房间里鸣响。整个大地颤动起来,而这仅仅是第一枚。
在后面三十秒钟的时间里,有数十万颗震爆弹落在了要塞的各个区域。从高处看去,像是黑暗大地上突然现出无数的光点,此明彼暗的闪烁着。高热熔化了金属,冲击波破坏着爆点周围的一切。多少年来,武器的破坏力不知提高了多少,但战争的手法却基本没有变过。饱和式的轰炸,不惜消耗千万吨的金属和核原料,也不用管敌人在哪里,目标是把所有的一切都毁掉。
在轰炸开始的同时,威海卫要塞的上千门巨炮开火了。你能看到无数光柱突然间穿透了天空,如同一束聚光灯突然照向漆黑的舞台,照亮了正在幕布前悬舞的飞虫,光线穿透了冰冷的船体,闪光的赤红向舰壳四周蔓延,合金像被烧着的纸般灰飞烟灭。每一道光束的温度都与恒星相仿,挟带光速的粒子流,每一次发射都要消耗数亿兆瓦的电力,足以把一个星球照如白昼。这仅仅是一门炮。威海卫要塞一次齐射所耗费的能量,可以把地球这样大小的星球整个溶化。
近千门集束粒子巨炮开火的场景,整个星系也可能在屈指可数的几个要塞看到。帝国调集了让世界也惊叹的人力物力,却用来建造了笨拙坚固的要塞和无法移动的巨炮。安宁的港口总是会让舰队失去出海的勇气。现在,它也成了这个国家最后的依凭。
尽管敌舰队已经在尽量展开无规则规避,上千战舰在总控电脑的协调下穿梭交错着,绝不会产生任何的碰撞,但是躲避光速似乎是徒劳的。大部分战舰已经开启了力场防护,并抛出了反射盾。这些小卫星般的东西成千上万的被洒出来,然后猛的展开,空中突然出现了无数圆形镜面,映着要塞上的爆炸光芒,一整面天空瞬间像打开了炽热的舞台照明。
那并不是真的镜子,而是反射能量的强磁场。但集束粒子也并不仅仅是光,光能被反射开,但高速粒子流仍然突破了反射盾的磁场,再突破舰外围保护力场,穿透第一重合金装甲、穿透第二重磁反射层、穿透隔热层、穿透第二重合金装甲、穿透粒子反应装甲、穿透晶体防化层、穿透第三重合金装甲、穿透内防震甲、穿透内胶合层、汽化舱中所的一切,然后再从战舰的另一边,再次穿透重重甲胄射出去,这时粒子能只才损耗了不到百分之四十,如果后面还有一艘,它会被一样穿透。
没有人希望面对威海卫要塞的主炮火力,那将是世间上最疯狂的自杀式进攻。
一艘巨型战舰远远的隐在黑暗,像潜伏的狼王。那是敌旗舰吉野。同样黑暗的指挥室中,一个影子看着屏窗上的眩目光线,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战舰可以这样拼,他已经把全国所能找到的战舰全带来了。如果这次自己的舰队全毁在威海卫前,全国将再没有一艘战舰可守海疆。以自己国家的资源国力,短时间内也再不可能恢复,那时汉帝国随便派出一艘小战舰,全国就只有自缚请降的份了。
是他鼓动指订了战争决策,他没有退路。如果这次败了,他不可能再回去。
“国运相赌。”他咬着牙在心中一直恨恨的念着的,就是这句话。
这不是第一次赌局了,在黄海大战中他就赌过一次。舰队数量多于自己的汉帝国舰队竟然分散成了几个集群,互相之间相距数百光秒。于是他采用了傻子都会用的战术,个个击破。当汉舰队第一集团旗舰十亿光年号在火光中消逝于宇宙间的时刻,他知道,他赌胜了。
他一向是个赌徒,因为他没有退路。但他的对手不是,因为他们总是在想着退路。其实都没有错,海盗和商人的思维是不一样的,小国和大国的思维也是不可能一样的。他不怕对手地大物博、巨鲸总是被群鲨吞食,他唯一所怕的,就只有对手也发现自己穷途末路,然后和自己拼命。
他没有多少命可以拼,他的赌本少的可怜。有时候他很羡慕对手,居然可以屡败屡战。一次伤亡几十万的惨败后,你再向前进,居然又有一支几十万的大军已经召集起来了。但他只要败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在对面的指挥室中,唯一一个和他一样有赌徒性格的就是陆伯言。
陆伯言差一点就胜利了。这让织田想起来就冷汗直冒。织田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他的名字代表着一个数千年前荣耀的基因与灵魂。汉军战机群暴风雨式攻击的疯狂、十亿光年号身中数千炮火仍然不沉的坚固、这些都成为日后常惊醒他的恶梦。打到最后,自己已经坐在了逃生舱中,准备弃舰。
但他终于还是赢了,汉军功亏一篑。如果人们在多十架战机,也许一切都不同了。汉军并不缺这十架战机,他们缺的是投入战争的意志和决心。
但是差一丝毫就是差了全部!织田露出冷笑,你们输了黄海战役,而黄海战役将决定整个战争。
陆伯言,你再也不会有机会和我的旗舰做再一次对决了。
“阁下,我们的战舰损失太大了。敌要塞的火力太可怕,军官的信心在动摇,这样下去不用二十四小时我们的舰队就全完了。”参谋官的声音传来。
“那你们就给我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让威海卫消失!”织田暴怒的吼着,他不管,他只知道自己不可能撤退,自己一定要赢。他所能希望的是,对面要塞中的对手并没有他这样的绝望。
“主火炮已有超过百分之五十被毁,要塞的火力正在逐步减小。虽然一小时内击毁击伤了数百艘敌舰,但是想再造成同样的结果可能需要一天,或者永远不可能…因为在那之前,要塞就已经全毁了。”陆伯言调阅着战果报告,抬头望向周公瑾,“你知道现在该怎么做。”
“我知道。”周公瑾的声音有些疲倦,“但我不能命令舰队出击。”
“敌舰队阵形已经被打散了,而我们的突击力量还在。现在是取胜最好机会也是唯一机会。”
“舰队出击,那不过是提前把敌火力引向舰队,在它们还没有被炮台真正打伤元气之前,那是放弃要塞的优势而把舰队单独暴露在敌火力下,正是敌人最想看见的事情。敌人正等着我们这么做,因为正好可以将我舰队诱出要塞射程进行包围。把舰队和要塞分割开来!”
“不,他们只会害怕,因为心虚气弱是他们,敌军的疯狂是因为他不能输,现在他和他的所有手下都正在发抖,暗自祈祷他的舰队能多撑一会儿。我们的出击会使他们崩溃,尽管他们现在舰队数量多,但是战争不是算数题,要靠勇气和决心!”
周公瑾长叹一声:“你是优秀的军人,你对战场永远有着最准确的直觉。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在我的这个位置,你就会明白,有些决定,你做不出。我们已经没有拼命的本钱了。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多坚持一刻,就是为长安的防御多争取一刻时间。”
陆伯言低下头,似乎在迅速苍老下去。
“那么…能不能组织一份撤退名单,给未来的海军保留一些有经验的人员。”
“已经有了。”周公瑾说,“你就是第一个。”
陆伯言轻笑一声:“我不会走。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这时候我离开舰队还是人吗?”
周公瑾望着他:“如果你要求你部下撤退时,他也对你这么说,你会怎么做?”
陆伯言想起了自己揪着狄云的领子对他暴吼的情景,不由也笑起来。这笑容像火焰中的水滴,很快就消散了。
“那我去组织撤离吧。战略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转身向外走去,突然站住,转回身:“有时候我觉得我最大的对手不是对面的敌军,而是你。为什么我所有的战略都会被你反驳?如果有一天我有权率领舰队,我会向你证明我是对的。”
周公瑾望着他,突然慢慢走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神色凝重:“听着,只要你活着,你早晚会到我这个位置,也许很快。那时候,我也希望你真得比我更优秀。”
陆伯言也笑笑:“我可不希望那是在你死了的前提下。”
“生与死,人们都认为是军人最有权掌握的事。可事实上,最不能掌握自己生与死的就是军人。”周公瑾坐回指挥室上,“你出去吧,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
整个舰桥都在颤动着,光芒不断的在四周腾起。溶化坍塌的铁架落下来,在空中洒下火流。陆伯言在舰长室门口站了很久,他想也许以后不能再看见自己这位海军学院同学了。
回到要塞,白霜正站在空港内等他。
这里正是炮火最密集的地方,空港大厅的外壁不知被弹片击出了多少碎口,空气急剧的向外流去,卷起无数飞扬的碎屑,气温本该早降至零下几十度,但外面爆炸巨大的热浪一波波不断,白霜的影子就在这交错的闪光与黑暗中摇动着。她军装齐整,笔直的站着,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
“你在这里做什么?”陆伯言沉着脸问。
白霜举手敬礼:“舰长,我来向你汇报,十亿光年号的修复工作…”
“你疯了!”陆伯言一把拉起她,在空旷的大厅里疾奔,“这里的电磁力场可能就要失效了,你想被辐射烧死吗?”
他们奔跑着,空港中会瞬时隐入黑暗、但立刻又有远方巨大的光爆将它照亮,如黑夜和白昼在飞快的轮替,他们仿佛正在穿越时光,每一次闪光中他们都会老去,旧的消亡、新的诞生、宇宙的无情规律在横扫一切,相比时间与死亡,一切的战争都显得渺小,只剩下两个奋力奔跑的人。
他们终于奔入了向地下的电梯,门合上时,一切安静了下来。照明能源早停了,除了必要电力,所有的能源都被抽向了要塞炮台。
感觉到了白霜手中的细汗,陆伯言甩开了她的手。在黑暗中,如果不说话,再没有人能证明除了自我之外的存在。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他愠怒的问。
“我来向你汇报…”
“十亿光年号已经不存在了,你不用回来。”
白霜轻声但执着的说:“这对我不重要。”
“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霜偏过头去,咬紧嘴唇,虽然在黑暗中他无法看到她的脸。
陆伯言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他缓缓的说:“也许我们再也不会有战舰了。”
“会有的。”白霜说,有些事情,男人需要靠理智,而女人只需要直觉。“你会成为舰长,你还会拥有你的舰队。我们所失去的一切,你都会带领我们夺回来。”
“谁告诉你的?”
“是你告诉我的。那天在十亿光年号中,你说:当你击沉吉野号的那一天,你还要我做的参谋官。我们都要活着那个时候,见证你的胜利。”
无声了许久,陆伯言说:“是的。你居然比我记得清楚。”
“我看见狄云了,他也没有撤,他说他绝不离开军队。”
陆伯言摇摇头,掏出一支烟来想点上,忽然想起这是电梯,又扔到了地上。
“电力不足,电梯变慢了,我们到达距地表六公里的地下一区还需要十分钟。”白霜平静的说。
陆伯言叹息了一声,往地上一坐。
“聊会儿吧,随便说些什么。”他终于有了充裕的时间,这些时间中什么也不需要想,想了也没用。
什么都能说吗?白霜想,不,有些话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说出口。
这种沉默真让人窒息,陆伯言想,我得在这丫头哭出来之前说点什么。
“嘿、你知道我第一次登旗舰时的样子吗?”他说。
白霜无声的摇头。
陆伯言笑了起来,“那好像已经很久了,现在想想,其实也不过是十年前。那时候,我和周公瑾还不过是刚从海军学院毕业的实习地勤少尉,而那时我们的旗舰“汉”也刚刚建成出港。而我们好运气就被分到了旗舰上。我们学得是舰艇管理和指挥战略,但那时却全都一门心思想当飞行员。你知道,学会驾驶战机并不难,但是想击中敌人和不被杀死才难。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个,总在想着能调进海军航空兵。呵呵,我想起来了…那次舰队出访长崎,我们在酒吧喝酒几乎错过了登舰,然后在空港那一路跑啊…对了,就是威海卫的空港啊,那时候它刚建成,高大雄壮,现在却已经…”
“你们还有喝醉酒误登舰的时候呢?周公瑾和陆伯言?海军最年轻的上将和少将,也会有犯这种浑的时候,快说来听听。”白霜的声音惊喜欢跃,她不能让陆伯言再去想几公里上的地表,威海卫正在火海中毁灭。
“是啊,当时我们那一路跑,心里只在骂设计这空港大厅的人,怎么就建得这么大呢?从门口到登舰口足有几公里,我们当时跑得那个狼狈样,一路撞得人仰马翻。可就这一撞,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周公瑾一头撞上了一位女军官,大美人儿啊。这姑娘后来成了我们的顶头上司。因为和她顶嘴,周公瑾和我被罚清洗旗舰的整整一层的机库,你知道那有多大吗?现在我回想起来,我们就好像站在一片金属的大漠上,一眼望不到边。我那时都绝望了,我在想我这是当得什么兵啊,我怎么和周公瑾这么一个惹祸鬼成了哥们儿啊。可你知道周公瑾那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
“他在想,他要当上将军,然后把那女少校娶来当老婆!”
白霜格格格的笑起来,这是她是真的开心的笑:“这一定是你编的,我在十亿光年号上听过一模一样的段子,但主角不是你。”
“呵呵,其实这是军中每一代都会流传的段子,无数人都吹过这样的牛。”
“但是周公瑾不是一心只想要小乔吗?”
陆伯言的笑容忽的消失了:“是啊,小时候我们在同一大院里,小乔说她将来一定是要嫁个元帅的,为了这个他才一心要当海军元帅。现在他成功了。”
他不知道现在孤独地坐在指挥室中的周公瑾在想什么、回忆什么。是否还会想到自己年少时曾暗恋的女孩。
地下并不是绝对安静的,这金属星球在轰炸中猛烈的震颤。这种震动一直传到地底深处,在空腔中形成隐隐的雷鸣,低沉而长久,隆隆不息。
第38节 决别
威海卫要塞保卫战并没有在二十四小时内结束,而是持续了三十五天。
这座重达四千亿吨的金属星球表面被爆炸的高温溶化,又再次凝固。出现无数的环形山,像是冰冷的月球。所有的炮台和防御设施被毁或陷落。敌军的陆战部队已经占领了要塞内核控制室,整个要塞内部都是血迹、尸体、烧灼的痕迹。守军为每一寸领地进行过争夺,最后无人生还。
杀红眼的炮兵部队在炮台被毁前几乎把所有能量都倾泻向了天空。虽然到了防御战后期,随着各区域主炮不断被毁,固定炮台的作用越来越小,敌舰隐入死角之中,冷冷嘲笑着这徒劳的愤怒。
织田带着他的部下们大步走进了要塞核心,他的赌博再一次成功了。但现在他相信,自己不是赌徒,这也不是运气,而是时势。旧的帝国毁去,新的帝国将崛起,一切将是必然的,他只需要站在浪尖,时代的海啸就会将他送到权力与荣耀的顶峰。
在主控制室内,倒伏着一具尸体,他是举枪自杀的。当他再也没有一个士兵可以调用的时候。那时通讯器里突然沉寂了下来,没有了怒吼,没有了惨呼,他明白,最后的时刻到来了。
这位陆军中将按下按钮,向港口中的舰队和远方发去了最后的信息。
“威海卫陷落。陆军所有人员全部忠实执行死守命令、无人脱逃。要塞自毁启动,请舰队撤离。”
但要塞没有能够自毁,炮台消耗了过多反应物质。主反应堆虽然在自毁装置驱动下爆炸,却没有足够的反应燃料,要塞只是剧烈震颤了一下,炽热的光流从表面的舱口喷溅出来,像是一次壮丽的焰火。
织田站在这位死不瞑目的守将面前,他本希望最后的自毁能消灭踏足了这神圣领土的敌军,能将自己和这巨大的耻辱一同烧灼殆尽。但是连这点最后的挣扎,他也没能成功。他只能任由敌人站在他的尸体前,像观赏中弹的猎物。
他的指挥桌前摆着一尊佛像,这位高级将领竟然还信仰这种号召仁慈和要求现世忍耐以换得后世幸福的宗教。织田想,去他妈的后世,下地狱又如何,现在这一刻,是我把别人变成鬼魂。
连上天都似乎已经作出了明确的选择,或者说,上天从来就不存在。
吱吱呜呜的机械声在响着,那是这具尸体边的一座护卫机器人,它仍忠实的作战着,向敌人射击。只是它的金属臂早已断了,像一根枯枝。它只能徒劳的一次次的伸出断臂,去扣动那并不存在的扳机。似乎在说:战争并没有结束。
织田来到这台机器前,饶有兴趣的欣赏了许久。然后猛得拔出战刀,将它的身躯劈断。
要塞失陷,也敲响了舰队的丧钟。因为原本用来支援保护舰队的炮台和力场、能源弹药输送,全部中断了。而且,要塞中被占领的炮台正在调转炮口,准备攻击舰队。
帝国建造了这样无坚不摧的巨炮,也建造了铁甲无双的战舰,但是他们不会想到,会有用自己建造的炮台来消灭自己的舰队的这一天。
敌人的炮火突然停止了。这是可怕的象征,这意味着,他们眼中的敌人已经毫无抵抗能力。
旗舰中。周公瑾桌前放着一卷信。那是劝降书。尽管有了更高的科技,对一些重要的文件,人们还是喜欢用纸来书写。
他并没有打开看。
“让所有的舰队成员到旗舰来开会吧。”
“所有的?全部来旗舰?”身边的军官惊问着。
“是的。”
“明白。”军官的回答沉重无力。因为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整支舰队原有几十万人员,但现在只剩下数千人。站在旗舰的宽大检阅广场上,仍显得冷落寂寥。
周公瑾看着舰队最后的士兵们,他发现自己已经没有话可以多说。
“让大家来这里,是想再看看诸位。也让诸位再看看旗舰。”他低下头,又扬起来望着所有人,“开始执行最后方案,所有人进入跃迁装置撤离,同时炸沉所有战舰。好了,各自去执行吧。”
广场中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只有可怕的沉默。
周公瑾很想大声的训斥,但是却也只有一同沉默着。
在这之前,没有人愿意去想,真会有这么一天。
“敌人的最后通碟已经到来,如不投降,进攻将在一小时后开始…想把战舰留给敌人吗?都傻站着什么,回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他吼起来,虽然他比所有的人都更痛恨这个命令。
“我们不自毁,我们会战到最后一人,这也是你下达过的命令!”有人喊。
“现在命令更改了!假如继续作战,结果就是像要塞一样,消耗掉所有的燃料以至于无法自毁,把心血白白送给敌人。现在的命令是撤退,不是死守,我再说一次,命令更改了。新的舰队需要有人去指挥!我们不能把最优秀的军官都断送在这儿。”
人群像个沉默的巨人,它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但还是没有移动。
“哪儿还会有新的舰队?”一个冰冷的声音说,“我们这支舰队建成花了三十年,那是整整一代人,那也是国力最强盛的时代。而现在,敌人不会再给我们三十年时间了。”
“我们会争取到这时间的!没有力量坚持三十年的战争正是敌人。你们三十年后也还没有老,就算没有舰队了,你们也要去率领新召集起来的士兵,而不是死在这。”
“舰队进行跃迁吧,”有人喊,“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因为敌人的炮火会集中攻击跃迁的战舰,在跃迁完成前就毁掉我们。但总比自毁强,赌一次,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支持这个方案。
“我们没有足够能量。”有舰长说,“现有能量能让一艘战舰进行跃迁就很了不起了。”
“那就把所有燃料调集到旗舰上来,至少让旗舰冲出去!只要旗舰还在,这支舰队就没有完!”
周公瑾静静望着他们,这些他亲手挑选培养起来的军人们。也许曾有过贪生怕死之辈,他知道已经有人偷偷事先跃迁潜逃了。但此时还站在这里的,已经没有懦夫。
后世会怎么评价这支舰队呢?怎么评价这场战争?未来的孩子们记住的是耻辱,还是光荣?或是只剩下悲怆和愤怒?
他挥手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
驱去自己心中的困惑,他才缓缓的说。
“第一、旗舰跃迁成功的机率是百万分之一,而不是万分之一。第二、旗舰不可以抛下舰队而独自离去。第三…”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只呆呆的望着广场。
第三、国家要求我们。战死在这儿,以给后世、给后面的抵抗者以榜样。证明我们没有逃走,我们战到了最后一刻。战舰只能自毁,而不能在逃跑时被击毁。
但这句话,他无法说出口。
但有个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步步登上了检阅台。
“陆伯言,谁允许你重新穿上舰长服。”周公瑾怒视着他。
“妈的,大家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在这穷计较。”陆伯言表情轻松的像是走进酒吧,他的眼神中此刻没有战争,“别紧张,我不会死。我会带他们走。只让那些脑筋转不过弯来的傻英雄们留下。”
他的表情郑重起来:“我能对他们说几句吗?”
周公瑾望了他一会儿,退开一步。
陆伯言来到台前,咳了两声,试了试话筒,双手向桌上一按,然后像聊天似的开腔。
“各位,在大家慷慨赴死之前,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
他顿了一下,扫视了一会儿众人,“刚刚传来的消息,和谈协议已经签署了。”
人群突然死一般沉寂。
陆伯言手环视全场,“割让整片北海海域,那是我们国家最重要的资源工业区、经济命脉!所赔偿对方军费,是我们国家二十年的国民生产总值。现在全国一片抗议反对签署,但敌人正等着我们的全军覆没,好逼我国在协议上签字。”
他面向全场,站直身子:“我们现在可以去死了!都掏出手枪来,拔出的指挥刀,现在就死在这儿!快点!别等敌人动手。死不是很简单吗?就像我这样!”
他拔出枪,顶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就一了百了了!没人再能追究你们的罪责,再也听不到骂声,再也不用面对敌人,再也不用承担未来艰苦的战斗,死了一切就解脱了!”
人群仍然是寂静无声,可怕的沉默。
终于,有一位舰长上前一步:“我们明白了。我愿意接受撤离。”
他向着阅兵台,慢慢抬起手,敬了一个军礼。“将军,再见了。”
然后以标准的军姿转身,起步向一侧的舱门走去。
军官们一个个的出列,向阅兵台敬礼,转身离开。
一位军官走到舱门口时,心绪难平,回想喊什么,但却终于没有喊出来。他无声的离去。
无声,有时候意味着最大的愤怒。
渐渐的,检阅场上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几个人。
狄云和白霜就在这最后的几个人之中。
白霜一直紧张的望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他为什么不走?难道陆伯言的话还不够让他警醒?
周公瑾和陆伯言也望着这最后的几人。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周公瑾的声音变得苍老,其实他不想听到他们的话,因为那意味诀别。
狄云大步走上前去。白霜一直不安的注视着他。
这位王牌飞行员却没有了以往的激动和愤怒,他也像是一下子老去了。
“两位将军,你们的话我们都听见了。也完全明白了你们的意思。必须有人活下去,去挽救这个国家。他们的责任,是死在未来的战场上。而不是现在。我明白…只是…”
他仰起头:“你们却没有告诉大家,也必须有人死,来为这次失败承担责任,来告诉国民。我们宁死不退。”
白霜再也无法忍住泪水,她知道要发生什么,但是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她不能惊慌的冲出去哀求,不能喊请别这样做,因为她也是个军人。
——狄云。你不是说,战争胜利之时,希望我嫁给你吗?转过身来,向我说出这句话,我会毫不犹豫的答应你,但你为什么不说?
狄云仿佛已忘记了白霜的存在,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的所有期望与梦想。“我只是个普通士兵,虽然我的军衔一直在升,但我从来只是把自己当成个兵。我记得,那时曾有许多和我一样年轻的人,我们曾在一面旗下立过誓言,誓与舰队共存亡。”
他的目光向上望去,看向阅兵台上的那巨大旗徽:“如果,毁灭在这里,就是这支舰队的最后使命的话。我会与它在一起。”
白霜的身体颤抖起来,她却无法喊出口。
狄云取出手枪,缓缓的抬起手,对准了自己的头颅。阅兵台上的两位将军静静注视着这一切,没有人开口阻止。
“第六海军航空队队长狄云报告,我小队十一架战机,十一名飞行员,仅一人生还。请允许我代表没能回来的各小队长报告,全舰十七个航空队,五百九十二架战机,五百三十一名飞行员,无人战场逃脱,无人怯阵畏缩,所有战机全部投入攻击,坚决地执行了战略目标——不惜一切代价击沉敌旗舰!”
他流下泪来:“我们没有完成任务…十亿光年号上,我同编队的飞行员都战死了。我曾发誓要与他们同在,与舰队同在,请原谅我!”
一声枪响,鲜艳的血花喷溅出来,那是最后的愤怒。
枪声一声接一声的响起,不断有人倒在地上。他们都承认了自己的脆弱,无法接受失败的耻辱。
最后,阅兵场上只剩下白霜还站着,她的脚下流淌满了鲜血。
她只是在不停的颤抖。
陆伯言望着她,又望向周公瑾。
“走吧。”周公瑾一副不愿再搭理他的样子,“别磨蹭了。”
陆伯言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点点头,默默走下台阶。
他忽然想起他该回头敬一个军礼,因为他再也见不过这位老同学了。但是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他没有勇气再转回身去。
汉历八三二年十一月七日五时二十一分
十亿光年外的威海卫要塞上空突然闪起数百道光芒。
它们像是瞬时亮起的星辰,照亮了冷寂的金属星球,倒映出璀璨的辉华。
然后这些星辰急剧的壮大,最后连为了一体,成为了一颗恒星。但却是宇宙间最短暂的恒星。
敌舰群和冷却的要塞外壳都映着这光芒,仿佛它们突然有了眼睛,默默的见证这次壮丽的毁灭。
第39节 长安
陆伯言回到了帝国的都城。
长安。这个名字来自于几千年前,那座落在地球东部的汉帝国都城,它有着古老的青砖铸成的宽阔城楼,连绵的楼宇屋檐,还有宫阙长乐与未央。
表面积九点二亿平方公里的长安,表面三分之一被金属表面所覆盖。南北斗城中居住着近三千万人口。而在南北斗城之外,其他的未有金属覆盖的泥土之上,是平民区和工农业区,那里有着旧式的建筑,水泥甚至木制的房屋,另外近一亿人生活在那里。巨大的道路和高空轨道纵横布满了星球,从高空也能看得一清二楚。上千艘巨舰只漂浮在星球的上方,像是大海中的渔船帆影。
长安是东部星域最大的城市,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整片星图上也唯有另一星团中的罗马城可与之相较。西有罗马,东有长安。地球种族顽强的把发源地的文化与版图复制到了十亿光年之外。
但是,这座万城之城,也许很快就将陷入血火之中。甚至沦陷。
载客一万两千人的民用客轮缓缓移入悬浮在长安上方的卫星港口。陆伯言走出了自己的房间,外面的通道上已经挤满拖着行李携家带口的人流,在电梯中转广场前挤成黑压压一片。他们大多是从北海星域撤离来的民众。威海卫失陷后,帝国整个东北都面临着被占领的命运。
在宇宙中本没有东南西北可言,但被移民此地的祖先们出于在地球上养成的习惯,还是在星域中重新定位了一颗“北极星”,那是距此数千光年的一颗超亮恒星。处于星系的上层中央。在对它相对的位置上,人们将一片星云定名为“南极星云”。于是星空中重新有了方向。但对于立体的星图来说,东南西北四个定位点是不够的。于是人们又把星域像切片似的分成几十亿页,长安所在的这一页“星图”,正是这本巨书的中部,具体说是第184,977,593页。
陆伯言下意识的用手去正正军帽,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穿着他的少将军装。他已经不再是个军人了。现在,他和这些难民们没有什么区别,都是面对亡国之险,除了逃奔外再别无选择的。
看着那些云集于长安上空的客轮,似乎整个北部的迁移潮已经开始了。墙壁上的广告屏正在播着新闻,截止到昨天,已经有近一亿五千万撤离民众涌入长安,而在未来几个月里,还会有近二十亿人可能涌来这里。
但是逃进长安又有什么用呢?人们以为帝都是不会陷落的,执着的相信,哪怕全国都沦陷了,军队也会死死守卫这最后一片土地。但陆伯言明白,从一个军人的角度来看,世上只怕没有比这里更危险的地方。
在高举着行李,怒骂尖叫声孩子哭声不断的人流中拥挤了近一小时,陆伯言才来到了船外的港口码头上。在这里人群稍稍散开了,陆伯言长出一口气,他低头看自己的军服有没有挤皱,才发现自已在军中养成的习惯已经根深蒂固,简直成了一种无法扭转的心恙。现在他连看到船梯旁值勤的卫兵都会觉得伤感,虽然他们表情木然,心里也许正懊恼为什么会被分来这里。
人群排成数百条不见头尾的长队,进入关验通道。玻璃屏风后坐着一个年轻小丫头,她也有一身漂亮的制服,不过和军人无关。陆伯言递过证件,研究着小丫头肩章上的花纹图案。但那女孩却忽然瞪大了眼睛。
“陆伯言!你是陆伯言!”她猛得抬起头来。
陆伯言苦笑一声:“是的。”
那女孩慢慢站了起来,一直定定的望着他。忽然扬起手,猛得把证件摔回到了他的脸上。
“你居然回来了?你居然这样回来了?你们不是和舰队一起殉国了吗?我为你们哭得死去活来。我们冒着大雨举着花去广场上纪念你,结果…你竟然逃回来了?你的军服呢?你的战舰呢?你怎么可以这样逃回来?穿着平民衣服混在人群里…”
她掩面哭泣,像是突然面对了信仰的破灭。
陆伯言的肩被身后的人扳住,把他推转回来。那是一位头发花白胡子满面的男子,脸色憔悴,眼中却是愤怒的光:“你是陆伯言?我的孩子在你的前卫舰队中,他战死了!你却逃回来?我的儿子呢?我的儿子呢!”
他狠狠的摇撼着陆伯言,周围的人群吼叫着。
“你们打得什么狗屁仗?”
“就是这个混蛋,他的指挥断送了前卫集群和整个舰队!”
“不是所有舰队将领都殉国了吗?怎么会有人偷偷逃回来?”
一个丧失了亲人的年轻人跳了过来,一脚踢在了陆伯言前胸,将他踢倒在地上。
“打死他!”周围俱是怒吼的声音。
陆伯言咬紧牙关,不发一言。拳脚落在他的身上。
打得好…他想,我没有和舰队一起覆灭在威海卫。这是我应该的报应。
“你们不要打他了,不要打他了…”关检的女孩哭着冲了出来,“他为你们打过仗啊…”
空港的值勤卫兵冲了过来,推开人群,把陆伯言拉起来扶离这里。失去家园和亲人的难民们在后面追赶狂骂,他们压抑已久的悲愤全在这时暴发出来。
卫兵们一直把陆伯言搀出空港大厅,冲进工作区。人群仍踢打着玻璃门,发出让人心颤的巨响,这场骚乱看来没有这么快平息下来。
几位士兵带陆伯言穿过工作人员通道,来到一僻静的门口,打开门,面前是空港的一座平台。可以看见远处的舰只闪着灯光川流起落。
“他们为什么打你?你是海军?”带队的少尉望着他。
陆伯言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擦拭着嘴角的血,在身上摸索:“能给我支烟吗?”
“我问你是怎么回来的!”少尉提高了声音喝着。军队更恨逃兵。
陆伯言深吸一口气:“我奉命随民用船撤退。”
少尉点点头,从身上取出烟来,为他点上。
“别怪老百姓打你。”旁边一位年轻的上等兵瞪着他,“你们海军他妈的打得什么仗,换我我也揍你!”
陆伯言笑笑,冷冷瞥向他:“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没种吗?”
上等兵被激怒了,少尉阻拦已经来不及,他解下皮带,狠狠向陆伯言抽了过去:“你小子打了败仗还敢横?”
但陆伯言敏捷的闪过了这一下,扬右拳狠狠的打在那上等兵的脸上,将他击得摔出老远。
其他士兵就要扑上前,那少尉大喝了一声:“住手!”
陆伯言举手指向摔在地上的士兵:“老百姓打我,我认了。可你他妈的也是当兵的。老子和全舰队跟敌人拼命的时候,你在哪呢?你没他妈的上过战场,没杀过敌,你凭什么和老子动手?”
他嘴唇抽动,突然想起了自己战舰上的部下们,踉跄着退后,用自己的头颅狠狠撞着冰冷的墙壁。
几个士兵呆呆站着,沉默无语。
陆伯言渐渐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仰头呆呆望着远方的进出港巨轮,似乎看见了当年在无数人欢呼下出港的那支舰队。
少尉叹了一声,再次点燃一根烟,蹲下来放在他手里。
“你也别怪他,咱们也就快上战场了。海防没了,敌舰队直逼首都,到时候,我手下这几个兵,也不知道有几人能活下来。那小子本来下个月就要回家结婚了,结果战备令一下,回不去了。”
陆伯言无力的笑笑,拍拍少尉的手,慢慢站起身来,向一旁的楼梯走去。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巨大机场平台上,一支军车队疾驰而来。转眼前停在楼梯前。一群制服鲜亮的军官们走了下来。
“陆伯言少将吗?”为首的那位中校立正问道。
陆伯言慢慢走下楼梯:“我是陆伯言。但不是少将。”
中校和所有军官立正敬礼,陆伯言并没有抬手回礼。他已经没有了敬军礼的资格。
“我是陆军中校参谋吕诚,张将军派我们来接您去战区指挥部。”
陆伯言点点头,他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平台上,士兵们望着车队呼啸远去。少尉转头望望那上等兵:“你刚才究竟和谁打了一架?”
车队将陆伯言再次载到军用运输机上,然后向长安中心区域落去。陆伯言能从空中分辩出军区总指挥部的灯光,那是一组被称为“虎符”的巨大建筑群。从高处能看见那巨型马踏匈奴塑像,在数百探照灯光的映照下矗立。如果在地面,从数十公里外就能看见它。
“敌军将至。才发现我们把总指挥部建造的太张扬了。”吕诚望着窗外笑着,“敌战机根本就用不着座标引导,奔着那雕像去就行了。”
“这么多年来,谁能想到帝国都城也有被攻击的一天。”陆伯言长叹一声,“海防没了,就算把总部埋到地心去,又能如何呢?张扬就张扬吧!这雕像能不能继续立下去,就看你们了。”
“陆将军,别这么说。我们陆军只能死守疆土。将来要远征复仇,还得靠你们海军。”
海军。陆伯言心上像被刀划过。哪还有海军呢?唯一的远洋主力舰队全毁在威海卫了。全国只剩下一些地方近海舰队,再没有一艘母舰。这样的舰队,连敌母舰的影子都看不到,就会被狼群般的敌机群撕碎。
接下来的战争,僵尸没有制海制空权的战争。陆军的阵亡,将可能是敌人的几十倍。这些军人们说的轻描淡写,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战争的惨烈。
总统帅部露在地面上的部分,是一座巨大金属的山体,倾斜光滑的金属壁是为了有效反射电磁波的干扰,这使它形状古怪,像是各端被拉扯变形的不规则五角星。每一条棱线,都有数十公里的长度。整个指挥部像一只巨手紧按着数千平方公里的大地,而它露出地面的部分仅仅是它全部形体的百分之几。
也就是说:总指挥部从地面直伸向地心,它可以容纳数十万人员办公,上百万的军队,必要时容纳数千万的人员避难。它是除了皇城之外这个星球最大的建筑。也是整个东方星域最大的建筑之一。
它共有七层墙壁,最外层的金属壳厚达一百五十米,全部采用高强度合金,如果想用普通激光烧穿它,需要十几年。而这仅仅是第一层外壳。建造这样的防御,耗费了这星球所有金属贮量的百分之七。还从帝国各处运来了达数亿吨的稀有金属。当它开始建造时,为治炼这建筑所需要的合金特意兴建了上百个重型钢铁厂。那时帝都上空的运输舰川流不息,像运河般带来整个帝国的人力物资,近百万人,近千万台重型机器投入劳动,历时九年,才建筑完成它的第一部分。
汉帝国可以动员的人力物力,让星空中所有国度叹为观止,羡慕不已。帝国总统帅部已然是建筑奇迹。但这和宇宙间那横亘数万光年的长城比起来,仍然是不足一提。
“长城”的得名是来自于汉曾在故乡大地上建筑的伟大城墙。而星空中的长城,真正的名称是:星系联合防御光环。帝国将数千万个巨大金属卫星发射到边境,每个卫星相距数十光年,通过内部发动机产生的巨大能量,进行超空间的共振连接。就如用笔将这遍布帝国边境的无数点连接起来,形成无数光环交织成的大网。这些光环直径达到骇人的数万光年,将整个帝国版图,无数行星恒星包裹于其中。请想象一下无数光环以同一个圆心,但按不同方向角度转动,形成一个巨球。如果它是能发光的实体,那么即使在百万光年之外用普通天文望远镜观察,也会看到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如煌煌日轮立于宇宙,使群星失去光辉。
“长城”建成之日,世界诸国媒体惊呼:“这预示着汉帝国已经真正展现了它无与伦比的实力,它的成就在数千年内将无法被超越。”“汉帝国是希望凭借此奇迹展示力量,使任何国家都不敢再企图向其进攻。”
“长城”的功效,就是使从境外向其内部的空间跃迁变成不可能。长城建成之日,再也没有国家可以企图用跃迁方式直达帝都。如果不攻破“长城”中的节点卫星,想靠舰队的常规航行越过边境,那么等到脱离迁跃干扰区之前,先得在茫茫太空中飞上百年。而如果想攻击节点卫星,那么在攻破这些卫星城廓坚固的防御之前,帝国的舰队就已经赶到了。
但是,今天,长城已经毫无用处。
理由很简单:没有足够能量。
每个节点卫星中有巨大发动机,但是燃料却需要从帝国内部源源不断的运来,而跃迁运输燃料又需要巨大的能量,近百年来,为了维持长城的运转,帝国耗费的能源数字骇人听闻,成千上万的矿产卫星被挖空,废弃。为寻找能源,帝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开发荒原运动,几百亿人被运往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的荒凉边境。而后期的拓展,更是远远超出了长城的范围。于是帝国开始建设第二道直径为十万光年的长城,老百姓称之为:二环。
于是悖论出现了,长城运转是为了保护帝国,但是维持长城运转的能源基地却在长城之外,于是还要派庞大舰队驻扎在长城外,保卫这些基地。而庞大舰队驻扎所需的供给后勤,又使更多人口向长城之外迁移。当长城造到“五环”的时候,长城外的重工业规模已然超过长城内,尤其是星系密集的北海星域,成为帝国第一大工业和能源供应区。所谓“无北海,无帝国。”敌对各国已经根本不需要越过长城,只需要不断打击北海,就能可以逼迫帝国不断劳师远征,疲于应对。
为了保卫北海星域,帝国再次倾举国之力,建立了帝国第一大舰队,世界第三大舰队:北海舰队。舰只数量一度达到三万艘,其中航空母舰有七百艘,超巨型母舰六十三艘。十亿光年号的体积在其中排名第二。
北海舰队极盛时,号称战机百万。阅兵之时遮天蔽日,漫卷星空。十年前巡访诸国,寰宇震动,尤其是邻国诸国,顿足长叹:纵砸锅卖铁,全国不衣不食,几十年内,也无法有此强大舰队。
那时全国民都认为,帝国已然是世界强国,有了长城防御系统,加上北海舰队,可以傲视宇内,高枕无忧。
但是没有人想到,崩溃仅仅在十年之后。
随着黄海一战,北海舰队覆没,北海星域被占领。长城的能源供应已经失去,数千万颗耗尽资财建造的联合防御卫星变成废铁,冷寂的漂浮在宇宙中。因为没有能量启动炮火反击,也再没有跃迁的后援供应,卫星中的守军只能逃亡或投降,敌军可以轻易的将这些卫星拖走,溶化或改造成战舰,用来驻守“囚禁帝国的光环”,从此长城防御系统有了一个新的名称:笼子。
当陆伯言坐在运输机中,看到仍然巍峨矗立的帝国军事首府,却又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旗舰,想起了曾气吞万里如虎的北海舰队。
从辉煌,到废墟,有时只需要一瞬间。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那一幕,无数敌战机在这巨大建筑的上空翻飞,火光不断腾起,直到它再也没有往日的形状。
再强壮的身躯,如果毫无还手之力的话,只不过是死亡延长的更久更痛苦而已。
整个帝都,整个国家,是不是都难免这样的命运?
陆伯言闭上眼,不忍再看。
总统帅部核心指挥区,地下三十公里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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