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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_11 亦舒(当代)
  我疲倦地说:“家明,你替我想想,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恋爱,真正出师不利。”我苦笑,“但我爱他,我决定回去,好好地待他。”
  “你是千金小姐,跑到外国来,嫁王公伯爵是可以的,”家明取笑我,“他不过是中下阶级,你想想,怎么合得来,你人在这里,虽然说山高皇帝远,到底不过是几个钟头的飞机,你当心你妈妈来找你。”
  我一怔,“这不是恐吓吧?”
  家明摇摇头,“我干么要吓你?我并不做这种事。”
  “她说要来?”我问。
  家明点点头。
  “我的天呀。”我说。
  “你仔细想想吧。”家明笑。
  我也笑,“你是奸细,她来了,我就往你家躲,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要嫁给你,反正她喜欢你,自然不说什么,你就晓得味道,真好笑,在家里的时候,我可不知道她有你这么个心腹,你也太多事了。”
  他不在乎,“我不怕。”
  我看看钟。十点了,我说:“家明,我要走了。”
  “好的。”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也不多问,马上叫侍者结账。
  我抢先付了钱,他也不争,然后他把我送回家里。
  家没灯光,我向家明道别。
  比尔他在哪里?
  我倒为他先赶回来了,他不在。
  我用锁匙开了门,客厅里是冷的,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叹一口气。
  还说过一辈子呢,现在就开始斗气,斗到几时啊!我没开亮客厅的灯,我坐在沙发上,黑暗里坐着,我必须向他道歉,为我的卑鄙、孩子气、自私、小气道歉。他终归会来的。我高声说:“比尔,我很难过,比尔,对不起。”
  我冷笑了几声,他又听不见,他一定是生了气,跑回去与妻儿团聚了。他有的是退路,我呢。我掩着脸,喃喃地说:“对不起妈妈,对不起比尔,对不起每个人。”
  客厅左边忽然传出一个声音:“不是你的错,别担心。”
  我尖叫一声,吓得自沙发上跳起来,膝头撞在茶几上,痛得弯下腰,我呻吟了,“谁,是谁?”
  “你在等谁?”温柔的声音。
  我松下来,一下坐在地上,是比尔。
  “噢,比尔。”我抱住了他。“你在什么地方?我看不见你。”
  “在这里,我回来很久了,在等你。”
  我摸着他的脸。他握住了我的手,吻我的手,他说:“这多像那次在医院里,你看不见我,躺在床上,唱着歌,你哭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
  过了很久,他说:“我多么地爱你。”
  从那刻开始,我决定容忍到底,我把头埋在他胸前,我们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我决定容忍到底。
  从那一天开始,我没有提过半句他的不是。
  我并且开始做一些简单的菜:牛肝洋葱,罗宋汤。我在下班的时候把菜带回来,后来发觉每天买复杂,干脆买一大堆搁在冰箱里。
  比尔很惊异,也很高兴。他喜欢吃中国式的油菜,我又去找芥兰、菜心。后来他说这样吃下去,准会胖,他是这么的快乐,我认为相当值得。有空他也煮,我还笑他煮得不好。
  星期五,他仍然回去看孩子。大部分的薪水他拿回去交给他们,自己只留下一份零用与房租。我并不介意,如果为了嫁钱,我还可以嫁得到,我不稀罕。我从不过问他的钞票。我把银行里的钱也还了他。
  只是我不知道我们何日可以结婚。
  我是希望嫁给他的。又怕妈妈生气——唯一的女儿嫁了洋人,有什么风光,如果这洋人肯到香港去,倒也罢了,偏又把我拐了来外国住,她恐怕受不住这刺激。
  所以比尔拖着,我也拖着。
  可是经过那次无稽的吵嘴以后,我们日子是平安的。
  不要说我迁就他,他对我的好,也是我毕生难忘的。
  他对我的好,我知道,我难以忘记。
  我们似乎是没有明日的,在一起生活得如此满足,快乐。只要他与我在一起,我就只重视他与我在一起的时刻。他踏出这间屋子,到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我从来不过问的,眼睛看不见的事情最好不要理。开头是不习惯,到后来索性成了自然。
  他晚回来,我不问,早回来,我也不问,有时候不回来,我也不问。
  有一次他早上八点钟才来,我明知他是回了家,他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他在楼下开门我已经知道了,一夜没睡,然而我还是展开一个大笑容,老天晓得这忍耐力是怎么来的,可是我想,总要有个人同情他才是呀,板起脸孔也没有什么好处。
  我过着这样的生活,只有家明偶然来看我。他不赞成,但是他很尊重我,他当我是朋友。
  最后一次家明来看我,他问我:“你妈妈要来看你,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来了几次信了。”
  “你怎么说?”家明问。
  “我觉得无所谓,我欢迎她。”我说。
  “她不会叫你回去?”家明问。
  我微笑,“她叫是她的事,脚在我身上。”
  家明叹口气,“所以,感情这回事,没话好说,但凡‘有苦衷’之辈,不过是情不坚。”
  我还是笑,笑里带种辛酸。难为他倒明白,他是个孩子,他倒明白。
  妈妈要来,我有什么办法。
  
人淡如菊--第九节
第九节
  晚上我跟比尔也提及了,我说:“你怕不怕?我妈妈要来。”
  他很愕然,“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现在说不是一样?”
  “你真是小孩子。”他看我一眼,“你想我怎么样?”
  “我叫你避开,我不会。”我笑,“我要你见我妈妈,你怕?你怕就是不爱我。”
  他沉默了很久,“不,乔,我不可以见她。”
  “为什么?”
  “等我们结了婚才见她,好不好?”
  “她可不等我们结婚,她要来了。”我说。
  “对你来说,是不大好的,她会——不高兴。”比尔说。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不好。而我的确是对你不好。”
  我叹一口气,“什么是好呢?一定要结了婚,天天对着,天天吵架,为油盐酱醋发愁,这才叫好?我知道你想跟我结婚,你只是不能够,我明白,这就够了,我相信你。比尔,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自己愿意的,你放心,我决不怨你。”
  “然而,我误了你。”他轻轻地说。
  我抱着他,背着他哭了,他误了我。他没有借口,他肯承认他误了我。多少男人负了女人,还得找千奇百怪的理由,证明不是他们的错,到底比尔还有勇气承认是他的错。
  他轻轻说:“叫我老师,乔。”
  “老师。”
  “不是这样,像以前那样。”他说。
  “我忘了,多少日子了,我没做学生这些日子,怎么还记得?再也记不得的。”
  他不响。
  然后我知道他流泪了。我是震惊、错愕的。我没想到一个他这样年纪的男人居然会哭。我难过得呆在那里,装作不知道。
  我站起来,开了无线电,一个男人在那里唱:
  是我知道
  我可以有多寂寞
  我的影子紧随着我
  我又关了无线电,屋子里很静,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够了,只要两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其他的人有什么用呢?其他的人只会说话。
  妈妈来了。
  我去机场接她。她老太太还是那样子,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出头,细皮白肉的。中国女人享福的真会享福,瞧我妈,爸养了她一辈子,什么都不必她操心,天下的烦恼,大不过一间屋子,她就在屋子里守了一辈子,有时候居然还怨天尤人,看我,还有几十年的光景,不知道怎么过呢。
  她见我,铁绷着的脸就松了一点。
  第一句话就说:“几十个钟头的飞机,坐死人了!”
  我微笑。
  “你倒没瘦,可见家明照顾得你不错。”她点点头,“家明这孩子呢?”
  “他上学,没空来,妈你也知道,陌陌生生的,差遣他做几千桩事,不怕他烦?”
  “烦什么?自己人。”她笑。
  “什么自己人?”我反问。
  “我这次来,是跟你们订婚来的——”
  “我的妈呀!”我叫。
  “我当然是你的妈,我不是你的妈,是你的什么人?”她白我一眼,“大呼小叫的!我告诉你,见了张伯母,也还这么来着,我可没面子!”
  “张伯母?我为什么要见张伯母?张伯母是什么人?”
  “张伯母后天到,我们一起商量商量,”她说道。
  “商量什么?”我沉下了脸。
  “婚姻大事,你们的婚姻大事。”她得意洋洋地说。
  “妈妈,现在不流行盲婚了!”
  “盲婚?你难道没见过家明?”妈妈咄咄逼人地说。
  “我见过他——”
  “你难道不喜欢他?”
  “喜欢——”
  “难道没有与他单独相处过?”妈妈问。
  “有。”我说。
  “这不就是了?照你们这个速度,拖十年八年也不稀奇,我们年纪大了,可心急,不如订婚再说。”
  我不响,我叫了一部街车,司机把母亲的行李搁在车后,我扶母亲上车,母亲在车子里絮絮地说着话,我不知道为什么,鼻尖手心都有点冒汗,我想告诉她,我另有爱人,不是家明,怎么都说不出口,预备好的说辞都出不了口,她到底是母亲,再隔三千年也是我的母亲,怎么好叫她这么伤心呢?
  车子飞驰着,我始终没有说话。
  “家明呢?家里有电话?我要找家明。”她说道。
  司机把车子停了下来,我扶母亲下车。
  她一看,“房子倒是不错,难怪屋租这么贵,可见物有所值,这部小跑车是你的?我最不喜欢你开车,你最爱危险驾驶。”
  我用锁匙开了门。
  她在沙发坐下来,左左右右地打量着。
  “把家明叫来呀。”
  我替她拨通了号码,让她自己讲话。我先煮下冲茶的水,然后冲上楼去,把比尔的东西一股脑儿都收到橱里去。我没有勇气,三天前的心理准备现在全派不上用场。我的天,我决定骗她,骗得一时是一时,反正她不会在这里一辈子。
  我再下楼,母亲已经做好了茶,我松一口气。有妈妈到底是不一样,差太远了,说什么有个帮手的人。
  她说:“屋子很干净。”
  “谢谢。”
  “家明说他尽快赶到,毫无问题,真是好孩子,乔啊,如果你跟他订了婚,任你跑到非洲去,只要你与他同在,我也就放心了。”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同意,家明就是一个那么可靠的人。
  “你爱他?”妈妈喜孜孜地问。
  我笑了一笑。
  “什么都别说了,有一阵子啊,我真气你,可是想想,一共只有一个女儿,有什么不对,大概是父母教育得不好,孩子总是孩子,所以——没想到你与家明倒成了一对。”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我说:“妈妈,我与家明,没有你们想的那样,我们不过是朋友。”
  “别骗我了,你们总是赖。”
  “不,真的,谁说我们可以订婚了?”我问,“我可没说过,难道是家明说的?他不会。”
  我知道不是家明。
  “你们怎么会说!”
  “妈妈,你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大家以为我嫁不出去了,急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是这种人。”
  “不跟你说——你叫我睡哪里?”她问。
  “楼上客房,已经收拾好了。”我说。
  “你一个人睡几间房?”
  “三间。”我说。
  “真享受——”
  我没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对不起她,对不起比尔,对不起家明,对不起——
  我在电话里找到比尔,他在授课,我很简单地说:“我妈妈到了。”
  他说:“啊。她好?”
  “好,谢谢。比尔,我没有把我们的事说给她听。”
  “我明白,今夜我不回来了。”
  “对不起,比尔。”
  “不关你的事,如果我们结了婚,没有这种难题。”
  “比尔,对不起。”
  “我爱你,再见。”
  “我们再联络。”我放下了电话。
  我心里有一种茫然的感觉。噢,我想见他见他见他见他。
  家明来了,他的神情尴尬之极。
  我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尽管不自在,尽管刚刚从大学里赶回来,他还是有一种慑人的清秀与镇定。他与母亲礼貌地招呼过了,就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母亲终于累了,她要午睡,我与家明坐在客厅里,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心。
  他问:“你告诉她了?”
  “没有。”我答。
  “是很难说的。”他同情我。
  我叹口气,“可是她要我与你订婚,多么可笑,别说现在这样,就算没有比尔,她也该想想,人家怎么会要我?”我带着嘲弄的口气。
  家明背着我,看着炉火,他说:“为什么不要你?你有什么不好?”
  “我?”我挪动了一下身于,“我?我当然不好,何止不好?简直罪恶,拿了家里的钱来开销,一不读书二不工作,跟洋人姘居,我好?我再也没有人要的了。”
  “我倒觉得你好。”家明还是背着我。
  “那是因为你愿意了解我,当我是一个朋友,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想呢?”我问。
  “其他的人,不过因为他们没有你这样的机会堕落,所以吃醋罢了。”他答。
  我笑了,躺在沙发上,把垫子抱在胸前。
  “家明,对不起你,你工作必然很忙,这样子把你拉了来,你心里不知怎么样想呢,可能在咒骂:这家子,有这样的母亲,就有这样的女儿。”
  “你真要知道我怎么想?”他转过头来。
  “嗯。”
  “我在想,如果这是真的就好了,我不费一点力得到了一个我要的女孩子。”
  我一怔,“啊,家明你开什么玩笑?”
  “这年头没有人相信真话了。”他笑。
  我不响,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为什么我也暗里希望这是真的——如果我不认得比尔,我只认得他,我们就要订婚了,从此下半辈子不用愁了。我惨痛地想:然而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呢。如今他做了我的挡箭牌。
  “家明,”我说,“我实在感激你,真的,我母亲……希望你帮我这个忙,她在这里的当儿,你多多包涵,别把我的事说出来,我实在不忍她失望,将来要是我结了婚,她好过一点,也许情形不同,可是现在——”
  “你放心。”家明打断我,“你怎么还不相信我?”
  我有点惭愧,他说得对,我可以相信他。
  “你累了,你也该休息一下。”他说。
  “家明,你妈妈也要来,是不是?”
  他点点头。我呻吟一下。真受不了,一个老奶奶已经弄成这样,倘若来了两个,那还得了!我自楼上抽了一张毯子下楼,蜷在沙发里睡了一会儿。家明不方便上楼,我只好下来陪他,不能让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我睡了一刻便醒来了。家明坐在地上,在做功课,他的笔记摊了一整个茶几,电视在播映足球比赛,没有扭响声音,他看得全神贯注,一边在嚼花生,喝着咖啡。足球紧张了,他握着拳头挥舞。
  这人是个孩子。我忽然记起比尔也这么做笔记来着,我也是在沙发上睡着了,然而两个人的神情是不一样的。一醒来比尔就发觉了。但是家明,他大把大把的花生往自己嘴里送,一边手舞足蹈。
  我用手撑着头,看着他背影,就笑了。
  他这才发觉,转过头来,他说:“啊,醒了。”
  我想,比尔现在在哪里?他会原谅我吗?为了母亲,我叫他不要露脸,把他赶到别处去住。
  家明说:“你肚子饿了没有?我们在中国饭店吃饭,我请客,等伯母醒了就去。”
  我看着他,笑着点点头,他握住了我的手。
  妈妈的声音响起来,“我早就醒了。”
  我们回头,她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妈妈真是厉害。
  我叹了一口气,她这一次来,有计划之壮举,再也不放过我的,幸亏是家明,换了别的男孩子,叫我怎么应付呢?家明向我投来一个眼色,叫我不必担忧。
  妈妈又发觉了,她说:“你们不必挤眉弄眼的,我很明白,你们不必忌我,平时怎么样,在我面前也怎么样好了,我是最最开通的。”她一直笑。
  我没好气。她开通?家明是她喜欢的,所以她特别“开通”。
  我们一起去吃饭,坐席间也是妈妈一个人说话。不过见她如此高兴,我也颇为安慰,家明真好,把她服侍得水泄不通,我看着只会微笑。待她走后,我可要重谢家明才是。
  一顿饭吃了好几个钟头,吃完饭,她忽然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只扁长盒子,放在桌子上。
  “家明,”她说,“伯母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伯母喜欢你,这是伯母在外国的见面礼,你若不收,就不是好孩子。”
  我笑,“怎么见得他不收呢?又不是送他炸弹!”
  妈妈白我一眼,“你当个个人像你?无法无天?家明是规矩的孩子,他多客气,当然是不肯收的。”
  我吐吐舌头,“你到底是要他收这礼呢?还是不收?好像叫他收,又好像拿话套住他,不叫他收,到底什么东西,家明,打开看看!”
  妈妈尴尬了,“乔啊!你这个女孩儿啊!一张嘴这么刁法!”
  我笑,“你看,家明,本来我妈也把我当宝似的,只因见了你,样样把我比下去了,就嫌起我来了,你怎么好意思?”
  家明也只是笑,“伯母,太名贵的礼物,我不敢当。”
  我把盒子扔过去,他接住。我说:“咱们家出名的孤寒,见面礼不外是三个铜板之类的,你放心,收下吧。”
  妈妈嚷:“别扔坏了,别扔坏了。”
  我说:“哦,会扔坏,是手表,是大力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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