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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3 马伯庸(当代)
  刘协心中暗暗佩服,伏寿轻飘飘两句话,就成功地把董妃和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开来,不再来纠缠身份之事。他松了一口气,未待将额头冷汗擦去,忽然感觉到在屋内还有一道视线在注视着自己。这道视线阴冷锐利,让人悚然。
  那是跟在荀彧身后的一个人,他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可刘协知道,刚才他一定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自己。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瞥,就已经让刘协背心发凉。
  这时伏后站起身来,冷冷地对董承道:“董将军,你就是这么教女儿朝仪之道的?如今龙胎未诞,就如此跋扈,以后怎么得了?”
  董承面色铁青地冲女儿喝骂了一句,董妃委屈地扁起嘴来,竟也不问刘协,拧身径直出了尚书台。董承顾不上去追她,转身叩拜道:“臣管教无方,请陛下责罚。”刘协道:“算了,少君有了身孕,难免心气浮躁了些。找几个侍婢跟着她,别出什么问题。”交代完这些,他停顿了片刻,对其他人笑道,“倒是几位卿家,这么早便来觐见,足见忠勤。”
  荀彧、满宠连忙叩拜于地,和董承一起道:“圣驾受惊,实乃臣等之过,特来请罪。”刘协大度地摆了摆手:“寝殿之失,无关人事,也许是天有所警,故有此兆。也许朕需要下罪己诏了。”
  下面的臣子都松了一口气,皇帝把这件事归结为意外,那么许多事情都好做了。刘协说得很慢,努力地揣摩着真正的刘协会如何说话。他刚才装作咳嗽,把嗓音掩盖了过去,加上大病未愈,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来,倒没人会怀疑。这些话都是与伏后商量好的,一时间也听不出破绽。
  这时候董承道:“陛下,禁中乃是天子燕处平居之所,不可不慎。臣以为应当彻查此事,方为惩前毖后之道。”跪在他旁边的荀彧瞟了他一眼,心中忽生警兆。天子已经为此事定了性,这位国丈却横生枝蔓,不知道是什么用意。
  听到董承的话,刘协心中也是一突,寝殿大火后的秘密,岂能经得起彻查。他看了一眼伏后,伏后不动声色,只是用右手在他肩上微微点了一下。刘协心中少定,便道:“董卿家何出此言?”
  董承道:“寝殿被焚,非同小可,当择朝廷重臣二三,督察宫禁,整顿宿卫,方杜后患。”
  荀彧心想,董承这是要借大火之事,对整个皇城的禁卫系统开刀了。可禁卫一向是把持在雒阳旧臣手中,他这么做,岂非自伤肱股么?想到这里,荀彧不免多看一眼董承,这位当朝外戚一脸忠直,看不出有什么异色。
  “不知董将军可有成议?”荀彧不急于表明态度,而是以退为进,想看看董承到底揣的什么心思。
  董承略作思忖,答道:“太常徐璆、御史中丞董芬、光禄勋恒范三人,皆系上上之选。”
  听到这三个名字,荀彧与伏寿不约而同地动了动嘴角。
  太常掌宗庙朝仪,御史中丞主查纠百官疏漏,光禄勋掌宫城宿卫,选择这三名官员整顿皇城,无可指摘。可在熟知内情的人眼中,这其中大有深意可挖:董芬与恒范都是雒阳系老人,自不待言;那个太常徐璆,原是灵帝朝的名臣,后来被袁术半请半架弄去了寿春。袁术败死之后,这位老臣甘冒奇险,居然将传国玉玺弄到了手,千里送归许都——自从此玺在雒阳被孙坚带走后,相隔数年,终于回到汉室手中,算是当年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无论曹操还是刘协,面上都大有光彩。
  是以徐璆在曹氏与汉室之间左右逢源,关系都处得不错。有他在,能淡化雒阳一系的色彩,让曹氏无可指摘,同时又可以充分确保汉室影响力。
  不得不说,请出徐璆这一步棋,下得颇妙。荀彧忍不住想,这位国丈一定是在出发前,就拟好了腹稿。昨夜火起,今晨他就抛出这么一份名单来,反应之快,实在耐人寻味。
  这其中的曲折,刘协茫然不知,伏后又无法当面提示,他只得装作沉思状,生怕一句说错。这时董承回过头去看了看满宠,笑道:“古人有言:宫城郭野,外不靖则内不宁。我看,索性请伯宁也参与进来,把许都内外都梳理一遍,如此才是万全之策啊。”
  荀彧闻言一叹,绕了一圈,现在终于图穷匕见了,他的用心,到底还是在这里。
  满宠与前面三位大臣相比,品秩所差太远,四人同议,他必居下位。如此一来,除了宫城禁卫,就连许都警备都要纳入整顿之列,雒阳一系便可把手伸进许都令,籍此作些文章出来。
  面对董承的“好意”邀请,满宠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听凭陛下圣意。”把球从容踢给刘协,刘协有些为难,便问道:“荀令君,你对此有何看法?”
  荀彧道:“董将军所言,并无不妥。只是兹事体大,还须慎重才是,不如等曹司空回来,再行定夺。”他心想,这话已经挑得够明显了,你们适可而止吧。
  自汉帝驻跸许昌以来,权柄政令全出曹公幕府,朝廷几被架空。雒阳一系的旧臣无可奈何,便喜欢把朝职视作手中唯一的筹码,热衷于锱铢必争。可许都是曹氏的中枢,从上到下铁板一块,难道他们真以为几个朝廷虚衔就能与曹公分庭抗礼?荀彧一直在试图阻止这些“聪明”的忠臣们不要做傻事,可他们总是不明白。
  面对两位大臣的争执,刘协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妥当,只得悄悄看了眼伏后。伏后摇摇头,刘协不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答应,还是不要拒绝,不由得面露迟疑之色。董承又道:“曹司空远在官渡,军务缠身。朝廷之事,不是悉数委任荀大人了嘛,又怎么会有后顾之忧呢?”
  这话中带着几分讥诮,荀彧听了,眉宇间透出几丝怜悯般的苦笑。董承的提议虽然荒谬,却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一时间倒不易驳回。
  刘协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阳旧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帮自己人,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依董将军的意思办吧。荀令君,你辛苦点。”
  董承大喜,连忙跪下谢恩。荀彧被皇帝点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刘协还想勉励荀彧身后的满宠几句,但一看到他那张阴冷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的达到以后,董承颇有些得意,他转动几下脖子,仿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伏后轻轻弹了一下刘协的椅背,刘协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嘱,咳了几声:“董将军,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嘱托。”
  这句平常的话,在董承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大声答道:“臣自当粉身以报陛下圣恩。”整个人双手撑地,有如一头卧虎,浑身洋溢着热烈的气息。
  刘协心想这位董将军用词是否有些过重了,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满宠饶有兴趣地从背后望着董承,心里闪过和刘协相同的念头。
  君臣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会面便结束了。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尚书台后,伏后放下珠帘,对刘协道:“陛下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刚才不该那么快就表达出对董将军的支持。”
  刘协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满宠是奸臣。我应该帮好人,不帮坏人,不是吗?”伏后摇摇头:“朝廷之事,可远不能用忠奸来区分。天子的态度,不可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有心人眼中,会判断出许多东西。”
  “难道说,我对董将军说的那句话,还隐藏着什么内情?”刘协问。
  “你会知道的。”伏后回答,然后看看左右,“不过……现在可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刘协有些不悦:“既然我是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事该被隐瞒吗?”伏后殷勤地弯下腰去,为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应付一个耍赖顽童的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句咒语啊,一句可以让整个许昌都陷入混乱的咒语。”
  董承离开尚书台之后,董妃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们两个拜别了荀彧与满宠,登上马车。董承临上车前,对跟随马车的心腹吩咐道:“去请种校尉和王将军,我今天过生日,请他们过府一叙。”
  心腹领命而去。同车的董妃奇道:“父亲您的寿辰不是八月么?”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今天陛下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
  “哦?是因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经心地回答。董妃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不,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一定是你被伏寿那丫头气晕了头,以后可别那么大醋劲。”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董妃撇撇嘴,倔强地把脸转到一边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敛起来,他轻轻摩挲着自己腰带的铜环,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目送着董承的马车离开皇城,荀彧收回视线:“伯宁,你觉得如何?”满宠微微偏了下头,像是一条冬眠刚醒的蛇:“新的收获没有,只是意外地证实了一个猜想。”
  荀彧没有问他这个猜想是什么,只是背着手,平视前方,忧心忡忡地叮嘱道:“这件事要尽快解决,曹司空在前线形势紧张,后方不能乱。”听到荀彧的嘱托,满宠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临行前已经有了指示,无须大人费心。”
  荀彧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让他既觉得放心,又有些不安。尽管那个人如今不在许都,可那种强大的影响力却依然存在。
  “他说了什么?”荀彧问。
  “许都需要一场大乱。”
  【3】
  董承的府邸位于许都的东南方,原本是一处河内富商的宅子,两进四通,十分豪阔。此时在正厅之内,仆役们正忙着打扫杯盘狼藉的宴会,几张小桌上还剩着许多吃食,看起来客人们漫不经心,并没太多食欲。
  正厅后转过一条走廊和一处小花园,几名黑衣仆从在庭院里或隐或现,再往里便是当朝车骑将军的内宅。内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还有三个人。他们并没有像平时议事一样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约而同地围在董承身旁,表情颇为凝重。
  董承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款式华美的玉带,玉带似是被利物割开,边缘露出白花花的衬里。其他三个人看玉带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敬畏。
  “……就是说,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寿让你的部属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皱眉头。
  种辑点点头。他是从清理禁宫的现场赶过来的,身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责不小。可奇妙的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尚书,似乎都不急于追究责任,暂时也就没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详细地讲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听起来这明显是一起预谋的事件,但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他们自命都是忠臣,可对主君的想法有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陛下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这一场火,烧得好啊!”其他三个人惊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将手里的衣带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给咱们送的助力,就像这衣带诏一样,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个契机。”
  “将军您的意思是?”种辑瞪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董承竖起了一根指头,说:“曹贼在许都经营了这么多年,实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闲可以撼动。这一场火,在这铁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等有腾挪辗转之机。”
  他看几个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释道:“今天陛下已经应允,以徐璆为首,董芬、恒范为副,三位大臣合议整顿皇城宿卫与许都卫。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可满宠会甘心接受吗?”种辑担心地问,满宠和他手底下的许都卫是什么样,他可再清楚不过了。明争暗斗了四年,雒阳一系很少处于上风。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应,都不打紧,乱起来才好。曹贼如今北忌袁绍,南防刘表,许都是他的根本,绝不容乱。所以一定要把许都搅得天翻地覆,咱们才有机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动这局势的第一招手段,咱们现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转向另外一位客人,这人身材魁梧,虽然穿着布袍,却遮掩不住他锐利的气息:“王服将军,军中动静如何?”王服正在沉思,听到董承发问,连忙将身体挺直:“昨日许都附近出现盗匪,还劫杀了一位路过的官员。现在城中驻屯的部队,一半都被邓展撒出去围捕了,还有一半如今散在城里各处戒严。曹仁将军的部队,驻在南边未动。”
  种辑插嘴道:“倘若许都有变,曹仁的军队三炷香内就可以赶到城内。”那天晚上卫戍部队带来的沉重压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声,淡淡道:“曹仁不是问题。”他又向王服问道,“如果需要的话,咱们一夜时间能集结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数。”董承闭起眼睛,略算了算:“还是有点儿少……”王服有些尴尬,辩解道:“这三百都是我的亲兵与弟子,再多别人就会起疑心。”
  “倘若许都真乱起来,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连个响动都听不到。你得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在城中保证有五百人掌握在手里。此事关系到汉家江山,王将军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说得轻描淡写,王服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应诺。教训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睁开,转向第三人:“吴硕,刘玄德现在到哪里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阴影里,听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从怀里取出半截木片,递给董承:“玄德公已过东阿,后日当入徐州。”
  一提到这个名字,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颇为古怪。董承翘了翘嘴,半带嘲讽道:“他跑得倒是一如既往地快。也罢,只要他在徐州举事,把曹军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咱们在许都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种辑迟疑一下,道:“董公,刘玄德这个人,真的可以信任么?倘若他中途变卦,转身去了襄阳,可就全盘皆输了。”
  董承冷笑道:“对这种人,我们不必晓以大义,只要让他知道有利可图就行了。徐州那么大块肥肉搁在那,我不信他会不动心。”他抚了抚那条衣带,慨然道,“天下之大,忠臣何稀。对陛下尽忠的,只要我们就够了,其他人不过是棋子而已。”
  四个人一齐跪了下去,对着衣带行君臣之礼。然后董承起身把衣带小心地揣入怀中,转身从书台上取了一枚私符:“今日满伯宁已经对我起了疑心,所以这几日我不能轻举妄动。朝堂上的事情,自有我与董芬、恒范两位大人周旋;而咱们暗地里的计划,需要另外有人替我主持。”
  几个人面面相觑,董承是雒阳系的领袖,他若撒手,究竟谁还有资格能统筹全局?
  众人还未及发问,忽然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他环顾四周,轻笑道:“几位在这里推骰摇盅,密谋牵曹司空一个大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我呢?”
  屋里的人无不大惊,这里是大将军府邸,附近明暗的高手少说十几个人,怎么这人就大喇喇地闯进来了?王服反应最快,一道寒光闪过,他已拔出了腰间的匕首,顶到了来人的咽喉。那年轻人夷然不惧,只是赞道:“京师传谣‘王快张慢,东方不凡’,王将军的快刀,果然快如闪电。”
  这时候吴硕与种辑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一齐叫出来:“你是……德祖?”王服一愣:“杨德祖?杨彪大人的儿子杨修吗?”手中匕首不禁一松。杨修一脸满不在乎,双手一拱:“正是在下。”
  董承把手中私符抛给杨修,道:“德祖你太冒失,也不通报就直闯进来。若不是王将军谨慎,你岂不枉死?”杨修接过私符,随手系在腰间:“我便赌王将军出手有度,看来赌对了。”王服盯着这胆大妄为的年轻人,一时无语,只得把匕首收起来,回归原位。
  董承搀起杨修的手,一一介绍给其他人。三人一一还礼,心里却有些惴惴。既然是老太尉杨彪的儿子,自然信得过,只是这年轻人行事轻佻,满嘴都是赌经,让他居中主持,实在不大放心。吴硕自负是董承之下智谋第一人,看到杨修,眉头不禁皱起来。
  杨修环顾四周,笑嘻嘻的面色突然一敛:“几位公忠体国之心是有的,只是细处有失计较。”众人见他突发诘难,都有些讶异。杨修拿指头点了点桌面,正色道,“这董府周围,不知有多少许都卫的探子,你们轻身来此,若是被满伯宁查知了身份,如之奈何?”
  吴硕冷哼一声:“杨公子过虑了。这里语不传六耳,外人只知道我等今日是来赴董将军寿宴的。无凭无据,他能抓到什么。”杨修微微一笑:“许都卫做事,什么时候需要凭据了?若我是满伯宁,就趁你们夜里回府路上痛下杀手,一盘大注,自然消弭于无形。”
  “刺杀朝廷大臣?他也得有这胆子!”
  “比起许都大乱来,这点代价他们还付得起。”
  杨修冷冷地点出了关键,其他三人俱都沉默不语。杨修把私符轻轻在手里把玩,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摆弄着,如同在玩着一枚骰子。
  截止到目前,曹氏与雒阳系官员的斗争都发生在水下。前者独揽军政大权,后者坐拥天下声望,彼此都十分忌惮,因此高层暂时相安无事,斗争都局限在朝廷之上。
  但是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有切实的威胁——比如他们正在筹谋的计划——危及曹氏的根本,那么那个人不会吝惜用极端的暴力去解决问题。想到这里,三个人背心都冷汗涔涔。
  “依公子意思,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吴硕不动声色地问,他注意到董承一直没有做声,知道一定有下文。
  杨修笑眯眯地从怀里取出五截东西,一一摆在桌上,屋里立刻弥漫出浓重的血腥味。王服皱了皱眉头,他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那是五个人的拇指,从断口处的血迹看,是刚刚被砍下来不久的。
  “这一次,我已替各位解决了,一共五个探子。董公啊,满伯宁果然很重视您的寿辰。”
  这个白皙到有些瘦弱的年轻人,淡淡地叙说着,似乎在说一件寻常之事。在场的人不约而同一阵悚然,那五枚拇指的主人,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今晚赴董公寿宴的共有二十多人,这五个探子一直候在外面的几个出口,暗中点数,看哪几个人最后出来。”杨修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种辑、吴硕和王服,让他们几个人心里有些发毛。“幸亏他们还未回报,就被我截下,所以满宠暂时不会知道赴宴官员中是谁参与了董公的大事。”
  说到这里,杨修摇了摇头,面露遗憾之色:“可惜此举是饮鸩止渴。我们今晚很安全,但最迟到天亮,满宠就会知道。五个探子的意外身亡,会让他对董府里的事情更有兴趣。如果许都卫想查的话,就一定查得出来。”
  每个人都知道,杨修绝非夸大其辞。
  杨修手指收拢,把私符牢牢捏住,目光一凛:“所以到玄德公拿下徐州之前,请诸位大人按照我的指示来行动,不要有半点折扣。”
  接下来杨修开始安排,一条一条明晰细致,有条不紊,甚至连他们一会儿离开董府如何避开耳目都考虑到了。众人无不叹服,都说杨彪的儿子是个才俊,如今亲见,果不其然。
  半个时辰之后,杨修交代完了最后一点细节。此时已经是月上中天,于是其他人纷纷拜别,各自怀着心思离开了车骑将军府。等到人走光了之后,董承吩咐仆役端来一壶煮好的茶水和两个竹节杯,让杨修在对首坐下。
  “太尉大人他还好吧?”董承拿铜勺舀了一勺,倒在杨修的杯子里。
  杨修道:“父亲前两天外出散心,昨日才回来。他老人家现在散淡得很,人也看开了,每天游山玩水。”董承闻言,忍不住叹息道:“杨太尉是脱了苦海,却把我们留在这里惨淡经营。”
  “能者多劳。再说,小侄这不是也来陪您赌这一把了嘛。”杨修啜了一口热茶,觉得浑身都暖和起来,笑嘻嘻地抹了抹嘴,“倘若再有些黄酒,再加一副骰搏,就再好不过了。”董承大笑:“你这小子总不忘酒、赌二字,真不知行止端方的杨太尉,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怪胎。”
  两人随意闲谈了几句,壶中的茶慢慢去了一半多。董承忽然问道:“德祖,你觉得这一次出手,胜算几何?”杨修想也不想,随口回应:“以如今之势,多半是飞蛾投火。”
  “哦?为何?”董承的眼皮只是略抬了抬。
  “玄德公名声虽高,打仗的手段却很拙劣。靠他吸引曹军主力,恐怕大事难成……”杨修放慢了语速,修长的指头朝着南方指了一指,唇边流出一丝洞悉的笑意:“以陛下和董将军的谨慎,断不会将这一铺大注全押在刘玄德身上,想必别有成算吧。”
  董承大笑,不再说什么,双手捧起杯子,热气腾腾的茶雾让他的面目有些模糊不清。
  王服从董承府上离开以后,心里十分烦闷,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做事不利而被董承批评;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个计划本身就让他忐忑不安。
  诛杀曹贼,这四个字实行起来,可绝非写成隶书那么简单。王服自问对汉室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忠诚,他只是个单纯的武者,在军中混一口饭吃罢了,为什么会卷进如此复杂、险恶的旋涡里来呢……他自己也难以索解,可现在已不能回头。
  王服挥了挥手,试图把这些烦扰的念头都赶走。他轻轻握着缰绳,让坐骑慢慢地走过一条与董府相邻的狭窄小街。这里两边都是低矮的民房,屋檐下黑漆漆的一片,几乎可以碰到他的头。此时早已宵禁,寻常百姓各自都待在家里,周围一片寂静。这是杨修的安排,可以最大限度地掩人耳目。既然杨修说这条路很“干净”,那么应该是真的。
  当这一人一马走到小街中间的时候,王服突然感觉到背后陡然升起一道凌厉的杀气,稍现即逝。王服反应极快,在回头的瞬间,手里的匕首已经化作一道流星,朝着民房的某一个角落飞去。“铛”的一声金属相撞,匕首不知被什么东西弹飞,斜斜没入一堵土墙之上。
  王服心中暗暗有些吃惊。刚才他刀随意动,出手迅捷之极,可对方居然能轻松挡下来。
  “来者何人?”他沉声喝道,双眼朝着墙头扫去。以他长年锻炼的如电目力,居然没觉察到任何动静。那个潜伏者在接下飞刀的一瞬间,就悄无声息地变换了位置,重新淹没在黑暗里。若不是刚才那一下杀气流露,恐怕被那人欺近到背心自己都毫无知觉。
  一想到这里,王服顿觉冷汗涔涔而下,通体生凉。他深吸一口气,从坐骑侧面搭着的剑袋里拔出佩剑,紧紧捏住剑柄,摆出守御的姿势。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响起,像是许多沙粒在风中翻滚,暗哑而呆板:“王将军莫惊,我奉了杨公子之命,暗中保护你们离开。”声音飘忽不定,难以确定方位。王服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丝毫不敢放松警惕,心里暗道,原来是杨修的人。那五个探子,大概就是被这个悄无声息的杀手干掉的。
  见王服仍旧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那声音似乎又变换了一个方位:“在下久闻王氏快剑之名,与张公子、东方安世并称于世。看到将军,偶起了争胜之心。想不到被将军立时觉察,佩服佩服。”
  王服道:“在下剑技粗劣,比吾兄王越差之远矣——朋友何不现身一叙?”沉默了一阵,声音再度响起,却答非所问:“请将军速速回府,免生枝节。”
  王服还要说些什么,可声音已经消失。一阵萧索的夜风吹过耳边,只留下王服一人在这条狭窄而黑暗的小街之中。这一次他确信那鬼魅般的身影,是真的离开了。
  此时此刻,王服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不相信一个顶尖杀手会这么“偶然”地暴露行踪。所以这不是一次意外邂逅,而是一种威慑、一个露骨的暗示。
  王服相信,吴硕和种辑在离开时也以不同方式“发现”了那位杀手的存在。一想到那个年轻人带着微笑,摆出五枚血淋淋的断指,王服就觉得背心发寒。这种人,永远不可能真正信任别人,而自己正在跟他参与同一个阴谋,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也许刚才在内宅的时候,就被他看出心中的动摇了吧,王服不无自嘲地想,发觉自己陷得比想象中更深。
  十二月的许都是寒冷的,冰冷的北风像是庖丁手中紧握的屠刀,以无厚入有间,顽强而坚定地渗透进这座城市的每一寸肌理。王服用布袍把自己裹得紧紧,一路信马由缰,心烦意乱地沉思着,浑然不觉脚下路途。不知过了多久,他猛然一抬头,发觉自己竟被坐骑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屋前。
  这是一栋素雅的木屋,独门独户,门前还斜插着一枝剪下来的梅花,枝头细碎的小花在寒风里兀自绽放。此时屋子里火烛早熄,想必里面的人已经睡下了。
  王服朝着木屋望去,心里没来由地涌起一股温暖。
  这里,就是少帝刘辩的妻子唐姬的住处。皇帝把她接来许都以后,安顿在一处僻静之所,平时就车马罕至,现在已近二更,这里更是寂静无声。
  王服没有叫门,只是在外面的树下默默地望着那扇漆黑的窗子,想象着里面那位女子安详的睡容。
  他初识这位少女,还是在数年前的长安。当时王服还只是一个浪荡的游侠,正赶上李傕、郭汜之乱,他被困在城里。一位少女找到他,自称叫唐瑛。她说李傕要强娶她为妻,希望王服能够帮助她逃离长安,还拿出一枚黄金发簪与几件珠宝做报酬。
  王服接受了这个委托,两个人费尽周折,总算逃出了长安——王服甚至因此而被李傕斩了一刀。在逃亡中,唐瑛那瘦小却坚毅的身影,逐渐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当他终于下决心吐露自己的心意时,少女却失踪了。
  失望的王服去了兖州曹家,凭借自己的武艺当上了将军。后来天子来了许都,下诏寻访少帝刘辩的遗孀,这个任务交到了王服手中。王服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唐姬,居然就是自己梦萦魂牵的少女唐瑛。
  一位曹家的将军,和一位汉天子的遗孀,王服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有什么结果,除非出现当年长安一样的大变乱……王服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皇城,自嘲地笑了笑,拨转马头,默默地离开。他想起来当初自己为何会参与到那个计划中来了。
  “我会尽我所能助汉室复兴,但不是为了陛下您。”他想。
  第三章 逝者并未死去
  【1】
  当王服凝望皇城的时候,其实天子并不在城中。寝宫废墟还在清理,尚书台又过于简陋,所以荀彧代曹司空下了决断,请天子暂居司空府内。
  即使只是同城移居,对天子来说,要准备的事情也相当烦琐。等到刘协迈进司空府的时候,已经月上中天了。曹操的侧室卞氏带着三个儿子曹丕、曹彰与曹植出府迎候,这些孩子中,年纪最大的曹丕也不过十几岁,不过已经颇有成熟气度;曹彰还只是个顽童,最小的曹植才刚学会说话。他们三个笨拙地模仿着母亲行礼,然后偷偷抬起头来好奇地盯着传说中的大汉天子。
  “皇后好漂亮啊。”曹彰望着伏寿的背影,小声对兄弟们说道。曹丕冲他“嘘”了一声,瞪了瞪眼睛,旁边曹植不明就里地“咯咯”笑了起来。
  “不知他们之中,谁会是曹操的继承人?”
  刘协悄声向伏寿问道。他早就听说,曹操本来有一个长子,叫曹昂,两年前在清水战死,目前最有希望继承曹氏的,就是卞氏生养的这三个男孩。听到刘协的问题,伏寿笑了笑,回答道:“他们离冠礼还早,不过陛下您多想想这些事,倒没有坏处。”
  卞氏长得并不漂亮,但相当干练,端的是有大妇气魄。在她的指挥下,接待工作井井有条,无懈可击,连伏寿都啧啧称赞。卞氏对待天子十分恭顺,就像是汉室极盛时,臣子对天子驾临所表现出的那种无上荣幸。丝毫看不出她丈夫与朝廷之间的险恶关系。
  刘协现在是“带病之身”,所以一切朝仪从简。卞氏将曹操的寝室让了出来,自己搬去了偏屋,临走前还细心地吩咐仆人送来几个蟠虬香炉,摆在屋子里的四角,徐徐冒着令人沉醉的香气。
  当一切都恢复安静之后,伏寿吩咐所有的人都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还用脚轻轻踏了踏地板,看是否有空层。检查完之后,伏寿回到床边,对刘协道:“没有异状,可以放心说话了。”
  “你不歇息一下么?”刘协有些担心地说。从两天之前开始到现在,伏寿的精神一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弓弦。即使是铁打铜铸的汉子,也撑不住如此消耗,何况一个纤纤女子。
  伏寿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用手指揉捏了一下太阳穴,明净的眼角已有遮掩不住的鱼尾纹:“不行,我还得再想想,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
  “今天都妥当地瞒过去了,你也可以稍稍宽心些了。”
  刘协试图宽慰她,这位“伪君”已经见过了朝内好几位重臣,还有一名亲近的嫔妃,总算都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考验。这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臣张宇,求见陛下及皇后。”
  “张宇?”刘协顿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中黄门张宇,那个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一直守在门口的唠叨老宦官。伏寿抓起刘协的手,轻声道:“自陛下出生时起,张宇就奉扫进侍,这么多年来一直随驾左右,没人比他更熟悉陛下。瞒过他,才是真正瞒过所有人。”
  刘协立刻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伏寿拍拍他的手背,扬声道:“进来吧。”
  张宇推开门,以宦官特有的恭顺步伐趋前。他已经年过六十,动作明显不如那些小黄门灵活,却十分认真,一丝不苟。伏寿注意到,他今天穿的不是寻常服色,而是一套暗黄装束,腰间还悬着一排细碎的穗子。这种服饰在非常正式的场合,才会被当值的高阶宦官穿在身上。她不禁微微颦眉。
  张宇一进屋子,便施以全礼,整个人匍匐在地板上,斑白的头发在烛光下格外醒目。
  伏寿板着脸问道:“张老爷子,这么晚了,陛下又没传你,怎么自己进来了?”
  非召擅入,这在宫中是个严重的罪名。张宇趴在地上,头垂得非常低,声音却很坚定:“臣有一事不明,恳请陛下垂赐圣教。”
  “讲。”刘协说道,他现在学起皇帝口气来,很是像模像样。
  岂料张宇压根没有理睬他,而是把目光投向伏寿:“敢问皇后陛下,圣上如今究竟身在何处?”
  这轻轻的一句话,却让屋子内顿时被一层看不见的寒霜盖满。伏寿和刘协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个人都有些慌张。伏寿凤眼一立:“张宇!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只想知道,陛下何在!”张宇倔强地追问着。
  “太放肆了!”伏寿霍然起身,声音有些恼怒,“你也是老臣子了,居然夜闯寝殿,口出谰言!该当何罪?”
  面对伏寿的威压,张宇双臂撑地,两肩高耸,如同一只苍老倔强的卧虎:“老臣侍奉陛下迩来一十八年有奇,自问尽心竭力,从无疏失。从雒阳至长安,从长安到许都,一路颠沛,从未有须臾离开陛下……”
  陡然间,张宇猛地抬起头来,双目泛着血丝,如电目光直直射向刘协:“如今屋内之人,虽然容貌与陛下九成相似,但绝瞒不过老臣这双老眼。他,不是大汉的天子!”
  仿佛一声炸雷在屋中爆裂,伏寿身躯一晃,脸色霎时雪白。
  刘协畏怯地偏过头去,忽然间看到伏寿的右手正在慢慢伸向床榻。枕头下是一把铁刺,看来伏寿已经动了杀心。这个老太监已经触摸到了事情的真相,如果不能第一时间制住他,他只消放声那么一嚷嚷,就可以惊动外面的人。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刘协自忖,以自己的身手加上伏寿配合,这个老太监绝不是对手。到时候治他一个妄图弑君的罪名,也能勉强遮掩过去。
  可是……这样真的可以吗?一个莫名声音在心中响起。不知为何,刘协想起了在温县山中那头被自己放走的母鹿、那名无辜被杀的车夫、做自己替身的年轻尸体和杨俊断掉的一只手臂。
  “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究竟还要死多少人……”他用细微的声音喃喃道,双眼凝视着张宇那张丘壑纵横的老脸。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而且还是一个忠心耿耿为汉室付出了自己一生的人,现在却要像杀一条狗一样把他杀死。
  伏寿已经把铁刺抄在手里,身体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床榻:“你是何时发现陛下不在的?”
  张宇道:“昨晚失火时,便已看出些端倪。今日在尚书台服侍了一日,老臣已全然看穿。”
  “哦……那你为何不当场喝破呢?”伏寿冷冷问道,继续向前挪动了数寸。
  “喝破给谁听?曹操的人吗?”张宇摇摇头,“老臣至此,正是想先向皇后陛下讨个明白。”
  伏寿微笑道:“就是说,别人都还不知道喽?”
  “不错。”
  “你做得很好,很好。那我就告诉你,陛下他其实早有旨意……”她忽然高声道,“中黄门张宇,接密旨!”张宇一怔,习惯性地垂下头去,伏寿猛然扬起手中铁刺,银牙暗咬,朝着张宇脖颈刺去。
  “不可!”
  就在铁刺即将刺入老人身体的一刹那,她的手腕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掌抓住,刺尖堪堪刺破老人的皮肤。
  伏寿定睛一看,看到阻止自己的,居然是刘协,一时间僵在了原地。张宇惊讶地抬起头来,也对这个局面产生了困惑。他几十年宫廷生涯,目睹了太多尔虞我诈与钩心斗角,这一次来觐见皇后,自知已是犯了大忌,无论结果如何都难逃一死,可……这个冒充陛下的家伙为何阻止她出手?
  “你……你疯了?!”伏寿冲刘协吼道,清明的眼神此时却掺杂了几丝疯狂。她耗费全部心神要守护的秘密,此时却被一个老头子一语道破,这个打击让她有些精神涣散。
  她还要试图再度扬起铁刺。刘协没办法,只能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双臂箍紧。伏寿拼命挣扎,但根本挣脱不开,她只能把铁刺尽力丢出去。完全失去力道的铁刺在空中勉强飞行了半尺,“当啷”一声落在了张宇的脚下。
  “已经够了……已经够了……”刘协抚摸着伏寿的后背,试图安抚她。伏寿的身体无法动弹,她情急之下,一口咬住了刘协的手掌。一阵剧痛传来,刘协皱了皱眉,却没有把手掌抽出来,任凭她的贝齿啮合在血肉之间。
  伏寿已经紧绷了三天的弓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崩溃。她整个人几乎蜷缩在刘协的怀里,死死地咬住手掌,像一只受惊的雏猫。从齿肉相交处传来她含混不清的呜咽,眼泪如同泉水一样疯狂地涌出,与齿缝间流出来的鲜血同时滴落到地板上。这一刻,她终于抛弃了一位托孤皇后的矜持,变回到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
  在一旁的张宇看着这一幕,迟疑地捡起铁刺,不知是否该刺进这个假货的脊背。他沉默了片刻,还是放弃了。他放开铁刺,问道:“为何你要阻止皇后杀我?”
  伏寿缓缓松开牙齿,整个人瘫坐在地上,眼神迷离,如同虚脱一般。刘协甩了甩手掌上的鲜血,缓缓转过身来,平静而沉稳,有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朕不希望再有人为此牺牲了。”
  这是《尚书》里的句子,意思是宁愿自己承受罪衍,也不愿伤害无辜之人。张宇没读过《尚书》,但他觉得,眼前之人的声音里,有着让他无法回绝的力量。在那一瞬间,他心目中的皇帝,与眼前这个假货居然发生了重叠。
  他倒退两步,重新跪拜在地上。这时候伏寿也从狂乱的情绪里恢复过来,她默默取来白布与绢带,像一个乖巧的妻子,为自己的丈夫细心地包扎着伤口。
  刘协从自己的身世开始讲起,讲自己在河内的童年,一直讲到了昨天凌晨天子的死亡与晚上的大火。他没有提及杨彪、杨俊和唐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这不安全,也没必要,张宇明显对天子之外的事情不感兴趣。
  听完他的故事,张宇沉默了好久,方才缓缓问道:“原来王美人除陛下之外,尚有龙种存世。难怪你们生得如此相似,几乎连我都要被骗过去了……”
  刘协温和地笑了笑,想把屋子里的气氛弄得缓和些。张宇并未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他很快问道:“那如今天子的龙体厝置何处?”
  “就是那具小黄门的尸身。”回话的是伏寿,她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张宇身躯一震:“那……那可是九五之尊!你们怎么能……”
  伏寿冷冷道:“禁宫大火与伪造尸骸,都是陛下生前已经决定了的方略,我只是遵旨执行罢了,这一切都是为了汉室。”刘协惊异地看了她一眼,他原以为这一些手段是伏后所为,没想到居然都是出自皇帝自己之手。
  一想到刘协在病榻上交代伏寿对自己尸身施以宫刑,就让他背心一阵发凉。一个垂死之人,还要安排下如此缜密的布局,实在是非常人所及。即便如今两人已是阴阳两隔,刘协仍旧能感到自己兄弟这份决绝和冷酷。
  张宇还有些不甘心:“为何陛下不亲口告诉我,难道连老臣他都信不过吗?”
  “若你事先知道陛下的打算,会举止如常么?”伏寿反问。
  张宇沉默了,他与当朝天子虽为君臣,实则情同祖孙。这种近乎宠溺的亲情可以信赖,却不能委以大任,因为这个老人并不在乎汉室,却极端在乎自己的孙儿——把皇帝本人置于汉室利益之上,这种风险是刘协绝对不会接受的。
  伏寿话中的深意,张宇大概也体会到了。他整个人瞬间衰老了十几岁,精、气、神从这具躯壳里一丝丝被抽离一空。他缓缓跪倒在地,三跪九叩,用沙哑的声音恳求道:“老臣本欲为陛下殉死,但现在不想了。再怎么说,陛下也是一位天子,不应该如同野狗饿殍一样曝弃荒野。明日我会请辞回乡,请允许我带陛下的骨殖返回。这是老臣最后的请求。”
  刘协明白,老人已经承认了他的皇帝身份,用来换取真正的刘协能够入土为安。
  刘协有些感动,这是真正的忠臣啊。他诚恳地说:“张老公公服侍天子这么多年,忠勤无二,朕岂会不允呢?”
  张宇叩首谢恩,这时伏寿忽然道:“明日要整顿禁中宿卫,倒正好送董承一份理由。只是如此办来,张宇你便不是荣归故里,而是被贬谪出京了,你可愿意?”张宇毫不在乎地点了点头。
  至此事情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宫内最大的一个隐患消除了,而且没有人因此而死去,这让刘协很是高兴。算起来,这是他即位以来,第一次独自做出决断。这结果他很满意。
  张宇向两位陛下请安告退,然后匍匐着倒退到门口,临出门前,他忽又抬起头来:“您可知道,您与陛下最大的不同在哪里?”
  “哦?”刘协饶有兴趣。
  “如果是真正陛下的话,他刚才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刺死,”张宇平静地说,“你和陛下相比,实在是太心善了。这不是件好事。”
  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刘协被张宇临走前的那句话弄得有些糊涂。为什么?难道好生之德不是件好事吗?他带着疑问的目光转向侧坐在榻边的伏寿。
  他发现,此时的伏寿,和初次相见时比,又别有一番韵致。当初的她,就像是一只守护自己巢穴的女兽,锋芒毕露,艳光四射,随时都做好了扑击敌人的准备;而现在的她,更似是一朵怒放将凋的鲜花,带着一丝慵懒,又带着几缕轻松——痛哭与张宇的离开让她彻底纾缓了心情。
  “刚才……呃……张宇为什么那么说?”刘协问道。
  伏寿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脸上的花钿,然后用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刮下来,放进一个小锦盒里。刘协没有催促她回答,而是安静地等待着。伏寿取下头上的镶玉步摇,交到刘协手里,然后解下头束,乌黑的头发无声地披散下来,说不出的妩媚动人。刘协看到她的衣襟微微敞开,触目可及尽是一片雪白,吓得立刻把目光转开。
  “你在温县,生活得可幸福?”伏寿忽然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啊?呃,还好,”刘协老老实实回答,“每天读读书,打打猎,偶尔玩几局六搏,踢两场塌鞠,大抵如此。”
  伏寿叹息一声:“多好……可陛下却从来没有这种福分。他虽生在帝王家,却从来没有一刻真正安心过。从一个诸侯手里辗转到另外一个诸侯手里,每一个人都在利用他,每一个人都在嘲弄他。无数的居心叵测,无数的暗流汹涌,陛下却一步都不能踏错。这样的生活,他过了足足十年,在河内优哉游哉的你,能想象其中的苦楚与绝望吗?”
  刘协哑口无言。跟真正的刘协相比,他的人生实在是单纯太多了。
  伏寿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你既读过书,也该知道人心唯危的道理。那套好生之德的做法,在河内也许会被人称道,但在许都绝对行不通。妇人之仁,只会误了大事。”
  刘协一阵苦笑,心想居然被一个妇人批评自己妇人之仁。他忽然想到,就在数天之前,司马懿也这么骂过他。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如此迂腐,还是这时代已是人心不古……
  伏寿继续道:“张宇之事,还可容得半分柔慈。日后与曹操折樽冲俎之时,倘若陛下你依然还抱持着这些无聊想法,不如明日下诏禅让算了。陛下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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