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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 - 坟场之书

_6 尼尔·盖曼(英)
  伯蒂咽了口唾沫。
  “现在我该怎么办?”他只说了这一句。
  “不要回去了。”赛拉斯说,“上学这件事只是个试验,我们就承认这次失败吧。”
  伯蒂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去学校不光是学习,还有别的。坐在一个坐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呼吸的房问里,你知道这是一件多么舒服的事吗?”
  “这种事我从来没喜欢过。”赛拉斯说,“就这样吧,明天不要回学校了。”
  “我不会逃跑的。我不会从莫、尼克面前逃跑,也不会从学校逃跑。”
  “照我说的做,孩子。”赛拉斯生气地说。
  “要是我不呢?”伯蒂说,满脸涨得通红,“你有什么办法?杀了我?”说着,他掉头朝通往坟场大门的小路走去。
  赛拉斯喊叫着让他回来,然后闭上了嘴,独自站在黑夜里。
  他的表情永远让人看不懂。他的脸是一本书,上面的语言早已被人遗忘,所用的字母更是匪夷所思。黑暗像毛毯一样裹住了赛拉斯,他盯着那个孩子离去的路,没有跟上去。
  尼克·法思因躺在床上,他梦中见到的是阳光灿烂的蓝色大海,还有海上的海盗。本来好好的,可一下子全都变了。前一刻,他还是自己海盗船的船长(海盗船是一个快乐的地方,船员都是十一岁的孩子,但女孩除外。女孩们都比尼克大一两岁,穿着海盗服,特别漂亮),下一刻,甲板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一艘挂着破烂的黑帆、船头有骷髅标志、如油轮般巨大的黑船穿过风暴,朝他直冲过来。
  后来,在梦中,他站在那艘新船的黑色甲板上,发现有人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不怕我。”那人说。
  尼克抬起头。在梦中,他害怕了,怕这个穿着海盗衣服、阴沉着脸、手拿短剑的人。
  “你觉得自己是个海盗吗,尼克?”那人问。
  突然间,尼克觉得那人似乎有些熟悉。
  “你是那个孩子,”他说,“鲍勃·欧文斯。”
  “我叫诺伯蒂。”这个人说,“你要改变。翻开新的一页,彻底洗心革面。否则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怎么不好过?”
  “脑袋里不好过。”那个海盗王说。
  现在,海盗王变成了他班上的那个孩子,他们在学校大厅里,并非在海盗船的甲板上。风暴已经过去,但大厅的地板却像海上的船一样颠簸起伏着。
  “这是梦。”尼克说。
  “当然是梦。”那孩子说,“真实生活中也能这样做的话,我不就成魔鬼了吗?”
  “既然是在梦里,你能把我怎么样?”尼克问,他笑了,“我不怕你。你手背上还有我的铅笔印呢。”他指着伯蒂的手背,指着铅笔芯留下的黑色印记。
  “我一直希望事情不要发展到那一步。”那个孩子说。他把头侧向一边,仿佛在听什么声音。
  “它们饿了。”他说。
  “什么饿了?”尼克问。
  “地窖里的东西,或者甲板下面的东西。这取决于我们是在学校还是在船上,对吗?”
  尼克觉得自己开始恐慌起来。“不会是……蜘蛛……吧?”他问。
  “也许是。”那个孩子说,“你马上就会知道了,对吗?”
  尼克摇摇头。
  “不,”他说,“求求你。”“这个嘛,”那个孩子说,“完全取决于你。或是洗心革面,或是去地窖看看。”
  声音更大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尼克·法思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完全肯定,不管
  这东西是什么,一定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东西。
  他一声尖叫,醒了。
  伯蒂听见了那声尖叫,恐惧的喊声。事情办成了,他很满意。
  他站在尼克·法思因家外面的人行道上,浓密的夜雾使他脸上湿乎乎的。他既兴奋,又疲惫不堪。刚才的梦游术施行得其实很勉强,他知道得很清楚,那个梦里只有他和尼克,让尼克惊恐不已的不过是一阵无足轻重的声音罢了。
  但伯蒂还是很满意。今后,在折磨更小的孩子之前,这个孩子肯定会犹豫一下的。
  现在干什么?
  伯蒂把手插进口袋里走了起来,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往哪里走。他想,他会像离开坟场一样离开学校,他会走到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他的地方,他会整天坐在图书馆里看书,耳边是别人的呼吸声。不知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像鲁宾孙·克鲁索的船只失事后到达的那种人迹罕至的小岛,让他可以在那种小岛上生活。
  伯蒂没有抬起头张望。如果他这么做了,他会看到一双水蓝色的眼睛,正从一间卧室的窗户里向外看着他。
  他走进一条巷子。这里没有光,他觉得更舒服。
  “这么说,你逃跑了?”一个女孩的声音说。
  伯蒂什么也没说。
  “活人和死人的区别就在这里。”那声音说。
  尽管看不见那个会巫术的女孩,伯蒂依然知道这是丽萨·赫姆斯托克在说话。
  “死者不会让你失望。他们有过自己的生命,做过他们做过的事。死者是不会改变的。而活人呢,他们总是会让你失望,不是吗?本来,你遇到的是一个非常勇敢、高尚的男孩,可后来他长大了,逃跑了。”
  “这不公平!”伯蒂说。
  “我认识的那个诺伯蒂·欧文斯不会对坟场里照顾他的人不辞而别。你会伤了欧文斯夫人的心。”
  伯蒂没有想到这一点。他说:“我和赛拉斯吵架了。”
  “然后呢?”
  “他要我回到坟场,不要去上学。他认为去学校太危险了。”
  “为什么?以你的天分和我的魔力,他们不会注意到你的。”
  “我卷进去了。有孩子在欺负其他孩子,我想阻止他们。我让别人注意到了我……”
  现在他可以看见丽萨了——只是一个若有若无的形状,薄雾一般,在小巷里跟着伯蒂。
  “那个人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想杀死你,就像他杀死你的家人一样。”她说,“我们在坟场的这些人,都希望你活着。我们希望你给我们带来惊奇,带来失望,让我们佩服,让我们高兴。回家吧,伯蒂。”
  “我想……我对赛拉斯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他一定生气了。”
  “他生气是因为他关心你。”她说。
  伯蒂脚下,秋天的落叶有些滑,薄雾让整个世界显得模糊不清。一切都不像他在几分钟前想象的那样轮廓分明。
  “我做了一次‘梦游’。”他说。
  “怎么样?”
  “好,”他说,“嗯,不错。”
  “你该告诉彭尼沃斯先生,他会很高兴的。”
  “对,”他说,“我会告诉他的。”
  他走到了小巷的尽头,没有像他打算的那样向右转,而是向左转上了高街。这条路通往邓斯坦路和山上的坟场。
  “嗯?”丽萨·赫姆斯托克问,“你在干什么?”
  “回家呀,”伯蒂说,“不是你说的吗?”
  商店的灯亮了。伯蒂闻到了拐角处那家薯条店的热油味道。地上的铺路石亮闪闪的。
  “好。”丽萨·赫姆斯托克说,现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接着,这个声音又说,“快跑!或者隐形!不好了!”
  伯蒂正准备说没什么不好,她这样做很可笑,就在这时,一辆顶灯闪烁的汽车从街对面冲了过来,停在了他面前。
  车里出来两个人。“对不起,年轻人。”其中一个人说,“我们是警察。你这么晚在外面干什么?”
  “有什么法律规定不能这样做吗?”伯蒂说。
  个子比较高大的那个警察打开车后门,“小姐,你看见的是这个年轻人吗?”
  莫·奎林下了车,看着伯蒂笑了,“是他。”她说,“他当时在我家后院里砸东西,后来就跑了。”她看着伯蒂的眼睛,“我在卧室看见你了。”她说,“砸窗户的就是他。”
  “你叫什么名字?”小个子警察问。他长着淡黄色的小胡子。
  “诺伯蒂。”伯蒂说,随即“哎哟”叫了一声,因为那个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用大拇指和食指揪住伯蒂的耳朵,用力拧了一下。
  “别要滑头,”警察说,“礼貌地回答问题。懂吗?”
  伯蒂一言不发。
  “你的准确住址?”警察问。
  伯蒂依然一言不发。他试图隐身,却办不到,哪怕现在还有一个巫师在帮他也不行。隐身术需要让人的注意力从你身上移开,而且必须是所有人。但现在他的身上有警察的一双大手。
  伯蒂说:“你不能因为我不告诉你名字或住址就逮捕我。”
  “对,”那个警察说,“我是不能因此而逮捕你,但我可以把你带到警察局去,直到你告诉我们你父母、保护人、管你的人的名字,我们才会把你交到他们手中。”
  他把伯蒂带到汽车的后座,莫·奎林也面带微笑地坐在那里,神情就像一只吃光了所有金丝雀的猫。
  “我从前面的窗户里看到了你,”她悄悄地说,“所以我就报了警。”
  “我没干什么,”伯蒂说,“连你家的花园都没进过。还有,为什么他们要带着你来找我?”
  “后面的不许说话!”大个子警察说。
  每个人都不说话了,直到汽车在一所房子前停下,那应该是莫家。
  大个子警察为她拉开车门,莫走了出去。
  “我们明天给你打电话,让你妈妈爸爸知道我们有什么发现。”大个子警察说。
  “谢谢谭叔叔。”莫笑着说。
  “这是我的工作嘛。”
  他们默默地在市区行驶,伯蒂拼命想隐身,可就是不成功。他觉得痛苦、难受。第一次和赛拉斯争吵,真的想从家里逃跑却没逃成,现在想回家却又回不了家了。这一切都发生在一夜之间。他不能把自己的住处告诉警察,他将在看守所或少年监狱里度过余生。
  有专门关孩子的监狱吗?他不知道。
  “对不起,有专门关孩子的监狱吗?”他问坐在前排的那个人。
  “开始担心了,是不是?”莫的谭叔叔说,“我不怪你。孩子嘛,经常会有些疯狂举动。告诉你,你们中的有些人是要被关起来的。”
  伯蒂不知道这算是肯定回答还是否定回答。他朝车窗外看去。车上方或旁边有个巨大的东西在飞翔,那黑色的东西比世界上最大的鸟还要大。它有人一般大小,飞行时就像蝙蝠在滑翔。
  留着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说:“等到了警察局,你最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告诉我们该打电话给谁,叫他过来接你。我们会告诉他,我们教训了你一顿,他可以把你带回家了。明白吗?你合作,我们这个晚上就很轻松地过去了,每个人都会少很多填表的工作。我们是你的朋友。”
  “你对他好得太过分了。让他在看守所里待一个晚上不过分。”大个子警察对他的朋友说。接着他回头看着伯蒂,“如果今天晚上不忙的话,我们就把你和几个醉鬼关在一起。他们可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伯蒂想,他在说谎!一个友好的警察,一个凶巴巴的警察。他们是故意这么做的……
  警车拐了个弯,传来砰的一声。有很大的什么东西撞到了汽车的前盖上,被撞得一下飞进了黑暗里。
  汽车吱的一声急刹车,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大骂起来。
  “他跑到车道上来了!”他说,“你看到了!”
  “我不知道我看到什么了,”大个子警察说,“反正你撞上什么了。”
  他们下了车,用手电筒四处照着。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说:“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开车时看不见。”
  “他在那边。”大个子警察喊道。
  两个人高举着手电筒,急急忙忙地跑到地上的尸体旁去了。
  伯蒂在后排座位上试了试门把手,看看能不能打开。不行。后排座位和前排座位之间有一道金属栅栏,即使能隐身,他还是陷在警车的后排座位上。
  他的身体尽力向前倾,头向前伸,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路上有什么东西。
  淡黄色小胡子的警察走到路上,在一具尸体旁蹲下,看着他。
  大个子警察站在那里,用手电筒照着尸体的脸。
  伯蒂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的脸,立即开始疯狂、绝望地猛敲车窗。
  大个子警察来到车旁。
  “什么事?”他怒气冲冲地说。
  “你们撞到了我——我爸爸。”伯蒂说。
  “你骗人。”
  “看起来像他。”伯蒂说,“我能过去仔细看看吗?”
  大个子警察的肩膀耷拉下来,“哎,西蒙,这孩子说那人是他爸爸。”
  “你他妈的开什么玩笑?!”
  “我想他说的是真的。”大个子警察打开车门,伯蒂出来了。
  赛拉斯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伯蒂的眼睛有点发酸。
  他喊道:“爸爸?”又说,“你们把他撞死了!”他没有撒谎,他告诉自己——不算撒谎。
  “我已经叫救护车了。”那个留着淡黄色小胡子、名叫西蒙的警察说。
  “是一起事故。”大个子警察说。
  伯蒂蹲在赛拉斯身边,紧紧抓住他冰冷的手。
  他们叫了救护车,伯蒂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这下子你的工作完了。”
  “是事故——你都看见了!”
  “他一下子蹦出来——”
  “我看到的是,”伯蒂愤怒地说,“你要帮你的侄女,恐吓一个与她在学校里有过争执的孩子。你没有合法手续就逮捕我,理由是我深夜还不回家。后来我爸爸跑到路上,想拦住你们,或许是想看看究竟怎么回事,你们就故意把他撞倒了!”
  “是事故!”西蒙又说了一遍。
  “你和莫在学校里有矛盾?”莫的叔叔谭问道,似乎还不大相信。
  “我们都在古镇学校的八二班。”伯蒂说,“你们撞死了我爸爸!”
  他听见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西蒙,”大个子警察说,“我们得谈谈。”
  他们走到汽车的另一边,只留下伯蒂一个人待在黑暗处,身边是躺在地上的赛拉斯。
  伯蒂听见那两个警察吵得非常激烈——“你那个混帐侄女!”这样的话也出来了,还有“你那双眼睛怎么不好好盯着前面的路!”西蒙的手指戳到了谭的胸口上……
  伯蒂低声说:“他们现在没看着我。”然后,他隐身了。
  一种更深的黑暗随着风袭卷而来,地上的尸体现在站到了他身边。
  赛拉斯说:“我把你带回家。手抱住我的脖子。”
  伯蒂照他说的做了,他紧紧抱住他的保护人,然后一起穿过黑夜,朝坟场飞去。
  “对不起。”伯蒂说。
  “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赛拉斯说。
  “疼吗,”伯蒂问,“汽车那样撞你?”
  “疼。”赛拉斯说,“你应该感谢你的女巫小朋友。她找到我,告诉我你有麻烦,还说了是什么样的麻烦。”
  他们落在坟场的地面上。伯蒂看着他的家,仿佛头一次看到一样。他说:“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很愚蠢,对吗?我是说,平白无故地冒风险。”
  “诺伯蒂·欧文斯,很多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风险有多大。你这个小家伙。”
  “你说得对。”伯蒂说,“我不回去了。不回那所学校了。我不喜欢。”
  在莫琳·奎林的一生中,这一周是最糟糕的。
  尼克·法思因再也不和她说话,他的叔叔谭因为欧文斯那小子的事朝她大喊大叫,又叫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那天晚上的事,他可能会为这个丢了工作——真要出了那种事,她别想有好果子吃。
  她的父母也对她大发脾气。
  她觉得这个世界都背叛了她。连那些七年级学生也不怕她了。真是糟透了。
  全怪那个叫欧文斯的小子,她非要让他吃尽苦头不可。那小子还以为被逮捕就算吃苦头……她会想出更周密的复仇计划。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觉好些,哪怕并不是真的好起来。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能让莫觉得害怕,那就是清理科学实验室:把煤气灯收好,确保所有的试管、有盖的培养皿、没用过的过滤纸等等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好在这份工作她每两个月才做一次,这是严格的轮流制度。这一周恰好轮到莫。她想,既然这是她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周,轮到这种事也就理所当然了。她当然会待在科学实验室,而且是孤身一人。
  好在教他们科学课的霍金斯夫人也在。一天的实验结束之后,她正在那里收拾东西。有她在,或者有其他任何人在,莫都觉得松了口气。
  “干得好,莫琳。”霍金斯夫人说。
  一罐防腐液里泡着的白蛇木然地盯者她们。
  “谢谢。”莫说。
  “你们不是应该有两个人的吗?”霍金斯夫人问。
  “我应该是和那个叫欧文斯的同学一起做这个的,”莫说,“但他已经几天没来学校了。”
  老师皱了皱眉头,“哪一个?”她心不在焉地问,“我的名单上没有他。”
  “他叫鲍勃·欧文斯。淡黄色头发,有点长。不怎么说话。在小测验中,只有他能叫出骷髅身上所有骨头的名字。记得吗?”
  “不大记得了。”霍金斯夫人含糊地说。
  “你一定要记得!没有人记得他!连柯比先生也记不得他了!”
  霍金斯夫人把余下的纸塞进口袋,说:“好吧,亲爱的,你一个人做实验,真不简单。别忘了,走之前把工作台擦干净。”说完,她关上门走了。
  科学实验室已经有些年月了。里面有长长的黑色木头桌子,上面有煤气喷嘴、水龙头和洗涤槽。实验室里还有黑色木头的架子,上面摆着许多用大瓶子盛着的东西,瓶子里泡着的东西都是死的,而且死了好长时间了。房间的一角甚至还有一具发黄的人类骨架。莫不知道它是真的还是假的,这东西让她有些毛骨悚然。
  在这个长长的房间里,她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有回声。她打开了所有的顶灯,连白板上的灯也打开了,她想让这个地方不那么过于恐怖。
  房间里开始感觉有些冷了。她想把取暖器的温度调高些,于是走到那台金属制的大取暖器边,伸手摸了摸。取暖器热得烫手,可她仍旧冷得发抖。
  房间里空荡荡的,这种空荡让人惴惴不安。但莫觉得自己好像并非一个人在房间里,好像有人正看着她。
  啊,我当然会觉得有人在看我,她想,罐子里装着的那么多死东西都在看着我呢,更不要说那具骷髅了。她抬头看了看架子。
  就在这时,罐子里装着的那些死东西开始移动了:眼睛上像蒙了一层雾的蛇在装满酒精的罐子里舒卷着身子;一个没有脸的、多刺的海洋生物在它那装满液体的容器里扭曲转动着;一只已经死了几十年的小猫龇牙咧嘴地用爪子抓着玻璃。
  莫闭上眼睛。不会的,她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想象。
  “我不怕。”她大声说。
  “那就好。”站在后门阴影里的什么人说,“害怕的感觉很不好。”
  她说:“没有哪个老师记得你。”
  “但是你记得我。”那孩子——她所有不幸遭遇的元凶——说。
  她抓起一只玻璃烧杯朝他砸去,但却偏离目标太远,在墙上摔得粉碎。
  “尼克怎么样了?”伯蒂问道,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她说,“他甚至不愿和我说话。他在班上闭口不言,放学后就回家做作业,说不定还搭搭铁轨模型玩具。”
  “好。”他说。
  “还有你,”她说,“你也已经一周没上学了。你麻烦大了,鲍勃·欧文斯。警察那天来过,他们在找你。”
  “那倒提醒了我……你的谭叔叔怎么样了?”伯蒂问。
  莫什么也没说。
  “从一方面来看,”伯蒂说,“你赢了。我离开了学校。但是,另一方面,你又输了。被鬼缠过吗,莫琳·奎林?有没有照着镜子,却发现看着你的那双眼睛似乎不是自己的?有没有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这种事可不舒服。”
  “你准备像鬼一样缠着我?”她的声音颤抖了。
  伯蒂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她。
  房间某个遥远的角落,不知什么东西碎了。
  她的包从椅子上掉下来,落到了地板上。可当她回头看时,房间里明明只有她一个人。或者,有人在,但是她看不见。
  她回家的路将会无比漫长、无比黑暗。
  那个孩子和他的保护人站在山顶,眺望着城市的灯光。
  “还疼吗?”孩子问。
  “有一点儿,”他的保护人说,“但我恢复起来很快。我很快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你会死吗?像上次那样突然走到汽车前面?”
  他的保护人摇了摇头,“要杀死我这样的人还是有办法的,”他说,“但汽车不行。我是个很结实的老家伙。”
  伯蒂说:“我真的做错了,是不是?去学校本来不应该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我却和那些孩子搅到一起了。下面的事你都知道,牵扯出了警察这些麻烦事。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你不自私。你想和自己的同类在一起,这很好理解。只不过,活人的世界比我们这里要复杂些,而且我们无法像在这里一样保护你。我希望你绝对安全,”赛拉斯说,“但是,对你们活人而言,只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安全的——只不过,你们要等到所有的历险结束、一切都不再重要之后,才可以到达那个地方。”
  伯蒂把手在托马斯·R·斯托特(1817—1851,认识他的人无不痛悼)的墓碑上擦了擦,青苔在手指下面变成了细屑。
  “他还在那外面,”伯蒂说,“杀死找家人的那个家伙。我需要了解人类。你还是不让我离开坟场吗?”
  “不,那是个错误,我们都从中吸取了教训。”
  “什么教训?”
  “我们应该尽力满足你的各种兴趣,比如听故事、看书、了解这个世界。要实现这一切,还有其他的途径,比如图书馆。除了学校,其他许多地方同样能让你的周围坐满活人,比如剧院或电影院。”
  “剧院和电影院是什么?跟足球差不多吗?在学校的时候,我很喜欢看他们踢足球。”
  “足球,晤,对我来说,球赛开始的时间一般都嫌太早了。”赛拉斯说,“但是,等下一次卢佩斯库小姐在这里的时候,她可以带你去看球。”
  “我会喜欢的。”伯蒂说。
  两人开始朝山下走。赛拉斯说:“过去的几个星期里,我们留下的痕迹太多了。他们仍然在找你,你知道的。”
  “这话你以前说过。”伯蒂说,“你怎么知道的呢?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但赛拉斯只是摇摇头,再也不说话了。伯蒂拿他没办法。
《坟场之书》 作者:尼尔·盖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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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所不在的杰克
  过去的几个月里,赛拉斯一直很忙。他开始一连几天离开坟场,有时甚至几周。圣诞节期间,卢佩斯库小姐过来代替了他三周时间。伯蒂和她在古镇上的小公寓里共进晚餐,她甚至还带他去看了一场足球赛,就像赛拉斯保证过的一样。但她现在回那个名叫“古国”的地方去了。
  走的时候,她掐着伯蒂的面颊,喊他尼米尼,这是她给他取的小名。
  赛拉斯走了,现在卢佩斯库小姐也走了。欧文斯夫妇坐在乔赛亚·沃辛顿的坟墓上,和他说着话。大家都不开心。
  乔赛亚·沃辛顿说:“你是说,他要到哪里去,孩子怎么照顾,这些事他没有告诉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欧文斯夫妇摇摇头,乔赛亚·沃辛顿说:“好吧,他到底在哪儿?”
  欧文斯夫妇没有一个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欧文斯先生说:“他以前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长时间。孩子到我们这里的时候,他答应过,说他会在这里,如果不在,会有其他什么人来这里,帮我们照顾他。他是这么保证的。”
  欧文斯夫人说:“我很担心,他肯定出什么事了。”她几乎快哭出来了,但眼泪很快又变成了愤怒。她说:“这样对孩子太不好了!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找到他,叫他回来吗?”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乔赛亚·沃辛顿说,“但我相信他在地下室里留了钱,给孩子买吃的。”
  “钱!”欧文斯夫人说,“钱有什么用?”
  “如果伯蒂去买吃的,他就需要钱了。”欧文斯先生说。
  但欧文斯夫人立即把怒火撤在他身上:“你们都不是好东西!”她说。
  她离开了沃辛顿的坟墓,去找她的儿子。
  不出她所料,他正在山顶,眺望着下面的小镇。
  “给你一便士,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欧文斯夫人说。
  “你没有一便士。”伯蒂说。他十四岁了,比他妈妈个子还高。
  “我的棺材里有两便士。”欧文斯夫人说,“可能现在已经有点发绿了,但它们还是我的。”
  “我在思考这个世界。”伯蒂说,“我们怎么知道那个杀死我家人的人还活着,还在外面呢?”
  “赛拉斯说他还在。”欧文斯夫人说。
  “但赛拉斯没有告诉我们其他任何情况。”
  欧文斯夫人说:“他肯定是为你好,这你知道。”
  “谢谢。”伯蒂不为所动,“那他在哪儿?”
  欧文斯夫人没有回答。
  伯蒂说:“你见过杀死我家人的那个人,对吗?就在你收养我的那一天。”
  欧文斯夫人点点头。
  “他什么样子?”
  “我基本上看清了。让我想想……黑头发,很黑。他让我觉得害怕。他的脸也很吓人,一副饥饿、愤怒的样子。赛拉斯把他打发走了。”
  “赛拉斯为什么不杀了他?”伯蒂激动地说,“他当时就该把那人杀了。”
  欧文斯夫人用冰冷的手指碰了碰伯蒂的手背,“他不是个魔鬼,伯蒂。”
  “如果赛拉斯当时杀了他,我现在就安全了,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对于这一点,赛拉斯比你、比我们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明白。生和死的事,赛拉斯知道得最清楚。”欧文斯夫人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伯蒂说:“他叫什么名字?杀死他们的那个人。”
  “他没有说。当时没有说。”
  伯蒂歪着脑袋,满腹疑虑地盯着她看,“但是你知道,对吗?”
  欧文斯夫人说:“你反正什么都做不了,伯蒂。”
  “有我可以做的事。我可以学习。我可以学习需要知道的一切,所有的一切。我学会了进入食尸鬼之门的方法,我学了梦游术。卢佩斯库小姐教我如何观察星星,赛拉斯教我沉默。我会阴魂不散法,我会隐身法。我熟悉这个坟场的每一寸土地。”
  欧文斯夫人伸出一只手,抚摸着儿子的肩膀,“总有一天……”她说。接着,她沉默了。总有一天,她会再也抚摸不到他。总有一天,他会离他们而去。半晌,她说,“赛拉斯告诉我,杀死你家人的那个人叫杰克。”
  伯蒂一言不发,后来才点点头,“妈妈?”
  “什么事,儿子?”
  “赛拉斯什么时候回来?”
  午夜的风很冷。它是从北方吹来的。
  欧文斯夫人再也不生气了。她替儿子担心。她只是说:“我希望我知道,我亲爱的孩子,我多么希望我知道啊。”
  斯卡莉特·安贝尔·帕金斯十五岁,这时正坐在一辆双层旧公共汽车的上层,满心愤怒。她恨她的父母离婚,她限母亲从苏格兰搬走,恨父亲好像对她的离去毫不在乎。她恨这个小镇,因为它那么不同,一点也不像格拉斯哥(那是她长大的地方)。她恨这个地方,还因为有时转过某个街角,她会发现某件她所熟悉的东西,熟悉得让人心痛,熟悉得让人恐惧。
  那天早上,她冲妈妈发火了:“至少在格拉斯哥我有朋友。”斯卡莉特这么说。她没有喊叫也没有抽泣,“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她妈妈只回答道:“至少你还在以前待过的某个地方。我是说,你小时候我们在这里住过。”
  “我什么都不记得,”斯卡莉特说,“什么人都不认识。你想我找到我五岁时的朋友吗?这就是你希望的?”
  她妈妈说:“只要你愿意,我不会拦你的。”
  那天,斯卡莉特在学校一整天都不开心,她现在很生气。她恨学校。她恨这个世界。而现在,她特别恨公交车。
  每天放学后,开往市中心的97路公交车把她从学校大门一直带到一条街的尽头,她妈妈在那里租了一套小公寓。这个多风的四月天,她在汽车站几乎等了半个小时,却没看到一辆97路。因此看见一辆开往市中心的121路汽车时,她立即上了车。但是,在97路向右拐的地方,这辆车却向左拐,经过老市政广场、乔赛亚·沃辛顿从男爵的雕像,开到了老城区。后来,这辆汽车又爬上一条曲折的山路,路两旁有高大的房子。看到这样的情景,斯卡莉特的心一沉,原先的愤怒没了。取而代之的全是痛苦。
  她从车的上一层走下来,慢慢往前挪。车上有个标牌,上面写着:车辆行驶时不要和驾驶员说话。但她还是说:“对不起,我想到阿凯西亚大道去。”
  司机是个高个子妇女,她的皮肤甚至比斯卡莉特的还要黑。她说:“那你应该乘97路车。”
  “可这辆车也到市中心呀。”
  “最后才到。即使你到了那里,你还是要回来。”那女的叹了口气,“你最好就在这儿下车,然后走下山,在市政大厅前有一个公交站台。你在那里乘4路或58路,都可以把你带到阿凯西亚大道。在体育中心下车,步行到阿凯西亚大道。你听明白了吗?”
  “4路或58路。”
  “我让你在这里下车。”她在两扇开着的大铁门附近临时停了车。这铁门看起来阴森森的,一点也不友好。
  斯卡莉特站在公交车敞开着的门口,司机说:“快呀,下车。”
  她下车刚走到人行道上,公交车就冒出一阵黑烟,吼叫着走了。
  风把围墙另一边的树吹得沙沙响。
  斯卡莉特开始慢慢朝山下走。她需要一部手机,她想,这就是原因所在。只要她晚到了五分钟,妈妈就会大惊小怪,但就是不给她买手机。这下好,她不得不再次忍受妈妈的唠叨。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走到那两扇开着的大门前。她朝里面看去……
  “太奇隆了。”她大声说。
  有这样的说法——似曾相识。意思是说,你觉得你以前曾经到过某个地方,觉得曾经梦见过这个地方,或者在心里经历过这个地方。斯卡莉特有过这样的体验,比如预感到老师马上就要对他们说她在延文尼斯①度过假,或者有人的汤勺即将落到地上。但这一次不同。这样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这次是真的。
  【① 延文尼斯:苏格兰北部主要的文化中心。】
  斯卡莉特走过开着的大门,进了坟场。
  她走进去时,看见一道黑、白和彩虹绿色闪过——一只乌鸦飞了起来,歇在一棵紫杉树的树枝上,注视着她。过了那个拐角,她想,就是教堂,前面有一条长凳。她过了拐角,看见了一座教堂——这是一座用灰色石头砌成的、墙体斑驳的哥特式教堂,高高的尖塔刺入天空。教堂比她头脑里的那个要小得多,前面有一条历经风吹雨打的长凳。她走过去,坐在长凳上,晃荡着双腿,仿佛她还是个小女孩。
  “你好,哎,喂?”身后传来说话的声音,“真是不好意思,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拿一下这个?嗯,我真的需要另一双手帮我,如果这不算太麻烦的话。”
  斯卡莉特四下望望,结果看见一个身穿淡黄褐色雨衣的人,蹲在一座墓碑前面。他手里拿着—大张纸,纸在风里忽上忽下。她急忙跑过去。
  “你抓住这个地方。”那人说,“一只手这里,一只手那里。对了。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非常感谢。”
  这人身边放着一个饼干筒,他从里面拿出一根小蜡烛大小、有点像蜡笔的东西。他开始在石头上滚着那东西,动作驾轻就熟。
  “好了,”他开心地说,“出来了……啦呀!一条小曲线,就在底下,我想这应该是代表常青藤——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喜欢在许多东西上画常青藤,你知道,这很有象征意义……好了,现在可以松手了。”他一只手捋着灰色的头发,站了起来。“哇,得站起来歇歇,腿发麻了。”他说,“好了,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墓石上覆盖着绿色和黄色的地衣,磨得几乎看不见了,但拓片却很清晰。
  “本教区的老小姐麦杰拉·戈斯佩德(1791~1870,一切都已丧失,唯有记忆永存)。”斯卡莉特大声读道。
  “现在说不定连记忆都没有了。”那人说。他长着稀疏的头发,犹犹豫豫地朝她笑着,小圆眼镜里的眼睛直眨巴——那副眼镜让他看起来有点像只友好的猫头鹰。
  一大滴雨溅到那张纸上,那人急忙把纸卷好,抓住那筒蜡笔。又是几滴雨,斯卡莉特捡起那人指点的、立在附近墓石旁的公文包,跟着他进了教堂的小门厅,这里淋不着雨。
  “太谢谢你了。”那人说,“我想这雨不会下很大。今天下午的天气预报说主要是晴天。”
  仿佛是为了回答他这句话,突然刮起了冷风,雨下得更大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拓墓石的那人对斯卡莉特说。
  “真的?”她说。她一直在想,妈妈会杀了我。
  “你在想,这里到底算是教堂还是墓地?答案是——据我确认——这个地方很早以前就有一个教堂,最初的墓地就是教堂的墓地。那是公元八百年,也许是九百年前的事了。后来重建、扩建过好几次。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时候,这里烧了一场大火。那个时候,这座教堂对这个地区来说已经太小,村广场的圣邓斯坦教堂成了教区教堂。所以,重建的时候,人们把这里建成了墓地,保留了许多原来的特点。据说,远处墙上那块彩绘玻璃窗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
  “实际上,”斯卡莉特说,“我心里想的是,我妈妈要杀了我。我上错了公交车,哪怕现回家都已经迟了……”
  “哎呀,可怜的孩子。”那人说,“看,我就住在那条路下面。你在这里等着——”
  说完,他把从文包、蜡笔和卷好的那张纸一起塞到她手里,大步流星地走到大门口,因为下雨,他一路缩着肩膀。
  几分钟后,斯卡莉特看见一辆汽车的灯,听见了汽车喇叭的声音。
  斯卡莉特跑到大门口,看见了那辆车,一辆有些年月的、绿色的小型汽车。和她谈过话的那个人坐在驾驶座上。他摇下了车窗。
  “上来吧。”他说,“带你去哪儿?”
  斯卡莉特站着没动,雨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
  “我不搭陌生人的车。”她说。
  “很对。”那人说,“但这是礼尚往来呀。来吧,趁着东西还没有湿透,把它放到后面的座位上。”他打开乘客一侧的车门,斯卡莉特探身进去,在后面座位上把东西尽可能放好。
  “我说,”那人说,“你为什么不给你妈妈打电话呢?你可以用我的电话,告诉她我的车牌号。这些事你可以在车里做,在外面浑身都湿透了。”
  斯卡莉特犹豫了。雨淋湿的头发已经耷拉下来,天很冷。
  那人伸出手,把手机递给她。斯卡莉特看着手机,她意识到,同进入汽车相比,她更害怕打电话给妈妈。最后,她说:“我可以给警察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或者,你也可以走路回家。或者,你打电话给你妈妈,要她过来接你。”斯卡莉特坐到乘客的座位上,关上门,手里拿着那人的手机。
  “你住在哪儿?”那人问。
  “真的用不着麻烦。我是说,你可以只把我带到汽车站……”
  “我送你回家。地址?”
  “阿凯西亚大道102a。不在大路上,过体育中心一点点……”
  “你可真是走岔路了,对吧?行了,我带你回家。”他松开手刹,掉头朝山下开去。
  “你在这儿住了很久吗?”他问。
  “不是,我们圣诞节后才搬过来。但我五岁时,我们家在这里住过。”
  “我听出来了,你说话好像有口音?”
  “我们在苏格兰住了十年。在那里,每个人都是我这种口音,后来我却到了这儿,弄得像鸡群里的一只鹤。”她本来希望这句话听起来像个笑话,但这些事都是真的,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一点都没趣,有的只是辛酸。
  那人开到了阿凯西亚大道,在房子前停下,然后坚持要陪她一起走到大门口。
  门开了以后,他对她妈妈说:“非常抱歉。我没有得到允许就擅自把您的女儿带回来了。显然,您把她教育得很好,不应该搭乘陌生人的汽车。但当时在下雨,她乘错了公车,到了城市的另一端。那边真的很脏乱。她说您会原谅她的。原谅她吧,还有,嗯,我。”
  斯卡莉特本以为妈妈会冲着他们俩大喊大叫,却惊奇而宽慰地看到,妈妈只是说:“啊,现在这个年月,再怎么小心都不过分,这位先生是不是当老师的啊?请进来喝杯茶好吗?”
  那位先生说他叫弗罗斯特,但他希望她叫他杰。
  帕金斯夫人笑着说,他就叫她诺娜吧,然后就去烧水了。
  喝茶的时候,斯卡莉特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妈妈听:怎么乘错车,怎么发现自己到了坟场,怎么在教堂边遇到弗罗斯特先生。
  帕金斯夫人手中的茶杯掉了下来。
  当时,他们正围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因此杯子没有滚很远,也没有碎,只是茶洒了出来。帕金斯夫人手忙脚乱地道歉,起身去拿了一块布来擦干净。
  然后她说:“山上的坟场,在古镇?是那个坟场吗?”
  “我住在那边。”弗洛斯特先生说,“我一直在拓片,已经有了许多拓片。你知道,从技术上说,这也算是保护自然。”
  帕金斯夫人的嘴唇绷得紧紧的,“我知道。”然后她又说,“非常感谢你送斯卡莉特回家,弗洛斯特先生。”每个字都像一个冰块。后来她又说,“我想你应该走了。”
  “也许我做得有些过分了。”弗洛斯特友好地说,“我并不想伤害您的感情。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我做的这些拓片是一个项目的一部分,研究当地历史。我不是,呃,不是盗墓,或者其他什么的。”
  斯卡莉特想,妈妈马上就要打弗洛斯特先生了,她看上去是那么忧心忡忡。
  但帕金斯夫人只是摇摇头,说:“对不起,我想起了我家以前的事。不是你的错。”她努力露出笑脸,说,“你知道,斯卡莉特小时候经常在那个坟场玩儿。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她还有一个想象中的朋友,一个名叫诺伯蒂的小男孩。”
  弗洛斯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笑容,“一个幽灵朋友?”
  “不,我想不是。他住在那里。她甚至能指认出他住的那座坟墓。说不定他真的是个鬼。你还记得吗,亲爱的?”
  斯卡莉特摇了摇头,“我那时准是个古怪孩子。”她说。
  “我肯定你绝对不是那样的。”弗洛斯特先生说,“诺娜,你培养了一个好女儿。好了,这茶真好。认识新朋友总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我得走了,为自己准备一点吃的,然后呢,去出席地方历史协会的会议。”
  “你自己做饭?”帕金斯夫人问。
  “是的,自己做。啊,实际上只是个除霜过程。我是个微波炉高手。一个人吃,我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老光棍。在报纸上,这个词有时也是同性恋的意思,对吗?我不是同性恋,只是从来没有遇到合适的女士罢了。”
  讨厌烧饭的帕金斯夫人说,她总是在周末做不少吃的。妈妈领着弗洛斯特先生出去时,斯卡莉特听见他答应说,这个周六晚上,他很乐意过来吃晚饭。
  从大门口回来后,帕金斯夫人只对斯卡莉特说了一句:“我希望你的家庭作业已经做好了。”
  那天晚上,斯卡莉特躺在床上,听着路上的汽车开来开去,想着下午发生的事。她小时候到过那个地方,那座坟场,难怪那里的一切看起来那么熟悉。
  在她心里,她想象、回忆着过去,渐渐睡着了,但即使在睡梦中,她依然走在坟场的小路上。
  现在是夜间,但她能看清一切事物,仿佛是在白天一样。她站在一座小山的山坡上。那里有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男孩,背对她站着,看着城市的灯光。
  斯卡莉特说:“你在干什么?”
  他看看四周,似乎没法集中注意力。“谁在说话?”接着又说,“哦,我可以看见你,隐隐约约的。你在梦游吗?”
  “我想我在做梦。”她说。
  “和我的意思不完全一样。”男孩说,“你好,我叫伯蒂。”
  “我叫斯卡莉特。”她说。
  他再次打量着她,仿佛头一回看见她,“原来是你。我认识你,怪不得你看起来这么面熟。你今天和那个人在坟场,就是那个手里拿着纸的人。”
  “弗洛斯特先生。”她说,“他待人真好,还开车送我回家。”她又说,“你看见我们了?”
  “对,坟场里发生的大部分事情,我都密切关注着。”
  “伯蒂是个什么名字?”她问。
  “是诺伯蒂的缩写。”
  “我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个梦就是关于你的。你是我想象中的朋友,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你长大了。”
  他点点头。
  他比她个子高,穿着灰色的衣服,但她无法描述他穿的到底是什么。他的头发很长,她想,他有好长时间没理发了。
  他说:“你很勇敢。我们进入小山深处,看见了刺青人。我们还遇到了杀戮者。”
  她的脑袋里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她似乎摔了一跤,翻滚了一下。一阵黑暗中,许多图像涌来了……
  “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斯卡莉特说。这句话是对着黑黢黢的卧室说的,她没有听见任何回答。远处传来一辆公共汽车在黑夜里行驶的低吼声。
  伯蒂的食物储存得很多,是那种可以长期保存的,有一部分藏在教堂地下室里,更多的放在温度较低的墓穴里。
  赛拉斯很重视这个问题。伯蒂有足够的食物,可以维持几个月。只要赛拉斯或卢佩斯库小姐不在,他就不会离开坟场。
  他想念坟场大门外的那个世界,但是他知道那里不安全。至少目前还不安全。坟场是他的世界、他的领地,他为此自豪。他爱这个地方,只有十四岁的孩子才会如此喜爱某个地方。
  可是……
  在坟场,任何人都不会改变。跟小时候的伯蒂一起玩的那个小孩现在依然是小孩,已经比伯蒂小四五岁了,每次见面,他们可谈的东西都比上次更少。
  萨克雷·波林格同伯蒂现在的身高和年龄一样,和他在一起时脾气变得好了许多。他会和伯蒂一起在晚上散步,把发生在他朋友身上的不幸遭遇讲给伯蒂听。一般来说,这些故事的结局都是:那些朋友被送上了绞架——其实他们没犯什么罪,完全是搞错了;还有些朋友被送到美洲的殖民地,但只要他们回到英国,还是会被绞死。
  丽萨·赫姆斯托克却有些变化。过去的六年里,她一直是伯蒂的朋友。可现在,伯蒂下到那片荨麻地的时候,她很少在那里;偶尔在的话,她脾气也很不好,常常和他吵架,十分粗鲁。
  伯蒂和欧文斯先生谈论过这个问题。
  思索片刻之后,父亲告诉他:“我想女人都是这样。她喜欢孩子时的你,现在你长成了一个年轻人,她很可能不明白你的变化。从前,我曾经每天都和一个住在鸭塘边的小姑娘玩,一直玩到她有你这么大的时候。后来她却往我头上扔苹果,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十七岁。”
  欧文斯夫人嗤之以鼻,“我扔的是梨子,”她不依不饶地说,“而且我很快就又和你说话了。我们在你堂兄奈德的婚礼上还跳了一曲呢。那时离你的十六岁生日才过去了两天。”
  欧文斯先生说:“你当然是对的,亲爱的。”他朝伯蒂挤挤眼睛,意思是别把她这些话当真,还无声地做了个“十七”的嘴型,以此说明事实真相。
  伯蒂一直没有让自己跟活人交朋友,他那短暂的校园时光带来的只有麻烦。但他记得斯卡莉特。她走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想她,但他早就认清了一个事实:他永远也见不到她了。可现在,她出现在他的坟场里,他却没认出她来……
  他漫步在常青藤和树木纠缠的坟场深处,因为这些藤和树,坟场西北角变成了危险区域。有标志建议游客不要到这里来,其实安放这些标志根本没有必要。一旦过了埃及道末端茂密的常青藤,过了仿埃及风格的墙上的门——这些门通往人们最终的安息地——周围就变得阴森森的,令人毛骨悚然。在西北角,大自然早已收复失地,差不多有一百年了。这里的墓石东倒西歪,坟墓也被遗忘,或者干脆消失在绿色常青藤和积聚了五十年的落叶之下。
  错综复杂的小路让人摸不清方向,也无法通过。
  伯蒂小心翼翼地走着。他熟悉这个地区,知道这里的危险性。
  伯蒂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这里玩耍,脚下的土地突然坍塌了,他栽进了一个几乎深达二十英尺的洞里——之所以挖得这么深,是为了装下更多的棺材。但地面上没有墓碑,洞穴底部也只有一口棺材,里面是一个很有意思、懂医术的绅士,名叫卡斯泰尔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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