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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全卷

_21 马伯庸(当代)
  “这里只是个临时据点罢了。随战局不同,东山的位置随时在变。蜚先生身在之处,即是东山。”公则解释说。刘平表示理解,如果耳目不尽量靠近一线,及时掌握情况,那它就毫意义。
  几名身披锁甲的守卫不知从何处闪身出来。他们明显认识公则,但仍对这三个人一丝不苟地对口令、搜身,把他们当成危险的刺客来对待。刘平甚至怀疑,他们与公则对口令的语言都暗藏玄机——如果公则是被人挟持而来,那么他就能不动声色地发出警告。
  经过烦琐的检查手续以后,他们终于被放行进入村子。村子里有不少青袍小吏,或抱着文卷或拿着纸笔,行色匆匆,脚步却极轻。出乎刘平意料的是,蜚先生的居所居然不是在屋子里,而是选在了一处大院的地窖里。那是一个略为倾斜的漆黑洞口,窖口用木框围住,仿佛巨兽贪婪的大嘴。
  史阿守在外头,刘平和公则鱼贯而入。地窖里寒意凛然,土壁挂着白霜,外头的春意与这个小世界没半点关系。不过地窖空间倒是颇为宽敞,刘平居然能直起腰来走路——看来原主人挖地窖的时候,也有避战乱的打算。
  在地窖的尽头处,几截蜡烛闪着晦暗不明的火光。一个人影佝偻着跪坐在一张薄薄的毛毯上,身边是数不清的纸卷、简片以及绢帛。墙壁上满是墨迹,有文字,也有符号,笔触无一例外都很凌乱,似乎是信手而为,无法辨读。
  “你们来了?”
  人影嘶哑地问候道。刘平这才看清这个叫做“蜚先生”的人,不由得一惊。他身体佝偻,一袭青袍把他从头到脚都遮住,只露出一头白絮般的头发和一只赤红色的眼睛,像是蚩尤麾下的九黎魔兽。
  公则快走两步,趋前弯腰向蜚先生问候,说明来意。蜚先生的红眼珠盯着刘平,眨都不眨一下,刘平身上浮现一层鸡皮疙瘩。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告诉自己人不可貌相。这头怪物,可是唯一能跟郭嘉对抗不落下风的男子。他拱手道:“蜚先生,久闻大名——在下刘平。”
  蜚先生没有回礼,而是围着刘平转了几圈,鼻子像狗一样耸动。刘平不知他是什么用意,站在原地有些莫名其妙。蜚先生突然抬起头,嘶哑的嗓音如同沙磨:
  “你身上,有郭嘉的味道。”
  刘平不动声色,也把衣袖举到脸前嗅了嗅:“那是一种什么味道?”
  “自负,自恋,还有一股自以为是的恶臭。无论是谁,只要跟郭嘉扯上一点关系,就会沾上这种味道,比秉烛夜行还要醒目,休想瞒过我的鼻子。”蜚先生阴森森地说道。
  刘平嗤笑一声,凭味辨人品,这说法实在荒诞不堪。蜚先生俯身从书堆里拿起一卷册子,扔给刘平:“汉室宗藩的系谱里叫刘平者一共三人,都不符合你的年纪。你到底是谁?”
  如果说刚才的疑问是无理取闹,那么现在这问题则犀利无比,正中要害。所有的汉室宗亲,都有谱系记录,谁祖谁父,一定有底可查。蜚先生在刘平造访之前,已经做足了这方面的功课。
  刘平把手平搁在膝盖上,看也不看那卷册:“玄德公还号称是中山靖王之后呢,又有什么人当真?宗藩只是名义,姓氏只是代号——你只要知道,我是代天宣诏的绣衣使者,这便够了。”
  蜚先生不为所动,他从青袍里伸出一只枯槁的手,点向刘平的鼻尖:“你入我东山腹心,还拿这些话来敷衍遮掩,未免太愚蠢了。”
  刘平昂起头来,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把蜚先生的手指推开,冷冷说道:“在下此次北渡,是为了召集忠良之臣复兴汉室,征辟调遣,可不是来乞讨求援。袁大将军四世三公,皆是朝廷封授,你们东山不过是其僚属,又有什么资格敢对天子使者无礼?!”
  公则没想到,一见面这两个人就快吵起来了,赶紧站出来打圆场。蜚先生缓缓坐回到毯子上,嘿然道:“郭公则,你忒小看了郭嘉。以他的耳目之众,汉室派人潜入官渡,又怎么会觉察不到?这人不过是个死间,行动举止都带着一股郭氏臭气,留之无用!”
  公则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气恼。人是他带来的,蜚先生毫不客气地指为细作,等于是抽他的面皮。他忍不住开口道:“先生太过武断了吧。刘先生此来,所送之物诚意十足,又襄助谋划,就连撤军之策,都与先生暗合啊。”
  蜚先生发出一声干瘪的笑声,傲然道:“这就对了,除了郭嘉,天下谁又能与我谋划暗合?”
  刘平无奈地摇摇头道:“自从进窖以来,您一共说了九句话,倒有七句是与郭嘉有关系。看来您对郭嘉的忌惮,当真是刻骨铭心,已容不得别人了。”
  听到刘平这么说,蜚先生的眼球变得愈加赤红,似是用满腔怨愤熬成血汁,慢慢渗出来,他一字一句道:“郭嘉是个混蛋,但他也是个天才。我恨他入骨,也了解他最深。所以我根本不信,区区一个汉室,能背着他玩出什么花样来。”
  刘平冷笑道:“这话倒不错。郭嘉一向算无遗策。以河北军势之盛,去年尚且被阻于官渡不得寸进;以先生之大才,先死董承,再折孙策,败绩种种,惨不忍睹。我们汉室,又能玩出什么花样?”刘平本以为这赤裸裸的打脸会让蜚先生暴跳如雷,却没想到对方的癫狂突然消失了,就连眼球颜色都在慢慢变淡,整个人似乎一下子冷静下来。
  “他特意送你到此,是来羞辱我的么?”蜚先生问,语气平静到让人生疑。
  刘平大笑:“不错,正是如此!郭大人,我去地窖外头等你处置,这里太憋屈了,不适合我。”说罢朝公则一拱手,转身要出去。
  “站住。”蜚先生突然喊道。
  刘平脚步却丝毫不停,公则过去扯住他袖子,口中劝慰。蜚先生忽然道:“郭嘉绝不会只是为了羞辱我而煞费苦心,他从来不做多余事。”
  刘平回首道:“这么说,你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不,你肯定是郭嘉派来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蜚先生的独眼闪动,青袍略微摇摆,“只不过在你的身上,除了郭嘉的恶臭,还多了点别的味道——我刚才是要撬开那一层郭嘉的壳,露出里面你的本心。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别用郭嘉那套说辞,用你自己的想法,试着说服我。”
  公则暗暗叫苦,已经把脸撕到这份儿上了,他说出这种话,刘平又怎么会答应。可他又一次猜错了,刘平听到这句话,反而回身重新跪坐下来,露出自信满满的微笑。
  “用我自己来说服你,一句话就够了。”
  蜚先生和公则都微微一讶,他要在一句话内解释自己的身份,撇清与郭嘉勾结的嫌疑,怎么可能做得到?刘平环顾左右,深吸一口气,缓缓吐道:“我乃是杨俊之子。”
  他这一句话无头无脑,公则听了莫名其妙。蜚先生却陷入沉默,整个地窖里,只听见粗粝的指甲有节奏地敲击在石块上。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过了许久,蜚先生方才抬头说道:“杨俊字季才,河内获嘉人。受学于陈留边让,曾在京城任职,后任曲梁长。建安四年末,杨俊受司空府征辟,前往许都,途中遇袭,断一臂,独子死难,如今在许都调养。有传言他在京时与杨彪有旧,属雒阳一党。”
  刘平心里暗暗佩服。东山不愧是与靖安齐名的组织,连许都发生的这些细小的事情,都查得一清二楚。
  “你是说,你就是杨俊的儿子……我记得,嗯,叫杨平?”
  “不错。”刘平嘴角一颤,这个蜚先生居然随口便把一个人的履历报出来,不知他脑子里记着多少东西。
  “也就是说,你父亲伪造了那一场劫难,为的是湮灭你的身份,好为天子做事。”
  刘平点点头,同时在心里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慨。这不算是谎言,在原本的计划里,他是被安排作为天子的影子而存在,只不过计划永远追不上变化……
  蜚先生居然笑了:“你若说别人,我还有些迟疑。但说起杨俊了,这事便好分辨了。他去许都之前,在曲梁可是个好客之人。”刘平心中一动,果然不出所料。他一直在怀疑,自己父亲在外面的奔走,是负有特别使命的,现在终于从蜚先生口中得到了证实。
  杨彪之前曾被满宠拷掠,曹操认为他与袁术之间有姻亲关系,会借此与袁氏里应外合。现在刘平明白了,所谓“袁术姻亲”那只是在明面的掩护,杨彪真正与河北袁氏联系的中转管道,却是在曲梁的杨俊。
  “你父亲是个胸中有鳞甲的人。”蜚先生简单地评论了一句。刘平还好,公则却多看了他一眼,隐有妒意。蜚先生可从来不轻易夸奖别人。
  蜚先生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刘平一一作答,气氛逐渐趋于缓和。杨俊这条线异常隐秘,连郭嘉都不知道。刘平说出其中的细节来,自然便能证明自己身份。讽刺的是,蜚先生以为是杨俊把秘密告诉了儿子,实际上,这些秘要都是杨俊觐见天子之时一一交代的,那时候他们已不是父子。
  “也就是说,你父亲牺牲了自己,把你变成汉室的一枚暗棋,替天子打点外头的一切。”
  “不错,所以我刚才说过,名字只是个代号,对我来说,它毫无意义。你只需知道我效忠的是谁,就够了。”
  刘平微微苦笑道。他现在的处境,委实有些奇妙。在伏寿、杨修的眼中,他是伪装成刘协的刘平;在荀彧、郭嘉和曹丕的眼中,他是伪装成商人刘平的刘协;在蜚先生和公则的眼中,他又变成了伪装成汉室密使刘平的杨平。诸多身份,交织纷乱,他不得不时刻提醒自己,不要迷失。
  “在谎言的旋涡里,最可怕的是忘记真实。”杨修曾经如此告诫过他,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可我真实的身份,到底是谁呢?”刘平忽然没来由地想。可他不知道答案。
  蜚先生又道:“我听公则说,陛下准备了一份衣带诏,可有此事?”
  “不错,但这只能传达给两个人:要么是袁大将军,要么是荀谌先生。”
  公则看了蜚先生一眼,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刘平莫名其妙,问他何故发笑,公则指着蜚先生道:“你要传达口谕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刘平大吃一惊:“您,您就是荀谌?”
  荀谌是当世名儒,又是荀彧的从兄,在刘平心目中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面如冠玉的儒雅之人,怎么会变成这番摸样。
  蜚先生嘿然一笑:“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
  刘平彻底糊涂了。
  公则看向蜚先生,看到后者微微点头,这才拍了拍刘平的肩膀:“刘老弟,为了表达对汉室的敬意。我今天就告诉你一个东山最大的秘密:荀谌,已经死了。”
  “死了?”刘平双目立刻瞪圆。这怎么可能?荀谌对许都非曹氏阵营的人来说,是个特别的存在。杨彪、董承甚至孔融,都曾经与他有过接触,荀谌就是袁氏的代言人。杨俊当初在曲梁,就是负责杨彪与荀谌的交流。
  “死了有几年了。但他的身份特别,不利用一下实在可惜。这几年来,你们许都接触到的‘荀谌’,都是出自蜚先生谋划,我和辛氏兄弟负责书信往来,并不时放出点风声,证明他还活着。”
  公则手舞足蹈,得意之情溢于言表。荀氏是郭氏最大的对手,他公则能操纵一具荀家的僵尸,把荀家的人玩得团团转,还能给那个荀令君添点麻烦,没什么比这更开心的事情了。这事太过隐秘,公则不好公开炫耀,如今终于可以对外人说起,他自然是说得满面生光。
  “这一具尸体,非常好用。这秘密知道的人,可不多。”公则像是在评论一道秘制菜肴。就连董承,他们都不曾说出真相,以致他临死前还叫着要见荀谌。
  刘平面色不动,心里却叹息。他本来的计划里,荀谌是重要的一环。但现在看来,这计划要做大幅修改了,而且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既然如此……”刘平一边斟酌一边控制着语速,“那么这个衣带诏,就交给您吧。”
  刘平说完从腰间摘下一条衣带。蜚先生接过去把它抓到鼻子前,仔细地闻了半天,这才说道:“嗯,这条衣带诏里,没有郭嘉的臭味,应该是天子亲授——你能念给我们听么?”
  公则和蜚先生伏在地上,就像是两名恭顺至极的臣子。无论真心如何,礼数上还是要做周全。刘平朗声念道:“假曹氏之意,行汉室之实。两强相争,渔利其中。钦此。”
  蜚先生哈哈大笑:“陛下果然是聪明人,没拿些废话谎话来羞辱我。”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汉室地位虽高,实力却衰微至极,只能借袁绍和曹操这两个庞然大物的碰撞来寻求机会。这点心思,怎么都是藏不住的,天子索性挑明了其中利害,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把话说在明面,大家都方便。
  笑了一阵,蜚先生又露出敬佩神情:“自光武之后,天子可算是汉室最杰出的人才,有眼光,有手段。在治世可比文景,乱世若逢机遇,也是秦皇孝武之俦。这么一个人物,却被困在许都这个牢笼里,实在可惜,可惜。”
  “陛下春秋正盛,可还未到盖棺论定之时。”刘平意味深长地回答。
  蜚先生把衣带诏放下,抬起手不知从哪个角落端出三个木杯,杯里盛着点黄颜色的醇酒:“说得好,就让咱们祝陛下长命百岁吧。”三个人一起举杯,一饮而尽。刘平心里一下子如释重负,慑服公则,是第一步;摆脱郭嘉的阴影,是第二步。他前来官渡的意图,正在一步步地实现。
  地窖里的气氛,变得融洽起来。蜚先生又给刘平奉上一杯酒:“这件大事定下来,我也放心不少。接下来,刘先生不妨暂且留在公则军中,等到了时机,再见袁公如何?”
  “哦,莫非有什么不方便?”
  “袁公近处,掣肘甚多,不是每个人都对汉室有忠贞之心。东山与汉室,在官渡能做的事情,可还有不少呢。”
  三个人心知肚明,都是一饮而尽,相视一笑。这地窖里的三个人各有私心,公则要上位,蜚先生要置郭嘉于死地,而刘平则要为汉室捞更多好处。过早地接触袁公,对他们都没什么好处。反正袁公一定会赢的,多捞些好处才是正道。
  蜚先生放下杯子,似乎有些兴奋,拍着大腿,吟起张衡的《三都赋》来。小小的地窖里,他沙哑的声音竟有些激越。公则冲刘平使了个眼色,表示他每次一喝酒,都会这样,不必大惊小怪。
  刘平心想,蜚先生变成这副模样之前,想来也是个风流倜傥的才俊,只是不知为何变成这模样。在那青袍之后,到底藏着何等的往事呢?
  蜚先生注意到刘平的眼神,停止了吟咏,翻动红眼。刘平赶紧尴尬地把视线转开,蜚先生坦然道:“你不必尴尬,我以我的容貌为恨,却不以它为耻。”他伸出手来,把青袍撩开,刘平看到的,是一张长满了脓疮的面孔,形态各异的脓包像菜地里的幼芽,层层叠叠,密不透风,在肿胀的包隙之间还流淌着可疑的浊黄汁液,把整张脸切割得支离破碎——这是小孩子在深夜的梦里所能想象到、最可怖的脸。
  “因为郭嘉?”刘平大着胆子问道。
  地窖里的温度突然降低了,这个禁忌的名字每次出现,都让这个狭小的空间变得更加阴寒。蜚先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走到地窖口,仰望出口良久,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我也想行走于日光之下,谈笑于庙堂之间——但我已经把身心都献给黑暗,洞穴才是我的归宿。”
  刘平说不出话来,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恶魔一样的人,却有着比任何人都深沉的悲伤。
  蜚先生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显得有些疲惫:“孙策遇刺,你是知道的?”
  “不错,郭大人告诉我了。”刘平道。
  “本来这件事是不该发生的。”蜚先生的声音里有些挫败,“我早就预见到那个人会施展如此狠辣的手段,也做了一些布置,可还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程度。”
  “哦?”
  “曹家在江东势力微弱,若要刺杀孙策,只能请当地势力相助。我们袁家若要阻止,也必须寻求帮助。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豫章太守华歆。可这个无耻之徒居然欺骗了我们,投靠曹操,并调动了一批军用强弩,配合郭嘉出手刺杀了孙策。”
  “这有什么不对吗?”刘平有些诧异。这虽然没什么道义可言,可乱世之人,投向哪一边,岂不是平常之事么?可听蜚先生的意思,似乎这是件极其恶劣的事情。
  蜚先生转过身来,青袍下的身体微微颤抖:“华歆有一个女儿,叫做华丹,被郭嘉奸杀至死。”
  “啊!”刘平一下子想起来了,伏寿曾告诉过他,据冷寿光所说,郭嘉早年曾拜在华佗门下,后奸杀华佗侄女,扬长而去——而华佗和华歆,本来就是兄弟,只不过后者不愿与医者为伍,改换了门庭籍贯。
  “那人为了趋附权势,连杀女的仇人都能合作,我实在是太低估他了。”
  刘平注意到,蜚先生在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脸上的脓肿都在发颤。他盯着蜚先生:“莫非你,也曾在华佗门下?”
  蜚先生答非所问,喃喃道:“他带走的,可不只是尊严……”他说到这里,恍然一惊,似乎发觉自己有些失态,连忙摆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了。
  第四章 血与沙
  曹丕现在很不高兴。刘平居然没告诉他一声,就擅自跑掉了。这让他觉得自己被忽视了,而且也滋生出一丝疑问:他难道是想背着我,去搞什么阴谋?曹丕轻轻摇了摇头,又给否认了。本来刘平是可以一个人来的,但他主动提出让曹丕同行,说明心里没鬼。想到这里,曹丕突然又心生疑窦:他不会是真的打算把我当成一份大礼,送给袁绍吧?
  这少年待在营中,心气起伏不定,焦灼不堪。他拿起剑来,挥舞了几下,却全无章法。王氏快剑讲究心境如冰,他现在完全不在状态。
  就在这时,徐他从帐外进来,对曹丕耳语两句。曹丕说正好,然后抓起剑走了出去。在营帐外头,淳于琼把邓展五花大绑拎了过来:“魏公子,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曹丕身为“苦主”,却替邓展求过情。那么按照礼数,淳于琼不能把这个求情当真,应该把邓展交给曹丕,亲自发落。
  邓展跪在地上,垂头不语,看样子颇为狼狈。曹丕走过去,围着他转了几圈,长剑在手里来回摆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动了念头,干脆把邓展一剑捅死算了。邓展的忠诚毋庸置疑,但那一句冒冒失失的“二公子”几乎把曹丕推下深渊,这样的人太有风险,还是死人最保险了。曹丕不怕得罪淳于琼,他早看出来了,这位大将的地位很超然——“超然”意味着谁也管不着,同时也管不着谁。
  曹丕盯着邓展的脖颈,面无表情地挥动长剑,把他的绳索一一挑断。刘平的不告而别,让他觉得应该在身边留几个能用之人,以备不时之需。
  邓展被解除了束缚以后,双膝跪地,向曹丕重重叩了一个头:“公子不计前嫌,邓展感念无极。”
  曹丕道:“你不再与我寻仇了?”邓展抬头道:“魏家的人情已还完。我这条命,是公子您的了!”说完他又跪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下,额头出血。
  曹丕露出满意的神色,转头去看淳于琼。淳于琼对这个事态发展有些意外,他知道邓展的强硬性格,没想到居然这么容易对一个少年臣服,连他也不好出言阻止。淳于琼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正发愁该如何安置邓展,这个叫魏文的小家伙倒是把这个难题解决了。
  “我跟邓展不是主仆,你想收就收吧——不过邓展可是曹家虎豹骑的曲将,万一曹操找你来要人……”
  “从今以后,在下只以公子马首是瞻。”邓展避实就虚地回答。
  淳于琼摸了摸鼻子,心想我救了邓展一命,又给他找了个合适的主家,这么大的恩情足以抵偿那点历史阴影了,便点了点头。曹丕把佩剑交给邓展,邓展倒提剑柄,割开手臂上的一片血肉,擦拭曹丕的剑身,执行死士的仪程。
  邓展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淳于琼,走到曹丕身后站好。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从袁营逃走,而是坚守在二公子身边。他与身旁的徐他对视一眼,心中一凛。在徐他眼里,邓展看到的是一种极端的漠然。
  “二公子身边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高手……”邓展暗想,忽然又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二公子刺我的那一剑,为何感觉如此熟悉?”
  就在这时,外围走过了三个人,士兵们纷纷站开。淳于琼抬眼去看,原来是公则和刘平返回宿营地了,史阿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他和东山本来只是雇佣关系,这次去交割了任务,被蜚先生顺理成章地派到刘平身边了。
  “你们几个跑哪里去了?错过了一场好戏。”淳于琼放开嗓门喊道。
  “哦?发生了什么事?”公则一改在蜚先生面前唯唯诺诺的样子,摆出一副监军的气度。淳于琼把邓展认主的事一说,公则笑道:“一日之内见两义士,这是好兆头啊。”
  刘平转动脖颈,看向曹丕,发现曹丕身后的那个人也正在看向自己。两个人四目相对,双眸同时爆出两团火花,心跳骤然加速。
  这张脸,我一定在哪里见过!邓展在心中呐喊,那一场雪夜的记忆慢慢苏生。
  邓展是震惊,刘平却已僵在了原地,手脚发凉如坠冰窟。他对这张脸不太熟悉,但对这名字却印象深刻。正是这个叫邓展的赶去温县为杨平画像,引发了一连串危机,幸亏有了司马懿以及一点好运气,才算安然度过。他们一直以为邓展已死,想不到他居然出现在袁绍营中,而且归顺了曹丕。
  邓展在和梁籍田见过天子本人,在温县又见过“杨平”的画像,只要稍微一联想,就会无限接近真相,也许已经知悉了真相……刘平实在不敢再往下联想。
  公则和淳于琼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回帐歇息去了。刘平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混乱不堪。他毕竟不是那种一步三计的策士,一遇到这种预想外的事件,一下就懵了。曹丕喊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曹丕挺纳闷,问他怎么了,刘平赶紧把眼神转开,讪讪答说忽然想到件事情,一时失神。
  曹丕盯着刘平,天子可很少有这种狼狈的时候。他回头对史阿道:“从今天起,邓展跟你们一起行动,你带他去宿营的帐篷吧。”史阿说了一声是,叫上徐他与邓展离开了。邓展本想多看一眼刘平,但他想了想,终于忍住了,沉默着转身离去。
  他们走远以后,曹丕这才问道:“你到底去哪里了?”
  邓展离开以后,刘平的精神压力没那么大,举止也自然起来。他也不隐瞒,告诉曹丕说我去见了东山的蜚先生。曹丕冷着脸说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刘平解释说事起仓促,根本来不及通知。曹丕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他跟蜚先生谈了什么。
  刘平环顾四周,确认所有人都站开了,这才悄声道:“自然是东山与汉室合作的事。”曹丕敏锐地注意到,是“东山与汉室”,而不是“袁氏与汉室”,这说明他们达成的协议,某个小集团的利益,将在袁绍之上。他现在已经能从一些细微之处,去揣测隐藏其后的真实意图,人在恶劣的环境下,学习的速度总会非常地快。
  “看来咱们在他们心目中的价码又提高了,以后在袁营的日子,会稍微好过一点了。”
  曹丕感慨了一句,原本一脸的恼怒总算略有改观。他的这句话,让刘平猛然想到,他们如今是身在袁营,邓展为了曹丕的安全,必然投鼠忌器,就算觉察真相,也一定不敢大声宣扬。整个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刘平其实还有个极端的解决办法,就是亮出自己的天子身份,借袁绍之手把曹丕和邓展都杀死。如果是真正的刘协,一定会这么做吧?刘平心中苦笑,意识到“仁道”坚持起来,有多么艰难。他暗暗期望不要让事情演变到那一步,收起这些纷乱的思绪,对曹丕说:
  “我还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嗯?”曹丕眼睛一亮。
  “第一,关于樊于期的人选,已经有了着落;第二,王越的动向,东山也已经掌握。”
  一听到这名字,曹丕的脸色又变得异常精彩,甚至忘了去责难刘平。
  夜幕降临之后,白马城却是灯火通明,二十余只军用松油灯笼悬吊在城门口,把四周照得犹如白昼。东郡太守刘延和一个年轻人在门口迎候,他们身后的城门大开,一辆辆牛车正紧张而有序地鱼贯而出,车上放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裹,甚至不及绑缚。
  很快一支部队从远处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他们保持着严格的方阵,甲胄质地精良,走近城池时会反射火光,看上去像是一座闪耀着磷火与腐萤的移动墓地。刘延看到他们,微微松了一口气,把身体拱得更弯。他身旁的年轻人抛着骰子,若有所思。
  队伍走到城门口就停住了,随着数名军官的呼号,他们迅速分成数支分队,各自开去一个方向,很快以城门为圆心,展开成一个半包围的保护圈,甚至还体贴地给城内的运输队留了条通道。
  一辆奢华精致的马车缓缓驶入保护圈内,一直开到刘延和年轻人面前,方才停下。车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里侧掀开,先是露出一大片额头,然后探出一个人的脑袋。他的双眸比头顶的夜空还要黑,脸色却白得惊人。
  “刘太守守城不易,辛苦了。”郭嘉平静地说,同时把一枚药丸送入口中,又喝了一口水。
  “这是属下本分。”刘延斟字酌句道,面对这个比他小十几岁的人,他一丝不敢怠慢。郭嘉看出他的紧张,扬了扬手掌:“曹公的大军已在左近,白马可暂保无虞,你身上的担子,可以轻松些了——对了,我听说今日正午开始,白马城头已经冒起了浓烟。是不是你算准了曹公早有不守之意,提前开始做迁移的准备?”
  刘延吓得遍体流汗,讪讪不敢回答。郭嘉道:“刘太守你紧张什么。这件事做得很好。袁绍大军瞬息即至,白马不可久守,早晚是要撤的,晚走不如早走。你能主动揣摩曹公心思,先期而动,可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听他这么一说,刘延长舒一口气,拱手道:“郭祭酒钧鉴,此议并非是我所想,实是杨先生谏言。”
  郭嘉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把视线放到了那玩骰子的年轻人身上:“德祖,你可真是曹公的知己哪,曹公在官渡刚一念叨撤退,你这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杨修上前一步,狐狸般的面孔有一丝得逞的轻笑:“白马就是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如早走,这道理不是很浅显嘛。”
  郭嘉盯着他看了一阵,轻轻叹了口气:“你何尝不是曹公的鸡肋,弃之可惜,用之……”他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用锐利的眼神刺向杨修。后者毫不客气地与之对视。短暂的视线交错之后,郭嘉无奈道:“你一来,就干掉了一员河北大将,我还真是低估你了,你说说,这叫我以后怎么打压你?”
  郭嘉坦诚的发言把刘延给吓了一跳,杨修却面带微笑,谦逊地回答道:“那是关将军杀的,我一个随军策士,没出什么力——倒是郭祭酒,你亲自跑来白马做什么?”郭嘉没回答,而是把身子往旁边让了让。杨修往里看去,一阵愕然,因为在郭嘉的身旁还坐着另外一人。这人老态龙钟,病怏怏的像是一棵行将枯萎的老树。
  “贾文和,你也来了?”杨修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贾诩深深看了杨修一眼:“老夫时日不多,还想最后再来看一眼这黄河的风景。”说完还狠狠咳嗽了两声。杨修有点想笑,可他实在笑不出来。郭嘉、贾诩两大策士同时莅临准备弃守的白马小城,所图一定非小。若单是郭嘉,杨修还能揣测他的用意居心;可现在又多了一个贾诩,杨修眼前立刻升起一片白雾,把他们的意图遮掩得朦朦胧胧,难以看清。
  官渡大战已经开启,诸方势力盘根错节,如果不能及时把握局势,便如瞽翁攀山,危险之至。望着贾诩那张衰朽的脸,一种危机感在杨修心中悄然升起,原本淡定的表情也有些僵硬,手里抛骰子的动作悄然停止。
  杨修的任务很简单,趁着官渡之战开启,尽可能地渗入军中播撒种子,为汉室营造隐势,兼之配合刘平在袁营的行动。如今张辽和关羽的伏笔已经深埋下去,杨修正打算筹划下一步动作。偏偏贾诩在此时出现,杨修的计划,不得不修改了。
  贾诩看出杨修的变化,也把头探出马车来:“德祖哇,张君侯的部曲已经到了这附近,我得帮他照看着点。”杨修一怔,意识到他是在向自己解释。张绣自从归顺曹操以后,麾下所属大部被拆散分配到诸营之中,只留下了一个飞堑营,算是张绣自己直属的武力,由一个汉羌混血的将军胡车儿掌握。贾诩是推动张绣归顺的关键人物,如何维护张绣在曹营的利益,是贾诩的天然职责。
  杨修根本不相信,但也说不出什么来。他面对郭嘉,尚能针锋相对互别苗头,但对上贾诩,却有一种束手缚脚的无力感,就像是跌入一个烂泥潭,越动沉得越快,不动也往下沉。
  杨修决定不再去想,不能被带入他们熟悉的节奏,遂拱手道:“既然两位都到了,不知有何指示?”郭嘉道:“袁绍闻听曹公大军出动,势必率主力渡河来袭。白马辎重转运不易,速度又慢,你可有什么成算?”
  杨修道:“我与刘太守已把不能带走的都弃掉了,阖城百姓也已编好了队,明天一早就离城。至于能不能顺利抵达官渡,就得看曹公了。”说完他看了郭嘉一眼,看他怎么回答。郭嘉道:“有你护住辎重,我放心得很。其他事情你无须担心,我和文和会处置。”
  杨修心里一动,颜良的事果然引起了郭嘉的疑心,用辎重队把他不露痕迹地拴住,与整个战场割裂开来。但让杨修气愤的是,郭嘉这一手安排,根本不是处心积虑要来对付他的。他与贾诩齐至白马,一定是对袁绍有什么重大图谋,把杨修调去押送辎重,显然只是顺手敲打一下罢了。杨修一直认为自己是郭嘉的劲敌,可郭嘉却懒得专门对付他,这种把对手不当回事的态度,让他深感侮辱。
  唯一让杨修稍微有点安慰的是,郭嘉似乎并不清楚张辽的情况。在所有的战报上,都写的是张辽、徐晃合围颜良,关羽破阵而入,没有任何破绽。颜良的首级已被送去主营,所有人对一场大胜的疑惑总会比一场大败要少——所以张辽不会暴露,这枚棋子若用得好,将有奇兵之效。
  郭嘉又交代了几句,放下车帘,马车连城都没进,径直离开了。
  “郭奉孝,咱们这局棋,才刚刚开盘。”杨修望着逐渐隐入夜幕的马车,冷哼一声,继而投向北方的夜幕尽头。在那里,还活跃着另外一个人,那是杨修最大的底牌。
  “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不知在北方过得如何。”杨修暗想。
  杨修不知道,同样的话,也同时在远去的马车里响起。
  “天子在北方,不知过得如何。”
  郭嘉靠着车厢,慢悠悠地对贾诩说道,贾诩垂着头似乎是要睡着了,听到郭嘉说话,才连忙抬起头来,尴尬地解释道:“年纪大了,不耐夜,老是贪睡——你刚才说什么?”郭嘉早对他这个把戏习以为常,把问话又重复了一遍。贾诩用袖口擦了擦口水,呵呵一笑:“以天子的聪颖,足以应付。不然当初董卓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废掉弘农王,改立陛下呢。”
  “呵呵,你的意思是,董卓当初也有兴汉之心?”郭嘉饶有兴趣地追问。贾诩当年是董卓军中的策士之一,见识了西凉大军从煊赫一时到分崩离析的全过程,对内情知悉最深。可贾诩嘿嘿一笑,不置可否,把话题又转开了:“天子当年以弱冠之身,能保汉室不散,若非心志坚逾钢铁,可做不到这地步。现在的陛下虽嫌柔弱,却也有另外一种好处。”
  “你对天子的评价,可有点前后矛盾啊。”
  “哎哟哎哟,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贾诩拍拍脑袋,让郭嘉颇有些无可奈何。这老乌龟的龟壳太硬了,稍一触动就缩回去,就算是郭嘉都无处下嘴。
  郭嘉转动脖颈,优雅的指头灵活地敲击起木壁来:“连你的评价都这么高,我真是有些期待,不知道天子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贾诩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是你把他放过去的,现在你也没把握控制他?”郭嘉坦然道:“是的,陛下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不过这样才有趣嘛——对了,这话可别告诉曹公,不然我又得挨骂。”
  “居然还有你看不透的人?”贾诩刻意忽略了最后一句。
  郭嘉歪着头想了下,扳着指头数起来:“陛下算是一个,你算是一个,还有一个我不想说……”
  这时马车终于停住了,外头的车夫毕恭毕敬道:“郭祭酒,我们到了。”郭嘉拉开车门,和贾诩一起下了车。他们这辆马车没有进城,而是在卫队的保护下转了个弯,停在了公则前一天的驻营所在。贾诩下车以后,先是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然后看了眼郭嘉,下巴轻轻抬了一下。郭嘉吩咐一名侍卫举着灯笼,陪着贾诩慢慢踱步走进营址,自己则留在了原地,也不上车,就在外头负手而立。没女人的车厢,对他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几十名靖安曹的卫兵分散在四周,警惕地望向黑暗中。他们个个都手持上膛劲弩,背后还背着一面轻盾,必要时可以抵挡数倍于己的敌人。
  贾诩在火把的照耀下在营中四下游荡,端详,似乎漫无目标。袁军撤退的时候很从容,几乎没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只剩下一道道沟堑交错和星星点点的灶坑。他转了约摸大半个时辰,回到了马车旁。郭嘉把手扶在车厢外壁,问贾诩道:“如何?”贾诩这次倒回答得很干脆,从袖子里伸出三根手指:“左军严整,中军次之,右军最乱。”
  “淳于琼?他是如何乱法?”郭嘉问。左军是颜良的营盘,中间是公则的,右边是淳于琼的。
  贾诩把手重新笼到袖子里去,慢慢说道:“右军的扎营手法,至少有六种,若再分细微不同,得有十数种。比如有数十顶帐底有焚烬的木灰,应该是先点起了火堆,将土烧热,然后再移帐于其上——这是雁门的惯常手法,那里与塞外相接,天寒地冻,这么扎营可以保暖;还有几十顶帐篷,附近土地颇多白粉,尝之苦咸——这应该是来自于渤海郡。那里毗邻大海,长年经风日晒,篷面都有少许盐皮留存,免不了抖落在地。”贾诩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咂了咂嘴,他似乎是真的去尝了……
  “这么说来,淳于琼的部下,来自于冀、并、幽、雍、青诸州,什么地方人都有。”郭嘉咧着嘴若有所思,这些情报靖安曹都有搜集,但毕竟不如眼见为实这么真切。
  看来袁绍对淳于琼根本不打算重用,他的直属部曲数量很少,其他部队多是从登州的地方世族抽调而来的私兵。袁绍只是打算拿他们当炮灰,顺便削弱大族势力,所以这些私兵士气很低,也不与河北兵混在一起,按籍贯扎堆。凭着贾诩那一对毒眼,甚至能轻松地划出各州私兵的宿营区域:淳于琼的主军在高处,而低洼寒湿之处都是私兵营寨,待遇相差很大。
  郭嘉兴致勃勃地吩咐旁人手里的灯笼放低一点,然后蹲在地上,用一根树枝在泥土上画了几笔。贾诩也蹲下身来,拿起另外一截树枝。两个曹营最杰出的策士就这样撅着屁股头碰头,用树枝在地上你一笔我一道地画起来,还不时皱起眉头,苦苦思索,像两个顽童在玩游戏一样。等到这一块地面被他们刨的不成样子了,郭嘉笑眯眯地站起身来,把树枝扔开:“我看,这事可行。”
  贾诩又恢复到那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双手笼在袖子里。刚才那一轮小孩子游戏般的攻防演练,郭嘉用了各种法子,都没占到便宜。
  郭嘉脸上没见有多大沮丧,从怀里又掏出一枚药丸吃下,乐呵呵地说:“不过按照这法子来弄,文和你可就会有点被动啊。”
  “先有大疑,方有大信,就算有些许牺牲,也是值得的。”贾诩含糊不清地说,全无刚才刹那间露出的锋芒。听到这话,郭嘉沉默片刻,敛起了笑容:“到底是当年一言乱天下的贾文和啊,你可比我狠多了。”
  贾诩似乎没听到郭嘉的话,眼皮耷拉下来,昏昏欲睡。
  邓展跟随曹丕返回宿营之后,发觉二公子的神色有些不对。曹丕双目睁得很大,呼吸略显急促,脸上还泛起少许红晕,情绪处于亢奋状态。邓展本想找曹丕谈谈心中的疑惑,没想到一回帐内,曹丕把外袍脱下来扔给他,又招呼史阿出去练剑了。邓展只得捧着袍子,在一旁看两人练剑。
  他这一看,真是越看越心惊。邓展算是剑击好手,他发现曹丕和史阿的剑术,和两个人的风格非常接近:一个叫王服,一个叫王越。这是天下闻名的王氏快剑!
  “这个叫史阿的人对王氏快剑这么熟悉,怕不是和王越有什么关系,二公子可就危险了……”
  邓展想到这里,不由得遍体生寒,想过去阻止。但他忽又想到二公子如今隐姓埋名,一定有大图谋,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正游移不定,突觉身旁一阵杀气弥漫过来,下意识地去闪避。可那杀气却如影附从,始终锁定在他身上。邓展大伤初愈,始终躲闪不开,他猛然拧头看去,却发现站在身后的是徐他。
  “你在看什么?”徐他一脸淡漠地问。
  “看二公子练剑。”邓展回答。
  “你叫邓展?是曹贼的虎豹骑?”徐他说话没有任何铺垫,也不绕任何弯子,就与快剑一样,直进直退。邓展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点了一下头。徐他眼神里迸出一道寒芒:“你去过徐州?”邓展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没有,我是兴平二年入仕的。”曹操屠徐是在兴平元年,那时候邓展还在中原游荡。
  徐他眼里的杀气消失了,想转身走开。这次却轮到邓展提出了问题:“他们练的剑法,是王氏快剑?”徐他道:“是。”邓展又问:“教者与王越有什么关系?”徐他道:“史师兄是师父大弟子。”邓展心中一惊:“那你们的师父呢?”徐他道:“不知道。”
  邓展越发迷惑:“你为何追随二公子?你师父知道么?”
  “师父不知道。魏公子答应我,会给我创造机会亲手杀死曹贼。”
  邓展脱口而出:“这,这怎么可能?”徐他以为他质疑的是魏文的能力,特别认真地点了点头:“这是可能的,因为我看到刘先生和魏公子在白马守军的配合下逃入袁营。他不答应,我就把这件事公开说出去。”
  邓展顾不得感慨徐他说话的直率。他陡然意识到,整个事件远比他想象中复杂。这个叫徐他的人,明明对曹公怀有刻骨仇恨,却被二公子罗致帐下,却又像是掌握了二公子的什么秘密,语带胁迫。他连忙闭口不言,若是贸然开口,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把曹丕带入死地。
  这时候,远处的曹丕发出一声大吼,挺剑刺向史阿。这一剑又快又狠,史阿猛地敲在曹丕手腕上,当啷一声,长剑落地。邓展看得出来,曹丕这一招杀意尽现,史阿不可能在不伤他的情况下拆解,所以才下了狠手。
  “再来!”曹丕喊道。邓展望着俯身捡剑的少年身影,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安。两人初见之时,邓展明明已喊出二公子,曹丕仍然刺出那必杀的一剑来。这说明,曹丕为了维护他的神秘计划,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自己流露出不该有的兴趣,或者说出不该说的话,曹丕就会毫不犹豫地出手杀人。邓展的头有些疼,他揉了揉太阳穴,暗自下了决心,除非二公子主动开口,否则绝不可轻易与二公子交谈,最好什么都别说。
  “也许问那个叫刘平的人,会知道些端倪吧。”邓展对那个人,实在是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总忍不住要去找个理由接近他。
  曹丕不知道邓展在一旁的纠结,他现在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兴奋状态。刘平刚才告诉他,王越的下落已经找到了。蜚先生的耳目十分广泛,他们最后一次发现王越的踪迹,是在乌巢。
  乌巢位于白马城的西南方,夹在延津与阳武二城之间,是酸枣县的治所之在。在它的南边有一大片大泽,叫做乌巢泽,地名因此而得。乌巢大泽里水泊星罗棋布,沼泽遍地,地势十分复杂,是水贼盗匪们最好的藏身之处,是个著名的贼窝——不过袁曹开战以来,那些乌巢贼都销声匿迹了。
  蜚先生告诉刘平,东山与王越之间,是单纯的买卖关系:东山出钱出粮食,王越给他们提供训练有素的杀手——事实上,史阿和徐他就是这么被雇佣潜入白马的——所以王越此时出现在乌巢有什么打算,东山也不是特别清楚。
  蜚先生肯定不会吐露全部真相,但至少这个地点是确凿无疑的。
  曹丕不关心王越想干什么,他只知道这个人还活着,而且很可能会再度出现在视野里。他内心的惊喜与恐惧同时涌现,交错成五味杂陈的兴奋感。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么声嘶力竭地与史阿对练,是为了发泄得知仇人下落的狂喜,还是为了掩盖内心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克服对狼的恐惧的办法,就是再靠近它一点,直视着它。什么时候它先挪开视线,那么你就会彻底摆脱恐惧。”刘平把他的狩猎心得告诉曹丕,曹丕也喜欢打猎,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他知道以自己的水平,再练三十年,也打不过王越,曹丕不打算追求所谓的“公平决斗”,只要最后一剑是他亲手刺出就行。
  “只要他现出踪迹,就一定有办法!”
  想到这里,曹丕又狠狠地刺出一剑,眼神里涌现出与他年纪不相称的狂热与狠戾。
  少年在火炬下亢奋的身影,除了被史阿与邓展看在眼中,同时还映在了刘平的双眼里。此时他正站在一栋简易望楼上,位置是在整个营地东南凸出部的一处高坡上。这里可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个营地,也能对东南方一百步内的动静做出反应。
  这望楼是用事先打造好的良木拼接而成,不用铁钉与鱼胶,纯以榫卯构成,拆卸都非常方便,适合在行军途中作为警戒之用。但代价就是,它不够结实,人爬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无法承载太多重量。
  公则给刘平安排了几位随从,不用问,他们都负有监视之责。当刘平提出想要爬到望楼上去看看时,这些随从面露难色,这望楼太过轻薄,多过两个人上去,说不定就塌了。刘平说既然如此我一个人上去就好,随从们商量了一下,答应了。望楼之上只有空荡荡的一个台子,只要下面围好,不怕他做出什么事情来。
  刘平爬到望楼之上,先是凝望曹丕的方向良久,然后双手扶住脆弱的护栏,把身子探出去,望向远处。这种感觉,和自己的处境何其相似:高高在上,脚下却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楼,随时可能倾覆,摔个粉身碎骨;纵然举目四望,入眼皆是无边黑暗,空有极目千里,又能如何。
  但刘平很开心,特别开心。他闭上眼睛,回想在许都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他惊讶地发现,虽然对伏寿思念绵绵,却一点回许都的意欲都无。他宁愿在广阔的天地与可怕的敌人周旋,也不愿意回到那逼仄狭窄的皇宫里去。
  一阵夜风吹过,刘平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以前和仲达游猎太晚不得不夜宿山中时,就是这样的味道,清冽而自在,无处不在。刘平想伸个懒腰,动作却一下僵住了,一个如同沙砾滚过的声音传入耳中。
  “刘公子,我是徐福。”
  刘平浑身一震,先朝下面看了一眼,发现那几名随从都站在四周,恍若未闻。他又抬头四下看了一圈,也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
  “不必找了,我在营外,你看不到我的。”徐福说,他的声调有些奇怪,是一个字一个字送出来的。刘平暗暗敬佩,这人好生厉害,距离望楼这么远,还能把声音送过来不被其他人觉察。徐福这名字他临走前听杨修说过,是杨家豢养的一员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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