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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朋克救地球

_3 (日)
9
村长阳一郎可能也听说了有外来者借宿柿本家的消息,他见到黑泽,既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哪来的陌生人!”,也没有动怒,只是不客气地盯着黑泽问:“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车成了那副德性。”黑泽指着左前方说道。那辆租来的车一如昨日整辆往左侧歪陷,倾斜的角度非常大胆而引人同情。“有车也回不了家,正在伤脑筋呢。”
阳一郎点点头,敛起下巴说:“我帮你。”他的声音低沉,看上去不觉得有五十岁,给人精明强悍的印象。
“那么我先走一步了,还得去送饭呢。”一旁呗子婆婆说着转身就走,没想到阳一郎旋即叫住她:“别去吧!送饭口的岩石有些崩落,手要是伸进去,一个不小心会受伤的。”
“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不送饭吧。”呗子婆婆将装满餐点的盒子亮在阳一郎面前。
“交给我吧,我等会儿送去。”
呗子婆婆似乎不太能接受,不开心地板起一张脸,但还是将餐盒递给了阳一郎。“这样啊,那就麻烦你了。”婆婆接着问黑泽:“你也一道走吗?”
“我要移一下车子。”
目送呗子婆婆离去之后,阳一郎说:“好了,来搬车吧。”他的声音毫无抑扬顿挫,宛如有双冰冷的手抚上黑泽的颈子。
阳一郎看上去很瘦,肩膀不宽,力气却不小,伸手扳住轿车底盘的架势也非常稳,而且他是使出全力帮忙抬车,不像柿本只是做做样子。然而光靠两个人的力量毕竟无法抬起轿车,于是他们决定用拉的将车子拉回草地上。
“一、二、拉!”两人合力使劲一拉,路边土砂崩落的同时,车子被拖了上来,四轮稳稳地停在草地上。
黑泽坐进驾驶座发动引擎,硬是将车子驶离草地回到石子路上。
回转,倒车,黑泽让车头面向下山路之后停了车,下车向阳一郎道谢。
“其实我是来找人的。”黑泽拿出照片让阳一郎看,一边盯着他的表情。
察言观色是黑泽的拿手绝活。以闯空门为业的,必须对下手对象的生活作息了若指掌,理解其行为模式。当然,不按上述计划或程序、像在赶工似地偷东西的同业大有人在,但黑泽宁愿保有一定程度的机伶,因此察言观色便成了不可或缺的技能。
阳一郎仿佛戴着面具似地面无表情,他单眼皮,嘴型薄而长,肤色白皙,两道眉醒目清秀,却仿佛贴在脸上动也不动。他看着照片,眼神闪过一丝迟疑。
“你认识这个人?”
“不,没见过。”
“可是你刚刚眼神游移了一下。”黑泽的判断是——对付这种人,应该老实地亮出底牌。
“照片上这位是?”阳一郎不为所动。
“他叫山田。”
“这位山田先生看起来人品不佳,不像是个正经的人,”他指着照片说:“要是我们村子里有这种人就麻烦了。要说我有不安,也是因为担心这件事吧。”听不出是辩解还是真心话。阳一郎又问:“请问你是?”
“我叫黑泽。”
“黑泽先生,你事情办完就请回吧,待在我们村子很无聊吧。”
“我想去看看那座洞窟。”
“你听说了?”阳一郎终于变脸了,原本毫无表情的脸写满嫌恶与不悦,“你一定觉得是未开发村落的野蛮习俗吧?”
“不错的习俗啊。”黑泽耸了耸肩,他觉得保有跨越世代的传统风俗绝对不是坏事,现今的日本几乎没有代代相传的思想,人们毫不珍惜思想与常识,用过即丢,也没警觉到累积智慧与知识的重要性。“现在被关在里面的人,叫做周造是吧?”
“不是被关在里面,是正在入窟祈福。”阳一郎特别强调。
于是黑泽试着换个方式切入,“文吉事件是真的吗?”
阳一郎显得很错愕,似乎没想到村里的人这么多嘴,“那件事根本已经成了一个天大的谎言了。”
“事实不是这样吗?”
“只有一点是事实——入窟者文吉先生死了,如此而已。可能是心脏病发吧,事后有人加油添醋,谣言愈滚愈大。谣言这种东西都是这样,以讹传讹,愈传愈夸张,说穿了可能只是出于好玩,也或许是为了逃避责任吧。”
“逃避责任?”
“问题出在周造。”阳一郎终于说出这个名字,“当时的备餐者是周造,你知道备餐者?”
“负责送三餐给入窟者的人。”
“不只如此,备餐者还必须留心入窟者的身体状况,因为要是真的出人命就糟了,但当时身为备餐者的周造居然没察觉到文吉身体不适。”
“所以是周造四处散播谣言说文吉在洞窟里摔死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想捏造能够让自己完全卸责的离奇事件吧,而且事实证明,村民的焦点都放在文吉的离奇死亡,没人责怪周造的失职。”
“这么说,文吉的死不该归咎于离奇摔死,应该怪周造的人格,是吗?”
“哼,他有人格吗。”说出这句话的阳一郎显得很没气度。
“我能去入窟者的洞窟看一下吗?”黑泽再度闯关。
“很抱歉我没办法答应你。我们村子小归小,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希望你不要破坏我们的规矩。”
“好吧。”黑泽回答得很爽快,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不过当然,他并没有放弃探查洞窟,只是因为阳一郎刚才“有自己的小宇宙”的说法相当有意思,黑泽内心不禁称是——对耶,任何地方都有个小宇宙呢。
黑泽没有反抗也没辩驳,默默坐上了车。
“顺便送你一程吧?”听到黑泽的邀请,阳一郎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车了。
黑泽开车送阳一郎到部落入口处,阳一郎说:“欢迎再来玩,下次请避开我们入窟献祭的期间,我也比较有空带你逛逛。”丢了这句话便下了车。
“啊,想请教一件事。”黑泽从车窗探出头对着阳一郎的背影喊道。
阳一郎毫不掩饰不悦,脸上写着“你已经问了一百件事了,不是吗”。
“你和周造为什么处不来?”
听到黑泽这么问,阳一郎依旧面无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粗鲁地冒出一句:“因为我们彼此都无法信任对方。”
“可是你们小时候不是像兄弟一样玩在一起吗?”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吧。”
“是哦。”黑泽踩下了油门。
车子往温泉街的方向驶去,前进了约一百公尺,黑泽将车子开往路肩,左边有一区长满了常绿树,于是他闯进那块小森林停了车,走出车外,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回头朝小暮村走去。
“喂喂,你要回那村子?”黑泽脑袋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干嘛又跑回去?”
“你刚也看到了吧,”黑泽自问自答,“阳一郎手上没拿着呗子婆婆交给他的餐盒。”
刚才两人将车子拖回平地的时候,阳一郎手上并没有呗子婆婆的餐盒,而且他没送餐点去洞窟便上了黑泽的车,也就是说,他一定把盒子连餐点一并扔了。
“阳一郎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把入窟者的餐点扔了?”黑泽的脑子里,疑问接连涌上。
“我的工作是来找山田的,没必要插手管那村子的事吧。”但嘲笑与规劝也同时响起。
“工作第一的话,”黑泽对自己说:“当上班族不就好了,对吧。”
就算这件事和工作毫无关系,所以呢?——黑泽很快便得出了结论。
10
“还顺利吗?”黑泽再度踏进柿本家,迎接他的是花江温柔的笑容。
“只拜访了一户,见到了呗子婆婆。”
“婆婆很健朗对吧。”
“嗯,相当惊人。”黑泽耸了耸肩,“后来我还见到了阳一郎。”他没告诉花江自己去了那座岩壁外头。
“啊呀,是哟。”
黑泽问她柿本上哪儿去了,她指了指左边关着的纸拉门。那间是柿本的工作室,也就是说柿本正在创作吧。
“别看他那副德行,关起门来创作的时候也是兢兢业业的呢。”
“毕竟是艺术家吧。”
“他从以前就是什么都得照规矩来的人呀。”对于年纪比自己小的丈夫的缺点,花江的抱怨中也带有一丝骄傲。
黑泽脱下鞋子走进屋内,一边留意着别弄出声响打扰了工作室里的艺术家。在暖炉桌旁一坐下,他便开口说:“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我能告诉你的全都说了,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是关于阳一郎与周造的事。”黑泽观察者花江的反应。
花江的脸孔微微抽搐了一下,她垂下视线说道:“那两人的事,昨天都说过了,我已经太多嘴了。”
“可是总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
黑泽沉默了下来,静待花江的回答。只见她一脸困惑坐立难安,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其实啊……”她的语气,讲难听点,像是偷窃被逮的窃贼自白;讲夸张点,像是鼓起所有勇气决定对友人开诚布公。
“我……无意间看到了……”
“看到什么?”
“大概一个月前,有天半夜,我跑去那座山里……”
“就是入窟者在的那座山头?”
“那时候还不是入窟期。”
“为什么你一个人会跑去那种地方?”而且还是在三更半夜?
“那天风很大,我睡到一半被风声吵醒。风大的日子,山里常有树倒下。”
“树?”
“树枝会被风吹断呀,那些东西刚好可以当我先生雕刻的材料……”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稍微低下了头。
“你为了捡拾那些木材,边跑去山里?”
比起柿本,花江看上去脑袋清楚而且聪明得多,似乎也很受不了悠哉悠哉自命艺术家的丈夫,但即使如此,她还是想成为丈夫的助力而四处寻找雕刻素材。想到这儿,黑泽不禁心头微热。
“我刚好撞个正着……,看到阳一郎和周造在吵架。”
“大半夜里?”
“当时我在入窟岩壁再过去的地方听到说话声,想说去看看,本来只是隐约看到人影……”
“后来才发现是阳一郎和周造吧。”
“我从没见过那两人对话,吓了我好大一跳,而且还是在深山里,真的很恐怖啊……”花江皱着眉缩起颈子。
“他们说了些什么?”
“听不清楚,不过感觉好像周造说了什么让阳一郎很生气。”
黑泽按了按眼头,试着想象当时的状况。两名男子在争执,而且是交恶三十年以上的两人,虽然对彼此开了口,黑泽不认为他们会平静地打打招呼便结束对话。
“那你呢?”
“我马上逃离现场了,因为真的太恐怖了啊。”
“你是说,好比某一方对另一方怀有杀意?”
“黑泽先生,您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不知道耶。”黑泽坦承道。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阳一郎把餐盒扔掉那件事一直盘旋脑海。
刷的一声,一旁纸拉门粗暴地被拉了开来,柿本出现了,“喔,你又来啦。”他看到黑泽便垮下了脸。
“其实我来是想请你帮个忙。”黑泽开门见山地说了。
“帮忙?”
“黑泽先生,您想做什么?”花江问:“关于阳一郎他们俩的事,您是不是有什么眉目?”
我这个人啊——黑泽很想回她——我这个人怎么可能关心别人的事呢。只不过,他很肯定的是,听了花江一席话,他心头浮现一股漆黑烟幕般的诡异直觉——搞不好阳一郎打算把周造关起来杀掉……
11
即使位于山中的部落,阳一郎家的房子现代感十足,在一群瓦造与茅草盖的旧式平房中显得很突兀。那是一栋庭院宽广的两层楼建筑,宏伟的外观要说是镇上高级的新成屋也不奇怪。黑泽心想,不愧是村长的家,这种程度的优渥待遇应该不为过吧。
门锁两三下便打开了,黑泽觉得既无开锁的意义又很没劲,甚至有点被耍的感觉。或许在这种穷乡僻壤,不需要严密的门锁也不用担心小偷拿针状开锁器悄悄侵入吧。
黑泽将玄关的门扉横向拉开一道缝,滑进屋内之后拉上门扉,迎面看到的是宽广的三和土地面。看来就算全村的人集合在这儿,也不必担心没地方排放鞋子。黑泽闻到类似湿草的香气,大概是和室传出的榻榻米味道吧。(注:三和土(たたき),花岗岩或安山岩风化而成的土混以石灰及水,三种成分充分搅拌后涂在踏平的泥土地上以强固地面,在早期没有水泥的时代,常见于日本传统建筑屋内的出入空间。)
他脱下鞋子,踏上走廊。
阳一郎不在家。正确来说,是黑泽让他不在家的。
黑泽请柿本帮忙把阳一郎叫出去。“只要下午找他出去一小时就好,我想去他家搜一下。”
想当然耳,柿本讶异不已。
黑泽解释:“因为阳一郎家里可能有那位山田的资料。”
“就算这样,也不能干这种像小偷的行为吧。”
要是回他“我本来就是小偷”也无济于事,于是黑泽换个说法:“可是搞不好事关人命啊。”
这么说的确有些夸张,但有五分是真心话。要是阳一郎真的将周造关进洞窟里又不给他食物,和杀人并无两样。
但柿本仍迟迟不肯点头,这时黑泽祭出了可能称得上是杀手锏的提议:“要是你愿意帮我,我会把你的作品介绍给某位艺术圈的人。”
黑泽心里并没有谱,他的考虑很单纯,有个学生时代认识的友人曾在银座的画廊工作过一阵子,只要托他牵线,总有办法吧。
杀手锏立即见效了。
“喔喔,这样啊。”柿本提高了嗓音,“好的好的,我来叫阳一郎出来,就说我想和他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把我的作品当成本村的名产吧。”
一旁的花江则一直是一脸无法接受的表情。
黑泽在一楼各处探看,一边留心脚步不弄出声响。走廊尽头是宽广的和室内厅,摆饰着深具怀旧风味的家具、木雕以及美丽的纸屏风。虽然很难想象气味是带有颜色的,他深吸一口气,榻榻米的青色香气便充满鼻腔。不知何处传来时针的滴答声响。
黑泽再度环视这处宽广的内厅,整个和室非常干净而豪华,但毫无生活气息,感觉冷冰冰的。他走到下一个房间,角落放置着壁龛与佛坛,佛坛上排放了数张黑白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新,像是以拍立得拍下的年轻女子倩影,应该是阳一郎的亡妻吧。
室内东侧靠墙有座坚固的黑色书架,藏书量之大,黑泽不禁睁大了眼。里面多是有关村子自治的资料与研究等等内容艰涩的书,也有许多关于政治家及历史的书籍。
书架旁边有个矮书桌,黑泽在和室椅坐下,仔细地搜索桌面,只看到文具用品及便条纸之类很平常的东西,一本读到一半的书放在一旁;桌上型时钟旁边有个小日历,黑泽拿起来翻看,上头没做任何记号。
整个室内整理得一丝不苟,甚至有些煞风景。黑泽深深感受到阳一郎的洁癖与神经质,他不禁想知道,在这个小村落中,阳一郎独自待在如此煞风景的房间里思考着什么呢?
他起身打开了壁橱。根据他闯空门的经验,保险箱通常会在壁橱里。
不出所料,保险箱出现了,是旧型转盘式的。黑泽的手伸向转盘。
他一边转动转盘,附耳聆听,全神贯注在手指上,脑中却盘旋着文吉事件,就是关于那名入窟者男子的离奇死亡。
不知为何,黑泽总觉得那是阳一郎干的。
转盘的震动传到手指,黑泽一察觉到细微的触感变化便停下手,往反方向转动转盘。
虽然花费的时间比预期多,黑泽还是打开了保险箱。门开的瞬间,他的内心涌起一股类似自我肯定的感受,说不上是安心还是快感,但他每当打开锁的时候总是如此,仿佛有人点头认可自己“干得好!宝刀未老哦!”
黑泽探头看向保险箱内。即使这次目标不是财物,仍难掩心中的兴奋。他伸手进保险箱拿出里面的东西。
存折有两本,户名都是阳一郎。黑泽打算晚点再想钱的事,于是他没翻开存折,先取出放在保险箱深处的笔记本。那是一本横线笔记,用得很旧了,封面上头一片空白。
翻开一看,里面是满满的手写文字,前几页记了一些学术书的重点,中间部分则是写着日期与数字、类似账目的纪录。
翻着翻着,有个人名映入眼帘,黑泽停止翻页。这页列了好几个类似时程表的表格,里头记录着日期及数字,几个像是金额的数目字尤其显眼。
黑泽看到的是山田的名字,吃惊之余,也有些苦恼,只见他乖乖地将笔记本翻回第一页重新检视。
除此之外,保险箱最深处还有一个布袋,感觉像是使用多年的大束口袋。黑泽拉开袋口细绳,将袋子一倒,数个拳头大小的木块咕咚咕咚滚了出来。木块是漂亮的正立方体,各面都挖有小洞,小洞上还看得出上色的痕迹,但都掉得差不多了。这些都是骰子,想必正是每次抽选入窟者时使用的骰子了。
大颗念珠的最终位置决定牺牲者,而念珠传递的时间由唱歌的次数决定,唱歌的次数则由村长掷出的骰子数决定。
黑泽不假思索便握住骰子往榻榻米上掷了出去,掷出了数字三。
只是这样?这样便决定出牺牲者?他叹了口气,如此决定一个人的使命也未免太轻率了。他正要束回布袋,突然想再掷一次看看,于是,又出现数字三。
咦?黑泽坐直了身子,这次故意胡乱一扔,又是数字三。黑泽拿出其他骰子,逐个掷上数次。
“原来如此。”黑泽不禁咕哝着。
只有一颗除外,其他全是雕工精细的木骰子,外观也一模一样,但这些骰子无论掷几次都只会出现固定的数字。这颗只会掷出数字一、那颗只会掷出数字五,像这样,各个骰子掷出的数字都不同,但各自只会掷出固定的数字,以这层意义来看,这些全是同类的骰子。
只要透过这些骰子,便能自由决定由谁当入窟者了。这种程度的伎俩对黑泽来说并不难猜到,虽然他不清楚整个抽选仪式的具体步骤为何,阳一郎想必是在看到围成圆圈的村民每个人的位置之后,再挑出所需的骰子吧。
由于唱歌速度或村民所坐的位置无法预测,结果可能会与期待有出入,即使如此,某种程度应该是能够以人为操控,让特定的人当上入窟者。
这些骰子相当陈旧,黑泽心想,搞不好是从最初的献祭仪式一直使用至今的道具,无怪乎那么有分量;这些正是将女子献给山贼时所使用的、代代相传的假骰子啊。
花江说过,周造常被选上当入窟者。只要使用这些骰子,便不难陷害周造。黑泽将骰子收回布袋,合上笔记本,已经没有继续搜索的必要了。
得立刻去一趟岩壁才行,阳一郎打算杀害周造的铁证已呼之欲出。黑泽连忙将东西一一放回保险箱。
正要把笔记本放回原位,黑泽突然停下了手,因为他发现本子里夹了一张照片,直觉那张照片不单纯,于是偏着头望了好一会儿,有股不好的预感,好像组完益智积木时,却发现多了一块积木没组进去。黑泽再度翻开收拾到一半的笔记本,这次,他仔细地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接着翻开一直放在一旁的存折。
“这么一来……”黑泽心想,就有两种可能了。
12
黑泽穿过小径离开部落,一回到停车的地方立刻跳上车往山上驶去,这样来来回回的,自己也觉得可笑。
车子沿着平缓的上坡路前进,路幅愈来愈窄,开进了碎石子路,深入山中没多久便来到路的尽头,也就是昨天来到山中的同一个停车地点。
关车门的时候,黑泽很怕路边土砂会不会又崩落害车子歪一边,不过当然没那么不走运。
黑泽竖起耳朵,似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一看,却不见任何人影,他在原地静待了一会儿,先观察四下状况。
接着他朝着岩壁笔直前进,被踩断的细树枝发出劈啪声响,周围林立的树木在风中摇曳,树叶落尽的枝桠沙沙摩擦着彼此。
来到岩壁前方,其巨大更显露骨,得抬头望才看得出大概轮廓。高峭耸立的壁面宛如地层般呈现数层色彩,黑泽仰起头想窥其全貌,却差点重心不稳往后倒。
黑泽心想,不知道那出被称作洞窟的岩洞在哪里,但没多久便找到了,因为一块很大的岩石突兀地立在左侧暗处,那应该就是搬来堵住洞口的石头吧。
就在那一瞬间,黑泽揉了揉眼睛,眼前景物突然变成一片昏暗。他停下脚步定睛一看,洞窟前方有人影,但现实中那里不可能有人在啊,是幻影吧?可是,总觉得耳朵听得到他们的声音、肌肤感受得到他们的气息。黑泽眨了眨眼,那些人仍未消失。
那群男女将近二十人,正合力撑住大岩石,每个人都披头散发、呲牙咧嘴,那是满怀激昂与恐惧的表情。他们双眼充血,抵住大岩石,使劲将石块与木枝插进岩石下方的地面。
黑泽直觉知道,这是入窟献祭的情景。他只是茫然地待在原地望着。
有男子大喊“快点!动作快!”也有人高喊“关起来!关起来!”还听见女子不断恳求、哭喊着道歉的话语,以及“你道歉也没用啊!”的谩骂,焦躁的气氛阵阵传来宛如针刺,黑泽不禁全身寒毛直竖。二十名男女低声私语,村民的拼劲、罪恶感与嗜虐交缠化为一股热气蒸腾,缓缓撼动着空气,树叶与泥土也随之共鸣。
黑泽用力甩了甩头,周围恢复明亮,不见村民的踪影了,森林一片静谧,嘈杂的人声也消失无踪。
于是黑泽走近那块岩石。
黑泽站在岩石前方一比较,岩石的高度约到心口位置,整块略呈球形,但只是摸摸表面应该不至于滚动;拿来当楔子的石块与木材嵌在岩石下方一带地面。
岩石右方有个孔隙,高度约在成人肩膀位置,宽约三十公分,应该是这块岩石与洞口之间形成的空隙,很像大型邮筒的投递口,看来餐点就是从这孔隙送进去的。
黑泽弯着腰将脸凑近孔隙,一股臭味伴随着冷风袭上鼻腔,那是混杂了食物、汗水与粪尿气味的腥臭,说不出是酸是苦,虽不至于掩鼻走避,但实在不是令人舒服的气味。
洞窟内传出了风声,黑泽维持原姿势屏息聆听,这时,深处似乎有沙沙的声响。是人吗?黑泽出声了,“有人在吗?”
洞里只传来这句话的回声。黑泽附耳贴近孔隙,没听见任何声音。
“有人在吗?”他又喊了一次,这次话说得更慢、更清晰。
于是,洞里似乎传出拖着步子行走的细微声响,也像是无力的呻吟。还真有人啊!黑泽连忙凑上孔隙喊道:“喂!你是谁?”
在他推测,洞窟里的人不外乎两个人选。他敲门似地以拳头敲了敲岩壁表面平整的部分,然后更大声地喊:
“你是周造?还是山田?”
而几乎与此同时,黑泽察觉身后有人。说得更精确一点,他感觉到落在弯着腰的自己头上的气息、鞋子踏上泥土地的声响、以及将东西高举过头时仰腰的空气振动,黑泽登时往一旁侧身滚去。
下一瞬间,木棒挥下。黑泽仿佛使出柔道护身翻滚般倒在地上,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名握着粗大木棒的男子,正圆睁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逃过木棒挥击的黑泽。
承让了。——黑泽在内心低语。虽然自己这么说有些骄傲,但猫和小偷的手脚可都是快得令人火大。
13
男子留着山本头,拥有柔道选手的体格,肩膀宽阔,衬衫底下的手臂也很粗壮,一身古铜色肌肤。
男子再度高举木棒,黑泽一面站起身,视线没离开男子。男子神情严肃,但圆圆的脸却流露出待人和善的亲切感。
黑泽伸出左掌制止男子,语气强硬地喊道:“住手!”他心想,这人就是周造吧,虽然手持武器试图攻击黑泽,男子身上确实有股温柔的气质,与柿本及花江的描述相去不远。
“你是周造吧。”黑泽想以这个问题打消对方攻击的念头。
不出所料,男子脸颊微微抽动,“你怎么知道……?”
“你在干什么!”话声从黑泽身后传来,又出现一个人了,黑泽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于是他耸了耸肩,转头望向阳一郎。
“黑泽先生,你又跑回来了啊。”
“有些事情挂心,还是回来看看。”黑泽也朝阳一郎竖起手掌,这下便成了右手挡阳一郎、左手顾周造,简直就像双手持枪牵制二敌的架势。
“到底怎么回事?”阳一郎问周造。
“这个人往洞窟里探头探脑的,太可疑了。”
“就算这样,也不至于拿那种东西打人吧。”黑泽指了指周造手上的木棒。
周造与阳一郎互看一眼。
“总之,你别干涉我们村子的事。没必要大老远跑来这种穷乡僻壤管闲事吧。”阳一郎面无表情地淡淡说道。
“我也不想跑来这里找麻烦呀。”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离开我们村子?”
该怎么回答呢?当然,黑泽很清楚要说什么,他只是有些犹豫,该单刀直入还是委婉地陈述?该从结论开始还是先说整个来龙去脉?黑泽瞥了周造一眼。这男的人在这里,也就代表,黑泽的第一个推论——阳一郎企图杀害周造——并不成立,所以剩下的只有唯一一个推论。
“我呢,”黑泽指着洞窟说:“有事找这里面的山田,有人委托我找出他的下落,换句话说,这是工作。”
周造登时脸色一变。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而阳一郎依旧板着脸。
“只是单纯的猜测。我来洞窟是为了找山田,但他不在这儿;然后,应该在洞窟里的周造,人却在那儿,也就是说,现在洞窟里头另有他人,搞不好正是山田呢?会这么怀疑并不奇怪吧?算是猜谜,或是算数吧。”
阳一郎没回应,周造也紧咬着唇不发一语。
黑泽于是继续说出自己的推测:“你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来做生意,对吧?”
阳一郎家中保险箱里那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像是预约时程表的东西,当中出现了山田的名字,与存折的入账一对照,黑泽想了想,得出的结论是——阳一郎接受村外的人委托办事。
“我并不是警察。真要说的话,应该算是对立的一方。”黑泽继续,“我只是说出我个人的想象,想确认我猜对了还是猜错,这样应该人畜无伤吧。”
阳一郎两人依旧沉默。
“这个世上,有些人很希望自己能在某段时间里消失踪影,好比刚犯案的人,或是想撑过追诉时效最后那段时间的人,也有人想逃离某人的手掌心,对吧?”虽然不知道山田是否出于自愿,他可能也是必须暂时失踪的人,而且一定有人不希望他站上证人席。“你们打算做一门生意,那就是协助藏匿这些人一段时间以换取金钱。不,你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不是吗?”
“那和入窟献祭有什么关系?”阳一郎的声音非常冰冷,乍听之下,黑泽也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
“只是把人藏在村子里很容易被发现,所以必须关进洞窟里。由于入窟期间能确保不会有人接近洞窟,又有备餐者这个角色,饮食不成问题,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藏匿处了。”
“但是,你可能已经听说了,入窟者是透过念珠抽选出来的。”阳一郎说。
“虽然只是我的直觉,我想抽签也是你在背地操控,不是吗?当然,并不是每次的入窟者都是你挑的人,只有在一年一度或数年一度接到委托的时候,你才会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人为介入入窟者的抽选?”
“好比说,在骰子上动手脚,之类的。”黑泽说不出自己潜入人家家里打开保险箱的事。
“是哦,然后呢?”
“为了让外来的委托人躲进洞窟,抽中签的正牌入窟者势必得让出洞窟,对吧?也就是说,抽中的一定得是知道内情的人,入窟者必须是共犯。”黑泽说到这儿,斜眼瞄了一眼周造,“而那就是你负责的部分。”
周造已经放下木棒,一脸坚毅而温厚的神情,静静站着。
黑泽脑中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对了,文吉事件也脱不了干系,对吗?当时你们也谈好要藏匿某个人,但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次抽中的不是周造,而是文吉。”
“凡是都免不了有差错。”
阳一郎的声音仿佛撼动着林中树叶落尽的枝桠。
“是骰子出了差错呢?还是座位顺序出了差错?”对于黑泽的问题,阳一郎只是笑而不答。“我猜,你们应该是想拉文吉当共犯,答应配合的文吉从秘密出口离开洞窟,却在山中某处不慎摔死,于是为了隐瞒村民,你便将文吉的尸体搬回洞窟里,是这样吧?”
“那个男的,文吉,很花心。”阳一郎终于开口了,但他的遣词与语气之平淡,与其说他承认了黑泽的臆测,更像只是在思索着种种臆测且乐在其中,“所以我一找他谈合作,他二话不说便答应了。”
“你怎么和他谈的?”
“文吉有个情妇,住在山形那边,可是奸情被他妻子发现之后,妻子看他看得很紧,这下他就没办法三天两头往山形跑了。”
“不能乱来了。”
“我是这么和他谈的,我要他偷偷溜出洞窟,这段入窟期间就待在山形那边和情妇玩个够再回来。这么一来,洞窟空了出来,文吉也不会泄漏秘密,一石二鸟。不出所料,文吉一口答应了,一想到老婆绝对料不到自己这个入窟者竟然会跑去山形,他开心不已。然而,果然是好事难成,文吉摔落悬崖死了,大概是在哪儿滑跤了吧,幸好第一个发现的是我,于是我便和周造合力将文吉的尸体抬回洞窟。”
“阳一郎,别再说了!”周造厉声说道。
“放心,我在这儿听到的所有事情,一走出那条碎石子路就忘光了。”黑泽扬起眉毛。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周造偏着头说道。
“我希望你能相信。”黑泽回道:“所以呢,山田现在在那座洞窟里吗?你们收了钱,得负责藏好他对吧?”
阳一郎没回答这个问题,紧抿着嘴一声不吭。周造担心地看了阳一郎一眼。
“让我看一下洞窟里面,这么一来谜底就全部揭晓了。”
“好啊,请看吧。”阳一郎爽快地答应了,黑泽反而觉得很扫兴。
14
先说结论——洞窟里空无一人。
阳一郎与周造熟练地将石块和树枝拿掉,移开了那块球形的大岩石,站在洞窟入口前方的两人对黑泽说:“请进去确认吧。”
一股混杂汗水与泥土气味的腥臭扑鼻而来,但映入眼帘的洞窟内部却比想象中干净。黑泽弯下腰,提心吊胆地踏进洞窟。
洞窟内部出乎意料地宽阔,成人即使站直身子也不会撞到上方岩壁,宽度并不狭窄,深度将近十多公尺,而且可能由于风吹不进来,洞内很温暖。
“你一看就知道没半个人在了。”阳一郎叫住正打算朝深处走去的黑泽。
此刻是上午时分,明亮的阳光射进洞窟内,连尽头的地面都照得一清二楚,当然,没看到被绑着或倒地不起的山田。
“的确。”黑泽只能同意,“的确没人在。”
“别再走进去比较好哦。”周造提出忠告。
“因为不想被我发现秘密出口?”
“那倒是无所谓。你看,那边角落堆了一些石块对吧,搬开石块后面有个洞,用爬的就钻得出去,那就是秘密出口了。”没想到周造这么轻易便招认了。黑泽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看,那处小石子堆得像座小山,不知情的人恐怕不会想到要搬开那堆石子。周造继续说:“那个秘密出口在我们出生前就有了,大概是从前某个入窟者死命挖出来的洞吧。”
“为什么要我别走去深处?”
“现在的仪式不一样了,但从前可是真的拿活人来献计的。”阳一郎的声音冷冷地回响在洞窟内。
黑泽点点头,他知道他们想说什么。
当年被抓来活人献祭的牺牲者的遗迹还留在洞窟深处。活着被关进洞窟的献祭者在穴壁上以指甲抓出的痕迹、以血写下的怨恨,甚至是存留了肉眼看不见的深刻怨念与憎恨的沉重空气,这些一定都还存在洞窟的最深处吧,人们各种阴郁的念头或许早已渗入壁面浮现的湿气里或崩塌岩石的碎片之中。
黑泽想起刚才自己附耳在孔隙上听见的呻吟,那是自己多心吗?还是洞窟里积蓄多年暗黑怨恨的波动?
一阵莫名的寒气窜过全身,黑泽转身走出了洞窟。
“你们两个啊,为什么……”来到外头刺眼的阳光下,黑泽眯细了眼交互望着阳一郎与周造,“为什么要装出感情很差的样子?”
三十多年前的时间,这两个人扮演着敌对的角色,既不看对方,也不和对方说话,一演演了三十多年。
“不是装的。”阳一郎只是微微垂下眼,旋即抬起头说道。
“没错。我们部落这么小,要是装出来的,马上就被揭穿了。”周造说道,眼神却难掩一丝寂寞。
“不过,村人说你们三十年来没交谈过半句话,现在却很平常地对话着,不是吗?”
“我也很好奇,”一瞬间,阳一郎的眼睛仿佛成了树洞,整个人宛如根着地面的植物,“这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黑泽也很坦白,“只不过……”
“只不过?”
“正因为不关我的事,告诉我也无妨。你不觉得吗?”
阳一郎的唇角缓缓扬起,仿佛上头紧紧的丝线轻轻地松开。黑泽好一会儿才察觉,他是在笑吗?
“黑泽先生,假设你刚才说的那些事都是真的好了,我试图利用入窟献祭的习俗不定期赚取收入,当然,那都是村子的经费,我们村子既没有名产,农作也日渐衰微,确实很需要钱。不,正确来说应该是‘我们部落’吧,我不能让我的祖先一路守护至今、养育我长大成人的这个部落消失。”
“为什么不能让它消失?”
黑泽这么一问,阳一郎不禁怔了怔。
“喔,抱歉。”黑泽连忙说:“对你们来说一定是理所当然的,请继续。你说不能让村子消失,所以你们便利用入窟的习俗赚取经费。只是,村子真的那么缺钱吗?”
“钱是永远不嫌少的,我们部落连修缮公共设施的经费都没有。只不过,让这个村子得以存续,其意义远比金钱有价值。”
“身为非法藏身处的价值吗?”这种东西有必要吗?黑泽皱起眉头。
“没有存在价值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或许吧。”黑泽只是含糊应了句。
“总之,我必须继续这件事,虽然目前的进账只是小数目,我必须坚持下去。只不过,但靠我一个人是无法办到的,但又不能对全村的人公开整个计划。”
“为什么?”
“知道内情的人愈多,消息就愈容易走漏。对吧?”阳一郎语气强硬地说:“如果很多人都知道我们藏了人,那就失去意义了。众所周知的藏身处,根本毫无价值可言。”
又是“价值”。看来阳一郎相当执着于小暮村的价值。
“这个计划势必需要共犯。我的想法是,共犯人数必须压到最低,而且这个人必须没有嫌疑,也就是说,这个人的共犯身份绝对不能被拆穿。所以站在我的立场,最不可能成为我的共犯的人是谁呢?”
“和你感情很差的人。对吗?”
“没错。”阳一郎答道。周造深深地叹了口气。
“只是因为这样?”
只是因为这样,你们两个就超过三十年不曾在人前交谈!?
“可能不止这个原因吧。”事到如今,阳一郎仍像在述说一起假设,“要统领一个共同体,光靠威权是行不通的。而相对地,必须存在另一名角色以承受每一位子民的恐惧、不安与不满。我的父亲相当严格,祖父却气度十足、宽容待人,但村里的人对双方都有微词;严厉招来屈辱,宽厚引来轻视,想要顺利地统领子民,必须抓好两边的平衡,换句话说,最好黑脸与白脸同时存在;一方是严厉的人,另一方则是听取抱怨的人。”
黑泽望着两人,内心只觉得难以置信,未免太偏激了吧。阳一郎是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但黑泽总觉得有哪个点太偏激了。
“这家伙脑袋很好,”周造幽幽地开口了,“而且他比谁都替这个村子着想。所以,为了村子好,我们放弃了。”
“放弃?”
“放弃当朋友。”
黑泽完全无法理解,再说,这种做法也不晓得究竟有没有效果。为了村子的存续,是否真的有必要做到那种地步?何况他根本不认为有必要将友情封印三十多年、将两人的友情当做活祭品奉献给整个村子或部落。
“始终如一哦。”周造严峻的目光缓和了下来,“阳一郎打从孩提时代,一路走来一直在为这个村子做打算。有一天,他和我提起利用入窟习俗赚取经费的计划。”
阳一郎提议,为了确保计划顺利进行,他们彼此最好是反目成仇。
“我听说你的情人自杀身亡,而你们俩就是从那之后不再和对方说话的。”
周造垂下了眼。眼前的他,脸上皱纹仿佛逐渐消失,肌肤恢复润泽,瞬间回到当年那名哀悼着情人之死的十多岁少年。
“我和周造真的是从小包着尿布一起长大的挚友,这样的两人要是突然不相往来,只会引起村人胡乱猜测,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说服周围村人的说词。”
“该不会因此杀了那个女孩吧?”黑泽话声刚落,周造粗鲁地回道:“怎么可能!”
“不是的。”阳一郎冷静地否定了。他说,绝对不可能干那种事,天理难容的。“不过,提议拿那件事当失和原因的人是我。面对悲痛欲绝的挚友,我只是冷血地算计布局。”他的语气带着自嘲。
“没那回事!”周造话说得简短,却反复低喃着:没那回事的……
“村里的人好像都认为,找人欺凌那位女孩的元凶就是你啊,阳一郎。”
阳一郎笑了,“本来我在村里就不太有人缘啊,只要放出那种谣言,大家马上就信以为真。消息这种东西,反应出来的不是真实性或证据,而是接收者的需求。”
“所以,女孩受欺凌的消息也是编出来的?”
“不……”阳一郎顾虑周造而迟疑着。
“那是真的。”周造吐出的这句话仿佛轻轻浮出林间,心绪宛如无形的拳头紧握,揪成一团。
于是,黑泽在脑海中描绘着。阳一郎、周造、周造的情人,然后,还有一名现在不在此处的男子。“莫非……”黑泽说了出来,“莫非……凌辱那女孩的,是山田?”
周造顿时张开口。
阳一郎则是动也不动,已经紧闭着唇。
“我没有任何根据,只是简单的算数啦。”黑泽搔了搔头,“可能碰巧山田自己找上你们协助藏身,也可能是你们终于找到他的下落,总之,你们把山田带来这里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吧?”
事实就是,保险箱的笔记本里记录着山田的名字。
“假设是的话呢?”
“你们对外提供小暮村的藏身处,而会找上门的委托者,恐怕大多是生活在社会后街暗巷里的人吧。过去曾凌辱女孩的男子,今日极有可能在暗巷中打滚,这么一来,那名男子的行踪或许就有机会传到你们耳里。”
“任君想象。”
“你们拿入窟计划将山田骗进洞窟里关起来,打算一报前仇。不是吗?”黑泽甚至猜想,搞不好他们会开始经营藏身生意的动机正是复仇。
“别忘了,我可是本村有权有势的人。”阳一郎答道。
“或许吧。”
“你知道有权势的人才能讲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什么?”
“‘不予置评’。”
黑泽不禁噗哧笑了出来,即使阴险的真相就在眼前若隐若现,气氛顿时变得好愉快。他接着望着周造说:“为什么身为入窟者的你会在洞窟外头?很怪耶?”
“因为,”周造苦笑,“入窟太闷了,我有时会出来放放风。”
这回答一听就是瞎掰的,但黑泽没再追问。
他想起在保险箱发现的某样东西,就是那张夹在笔记本里的泛黄照片。这张快照并不是黑白的,但褪得只剩淡淡的色彩。照片上,两名十多岁的少年搭着肩,留着同样的发型,一脸幸福地露齿笑着,当然,那就是当年的阳一郎与周造吧;而眼前的两人都老了许多,脸上也不见一丝笑意,却和那张照片的留影非常、非常相似。
黑泽叹了口气,对阳一郎说:“不论这做法是对是错,我觉得你相当了不起呢。”
“我很了不起?”或许是没料到会被这么称赞,阳一郎的神情第一次暴露出内心的波动。
“没有哪个政治人物会为了国家牺牲自己的。”黑泽想起花江曾这么说。
阳一郎为了村子的未来,秉持一己的信念与洞察力,坚信的事情便付诸实行,甚至不惜舍弃友情与自己的人生乐趣。虽然很难定论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黑泽由衷佩服阳一郎的决断力与强烈的意志。
阳一郎有些困惑地笑着说:“我所做的事不是为了国民着想,我关心的只有这个村子、这个部落的居民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是哦。”黑泽说完,告别了两人。
走回停车处的路上,只有一次,他回过头望着那座岩壁。
岩穴前方不见村人的身影,但总觉得“快点!动作快!”、“好了!快关上吧!”
声声兴奋的呐喊在耳际萦回,宛如地鸣般轰然作响,仿佛卷入风中,盘旋再盘旋。
15
回到仙台市区的黑泽,接连几天四处寻找山田,但依然不见踪影。委托人虽然失望,倒是没有大发脾气或找他麻烦。
过了许多天之后,黑泽才又想起小暮村的事,因为接连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报纸的报导。在地方版上有一小则新闻,写着:“在小暮村与山形县交界的山中发现一名男性尸体”,姓名与照片都刊了出来,正是山田。报导的最后写道:“研判男子在山中遇难。”
“是哦。”黑泽低喃着,一边任想象驰骋。换言之,阳一郎两人带黑泽进入洞窟的时候,山田的尸体早已被丢弃在山里了吧?也就是说,他们复仇成功了?否则就是他们在那之后、在黑泽确认过洞窟中无人之后,再将山田带回洞窟里,是这样吗?
当然,也有可能一切都是巧合。山田碰巧对小暮村有兴趣,在开庭前突然很想去看看那座岩壁,于是他进到山里,却不幸遇难身亡,这也不是不可能。
黑泽思忖着,“假使,山田不是死于山难意外,而是被阳一郎他们杀害呢?”心中另一个声音顿时浮现:“所以呢?”那又如何?
另一件事是同一天打来的电话。
电话是东京的画廊老板打来的,简直像是有通话时间限制似的,老板话说得又急又快,听不太清楚。
“黑泽先生,关于之前您送来给我们的木雕作品啊……”
“柿本的吗?”
“对对对,那位柿本老师。”
“老师?”
“我想说试试看,把他的作品摆到主攻年轻客层的店面去,没想到大受欢迎,全部卖光了,所以啊,我们画廊打算全面支持他呢。”
一时之间,黑泽哑然无语,脑海出现花江雀跃地大喊“办到了!”的身影。
“所以呢?”顿了几秒,黑泽对着电话说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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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sh Story~庞克救地球
作者:伊坂幸太郎
译者: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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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
“如果我的孤独是鱼,想必连鲸鱼都会慑于其巨大与狰狞而逃之夭夭。”
我握着方向盘,不经意想起来某本小说里的一段文章。这本书的作者是非常早期的日本作家,晚年深居简出,在荒屋内持续创作,文章全写在墙上。作家于二十年前辞世,这段话便是出自他遗作的开头部分。
而与此同时,我终于意识到汽车音响正流泻着音乐,明明是特地从唱片转录成卡带放在车上,一路上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夜晚十一点,我在从老家回自己住处的路上。老家在邻县,离我的住处约一小时车程。我那七十岁的老父突然要我回家一趟,我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问之下,“邻居送了好多蔬菜,你分一些回去吧。”父亲说:“趁还新鲜,早点回来拿。”
虽然进入梅雨季,雨却迟迟未下,位于盆地的老家非常闷热,所以我能不回去就不回去,不过看样子这次是推不掉了。
“这一带房子愈盖愈多,我看要不了多久就没办法种稻米了哦。”父亲喜欢聊景气复苏的话题,总是自豪地说日本人多么优秀,才能稳站世界经济第一大国的地位。
“何必连这种穷乡僻壤都费心开发呢。”我回了一句,手上的叉子一边戳着母亲做的干烧咖喱。
“城镇愈来愈进步,哪里不好了?”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鼻孔翕张。
“愈来愈进步,表示哪一天保守的麻烦东西就会进来了呀。”
“你老讲一些难懂的话。”父亲忿忿地说:“什么保守不保守的。”
“像是礼仪呀、道德规范啊。”
“雅史,你就是这样,开口闭口都是大道理,才结不了婚啦。”一旁母亲夸张地叹了口气,一脸惋惜地说:“你这孩子从前不是很有正义感吗?”
“我才没什么鬼正义感哩。”我完全提不起兴致。
“班上要是有同学被欺负,你总是义愤填膺不是吗?”
“下场就是变成我被欺负吧。”
“咦?真的吗?”母亲睁圆了眼,但或许是十多年前的往事,她的脸色很快和缓了下来。
“什么正义,那本来就是主观的看法,打着正义的旗帜才危险呢。”
“你每次都讲一些难懂的东西。”父亲苦笑。
“所以才结不了婚啊。”母亲又说了一次,真是没完没了。大概在我过了二十七岁,父母开始动不动提起结婚这档事,帮忙找来的相亲对象甚至包括邻居友人,我一概回绝之后父母才比较收敛。不过说真的,看到周遭朋友纷纷有了家庭,再想想自己仍独身,我倒是有种混杂骄傲与焦虑的复杂情绪。
“你啊,还在寻找理想中的女性对吧?别做梦了。”前几天和大学同学碰面,他兴师问罪似地对我说道。他已结婚,生了一男一女,目前在小学当老师。
“我没有啦,只是老在研究室忙到三更半夜的大学助理很难邂逅女性吧。”
“这都是借口,一直杵在原地会有邂逅才有鬼。不管,先遇到再说。这样吧,明天你一样出门上班,然后向你第一个遇到的单身女性求婚!”友人带着醉意乱出主意。
“那么非常有可能对方会是教育大楼门口那位五十岁的管理员阿姨。”
“她还单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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