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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莉芳《天意》

_5 钱莉芳 (当代)
萧何兴冲冲地忙里忙外:张贴安民告示,大赦罪人,把秦朝过去的苑囿园池都分赐给百姓耕作,除秦社稷,立汉社稷……
祭礼结束后,百官散去。萧何叫住了韩信。
韩信道:“有什么事?丞相?”
萧何道:“你跟我来。有样东西,要请你看一下。汉王、子房先生和我到现在都没弄懂。你智慧过人,也许能看出点门道来。
萧何将韩信带到一间密室。
韩信注意到那密室的门用了三把钥匙才打开。
“高一丈二尺八寸,长宽俱为五尺三寸。”萧何道:“我想不出这尺寸有什么象征意义。更想不出它能派什么用场。
韩信绕着那物走过去,见到其中一侧的下方有个方形的门洞。
萧何道:“我怀疑这是火门,可以从这里点火,梦烧内部的柴炭。可烧了干什么用呢?那么高,不见得在上面放什么食器吧?张子房叫我们点火试烧一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不过他认为这一定不是简单的东西,叫我们好好保管。”
韩信道;“为什么一定不是简单东西?”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火门上方光滑冰凉的壁面,一点点向上摸去。
一尺、二尺……
萧何道;“它是藏在帮始皇卧榻下的一个地下密室里,还有威力极大的机关暗弩守卫着。我们死了一百二十七个人才得到它。床下挖洞是最犯忌讳的事,堪舆术(天地的总称,即相地的学术,风水)上认为是‘自掘坟墓’。秦始皇向来疑神疑鬼,可为了它,居然连这么大的忌讳都不顾了。可见它决不会是简单的东西。”
……五尺、六尺,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缝。韩信的手没有停下,若无其事的继续摸上去。
萧何道:“韩将军,依你看究竟会是什么东西?”
韩信把手放下,默默然地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萧何脸上显出失望之色,道;“连你也不知道,看业是不会有人知道了。”
韩信道:“也许是个权力的象征吧。丞相,你看它外方内圆,不有点像个放大的玉琮吗?”
萧何脸上的失望之色更深了,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太不值得了。子房从没错过,这次他恐怕是判断错了。”
关中的形势很好,汉王那边却打得烂透了。
汉王率五路诸侯共计五十六万大军跟项羽远道赶来的三路人马打,居然败得一塌糊涂。睢水一战,惨不可言。汉军士兵的尸体把偌大的睢水都堵得无法流动了。汉王总算侥幸逃出,可也逃得狼狈不堪。一路上几次三番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好减轻分量逃得快点,夏侯婴再几次三番地把孩子抱上车,汉王气得要发疯,差点把夏侯婴都杀了。
为了给汉王收拾残局,韩信带着他新编练的关中军队奔赴荥阳,与汉王残部会师,大败楚军于京、索之间,总算阻止住了楚军西进的攻势。
但睢水惨败的影响太恶劣了。许多已经或将要与汉结盟的诸侯纷纷见风使舵,又站到西楚一边去,反过来助楚攻汉。汉王搞得焦头烂额,又气又急,于是叫韩信先去收拾这些背信弃义的诸候,出掉胸中一口恶气,顺使也牵制楚军的行动。
汉三年八月,韩信奉命攻魏。巧布疑兵,木罂渡河,取安邑城,虏魏王豹,平定魏国。
闰**,韩信又民不停蹄地奉命北击赵、代。很快就打败代国,擒代国夏说。
当他要向赵国发动进攻时,汉王派人来调走了他的精锐部队,开赴荥阳,去抵挡楚军的进攻。
韩信迅速就地招募新兵来充实他的军队,但就这样 也还与赵军差距很大。他倒不怕数量上的差距,只是有点担心赵国的广武君李左车。这个李左车名声不如成安君陈馀大,但韩信知道他的见识实际上比陈馀高。幸而打探下来,陈馀刚愎自用,没听李左车的作战方略,便放了心。
于是一番妙计安排,汉军在井陉口背水为阵,以拨旗易帜之计,一个上午,凭一万二千新募之兵,大败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赵军。斩成安君陈馀,擒赵王歇。韩信传令军中,不要杀死广武君李左车,能活捉他的赏千金。很快就有人押着成为了俘虏的左车来,韩信亲自为他争开绑缚,请他上坐,向他请教燕齐一带的形势。李左车本已输得心服口服,见韩信这样相待,越发感激,遂也诚意地为他出谋划策。
战后,诸将大惑不解地问韩信:“为何大违兵法常理,背水列阵,反能取胜?”
韩信微微一笑,道:“ 兵法是不能死搬硬套的。你们看我这支军队:贩夫走卒,新近降兵,什么样的人都有,整个一群乌河之众,能以常理指挥吗?我把他们放入背月就叫‘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兵法上也是有的嘛,只是诸位不察啊!如果我依常理把这些人放入生地,你们看吧,大概不等开战就逃掉一半了。”
诸将听得叹服不已,都道:“大将军高明,非我等所能及。”
不久,韩信派去燕国的使者回来一个好消息,燕国慑于韩信的威势,不战而降了。
一年之内就倒下四个盟国,项羽开始感到北方形势不妙,遂接连派出军队北渡黄河,去攻打燕赵之地,试图收回一些城邑。韩信率军来回驰骋于燕赵大地,轻 而易举地击退了这些徒劳的的扑,与此同时,还能腾出手来不时派兵去援助汉王。
但汉王的用兵之术实再是太槽了。一年前韩信替他在荥阳制造的有利局面又被他一点一点丧失了,就和夏侯婴共乘一辆马车突围,向东北渡过黄河,直奔韩信的驻地修武。
到了武修,汉王总算松了一口气。但他没直接去找韩信,先不声不响地找了个客舍睡了一晚。次日一早,才去韩信的军营。也没表露自己的身份,只拿汉使符节叫开营门,便直驰入营。
韩信的营帐很难找。因为这位主帅与别的将帅不同,饮食起居都和士兵一样。问好几个人,才找到主帅营帐。韩信还在睡觉,汉王叫夏侯婴守在门口,自己蹑手蹑脚走了进去。
营帐不大,汉王眼光一扫,便瞄上了旁边一张矮几上的印信兵符。看一眼沉睡着的韩信,轻吸了一口气,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向矮几走去。一边走,一边不住地看韩信。
韩信身子一动,汉王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地盯着韩信。
韩信闭着眼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
汉王松了口气,紧走几步,扑到矮几前,一手抓起帅印,一手抓起兵符,再倒退着向帐门走去,眼睛依然盯着韩信。
韩信睡重很沉,纹丝不动。
汉王一个转身,冲出了营帐。
“大王,”夏侯婴迎上来道:“见到韩将军了?”
“见到了,那小子睡得死党沉。瞧!”汉王得意地一举手中的东西,“得手了”。
夏候婴目瞪口呆:“大王,你这是……”
汉王道:“别大惊小怪!墙倒众人推,我倒霉成这样,他未必肯听我的了,这法子保险!走,咱们到中军帐击鼓升帐去!”   韩信翻过身来,听着汉王和夏侯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才坐起来,慢吞吞的穿衣服穿
鞋,再叫人进来侍候他梳洗。
  洗脸时,李左车走进来,道:“将军,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一回事!汉王在拿着你的兵
符印信发号施令,把你的精兵全调走了,你倒由着他?”
  韩信洗完脸,把毛巾往脸盆里一扔,挥手叫侍从退下,道:“由着他吧!君臣一场,算
是我报答他。”
  李左车道:“哪有这样报答的!这个君都不像君了,鼠窃狗盗,全无体统!你何必还要
守你的臣道?”
  韩信对着镜子戴上自己的雉尾冠,道:“我有我的原则。” 韩信走进中军帐时,汉王已经完成了人事大调整,见他进来,只微微一怔,想起大局已定,就放下心来。
韩信像过去一样,恭恭敬敬地跪下,向汉王行参拜之礼。
汉王手一抬,笑嘻嘻的道:“免礼免礼。我被项羽打惨了,向你借点兵,不介意吧?”
韩信站起来,道:“为君分忧是臣子的职分。不知大王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汉王身边的夏侯婴已有些尴尬,忙道;“啊,我们没有别的……”
“北方就剩一个齐国了,”汉王觍着脸道“你能想办法把齐国拿下来吗?”
夏侯婴吃惊地看着汉王。
汉王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齐国沃野二千里,带甲数十万,齐王田广,齐相田横统治齐国已有三年,田氏宗族势力极其强大。叫韩信拿剩下的这点兵力去攻打齐国,不是拿鸡蛋往石头上碰吗?
韩信道:“可以,只是臣想向大王请求一件事。”
汉王道:“你说。”
韩信道:“如果臣拿下了齐国,能不能把齐国赐给臣?”
汉王哈哈大笑。这原就是他的以进为退之计,想使韩信只顾推托新的任务,忘了刚才窃符夺军的不快,没想到韩信还真一本正经考虑起来了。看来这小子也就打仗行,为人处世上还嫩着呢!
“哈哈!行!只要你打得下来,都归你!哈哈……”拿尚在敌手的土地作人情,这种不要本钱的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汉王大笑着从帅案的符架上抽出一支竹符,扬长而去。
夏侯婴尴尬地看了韩信一眼,低着头跟上。
韩信看着帅案上的符架,道:“夏侯兄请留步。”
夏侯婴站住,回过头来,讷讷地说:“韩将军,我……我真不的不知道……”
 主题:Re:56页~65页
韩信道:“夏侯兄,你过来一下。”
夏侯婴一脸尴尬地走过去。
韩信的手指在符架上拨弄着,“汉王拿错了,那支不是调兵符。”他从符架上抽出一支五寸左右的短符,“这才是。你拿去给汉王,免得待会儿他临营调兵时弄僵了--我的兵只认军令不认为的。”
夏侯婴接过竹符,一时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半晌,才道;“要不…要不…等荥阳这边形势好转,我们再拨一部分兵给你……”
“不用,”韩信道:“我自有办法。到是你那边,提醒着汉王一点,别老拿我的兵去送死。”
夏侯婴更觉愧疚,道;“我们打得是……太差了,但楚军强悍,确实……确实很难对付。”
韩信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你跟汉王说,尽量别跟项羽正面交锋,只深沟高垒,凭险而守,再分兵两肆去帮帮彭越……”
“分两万给彭越?”夏侯婴吃了一惊,“为什么?我们自己现在都很吃紧啊。”
韩信道:“不要紧,你听我说完。彭越自己有四万多人,一直想收复梁地,只苦于实力不足,你给他添上两万,他信心大增,必然尽力出自己的兵力去出击梁地。梁楚攸关,项羽势必放松成皋、荥阳,挥师东向,去对付彭越。这下汉王的麻烦不就自然解决了?你出两万人,换取彭越把全部压力挑过去,比拿这两万人直接进攻项羽合算呀!”
夏侯婴恍然大悟,赞道:“啊!好计!好计!真是好计!哎,这么好的计策,还是你自己去跟汉王说吧。”
韩信道:“你去讲一样的。”
夏侯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啊,怎么叫我去讲?”
韩信微微一笑:“功劳我已经够多了,这个就送给你吧!我这条命,还是你救下来的啊!”
夏侯婴看着韩信,眼睛似乎有些湿润了。
齐国在各诸侯国中势力极大,韩信消耗不起。所以,这次他彩取了速战速决的战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偷袭齐国驻历下的军队,一经得手,也不死缠滥打,掉转锋头,直扑齐都临淄,齐国主力军队已全部调赴历下,临淄空虚,被韩信一举攻下,再乘势东追齐王田广至高密。
都城陷落,国君出逃,齐军尽失斗志,尚在顽抗的也不攻自破了。
项羽闻讯大为惊慌。若齐国也倒了,汉、代、赵、燕、齐将联成一道致密的防线从西、北、东三面将自己包围起来,形势会对自己极为不利,齐王田广虽然与自己不合,但此时也不能不管他了。于是项羽派龙且率二十万楚军来援救田广。
二十万不是小数目。剧战之余,韩信无论如何也凑不出一支能与之匹敌的大军来,只能借助天地自然之力。
他命人深夜在潍水上游用一万多个沙囊堵住流水,然后诱龙且过河来追杀自己。龙且大喜过望,但早知道韩信的军队少得可怜,自己占有绝对的优势,于是兴冲冲地率军追上去。当楚军过河刚过了一小部份人,上游的沙囊被掘开了,蓄势已久的大水呼啸而来,一下子将尚在河床中妈难跋涉的楚军吞噬的无影无踪!楚军被一冲为二,龙且对着自己这部分过了河的队伍呆住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从绝对的优势变成了绝对的劣势。
韩信回军反击。
……
一场仗打下来,龙且被杀,齐王田广被俘,二十万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化为乌有。
汉四年,十二月,齐国七十余城全部平定。韩信回师临淄,一面休整兵马,一面遣使向汉王告捷,请汉王给自己一个封号,以利镇守。
临淄的王宫,是从太公姜尚时代开始营造的,那时还比较简陋。直到齐桓公称霸之时,才初具外观。田氏代齐之后,宣王、昏王等几任几任齐王都讲究享受,大力扩建,终于形成现在的规模。虽几经虎乱劫掠,依然气派雄伟,华美非凡。
韩信和李左车、蒯彻漫步在王宫的御道上。
蒯彻是齐、赵出了名的辨士,口才极好,韩信攻齐前,主动前来投奔帐下,成为一名得力和谋士,和李左车一样深受韩信信任,无话不谈。此时他见边上几名官吏正在将一大群原齐宫的后妃待女进行挑选分类,或遣送,或留用,莺莺呖呖,好不热闹,便笑道;“大王……”
“哎--”韩信道,别这么叫,汉王的诏旨还没有下来呢。
“早晚的事嘛。蒯彻道;“好吧,将军,你怎么不过去看看,他们都给你挑了些什么样的?”
韩信向那边瞟了一眼,道;“不用了。我吩咐了,相貌不拘,只要手脚利索,做事勤快的。”
蒯彻道;“嗬!‘相貌不拘,做事勤快’那还不如用宦官了,女人就得派女人的用场嘛!我说将军,你好像对女人没多大兴趣啊。”
韩信道;“谁说的?食色性民,可我忙呀!你们也看到的,哪有空考虑这事?”
蒯乇一本正经地道;“可外头有人说,你对女人没胃口,八成是有断袖之癖。
李左车“扑哧”一声笑了。
韩信“呸!”了一声,笑骂道:“岂有此理!哪来这种胡说八道?”
蒯彻道:“人家可有证据此说凡献俘,诸将哪个不把俘虏的侍妾留个把自己享用?就你,看都不看,一股脑全献给汉王!前年你打败魏豹,魏宫里那个薄姬,听说可是绝色哪!你倒好,一个指头没碰,就送给汉王了。”
韩信又好气又好笑,道;“叫他们来过过我的日子!一年到少有三百天在打仗,剩下六十天也是在行军,还有空想女人?”
蒯彻道:“别那么替汉王卖命了,不值得!他是个小人。”
李左车也道:“是啊将军。这回当上齐王,就好好歇歇吧,顺便考虑一下立后的事。
韩信摇摇头,道:“没办法,歇不了,我还欠人家一笔债,马上就有个工程要……”
还没说完,那边一大群宫女中忽然冲出来一人,直捉到韩信面前,大声道:“大王,为什么不要我,嫌我丑吗?大王你自己说过不拘相貌的!”
韩信身边的侍卫先是吃了一惊,待要动手,却见那人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女,看模样不过十三四岁,不同一怔,向韩信看去,韩信向他们打了个‘不必紧张’的手势,再细看那少女。
那少女生得皮肤黝黑,似是齐国海滨常见的那种渔家少女。宽额厚唇,头发稀疏,确实不漂亮,不过也说不上丑。只是一双眼睛还挺耐看,又圆又大,黑如点漆。见她气呼呼地瞪着自己,韩信笑道:“谁说嫌你丑了?是嫌你太小了。”
“我小?”那少女更火了,“哼!都说我小!其实我就是矮了点,再过一个月我就十六了。”
“十六?”韩信觉得有趣,这少女怎么看都不像有十六岁的样子,“好吧,算你有十六岁。说说看,为什么想留下来?以为服侍我好玩吗?告诉你,我可比你们原来那位齐王难侍候多了,忙起来昼夜不分是常事。而且”说着做出一幅凶霸霸的样子,“我还会杀人!”
“别拿这吓唬我!”那少女不悦地道:“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我知道你会杀人那是在战场上!我想服侍你,是因为你是百战百胜的大英雄,我敬重你。服侍你我高兴!齐王田广有什么了不起?里里外外都是靠他叔叔田横,自己一点儿本事也没有!”
韩信开始对这少女感兴趣了。这少女虽然言语稚嫩,倒似颇有主见,不像一般无知无识的奴仆婢妾。便道:“你识字吗?”
“识字?”那少女像是觉得受了污辱,黝黑的脸蛋涨得发红,道:“我念过《春秋》!”
“哦?”韩信大感意外,再仔细打量这少女,见她虽然相貌平常,但明亮的大眼睛中果有一股灵慧之气,便笑道:“好吧,那你说,偿能为我做什么?”
那少女一愣,倒一时说不出话来,想了半天,才道:“我…我能为大王梳头。”
蒯彻和李左车哈哈大笑。
韩信也笑了,见那少女头发上插着一把小小的黄杨木梳,便指了指道:“那好,你现在就给我梳了试试。梳得好,我就留下你。”
那少女高兴地道:“好!大王你在这边坐下。”
韩信依言走过去坐下。那少女为他解开发髻,打散了重梳。她的手法果然熟练,梳得又快又通顺,一根头发也没有扯伤,又没有那种过于轻柔而觉得没梳透的感觉。一会儿工夫,发髻就梳扎好了。
韩信道:“嗯,不错,是挺有一手的。”
那少女重意地道;“本来就是嘛,牛皮不是吹的。”
韩信抻手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忽地脸色一变,道:“你给我梳的什么玩意儿?胡闹!快拆了重梳。”
那少女道:“好玩,自己外行搞错了,人家帮你纠正,还不领情。”
韩信道;“胡说,什么外行内行?我几十年来一直是那样梳的,要你给我乱来?快给我重梳!”
那少女生气了道:“乱来?到底是谁乱来?你做的又不是楚王,扎什么右髻?我们齐人都是发髻偏左的,难道你这个做国王的倒要跟臣民反着来?好,我这就给你重梳!”说着就要动手拆发髻。
韩信一怔,忙举手挡着,道:“别!别!别拆!算我错怪你了。”
那少女气鼓鼓地道:“不是‘算’,你就是错怪我了。”
韩信道:“好吧,好吧,就是错怪你了。喂,生这么大气干吗?我本来就是楚人,不知道你们齐国的风俗呀!”
那少女道:“那你就该虚心一点,多听听,多看看啊!”
韩信笑道:“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你这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那少女道:“我为什么要怕你?理在我这儿呀,大王也要讲理呀!”
韩信大笑,道:“你好像和别的女孩有点不一样,唔--我喜欢你的不一样。好,我要你了!不过别叫我大王,我现在还不是。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大为高兴,道:“我叫季姜。”
下部  季姜篇
季姜躺在床上,仰面看着屋顶,想起白天那番对话,脸上不禁现出笑容。
嗬!教训起我来了,有意思。那么多人见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你这个小丫头怎么就不怕我?
是啊,她怎么就不怕他呢?不知道,她就是不怕他。
新国王英俊,挺拔,有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严,和自己想像中差不多。她很早就渴盼见到他了,他天下无敌,威名赫赫,多么叫人仰慕啊!为什么要怕他呢?
她心里甜丝丝的,脸上带着微笑,慢慢闭上眼睛。
雊!雊!雊!
奇怪,王宫里从来没有野鸡的。怎么回事?想爬起来看个究竟,但睡意已经袭上来,懒洋洋地实在不想动。算了,管它呢!也许前段时间打仗,宫里人少了,就偷偷飞进来一两只吧!
睡吧!明天还要给他梳头呢。 季姜开始每天为齐王梳头—虽然他不肯承认这个称号,但她认定他就是了。
这位齐王果然就像他自己说的,起居毫无规律。每天批阅简牍到深夜不说,有时半夜里头有紧急军情来,总要立刻起身,处理完了再睡。这种事多了,季姜就奇怪:他这么折腾,怎么日常还能照样精力十足地操练兵马?
看到后来,季姜不忍心他整天这样玩命,便主动帮他整理待批的简牍。整理完后,齐王过来翻看一下,惊讶地道:“咦,我没跟你说过呀,你怎么知道这里面的轻重缓急?”
季姜道:“我看你批阅时总是先批这一类嘛!再说你平定齐国不久,当然是军事第一,政事第二啦。”
齐王赞许地点点头,道:“看不出你这个小丫头,还有这一手!”
季姜得意地一扬脸道:“才知道呀?我会干的事多了,只是大王你不让我干我显示不出来罢了。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大王你尽管吩咐。”
齐王道:“没什么了,大主意总得我拿,别人也帮不上忙……哦,对了,这两天我挺忙的,这样吧,我用膳时你念一些简牍给我听,让我抓紧时间多处理几件事。”
一天午膳时,季姜为齐王读着一份奏报。
“等等”齐王小心吹勺中滚烫的芜菁肉羹,道:“你好像少念了几段吧?我记得这人的奏报不上这一点。”
季姜道:“是不止,可他真正要说的就这些。”
齐王沉下脸道:“别给我乱作主张!万一漏掉什么要紧的话呢?快把原文念给我听。”
季姜不高兴了,道:“这人啰里啰嗦的,废话一箩筐!我好不容易才把要点拣出来。你喜欢看他的废话,自己看,我不念!”说着把那册竹简往食案上一扔,差点砸翻齐王面前那滚烫的羹汤。
齐王吓了一跳,瞪了季姜一眼,拿起那简册看了起来。
才看了个开头,齐王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季姜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齐王好不容易才把那份废话连篇的奏报看完,抬起头看着季姜,神情似有些疑惑。
季姜狡黠地笑道:“怎么样?很有看头吧?”
“季姜,”齐王踌躇了一下,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看到这份奏报的?”
季姜道:“就刚才啊,怎么了?”
齐王道:“刚才?就是你拿起来读给我听的刚才?”
季姜道:“是啊,还有第二个刚才吗?”
齐王道:“你是一边读,就一边把要点找出来了?”
季姜道:“那当然。等我慢慢琢磨好了再读还来得及吗?你叫我读这些不就是为了省点时间?”
齐王看看奏报,再看看季姜,许久,才道:“继续吧—就照你这法子读。” 难得有几天空闲,齐王也不会找什么斗鸡走马之类的玩乐,只偶尔练练剑,或者就一个人坐着下棋。他的棋盘与别人的不一样,线条纵横交错,看得人眼花缭乱。
季姜好奇地看了几天,道:“大王,自己跟自己下多闷!我陪你下好不好?”
齐王抬起头来一笑,道:“很难的,你不懂的。”
季姜道:“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按八卦方位来吗?”
齐王一怔,似有些意外,道:“好,那你来试试。”
季姜在齐王对面坐下,恼他看不起人,很用心地下起来,一心要杀杀他的威风。
下到二十步,季姜输了。
看着一败涂地的棋局,季姜又气又羞,怎么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输得这么快,于是伸手拂乱棋子,道:“不行,再来一局,刚才我大意了,第十七步应该走‘豫’位的。”
齐王一把抓住季姜的手,道:“季姜!”
季姜抬头道:“好啦!我认输还不行?再来一局吧,给我个机会嘛。”
齐王道:“不是的,季姜。告诉我,你学过这‘八宫戏’吗?”
季姜道:“什么七宫戏八宫戏,听都没听说过!要学过还能被你杀得这么惨?”
齐王怔怔地看着季姜,半响,才叹了口气。
季姜道:“咦,大王,你赢了还叹什么气呀?”
齐王一脸爱惜地看着季姜,道:“我叹呀,吧你可惜是个女子。唉……丫头,你知道你有多聪明吗?” 蒯彻、李左车等幕僚发现,齐王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带着那个“会梳头”的小丫头出入,讨论军机大事居然也不避着她,有时还很自然地叫她去取一些极其机密的文档。于是取笑齐王道:“上回劝了半天,就选了这么一个?大王,我们可是真搞不懂你的口味了。”
齐王道:“呵!你们想到哪儿去了?也不看看她才几岁?”
蒯彻道:“不是啊,大王。不管派什么用场,摆在眼前的总得耐看一点吧。齐王宫美女如云,你挑什么样的不行,单单挑了这么一个丑丫头,不怕人家笑话你吗?”
齐王道:“哦,你们看着她丑啊?那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我是九方皋相马,得其精而忘其粗,观其内而忘其外。”
蒯彻底看着远处季姜忙碌的背影,看了半天,摇头道:“我横看竖看,里看外看,还是看不出她会个美人坯子。”
齐王笑道:“就说我看到的跟你们不一样嘛!你没注意到她那双眼睛?什么叫‘聪明尽眉眼’?这就是!老实跟你说,这小丫头要是个男的啊,你们全都要。。。。。”
正说着,待者通报:“汉王使者到!”齐王忙叫快请。
使者进来了,原来是张良,故重逢,齐王又惊又喜,张良也很高兴。
两个坐下,叙了一番别来之情。随后传达了汉王的旨意:正式封韩信为齐王,另外再向齐王要五万精兵,增援广武前线。
齐王很爽快地答应了,写了一道手令,再叫季姜拿来一去调兵符,一起交给张良。
李左车脸上露出不悦之意,没告辞就扬长而去了。
蒯彻没动,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地听着,脸上毫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齐王和张良聊了一会前线战况,张良站起来道:“汉王那边还在等我的信,我得马上赶回去抱歉不能久留。”说罢拱手告辞。
齐王起身相送。回来时,蒯彻也走了。
季姜道:“大五,这个张良跟你交情很好吗?”
齐王点点头,道:“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算是一个。可惜每次都是匆匆而别,总找不到机会好好促膝谈一次。”
季姜道:“我看他心里只有一个汉王,跟他交朋友有什么意思?”
齐王道:“他心里只有汉王是对的,汉王于他有知遇之恩,再说我和他是惺惺相惜,与实利无涉。”
季姜道:“‘与实利无涉’?哼!这世上还有什么‘与实利无涉’的事?这次汉王不正是利用他跟你的交情来强要你的精兵吗?”
齐王笑了笑,道:“不就是五万精兵么?我们间的交情又不是只值这点兵马。”
季姜道:“大五,你跟张良的交情是一回事,跟汉王是又一回事,别搅浑了!汉王这种无赖小人,贪得无厌,大王你又不是不知道,干吗总对他忍气吞声?以你的实力,早就可以跟他决裂了,何必还要向他俯首称臣?”
齐王淡淡地道:“有些事你不懂。”
季姜气得一跺脚,道:“好!我不懂!我不懂!你最懂!早知道不跟你说了,好心反被狗咬!”说完扭头就跑。
齐王道:“喂!你说谁哪!你骂谁是狗?”
季姜已经跑远了。
齐王笑笑,摇了摇头。 尽管齐王有些做法让季姜无法理解,但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关心齐王的生活,所以当那只该的野鸡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夜啼时,她决定说什么也要逮住它,叫它以后再也不能打扰日理万机的齐王的睡眠。
她在宫里找了一夜。
第二天,她呵欠连天地为齐王梳头,齐王笑道道:“怎么样?吃不消了吧?早跟你说我起居无常,很难侍候的,还不信!”
季姜又打了一个呵欠,道:“不是大王你难侍候,是那只野鸡难伺候。”
齐王目光一动,道:“你说什么?野鸡?”
季姜道:“近来不是老有野鸡叫吗?我怕它打扰你睡觉,昨晚我去抓它了。。。。”
齐王道:“结果没抓到,是吧?”
委姜道:“咦,大王,你怎么知道的?”
齐王回过头来,抓住季姜的手,拍了拍,微笑道:“好丫头,辛苦你了,去睡吧。今天不要你侍候了,把觉补回来,以后别再管那只野鸡的事。你抓不住它的。”
季姜很高兴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下来。
补个觉是小事,她高兴的是齐王的体贴,只是说到那只野鸡的时候,齐王的神情似乎有些古怪,为什么呢? 项羽终于真正感觉到了那个他昔日不屑一顾的侍卫的份量。
他的爱将龙且率二十万大军伐齐,居然一天之间就败了个干干净净,主帅当场被杀。二十万哪!这是个数目?就韩信那点兵力,二十万伸长脖子由他们砍,也得好几天啊!这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然而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必须面对现实,赶快采取补救措施了。
他派了一个名叫武涉的说客来游说齐王,希望能劝说齐王反汉联楚,或者至少保持中立,三分天下。
武涉的口才不可谓不好,搬出一大套证据,说明汉王只能同患难,不能共富贵,而项王与齐王有此时此刻,可以重新联合云云。说得指天划地,唇焦舌燥,自以为就算石人也动心了。
哪知齐王只是这样淡淡地回答道:“我在项王手下为臣,官不过郎中,位不过执戟,言不听计不用,所以我才弃楚归汉。汉王授我上将军印信,给我数万人马,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所以我才会有今天。背叛这样亲近信任我的人,是会遭天遣的。我不能接受你的建议,劳驾替我身项王道个歉吧。”
武涉走后,蒯彻来了。
蒯彻今天的打扮有些稀奇,青袍高冠,竹杖芒鞋,一副江湖游士的样子。一开口,说的话更稀奇道:“大王,想看个相吗?”
齐王笑道:“蒯先生在玩什么花样?你什么时候人这个了?我怎么不知道?”
蒯彻底正色道:“在下年轻时曾受高人传授,学过相术,不信大王您试试看”
齐王忍住笑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给我看相是怎么看的?”
蒯彻道:“贵贱在于骨骼,忧喜在于容色,成败在于决断,经此三项来参验相人,万无一失”
齐王点点头, 道:“嗯,倒也不是信口开河,有点道理 ,那你看看我这相怎么样?”
蒯彻向四周望了望,道:“我想单独对大王说”
齐王挥手命左右退下。季姜最后一个退出。很细心的把门带上了。
她觉得蒯彻不像是真要给大王看相,而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事要说
过了大半天,蒯彻才出来。皱着眉,似乎心事重得的样子,一句也不说,就走了
季姜跨进殿内,齐王也正起身向里面走去,见她进来,便道:“季姜,你来得正好,跟我到书房里来一下。”
季姜跟上去好奇地道:“大王,蒯先生跟你说了些什么”
齐王一边走一边道:“哦,没什么,就是看相”
季姜道:“骗人!看相看那个半天?”
齐王道:“信不信由你,反正就是看相”
季姜满心怀疑,噘起嘴不说话。
齐王看了看她,一笑,跨进了书房门,季姜进来,齐王叫季姜先坐在一旁,自己取出笔墨,开始绘一幅图画,想一想,画一画,有时还用尺矩精心测量,季姜好奇,走到齐王背后看,一时却看不出是什么,只得重又坐下,闷闷地看着。
画完后,齐王将那幅画交给季姜,道:“季姜,你去给我找个临淄城手艺最好的冶工,叫他照这张图给我打顶紫金冠,钱花多少无所谓,做工尺寸一定要地道,记住了吗?”
季姜接过图一看,外形果然是顶王冠,只是构造挺复杂,她卷起图一脸的不高兴。
齐王道:“咦?又不是苦差事,你拉长了脸做什么?”
季姜道:“神神秘秘搞了半天,我以为大王你在弄什么军政要务呢,原来是这个!大王,你以前可从来不讲究这种衣冠饰物的呀!”
齐王道:“我现在讲究了,怎么,不行吗?”季姜道:“没什么不行,你是大王么!只是你挡不住我在心里看轻你”
“看轻我?”齐王笑了起来,“你这是跟我说话吗?没上没下的”
季姜道:“”有上有下的人不敢跟你说真话,我可是真心为了大王你好,这叫“忠言逆耳”。
齐王笑道:“不得了,拿大道理压起我来了!行了,快去给我办事吧!”
季姜拿着图画怏怏不乐地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忽又回头道:“大王,刚才蒯先生真的是在给你看相?”
齐王收拾着案上笔墨,道:“是啊”
季姜道:“那他说你的相是怎么样?”
齐王漫不经心地道:“他说:“相君之面,位不过封侯且危险不安,相君之背,贵不可言”
季姜一怔:“面相不过封侯,背相贵不可言?这算什么意-------啊,我知道了!”向四周看了一下,低声道:“大王,他不是看相,是劝你背汉自立哪!”
齐王道:“我知道。”
季姜道:“你知道?那大王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齐王道:“我说我会考虑的”
季姜急道:“这种事怎么能考虑来考虑去要当机立断!要我说上回你就不该把那五万精兵给张良……”
齐王道:“那又是一回事,我应该给他的”
季姜更急,道:“怎么会是另一回事?如果你早晚要和汉王角逐天下,就该趁早削弱他的实力,壮大自己,哪有这样倒着来的?你这不是为自己的将来增加麻烦么?”
齐王道:“我这么做,有我的理由”
季姜道:“有什么好理由?”齐王看了一会季姜,道:“丫头,说你小吧,你好像又懂得挺多的。也好,就跟你说吧,也许人能理解,你听说过我的过去吗?”
季姜道:“听说过。他们说你出身寒微,经历过很多坎坷。大王,自古英雄多磨难,总算你已经出头了,也没白吃那些苦”
齐王点点头,道:“正因为如此,你可以想像,一旦我得到权力,会对那些给予我权力的人产生怎么样的感激!你知道退避三舍的故事吧?”
季姜道:“知道。晋文公在外流亡时,楚成王厚待过他,后来他回国继位为君,晋城楚城濮之战时,晋军退避三舍共九十里地,以报前恩”
齐王道:“我也是这样。登坛拜将之时,我在心中立下誓言:汉不负信,信不负汉。我也知道,汉王贪心重,疑心更重,我们君蔬未必能善始善终,但毕竟 是他给我起家的军队,所以那时我就想好了,倘若将来他对我有侵夺之事,我必当让他三次”
季姜道:“三次?在次。。啊!已经有三次了!大王,你看,破魏,代后收你的精兵是一次,破赵后修武夺军是第二次,平齐后再派张良来调你精兵是第三次,大王,你让够了,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齐王笑笑,一挥手道:“行了,做你的事去吧”
季姜心中疑惑解开,便不再生闷气,高高兴兴地拿着图画走开了 晚上,那只该死的野鸡又开始啼叫了。
季姜拉开房门冲出去。
门外空荡荡,月光洒落在青石铺的地面上,冷冷清清。
一颗流星从头顶划过。
季姜仰头观看,流星拖着细细的光带,向远方飞去,渐渐消失。
今年像这样的流星似乎特别多,她有好几个晚上都看到有流星从王宫上方掠过了,不知怎地,她心里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像是在验证她的预感,宫里开始出现一些怪事一些东西陆陆续续的失窃,不久以后,又陆陆续续地重新出现,出现的地方千奇百怪,墙角,厨下,花园,有时甚至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原地。也有一些东西失窃后就再也没找着。
季姜先是以为宫里出了内贼,但失窃的东西五花八门,也不见得特别值钱,:熏炉,铜镜,陶壶、宫灯……窃贼为何不拣最值钱的偷呢?
当被窃物重新出现时,季姜感到不对劲了,世上哪有偷了东西再放回去的窃贼呢?她原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齐王的,但见有这样的异状,放心不下,便去跟齐王说了,不料齐王却毫不在意地说了声:“哦,知道了”
齐王近来好像心思很重,成天把自己关在书房不出来,也不大要季姜去读简册了,可她看不出齐国近来有什么事会让他烦心的。
少了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季姜还可以忍受,但当宫里凭空多出一样庞然大物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了。
那天一大早,她睡眼惺忪地走近马厩,想看看齐王准备今天骑着去看练兵的那匹追风是不是安分。
第一眼看到,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揉揉眼再看,她惊恐地尖叫起来,把隔壁几名马夫都惊醒了。
众人冲过来一看,也都大吃一惊。
两匹一模一样的追风站马厩里!一样纯白的毛色,一样瘦长的四腿,连马身上的烙印,拴马的缰绳都是一模一样的。
这件奇事很快就报到齐王那里,齐王道:“嗯,别管它,由那马待着。”
季姜忍不住了,道:“大王,我觉得这里面不对劲。”
齐王道:“什么不对劲?”
季姜道:“我怀疑宫里有内奸!”
齐王笑道:“别逗了,内奸白送我一匹马?”
季姜发急道:“大王,你认真一点好不好?如果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么大一匹马弄进王宫,也能神不知道鬼不觉地潜入你的卧室,楚霸王要你的人头,赏千金,封万户候!想要剌杀你的人排着长队呢!”
齐王道:“赏千金、封万户候?我的脑袋就值这个价?咳!这个项羽,到现在还看不起我,下回我也开这个赏额要他的脑袋!”
季姜气得直跺脚:“大王,大王,你是怎么回事? 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
紫金冠取来了,果然打造得很漂亮。
齐王拿起来望头上比了比,较季姜道:“来,帮我梳一下头,我要试试这顶新冠。”
季姜拿起黄杨木梳过来,为齐王解下旧冠,开始为他梳头,一边梳,一边道:"大王,你近来为什么事伤脑筋?"
齐王把玩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嗯?你怎么知道?"
季姜拔下一根头发,齐王"哎哟"一声,道:"干什么?"
季姜把头发拿到齐王眼前,道:"大王,你看你都长白头发了!我还从没见你这么伤神过。大王,到底有什么事?我能帮你分点忧吗?"
齐王接过白发,看了一会儿,回头看看季姜,眼中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道:"丫头,你心真好。不过,不要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不用伤脑筋了。"
季姜把他的头拨转过去,继续为他梳着头发,道:"到底是什么事啊,能告诉我吗?"
齐王又玩弄起手里的紫金冠来,道:"唔……将来我也许会告诉你。"
一名待从慌里慌张地进来禀报:马厮里那两匹追风又只剩一匹了。
齐王继续玩弄着手里的紫金冠,道:"哦,知道了,下去吧!"
季姜怔住了。
齐王道:"咦,怎么不动了?还没梳好哪,继续啊!"
季姜道:"不行了,大王。王宫的守卫一定要换!这里成什么地方了?这么大的活物,人家想弄进来就弄进来,想弄出去就弄出去,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齐王道:"哎,不就一匹马么?没事!你放心。来,继续梳,梳好把这顶紫金冠给我戴上,我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季姜忧心忡忡地为齐王扎着发髻,道:"大王,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样大的事,怎么一点也不放在心上?"
齐王道:"嗨!你看你,多了一匹马你紧张,少了一匹你又紧张。干什么呀?我本来就只有一匹追风,现在这不是正常了吗?"
季姜将紫金冠为齐王戴上,道:"大王,我不是说马,我是说你。你……你近来有些变了,你自己知道吗?"
齐王道:"哦?我变了?哪里变了?我不知道啊。"
季姜道:"该关心的事,你和关心,不该关心的,你却关心起来了。大王,你……你现在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齐王道:"咦,什么叫该关心的?什么叫不该关心的?这是你的看法,不能硬加给我嘛。来,镜子再过来一点。"
季姜捧着铜镜站在齐王面前:"大王,许多人一登帝王之位就变了,希望大王你不会……"
"再高一点,对!"齐王对着镜子,满意地欣赏着头上的紫金王冠,道,"你看我象这样的人吗?"
四月,宫里来了一位客人,神情冷漠,面容瘦削,一身黑衣。
他自称叫"沧海客"。
齐王对这位冷漠的客人很客气,延入内室说话。这黑衣人却似对齐王很不客气--也不是不客气,而是他对齐王说的话不恭敬得叫人吃惊。
他坐定下来的第一句话是:"很好,我主人果然没看错你。三年不到,你就取得了这样的成就。"
侍立在角落的季姜惊讶得合不拢嘴:这人怎么敢这样跟大王说话?
齐王却毫不以为忤地道:"一切皆拜贵主人所赐,大恩不言谢,图你带来了吧?"
季姜越听越惊奇。
黑衣人道:"带来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图画模样的东西,放在几案上,又取出一卷小的,道,"计划有些变动,你先帮我搜集一下这些东西。"'
齐王接过那卷画,展开看了一会儿道:"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工程上是用不着的。"
黑衣人道:"出了点意外,我主人丢了样很重要的东西,必须以这些为原料重做一个。原料品种很多,纯度又要高,搜集起来有些麻烦。不过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应该不难做到吧?"
齐王想了想,道:"得给我时间。"
黑衣人道:"两年怎么样?"
齐王点头道:"可以。"
黑衣人道:"我主人不会让你白做的。等大事成功,他会额外给你报酬。"
齐王道:"不用了,他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黑衣人道:"那你可以开工了吧?"
齐王道:"我还有一个要求。"
黑衣人道:"什么要求?"
齐王道:"告诉我原因!"
黑衣人道:"什么原因?"
齐王指着几案上那卷大的画卷,道:"施行工程的原因。"
黑衣人沉声道:"我曾经跟你说过:凡人是不能窥测天机的!你只要好好地去做就行了。"
齐王道:"但我必须知道!"
黑衣人的目光渐渐严厉起来:"你想毁约吗?"
齐王道:"不,我只是想知道原因,而且正是为了工程。"
黑衣人道:"什么意思?"
齐王道:"我不能无缘无故大兴土木,总要给国人一个交代。"
黑衣人道:"以你现在的权势和威望,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可以不作任何解释了。"
齐王道:"也许,可你忘了一件事。"
黑衣人道:"什么事?"
齐王道:"权力威望再大的帝王,也会老的。"
黑衣人一怔。
齐王缓缓地道:"工程耗时太长了,我可以控制现在,但不能保证将来。告诉我原因!那样我也许可以制订出一个长期有效的计划,保证工程的实施。"
黑衣人摇了摇头:"抱歉,不是我不肯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知道。主人从没跟我说过。"
齐王道:"那好,回去转告你主人:我想见他。"
黑衣人全身一震,道:"你……你说什么?"
齐王道:"我要见你主人,亲自问他,他也许会告诉我原因的。"
黑衣人脸上露出古怪之极的神色,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道:"你……你确定吗?你真的想见我主人?"
齐王道:"是的。请你转告他:不管那原因有多艰深,我相信我是能理解的,请他试一下。"
黑衣人看了齐王许久,点一点头,道:"我可以把你的要求转告给我的主人,但我什么也不能保证。下个月我再给你回音。"说着,起身向外走。
齐王道:"等等,我还想问件事。"
黑衣人回过头来,冷漠的脸上微现怒意,道:"我希望你不要再在工程的事上......”
齐王道:"不,不是工程的事,我想问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只是出于好奇,你若不愿回答也没关系。"
黑衣人有些意外地道:"关于我?什么事?"
齐王道:"我记得你说过,你也只是个凡人。"
黑衣人道:"不错。"齐王道:"那你当初是怎么跟随了你主人的呢?"
黑衣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惆怅,许久,才道:"他和我曾祖有过交往,我出于仰慕,就追随了他。"黑衣人的话很短,可不知怎的,三言两语之中,却似蕴含着无尽的沧桑之感。
齐王被他这样的语调听得一怔。
黑衣人看着他,轻轻叹息一声,缓缓地道:"我走了。年轻人,你才华出众,前途无量,好好把握住自己。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与神做交易,是不能毁约的。否则,他能让你得到的,也能让你失去。"说完转身离去。
季姜看着黑衣人离去的背影,又看看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齐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齐王开始派人搜购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丹砂、雄黄、石墨、水晶、铅、云母、独居石……有的一下子就要许多,有的却只要一点点。搜购来后,都分门别类堆在西配殿。
在齐王大忙特忙这些事的时候,剻彻再次求见,又眼齐王在密室里叽哩咕噜了半天。
剻彻出来后,守在门外的季姜追上去道:“剻先生,剻先生。”
剻彻停住脚步,回头道:什么事?大王又叫我吗?"
季姜一笑道:"不是,是我有一些事想问先生。剻先生,我知道你在跟大王说些什么,我只想问问,大王同意了吗?"
剻彻一笑道:"你小丫头懂什么?"说完转身就走。
季姜道:"不就是劝大王背汉自立吗?".
剻彻猛地停住脚步,回转身道:"你说什么?"'
季姜一撇嘴道:"紧张什么!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也是和先生一样的想法,也劝过大王,可就是摸不清大王的态度。先生,刚才大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剻彻看着季姜,叹道:"丫头,难怪大王说你和别的女孩不同——可是,你难道没发现大王现在都在忙些什么?"
季姜道:“忙什么?不知道啊,成天叫人找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把西配殿都腾出来堆放这些玩意了。打仗好像是用不着这些东西的吧?"
剻彻道:"打仗?哼!丹砂、雄黄、铅……这些不是炼丹用的吗?"
季姜呆住了,许久,才猛地摇着头道:"不!不会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不会做这种荒唐事的!"
剻彻道:"我也不信啊,我认识他比你还早呢!可你看他现在这样子,跟他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不知在想些什么。唉……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对了,季姜,你在大王身边,你想想看,近来大王有没有接触过方士之类的人?"
季姜道:"没有。哦,前两天倒是来过一个神神秘秘的黑衣人,样子冷冰冰的,自称什么‘沧海客'。大王和他说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我也听不懂。只是他们话里好像没提到什么神仙丹药之类的事啊!"
剻彻一顿足道:"那还不就是了?你以为方士都是直接打着神仙丹药的旗号来的?这正是他们的狡猾之处啊。山遥路远地绕过来,最后叫你堕入他的计中还不知道。唉!大王一世英明,怎么会……"
季姜越听越心惊。
剻彻摇头叹息着走了。
季姜走进密室,齐王正呆呆坐着出神。
季姜道:"大王。"
齐王"嗯"了一声,眼睛却没朝她看。
季姜心里忧虑,走到齐王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好久,齐王才像是突然发现了季姜似的,道:"哦,季姜啊,有什么事吗?"
季姜道:"大王,剻先生的话,你考虑好了吗?"l
齐王笑笑,道:"哦,那个啊?小事。这两天我有别的事要考虑,等我忙完了再说。”说完,又两眼望着前上方,而起神来。
季姜看着齐王,想说话,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坐了一会儿,又烦闷又难过,只得站起来向外走去。
沉思中的齐王一点也没发觉她的离去。 季姜坐在花园的池塘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倒影:一个又黑、又瘦、又小的女孩,相貌平庸,惟一略有可取的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却又有着和年龄不符的忧郁。池边的垂柳、假山都在水中有着美丽的倒影,惟有自己的倒影那么丑。唉!
那个风度翩翩、气宇轩昂的国王,怎么会在意这样一个丑丫头呢?可她却在意他呵……齐王啊,齐王啊,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她叹了口气,想起身离去。
突然,她全身一震,两眼死死地盯着水中的倒影。
对面的假山倒映在水中,假山上站着两个人,一个头带紫金冠,依稀就像是齐王—可刚才她明明看到齐王正坐在他的密室里苦思冥想;另一个,瘦瘦小小,看不清,可她有一种可怕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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