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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炎天

_2 村上春树(日)
  “不过猫是老实的,如果真是那样,根本不会来这里吃发霉面包,早闻出香味儿跑去那边了。”我说。
  一时议论纷纭。但有一点意见一致:尽可能快些离开这里。去处是亚吉亚·安纳的小修道院。它也来隶属于格兰德·拉布拉。虽说来到这地方不能指望肥吃肥喝,但总会比卡胡索卡里贝亚略有好转,但愿。
  从卡胡索卡里贝亚去亚吉亚·安纳的路又很糟糕,不折不扣是阿索斯最糟的路。山迅速变险,谷迅速变深。攀上攀下,攀下攀上,连思考什么都厌烦。唯一的救星是天气好。途中同几个僧人擦肩而过。不过来到这一带,不凑到跟前已分不出是僧人还是乞丐抑或大马猴了。衣服破破烂烂,发须任其疯长,独有眼珠转来转去──便是这样的人在山里游走。路上遇见的一个老僧郑重其事地忠告我们:“下次来时要洗心革面皈依正教。”
  走了一个来小时,体力耗尽,遂在山梁上擦汗,切开柠檬挤汁喝了。柠檬真是好吃,喝几个也喝不够。尽管酸,可全然感觉不出酸。连皮也“咔嗤咔嗤”咬了榨汁。走路须常带柠檬,这是夏季在希腊旅行学得的一个教训。
  不说点什么提不起精神,于是边走边谈吃:什么在东京吃鳗鱼去哪家店,什么荞面条哪里的好吃,什么吃火锅用的魔芋丝和豆腐哪个先放为妙,什么吃京都的烧大葱最好去哪里等等,尽是些无聊废话。但由于肚子正饿,交谈越来越现实,描写生动而具体。一如多数编辑表现的那样──用出版社经费吃饭乃编辑的一项职责──O君对饮食如数家珍,我也中意谈论吃喝,于是说个没完没了,大可消磨时间。而松村君却渐渐沉默下去,后来索性一声不响。我这人一旦开口就喋喋不休,但此君听得这种话,脑海里的食物形象自动自发地急速膨胀,每当提起食物,他便痛苦得心如刀绞。“当时真的很难受。”后来他对我坦白。我心里一阵歉然。不过早知如此,说得更刺激些就好了!这类描写是我的拿手好戏。
  总之,我们便是如此饥饿,如此疲惫。昨晚到现在等于什么也没吃。背囊里倒有一点苏打饼干和奶酪,但必须作为应急食品留到最后关头。无可预料在阿索斯会发生什么。
  如此这般,我们大约连续走了三个半小时。也是由于鞋号不大合脚,脚上的血泡破了两个,趾甲翘了起来。说痛当然痛,但最后连痛都懒得感觉了,只顾挪动脚步。我因为平时跑步,对这种强行军在某种程度是习惯的,问题是路况不好,何况已这么马不停蹄地走了四天。虽然是工作,但大城市长大的O君也够可怜的。
  十一点二十分好歹到了亚吉亚·安纳。同卡胡索卡里贝亚相比,这里的人显然客气些。有咖啡和乌糟酒上来。乌糟酒委实够味儿,酒味儿好像整个沁入骨髓。从小修道院可以望见眼下光闪闪的大海和港口。这里也同卡胡索卡里贝亚一样,是在崖坡中间形成的集镇。
  向僧人打听船,答说今天的船已经开了,只能等到明天早上。问有没有其他船,回话说若另外出钱也许肯来,于是请其往达菲尼港打电话联系。此人蛮热情,甚至同船长谈了价钱──“跟你说,要价是不是太高了?人家是从日本来的,怕不好接受吧。”如此讨价还价了好长时间。最终以两万五千德拉克马(注:希腊货币名称。)敲定。看样子僧人觉得很对不起我们,问道“要两万五千才来,怎么办?”贵固然贵(换算成日元,二万元多一点点),但又有停留许可问题,决定雇下再说。“可以的。”我们说。
  过了一会,希腊人(多是在此停留的朝觐者)聚拢过来,七嘴八舌议论说这三个日本人花两万五千租船如何如何。两万五千对他们是相当不小的数目,很难相信出这么大一笔钱租船。本想告诉他们从成田到东京市中心搭出租车也要这个价,但说来话长,遂作罢。我适当解释说,虽然高得出格,但因为工作无论如何也得回去,又怕赶不上飞机。他们这才好像理解了。估计往下要把我们这件事议论好几个月。
  船来之前就在那里晒太阳消磨时间。我请为我们打电话的为人和气的僧人领我去看礼拜堂。里面墙壁上同样满满画着地狱图和天堂图。也有种种样样惨不忍睹的殉教和受难场景。对方非常亲切地介绍礼拜堂细部,但因为是希腊语,具体听不大明白。不过此人的确亲切,说到“这位圣人被剜了眼睛”时做出真像要剜眼睛的手势,所以大致意思可以把握。
  如此一来二去,船终于来了。船相当结实,看来是在渡轮时刻表以外临时开来的,不妨说类似船长个人赚外快。从这里到达菲尼一小时,从那里去乌拉诺波里两个小时。这个路程租一条船两万日元多一点点,以我们的感觉算便宜的。码头上有对希腊人父子,希望一起乘船过去,问可不可以。当然可以。为父者三十五六光景,脸黑黑瘦瘦,小男孩十来岁。两人从凯拉希亚来,把阿索斯修道院转了一圈,这就要去代奥尼苏修道院。一对沉默得不可思议的父子,其中总好像有什么缘故。
  上得船,我们马上脱下运动鞋打赤脚,只穿一条短裤躺在甲板上。途中在代奥尼苏修道院靠岸放下朝觐父子,之后朝达菲尼驶去。进入阿索斯和离开阿索斯必经达菲尼。在达菲尼我们不得不重新穿上长裤。在神的庭院里穿短裤是不敬的。达菲尼有个检查许可证和简单检查行李的地方,看是否把修道院的宝物带出,但没那么大动干戈。我们停留期间的过期也没算回事,粗略扫一眼证件,OK。
  这样,我们的阿索斯之旅终于落幕。到了乌拉诺波里,我们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是进酒吧式餐馆猛喝一通冰镇啤酒,痛快得差点儿人事不省。接着就放开肚皮享受今世佳肴。点了鲜鱼汤、炸薯条、musacà(注:用茄子和羊肉做的希腊菜。)沙丁鱼和色拉。又从车里拿来收放机,听着“沙滩男孩”慢慢进食。现实世界。谁都不会再吃什么发霉长毛的面包。
  不料几天过后,竟奇异地怀念起阿索斯来。说实话,即使是写这篇稿子的现在也不由得怀念那个地方。在那里生活的人、在那里见到的风景、在那里吃的东西极为真切地在眼前浮现出来。在那里,人们虽然贫穷,但活得安静而有高密度的信念。那里吃的食物虽然简单,但味道充满活生生的实感。就连猫也有滋有味地吃着发霉长毛的面包。
  我一开始就写过,我这人几乎没有什么宗教热情,属于不轻易为事物所感动或者不如说是怀疑型的人。尽管如此,在阿索斯路上碰见的那个野猴般的脏兮兮的僧人叫我洗心革面皈依正教再来这里时的情景也居然记得一清二楚。当然我不可能皈依正教,然而他的话具有神奇的说服力。较之信仰宗教,我想那更是对于人生方式的信念问题。说到信念,我觉得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像阿索斯这样具有高密度信念的地方。对他们来说,那是充满无可怀疑的信念的现实世界。对于卡胡索卡里贝亚的那只猫来说,发霉长毛的面包也是最具现实性的东西之一。
  那么,究竟哪边是现实世界呢?
土耳其篇:土耳其茶、兵和羊——周游土耳其的二十一天

  土耳其是兵多的国家。除了实行战时体制的,如此到处是兵的国家我想怕是没有的。不光兵,警察也多。总之穿制服的人多得不得了。基地数目多,在街上转来转去的兵多。
  土耳其严禁拍摄兵和警察。所以想拍摄街景的时候,原则上必须首先确认有没有兵和警察,否则就要被警察或兵拉走接受盘问,一把抽出胶卷。即使主观上完全没打算拍摄警察,但若结果上有其形象进入,也要触霉头。浪费时间,心情也糟。在伊斯坦布尔我们也曾有过一次这样的遭遇。他们可是很认真的。
  别人的国家,或许又有相应的情由,恐怕不该以旅行者的眼光随便说三道四。只是有一点我很难理解:何必一一拘泥于那种细节呢?第一,我们拍摄的并非执勤中的兵而是正在休假的;第二,而且我们问了那水兵可否照相,得到许可后才照的。他们还摆了姿势。不料这当儿警察赶来把松村君拉去警察署(对了,街上便衣警察也所在皆是),不由分说地抽走胶卷。为什么拍摄休假中的士兵涉及军事机密呢?将因此威胁到土耳其怎样的国家利益呢?反正我不大明白。
  莫非拍摄了休假中的士兵,就可以根据军装判断出哪国军队在休假不成?可是在这高科技信息战时代,到底又有谁会不胜其烦地把在伊斯坦布尔公园里晒太阳的水兵的军装拍下来、以此为线索推断部队如何调动呢?果真担心这个,那么可谓百分之百事大主义神经症。我是因为比较喜欢土耳其这个国家才想这样一吐为快,假如真想抹消多数西欧人对土耳其怀有的“Midnight express”(半夜特快列车)式偏见或阴暗印象,我认为最好尽快消除这种军事神经症。因为,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普通旅行者都不会对身穿制服装之人过分耀武扬威的国家怀有好感和敬意。
  从希腊开车跨过埃夫罗斯河迈进土耳其一步,肌肤就能感觉出空气骤然一变。首先是兵的长相不同,眼睛炯炯发光,脸颊下陷,和尚头。如此形象的兵端着自动步枪或机枪,以毫无表情的脸朝这边逼视。
  当然,土希国境是热线国境。希腊人和土耳其冰火不同炉,时不时火拼,双方均有伤亡。小规模纠纷乃家常便饭,因而两国的报纸标题上的爱国字眼触目可见。伊朗逃亡者夜晚渡过埃夫罗斯河逃往希腊一侧,希腊谴责土耳其故意放逃,土耳其则指责希腊无端发难进行军事挑衅。某种程度的紧张也是情有可原的。希腊那边也时不时有部队调动。不过守卫国境的荷枪实弹的希腊士兵并未这么横目怒眼,还面对照相机微笑着挥手,拍摄坦克也不曾面带怒气。
  不料过得桥往土耳其这边跨入一步,情况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们反正只讲严肃认真,微笑挥手那样的气氛根本无从谈起。入境手续也严格,尤其像我们这样乘坐设备齐全的大型三菱帕杰罗来的,检查更花时间。有若干检查点,每个点都有士兵端枪警卫,枪口直挺挺对着我们这边,一有什么立即做出开火的架势。
  不用说,他们这么做自有其相应的理由,我们也可理解。从地理和历史上看,土耳其是个罕见的一贯孤独的大国。曾经拥有广阔的领土,直到二十世纪初期还对近邻各国实行严厉的军事统治,那期间发生的历史恩怨现在仍在继续。首先同希腊彻底不和。我觉得握手言和恐怕是不可能的。被苏联欺压了很多年,对苏联恨之入骨,因此以反苏立场加入北约,可是欧共体无论如何也未能加入。西欧有很强的不信任土耳其气氛,而且对移民态度也很严厉。同土耳其人之间长达数世纪的血火鏖战仍未从西欧人的记忆中消失。
  另外还因塞浦路斯问题在国际上完全孤立。承认北塞浦路斯独立的只有土耳其。同东南部毗邻的伊朗、伊拉克和叙利亚三国之间,虽说同是伊斯兰教国家,但因领土问题、少数民族问题和难民问题纠纷不断,相互绝不亲密。实际上在我们转东部国境的时候也正有库尔德人问题发生,形势一触即发,那一带极度紧张。并且,这个国家是包括大量少数民族而形成的多民族国家,常有分离独立问题提出,恒常性地怀抱内战火种。
  总而言之,这个国家无论往哪边看都不可掉以轻心。真正要好的朋友一个也没有,所以总是处于微热状态。因此之故,军人为数很多。况且本来就是尚武之国,很多东西都是通过战斗、通过把对手打翻在地夺过来的。军人作为国家精英拥有强大权力。
  这个那个写了很多消极东西。不过坦率说来,对于一个个土耳其士兵我并没有不好印象。我多少感到伤脑筋的是那种僵化体制、事大主义、官僚主义以及煞有介事的尚武的军国主义。就一个个士兵来说,我们周游土耳其期间,在同他们交往过程中几乎没有什么不快。他们质朴、喜欢亲近人、有旺盛的好奇心──土耳其人终究是土耳其人。从远处看的确显得剽悍和冷酷,但凑到身边交谈起来,就可知道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土耳其乡间青年,一看就知是老百姓的子弟,看脸即可看出。这么说或许不好,他们是同钱财和知识没多大关系的青年人,而且总的说来长着极其亚细亚式的面孔。有可能是征兵征来的,或者因没工作而入伍也未可知。但我觉得他们绝非想当英雄那一类型。他们──或许以我的年龄叫我那样认为──看起来完全是个孩子。
  我们用车拉过好几次徒步巡逻的士兵。说来难以置信,土耳其服役期间的士兵要徒步巡逻。一般两人一组提着机关枪和地雷在烈日炎天下无精打采地走路。车一来就扬手叫停,让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起初见他们挥手我们以为要接受检查,慌忙停车。但他们大多只是请求“能不能送去基地”。态度随和得很。因为同路,让他们搭车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放在车板上的机关枪口对着自己脖子──就算上了保险栓──叫人很不是滋味,握住方向盘的手渗出汗来。
  不过,尽管武器装备可怕,但奇异的是他们个人并没给我们以恐怖感。总的说来,在他们身上我们感到的只是有些不忍。他们坐上了我们的车,却总是非常紧张。在他们看来,乘坐日本人开的车是根本无法想像的事。在车上他们十分好奇地四下环视,或捅一捅收放两用机,或就照相机和同伴唧唧喳喳,那紧张与好奇心相持不下而达到极限状态的眼神照在车内镜里,有时甚至让人忍俊不禁。他们的表情同被关在摆满玩具的房间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假如我会说土耳其语或者他们会说英语,我想可以互相说很多话。遗憾的是我们只能用极简单的土耳其语和英语勉勉强强进行交流。但因了一支烟一块口香糖,他们会很大程度上放松下来。他们终究是亚洲士兵──这样的感觉或许莫名其妙──他们同我迄今看见过的美国和欧洲士兵感觉上完全不同。同美国和欧洲士兵相比,即使语言不通,我也好像更能理解他们的心情。我想这不仅仅因为同是亚洲人这一单纯的原由,而是因为我能从他们的眼睛中感觉出某种纯粹或扭曲的东西。
  从土耳其兵这个词中想像到的,是例如《阿拉伯的劳伦斯》中出现的粗野而残忍的土耳其兵。但我认为那是欧洲人心目中的土耳其兵。以作为日本人的我的眼睛看来,看不出他们有多么粗野和残忍。看上去普普通通,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普通乡下青年。和曾经支撑旧日本军的是同一阶层青年。无知、纯朴、贫穷、吃苦耐劳。想必无论上级往脑袋塞什么都信以为真。那种场合到来的时候,也许会变得粗野和残忍,一如所有国家的所有军队的士兵。但此刻这么抱着北约步枪津津有味吸着万宝路的他们既不粗野又不残忍。还是孩子。
  在东部国境,我们一天遇上了十多次检查。每次都有枪口对着。不过胆战心惊的只有一次。那是被戴贝雷帽的特种部队拦住的时候。他们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是精英,是真正的行家。首先眼神不同,那是能够把对方浑身剥光的眼睛。而且长的是欧洲人脸型,不是亚洲方面而是欧洲方面的面孔。冷冷的蓝眼睛。他们彻底核查了我们的护照。彬彬有礼,泰然自若,然而令我们一阵胆寒。紧接下去由亚洲脸型士兵检查的时候,我莫如说为之释然。护照也没好好看一眼,只管好奇地往车里打量。并问一句“喂没有烟?”我说没有。于是遗憾地咧嘴一笑,做出放行的手势。情况大同小异。
  从多乌巴亚泽特开往凡湖途中,要通过离伊朗边境仅一公里的地点,是距伊朗边境最近的地点。这里的警戒异常之严。因为是库尔德人越境、贩毒分子活动(此乃这一带的正业)和难民流入最活跃的地点之一。从这里到哈里卡,士兵被游击队打死──土耳其人绝对不向外国游客透露──并不罕见。检查站比比皆是。糟糕的是我们走错一条路,没走正路(其实也不是什么像样的路),而从更为偏僻的国境一侧遍地岩石的山路通过。没走多远就有一个检查站,手持自动步枪的两个士兵蹿到路面,用枪口对准我们喝令停车,脸色高度紧张。比检查站高出一截的地方堆着沙包,架着机关枪,枪口同样对着我们这边。因为选择了一般人不走的道路,受到怀疑也是没办法的事。亚洲脸士兵面无表情地拿过我们的护照,递给悄然从里面出来的欧洲脸中尉。中尉看样子二十五六岁,一副知识分子模样,显得有点疲劳,头发乱篷篷的,睡眼惺忪,好像刚刚过完夜生活回来,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剽悍之人。腰间倒是插一把大手枪,但不太相称。中尉“啪啪啦啦”翻护照翻了好一阵子,然后用英语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说去凡湖。他看一会儿我们的脸,然后让手下士兵查看车后座行李。查得不很严,但还是大致查了一遍。脸色都那么难看,紧绷绷的,中尉不知如何处理日本人,再次盯视护照。士兵等待他的指令。士兵共有十人。
  我心生一计,问中尉“可以给您照一张相吗”。因我觉得大家都那样紧张,而我这么轻松地来一句说不定反而有效果。若我们紧张起来,对方更紧张。没指望能够拍照。想必对方回答“NO”。因为此前我尝试几次给士兵照相,每次都被拒绝了。
  不料这么一说,“夜生活”中尉竟绽出笑容,说道:“啊,照相?可以呀,照吧!”周围“亚洲脸”士兵们听了也都对视一笑。于是场上气氛陡然一变。检查也好身份盘问也好都不翼而飞。我也没以为这招能灵。归根结底,大家都很喜欢照相。驻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上级只有中尉,既然中尉说可以,便再也无需顾忌。形貌剽悍的中士也好乡下人长相的普通兵也好都把自动步枪扔在那里,友好地照了张纪念相。身后红地星月土耳其国旗翩然飘扬,翻过山丘一公里外就是伊朗。当然还有一个人按中尉的命令守着机枪监视路面,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彻底放弃警备。他显得十分遗憾,但无可奈何,毕竟是军队。
  纪念相照罢,中尉命令一个士兵拿茶来。上茶的样子和日本上茶时差不多。另一个士兵搬来椅子。看气氛要聊很长时间。土耳其人进行个人交往,必然聊得很长。本来就喜欢亲近别人,好奇心又强,而且时间观念比我们日本人淡薄,一聊就聊得很长。这位“夜生活”中尉也不例外。但在国境警备队被请喝茶是很少有的事,加之好像蛮有意思,于是我们决定在这里坐下来品尝土耳其茶。我、松村君和中尉坐在椅子上喝,士兵们围成一圈定定地看着我们。这里会英语的仅中尉一人,因此对他来说能同我们用英语畅谈似乎是向大家显示权威的好机会。虽说样子像“夜生活”,但还是够了不起的。实际上大家也心悦诚服地看着他。土耳其军队的军官大部分是知识分子,无论长相和气质都同下士和士兵们不一样,总之感觉上“天生不同”。这里的中尉也长着金发,个头也最高。其他人剃着光头,唯独他留着头发。士兵们个个敦敦实实,一副“百姓”模样。彻头彻尾的阶级社会。
  这时间里,中尉从宿舍拿出两架照相机。美能达和尼康。我不大晓得(对照相机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据松村君说,是不太差的老型号。不过在土耳其能拿出两架这个档次的照相机,到底是相当可以的精英。况且是在荒凉得一无所见的边境的守备队。
  “好厉害啊!”听我们这么说,中尉高兴地咧嘴一笑。有人这么说他分外高兴。一笑,更显得年轻些。由于头发稀啊,以为他有二十五六,其实没准才二十刚过。说不定大学一毕业就被征兵征来这里的。大学毕业生应征,被自动任命为军官。
  “我嘛,喜欢照相机。”中尉说。于是话题转到他的照相机和松村君带的照相机上。看来此人颇有情趣。他说自己是伊斯坦布尔人。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被征到天涯海角一般荒凉的山里边同土里土气的士兵终日相守,想必他感到忍无可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的确,方圆几十公里,除了养羊的村庄一无所有。况且常有游击队出没,又不能跑去别处散散心。肯定怀念伊斯坦布尔的霓虹灯。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皮肤微黑的乡下脸士兵走来,笑眯眯地用日语说出“一、二、三、四”。一问,原来他在练空手道。“练了四年松涛流。”他说。松村君是空手道的有段之人,遂说:“那么,请造个型看看!”于是微黑士兵大致造个型出来。我问如何(我对空手道几乎无知),松村君说:“太差了。练四年还这个样子,根本无可救药,基本功都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了,松村君便指导他造型。毕竟是由空手道老家的日本人指导造型,可以说简直等于由密西西比出身的黑人指导布鲁斯吉他的弹法,由阿伦·拉德指导手枪的快射。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种边境的守备队,再等十年怕也不会另有日本人来。“腰再下沉一些”、“双腿合拢,别让人踢去中间”──如此用日语和英语适当提醒着练习时间里,不觉三十分钟过去。我刚要欠身,中尉说再饮一杯茶如何。看样子他还想说一会儿。松涛流士兵也想继续练空手道。但如此下去是没完的,决定就此起身。一来想趁天黑前赶到凡湖,二来他们可能叫我们住在这里。
  临走时,大家站成一排热情挥手相送,我们也友好地挥手告别。
  那位中尉大概现在还在那荒野正中百无聊赖地执行国境守备任务,那位乡下脸士兵还在每天叫着“一、二、三、四”练习空手道。
  ※
  另一张照片后来是在地中海伊兹密尔军港拍摄的。潜水艇停在那里,松村君试着对准相机,警备士兵热情挥手。照完一张还叫照一张。潜水艇看上去性能好像不怎么样。
面包和茶
  老实说,土耳其饭食吃不来。问题首先是以肉食为主,而且几乎全是羊肉。我平时不怎么吃肉,羊肉更是一口不吃。其次,油腻东西也接受不了。蔬菜种类倒是丰富,但餐馆里端上的土耳其菜大多烹调过度,味重。因此,烹调味往往压过蔬菜本身的味,进餐厅光一闻味都食欲全无。土耳其的餐馆同朝鲜餐馆一样,跨进一步,一股特殊味就扑鼻而来。喜欢这个的人或许不在乎,而受不了的人就相当麻烦。
  当然我不是诽谤土耳其菜的档次。土耳其人坚持说土耳其菜乃世间无与伦比的美味佳肴,读任何一种旅游指南,上面都以相当多的篇幅介绍土耳其菜种类如何丰富做工如何考究。往日拿破伦三世和皇后一起访问土耳其时,奥斯曼帝国皇帝设晚宴招待,皇后吃了为之感动,命令随行的御膳长官“去土耳其御膳长官那里问一下这食谱”(这里边有个噱头,但怎样的噱头彻底忘了)。总而言之是我不行,我也觉得抱歉。我不是就土耳其菜说三道四,只不过味道同我合不来罢了。试着往餐馆里进了几次,但都落荒而逃。不但我,松村君也不成。那种味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两个人原本都津津有味地吃了世间口碑不怎么好的希腊风味菜,说奇怪也是奇怪。
  不过一开始是从伊斯坦布尔转去黑海沿岸,因此得以吃鱼活命。天天吃加盐的烤鱼和西红柿色拉。鱼的种类和日本差不多,从青花鱼到鲣鱼,应有尽有。进餐馆请厨师烤了,或在鱼铺买来自己用液化气炉烤来吃。在黑海沿岸一个叫特拉布宗的城市进的那家烤鱼专门店非常别致有趣,相当于日本所说的“大众食堂”,那里的老伯们围着胶合板餐桌拿起鱼一起大吃大嚼,还有一股烤鱼特有的扑鼻的香气。点了之后即剖开鱼腹烤制。剖鱼烧烤专门店,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吃,进去一吃果然好吃,或者莫如说味道清淡爽口,没加过多的调味料。鱼同西红柿色拉、面包一起吃。我们点了最贵的味似鲣鱼的一种鱼。每人面前重重放了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圆滚滚的一条,根本吃不完,剩了一多半。加上饮料两个人才八百日元左右,而这在土耳其已是相当高的价格。欧洲就不用说了,即使黑海沿岸城市,鱼也比肉要贵一点。细看之下,原来周围普通老伯们(当然这种地方的顾客全是男人,餐馆人员也是男人)吃的全是一百五十日元的类似剖开的竹荚鱼那种鱼。那个看上去也蛮够味。
  如此这般,在黑海转的时候还能吃到鱼。不料沿黑海走到苏联边境,再从那里南下内陆,情形就悲观起来。除了羊别无他物。触目皆是羊、羊、羊。走路也时常碰上羊。往肉店一看,整只剥了皮的羊挂在那里。进餐馆只有羊。满城膻味,甚至叫人觉得是用羊代替纸币。便是如此以羊为中心的文化。
  “糟糕,这可如何是好,我受不了羊。一吃肚子就莫名其妙。”松村君说。我肚子虽没有莫名其妙,但一闻膻味胃就缩成一团,食欲半点也上不来。伤透脑筋。往下要在土耳其转几个星期,这样子很难保命。日本食品在车上堆了一些,活活饿死倒不至于。可这毕竟有限。没料到土耳其饭菜这般跟身体过不去。原来想得比较乐观,以为就算多少不合口味,但总可以克服过去。
  那么,自己做来吃如何呢?事情又没那么简单。食品商店里摆的全是无懈可击地调理成土耳其风味的罐头食品,品种也有限,所谓欧洲食品见不到几样。例如想买极为普通的咸牛肉罐头,货架上硬是没有。这个也始料未及。
  归根结底,土耳其旅行当中维持我们饮食生活的,是面包、蔬菜、奶酪和茶。土耳其最可我心意的是面包。然后是茶哈内(卖茶的咖啡馆)。土耳其的面包好吃得没得说(哪种旅游指南上都对此只字未提,匪夷所思)。土耳其面包有两种,一种是膨胀得很大的普通型,另一种白白生生扁扁平平,味道好得不相上下。在我此前吃过的许多国家的面包中,以平均水平来说,土耳其面包应该是最好吃的,尤其到了乡下,更是好吃得不得了。
  到吃午饭的时候,我们把车停在眼睛看到的面包店门前,买来刚出炉的热乎乎的面包(在炉灶前等待烤好再美妙不过),坐在那里撕开放进嘴里。有黄油自然锦上添花,没有也没问题。倘附近有蔬菜店,就买来新鲜西红柿和奶酪一起吃下去,这也是至高无上的美食。有时拿面包走进茶哈内,要杯茶边喝边吃面包。按理不能这么做的,但毕竟是外国人,没人抱怨。茶也便宜得一塌糊涂,便宜得难以置信。比如在哈卡里附近一个叫巴什卡列的仿佛大地尽头的荒凉冷漠的小镇买了个热乎乎的大面包,走进旁边的茶哈内各自喝了两杯茶──面包和茶分别多少钱忘了,但二者加起来才二十八日元。记得夏目漱石小说有句台词说“那不是价钱”,而这个分明“不是价钱”。这个价钱既使在低价王国土耳其也是绝对的低价。
  在土耳其旅行期间,一天要进好几回茶哈内。一来适合小憩,二来在土耳其待起来自然而然想喝茶。身体需求茶,也可能是气候关系。无论去哪个国家,稍微待长一点时间,嗜好都会发生这样的变化。不过较之在意大利旅行时想喝蒸汽咖啡,较之在希腊旅行时想喝希腊咖啡,我们远为强烈地被土耳其茶所吸引。反正一有机会就先来一杯土耳其茶,很快染上了这种土耳其习惯。每到一座城镇首先喝茶,早上起来喝,散步途中喝,开车换班时喝,饭后喝。
  茶的价钱各地有所不同,平均起来大约一杯十日元。只要喝一杯茶,坐多长时间都没关系,自由自在,和日本的酒吧茶馆不同。
  茶哈内是个奇妙的场所。全土耳其的茶哈内一般都把建国之父、民族英雄凯末尔(注:Kemal Atatürk(1880或1881-1938)土耳其共和国的缔造者,第一任总统。)的肖像挂上墙壁最佳位置。不过人们在茶哈内一般不会做有利于国家的光彩事情。他们的行为只有两种,即聊天或赌博。靠什么为生不清楚,反正老大不小之人从一大清早就一个接一个聚拢在茶哈内,打牌、打土耳其式麻将、或天南地北闲聊。当然清一色是男人。顾客和店员统统是男人。倘女人进入这里,说不定成为一个问题,我想。
  我们虽是异邦人,但无论进哪一家茶哈内──哪怕地处穷乡僻野──都没有不受欢迎。在希腊乡下走进咖啡馆,聚在那里的当地老伯们时不时以极其冷漠的眼神逼视我们(特别是在希腊旅游胜地,倾向于把游客用的咖啡馆和当地老伯姓用的咖啡馆分开。进错了,气氛就很尴尬。而在土耳其从未有此遭遇。相反,在乡下,店主人由于感到希罕,第二杯甚至分文不取。邻桌的顾客有时也招待我们。土耳其人总的说来热情好客。只是,在后一种情况下往往聊起来话长,好意姑且作为好意接受,尽量敬而远之则是明智的)。
  松村君出去拍摄时间里,我常在茶哈内观看土耳其式麻将。这东西介于中国式麻将和桥牌之间。数字使用算术数字,1、2、3、4……直至13。牌为多米诺骨牌大小,分红、蓝、黄、绿四种,码在两层木制牌架上,置于手边。然后从牌堆里拿出一个出牌。别人也可以叫。同麻将一样。但丢掉的牌接二连三码得很快,搞不清此前丢了什么。细微之处的名堂还没最后弄清,反正一个人牌凑齐了就一局终了。“嘿嘿嘿,对不起啊”、“混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本来我也不错”──这种气氛和日本的麻将馆一个样。其中也有气呼呼扔牌的缺乏教养的人。没有得分棒,由记录员记入得分表。这个也和桥牌相同。钱恐怕多少要花一点的。一边换茶一边没完没了玩下去,看的人也看不够,除了我后面还有百看不厌的人。这个世上,大凡人做的事哪里都大同小异。
  正看得出神,旁边一个老伯问我“日本也有同样玩法吗?”我回答“有的。”于是皆大欢喜。看情形有可能叫我也上场,于是赶紧付了茶钱离开。不管怎么说,总不能来土耳其玩麻将。
  总之这就是茶哈内。
  茶倒进小玻璃杯里端来。杯下有杯托,茶匙也有。一开始杯烫得没法用手拿。要等凉一凉才喝。起初我以为热红茶放在玻璃杯里未免不够合理,但看惯了以后,觉得杯里的热红茶颜色实在漂亮。杯底沉淀着一点茶叶。我喜欢不放糖喝。味道清冽而芳香。
  没见过冰红茶。土耳其即使热得冒汗的时候,这滚烫滚烫的茶也照样好喝得不可思议。不怎么想喝凉东西。走到树荫下“呼”地出一口气,然后喝温茶。
  土耳其茶本来是普普通通的红茶。然而奇怪的是,土耳其茶就是土耳其茶,而不是红茶。原因不晓得。土耳其茶是土耳其茶味,红茶是红茶味。
土耳其
  我第一次踏上土耳其大地是在七年前的夏天。当时我去的是库沙达瑟。那是面临爱琴海的港城。从那里乘大巴去看有名的以弗所(注:Ephesos,小亚细亚西海岸的古城。公元前六世纪建造的阿耳忒弥斯神殿为世界七大奇迹之一。)遗址。那天热得要死。大巴上没有空调,我们一个劲儿出汗。男导游向我们解释说:“我国现在石油短缺,所以汽车禁止使用空调。希望各位理解这方面的情况,忍耐一下。”那是石油危机的余波仍未平息的年代。可是就算能够理解,热反正是热的。热得脑袋发昏。看完遗址在海边游一会。没有就势在土耳其住下,而返回了希腊。
  但自那以后,我就对土耳其这个国家怀有强烈的兴趣。原因我也不大清楚。吸引我的,我想大概是类似那里的空气的质那样的东西。我觉得那里的空气含有不同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某种特殊的质。肤感也好气味也好色调也好大凡一切都有别于迄今我所呼吸过的任何空气。那是不可思议的空气。那时我想,旅行这东西在本质上无非就是吸入空气。记忆会消失,明信片会褪色,但空气会留下来,至少某种空气会剩留下来。
  后来很长时间里我一直记着那空气,记得在那空气中发生的几件日常性及非日常性(那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的事情。其后我去了很多国家,呼吸了很多空气。然而惟独土耳其空气的神奇性不同于任何地方的空气的质。至于何以土耳其的空气那般吸引我的心,我无法说明,因为那不是能够说明的。它类似某种预感。预感只能在其变得具体的时候才能说明。人生途中会出现若干次那样的预感,次数不多,若干次而已。
  因此不用说,我一直想重访那里,想在下次慢慢花时间周游土耳其。
  可是总找不到去土耳其的机会。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去。那期间我去了好几次希腊,在意大利也生活了,所以若想去土耳其并非不能去。一伸腿就到土耳其的那样的地方也去了几次。但作为我总是觉得既然去就该好好花时间──而不是中途顺便──把土耳其这个国家每个角落都转上一遍。可是为此必须做相应的准备。首先需要顽强的车和顽强的同伴,既然是艰苦的旅行,那么就不能带老婆去。另外我必须为旅行取得驾驶执照。初级土耳其话也学了,有关土耳其的书也看了不少。
  这次和我同行的是摄影师松村映三君。出发日期定在他婚礼后一星期。我一提起,他痛快地答应下来。我们用三个星期以时针顺序开车绕土耳其外圈转了一圈。其实也想去内陆看看,但由于日程关系顾不过来。必须认识到,土耳其幅员辽阔,一切都看个明白是不可能的。
  在土耳其旅行最先感觉到的,就是这个国家的辽阔和多样性。我们说“土耳其”、“土耳其人”时,一般是将其作为单一国家、单一民族看待的,而实际转上一转,就会为其各地差异之大而吃惊。在地势上土耳其明显分为几副面孔,而且无论风景还是气候抑或人们的生活甚至人种各地都截然不同。这只是我个人主观划分,也许不准确,但在我眼里,土耳其似乎可以清楚分为五个部分。
  按顺序来吧。
  从欧洲开车进入,首先是欧洲一侧的土耳其,即色雷斯地区。这是第一个土耳其,地形上同希腊北部几乎没有不同,风景上或许接近东欧。一望无际的枯萎的向日葵田上空燕子飞来飞去。单纯无聊这点也像东欧,不过土地肥沃。田野无边无际铺展开去。值得看的东西几乎没有。不仅单调缺少变化,而且路直得难以置信,司机没办法睡觉,一大辛苦。
  其次是伊斯坦布尔。这里最好视为例外,不列入土耳其五副面孔之中。一如世界上多数大城市,这里乃是特殊场所。随着伊斯坦布尔的临近,沿路风景由单调向丑陋转变──在伊斯坦布尔上班的新中产阶级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群体住宅和商品住宅栉比鳞次密密匝匝。哪个国家这样的景观都令人厌倦,而这里的尤其如此。无论看哪一家哪一栋,都那么新、那么廉价、那么浅薄、那么整齐划一。白墙、红顶,千篇一律。每个板块都竖有一块房地产商不三不四的招牌,有的还画有十分中产情调的生活场景,光看都觉心冷。不久,车驶入城内。这里和郊区相反:脏、旧、猥琐、杂乱无章、人声鼎沸、空气浑浊、花花绿绿,人多得一塌糊涂,车流险象丛生。信号灯固然有,却几乎麻木不动。车尾废气直冲鼻孔,走一会心情就变糟。宾馆价格昂贵,餐馆的计费单经常多收。人们一窝蜂争卖地毯,名牌专卖店里全然没有可圈可点之物。但夜景漂亮。
  离开伊斯坦布尔后跨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大桥,进入亚洲一侧的土耳其。亚洲高速公路两旁大煞风景的工业地带持续了好一阵子。若想更加大煞风景,那么最好沿这壮观的高速公路径直开往安卡拉。不过往左一拐,我们就到了黑海。黑海沿岸乃第二个土耳其。这里的确美妙,幽静、游客少,风景也漂亮。只是,同爱琴海岸地带相比,道路和宾馆质量差得不可同日而语。雨多,空气湿润。
  再按时针顺序前行,便来到同苏联、伊朗、伊拉克接壤的边境,这里是第三个土耳其。从草木葱茏的黑海沿岸进山,翻过山脊,这里是东部安纳托利亚高原即无比干燥的中亚式土耳其。许许多多的民族为争夺霸权踏过这片土地,往东或往西。蕴藏紧张的大地。环境和气候也相当严酷。尘土飞扬,目力所及只有羊。道路和宾馆质量更是提不起来。
  南下从叙利亚边境地带到地中海的安纳托利亚中部,这是第四个土耳其、阿拉伯色彩浓厚的土耳其。宾馆和道路情况多少有所好转。夏季的热浪虽然叫人吃不消,但女性服装眼看着变得鲜亮艳丽起来。
  而西面地中海和爱琴海沿岸的土耳其则是第五个土耳其。到了这里,风景骤然明媚迷人。人们从内陆灰尘迷濛的空气中解放出来,表情也好像一片明媚。美丽的海岸舒展开去,高级度假区也有几处。有新颖别致的游艇港,土特产商店一家挨一家。土耳其政府真正下工夫要把这里建设成旅游胜地。外国游客和土耳其中产阶级以至上流社会人士在这里优雅地度假。不用说,这样的地方物价高。
  那么,土耳其这几个地区中哪个最有意思呢?当然是顶糟糕的安纳托利亚东部。在那里逗留期间,我们每天从早到晚气恼、疲劳、骂人、冒冷汗。所到之处全都脏兮兮目不忍视,道路几乎全部处于成为道路之前的状态。人们的生活一看就知穷困潦倒,街头到处是警察、兵和牛羊。不过希望不要误解。我虽然写得这么差,但决非出于恶意。我也以我的方式享受在此旅游的乐趣来着。说享受也许过分,但至少不枯燥。从有意思没意思这个角度看,显然有意思,有意思得很。这里有独特的空气,有生存实感。人们有存在感,眼睛生龙活虎闪闪发光。在欧洲和日本很难碰见那般鲜活生猛的目光。那眼睛里没有啰啰嗦嗦的保留事项,没有“不过”和“但是”,有的只是诚实和坦荡。那里大多数事物都无可预料,条理在很多时候被吸入虚无之中。简单说来,就是没有章法。但旅行的妙味也就在那里。
  非我说谎,的确有意思。不过如果问我是不是想再去一次,时下我的回答是“NO”。若有明确目的另当别论,否则我觉得那地方一次足矣。
  爱琴海岸是个美丽的地方。让人心情放松。阳光柔和,海水清澄。不过若仅仅在美丽的海边游泳──即便把这里的物价比希腊便宜不少这一好处考虑在内──那么是不必特意去土耳其的,或者至少没有理由非来土耳其不可。在安纳托利亚高原转了一圈之后,我们对这个地方也感觉不出足够的魅力了。那里确有动人的风景和西欧式的便利,可是仅此而已。我曾在库沙达瑟呼吸过的空气那里也不存在。
  或者我们在安纳托利亚高原的体验过于强烈也有可能。我们面对蔚蓝的地中海,不由放心地叹了口气。然而与此同时,我觉得有什么已彻底失去。目中所见、手中所触的一切东西已不再有力而鲜活地传达土耳其之所以成其为土耳其的那种意味。况且在爱琴海,无论往哪里看,看到的都只是德国游客。
  如果我重游土耳其并且只能去一个地方的话,我想我可能选择黑海沿岸。倒不是说那里有什么特殊,也不是说看见了什么新奇东西。同安纳托利亚高原相比,可以说那里几乎什么也没发生。但不管怎样,这次旅行当中毕竟得以在那里度过了最为悠然自得的时光。那是个平和安静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的地方。
  下面写一下黑海。
黑 海
  Karadeniz--如字面所示,土耳其语意思即“黑色的海”。同爱琴海被称为“白色的海”相反,黑海反正就是“黑色的海”。
  至于为什么称之为黑色的海,实际到那里一看就明白了--在所有意义上都是黑色的海。那里没有光灿灿倾泻在地中海那样的阳光。我们去时虽然九月刚刚过半,但已满目秋光。那种光美丽动人、晶莹澄澈,却又怡静温和,无需戴太阳镜。
  不仅光,海本身也温和怡静。无波无浪,较之海,看上去更像巨大的湖。海岸没有堪称沙滩的沙滩,有的只是铺满黑色小石砾的海岸线。海岸没有水声,海水蹑手蹑脚地赶来。每当渔船通过远处,海面便像突然想起似的轻轻摇颤一下,很快归于静止,纹丝不动。水是透明的,不存在爱琴海那种眩目耀眼的艳蓝,仅仅透明而已。黑石砾海滩仿佛被那透明拽进透明的底部沉潜其中,不知不觉消失于映在水面的光照中。
  在我们转过的地方之中,这里是面部表情最为柔和的土耳其。没有安纳托利亚东部的激昂,没有地中海和爱琴海沿岸的西欧式喧闹,没有色雷斯的单调。秋光静静降临那里,人们在田里三三两两采烟叶。他们和她们--其实女性更多--被卡车拉来田里,晚上白月浮上天空的时候再乘卡车返回村子。我们挥手,她们也挥手。她们都身穿类似日本农村妇女干活时穿的裙裤那样的五颜六色细花长裤,头上包着头巾。
  翻阅任何一种导游指南,黑海地区都必然放在末尾,记述也最少。历史遗迹也少于其他地区,有也不显眼。夏天短,一年四季两天就一场雨,作为海滨度假区来开发也不适合。山咄咄逼人地伸向海面,地形多为崇山峻岭,道路也跟不上。景致诚然无可挑剔,但行路颇需魄力,因此交通工具也不发达。除了特拉布宗,没发现有魅力的城市,所以特意来此观光的游客为数不多。但是惟其如此,人们才表现得悠然自得,人情味也浓。以日本来说,大概类似山阳一带。
  我们从伊斯坦布尔往东,在萨潘加湖前面的萨卡尔亚离开高速公路,进入黑海沿岸一个叫卡拉苏的小镇。这一带路旁的城镇都一个个小巧玲珑,或者莫如说一刮风就能刮跑乡间小镇。我有事要往日本打电话,每有城镇就停车在PTT(电话局)打国际长途,但一次也没打通。我一说“请接国际电话”,马上应道“NO”。到这种地方,不去很大的城镇日本电话是接不通的。
  下一站是去阿马斯拉。沿岸道路相当糟糕。熟悉土耳其情况的人曾告诉我黑海沿岸的道路极差,已经做了相应的精神准备,但情形还是出乎意料。接连都是山路且柏油路面不时中断,这且不说,道路本身还整个消失不见。地图上明明有线路记载,而实际上道路却时不时中止其作为道路的存在,这很令人吃惊,而狼狈又大于吃惊。下车,查看车辙,估计是路面,然后再从人家后院和工厂用地上穿过。如此行驶一阵子,见路面又一下子冒了出来,于是舒了口气,这回好了!可是这样的反复相当占用时间--一百二十公里竟花了两个半小时。
  从伊斯坦布尔来到这种地方,不由切切实实感到原来这才是土耳其。倒不是落后不便的地方才像土耳其,只是置身此地之后终于对最初踏上土耳其时所感到的那种独特空气有了切肤之感。伊斯坦布尔当然也并非没有如此情形,但那里毕竟人太挤、车太多、车尾废气呛人、噪音不绝于耳。我在伊斯坦布尔停了三天,转了好多好多地方,但我甚至没有停下脚步感觉空气的时间。
  可是我刚刚踏上黑海地区,我觉得这里已是另一天地。首先人的长相变了,眼睛充满生机。我们每次通过村镇,孩子们全都出来挥手。这一带的孩子统统剃着光头,很有些像战争刚结束时日本的情景。大概观看过路车也是一种娱乐。我们也报以挥手。但后来累了,只是稍微抬一手,毕竟挥起来没完。而到了第二天,就仅仅微笑一下,手都几乎抬不起来了。不光孩子,大人们固然不挥手,但也都坐在路边餐桌旁似看非看地悠悠然打量过路的汽车。停车问路,全都“哗”一下子围过来,争先恐后地指点。实在是个悠闲地方。
  这一带种烟草的农户和牛集中,很少见到绵羊和山羊,这在土耳其是很稀罕的。路旁放牧的牛一口口闷头吃草。过路的车不多。拖拉机和驮运烟叶的驴们慢慢悠悠在路上移动。由于烟叶驮得过多,驴都几乎看不见了。不单驴,老大娘和年轻姑娘们也扛着好大一摞烟草。
  到巴尔滕时天彻底黑了。不晓得去阿马斯拉的路,在加油站向两个年轻人打听。对方说“跟我来”,用小型卡车把我们带到半路:“从这往前一直走。拜拜!”这才折身回去。不管怎么说土耳其人待人亲切。从欧洲进入土耳其,一开始肯定对人们的反应感到不知所措。因为欧洲人和土耳其人关于“亲切”观念的定义完全不同。在欧洲问路,人们当然也亲切相告;但土耳其人的亲切不那么适可而止,他们指路务必指到最后的最后,让你彻底明白。问开车的人,用车领路;问走路的人,当即跳上车来,把你引到那里。而且到达目的地--往往很有距离--后说一声“就这里”就转身快步走开。以日本人或西方人的感觉来说,这也完全超出“亲切”领域。老实说,这种亲切让我们多少为难的时候也并非没有。帮了大忙一点不错,但有时候并不符合我们的做法和习惯。但这种说法我想是不大合适的。因为这在土耳其乡间属于常识范围内的亲切,他们做的只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无偿服务。不过一问路对方就一声不响地突然蹿上车来,一开始还真吓一跳。
  在阿马斯拉,我们住在一家饭店上面的家庭旅馆,住宿费一人三百五十日元。这里没有宾馆,加油站也没有。短暂的旅游旺季早已过去,除了我们几乎没有客人投宿,八人房间只睡我们两个。如大走廊一样细细长长的房间里摆着八张床,随便睡哪一张。蛮奇特的房间。从窗口看得见海,但那是秋日萧瑟的海景。太阳一落,空气急速变冷。仅仅一星期前我们还在爱琴海擦汗、还晒得黑黑地游泳来着。应该出热水的公用淋浴室只出冷水,但由于累了,懒得抱怨,默默地用冷水擦洗了一下。下面的餐厅里也空无人影,我们各要一盘烤鱼,喝了一瓶白葡萄酒,吃了色拉。鱼非常新鲜。问有没有有名的黑海葡萄酒,少年服务生说夏天过去就没有了。饭钱为一千四百日元。饭后上街看了看,街上利利索索的什么也没有。最大的店是液化气店,店门口堆着大大小小各种液化气瓶。一个不适合有商店橱窗的镇。
  早上起来,见镇上的老伯们正一个劲儿打量我们那辆停着的三菱帕杰罗,问是不是我们的车。我答说是的。随即让我们打开车头盖看看。打开以后,大家像要吞进去似的定定地注视着引擎和电路系统,并且这个那个热心评说了一番。这些人一旦买车,势必自己修理着彻底用到最后(像使驴那样使到死,死后还可能剥皮),因此对机械结构极有兴趣。
  从阿马斯拉到锡诺普的路也相当险恶。山伸向海面,海岸线几乎全是悬崖。一路上分明全是荒僻地区。小镇和渔村像挤在山与山的夹缝里似的勉强探出脸来。黑海西部沿岸没有多少像样的产业,三分之一人口跑去德国打工。我也去过柏林的土耳其人街,那里简直就是土耳其本土。他们在德国工厂做工,把宝贵的外汇带回土耳其,所以留在村里干农活的差不多全是老人、年轻姑娘或小孩。应该是穷地方吧。但奇异的是没有阴暗,相反,气氛竟那么悠然自得,甚至让人觉出充裕。沉静舒展的黑海风景和人们的生活景况似乎很好地融为一体。
  锡诺普。
  锡诺普本身不特别有趣,虽然以哲学家第欧根尼(注:Diogenēs ho Sinopeus,三世纪前半叶希腊哲学家。犬儒学派的代表人物。住在木桶里过着禁欲生活。)的出生地而闻名,但与传说不同,实际上第欧根尼并未在洗澡桶里生活,也没见过亚历山大大帝。锡诺普是位于土耳其的最北端的城市。几乎没有东西可看,惟有凄清的港口和残存的城墙。风凉飕飕的。这里的宾馆也几乎见不到客人。半夜宾馆突然停电了,下到大厅一看,服务台里一个人像斯克尔吉老头儿那样正借着烛光数一天的营业额。此处没发现多少令人感到温馨的元素。
  巴夫拉。
  在此小憩吃午饭。向银行保安员老伯打听附近有没有美味餐馆,老伯照例说一声“跟我来”就走了起来。我们只好尾随。大约走了十分钟,老伯在一家餐馆前停下:“就这里。”我说谢谢,他说不必不必,转身归去。其亲切只能让人感谢,问题是这时间里银行里来了小偷可如何是好呢?不过这家餐馆只有薄啊的羊肉饼,吃不来羊肉的我们很有点为难。饼本身刚刚烤好,热气腾腾,但羊肉没有熟透,香辣调料也过于刺激。不过在当地人中间似乎很有人气,全都来问”好吃吗?“”香吧?“以致我们到底不好剩下,以吃得有滋有味的神情全部吞进肚去,要啤酒,照例没有啤酒,喝了没有凉透的可乐。
  巴夫拉旁边有条河流过,前面长长的岬角一直伸向大海。沿河边没走多远,路不见了。后来找出车辙,循辙行进。越过一道浅溪之后,给人以神奇之感的田园风光在眼前舒展开来。道路是坑坑洼洼的泥路。点点处处散在着农舍,其余全是桌面一样平展的土地。土地一看就知很肥沃,草木绿得艳丽。路面有羊群、牛和鸭大摇大摆地穿过。也有水洼样的湿地。长达二十五公里的路程遇到的只有一个领着狗的羊倌。
  路尽头铺展着以黑海来说漂亮得出奇的沙滩。沙滩前面横陈着鸦雀无声的黑海。再往前一无所见。径直过去就是苏联。另外,这里有一座好看的灯塔。风很大,滩头草丛轻声摇曳。灯塔附近堆着当柴用的黑木材,看样子准备过冬了。也有狗吠声传来。尽管从爱琴海到这里开车仅半日路程,却好像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世界。
  萨姆松。
  人口二十五万,地处交通要塞,是黑海边最大的城市。机场也有。但不妨说是了无情趣的城市。只是大、嘈杂而已。像那么回事的宾馆也有几家。在此住了一晚,仅仅投宿罢了。傍晚到达,清早出发。
  特拉布宗。
  这倒是座极有情趣的城市,仍留有拜占庭时期的面影。君士坦丁挨陷落、东罗马帝国灭亡后,唯独这座城市作为由基督教徒统治的特拉布松王国存留一段时间。古城仍在,不过这里留在我记忆中的全是与历史没多大关系的事。
  半夜两个警察碰见一个酩酊大醉的青年,当即把他打翻在地,原因无从得知。
  早晨五点,清真寺尖塔(minaret)播放的祈祷声把我们从床上拖起。没想到清早会用扩音器做什么祈祷,一开始费了好大劲才明白过来。扩音器音量同日本右翼宣传车不相上下,在尖塔顶端安了四个,面向四方。所以,如果想好好睡个早觉,最好别住在清真寺附近。
  早饭后正在街上散步,一个擦鞋少年走来问我能否擦我的白色旅游鞋。白色旅游鞋到底如何擦法倒让我有些兴致,问题是弄糟了很麻烦(十有八九),遂拒绝。
  土耳其这个国家的某些部分,好也罢坏也罢都凌驾于我的想像力之上。
  还有一点,特拉布宗鞋店极多。
霍 帕
  在特拉布宗前面的海岸认识了一户伊朗人家。两对夫妇开两辆车外出旅游,有小孩,小女孩很恋人,又漂亮。车都很有年头了,车身坑坑洼洼。车牌上写着德黑兰。居然能从德黑兰开到这里,令人佩服。秃得更厉害的男子手指车身的凹坑,解释说是在伊斯坦布尔造成的。”你也最好当心,土耳其人开车最不守规矩。我在伊斯坦布尔被人撞了车,去警察那里报案。不料车停在警署门前,又给人撞了另一侧。喏,就这边,够意思吧?要好好当心才是。第一次来土耳其?我搞贸易,一年有一半时间待在土耳其。工作嘛。现在休假,大家这么转一转。爱琴海?不去那边。物价高,挤。黑海可以。东西便宜,安静,悠闲。往下去哪儿?凡湖?那么来伊朗好了,好地方!战争?不要紧,结束了,和平了。没护照也容易进(这是说谎)。地方好着呢!“
  我们一起照了张纪念相。
  第二天在特拉布宗街上散步,又同他们不期而遇。
  ”你们住哪家宾馆?住宿费多少?嗬,够贵的。我们租公寓套间……要里拉(注:意大利货币名称。)(的确是我们的一半)。不过嘛,我们同老板有私人关系,也有这个原因(这就没有办法了)。反正祝你们一路顺风(谢谢)。“
  由特拉布宗去苏联边境的路比这以前的好了不少,估计是为了使部队迅速推进到苏联边境,实际也见到好几次吉普和运兵车在这条路上往来。沿路不时有适于海水浴的海岸,停下车在那样的地方游了几次泳。若有自来水,就在那里煮冷面吃。在黑海沿岸吃冷面也极有情调。我想,冷面这东西总好像是奇妙的食物。无论在哪里吃--我是说在日本以外的地方--都会产生一种远走他乡的感慨。黑海几乎水波不兴,极易游泳,觉得就像一个独自租到清晨的游泳池似的。水也漂亮,心旷神怡。水比看时的感觉温暖得多。
  特拉布宗和霍帕之间的地区,也有人称之为”土耳其的香格里拉“。从海滨路往山里迈进一步,就已置身于潮乎乎的雾霭之中。云绕青峰,雨林茂密,溪流淙淙,石桥横卧,小村庄的房舍均由木材和砖瓦建成。
  这一带曾是因伊阿宋(注:Iāsōn,希腊神话中沃洛斯王埃宋之子,阿耳戈号远征船的指挥者,在赫拉女神的保佑和美狄亚的帮助下觅得金羊毛,得以继承王位。)率领土耳其人前来寻觅金羊毛而闻名的科尔基斯王国的土地。伊阿宋在这里被王女美狄亚一眼看中,在她的指点下找到金羊毛,顺利返回希腊。可是在悲剧《美狄亚》中,如大家所知,伊阿宋后来因飞黄腾达而背叛了美狄亚,痴迷于其他女人,放弃王国且被丈夫遗弃的美狄亚在异乡死于非命。
  往里居住着亦被称为科尔喀斯王国后裔的拉兹族人。拉兹族人金发碧眼,保持着独特的风俗习惯。据书上记载,拉兹族人”自立欲望强烈,精力充沛,具有洗练的幽默感,即使在土耳其人之中也大放异彩。而且有在异乡揭竿而起的美狄亚遗风,土耳其不动产经营者大部分是拉兹人。此外,他们一手控制着土耳其面包制作业,在餐饮业也很活跃。“
  不动产商和面包商这样的搭配极为幽默有趣。诸如举行法事的时候,面包商和不动产商想必汇聚一堂。不过我猜想,既然能制作那么可口的面包,肯定是优秀的种族。
  我们没有在拉兹人居住的山中热心探索,但多少离开海岸进入山中后,常常为眼前纵使不算是”香格里拉“也恍若到了阿尔卑斯的风景感到惊异。树木苍翠,清溪道道,房子结构根本不像是土耳其。双坡屋顶,俨然用圆木建成的登山窝棚,如此充分使用木材的住房在土耳其是很少见的。
  雨水充足适于农作物栽培,使得这一带成为有名的红茶产地。土耳其开始生产红茶是十九世纪的事,历史绝对不算长,但如今红茶已取代咖啡,成了土耳其国民性的饮料。咖啡价格世界性上涨是这一转换的主要原因。反正土耳其人坐在茶哈内一边闲聊或赌博、一边从早到晚喝得津津有味的茶大半是此地生产的。街上有红茶厂,黑烟从大烟囱里滚滚冒出。红茶厂居然有烟囱,这以前我压根儿不知道。红茶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制作的呢?一个谜,红茶厂之谜。
  这地方女人头上全都披着既像披肩又像头巾那样一块布。去大些的街头市场,大约从乡下来卖茶的妇女全都缠着这样的头巾坐在地上,从八十岁的老婆婆到少妇模样的女子,形形色色。头巾分纯白和有花纹的两种。花纹有艳丽的大花,有素雅的箭翎形,各式各样。至于其中有什么规定还是任由个人出于爱好挑选,我就不得而知了。缠法也分几种,有只缠脑袋的,有仅仅露出眼睛然后像木乃伊那样一圈圈缠得密密实实的,因人而异。我想这大概来自其世界观的开明或保守。
  这些农家妇女分成几伙坐着,感觉上大概是左邻右舍和妯娌什么的。前面摆着筐篓,里面装着葱、西红柿、青豆、青椒、大蒜之类。也有一伙全缠同样花纹的妇女。这地方在市场卖东西的差不多全是女性,所以气氛欢快明朗。顺便说一句,在凡湖去市场时,卖东西的清一色是男人,买东西的也全是男人。傍晚因买晚饭用料而热闹起来的市场里全部是脸色阴沉的老伯们。这个无论谁怎么说都相当令人不是滋味。
  但这里情况不同。其中也有蛮够漂亮的年轻太太。这么多女人聚在一起,很容易以为她们会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其实根本没那回事,全都安安静静席地而坐,神情认真地默默卖茶。甚至不像高山(注:日本市名,位于歧阜北部,有小京都之称。)早市那样说一句“太太今天萝卜不错啊来一根”。在土耳其,女性在人前大声说话、张大嘴笑或随便坦露肌肤--即如日本妇女平时做的那样--是极不光彩的事。松村君想为一位女子拍照,遇到相当大的抵制。最后她丈夫从哪里出来劝道:“喂,照就照一张嘛,不就是拍照吗!”(土耳其人实在亲切得很)然而硬是不点头。想必这女子具有牢不可破的世界观。
  霍帕。
  霍帕是黑海最东端的城市,再走三十公里就是苏联边境。前面已没有宾馆,这里有五六家,都大同小异半斤八两。较之宾馆,说是简易旅店更为接近。我们住的我想算是比较好的,一个人也才三百日元。单人房,毯子倒是有的,只是磨得没了毛,又硬如木板。三张榻榻米大小,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躺在床上看电灯泡,不由觉得人之弱小人生之有限。霍帕便是这么一个令人心里难过的城市。
  从窗口可以看见建在海滨的粗糙的游乐园。以晚空为背景的摩天轮简直像罚没物品一样直挺挺凄冷冷立在那里。也有类似滴溜溜旋转的火箭那样的劳什子。模拟射击场、摊床……廉价游乐园必须具备的东西大体齐全,全都涂着夸张的颜色。对面是灰濛濛空茫茫的黑海。大概夏日黄昏时分那里也曾多少有过热闹场景,响过欢快的音乐吧,可现在是黑海早秋的傍晚,看上去只像是专门以让人黯然神伤为目的的庞然大物。
  角落里有一座大约住着看管游乐园的一家人的帐篷,里边一闪一闪晃动着仿佛开电视机的蓝光。一股做饭味儿飘来。鸡在帐篷周围漫无目标地神经质地转来转去。我蓦然心想,不巧生在这等地方的鸡们到底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尽管想这个也解决不了什么。
  宾馆服务台里是神色凄惶的年轻男子。大厅在二楼(一楼是茶哈内),两个中年男子坐在塑料革沙发上看汉城奥运会电视转播。拳击。日暮时分正坐在这大厅阳台上往外打量,服务台青年送上茶来。大厅一角有个煤气炉,我们用来再次做了个冷面。见青年人很稀罕地看着,松村君便给了他点尝尝,他吃后做出甚是复杂的表情。也是理所当然,即使日本人不蘸调味料吃起来也不可能好吃。
  宾馆似乎没有员工用房,到了夜间,青年人就回自己家住,早晨又返回。这倒无所谓,问题是他回家时从外面给门上了锁。门结实,锁也结实。因此,我们住宿客人从晚间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一步也出不得宾馆。我原想早上六点起来散散步,却未能如愿,只好躺在床上看弗拉纳里·奥康纳(注: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美国女作家。)的短篇消磨时间。发生火灾可如何是好呢?
  早上在房间里煮咖啡吃面包。往下既没有特别值得一看的东西又无事可做,于是拿起钓鱼竿走去突堤前端。一个风平浪静的星期日早晨,当地人也都坐在突堤上悠然垂钩。看钓线,知道尽管没浪但潮流意外强劲。一开始夸下海口,宣称若钓上大家伙就裹上面油炸来吃,不料一无所获。我们用的是从日本带来的有转轮的钓竿,而用这东西的只我们两个。别人都不用竿,直接抛线,但都钓上不少。钓上来的全是顶多够炸着吃的小鱼,偶尔也有针鱼那样的家伙上来。水很清,可以看见鱼群在脚下游动,针鱼的肚皮不时一闪反射出太阳光。
  由于什么也钓不上来,周围一位老伯看得不忍,走来我身旁教我正确钓法。见我们把面包和奶酪摆在一起做鱼饵,老伯说那不行,把自己的鱼饵分给我们(说了好几次了,人们实在亲切)。他是用鱼肉作饵,把鱼肉连皮用小刀切成小块扎在钩上。鱼皮极硬,很难咬动。另外还把鱼尾切得细细的作散饵。我谢过老伯又钓了一个小时。结果我的饵光是被鱼们巧妙地吃来咬去,而鱼一条也没钓上来。大家都很同情,但不上钩也是奈何不得的。
  与此相比,观看在突堤钓鱼的一伙老伯和在附近游泳的一伙少年吵架更有意思。孩子们一靠近,老伯就大吼不许影响钓鱼,孩子们根本不理睬,只管继续游泳。这地方除了钓鱼和游泳没有其他活计,想必年轻人都想去外地当面包商和不动产商。
  结果我们花了两个小时也没钓上来一条鱼。不过星期日早上望着黑海懒洋洋地晒太阳的确心情不坏。过了霍帕,往下一段时间就看不成海了。要过几个星期不清楚,反正下次看海就是看地中海。
凡湖猫
  来到土耳其,几乎没了想做什么的念头。说来无聊,只是想开车到处转,看看山川风物和男女模样罢了。勉强说来,如果可能,倒是想见一见凡湖猫,在凡湖游游泳。这是我小小的希望。但也不是非那样不可,只是说如果可能。我的希望向来都基本上是这个程度。
  凡湖猫是住在凡湖旁边的特殊猫。乍看是普通猫,实际上特喜欢游泳,只要有水就游。相当变态的家伙。另外右眼和左眼颜色不一样。这种猫仅凡湖附近有,别的地方即使有,一般也很难看到--以前在哪里听人这么讲过。好不容易去凡湖一次,如果可能,很想见一见这种猫。
  凡湖海拔一千七百二十米,是世界上高水面湖之一。因为没有河流出,盐分相当浓,书上说浓度达百分之三十。鱼几乎没有,湖水发出相当奇妙的气味。如果可能,想在此游泳。就理想来说,想和凡湖猫在凡湖里游泳。这个理想是太理想化了。各自分别游也可以(从结果来说,我得以在凡湖游了泳。这是气氛极为奇妙的湖,一股过去在化学实验室里嗅到的药味儿,似乎是钠。水质也有点滑溜溜的。但由于含盐量大,游起来非常容易,游三十分钟也全然不累。水为绿松石蓝,极为漂亮)。
  凡湖地处土耳其最里边的里边,距边境很近。在海拔超过五千米的亚拉腊山的南边,是靠近伊朗边境的大湖。乘飞机从安卡拉飞来自然是转瞬之间,但开车捱到这里就相当吃力。我们在黑海尽头处的霍帕住一晚,然后沿苏联边境南下,在卡尔斯投宿,拼命穿过羊群、军队检查和猴子般纠缠不休的孩子们的围攻,到达凡湖。这段路可谓历尽艰辛--毫不夸张--且迷路了几次。道路标识不全,极易迷路。一旦迷路,就非同小可。因为路利利索索彻底消失。消失之后,往下只能在岩石遍布的荒野中驱车横穿。我们开的是大型四轮驱动车,问题还不是很大,而若是普通车,势必动弹不得。
  望见凡湖水面已是傍晚了。我们累得浑身瘫软,但还是觉得凡湖的黄昏漂亮得无可形容。天空、湖水、山峦……一切都染为橙黄色,尤其天空与山峦交际处简直像火烧一样通红通红。湖面波平如镜,细粉般的光亮随着涟漪摇颤,无边无际,无声无息。这就是凡湖。在索漠荒凉尘土迷濛的安纳托利亚东部高原整整穿行两天之后面对湖水,委实心怀释然。
  在这一带,凡城算是相当大的城市。听人说,凡城是因了伊朗流亡者和毒品走私者繁荣起来的。翻山逃来的流亡者(几乎全是在两伊战争期间逃避兵役的人)先在这里喘口气,然后去当局办理流亡的正式手续。毒品走私者们把鸦片和海洛因从东边运来这里,在此交给下一程的走私者。无论哪一方面,此城都是其路线中转站。因此,土耳其东南部的部队和治安当局总部驻扎在这里,以便取缔他们的活动。风景虽然秀丽,但治安相当严峻。看人们的脸,表情也十分复杂。
  由于人来人往,看上去颇为像样的宾馆也是有的。我们闯进满是德国游客的似乎很高级的一家宾馆,问有无房间。回答说只有套间。价格约六千五百日元。看房间,有两个宽敞的房间,加之近来住的全是一晚六百日元那种糟糕地方,决定在此休整两夜。不料这家宾馆相当胡来(名叫阿克达马尔宾馆),我们刚从车上卸行李,服务台的人就提出:“既然是两位,那么作为加床费,需另交一千六百日元。”开哪家子玩笑!刚才看的时候两个房间岂不各放一张床?“哎呀,那是忘记收了……”我心里冒火:“好了,另找宾馆就是。”“明白了,那么出于友好,就免了吧。”我心想这算什么友好呢,不过反正先进房间安歇,洗澡,洗罢咕咕嘟嘟喝啤酒。这才叫天堂。
  之后,我和松村君想外出散步。下到宾馆大厅,见立柱上贴一张凡湖猫广告画。
  “凡湖猫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呢?”松村君问。
  “这--,如何找得到呢?又不至于在路上走。”
  我这么一说,服务台刚才那个男的就像听懂了日语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走来:“恕我冒昧,刚才看到这凡湖猫广告画了吧,对这猫可有兴趣?”
  我们说有。
  “那么,我堂弟就住在这附近,他养这凡湖猫。如果想看,我可以做向导。”
  这话未免蹊跷。很难认为此人有多么友好。不可能特意为此表示友好,估计里面有什么名堂。不过那很可能用钱了结,再说只要能花点钱见到凡湖猫给它照相,我想那未尝不好。
  对方说那好,三十分钟后在此碰头,“带二位去我堂弟那里”。
  三十分钟去大厅,他正等着。问远么,“不,近得很,No problem(没问题)” 。果然近,一直走过两个路段,往右一拐就是他堂弟家。是个地毯商。原来是想推销地毯。但明白过来,事情倒也简单。同推销海洛因、鸦片和印度大麻相比,推销地毯不犯罪。“到了,”他说,“这里有凡湖猫。”
  然而没猫。他堂弟三十光景,较有绅士派头(当然是就凡城而言),讲一口漂亮的英语,文质彬彬,没有强加于人的味道。在土耳其我同地毯商交谈过几次,见到文质彬彬的地毯商还是第一次。服务台这个人和他的堂弟找不到猫,有点慌张起来。“刚才还在来着。”他堂弟说。“糟糕,莫不是跑出去了?”服务台的人说。两人在椅子底下和里面房间找来找去。他堂弟对我们解释说:“对不起。毕竟是猫,一转眼就跑去哪里。不过很快就会回来的。小猫,跑不多远。请喝茶等一会吧。”
  “这怕不是演戏?”松村君充满狐疑。
  但门口旁边好端端摆着猫食盘子,不能认为人家说谎。若手脚做到那么细的地步,那已是“sting”(欺诈)世界。土耳其的地毯商不至于那么处心积虑。顺便说一句,猫食内容为煮羊肉、马铃薯加米饭(猫竟吃这东西)和粉红色的牛奶。不清楚牛奶何以粉红色。问地毯商,答说就是这种颜色的。
  四个大男人静静等猫回来,未免有些傻气。于是我自然而然看了店的地毯。地毯非常漂亮也很齐全。用手一摸,东西相当地道,图案也比在伊斯坦布尔看到的好。价钱也便宜。我本来就打算在土耳其买一张地毯,就不再谈猫,一张张看起地毯来。正看着,猫回来了。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猫崽。雪白雪白,漂漂亮亮。但抱起来的最初印象,老实说,觉得什么呀不就是普通猫嘛。右眼和左眼颜色确实不同,毛蓬蓬松松,蛮可爱。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名字叫奈迪尔。”地毯商堂弟说。
  “游泳吗?真会游?”我问。
  “游的,还用说。”他很自信地回答。
  但不好提出那么就把这小猫扔进水里叫它游游看。既然说“游的”,那么只能相信。
  不管怎样,松村君给猫拍了照。猫十分逗人喜爱,拍照时间里在地毯上打滚撒欢儿。最终我买了张地毯,丝和毛混织的,不很大,做工相当考究。喝着茶轻松交涉了十五分钟,结果以九万日元价格成交。地毯商包了地毯,我用美国运通卡付了款,然后和地毯商握手告别。
  这件事的教训--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教训--如果为以后去凡湖的朋友写一下类似教训的东西的话,就是在凡城这个地方,宾馆的服务台人员肯定和一家地毯商有联系。后来见到的服务台人员都给我们地毯商的名片,极为热情地劝说我们 “那是城里最讲良心最有信誉的地毯商,去一下看看” 。即使同一家宾馆,每个服务台人员所联系的地毯商也各有不同。宾馆工作做得不很热心,但在介绍地毯商上面实在认真得令人吃惊,以致让我觉得宾馆工作大概属于副业。毕竟作为一流宾馆,卫生间还整个晚上都哗哗漏水漏个没完,房间没有电话,几乎不出热水,服务人员又态度恶劣,一塌糊涂。
  还有,第二天街上慢慢散步时注意到,地毯店里凡湖猫相当不少。凡城地毯店的橱窗和店里头常有凡湖猫睡午觉,有的甚至被关在橱窗里--为了招徕顾客。一旦游客对猫发生兴趣停止脚步,里面便有主人出来招呼游客进去。然后端茶、聊猫,再打开地毯看。完完全全是招牌猫。这里的居民看见游客所想到的似乎只是如何兜售地毯。
  总之遗憾的是未能看到游泳的凡湖猫。
哈卡里之行
  以前看过一部叫《哈卡里的季节》的土耳其电影,讲的是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土耳其人去哈卡里这个土耳其腹地--或者不如说几近秘境--当教师的故事。他是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在深山里的一个村落(大概是库尔德人村落)给孩子们上课,同时力争和人们打成一片。大家也开始一点点接受了他,但最终因发生一起事件而黯然神伤离村而去。我时常把电影情节整个记错(有时甚至把两个混淆成一个),所以记不确切,但大概是这样子的。主要说理想主义在当地现实面前的败北。记得是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格的主题抑郁的电影,情节另当别论,风景和风俗描写则很精彩生动,细微之处都让我记得一清二楚。
  电影上说,哈卡里雪很深,一到冬天,山里的村落就和外界彻底隔绝,雪直到五月还不融化,也就是说一年中的大半时间要被封闭在村落里。人们贫穷,沉默寡言。见那个教师往端上来的茶里放糖搅拌后喝了,众人现出诧异的神情。那里的人们全都“咯嘣咯嘣”咬方糖吃,然后才喝茶。全村风习如此。
  在电影里看了以后,我想,若去土耳其,一定去这地方亲眼看看。但哈卡里这地方不仅雪深,而且在土耳其以治安不好闻名。我最信赖的英语旅游指南上这样写道:“哈卡里最好绕开。此镇人口的一半在路旁脏兮兮的茅屋里战战兢兢闭门不出,另一半只考虑如何把政府官员杀死。这里的政府官员全部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错误或出了问题被流放来的。”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都未免夸张,不料去哈里卡一看,一点也不夸张。当然不是说有人在自己眼前遇害,但笼罩镇子的气氛的确如其所述。在哈卡里只要停车往外跨出一步,就会感觉出空气紧绷绷的不太平。
  时机也不好。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库尔德人问题白热化,可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报纸(离开伊斯坦布尔后,Herald Tribune(注:《先驱者报》。)哪里都没卖的),不晓得情况恶化到这般地步。不过到底有些担心,在凡城向地毯店和旅游办公室的人问过哈卡里治安如何,两人都保证说没问题,“哈卡里?No problem,安全着咧,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深入问了一句:“可听说有很多问题。”“唔,以前有过一点,”对方老大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治安恢复了。伊拉克欺负库尔德人,杀害库尔德人,他们逃来土耳其。但土耳其人无微不至地保护库尔德人,天下太平。”总的说来,土耳其人不愿意向外国人谈本国的纠纷。无论什么都想以“不要紧,No problem”这一正规见解搪塞过去。这恐怕因为他们是爱国者,也可能因为极端讨厌外国人以“midnight express”(夜半特快)方式传播本国消极消息(他们的心已被深深伤害),或者出于尽可能不多嘴多舌这种政治上的考虑,抑或由于体制问题使得坏消息不四下传播亦未可知。对此我弄不明白。总之对于消极事情他们十分懒得开口。
  例如凡城(不是今天的凡城,是过去的凡城)曾是亚美尼亚人的城市,其分离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从土耳其独立出来而联合俄军占领了城市,杀了土耳其人。但俄国爆发革命、革命政府单独讲和撤军之后,返回的土耳其军队出于报复大量屠杀亚美尼亚人(据说在全地区杀了一百万至一百五十万人),又把剩下的亚美尼亚人一个不留地从这一地区强制性大量迁出,将城市整个夷为平地。化为废墟的城里如今只住着鹳的一家。可是带我们看这废墟的陆军特种部队出身的管理人兼导游只说“这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俄军的炮火夷为平地”。此话--也许实际遭遇了俄军炮火--纯属无稽之谈。反正他们是尽量不触及土耳其的这种阴暗面。
  这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把那两个凡城人的“哈卡里毫无问题”--毕竟他们信誓旦旦地强调说不要紧--作为当下的信息信以为真了。但我并非诽谤土耳其人。总的说来,土耳其人说不要紧基本都不要紧。他们不是想说谎,只不过他们的见解往往出于良好的愿望罢了。也就是说,“I hope that it is so”不觉之间成了“It has to be so”。确是这样。向他们问路,若说“啊很近也就一百米”,那么就有六百米。他们心想大概说近些对对方有好处,于是好意地缩短了距离。这仅仅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切。作为证据,在土耳其问了好几次路,一次也没人教对过。问及哈卡里治安,他们也是心想好容易来土耳其一次,但愿那里不要紧,遂那样说出口来。然而此时我稀里糊涂相信了。
  库尔德人问题极为复杂且根深蒂固。库尔德这个民族尽管从七世纪就已存在,并拥有固有的文化和语言,但几乎不曾有过自己的国家,是个悲剧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从民族自决名单中被排挤出去,现在也居住在横跨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三国的地区(叙利亚和苏联也有一小部分)。库尔德人有高度自豪感,对同化于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怀有反感,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掀起激烈的独立分离运动从而遭到镇压。他们的数量把握不准,不过总数大体为一千万至两千万,其中八百万住在土耳其。由于政府采取高压性同化政策,他们的文化活动--包括音乐和出版在内--在正式场合受到禁止。例如电影《路》的导演、已故于尔马兹·居涅是库尔德人,因而受到政府的彻底镇压,三番五次被捕入狱。在监狱中导演的《路》是很有名的事。
  事情就从这里变得更加麻烦起来:伊朗支援伊拉克国内的库尔德人分离独立运动,向他们运送武器。为什么呢?为了在两伊战争期间扰乱伊拉克后方。不料,两伊战争突然停止以后,库尔德人问题对于伊朗就纯粹成了累赘,因而中断了援助。对于库尔德人游击队来说,好比上到二楼被撤走了梯子。而从前线战斗中脱身的伊拉克军队开始投入主力部队镇压库尔德。因为即使对于伊拉克政府来说,这也是解决迄今为之头痛的库尔德人问题的绝好机会。至此同前边说过的土耳其亚美尼亚人的命运极其相似。被大国用来做交易的少数民族的悲哀。但是,伊拉克部队也很难镇压。因为库尔德人出没于深山密林,而且一看形势不妙马上逃往国境线。遂把一个个村庄包围起来,使用毒瓦斯炸弹连妇女带小孩一网打尽。杀了多少人不清楚,有人说两万有人说三万。调查团进不去,实数不得而知。
  于是库尔德人翻山越岭冲破国境线大部分逃来土耳其。伊朗因有那样的原委,最初经由土耳其接收库尔德难民,但难民数量据称已达十万,作为伊朗也不可能接收那么多。何况无论伊朗还是土耳其都担心库尔德人涌进太多会引发本国民族问题。尤其土耳其,库尔德人问题本来就已严重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但若按伊拉克政府要求强行遣返库尔德难民,势必受到国际舆论的围攻。特别是美国政府正密切注视土耳其的难民接收情况。而另一方面,作为土耳其政府又有不愿同伊拉克结怨的苦衷。这是因为,土耳其的石油供应全面依赖伊拉克。倘伊拉克中止石油供应,土耳其经济势必土崩瓦解。所以,即使伊拉克部队追赶库尔德人越境追到土耳其,也很难公开指责伊拉克部队的军事行动。
  因此之故,土耳其政府禁止库尔德难民同外国新闻记者接触。因为不想把使用毒瓦斯公诸于世从而刺激伊拉克政府。各国的利害和意图极其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但不管怎样,就在这一时期土耳其军方把陆军部队大量调至土伊边境,采取了近乎戒严的态势。这首先是为了防止库尔德人更多地涌入,其次是为了控制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的不安倾向,第三是为了断绝外国人同库尔德难民的接触。
总之我们已完全置身于--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这场骚动旋涡的正中。回头想来,实在不胜诧异:算什么No problem!算什么天下太平!

  离开凡城向哈卡里进发。虽然仍是九月,但早晨的空气已寒气袭人。其实较之寒意,更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阳光眩目耀眼,即使戴太阳镜开车也还是觉得眼睛作痛。笔直的路持续有顷。周围一无所有,惟独平原横陈开去。青草丰茂,羊群点点。融雪汇聚成的溪流和湿地也闪入眼帘。有好几只狗被挑死在路旁,有的露出内脏,有的瘪瘪的如比萨饼。都是牧羊犬。每有车开来,便以为是入侵者而飞扑上前,于是被车挑翻。可怜诚然可怜,但也确实吓人。我们在这路上也遭到几次狗的扑袭。不知它们是傻还是勇敢(大概兼而有之),毫不畏惧地蹿到以一百公里时速奔驰的车前霍地立起身来,我们也面对生死关头。对面没有车开来的时候尚可设法避开;而若前后有车,那么--尽管觉得不忍--就只能压死。如果放慢速度,狗就和车相伴而行,用身体“呯嗵呯嗵”拼命往车门上撞--简直成了斯蒂芬·金笔下的《泄愤》世界。
  狗很大,凶相毕露,气势汹汹,说半是野狗都未尝不可。骑摩托或自行车旅行的人若遭此扑袭,怕是要慌作一团。本来我想不时下车走动一下,但因怕狗扑来,在土耳其一次也没敢。几年前土耳其政府曾计划全国性扑杀野狗,但因遭到西欧动物保护团体的抗议而作罢。实际上被狗吃掉的人也似乎不少。
  不久驶入山路。草原消失,换成灰濛濛的风景。翻过海拔两千七百米的山脊后,风陡然增大。在这里已是冬天的风。据说土伊边境附近的山上,八月间冻死了很多翻山越境的妇女儿童,便是冷到如此程度。过了山,就已是哈卡里地界。道路突然变糟。倒算是柏油路面,但到处有陷坑。提醒陷坑的立牌当然有,但小小的不易瞧见。路面一多半或整个不见的地方也相当不少。桥也塌了。维修路段铺了柏油后再没处理,轮胎马上给焦油沾着黏糊糊的。看筑路现场,不由暗暗叫苦。虽然路沿河谷而筑,却不好好打地基,大致平整一下路面就直接铺柏油,以致稍一下雨路肩就塌掉,塌得到处是洞。不时有一头扎进洞里的汽车倒在路旁。Wild west(注:未开发的美国西部。)。
  路旁的城镇看一看都叫人悲从中来。进茶馆喝过一次茶,里面有三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贩毒者,想必就是这副模样)用土耳其语问我戴的西铁城潜水表多少钱。告诉后,他们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之后又问我们开的三菱帕杰罗多少钱,告诉后,又交头接耳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他们对价格怀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气氛让人觉得没准会在这里被杀了整个剥皮。问茶馆主人厕所在哪,被告知没那东西。估计在外头小般。看样子洒上小便说不定倒能使镇子变干净点。
哈卡里(2)
  在距哈卡里一步之遥的地方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行人。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身穿像是新娘盛装的雪白雪白一尘不染的飘飘长裙骑在马上,长裙有好几颗鲜艳的绿星,薄啊的面纱遮住嘴角。一个感觉上异常安静的漂亮女孩。牵马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神情严肃的男孩子。仿佛父亲的年长男子拄着拐杖在前面步行。男子头缠阿富汗样式的伊斯兰头巾,浅黑色的脸,愁眉不展地瞪视道路的前方。令人费解的场景。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女孩那身艳丽的服装与土耳其腹地尘土飞扬的荒山野岭实在太不谐调了。四周只有红褐色的石山、满是乱石的山涧,此外就是无遮无拦的青空。说不定那女孩是去赶婚礼的新娘。
  那时是我开车。差不多有十分钟没见到其他车辆了。除了岩石别无东西可看。路又单调,除了塌开的洞没别的。拐弯时看见他们,再拐弯时就不见了。场景倏然扑进我的视野,转眼之间就退往后面。其实一开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那里是否真有那场景。
  可是松村君也看到了同样场景,所以确有其事。如果有意,我们也可以停车退回好好看个究竟。但没有那样做。因我觉得--倒是说不清楚--那样做很可能使我们损坏那个场景所含有的东西。本能有那样的预感。于是我们继续朝哈卡里行驶,没有就那场景深入交谈。可那到底怎么回事呢?现在我也能真切而鲜明地在眼前推出那个场景,并且这样想道:那个女孩大概正去哪里。

  即将进入哈卡里之前受到两三道警察的检查。详细查验护照和驾驶证,记下编号。打开后车门查看行李。往哪里打电话。再次审视我们的脸。完了之后我们爬上通往台地小镇的七拐八弯的坡路。近午时分终于驶入哈卡里。一看就知是个一塌糊涂的镇,至少不能说是个让人感到温馨的地方。镇口首当其冲的是简直像在横眉怒目的庞大的陆军基地。军用车、装甲门在门内列成一排,仿佛在说随时可以出动。持枪士兵在那里站岗。
  过得这里即是哈卡里镇。进镇第一步首先注意到的是脏污。路未铺柏油,灰尘多得不行,而且只有男人。开车在镇里转了一会,触目皆是男人。估计大多是库尔德人,头上缠着阿富汗式伊斯兰头巾,腰间扎着腹布。在路上四五个人头碰头站着说话的,很可能是贩毒分子。总之气氛非常可疑。悄声悄语说上一会儿,就一齐“啪啪”按动卡西欧计算器。一个人向对方出示数字,对方又“啪啪”按计算器出示数字,如此反复良久,或抬手或摇头。警察或军人一来,赶紧藏起计算器。
  另外,警察和兵多得要命。目力所及,无不是制服。携带自动步枪、来复枪、手枪等各种枪支的警察和兵充斥街头。枪支委实五花八门,制服委实形形色色。他们两三人结伴四下巡逻,决不一人单独行走。
  路旁一伙伙坐着眼神抑郁的库尔德人、伊朗人、和伊拉克人。来到这一带,很少见到金发碧眼的欧洲脸土耳其人。光景几乎可以说是中东。他们也不是在说什么,而是直勾勾地盯视来往行人。身体纹丝不动,惟独眼珠在转。
  停车下来,人们战战兢兢地围上前,询问从哪里来、来干什么、去哪里、喜欢不喜欢土耳其、喝茶吗之类。游客模样的人想必极少来这里。但我们不愿意在此镇久留,想尽快办完事、尽早动身离开。无论街上气氛还是人们的眼神都给人危险之感。我们对一再劝我们喝茶的那个人推说还有事要办。对方或许出于好意,问题是打起交道来势必话长。松村君独自去拍摄街景,我则走进咖啡馆写日记。
  咖啡馆里,电视正转播汉城奥运会。摔跤。几个人坐在桌旁定定地注视着黑白荧屏。仅仅注视而已,不发表感想,不改变表情。我在柱子后面最不显眼的桌旁坐下,说要一杯茶。对方说没有茶。我说那就来杯果汁,又要了奶酪饼。不大工夫,茶和奶酪饼端来。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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