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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30 马伯庸(当代)
  任红昌明白他的用意。她需要保护甄宓、吕姬两个人,多了把武器,等于多了一层保障。刘平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向身后的两个女人。
  “这位就是吕姬?”刘平随口问道,吕姬张口“啊”了一声。从她英姿勃勃的五官之间,依稀可见她父亲当年的风采。刘平道:“张将军如今正在曹营,他等你很久了。”吕姬听到这个名字,身子忽然一软,泪水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甄宓抢出来挡在吕姬身前,气愤道:“如今大难未脱,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万一大家逃不掉,你打算让吕姐姐死不瞑目吗?”
  刘平只是好心安慰一下她,却被迎头如此斥责,有点发懵。甄宓围着刘平转了几圈,瞪大了眼睛端详了一番,忽然问道:“你连张将军和吕姐姐的事都知道,魏文是你的书童,而刚才任姐姐居然不敢受你一拜——看来你的身份不简单啊。这次邺城大乱,就是因为你的缘故吧?你到底是谁?”
  刘平迟疑道:“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甄宓后退几步,蹙眉道:“我现在可是舍弃了家族和声誉跟着你们走啊,你却连真实身份都不告诉我——哼,如果你不说,我就不走了!”说完她一跺脚,别过身去。
  任红昌眉毛一立,要作势拔剑。刘平却轻轻抬手,示意她把剑放回去,对甄宓缓声道:“我的身份,牵涉甚广,如今确实不是时候。等我们逃出生天,再讲与姑娘你听不迟。”他眼神忽然变得温和,正色道,“我刘平绝非负恩之人,绝不舍弃一个同伴。姑娘你尽可放心。”
  甄宓一下被他说中了心事。她是个聪明姑娘,对人性看得很透,一直担心这伙来历不明的家伙利用完自己就舍弃。她之前的各种要求与刁难,无非是为自己求得一份安全感罢了。如今听了刘平这么一说,甄宓觉得心安了不少。这个人说的话没什么出奇,但似乎有种让人信服的魅力。
  “魏文说他会给我介绍许都的大人物,不会说的就是你吧?”甄宓好奇地反问道。刘平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不置可否。
  任红昌忽然喜道:“他们来了!”众人都朝城内望去,看到远处有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过来。甄宓扫了一眼,就愣住了,语气满是惊叹:“原来……他也是你们这边的。”
  远处走来的,正是司马懿和曹丕。曹丕把司马懿的右臂吊在自己肩上,咬紧牙关用全身力气托住,司马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每走一步表情都抽搐一下。两个人的衣袍都带着血迹和烟熏痕迹,看上去狼狈不堪。看来这一路上也遭遇了几次危险。刘平疾步跑了出去,和曹丕一左一右,把司马懿架入城门楼。
  “仲达……你不要紧吧?”刘平急切地要检查他的伤势。司马懿把他的手推开,龇牙咧嘴道:“暂时还死不了,人都到齐了?先出城再说吧。”
  “魏文!”
  甄宓兴奋地跑过来,想要抱住他。曹丕一动不动,任凭她环住自己满是血腥和汗水的身体,面无喜色。今天这一切乱象,归根到底都是因为曹丕自己,尽管他毫不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但那种背叛的沉重感,让他的梦魇变得更严重。
  甄宓看出曹丕的情绪不对,问他怎么了。曹丕轻轻捏了下她的小手,什么都没说,只是勉强挤出一点点笑意。不知为何,甄宓突然觉得这个满脸疲惫的男孩子很有魅力,就连身上的味道都变得有趣起来。她把下巴垫在他的肩上,慢慢磨动,无意中瞥到他脖颈上那两排淡淡的牙印,心中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刘平把城门丞叫出来开门。城门丞一看他要带的人居然有五个,而且其中一个似乎还受了伤,有些起疑。刘平解释说这是在穿城时被暴民所伤。城门丞把他们带到城门旁的一处小门,打开一条缝隙。
  先是甄宓,然后是曹丕和任红昌搀着司马懿,然后是吕姬鱼贯而出,刘平留在了最后。
  当吕姬迈步走出城门之后,刘平却没有挪动脚步,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对城门丞说:“请关门吧。”城门丞一愣:“您不去吗?”刘平面上浮现出一丝坚毅:“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是必须要去做的——哦,对了,慢点关,我要跟他们交代几句话。”城门丞一听,连忙说:“你们慢慢谈。”然后站开远远,生怕听到不该听的东西。
  那五个人已经发现了异状,都纷纷回头,看到刘平站在门内没走出来,无不大惊。刘平隔着城门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少安毋躁,然后嘱咐道:“你们出去以后,一切都听司马公子的安排。”
  所有人都愣在那里,司马懿挣开曹丕的搀扶,不顾自己的伤口迸裂,激动地吼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去救那些非冀州的学子们,”刘平平静地回答,把手搭上了城门,“审配很快就会掌握城内局势,如果他们那时候还没冲出去,全都会死在这里。我手里的文书,是唯一开城的钥匙,只有我能救他们。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他们在计划里注定只是弃子!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司马懿此时的眼神像是一头怒狼。
  刘平做了个歉意的手势:“如果我一开始就说出来,恐怕仲达你就不会允许了。所以抱歉,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你是觉得这些士子还有什么价值,所以有什么算计吗?”司马懿问。
  “不,我只是单纯不想看着他们因为我去送死。”刘平诚恳地说。
  司马懿磨动牙齿,一拳砸在门上:“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才不管你的死活呐!”
  “我是什么样的人,仲达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司马懿一下子被噎住了,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刘平开心地笑了起来,他终于有一次机会让仲达哑口无言。旁边的四个人听到这样的对话,心中都浮现出一个疑虑:这两个人应该已经认识很久了吧?
  “对不起……你现在一定想骂我伪善吧?”刘平低声道。
  “如果是伪善就好了,我怕你是真善!”
  伪善代表了有利益的算计,而真善却是不计代价的仁慈。司马懿鼻子里发出沉重的呼吸声,肩膀直颤。这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惊慌。他对刘平太了解了,知道这个宅心仁厚的混蛋又犯了迂腐病,而且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决心已下,这次无人能够阻止。
  刘平慢慢抬起头,隔着城门的缝隙看向天空:“仲达,道之所以为道,正是因为它万世不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如果我今日舍弃他们而去,那么我之前的坚持、之后的努力将变得毫无意义。那样的结果,不是我想要的——还记得那只母鹿吗?”
  “滚吧,我对你的死活已经没兴趣了,你也不要来管我们。”司马懿喘着粗气,手腕虚空一扬,像是捡起一块并不存在的石头砸向刘平的额头。
  刘平嘴角翘了翘,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担心什么了。他欣慰地握拳一拜,然后消失在城门里侧。很快城门“咣当”一声,关了个严严实实,把他们五个人彻底与邺城新城隔绝开来。司马懿转过身去,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我们走。”
  曹丕忍不住悄声问道:“陛下……说的什么道?”
  司马懿学着刘平的样子望向蓝天,歪着脖子,露出一个颇为奇妙的神情:“道可道,非常道。”
  卢毓和柳毅此时面如死灰,一筹莫展。
  邺城卫前射向司马懿的那一箭,让他们意识到再没了退路,只有拼命一途。好在他们事先听从了刘平的劝告,人聚得比较齐,身边带的仆役又不乏好手。这几百人的队伍在毫无准备的城里横冲直撞,一时间倒也所向披靡。
  一路上,不断有小股的袁军城防部队对他们展开袭击,都很快被击溃。卢毓很快注意到,袁军的动向非常奇怪,不光会攻击他们,而且有时候两支袁军还会绞杀到一起。再加上沿途的平民也开始烧杀抢掠,让卢毓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场混乱似乎不是这几百个临时起意的人能掀动起来的,在幕后另有操控者。柳毅倒是没想那么多,邺城越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卢、柳二人先带着他们冲到了最近的南城门,结果城门紧闭。他们不敢耽搁,又转向了东城,结果还是吃了一个闭门羹。看着城墙上拉着弓、捧着弩的一排军士,卢毓知道硬闯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只得悻悻退去。
  可他们毕竟不是职业军队,凝聚力和纪律性都很差。在之前的遭遇战里,不断出现的伤亡已经使士子们士气大降。当连闯两道城门都失败以后,绝望的情绪在队伍中弥漫。很多人开始后悔参与闹事,甚至有人悄悄脱离了队伍,向袁军投降。
  卢毓和柳毅试图鼓动大家继续行动,但终于有人公开质疑他们的决定,在队伍里鼓噪起来。就在这群人即将分崩离析之际,一匹马飞驰而至,马上的骑士一边靠近一边高呼:“卢兄、柳兄。”
  “是刘和!”
  卢毓和柳毅闻声大喜,一起迎了上去。听到这个名字,一时间就连队伍里那些质疑者的喧闹声都小了几分。审配的阴谋,是“刘和”这位弘农狂士抽丝剥茧点破的,他在这些士子心目已隐然形成了权威。事实上,当他们与邺城彻底翻脸以后,所有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期盼,盼着刘和站出来,成为他们的中流砥柱。
  刘平翻身下马,一脸急惶:“你们都没事吧?”卢毓苦笑道:“刘兄你去哪里了?我们都以为你被审配……”说完做了个喀嚓的手势。
  刘平自然不能说实话,但也不想太骗他们,只是摇摇头道:“也是一言难尽,咱们先脱离危险再说吧。”卢毓点头称是,然后把连闯两门的事说了一下,叹息道:“以现在的士气,如果再闯不出去,恐怕就直接散伙了。”柳毅也低声恨恨道:“那些笨蛋,稍微遇到了挫折,就打退堂鼓。”
  刘平略做思忖,比了个手势道:“走北门!”
  卢、柳二人一怔:“莫非刘兄你在北门有办法?”刘平眼神闪过一丝坚毅:“有没有办法,都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不去闯一闯,就只能坐以待毙。”
  他走到那一群神情沮丧的人面前,一一审视。刘平望向队伍,士子人数比最初少了很多,几乎人人带伤,仆役的境况还要更凄惨一些,一副败军模样。其中一名士子半跪在地上,正在低头哭泣。刘平分开人群,把士子扶起来,问他怎么了。士子说跟随他来的仆役全都被杀死了,他的一条腿也被砍伤了。刘平把他扶上自己的坐骑,环顾四周,突然严厉地喊道:
  “你们别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你们是望族之后、名士之种,你们的家族传承了几百年,从来都是汉室的骄傲。如今区区这么一点困难,就让你们低头了?家族的荣光、儒者的责任,都不顾了么?你们难道忘记了先贤的教诲——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春雷滚过每一个人的头顶。无论是质疑者还是沮丧者,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原本沮丧的眼神开始有了光彩。他们都还年轻,碰到困境,除了惶惑,心中总还有那么一点不甘。而这一点不甘的火星,正在被刘平煽成一场燃烧魂魄的大火。
  刘平高举右臂,大声道:“我已经决定从北门再闯一次看看,即使半路战死,也好过怯懦地坐以待毙。今天我们也许会死,但身为士,却该有自己的气节与道,不可以卑怯地倒在地上,被人家戳着脊梁骨说:看,这是懦夫。诸位何不与我冒险一次,像当年李膺、郭泰一样青史留名。等死,死国可乎?”
  李膺、郭泰都是党锢之祸的士人首领,而结尾则是《史记》里记载陈胜起义时用的句子,这些士子都读过书,对这些典故很熟。刘平此时喊出来,大家一下子觉得热血涌上头来,都纷纷学着刘平的样子举起手,重复着那一句话:“等死,死国可乎。”
  “愿意有尊严地活着或死去的人,跟上我。”刘平转过身去,大踏步地朝前走。他步子迈得十分豪迈,连头也不回,仿佛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要前进。
  开始是一个人,然后两个人、五个人,刚才还惶惑不安的士子们全都站了起来,彼此对视一眼,默默地跟在刘平身后,整支队伍再度泛起奇妙的活力。卢毓和柳毅暗自感慨,刘平口才发挥得酣畅淋漓,居然轻而易举地将这一盘行将崩裂的散沙凝在一起。这种天生的领袖魅力,可是他们不具备的。
  刘平向前走着,心情激荡不已,浑身麻酥酥的,心中有一种异样的兴奋。
  这是刘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行动,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所有的事情都只能靠自己。刘平此时没有惶恐,反而有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终于做了一次完全属于自己的选择,终于可以由自己掌控一切,酣畅淋漓地贯彻自己的“道”。
  刘平的脚步,从来没迈得如此坚定。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他心中已经没有疑问了。
  北城的城门丞在觉察到城内乱象以后,当即果断地关闭了城门。他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对危险有种天然的直觉,让手下人做好迎敌准备。
  “可我们怎么知道谁是敌人?”副手焦虑地问道。如今城内到处都在厮杀,谁也搞不清楚到底谁是我方,谁是敌人,甚至连他们为什么暴乱都不知道。
  城门丞弹了弹手指:“很简单,谁胆敢来冲击城门,就是敌人,其他的不要管,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
  这时候一名卫兵来报,说有一个人手持一卷文书来到城下要求开城。城门丞一听,不由得眯起眼睛,决定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年轻人没穿着官吏的袍子,也没腰牌。他一见到城门丞,就把文书递给他,说奉主公的密令,要他立刻开城。
  “没有审治中的副署,谁也不许通行。”城门丞面无表情地回绝。
  年轻人面色阴沉地威胁道:“你是说审治中比主公的话还管用?”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主公远在官渡,自然以审治中之命为最先。”这个城门丞不像他的同僚那般懦弱,根本就不吃这一套。
  年轻人很气愤,把文书抖开道:“你先看看里面说什么,再摆架子不迟!”说完他让城门丞扯住一头,慢慢把文书展开。当文书快展到尽头的时候,城门丞看到了落款处的大印。他想凑近看得仔细点,却发现在大印旁居然多了一把匕首。
  城门丞一惊,随手扔开文书,身形急退。年轻人一把抓起匕首,朝他刺去。只见寒芒一闪,刀刃已经切入了城门丞裸露的咽喉。
  这一招图穷匕现让城门前一片混乱。城门丞身后的几名护卫怒吼着冲上来,年轻人挥舞着匕首拼命抵抗。他的武艺并不算太强,在数名训练有素的士兵进攻下,显得有些勉强,很快就被砍出数道血痕。但他一直咬着牙拼死不退,似乎在等待什么。没过多久,从城门里侧的数条巷道里一下子冲出一百多人,朝着城门口杀来。为首的柳毅手提长剑,大声喊道:“刘兄,我们来助你!”
  城门丞的副手看到这一幕,想起自己的主官刚说过,只要冲击城楼的一定是敌人。他立刻传令下去,让守城士兵出去助阵,务必把他们截杀在城门楼前。这一百多人都没披着甲胄,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兵器,驻守城门的士兵足以应付。
  两支队伍在狭窄的城门楼前发生了激烈的碰撞。前者胜在人多势众,后者却是装备精良,往往这边倒下两三个人,那边才会倒下一个。不过前者显然事先有所准备,士兵每倒下一个,立刻会有人俯身去把甲胄和兵刃捡起来,再行反击。于是整个战局变得异常混乱,双方混杂成一团,喊杀四起。
  就在战局陷入僵持之时,从另外一个方向冲来一支军队。副手立刻紧张起来,命令城墙上的弩兵与弓兵做好准备。不过他很快又下令不要擅自开射,因为来的是一队穿着袁军兵服的士兵。这队士兵为首的主官在快接近城楼的时候,大声下了号令,然后迅速展开队形,朝着进攻城门楼的暴徒背后掩杀过去。
  副手长舒了一口气,赶紧让城头的人把弓弩放下来,避免误伤友军。不料弓弩手刚撤掉,情况就发生了突变。那些袁军士兵攻入城门楼以后,根本没碰暴徒,反而对一直浴血奋战的守军大下杀手。那些守军本来以为他们是援军,纷纷放松了警惕,此时猝然遇袭,心神大震,一下子就兵败如山倒。
  等到副手反应过来,招呼弓弩手重新施射的时候,这两支队伍已经合流冲进城门楼,而且毫不迟疑地打开城门,向城外冲去。城头上的士兵拼命放箭,可他们的人数太少,城下又没有步兵阻击,虽然不断有人中箭倒地,但有更多的人轻而易举地跑到了射程之外。那些士兵甚至看到,最初那个刺杀城门丞的年轻人,居然还折返回来,扶起一个中箭者继续前进,为此自己险些也中箭。
  当北城门重新归于平静之后,副手走在尸横遍野的城门楼过道,面色严峻。这支身份不明的队伍在城内、城门楼和城外留下了约摸几十具尸体,刺鼻的血腥弥漫在整个城楼里——但大部分人都顺利脱离了射程,消失在邺城旧城里。
  副手不敢开城追击,万一城里再涌现出另外一支莫名其妙的敌人,那就更麻烦了。于是他只是简单命令收拾残局,把大门彻底锁死,然后才敢下来检视尸身。
  这些敌人实在太狡猾了,先是派了一个人呈献文书,伺机刺杀了城门丞,然后又让一半人发起正面冲击,给守军造成阴谋已经全部发动的错觉;当第三波敌人接近时,守军的心中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前面两次来的是敌人,那么第三次怎么也该是友军了吧?结果……敌人居然是一分为三,彻底耍了他们一把。邺城敌我难辨的混乱局势,给了他们最好的掩护,否则自己肯定不会做出这样的误判。
  副手摇摇头,停止了检讨。他蹲下身子,端详着城门丞的尸体,脑子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不知道那些人跑出去以后,会去哪里。”
  他不知道,在距离他只有数里的邺城旧城一处废墟里,那个年轻人用行动回答了他的疑问。一只手臂,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指向南方。
  “邺城这么乱下去,田老师不知会怎么样。”曹丕念叨着,同时用力把司马懿的胳膊拽了一下,让他走得更舒服些。司马懿嘴角抽搐一下,忍着疼痛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只要看看这次大乱中,有多少田丰的党羽被惊动,就知道他的下场一定堪忧。”
  “如此说来,他岂不是因为我们的计划而倒霉?”曹丕暗自叹了口气,为那位无辜的老人哀悼。司马懿斜了他一眼,鼻子里冷哼道:“你也开始像那个人一样了?净有些无谓的同情心。”
  曹丕登时不敢说话。他本来是刻意想岔开话题,免得司马懿老琢磨刘平的事。但看来司马懿腹诽非常之大,三两句就会拐回来痛骂刘平。他无奈地回过头去,正看到甄宓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脸的欢欣。
  “哼,你倒是开心……”
  曹丕心想:“甄宓一直挖空心思要脱离邺城,这次终于得偿所愿,自然是开心得不得了。不知为何,看到甄宓的笑脸,自己忧郁的心情也随之开朗了。”
  此时他们一行五人已经深入邺城旧城,算是初步逃离生天。任红昌在这里经营出不小的势力,只要跟他们接上头,就算是彻底安全了。任红昌本来还想在这里等一下刘平,却被司马懿断然否决。司马懿说既然那家伙做了选择,那么就要自己承受后果,没必要把其他人拖下水。
  他们迈过一条小河沟,全都停住了脚步。眼前的大道当中站着一个人。这人披挂甲胄,手持钢戟,有如一头盛怒的猛虎盯着他们。他只有一个人,那雄浑的气势却好似有十万人站在那里一样。
  “甄校尉?”
  “二哥?”
  两个不同的惊呼从任红昌和甄宓口中飞出。甄俨把长戟向前一挺,充满怨毒地说道:“总算等到了。”他浑身都升腾起滔天的杀气,恨不得撕开眼前这几个人的胸肌把里面的心脏剜出来捏个粉碎。
  甄俨在发现任红昌偷走了自己的腰牌以后,就意识到这件事一定跟甄宓有关,于是连忙进袁府查看。在寝室里看到那几具尸体以后,甄俨知道这次事情闹大了。
  甄俨从不低估自己妹妹的智慧,他判断邺城卫那边只是调虎离山,甄宓一定会趁乱逃出城去。于是他心一横,抓起一杆长戟,单枪匹马去追赶甄宓。他对邺城附近地形十分熟悉,大概能推测出这些人逃离的路线,果然,终于在这邺城旧城的废墟前截住了他们。
  “二哥,我……”甄宓怯怯的声音还没说完,甄俨恼怒地一挥长戟,凛然喝道:“闭嘴!你还嫌给甄家带来的灾祸不多么?!”他对这个原本很宠溺的妹妹,如今却是愤怒无加。
  惹出这么大的乱子,袁熙再怎么宠爱甄宓,也不可能为她遮掩——别说她,就连甄俨自己,包括整个甄家都要被陪葬。甄俨现在只想把所有人都杀死,然后提着妹妹的头去请求宽宥。
  这时任红昌上前一步道:“甄校尉,请你听我说一句话。”甄俨先是窒了一窒,二话没说,挺戟就刺。甄俨现在一腔愤怒,都放在“貂蝉”身上。若不是这个淫妇勾引,自己怎么会铸成如此大错?
  甄俨这一戟速度极快,直取任红昌的胸膛。任红昌不及反应,吕姬在一旁眼明手快,把她迅速拉开,堪堪避过这一戟。可是吕姬忘了,这是戟,不是矛,戟旁还有小枝。甄俨一刺落空,手腕一晃,长戟化刺为扫,刷的一声把吕姬的腰部勾开了半边。
  吕姬一声也未吭,扑倒在地,腰间登时鲜血狂涌。任红昌一见吕姬倒地,整个人呆在了原地。反倒是甄宓尖叫一声,拼命抓住了曹丕的胳膊,把脸别过去不敢看。
  司马懿看了曹丕一眼,嘴里喃喃道:“该死,果然是这样。”
  在他原来的计划里,甄俨这个人是先要用计死死限制住,然后其他行动才可从容展开。可曹丕的擅自行动,使得司马懿不得不制定了一个粗糙的急就之计。这个计划最大的缺陷,是无法限制甄俨的行动,使得他成为一枚无法预测走向的棋子。出城之时,司马懿还暗自松了口气,以为甄俨会赶到邺城卫那里去约束部属,可结果他还是成为最危险的变数。
  曹丕注意到了司马懿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时懊悔、惭愧以及不耐烦的恼怒涌上心头,让盘踞在心口的梦魇迅速壮大,凝聚成一团狂暴的戾气涌出身体。他猛地甩开甄宓的手,瞪着眼睛大声道:“你们一直都在怪我是吧?好,好,是我不好!我在这里战死,总可以赎罪了吧?!”
  梦魇让他头疼欲裂,也让他内心的戾气与日俱增。曹丕负气抄起一把城里捡来的环首刀,黑着脸向甄俨斩去。
  甄俨早就注意到了甄宓与曹丕的暧昧。他对整个邺城的局势不是很了解,也不知道曹丕等人的来历,一门心思认为,就是这个混蛋勾引了自己妹妹,才导致这么多事发生。现在看到曹丕拿刀冲了过来,他毫不客气,抓起长戟也刺过来。
  甫一交手,甄俨心中一惊。这个十几岁的孩子力道虽然不够,但出手速度相当快,而且变招之间有一股戾气扑面而来,自己的愤怒甚至在他面前都逊色了几分。甄俨稍微冷静了一些,调整姿态,与曹丕保持着一定距离。他的戟比环首刀长,只要不让曹丕近身,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曹丕却不管这些。王氏剑法从来不教什么叫做审时度势,只教什么叫一往无前。他凭着一口梦魇化成的戾气,把王氏剑法中的精义发挥得淋漓尽致,暴风暴雨般地劈斩过去,迫使甄俨不得不采取守势,以避锋芒。
  甄宓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未来夫君和二哥斗得你死我活,一脸不知所措。平时的那些鬼主意,这时候一个都想不出来。她拼命抑制住慌乱,侧眼朝旁边看去,看到吕姬身下的鲜血已积了一潭,眼见是活不成了。任红昌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吕姬,浑身僵直,只有手在微微颤抖。
  “任姐姐?”甄宓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任红昌木然回首,甄宓发现她原本俊俏的脸庞,陡然间老了许多。
  “几年之前,我就是这么看着她的父亲死去……我本以为这种事不会再发生,可我错了。也许我不该来,但我又怎能不来。我连她父亲这一点嘱托都做不到,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什么……”
  任红昌蠕动嘴唇,也不知在向谁诉说,或许只是自言自语,声音里浸满了彻骨的悲伤。甄宓听不懂这些话,觉得实在是莫名其妙,她小心地抓住任红昌的手,想看看她是否安好。任红昌转过脸来,双眸空洞地看向她身后。
  “你知道么?那个驰骋中原的飞将军,为何在最后时刻不顾颜面,要向曹操屈膝投降。他不是怕死,他是要为自己的女儿寻一条活路啊……他的努力,他的用心,居然就这样败落在我的手里。”
  甄宓不知那个飞将军是谁,她只看出来,任红昌眼眸里的光彩在逐渐消失。
  那边的死斗还在继续。交手了十几回合以后,甄俨已经掌握了曹丕的节奏,觑到一个破绽,长戟飞快地在环首刀上猛地敲了一下。曹丕锐气已经耗尽,体力又难以支撑,整个人如水洗一般,动作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甄俨是搏击老手,他敏锐地注意到曹丕收刀回挡时的迟缓,大喝一声,挺戟一挑,把刀霎时挑飞,然后戟首直刺向曹丕。
  曹丕没有躲闪,他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个事实。就在这时候,他闻到一阵带着腥味的馨香,然后一个身影挡在了他前面。曹丕瞳孔急缩,他看到任红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戟尖正刺入她的双乳之间。
  甄俨也被这一幕惊到了,他想把戟拔出来,任红昌却抬起左手,死死抓住长戟的侧枝,让他撤不回去。甄俨咬着牙正要用力夺还,却看到任红昌的右手多了一具漆黑的东西。只听“嘣”的一声,一支弩箭飞射而出,跨越了极短的距离,深深刺进了甄俨的额头。
  “任姐姐!”
  “二哥!”
  曹丕和甄宓同时发出叫喊,一个伸手抱住任红昌瘫倒的身体,一个冲向仰天倒下去的甄俨。
  曹丕知道那把戟不能拔出去,只能就这样把任红昌抱在怀里。曹丕觉得这一切实在太不现实了,刚刚还生龙活虎的任姐姐,怎么会就这么死了?他的嘴唇在剧烈颤抖,身体却惊惧得如浸泡在冰水之中。上一次如此惊慌,还是在宛城听到兄长曹昂战死。
  “任姐姐,任姐姐,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他只能不停地重复着自责的话。
  任红昌睁开眼睛看向曹丕:“我没完成吕将军的嘱托,合该有此惩罚。二公子,接下来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曹丕大哭,他抱住任红昌语无伦次地喊道:“任姐姐,你不能走啊!对了!你不是还有复国大计吗?你离开了,你的国家怎么办?我会说服父亲和郭祭酒帮你复国,你要坚持下去。”
  任红昌露出一个虚弱的笑意:“你有这份心,我就很开心了。你知道吗?我一直有种奇怪的预感,你会成为中原最有力者,你和你的子孙是真正能帮到我的人……咳咳……”她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嘴都是鲜血。
  曹丕激动地说道:“我会让父亲派出大军,带着你杀回去!”任红昌摇摇头:“我只请求你,善待我在村里养的那些孩子。他们都是我的族人……”
  “好,好,我答应你!”曹丕急切地回答。
  “等他们长大,告诉他们真相,让他们记住自己真正的名字,帮助他们返回我的国家。”
  “你的国家在哪里?他们真正的名字又是什么?”
  任红昌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臂,指向东方,眼神里闪动着无限的眷恋:“我的国家,就在东海之外,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族人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孩子,一个叫难升米,一个叫都市牛利。”
  “那任姐姐你真正的名字呢?!”
  任红昌的眼睑慢慢阖上,声音已几不可闻:“我的名字,已经被那个女人窃走了啊;我的名字,本来该叫做卑弥呼……”曹丕记下这个古怪的名字,垂下头去,惊骇地发现她已然没了呼吸。曹丕怔了怔,这才意识到,她一直到死,都不曾提到郭嘉一个字。
  曹丕没有嚎啕大哭,他木然放开任红昌的尸身,朝甄宓走过去。甄宓正蹲坐在甄俨尸体的旁边,两行泪水不停地从眼眶涌出来,却不肯发出一声呜咽。她听到脚步声,以为曹丕要对二哥的尸体做什么,伸开双臂拦在他面前。
  “不要再往前走了。”甄宓低声道,娇弱得像是一朵暴雨中凋零的鲜花,但仍旧不肯让开。二哥的死亡,让这个姑娘一瞬间变得成熟起来。
  曹丕停下了脚步:“看来我们都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了代价。”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是一样的悲痛,一样的悔恨。
  “我是曹操的儿子,我叫曹丕。”曹丕突然开口,这意外的坦白让甄宓一下子捂住嘴,完全惊呆了。曹丕注视着她,伸出了手:“所以我对你的承诺,一定都会实现。跟我走吧,我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
  此时的曹丕满脸血污,双眸里全是哀伤,散发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奇特魅力,让甄宓的心旌为之动摇。可甄宓犹豫了一下,却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必须回到邺城。”
  “你确定要继续与袁家的婚姻?”曹丕的神情没任何变化。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为此而牺牲。”甄宓淡淡地回道,然后自嘲似的摇摇头,“这大概就是我的宿命,或者说惩罚吧。”
  曹丕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没有试着说服她,而是扯开自己的衣襟,将脖颈上即将消失的齿痕袒露出来:“齿痕虽愈,琴犹绕梁。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来到邺城,风风光光地把你接回去,到时候我们再弹那一首《凤求凰》。”
  说完以后,曹丕俯身抱起任红昌的尸体,一步步地走远。甄宓呆了呆,露出小虎牙,向曹丕的背影抛去一个明艳的笑容:“一言为定,我等着你。”但她对这个承诺并不怎么相信。
  司马懿靠着一旁的断垣,一直冷冷地盯着这一出高潮迭起的悲剧,这个如狼般的年轻人迅捷地转动着脖颈,将这一切收入眼中,却未动声色,像是一尊墓穴前的翁仲石像。
  “为情所累的傻瓜们。”他心里如此评价道。
  第十章 东山的日子
  “左边五亭的城垣再补上去两个伍,告诉那边,这是最后一批援军,多一个人都没有了。”
  张绣负手站在望楼之上,面色严峻地注视着眼前的防线,一道道果断而冷酷的命令发布下去。此时在曹营与袁营的高垣深垒之间,身着黑色与赭色的士兵们如炸了窝的蚂蚁一般,在绵延数十里的狭窄区域陷入了最残酷的近身搏杀,双方的阵线不断变化,呈现出犬牙交错的混乱态势。
  “报!右翼三亭后撤五十步!”一名传令兵飞跑过来,一路高喊。张绣闻言,毫不迟疑地将食指指向一个方向:“传令,右翼阵后七队弓手,两箭吊射,三箭平射。”这时他身旁的一位军官面露难色:“将军,那边已经连续射了半日,弓手的指头已经承受不住了。”张绣面无表情地答到:“指头断了,就用嘴;嘴裂了,就用牙。我要的是射箭,不是借口。”
  尽管张绣平时表现得谨小慎微,可一到了战场,他骨子里那种西凉人的狠辣就发挥得淋漓尽致。传令兵衔命而去,过不多时,一阵铺天盖地的箭雨砸向右翼三亭附近的墙头,立刻升腾起一阵血雾。刚刚冲上城垣的几十名袁军士兵纷纷惨叫着滚落,攻势稍被遏制。可过不多时,又有数倍手执藤牌的袁军扑了上来,把赶来填补缺口的曹军步兵彻底淹没……
  这样的小小变化在战场的每一处都不断发生着。双方的将军、校尉、曲长、屯长乃至最底层的普通兵卒,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拼着命,希望凭借自己的睿智或武勇对战局造成一点点的影响,只要这些影响积少成多,就能逐渐积累成胜势。可在此时的战场,究竟孙武会向谁稽首微笑,恐怕没人能说得准。
  “盘口混乱,庄闲不分,好一场乱赌的局面。”杨修站在张绣身旁,狭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不知是在看着张绣,还是在看着战场。
  “杨先生,这里太危险,你还是下去吧。”张绣头也不动一下。杨修没挪动脚步,他抬头望了望天,忽发感慨:“日出而战,如今已近午时。张将军,你从前可曾打过这么长时间的仗么?”
  张绣微微一皱眉,他的目光终于从战场上挪到了杨修身上:“你想要说什么?”杨修道:“袁军与我军对峙这么久,为何今日却突然不要命似的狂攻?按说彼攻我守,他们这么打,损失远比我们更大,可对方却一点没有退兵的意思,从日出打到现在不停——今日这仗,有点蹊跷啊。”
  张绣闻言默然,双手搁在望楼护栏上,身体前俯。杨修的疑问,其实他心里也一直在琢磨。今天袁绍军的攻势明显不同以往,不光集结了大批北地各族的私兵,就连精锐的中军大戟士与强弩手都拉上来了,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张绣的营地位于官渡防线的核心地带突出部,承受着极大压力,如今手中兵力捉襟见肘,几乎连亲兵都派出去了。
  可在张绣看来,袁军的攻击还是稍嫌不足。按兵法正论,若要击破官渡这种联营防线,应当是集结优势兵力攻敌一点。可从目前得到的情报来看。袁绍军是全线出击,针对曹军的整条防线压了过来,每一个营盘都遭受了强攻。这么打虽然声势浩大,可实际效果却值得怀疑。
  明明用利锥一刺即破的口袋,为何袁绍改用巴掌去拍打呢?张绣实在是想不通。
  这时几声呼啸从头顶飞过,望楼里所有的人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那是霹雳车发射的声音,这些大家伙可以把几十斤的大石抛出去很远,是遏制敌人进攻最好的手段。经过一上午的剧战,这些霹雳车损毁了一半,只有一半还在运作。但即便如此,它们仍是袁绍军在进攻途上的噩梦。
  “杨先生你怎么看?”张绣问。
  “袁绍这法子虽然粗暴,倒也不失为一个选择。比心眼,他是比不过郭奉孝与贾文和,不如直截了当地拼消耗,这样一来什么计谋都没了用。反正河北兵多将广,三个人换我们一个人,赢面还是很大。如今曹军全被死死吸在阵地,动弹不得。只要袁绍愿意承受损失,不放松进攻,最终先撑不住的还是曹公。”
  张绣面色阴沉地点点头,这些道理他也明白,而且他相信贾诩会看得更明白。张绣转过头去,看向曹军中军大帐的方向,他忽然很好奇,不知道那个病老头子到底会怎么处断。
  “若杨先生你身在中军,会如何应对?”张绣问。
  杨修掂了掂手里的骰子,难得地露出为难的表情:“不在局中,不知其难。即使是我,如今也不知该如何下注才好啊。”张绣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知道他所谓的“下注”,是拿袁曹对赌,还是想让官渡若隐若现的汉室坐庄。不过这种事情他不想问,这是贾诩特意叮嘱过的。
  尤其是在杨修面前,他更不愿意多说什么,张绣如今对杨修充满了警惕。之前他受命和杨修去伏击关羽,结果杨修出工不出力,磨磨蹭蹭,导致关羽轻易就脱离了伏击圈离去。张绣本以为他们要被大大地责难一番,结果郭嘉的申饬未到,先来的却是曹公一纸停止追击的军令。
  这说明杨修之前早有算计,只是没事先与他通气。这个人就好像他手里的骰子一样,不知道落地时到底是几点。张绣根本看不透这个古怪的家伙,索性敬而远之。
  张绣把思绪收回来,这时一名士兵匆匆赶到望楼,对张绣耳语了几句。张绣眉毛先是高挑,继而僵在了那里,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听到的事情,似乎比眼前的喧嚣战局还要诡异。
  相比起一线曹军在战线上的艰苦,曹军的中军尚算平静。这里位于官渡防线后两里的一处丘陵上,外围依势共有三重围障,皆是粗木大钉,把中军帐围在正中。前线战况吃紧,这里的卫戍部队也被抽调了许多,所以比平时要冷清不少。唯有营盘之间的通道,信使络绎不绝,将前线的每一点动态都及时汇报过来。
  当太阳移到天顶之时,通道上的信使终于变少了。这说明前线局势趋于稳定,即使还未见胜利,至少已不再恶化。中军营内的卫兵们情绪也稍微放松了些,开始议论纷纷。
  “你说这会儿咋就安静了呢?”一名在中营外围辕门看守的年轻卫兵对自己的同伴说。他的同伴是个老兵,哈哈一笑:“前头打了一上午仗了,就是铁人也受不了。中午太热,两边都得歇歇。”年轻卫兵庆幸地看了一眼那边,喃喃道:“幸亏我是负责守卫中营,不然肯定活不下来……”老兵深有感触:“我投军十几年了,当初一起的兄弟,如今十不存一。记得那年跟吕布在濮阳打,可比现在惨烈多了。甭管你带上去几个伍,一下工夫就全没了,两边的兵死得比流水都快……”
  两个人正说着,看到另外一名士兵走了过来。他面相很陌生,兵服上沾满了泥土,右臂还有一大片血迹。“什么人?”年轻卫兵警惕地喊道,同时抬起长矛。那士兵勉强抬起右臂,抱拳道:“我是从前线换下来替岗的。”
  曹军在前线吃紧之时,经常会把后方驻守的精兵抽调上去,把暂时失去战斗力的人替回来。年轻卫兵听到这个解释,放下长矛。老兵却疑惑地问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那士兵苦笑道:“前线的仗已经打乱套了。哪里吃急,上头就往哪里塞人,根本不管你是哪一部,塞来塞去,如今编制全乱套了。我本是韩浩将军的人,结果打着打着就找不到上司了,反而来了这里。”
  老兵点点头,同情地看了眼他的右臂:“你伤到筋骨没有?拿得动兵器么?”士兵道:“不妨事,我是左撇子。”老兵又问他现在前头打得怎么样,士兵说不太乐观,袁军的部队太庞大了,经常一次冲锋就投入数倍于前的兵力,曹军如今凭借地利勉强抵挡,时间久了真不好说。
  三个人都是一阵感叹。这时候一阵诡异的风声从头顶传来,他们同时抬头,看到了一幅奇景:三四块形状各异的硕大石块在半空飞过,划出数条危险而优美的弧线,朝着中军营砸来。他们三个下意识地要躲,好在这些石块没什么准头,几乎全部落空,在中军附近的田野里砸起了一片烟尘。
  年轻卫兵狠狠地骂道:“霹雳车营的那些废物一定是打偏了!”同时又有点小小的兴奋。老兵眯起眼睛,眼神却很迷茫:“不对啊,霹雳车营在中军的正北,打得再偏,他们也不可能会把石块扔到身后啊?”
  中军大营附近一下子变得十分热闹,许多人在大喊,许多人在奔跑。每个卫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砸懵了。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曹公主持大局的所在,哪怕是一支飞矢射进来,都是不得了的大事,何况现在居然被自家的霹雳车砸中,问题可就更为严重了。
  老兵想到这里,不由得浑身一阵冰凉——难道车营叛变了?中军不能动,如果车营调转了霹雳车的方向,朝这边砸来的话,不用多,十辆车就足以造成严重威胁。想到这里,老兵急忙想大声向附近的同僚示警,这时候,一柄冰凉的匕首从他咽喉轻快地划过。老兵瞪大了眼睛,口中发出呵呵的声音,身躯扑倒在地。他临死前的最后一眼,瞳孔中映入他年轻同伴捂着喉咙倒地的模样。
  士兵默默收起匕首,把这两具尸首扶起来靠在辕门两侧,将长矛塞回到手里,然后走进门内。周围人影杂乱,呼喊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这里的异状。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一名曹军士兵放下草叉,离开中军营地旁的草场。在他身后的草料垛里,殷红的鲜血缓缓流出。一名书吏掀开帐帘,手里抓着几根计数的算筹,脸上挂着一副熬夜工作的疲惫神色。他回头朝帐篷里深深地看了一眼,将帘子放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一名哨兵从暗哨位置离开,没有通知任何同僚;一名民夫从两辆马车之间爬起来,拍了拍头上的杂草;一位匠人拿起一把才被修复的强弓,粗粝的大手在刚刚绞紧的弓弦上来回拨弄;一名曲长脾气暴躁地把麾下所有人都赶到了中军营外围,命令他们去加强戒备,自己却留在了外围和中围之间,用手一掰,竟把木墙上一块虚钉的木板掰了下来,露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在七个不同的地方,七名曹军成员似乎同时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放下手中的工作,眼神淡漠,面无表情地开始了行动。他们的举动表面上是彼此独立的,可如果有一双眼睛可以俯瞰整个中军营的话,就会发现,七个人的行进路线连贯成了一枚锋利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原本坚如磐石的中军大营外围。
  钉子不断深入围障,沿途不断有曹军的岗哨在警觉前就被拔除。这些人既安静又狠辣,总是悄无声息之间施以杀手,手法干净利落。整个中营此时被霹雳车那一击打得头晕目眩,无论是中级军官还是下级士兵都不知所措,居然没人注意到这股奇异的异动。
  钉子很快深入到了第二重围障。曲长已经在这里开辟了一条狭窄的小通道,其他六个人从这通道里鱼贯而入,与第七个人聚齐。他们彼此之间一句话都没说,同时从怀里掏出颜色一模一样的药丸吞下,简单地交流了一下眼神,然后继续前进。一直到这时候,卫兵们才意识到有一支敌意队伍已经渗透进来了。
  如果是正面对抗的话,这七个人恐怕连两个小队都无法抵挡。但当他们如水银一样渗入到曹军腠理,却成为无法拔除的猛毒。中围的守卫本来人数不少,但精锐被抽调一空,剩下的只是这两年征召来的新兵以及伤残老兵,说是乌合之众也不为过。更何况,刚才的霹雳车袭击让中营防线变得漏洞百出,给了这七个杀手可乘之机。
  在进入中围以后,他们的行事风格陡然一变。按道理,杀手应该是潜伏在夜色下,不到出手的一刻不让别人感觉到他的存在。而这七个人此时表现得更接近一群暴烈的刺客。他们对自己的行踪似乎不打算遮掩,敢于对任何胆敢阻挠的人痛下杀手。这简直就是七尊杀神,他们利用中营的木栅和迷宫般的防墙做掩护不断移动,所到之处腾起无数血雾。
  在这七个人十分默契的分进合击之下,曹军的守卫被打懵了,无法组织起哪怕一次有威胁的反击,任由这七支阴影里射出来的箭矢击穿一层又一层鲁缟,逐渐逼近曹军的心脏中枢。原本应该是整个官渡最安全的地方,却变成了一片血肉横飞的战场。
  越接近内围,这些杀手的突击就越加暴烈而迅猛,速度对他们来说,比鲜血还珍贵。他们必须赶在曹军守军清醒过来之前穿过最后一道栅栏,击杀曹操。
  但奇怪的事发生了,杀手们在内围和中围之间的辕门附近停住了脚步。辕门的门口停放着两辆虎车,还有阴冷的劲弩与长枪隐伏在墙后。那里是曹操最后的亲卫——许褚以及他麾下的虎卫。
  杀手们没有急于进攻,而是围着中围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巧妙地穿过几处军场和望楼,来到整个中营后方的一处小门。这里是依照丘陵地势修的一条汲水之道,不过在水道两侧都挖有壕沟,还拓宽了路面,可以容两匹马以最快的速度直线通行。一切迹象都表明,这实际上是曹军大营的一个后门,一旦有什么紧急情况,营中的人可以从这里迅速离开。
  而现在,显然就是这个紧急情况了。
  当霹雳车的石块砸下来以后,整个中营将没有一处是安全地带。而许褚第一件会做的事情,就是掩护曹公脱离这个危险区域。也就是说,霹雳车这一招不光砸懵了中营的防御体系,还把曹操从最安全的地方惊了出来。唯有如此,这七个杀手才有机会真正接近曹操,将杀意化为杀机。
  小门忽然打开了,数十名虎卫冲了出来。他们在外面站成两个半月形的队形,占据了左右两翼。紧接着许褚和一辆单轭轻车冲了出来。在情况不明的战场,骑马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反而不如防护力更好的轻车。虎卫们看到轻车出现,迅速散开,背对着马车结成一个圈子,谨慎而快速地移动起来。
  杀手们没有丝毫迟疑,在第一时间就发动了全力攻击。四个人化为四道黑影跃向马车,一名弓手将三支箭同时挂在弦上,激射而出——而另外两个人则扑向了许褚。
  最先得手的是那名弓手,同时射出三箭虽然会降低准头,但狭窄的空间弥补了这一点缺憾。两名虎卫一下子被箭射中,翻身倒在地上。马车的防御圈登时出现了一个缺口。虎卫们的反应并不慢。在弓手射出箭以后,立刻有三四支短弩对准了他。弓手还没来得及发出第二箭,身体就被射穿。不过他的使命已经完成,那四名突击者不失时机地朝着缺口冲了过去。
  两侧的虎卫试图移动过来填补空缺。突击者左右两人分别抽刀,奋不顾身地将他们阻住,中间的两人速度不减,继续朝着缺口冲去。
  许褚发出一声震天的怒吼,他孔武有力的双臂像驱赶苍蝇一样奋力挥动着,可负责缠住他的那两个杀手同时从怀里抓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朝他脸上扬去。这个近乎无赖的举动,让许褚更加愤怒,但他的双目却变得刺痛红肿。
  借助同伴们用性命换来的机会,那两名杀手如闪电一般冲过缺口,接近轻车。他们手里的刀都是百炼而成,轻车薄薄的木板根本无法阻挡,而狭窄的车厢也保证车内之人不会有任何躲闪的空间。
  就在刀刃接触到木板的一瞬间,一名虎卫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徒手推开刀刃。他的双手被割得鲜血淋漓,却成功地让两柄利刃偏离了目标。两名杀手毫不犹豫地退刀、突刺,直接刺中了虎卫毫无防备的肩头和后腰,让他的身体撞在车身上,又滚落在地,溅起两团血花。解决了这个意外之后,两名杀手又朝着轻车刺去,刀尖像刺豆腐一样刺入木板,然后发出轻轻一两声金属碰撞声。两名杀手的瞳孔立刻缩小,车厢里居然还衬了铁板!
  这片刻的耽搁,足以致命。
  来自数十名虎卫的凶暴刀光霎时间笼罩住这了两名杀手,把他们的身体绞碎。
  这时候,从许褚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被白粉迷了眼睛的许褚就像是一只中箭的野猪,只会变得更加危险。他揪住一名杀手的大腿,硬生生地撕开了半边。另外一名杀手终于面露惊恐,试图后退,却被许褚扼住脖子嘎巴一声捏断了颈椎。脑袋从侧面耷拉下来,显得既恐怖又滑稽。
  上司的凶残,对虎卫们来说是一个最好的激励,对敌人却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许褚手中那残缺不全的肢体,成了压在水牛背上的最后一个牧童。最后两名杀手意识到,刺杀曹操的机会永远错过了。他们的动作变得迟钝,然后被虎卫抛出渔网活活困住。
  战斗开始得仓促,结束得也很突然。只是短短十几息,七名杀手全数倒在了地上,还有同等数量的虎卫也变成了尸体。轻车安然无恙——不过围绕着轻车的防线并没解除,包括那名空手夺白刃的虎卫在内的十几名虎卫背靠车厢,继续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许褚从腰间拿出来一块布擦了擦眼睛,环顾四周,显然对这次的伤亡很不满意。当目光扫到那名年轻虎卫时,他才露出赞赏的神色。这名虎卫此时受伤也不轻,双手鲜血淋漓,肩膀上和腰间的血洇痕迹不断扩大,但仍坚持守护着马车,身体挺得笔直。
  许褚想开口说几句,却看到虎卫眼神里闪过一道戾光,转身拉开车门,举剑向里面刺去。车厢上皆镶嵌铁板,车门是唯一的漏洞。
  这一个变化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外围,谁会想到,刚才还奋不顾身保护主公的近卫,居然会突然倒戈一击,突施杀手。
  “扑哧”。
  利器刺入肉体的声音,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刘平站在袁军主帅帐内的正中央,承受着无数道眼光的注视。他微微闭上眼睛,甚至能体会到这些目光的不同意味:来自公则的目光是惊讶多过惊喜;来自逢纪的目光是愤怒,但还掺杂了一点点不安;淳于琼充满好奇兴奋;许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张郃高览两个人则只是冷眼相对——至于袁绍本人,他端着酒杯,眼神缺乏焦点,似乎对这一切都提不起兴趣来。
  刘平缓缓睁开眼睛,环顾四周,手指不自觉地在敲击着大腿外侧。他已经成功站在了这里,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就是选择一个突破口。这个选择,将关乎到他的安危、整个官渡的战局,以及汉室未来的命运。
  刘平离开邺城之后,很快就与那群士子分手。卢毓和柳毅听了他的劝说,直接前往许都参加聚儒之议,而他则找了个借口脱离了大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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