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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9 马伯庸(当代)
  仅仅只过了瞬间,丘陵上的一个土包突然动了,大块的雪块“唰”地飞散开来,一个黑影从中跃起,朝着端坐在田埂旁的刘协扑来。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以极快的速度袭向天子的胸膛。
  凛冽的剑光让刘协的山野记忆猝然苏醒,他左手挽住伏寿细腰,右手随手抄起铁镬,身体在田垄上极速旋转,只听“叮”的一声,旋起的铁镬刚好与剑锋相磕。刘协借着这股力道,抱紧伏寿双腿猛地一弹,两个人跳到数丈之外的一条土垄之上,刚好脱离剑锋威胁范围,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
  这时曹仁也做出了反应,他挥起钢刀,斩向刺剑之人。不料那人左踏一步,以极其微小的偏差避开曹仁的斩击,手中青锋弯过一个角度,又朝着张绣刺去。
  张绣手中没有武器,只得奋力踢起脚下一个藤条编的圆箕来阻挡。这时剑光又一次拐弯了,电光火石般刺入旁观的人群。原来刚才那袭向天子、曹仁和张绣的几刺全是虚招。可是剑速委实太快了,快到三人不及思考,只能凭借本能来应对,根本无从判断虚实。
  这一切都是在转瞬间发生,等到刘协、曹仁和张绣三人重新调整好姿势时,整个籍田已经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剑横在曹丕的脖颈上,持剑者是一名四十余岁的男子,面目平常之至,唯见双目眼角拉出两道疤痕,仿佛整个人一直在流泪。
  【3】
  和梁发生惊变的同时,在许都卫的地下牢狱里,两位老人正沉默地对视着。董承在栅栏里神色枯槁,双手都被铁链栓住;杨彪站在栅栏之外,手捧一尊陶壶。杨修则斜靠在门口,漫不经心地玩着骰子。
  杨彪神情严肃地把陶壶向前一送:“董公,请饮此杯,以全名节。”
  “哈哈哈,文先,你也这么迫不及待地盼着我走?”董承在栅栏内哈哈笑道。
  “你我之间恩怨如何,已不重要。我今日到此,只是尽同僚之谊。堂堂大汉车骑将军,不可见诛于市。”
  “我早就知道,你们与我们不是一路。只是我没想到,你们居然狠辣到了这地步。”
  听到董承这么说,杨彪略显尴尬,正要开口,董承却打断了他的话:“文先,我没有愤懑,真的没有,我是满心喜悦。当日我陷你入狱,和如今德祖陷我入狱的理由是一样的,发自公义,并无私仇。你等决绝至此,必是有了大决心、大誓愿,心毅如此,何愁曹贼不灭。我走得放心。”
  董承又道:“在走之前,我已埋下祸根一粒,德祖知道其中首尾。你们好好运用,或者能有所助益。”杨修闻言,颔首道:“董伯父尽管放心,在下已有成算。”
  董承“嗯”了一声,慢慢倒退回去,背靠石壁,对杨彪道:“只是你这杯鸩酒,我不能喝。不是怕死,而是怕没有价值的死。我不可死于暗狱,一定要被处斩于市,传首天下。到时候天下都会知道,汉室不曾屈服,尚有臣子尽节死义,殉于国事,自然会有更多志士来勤王事。我既身败,也只有用这颗人头来为汉室出最后一份力。”
  杨彪听罢这一席话,仰天长叹,信手将陶壶扔在了一旁。那壶在地上咕噜噜转了几圈,酒水从壶口流泻而出。
  “董公,你我同殿为臣多年。虽则中有龃龉,但危身奉主之心,却一般无二。而今见之,公之高节,远在我上。请受彪一拜。”
  说完杨彪深深向董承鞠了一躬,半天方起,肩膀微微抖动。他年纪太大,身体又曾受折磨,在这等阴寒之处不可待得太久,如今心情激荡,更显老态。杨修见状,连忙从地上把酒壶捡起来,要扶杨彪离开。
  这时董承忽又开口道:“文先,有句逆耳忠言,可愿听临终之人说否?”
  “请说。”
  “我布局之初,踌躇满志,以为一切尽在掌握,这份傲慢终于种下败因。你们行事,莫要蹈我覆辙呐。”
  董承说完,别有深意地看了看杨修。杨彪苦笑一声,什么也没表示,转身离开。董承见他们走了,颓然瘫坐于地,双目紧闭,两行浊泪缓缓流下。偌大的监牢里,只有他虚弱至极的呢喃声:“君儿,爹对不起你,爹这就过来陪你了……”
  杨彪、杨修父子探望完董承以后,离开了许都卫。满宠举荐了杨修负责董承的审理,所以他在许都卫内被一路放行,无人怀疑。杨彪坐的还是那一辆迎接刘平的马车,那斩下杨俊一臂的车夫手持马鞭,安静地坐在辕首。
  杨彪甫一上车,就看到座位上搁着一条纸片。他拿起来看了看,白眉“刷”地腾起,随即又飞快地落了下来。他把纸条在手里撕碎,搓成纸球,复又拍散。
  “修儿,你把王越叫来许都了?”杨彪问。
  杨修笑道:“爹,您的那位高手果然对剑击之士最为敏感,可惜他什么事只愿与爹您说。”说完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马车附近一片安静,可杨修知道,那位口音如沙砾滚动的神秘高手,应该就伏在某一处阴影中。
  “你不用找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他知道该怎么做。”杨彪淡淡道,“无论你把王越叫来许都有什么图谋,马上都停下来。让孔融那帮人去折腾就够了。”
  “父亲,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杨修有些诧异。
  杨彪面沉如水,手指用力地敲击着车栏:“难道你不知道么?他快回来了。”
  “这我早就知道了,”杨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度,“那又如何?”
  “你这孩子,又在赌……曹公在外,他不会在许都待很久,暂且隐忍几日,何必在此时强出头。”
  杨修听到自己父亲这么说,手里把骰子抛得更快,俊朗的脸孔升腾起一股不易觉察的怒气,一股受到侮辱而不甘的怒气。杨彪疲惫而忧虑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一字一句道:“修儿,你记住这句话——这句话荀彧曾说过,陈宫曾说过,前几日贾诩也对我说过——郭嘉从不犯错。”
  医者华佗所著《青囊书》有言:“人以眴时最朴”。意思是说人在受到惊吓时,他的瞬时反应最为体现出本心。
  所以在这一天的和梁籍田附近,刘协会在第一时间抱住伏寿跳开。
  所以久经沙场的曹仁会第一时间拔刀相向。
  所以谨小慎微的张绣会第一时间踢起簸箕自保。
  所以当杀手将剑横在曹丕脖子上的时候,在场的大部分大臣第一时间不是关心天子的安危,而是把惊骇的目光投向这位曹家的二公子。
  曹丕没有想到,杀手的真正目标,居然是自己。他的瞬时反应,是拔出腰间的匕首,向杀手身后狠狠刺去。这个小手段让杀手微微错愕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小孩子在利刃加身时,居然还企图做出反击。他左手轻轻一挡,曹丕手腕登时酸软,匕首掉落在地。
  “年轻人,要爱惜生命。”杀手说。
  曹丕感觉到咽喉前一道森森的寒意。他知道,这不是兵器本身的温度,而是因为浸染了太多人血而带来的杀意。他用眼角看到远处伏寿被天子搀在田垄上,有些狼狈地朝这边望过来,不由得挺直了胸膛,大声道:“我乃曹司空嫡子曹丕,不可无礼。”
  “找的就是你。”杀手微微一笑,眼角的“泪痕”随肌肉扭动起来,好似两条蛇在爬行。他右手握剑,左手按在曹丕的肩膀上,这才抬头环顾四周。
  以曹仁为首的曹营精锐已经聚拢过来了,无数双军靴粗暴地踏过皇帝亲耕的田地,雪泥飞溅。西凉骑兵本来也要凑过来,但张绣悄悄做了一个手势,于是他们都勒住缰绳,远远站开,把籍田外围的几处道路据住。
  很快那杀手和曹丕四周就被士兵们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但没人敢靠近十步之内。曹仁分开卫队,走近五步,开口问道:“你是什么人?你想要什么?”
  曹仁没有暴怒如狂,他很冷静地问了两个关键问题。从刚才那快若流星的刺击中,他看出这人是个绝对的游侠高手,而这种游侠,一般都不是寻常之道可以解决的。
  “在下王越,欲为舍弟报仇。”杀手如实回答,既不傲慢也不兴奋。
  “是哪个王越?”
  人群里传来几声惊呼。一些雒阳老臣都想起来了,当年在京都的时候,曾经有一名虎贲就叫王越,以剑法出名,号称是王氏一族中最强悍的剑手。不过他早在灵帝时就已离开京城,游侠四方去了。想不到这么多年以后,他会突然在许都出现。
  “令弟莫非就是王服?”曹仁不傻,立刻联想到了两者的联系。
  “不错。”
  “哼,王服偕同董承谋叛,以国法诛戮,有何冤可伸?”
  “我们游侠复仇,向来只问血亲,不问法度。”王越扫视一眼周围雪亮的刀丛,轻蔑地笑了笑:“我听说曹公军中有击质的传统。若有挟持之事,劫者与人质一并击杀。不知今日之事,是否还会依循旧例?”
  曹仁面色一僵,后退了一步。
  曹丕忽然昂头叫道:“今我虽死,尚有两个弟弟在。你想断绝曹氏血脉,只怕没那么容易!”王越按住曹丕微微颤抖的肩膀,把刀刃稍微挪开咽喉半寸,少年的喉结不由得蠕动了一下。
  “你这孩子,明明害怕得紧,却要逞强做势。到底想做给谁看呢?”
  曹丕表情轻微地抽搐了一下,赶紧闭上眼睛,生怕目光泄露自己的秘密。王越赞赏地把刀刃又挪回原位,在他耳边说:“怀惧而自凛,你是个学武的好苗子。可惜你学不得王氏快剑,倒要死在其下。不过你可放心,快剑之下,无垂死之徒,不会有太多痛苦。”
  “杀王服的是我!”
  有两个声音同时从队伍里传出来,两个人走出来站在曹仁身前。第一个是邓展,他天生怒相,现在看起来更加愤怒;在邓展身后站出来的,是孙礼。王越眯起眼睛,两道疤痕变得格外醒目。一个凶手,居然有两个人出来认领,这倒有趣。
  邓展抱拳道:“在下汝南邓展。董承谋叛之夜,我于宫城前与令弟对招。”
  “胜负如何?”
  “在下完败。”邓展说得一点也不羞愧,“但下令追杀令弟的人,是我。若阁下想报仇,在下愿与曹大人相商,退开围兵,与君公平一战,胜者自处,如何?”
  邓展的武功不及王服,跟王越单挑只有死路一条。他开出这么大的诱惑条件,摆明了就是要用自己的性命换回曹丕。
  孙礼连忙上前一步,距离王越只有五步:“追杀王将军的人是我!看着他死的人也是我!”
  王越眉头一挑:“你们一个是下令追杀的,一个是看着他死去的。那我倒要问问看,到底是谁杀了他?”
  两人一心要赎回曹丕,却不料王越问出这么一个问题。两人面面相觑,孙礼犹豫了一下,又凑近一步道:“王服为我追杀,身中数箭,逃至城南欲挟唐夫人为质,忙乱中为唐夫人手刃。”
  孙礼说的句句是实,可他却有些忐忑不安。那一天晚上,唐姬凌厉愤怒的眼神,如同一根刺楔入他心中。孙礼只是个普通队官,对汉室仍有威畏之心,唐姬那一句“我要记住你,一个坐视皇妃死亡而无动于衷的人”,至今仍在他耳中萦绕。
  刚才有人偷偷告诉他,只要当众说出杀死王服的真凶,便可以救到司空嫡子。孙礼不得不照做,可内心不免有种出卖女人的屈辱感。这种屈辱感他在面对董妃时已经体验过一次了。
  听到孙礼的话,王越的表情起了一丝变化:“莫非是唐瑛那个小丫头……”手中的长剑略微向外偏了偏。
  就在那一瞬间,距离他只有四步远的孙礼和五步远的邓展同时出手。在这么短的距离内,这两个出身虎豹骑的人突发杀手,只要及时把挟持者一击杀死,曹丕尚还有一线生机。
  王越却早就料中了他们的打算,他的左手倏然集指成拳,把孙礼硬撼回去,然后右手用剑刃在曹丕脖子上轻轻地一抹,随即高举过头,刚好挡住邓展的斩击。
  曹丕瞪大了眼睛,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孙礼和邓展被曹丕脖颈上飞出的血花惊呆了,动作俱是一滞。王越忽地哈哈大笑:“好,好,你来得正好!”转身朝着曹兵重重包围杀去。
  只听到“叮当”数声兵器交错,十来名士兵已然倒在地上,个个一剑封喉,他们身上披的重甲在王氏快剑面前毫无用处。只是霎时,王越的身影已闯破了重围,飘到数十步之外。
  张绣“唿哨”一声,西凉骑兵从四面八方朝着王越追去。在这种开阔地上,任凭你武功多么卓绝,也不可能与骑兵抗衡。可奇怪的是,那些马匹走到一半,纷纷一声嘶鸣,前蹄微屈,连人带马摔倒在地。王越趁这机会,刺死一名冲在最前面的骑兵,把战马夺过来,头也不回地绝尘离去。
  包括荀彧在内的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惨剧惊呆了。曹司空的次子,居然在许都郊外被人刺杀,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不少人用不怀好意的眼神望着张绣,曹家的嫡长子已经在他面前死去了,这个人也许真的有什么巫蛊在身。
  孙礼怀抱着曹丕软软的身体,惊骇无极。少年的脑袋无力地枕在他手臂上,脖子歪斜,鲜红的血染红了他的半截衣袖。孙礼仿佛又看到了那一夜的董妃,他嘴唇无声地张阖着,试图喊医者过来,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因为过于紧张而麻痹了,发不出任何声音。
  四周一片嘈杂,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邓展不敢,曹仁也不敢,他们实在不愿意去证实,曹家最宝贵的一个儿子,在他们重重保护下被杀死,刺客居然还逃跑了。这件事会引发什么严重的后果,谁都不敢去想象。
  在场唯一没有关注这个意外的,只有赵彦一个人。他眼中没有其他任何事,只有天子。
  刚才刺杀暴起的时候,他恰好站在一个绝佳的位置,看到了天子应对刺客的全过程。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董妃口中身体弱不禁风的天子,居然像一只猿猴般灵敏,还挡住了王越的一剑。
  这种身手,真的是那位病怏怏的天子吗?难道说,他在宫中一直偷偷练习着某种搏击之术,这才导致性情大变?
  无数种可能飞过赵彦的脑海,可无论哪一种他都觉得太过荒谬。
  而现在他看到的事情,比他想的更加奇特。只见刘协松开了伏寿的腰,快步离开籍田,越过荀彧与赵温,走到孙礼的身边俯下身去,忽又抬头急切地说了句话。原本站在一旁的曹仁立刻单腿跪地,以手拊胸,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恭敬。
  天子到底做了什么?赵彦愈发觉得难以索解,他缩在袖子里的手捏成了拳头。谜团是好事,有了谜团,才有破解的方向——他终于摆脱了无处着手的窘境。想到这里,赵彦又有了些兴奋。他深吸一口冰凉的野风,再度望向那一片混乱,无意中发觉除了他以外,至少还有一个人与这片混乱格格不入。
  一个身影正站在距离孙礼几十步开外的野地里,几匹西凉兵的马匹还倒在地上,不住哀鸣。他从马匹身旁捡起几块小石子,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然后试着把它们用力向王越遁逃的方向掷远,石子在半空划过一条弧线,落在地上。
  身影默默地点点头,转身踱着步子走回来,在王越刚才挟持曹丕所站立的地方又一次蹲下身子,十个指头飞快地在土地上翻弄。
  站在附近的张绣忍不住问道:“伯宁兄,你到底在找什么?”
  “公子的救命恩人。”满宠趴在地上,头也不抬地回答。
  【4】
  依循常理,曹丕的遇难对汉室来说是件快意之事,是对曹贼的一次沉重打击。可不知为何,刘协眼中看到的,不是曹操之子曹丕和王服之兄王越,而是一个小小的孩子被一名游侠一刀斩杀。
  那日杨修的话,猝然在他脑海里响起:“把慈悲贯彻到底,也是一种坚强。”此时的刘协,决定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所以他放开伏寿,几步冲到了孙礼跟前。
  孙礼已经陷入精神恍惚的状态,整个人如傀儡一般,任人摆布。刘协把他的手臂挪开,俯身去查探曹丕的身体。一旁的曹仁以为天子要对曹丕的尸身不利,不禁怒目圆睁紧捏钢刀,做势要劈向刘协的后背。
  “滚开!他还未死呢!”
  刘协猛一抬头,厉声喝道,眼神霎时如电驱雷涌。曹仁被刘协突然展现出来的龙威给震慑了,不由得手中一顿,先倒退了半步。然后才反应过来刘协说的话是“曹丕未死”。他二话不说,“咕咚”一声单腿跪地,以手拊胸,低声嗫嚅道:“陛下,请救救公子,救救公子……”
  刘协在河内游猎时,经常受伤,因此对于跌打扭磕之类的伤势,颇知止敷之道。他刚才一检查,发现曹丕尽管脖颈被利刃所伤,但切口却堪堪避开大脉,流血虽多,其实只是皮外伤,只要处置及时,伤不到性命。曹丕昏迷不醒,其实是被吓的。
  刘协松了一口气,他一面止血,一面对曹仁吩咐道:“用陶瓮多取清水来,再取几束干净布条,军中的金创药拿三份。”
  汉家天子的权威,从来没有被如此迅速地执行过。不过转瞬工夫,这些东西就已经准备好了。刘协小心翼翼地开始处理伤口。他的手法熟练,却未见得有多高明。但这时候,周围谁也不敢靠近去越俎代庖,都沉默地注视天子为曹司空的儿子处理伤口。这可真是一番难以想象的奇特景象。
  刘协此时脑子里没有别的杂念,只是希望这一条生命不要在自己面前流逝。自从那日祠堂深谈之后,他第一次变得坚决而果断,对自己的抉择毫不犹豫。
  曹仁久经沙场,这些流血其实早就见惯了,可这次被刺的是曹丕,让他一时间方寸大乱,竟忘了先去检查伤口。此刻他看到刘协全神贯注地为曹丕裹伤,眼神坚定,全不似作伪,不由得涌出一股感激之情。
  这时候,一个冷漠沉着的声音从他旁边传来:“曹将军,在下有事相告。”
  曹仁偏过头去,发现是满宠。满宠这时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衣衫上沾满了雪泥,样子有些狼狈。曹仁对这个冷冰冰的家伙没什么好感,把手臂一横:“陛下在为公子疗伤,不可惊扰。站开说话。”
  他们两个走开几步,满宠道:“公子如今安危如何?”
  曹仁道:“脖颈虽伤,总算未至要害,看来是那王越留了一手。”
  满宠轻轻地摇了摇头,平伸出手掌:“这是我刚才捡到的石子。”曹仁一看,这是一枚石子,表面呈现暗褐色,形状明显经过打磨,貌似鹅卵,大小恰可为两枚指头夹住。
  “这是?”
  “刚才王越那一剑,确实存了杀人之心。只不过被这一枚飞石击中了剑背,缓了三分力道,公子方才得幸。”
  曹仁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一个王越也就罢了,这附近居然还藏着一位高手。能够飞石打中王氏快剑,这份功力实在令人咋舌。曹仁下意识地四下环顾,可只看到一片片被大雪覆盖的田亩与山丘上稀疏的枯林,除了王越藏身的雪包以外,完全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潜伏的痕迹。
  “我在那边方向,也寻到了几枚石子。说明刚才击伤张绣西凉骑兵,掩护王越退却的,也是这位高手,”满宠还是那一副不阴不阳的表情,“也就是说,那位隐藏的高手即便不是王越同党,两人也绝非敌对。”
  听到满宠的话,曹仁冷汗直冒。不知不觉让这么多人靠近籍田,他这个负责警戒的人,绝对难辞其咎。倘若刚才那两名杀手存了心思,恐怕此时已经是血流成河。
  “许都什么时候冒出这么多高手……”他咬紧嘴唇。这次许都肯定又得全城大索。不把这个刺客找出来,谁也别想安心睡觉。
  满宠把石子收入袖中,慢慢道:“王越来历如何,在下不知。不过那掷石的高手,我倒是在董承之乱时见到过一次。那一次他也是自远处发石,转瞬即毙董承身边的数名高手,腕力之强,不在劲弩之下。”
  曹仁瞳孔陡然收缩,语气里隐然带有不善:“是谁?”
  “杨修。”
  “竟然是他!杨老狗的狗崽子!”曹仁咬牙切齿。
  “子孝,冷静点。不要随便乱下结论,教旁人看了笑话。”
  曹仁一回头,看到荀彧铁青着脸,一手按在他肩上,一手指向远处那一群幸灾乐祸的大臣。
  那群幸灾乐祸的人,此时正聚在一起,袖起冻得有些发疼的双手,低声聊着天。孔融得意扬扬地对赵温说道:“看来老天爷都在帮我们。这次的许都聚儒之议,肯定能成了。”
  赵温有些不解:“曹丕遇刺,难道他们不会中止一切外人进入许都么?”
  “你错了。你看看咱们那位陛下。”孔融指了指埋头为曹丕疗伤的刘协。“陛下当真惊才绝艳,居然当众表演了一番吴起吸脓。天子如此关心臣下,降尊纾贵为曹操的儿子施术,卖了曹氏一个天大的人情。荀令君又怎么好驳回这点小小的请求呢?”
  赵温觉得孔融说得很有道理,连连点头,然后凑到孔融耳边,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我说文举啊,那个王越,是你找来的?”
  孔融先是一愣,旋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用两只大袖拂了拂前襟。赵温暗暗挑起大拇指,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
  “哎?那个人,是议郎赵彦吧?”赵温忽然问道。循着他的手臂指向,孔融眯起眼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地方。孔融诧异地说道:“那小子,到底在干什么?”
  赵彦距离伏寿的距离,只有十步之遥。
  刘协奔向曹丕之后,伏寿就一直优雅而孤独地站在田埂上,眺望着自己的“男人”在抢救敌人之子。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遭遇刺杀时那样吓得花容失色,眼神安详而平静,只在眼角处多挂了半滴晶莹之物。谁也没听到,这位处变不惊的汉后刚刚轻启朱唇,对皇帝的背影吐出两个感情复杂的字来:“笨蛋。”
  赵彦谨慎地迈入籍田,眼神一刻都不曾离开那个窈窕的背影。这是一个让少君不开心的女人。董妃对伏后的敌意,多少影响到了赵彦对她的观感。但赵彦绝不会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他知道,如果说能有什么突破口的话,那必然是从这个女人身上。刘协是赵彦要挖掘出来的终极真相,而伏寿,则是缭绕在这个真相四周的云雾。
  若搁在平时,臣子是绝无机会单独靠近一位嫔妃的。但刺客在籍田的出现和皇帝的意外举动,让赵彦终于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启禀皇后陛下,刺客不明,此地不宜久留。臣请速还銮驾。”赵彦半跪在地,大声说道。
  伏寿听到声音,转回头来,看到一个青年官员殷切地望着自己。为了辅佐皇帝,她默默地记下了朝中几乎每一个官员的名字和性格特点,她认出这个人似乎叫赵彦,是孔融举荐来朝做议郎的,表现一直很安静,大概又是个被孔融的高调忽悠来许都的愣头青吧。
  想到这里,她心中略松,抬起右手,点向曹丕,顺手不露痕迹地拭去眼角流晶:“你没看到陛下正在忙碌么?”赵彦强忍住胸腔内怦怦乱跳的激动,向董妃的敌人恭敬道:“陛下久染沉疴,臣一直夙夜忧叹,恨不能替天子身受。如今见到陛下龙体已愈,踊踰无碍,臣实在欣喜无极。”
  伏寿警惕地看了赵彦一眼,不太明白这个人是真心想溜须奉承,还是受人指使有什么不明的企图,她抿嘴笑道:“陛下在宫中一直修习强体养生之术,效果甚佳。”
  “请皇后赐教,是何仙术,有如此神效?”赵彦大着胆子问道。什么仙术,居然能把一个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皇帝变成一个身手敏捷的高手,换了谁都会问出这句。
  伏寿的眉毛轻微地蹙了一蹙,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这人却要打破沙锅问到底。她有心不回答,又怕引起疑问。正在犹豫之间,第三个声音自左近响起:“赵议郎,陛下修习的,乃是我师自创的导引之术。习得此术,可以免三灾,去八难,身轻如燕,百病不侵。”
  赵彦一看,原来是中黄门冷寿光。他是近侍,不能参与籍田之礼,刚才一直在外围等候。看到里圈出事才匆忙赶了过来。
  “请教导引之术的名字是?”面对一个宦官,赵彦的声音变得大了一些。
  “此术师法自然,取自虎、熊、鹿、猿、鹤五种禽兽之态,故名‘五禽戏’。”冷寿光回答。
  伏寿看着冷寿光一脸认真的表情,居然判断不出他是顺着自己的谎话继续编下去的,还是真的有这么一门神奇的导引术。
  第八章 其名曰蜚
  【1】
  王越疾驰了数十里路,来到许都附近一片荒凉的山沟之中。他猛地拉紧缰绳,朗声到:“徐福,你出来罢。”他的嗓门极大,在周围连绵起伏的山谷中传来阵阵回音,一直持续了许久才逐渐消失。数只树顶寒鸦被惊起,拍动着黑色翅膀在天空“呱呱”叫着,更显出谷中寂寥。可是那位神秘高手却没有任何回音,似乎并没有在这附近。
  王越等了片刻,面露不悦,复又仰头大叫:“你用飞石破我剑法,如今又不肯出来相见,是个什么道理?”
  四周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王越一拍腰间长剑,面上两道疤痕猛然屈起:“好!你再不出来,我便杀回许都,把曹家与当今天子一并杀了,与我兄弟祭坟!”
  话音刚落,一阵破风之声传来,王越听风辨位,手腕一抖,剑鞘挥起,一声脆响,恰好把飞石打得远远,撞折了一棵小树。
  “若王兄返回许都,我便只好拼死一阻。”那沙砾磨动般的声音凭空传来。
  王越冷笑道:“你当年在阳翟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如今口气倒是大了许多嘛。”那被唤做“徐福”之人藏身不知何处,只听到声音道:“往事已矣,我如今不过是杨太尉麾下区区死士,奉命阻拦而已。”
  “我杀曹丕,有何不好?我得仇人,你等得利。”
  徐福道:“王兄游侠之气,溢于言表,却非是国家之福。”王越不屑地用指甲弹了弹剑刃:“你可以试着阻止我。”
  “你我动手,必有一伤,横使曹贼得利。你有大仇未报,何妨留到官渡?”
  王越眯起眼睛,牵动疤痕:“这是杨太尉的意思?”
  “是。”
  王越把剑插回鞘中,扬声道:“好”!他一夹马肚子,马匹前蹄踢踏,原地转了几个圈子。他忽然又说道:“只是我在许都,尚还有一个仇人要杀。”
  “是谁?”
  “那个忘恩负义的唐姬。”王越冷笑道。
  四周沉默半晌,徐福方才回道:“我可安排你们相见,如何解决,你等自便。”
  这差不多就等于是判处唐姬死刑了。在一个高明刺客和一个废妃之间,谁都知道孰轻孰重。王越满意地点点头:“我等你消息。”然后驱马离开。
  眼看着王越离去,徐福从藏身之地慢慢现出身形。他的年纪其实并不大,可坑坑洼洼、沟壑纵横的脸上透着沧桑,几抹白垩土涂在额头与脸颊,把他装扮得好似西南夷的巫士,只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天子籍田的仪式被王越的刺杀意外搅局,只得草草收场。不过这倒也不算什么轰动的大事,汉室这些年来,哪一次活动不是草草收场,天下早已习惯——反倒是曹司空的儿子险些遇刺这事,更能引起人们的窃窃私语与揣测联想。
  天子回銮许都之后,奄奄一息的曹丕被直接送回了司空府,悲痛欲绝的卞夫人几次哭倒在地。数名最好的医者被召入府中,进行进一步的护理诊治。
  与此同时,曹仁下达了封城令,数千名士兵进驻许都,全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彻夜都有重兵披甲巡逻,呼号声此起彼伏,昼夜不停,气氛比孙策要袭许时还紧张。
  等到他布置完了这一切,第一个命令就是召见杨修。召见地点是在许都的尚书台内,同席作陪的还有荀彧和满宠。
  “杨公子,听说你的身边有一位高手,擅长用飞石?”曹仁慢慢搓动着手指,发问道。他的佩刀就横放在案上,如果杨修有什么问题,他会直接劈了他,才不管荀彧会怎么说。
  面对质问,杨修笑了:“我身边?对不起,我可没办法指挥那家伙,他只听我爹的话。”
  “他是谁?”荀彧抢先问道,他不希望曹仁的粗暴态度毁了曹氏与杨家好不容易即将改善的关系。
  杨修满不在乎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那个人叫徐福,和荀令君您还是大同乡哩,阳翟人。他原来是个游侠,大概是灵帝中平年间吧,徐福替人报仇,杀了当地的一家大户,惹得朝廷前来围剿,结果被打入大牢备受折磨,几乎死掉。我爹出手把他给救了出来,从此徐福隐姓埋名,甘为我爹做鹰犬。”
  荀彧、曹仁和满宠三个人彼此对视一眼,他们倒没料到杨修说得这么干脆,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游侠为友人复仇这事,虽不为朝廷提倡,但在民间颇为盛行,徐福所作所为,亦是寻常事,各郡各乡都时有发生。
  满宠道:“董承之乱时,杀死我许都卫五名干员,又飞石击毙董承身边几位高手的,也是他喽?”
  “不错。我爹知道我要游走董曹之间,太过危险,特意让他来保护我,所有可能对我产生的威胁,都会被他一一抹除。可惜局势一平定,他就给收回去了。”杨修试图在满宠脸上找出什么表情,可惜却失败了。满宠扁平的双眼焦点落在了杨修身后的黑暗中,似乎要从中挖出“徐福”来。
  曹仁皱着眉头问道:“今天在和梁籍田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听说了。”杨修神态自若地回答。
  曹仁看了一眼满宠:“我们在王越身边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枚飞石,应该就是那位徐福所发。”
  “能够救下曹公子,总算是件好事。”
  “可是!”曹仁陡然提高音量,表情也冷峻起来,“我们在追击王越的西凉骑兵附近也发现了数枚石子。你说,为何徐福要阻止我们的人去追击王越呢?你们是不是沆瀣一气,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嗯?!”
  “如果我们有阴谋,徐福又何必阻止刺杀曹公子呢?”杨修一点也不惊慌,好整以暇的。
  “哼,谁知道。我只看到徐福把王越放跑了。”
  杨修忽然问道:“曹将军,如果你抓住刺杀曹公子的凶手,你是希望亲手杀死他呢?还是希望假手于他人?”
  “当然是亲手!我会一刀一刀地削去他的血肉,让他死很久。”曹仁盯着杨修细嫩的脖颈,右手开始去摸那刀鞘。
  “说得好。其实徐福的心情,和您是一样的。”
  “什么?”曹仁一愣。
  “我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呢。徐福在阳翟遭遇的那一场大难,有一个关键人物我没提到。要知道,徐福师从名家,技击水平高超,官府多次派人围剿,都不成功,最后不得不请求京城支援。而京城派下去的捕吏,正是虎贲王越。”
  尚书台里一片安静,三个人都等着听杨修往下说。
  “王越到了阳翟,与徐福较量了一场。结果徐福被王氏快剑一剑洞穿膝盖,束手就擒。从此两个人结下了血海深仇,互相拼斗过数次。徐福视杀死王越为其毕生的目标,当初投靠我爹麾下,也是约定一旦知道王越消息,便必先报此仇为要。所以曹将军,你想想,当徐福一看到王越出现,又怎么愿意假手他人来取他性命呢?”
  曹仁“哼”了一声:“那这徐福如今身在何处?”
  “自从听到王越的消息之后,至今未归。如今徐福不在城中,估计已经去追杀王越了。我看您不必在许都封城,他们肯定已经离城几十里了。不出几日,必有消息传回。”
  听了杨修这一番解说,荀彧和曹仁的脸色都缓和了下来。杨修的解释合乎情理,丝丝入扣。他若是要反,早跟着董承反了,不会等到现在突兀地来这么一出。满宠却忽然把身子前探:“杨公子,你的话没有矛盾,可要如何证实你所言为真呢?”
  杨修不甘示弱地与满宠对视,目光灼灼:“三日之内,自然会有分晓——对了,那时候,祭酒大人也回来了吧?还有什么好担心?”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卫兵急切道:“夫人,里面正在议事……”然后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议事?我儿子的命都快没了,他们还有什么好议的?”
  “卞夫人?”
  尚书台内的几人都分辨出了女人的声音。卞夫人一向很识大体,甘居家府,从不僭越政事。她这时突然来闯尚书台,只怕是曹丕遇刺的消息,触动了这位母亲最敏感的逆鳞。
  曹仁刚一起身,就听木门被“砰”地推开,卞夫人怒气冲冲地迈步进来,粗服披发,和她平日里严妆雍容的风范全然不同。
  “嫂嫂,你这是……”曹仁赶紧迎上去,语气有些畏惧,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卞夫人扫视屋中之人,厉声道:“子孝,我儿今日几乎死去,我过来讨个明白。”她双眼肿胀如桃,显然已是哭了数场。
  荀彧道:“夫人不必惊慌。刺客之事已有成议,子孝会全力缉捕。”卞夫人瞪大了眼睛:“荀令君,曹公仇敌甚多,难免波及家眷。丕儿纵然身死,也是为国家而死,妾身对此不敢有怨恨。只是外患易躲,内贼难防,妾身所不解的,是在许都周密之地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在场的人心中都是一凛,她这么说,显然是意有所指,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杨修。
  “具体情形我已听邓展说了。那刺客如何知道天子籍田的具体方位和时间?如何事先避过搜查,厕身雪丘之中?更奇怪的是,他为何知道丕儿在队伍中?我明明在前一日方才应允他去。”
  这几个问题个个都很犀利,满宠一边听着,一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很欣赏卞夫人的眼光。反观杨修的神情却逐渐严肃起来,没了刚才的嬉皮笑脸。
  “这些问题妾身想了又想,实在想不明白,只得过来问问诸位大人!”卞夫人的眼神愈加凌厉,险些丧子的伤痛令这位母亲的羽毛全都警惕地竖了起来。
  曹仁正欲解释,卞夫人却摆了摆手,尖削的指甲如剑般指向了屋中一人的胸膛。
  “其实妾身只有一个问题要问:许都卫号称无所不知,许都连个苍蝇飞过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何以却独独漏过王越这等杀手?丕儿遇刺,四周皆惊,连子孝这等久经沙场之人都乱了方寸,那个叫孙礼的军官甚至骇到嗓音失声,至今未复,何独你满伯宁毫无惊诧,反而能迅速找出旁人投出的石子?满伯宁,你是否有个解释给我?”
  满宠面对卞夫人意外投来的诛心的矛头,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他连忙跪倒在地:“未能明察奸凶,致使主公被难。此皆宠之误。”
  卞夫人对他的恭顺态度却丝毫不领情,冷笑道:“前几日丕儿骂你,我还好心为你回护。现在回想起来,从放任张绣围司空府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处处针对我们娘儿几个。这一点儿丕儿倒比我们几个大人看得透!”
  荀彧大惊,这个指控太严重了,他知道满宠绝非那样的人,连忙起身相劝。卞夫人却不依不饶,目光如刀,直戳向满宠的心窝:“妾身知道这些全是空口无凭,治不了满伯宁的罪过。但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满宠这时候反而从容起来:“臣自入仕以来,一片赤心,不曾有半点迁延。”
  “不错,你的忠心确实不曾有半点迁延,”卞夫人怨毒地瞪着他,嘴角牵动,“是从来没对丁夫人迁延过吧,你们到底是同籍的乡亲,对么?”
  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尚书台里登时满布冰霜,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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