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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 - 坟场之书

_5 尼尔·盖曼(英)
  他先前见过的那个推婴儿车的年轻女人站在他身边,手抱婴儿,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这音乐要持续多长时间?”伯蒂问道。
  但她一言不发,只是摇晃着,微笑着。伯蒂觉得她笑得不太正常。他敢肯定这个女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也许他不知不觉间隐身了,也许是她对他不够关注,没听他说话。
  就在这时,她说话了:“哎呀!就像圣诞节。”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在做梦,仿佛她正从外面看着她自己。她用一种身在异处的语调说,“让我想到了我奶奶的姐姐克拉拉。圣诞节前夜,我们都在她那里过。我奶奶去世以后,她在自已的老钢琴上演奏音乐,有时还唱歌。我们吃巧克力和坚果,她唱的什么歌我都记不得了,但那音乐真是太美了,就好像所有的歌都被同时演奏出来一样。”
  婴儿的头靠着她的肩膀,似乎睡着了,但小手也在随着音乐轻轻地摆动。
  后来,音乐停了,广场上一片寂静。那是一种压抑的寂静,就像落雪带来的寂静。所有的声音都被夜晚吞噬,广场上的那些身体没有一个跺脚或移动,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近处的一只钟开始敲击报时,那是午夜的钟声。他们来了。
  他们列队从山上下来了,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所有的人都按着节拍,十人一排,把道路挤得满满的,慢慢地走着。
  伯蒂认识他们,或者说,他认识他们中的大部分。在第一排,他认出了屠杀之母,乔赛亚·沃辛顿,在十字军东征中受伤返家后死去的老伯爵,特里富西斯医生。
  他们所有人都一脸庄重。
  广场上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人开始喊:“主啊,可怜可怜我们吧,这是对我们的审判,对我们的审判!”大部分人只知道瞪着他们看,并不惊奇,好像这件事是发生在梦中。
  死人继续走着,—排又一排,来到广场上。
  乔赛亚·沃辛顿走上台阶,来到市长夫人卡拉韦身边。
  他伸出手说话了,声音大得足以让整个广场上的人听见:“尊敬的女士,我向您恳请,让我加入骷髅舞。”
  卡拉韦夫人犹豫着。她望着身边的一个男人,希望得到他的指示。那人穿着一件晨衣,脚上穿着拖鞋,一朵白花别在晨衣的前襟上。他微笑着对卡拉韦夫人点点头,“当然可以。”他说。
  她伸出一只手。当她的手指碰到乔赛亚·沃辛顿的手指时,音乐再次响起。
  如果说伯蒂此前听到的音乐是序曲的话,现在的再也不是序曲了。现在的音乐正是他们所有人来到这里希望听到的,这支乐曲拨动着他们的脚和手指。
  活人和死人,他们手拉着手,开始跳舞。
  伯蒂看见屠杀之母和那个戴穆斯林头巾的男人跳舞,而那个商人在和路易莎·巴特尔比跳舞。欧文斯夫人拉过那个卖报纸的老人的手,还对伯蒂笑了笑。欧文斯先生伸手拉起一个小女孩的手,那女孩没有一丝犹豫或为难便接过了欧文斯先生的手,仿佛她这一辈子都在等待着和他跳舞。
  后来伯蒂不看了,因为有人的手触到了他的手,他开始跳舞了。
  丽萨·赫姆斯托克在对他笑,“这很好。”说着,他们一起踩着舞步,跳了起来。
  和着舞蹈的曲调,她唱道:
  “走步,转身,歇歇走走,
  我们来跳骷髅舞。”
  音乐让伯蒂的脑袋和胸膛里充满喜悦,他的脚移动着,仿佛它们早就知道这舞步,一直都知道。
  他和丽萨·赫姆斯托克跳着舞,然后,当那一小节结束之后,他发现自己的手被福尔廷布拉斯·巴特尔比抓住了,于是他又和福尔廷布拉斯跳起了舞。他们舞过一队队舞者,只要他们需要穿过,其他舞者都会主动让出路来。
  伯蒂看见阿巴纳泽·博尔杰在和他以前的老师博罗斯小姐跳舞。他看见活人和死者跳舞。一对一对的舞蹈者变成了一长队的人,一齐迈出舞步,发出啦-啦-啦-轰的声音。
  一千年前,甚至在那之前,人们就是这样结队舞蹈。
  丽萨·赫姆斯托克来到伯蒂身边,两人站在一队里。他说:“这音乐是从哪里来的?”
  她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是谁让这一切发生的?”
  “这件事一直都在发生。”她告诉他,“活人可能记不得,但是我们没有忘记……”突然,她兴奋地停了下来,“看!”
  伯蒂以前从没见过真马,要看也只是在图画书里看过。
  那匹顺着街道朝他们嘚嘚跑来的白马,一点也不像他以前想象的马。这匹马大得多,它的脸长长的,一副严肃的神情。马的光背上骑着一个女士,她穿着一件灰色长裙,在十二月的月光下,长裙像雨露中的蜘蛛网一样闪烁着光亮。
  到了广场,她的马停了下来。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轻巧地滑下马背,站在地上,面对所有的——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
  她行了个鞠躬礼。
  活人和死人也一齐朝她鞠躬。舞蹈又开始了。
  “女士的长裙灰色如土,
  领着我们跳起了骷髅舞。”
  丽萨·赫姆斯托克唱道,然后她离开伯蒂,旋转着跳起了舞。
  他们按照音乐的节拍跺脚、移步、旋转、踢脚。
  那位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也加入了他们,热烈地移步、旋转、踢脚;甚至连那匹白马也摇晃着脑袋,随着音乐的节拍移动起脚步。
  舞蹈加快了,舞者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伯蒂上气不接下气,但他无法想象这场舞蹈会停顿下来。
  骷髅舞,活人和死人的舞蹈,以及死神的舞蹈。
  伯蒂在微笑,每个人都在微笑。他旋转、跺脚,游走在市政花园里,不时可以看到身着灰色长裙的女士。
  “每个人,”伯蒂想,“每个人都在跳舞!”他心里正这么想着,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老市政大厅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他没有跳舞。他在看着他们。
  伯蒂不敢肯定,他在赛拉斯脸上看到的是渴望,是悲伤,还是其他什么。反正他读不懂他的保护人的面部表情。
  他喊道:“赛拉斯!”他希望这么一喊,他的保护人就会来到他们这里,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快乐。但是,一听见自己的名字,赛拉斯便走回阴影里,消失在视线外了。
  “最后一支舞!”有人喊道。音乐突然变得庄重、缓慢,真的像要结束似的。
  每位舞者都拉了一个舞伴,活人拉着死人,一个对一个。
  伯蒂伸出手,碰到了那位身着蛛网般长裙的女士。他盯着她灰色的眼睛。
  她对着他微笑。
  “你好,伯蒂。”她说。
  “你好,”他一边和她跳舞一边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其实不重要。”她说。
  “我喜欢你的马。它真大!我从来不知道马可以长到那么大。”
  “它非常温和,宽大的后背可以载起最强壮的人。它又非常坚强,可以负载最渺小的人。”
  “我可以骑一下吗?”伯蒂问。
  “会有那一天的,”她说,身上蜘蛛网般的裙子飘动着,“会有那一天的。每个人都会有那一天。”
  “说定了?”
  “说定了。”
  说完这句话,舞蹈结束了。
  伯蒂向他的舞伴鞠躬,然后,就在那一刻,他感受到了连续舞蹈许多小时后所导致的精疲力竭。他感到自己全身肌肉疼痛难忍,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知何处的钟开始敲响报时,伯蒂和钟一起数着时间。敲了十二下。他们是不是已经跳了十二小时、二十四小时?或者根本没有跳?他不知道。
  他直起身子,看看四周。死者已经走了,还有那位灰色长裙的女士。只有活人还在,他们也开始朝家走去。他们睡意朦胧、腿脚僵硬地离开市政广场,就像刚刚从沉睡中醒来,走路的时候也没有真正醒来。
  市政广场上覆盖着一层小白花,似乎这里刚刚举行过一场婚礼。
  第二天,伯蒂在欧文斯家的坟墓里醒来,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个天大的秘密,感觉自己做了一件重要的事。他急不可耐地要和人谈论这个秘密。
  欧文斯夫人起来后,伯蒂说:“昨晚太神奇了!”
  欧文斯夫人说:“哦?是吗?”
  “我们跳舞了,”伯蒂说,“我们所有人,在古镇上跳舞。”
  “真的?”欧文斯夫人哼了一声问,“跳舞了?你知道,你是不准到镇上去的。”
  伯蒂很知趣。他知道,妈妈处于这种情绪时要去跟她说话,想都别想。
  他溜出坟墓,走进越来越浓的黄昏。
  他上了山,走到那块黑色方尖石塔——乔赛亚·沃辛顿的墓石前。这里有一座天然的圆形剧场,他可以从这里眺望古镇,看见古镇的城市灯光。
  乔赛亚·沃辛顿站在他身边。
  伯蒂说:“舞蹈是由你开始的。和市长夫人。你和她跳舞了。”
  乔赛亚·沃辛顿看着他,一言不发。
  “你跳了。”伯蒂说。
  乔赛亚·沃辛顿说:“死人和活人不相往来,孩子。我们再也不属于他们的世界,他们也不是我们的一部分。就算我们真的和他们一起跳了死亡之舞,我们也不会说的,更不会对活人说这个。”
  “可我是你们的一部分。”
  “目前还不是,孩子。只要你活着,你就不是我们的一部分。”
  伯蒂明白了,跳舞的时候,他是作为活人、而不是走下山来的那群人中的一员。他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我想。”
  他跑下小山。十岁的孩子跑得那么快,差点在迪格比·普尔(1785~1860,我今如此,汝必如此)的墓上绊倒,但他凭借意志力站稳了身子。
  他冲下山,来到那座老教堂,生怕碰不到赛拉斯,生怕他的保护人在他到达之前就已经走了。
  伯蒂坐在长凳上。
  身边有什么在动,虽然他没有听出是什么,他的保护人却说:“晚上好,伯蒂。”
  “你昨晚在那里。”伯蒂说,“别想说你不在,或者其他什么话。我知道你在那里。”
  “是的。”赛拉斯说。
  “我和她跳舞了。和骑在白马上的那位女士。”
  “是吗?”
  “你都看见了!你看了我们好久!活人和死人!我们一起跳舞!为什么没有人谈论这件事呢?”
  “因为这些事很神秘。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是不能谈论的。因为有些事人们不愿记住。”
  “可你现在就在谈论这件事呀。我们在谈论骷髅舞。”
  “我没有跳那个舞。”赛拉斯说。
  “可你都看到了。”
  赛拉斯只是说:“我不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我和那位女士跳舞了,赛拉斯!”伯蒂喊道。他的保护人看上去几乎心都要碎了,伯蒂自己也害怕得像一个把睡着的黑豹惊醒了的孩子。
  但赛拉斯只是说:“这场对话到此结束。”
  伯蒂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的——他有好多话要说,但把它们说出来也许并不明智。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种窸窸窣窣的声音,十分柔和。一种羽毛触摸般的凉爽感觉扫过他的脸。
  所有关于跳舞的想法都忘了,他的恐惧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和惊愕。
  他这辈子是第三次看见它。
  “看,赛拉斯,下雪了!”他说,兴奋之情充溢了他的胸膛和脑袋,其他的一切都没心思考虑了,“真的下雪了!”
幕间穿插 集会
  宾馆大堂的一个小指示牌上说,那天晚上的华盛顿厅要举行一场私人聚会,但没有说明这是什么样的聚会。真的,哪怕你看了那天晚上华盛顿厅里的人,你也不会知道发生在这里的是什么事。只有一点很清楚:飞快地扫一眼,你就知道那里没有一个女人。里面全是男人,他们围坐在餐桌旁,吃着甜点。
  他们大约有一百人,都穿着庄重的黑色西服套装,但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共同之处了。
  他们的头发有白色、黑色、金色、红色,或者根本没有头发。
  他们脸上的神情或友善或恶毒、或慈祥亲切或闷闷不乐、或光明正大或鬼鬼祟祟、或残酷无情或多愁善感。
  大部分人皮肤是粉红色的,但也有黑色和棕色。他们是欧洲人、非洲人、南美人、印度人、中国人、菲律宾人和美国人。
  他们相互说话或对服务员讲话时都讲英语,但口音和他们的人一样五花八门,多种多样。
  他们来自欧洲各地,他们来自世界各地。
  身穿黑色西服的这些人坐在桌子旁,在一个讲台上站着他们的一员。此人膀大腰圆、兴高采烈,身穿一件长礼服,仿佛刚刚参加完婚礼。他在宣读业已完成的善行:贫困地区的孩子被带到国外度假,买了一辆大客车让需要的人可以去远足。
  杰克之一坐在前面靠中心的桌子旁,身边是一个衣冠楚楚、头发花白的人。他们在等咖啡。
  “时间正在嘀嗒嘀嗒逝去,”头发花白的男人说,“我们都越来越老了。”
  杰克之一说:“我一直在想,几年前旧金山的那件事——”
  “——很不走运,但幸运与否无关紧要,就像春天开放的花朵一样,和正事绝对无关。杰克,你搞砸了。你应该把他们所有人都处理掉,包括那个婴儿。特别是那个婴儿。这是一件很严重的事。”
  一名身穿白色夹克的招待为坐在桌边的人倒上咖啡,他们中的一个是长着窄窄一绺黑色小胡子的小个子,一个是一头金发、相貌英俊得可以做影星或模特的高个子,还有一个头颅硕大的深肤色男子,他对周遭怒目而视的样子就像一头愤怒的公牛。这些人很小心地不去听杰克之一和花白头发男人的谈话,而是留神听着台上那个人讲的话,还不时鼓掌。花白头发的男人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几大勺糖,快速搅动着。
  “十年。”他说,“时间不等人啊。那孩子很快就长大了。接下来怎么办?”
  “我还有时间,丹迪先生。”杰克之一刚开口说话,头发花白的男人就朝他的方向戳来一根硕大的粉红色手指,打断了他:
  “你有过时间,但是现在,你有的是最后期限。你现在最好放聪明点。我们再也无法忍受你这么办事不力。我们等厌了,我们每个人都等厌了。”
  杰克之一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我找到线索了。”他说。
  头发花白的男人大声地喝着咖啡,“真的?”
  “真的。我再说一遍,我认为这和我们在旧金山遇到的麻烦有关。”
  “你和主席讨论过这件事吗?”丹迪先生指着站在台上的那个人——此时,他正在说他们前年慷慨捐赠的医院设备。(“不是一台,也不是两台,而是三台肾脏机器。”他说。大厅里的人为他们自己以及自己的慷慨礼貌地鼓掌。)
  杰克之一点点头,“我和他提过。”
  “然后呢?”
  “他不感兴趣。他只想要结果。他希望我把这件事了结掉。”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头发花白的男人说,“那孩子还活着,而时间再也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了。”
  坐在桌旁的其他人本来一直装作没有听他们说话,现在都纷纷应和着,点头表示同意。
  “我说过,”丹迪先生说,“时间正在嘀嗒嘀嗒逝去。”
第六章 诺伯蒂·欧文斯在学校的日子
  坟场里下着雨,整个世界污糟糟的。
  坟场里有一座拱门,将埃及道及其西北面的旷野同坟场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
  此时的伯蒂正坐在那座拱门下面看书,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看不见他。当然,可能来找他的只有后者。
  “你这个该死的!”小路那边传来一声喊叫,“等我抓到你,等我找到你,我会让你后悔自己来到这个世上!”
  伯蒂叹了口气,放下书,探出身子,看到萨克雷·波林格(1720—1734,上述之人之子)正从湿滑的小路上跑过来。
  萨克雷是个大孩子,死的时候才十四岁。当时他是漆匠师傅的徒弟,师傅给了他八枚铜币,对他说,如果不买回半加仑用来漆理发店柱子的红白相间的涂料,就不要回来了。
  在那个泥泞的一月早晨,萨克雷花了五个小时,跑遍了整个小镇。他去的每一家商店的人都笑他,叫他找下一家看看。
  后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气急败坏的他一下子中风发作,这中风在一周之内就把他带到了另一个世界。
  临死的时候,他愤怒地盯着其他学徒,甚至瞪着漆匠师傅霍利宾先生。
  师傅本人也是从学徒过来的,那个时候他也有过非常惨痛的经历,因此,他丝毫不明白,这个萨克雷怎么如此经不起折腾。
  于是,萨克雷·波林格手里抓着《鲁宾孙漂流记》,狂怒而亡。
  在他妈妈的要求下,他和这本书埋葬在了一起,另外还有一枚六便士的银币、他活着时穿过的衣服,以及别的生前属于他的东西。
  死亡并没有让萨克雷·波林格的脾气变好,他怒吼着:“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接受惩罚。你,你这个小偷!”
  伯蒂合上那本书,“我不是小偷,萨克雷。我只是借来看看。我保证看完后把书还给你。”
  萨克雷抬起头,看见伯蒂正倚在奥西里斯①雕像的后面。“我告诉过你不借!”
  【① 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
  伯蒂叹了口气,“可这里的书太少了。我才看了一点点。他发现了一双脚印,不是他的。这意味着那个岛上还有其他人!”
  “那是我的书,”萨克雷·波林格固执地说,“还给我。”
  伯蒂准备和他争论,或者跟他谈判,可他看见了萨克雷脸上伤心的神情,于是心软了。
  伯蒂啪嗒啪嗒地跑下拱门,最后几步是三步并作两步跑的。他把书递出去,说:“给你。”
  萨克雷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读给你听,”伯蒂说,“真的。”
  “你去死吧。”萨克雷说。他朝伯蒂的耳朵打了一拳。
  这一拳让伯蒂如针刺般疼痛。根据萨克雷脸上的表情,伯蒂意识到这一拳让萨克雷的手和他的耳朵一样疼。
  萨克雷这个大男孩咚咚咚地跑开了。
  伯蒂的耳朵生疼,眼睛刺痛,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然后,他在雨中走上了那条常青藤覆盖的、很不好走的小路。伯蒂滑倒了,膝盖上的皮破了,牛仔裤也撕坏了。
  墙边有一片杨柳林,伯蒂差点和尤菲米娅·霍斯福尔小姐、汤姆·桑兹撞个满怀,他们俩在一起已经许多年了。
  汤姆生活的时代是与法国进行的百年战争期间,他早就入土了,他的墓石现在只剩下一块斑驳的石头。而尤菲米娅小姐(1861-1883,长眠于此,与天使同在)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入土的。在她下葬之前,坟场进行了扩建,在大约五十年时间里一直是一个成功的商业企业。于是,她在杨柳路的一座黑门后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座墓。来自不同的历史时期似乎对他们俩没有造成任何麻烦。
  “你应当慢一点,小伯蒂。”汤姆说,“你会把自己弄伤的。”
  “可是,他已经受伤了。”尤菲米娅小姐说,“啊,天哪,伯蒂,你妈妈肯定要说你了。你的这种下装,补起来非常不容易。”
  “嗯,对不起。”伯蒂说。
  “你的保护人在找你。”汤姆又说。
  伯蒂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可现在天还没有黑呀。”
  “赛拉斯蚤作。”汤姆说。伯蒂知道,“蚤作”就是“早起”的意思。“他说,如果我们看见你的话,就告诉你他在找你。”
  伯蒂点点头。
  “小约翰墓碑那边灌木丛的榛实熟了。”汤姆笑着说,想减轻这个坏消息对伯蒂的打击。
  “谢谢。”伯蒂说。他手忙脚乱地冒雨跑下蜿蜒的小路,从山坡来到了老教堂。
  教堂的门开着,讨厌雨和白日余晖的赛拉斯站在教堂里的阴影中。
  “听说你在找我?”伯蒂说。
  “对。”赛拉斯说,“你的裤子好像撕破了。”
  “我刚才跑来着。”伯蒂说,“嗯,我和萨克雷·波林格大吵了一架。我想看《鲁宾孙漂流记》。那本书写的是一个人在一条船上——船是下海的东西,海是像大泥潭一样的水面——然后船失事了,漂到一座岛上——岛是海里你可以站脚的地方——”
  赛拉斯说:“已经十一年了,伯蒂。你和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一年了。”
  “对。”伯蒂说,“你这么说的话,肯定没错。”
  赛拉斯低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照顾长大的孩子。他很瘦,鼠灰色的头发已经随着年龄增长微微变黑了。
  老教堂里影影绰绰。
  “我想,”赛拉斯说,“现在应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一定非得现在。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好了。”
  他尽量说得很轻巧,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沉默。只有雨的击打声和排水管里的水流声。漫长的沉默,长得伯蒂觉得自己都快爆炸了。
  赛拉斯说:“你知道你不一样。你是活人。我们接纳了你——他们接纳了你——我答应做你的保护人。”
  伯蒂什么也没说。
  赛拉斯继续用天鹅绒般的嗓音说:“你有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他们被人杀害了。我相信他们本来也要杀了你。你没有死,这全靠你的运气,还有欧文斯夫妇的干预。”
  “还有你。”伯蒂说。这些年来,他已经让许多人把那天晚上的情形描述给他听过,其中有些人当时就在现场。那是坟场里的一件大事。
  赛拉斯说:“我想,坟场之外,杀死你家人的那个家伙仍在找你,仍想杀了你。”
  伯蒂耸了耸肩膀,“那又怎么样?”他说,“不就是死吗?我是说,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是死人。”
  “是的。”赛拉斯有些犹豫地说,“他们是死人,他们和这个世界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不是。你活着,伯蒂。这意味着你具备无穷的潜能。你无所不能。如果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改变。这就是潜能。一旦你死了,这种潜能就没有了,结束了。你做了已经做的事情,也做了自己的梦,在世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能会被埋在这里,可能还会行走,但那种潜能已经结束了。”
  伯蒂思考着。赛拉斯的话基本上都对,当然,他还是能想出例外——比如说,他的父母收养了他。但死者和活人不同,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即使他的感情天平更倾向于死者也罢。
  “那你呢?”他问赛拉斯。
  “我怎么?”
  “嗯,你不是活人,但你可以到处走动,做这做那。”
  “我,”赛拉斯说,“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如你所说,我不是活人,但如果我的这种状态结束了,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我们这类人只有两种状态,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太明白。”
  赛拉斯叹了口气。雨已经停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黄昏的暮色。“伯蒂,”他说,“我们之所以要保护你,让你安全,这其中有许多原因。”
  伯蒂说:“杀害我家人的那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人——你肯定他还在外头吗?”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是的,他还在。”
  “那么——”伯蒂说出了那句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说出口的话,“我想上学。”
  赛拉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哪怕世界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心慌意乱。但是现在,他的嘴张开了,眉头皱成一团。他只说了一句:“什么?”
  “我在这个坟场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伯蒂说,“我可以隐身,可以蛊惑他人。我可以打开食尸鬼之门,我知道星座。可是外面还有个世界,里面有大海、岛屿、失事的船,还有猪。我的意思是,那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里的老师教了我许多,可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我要到那个世界生活呢。”
  赛拉斯不为所动,“不可能。在这里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到了外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到了外面,我们怎么保护你?”
  “对,”伯蒂同意说,“你刚才说的潜能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有人杀了我妈妈、爸爸和姐姐。”
  “对,是有人这么干了。”
  “是个男人?”
  “男人。”
  “这就是说,”伯蒂说,“你的问题问错了。”
  赛垃斯扬起一边眉毛,“错在哪里?”
  “这么说吧,”伯蒂说,“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问题不是谁将保护我的安全、不让他伤害我——”
  “不是吗?”
  “不是。问题是,谁将保护他的安全,不让我伤害他。”
  树枝在高塔的窗户上刮擦着,仿佛想钻进去一样。赛拉斯用锋利如刀锋的指甲掸去衣袖上一片看不见的灰尘。他说:“我们给你找一所学校。”
  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起码一开始没有,甚至没人注意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坐在教室后排的某个位置上。他回答问题不多,除非有人直接问他——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也简短无趣,让人听过就忘,他在精神和记忆上处于隐身状态。
  “你觉得他家信教吗?”坐在教师公用办公室里的柯比先生问,此时他正在批改学生的小论文作业。
  “谁家?”麦金农夫人问。
  “八年级二班的欧文斯。”柯比先生说。
  “那个正在出疹子的高个子?”
  “我觉得不是。他只是中等高度。”
  麦金农夫人耸了耸肩膀,“他怎么了?”
  “他什么都用手写。”柯比先生说,“字写得非常漂亮。那种字体以前叫铜版体。”
  “这跟信不信教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家没有电脑。”
  “这又如何?”
  “连电话都没有。不知是不是宗教方面有什么禁忌。”
  “我看不出这跟宗教有什么关系。”麦金农夫人说。自从员工办公室里禁止吸烟以来,她就开始钩织东西,现在正坐在那儿不知为谁钩织婴儿毯。
  柯比耸了耸肩,“那孩子很聪明。”他说,“只不过,有些很平常的事儿他一点也不知道。但在历史课上,他经常会编出一些细节来——书里没有的细节……”
  “什么样的细节?”
  柯比先生改完伯蒂的作业,放到那堆作业本上。因为如果没有这本作业摆在面前,整个事情似乎都变得模糊了,也不再那么重要。
  “细节。”他说着,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像他忘了把伯蒂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一样。伯蒂的名字在学校的数据库里是找不到的。
  这孩子是个模范学生,就是不容易让人记住。他大部分课外时间都待在有一架架旧书的英语教室里,还有就是学校的图书馆,那是个装满了书和旧椅子的大房间。他在那里看书,像某些孩子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
  别的孩子也记不住他。当然,他坐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知道他是谁,但只要看不见这个名叫欧文斯的孩子,他们就想不起他了,也没有想起他的理由。如果让八二班的所有孩子闭上眼睛,列举班上的二十五个男生和女生,那么欧文斯一定不在名单上。他的存在简直像幽灵一样难以捉摸。
  当然,如果他在场,情况就不同了。
  尼克·法思因十二岁,但如果说他十六岁,也有人信——这种事经常有。这是一个没有想象力、一脸奸笑的大个子男孩。基本上,他是一个很讲究实际的孩子,在商店偷窃的效率很高,偶尔还是个暴徒。他不在乎其他孩子喜不喜欢他,反正他们个子都比他小。但他还是有个朋友的。她的名字叫莫琳·奎林,但每个人都叫她莫。莫个子瘦小,拥有白皙的皮肤、淡黄的头发、水灵灵的蓝色眼睛和尖尖的鹰钩鼻。
  尼克喜欢在商店里小偷小摸,但该偷什么却要莫告诉他。
  尼克会打人、威胁人,但却是莫告诉他哪些人应当受到威胁。
  她有时候会对他说,他们是绝佳组合。
  此刻,他们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分他们第七次搞来的零花钱。他们已经将八九个十一岁的孩子调教好,让他们每周上缴零花钱。
  “那个叫辛格的小子还没有孝敬呢,”莫说,“你得去找找他。”
  “对,”尼克说,“他会付出代价的。”
  “他给你弄了什么?一张CD?”
  尼克点点头。
  “告诉他这样做不对。”莫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电视里那些黑社会的人。
  “这简单。”尼克说,“咱们真是绝佳组合。”
  “就像蝙蝠侠和罗宾。”莫说。
  “应该说更像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①。”有人说道。此前他一直坐在靠窗户的痤位上看书,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① 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小说《化身博士》里的人物。杰克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他研制的变身药水令他可以化身为恶人海德。】
  保罗·辛格坐在靠近更衣室的一个窗台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闷闷地想着心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打开,看着满手抓着的硬币,摇摇头,又抓紧了硬币。
  “尼克和莫等的就是这个?”有人问。
  保罗跳了起来,钱撒了一地。
  另一个孩子帮他捡起硬币,交到他手上。这孩子比他大些,保罗觉得自己以前见过他,但又不是很肯定。
  保罗问:“你和他们是一起的吗?尼克和莫?”
  那孩子摇摇头,“不。我觉得他们很讨厌。”他犹豫着,然后说,“其实,我是来给你提个建议的。”
  “什么?”
  “别给他们钱。”
  “你说得倒容易。”
  “就因为他们没有敲诈我?”
  那孩子一看着保罗,保罗不好意思地转开了目光。
  “他们打你,威胁你,你就为他们偷CD。然后他们说,如果你不把零花钱交给他们,他们就告发你。他们是怎么干的?把你偷CD的事拍下来了?”
  保罗点点头。
  “勇敢地说不,”那孩子说,“不要做。”
  “他们会杀了我。他们说……”
  “告诉他们,你觉得警方和校方更感兴趣的不是一个孩子被迫去偷CD,而是有两个孩子逼着比自己小的孩子为他们偷东西,然后又威胁他们,逼他们把零花钱交出来。你说,只要他们再碰你,你就报警;你已经把这些都写下来了,如果有任何事情发生,比如你眼睛被打青了,或者其他什么,你的朋友会把写好的东西交给校方和警察。”
  保罗说:“我不敢。”
  “那么,你在这个学校待一天,就得向他们交一天的零花钱。你会一直对他们胆战心惊。”
  保罗想了想,“我为什么不能直接报警呢?”他问。
  “你想这么做也行。”
  “我先试试你的办法。”保罗说。他笑了。尽管不是大笑,但还是笑——这是他三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
  就这样,保罗·辛格向尼克·法思因解释了他为什么再也不会给他钱,然后扬长而去。
  尼克·法思因只是攥紧拳头又松开,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又有五个十一岁的孩子在操场上找到尼克·法思因,要他把上个月收的所有零花钱还给他们,否则,他们就要到警察那里去。
  尼克·法思因忽然变成了一个极不开心的年轻人。
  莫说:“是他,都是他引起的。要不是他……他们自己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办法。咱们必须教训教训他,这样他们就老实了。”
  “谁?”尼克问。
  “那个总在看书的家伙。图书馆里的那个。鲍勃·欧文斯。是他。”
  尼竞慢慢地点点头,然后说:“哪一个?”
  “我会指给你看的。”莫说。
  伯蒂习惯于不被人注意,习惯于置身于阴影中。
  如果人们的眼光总是很自然地从你身上滑开,那么,一旦有眼睛盯着你,有人朝你的方向看,有人注意你,你就会非常在意。如果你在别人心目中总是几乎不存在似的,那么一旦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而且跟踪你……这种事就非常显眼。
  他们跟着他出了学校,走到路上,过了拐角的报刊亭,穿过铁路桥。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确保跟踪他的那两个人不会跟丢了。他们中的一个是粗壮的男孩,另一个是一脸精明的女孩。
  伯蒂走进道路尽头、当地教堂后面那块小墓地。他在罗德里克·佩森和他的妻子安贝拉及第二个妻子波尔图纳(长眠于此,等待复活日的到来)的墓旁等着。
  “你就是那个家伙。”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鲍勃·欧文斯。你现在真的麻烦大了,鲍勃·欧文斯。”
  “其实是伯蒂。”伯蒂说。他看着他们,“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母是‘D’。你们是杰克和海德。”
  “是你,”那个女孩说,“找那些七年级学生的就是你。”
  “所以我们要给你上上课。”尼克·法思因说。他毫无幽默感地笑起来。
  “我很喜欢上课。”伯蒂说,“如果你们上课时注意听讲,你们就不会敲诈小孩子的零花钱了。”
  尼克皱起眉毛,然后说:“你死定了,欧文斯。”
  伯蒂摇摇头,朝身边做了个手势。“我没死。”他说,“死的是他们。”
  “谁死了?”莫说。
  “这个地方的人。”伯蒂说,“看,我把你们带到这里来,给你们一个选择一—”
  “不是你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尼克说。
  “你们现在在这里。”伯蒂说,“我要你们来这里。我到这里来,你们跟着我来了。一回事。”
  莫紧张地朝四周看看,“你有朋友在这里?”她问。
  伯蒂说:“恐怕你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要把别人不当人,不要伤害别人了。”
  莫不屑地一笑。“老天啊。”她对尼克说,“揍他!”
  “我给过你们机会了。”伯蒂说。
  尼克狠狠地朝伯蒂挥来一拳,但伯蒂却不在那里了,尼克的拳头猛砸在墓碑角上。
  “他到哪儿去了?”莫问。此时的尼克正一边骂着,一边甩着手。
  莫看着周围影影绰绰的墓地,一脸困惑。“刚才还在的,你知道他刚才在的。”
  尼克是个毫无想象力的家伙,现在也不准备思考什么。“也许他跑了。”他说。
  “他没有跑。”莫说,“他只是不在这里了。”
  莫想象力丰富,出点子的都是她。此时正值黄昏,又是在让人毛骨悚然的墓地,她脖子后面的汗毛直竖。
  “有什么真的真的不对劲了。”莫说,接着惊恐地尖声说,“我们走吧。”
  “我去找那个家伙。”尼克·法思因说,“我要把他揍得屁滚尿流。”
  可莫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周围似乎有影子在动。
  “尼克,”莫说,“我害怕。”
  恐惧会传染。你也会被传染的。有时候,只要有人说他害怕,恐惧就真的来了。
  莫很害怕,现在尼克也害怕了。
  尼克什么也没有说,他只知道跑,莫紧紧地跟在后面,向活人的世界跑去。
  街灯亮起来了,将黄昏变成了夜晚,将阴影变成了黑暗的地方。在黑暗的地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他们一直跑到尼克家才停了下来。进去打开所有的灯后,莫打电话给她妈妈,哭喊着要妈妈来接她。从这里到她家只有很短的距离,但她那天晚上不想独自走回家。
  伯蒂满意地看着他们跑了。
  “亲爱的,干得好。”一个身穿白衣的高个子女人在他身后说,“先隐身,然后是恐惧大法。”
  “谢谢。”伯蒂说,“我还从没在活人身上试过恐惧大法呢。我是说,我理论上知道,但是……”
  “很灵光。”她开心地说,“我是安贝拉·佩森。”
  “伯蒂,诺伯蒂·欧文斯。”
  “你就是那个活孩子?山上坟场里的?真的吗?”
  “嗯。”伯蒂真没想到,坟场之外居然还有人认识他。安贝拉敲打着墓碑一角。“罗迪?波尔图纳?在家吗?看看谁来了?”
  于是就有了三个。安贝拉介绍伯蒂给他们认识,伯蒂同他们握手,说:“我很荣幸。”
  “欧文斯先生刚才恐吓了几个孩子,他们活该。”安贝拉解释道。
  “干得好。”罗德里克·佩森说,“是不是有几个粗鲁的家伙行为不轨?”
  “他们欺负别人。”伯蒂说,“逼着别的孩子把零花钱交给他们。就是这样的事。”
  “让他们感到恐惧当然是个良好的开端。”
  波尔图纳·佩森说。她是个身材粗壮的女人,比安贝拉年纪大得多。“如果恐吓这一招行不通,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真的没有想——”没等伯蒂说完,安贝拉打断了他的话:“我想梦游可能是最有效的补救办法。你会梦游,对吗?”
  “我不知道,”伯蒂说,“彭尼沃斯先生给我演示过,可我没有真的——啊,有些事情我只是理论上知道,而——”
  波尔图纳·佩森说:“梦游非常好,但我可不可以建议你采用拜访灵魂的方法呢?那种人能理解的只有这个。”
  “哦,”安贝拉说,“拜访灵魂?波尔图纳,我亲爱的,我真的不这样认为——”
  “是的。但幸运的是,我们中的一个人是这么认为的。”
  “我得回家了,”伯蒂急匆匆地说,“他们会担心我的。”
  “当然,”佩森一家说,然后又说了句“见到你很高兴”和“祝你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年轻人”。
  安贝拉·佩森和波尔图纳·佩森还在气冲冲地瞪着对方,罗德里克·佩森说:“如果你原谅我的话,我想问候一下你的保护人。他好吗?”
  “你说赛拉斯?是的,他很好。”
  “请代我们向他问好。这么小的墓地,恐怕我们永远不会有机会遇到荣誉卫士的一员。但是,知道他们还在,我们就安心了。”
  “再见。”伯蒂说。他一点儿也不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也没放在心上,“我会告诉他的。”
  他拿起自己的书包,享受着走在阴影里的舒适,回到了家中。
  和活人一起上学并不能免除伯蒂向死者学习的任务。长夜漫漫,有时伯蒂会道歉,然后在午夜来临之前筋疲力尽地爬到床上。大部分时间里,他一直在坚持。
  彭尼沃斯先生这些日子没什么好抱怨的。伯蒂学习认真,提问积极。今晚伯蒂问到了闹鬼术。他的问题越来越具体,让彭尼沃斯先生有些着急——他自己其实从来没有真的用过这些法术。
  “我到底怎么才能在空中变出一个冷点?”伯蒂问,“我想我已经掌握了恐惧大法,怎么才能练成恐怖大法呢?”
  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竭力向他解释,解释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伯蒂第二天上学时很累。第一节课是历史。这门课伯蒂大部分时间都很喜欢,虽然他常常需要压住冲动,避免说出“事情不是那样的”、“在现场的人不是这么说的”之类的话。但今天上午,伯蒂觉得要竭尽全力才能保持清醒不打瞌睡。
  他拼命集中精力听课,所以没怎么注意周闱发生的事。各种念头在他心里乱作一团,一会儿是课堂上讲的国王查理一世,一会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还有欧文斯夫妇,以及自己从前有过、现在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的另一个家庭。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了。柯比先生和全班同学都转头看是谁。
  来的是个一年级的学生,有人派他来借一本教科书。
  大家的脑袋刚转过去,伯蒂忽然觉得有东西插到了自己的手背上——他没有叫喊,只是抬头看了看。
  尼克·法思因居高临下地朝着他笑,手里拿着一枝削尖了的铅笔。
  “我不怕你。”尼克·法思因低声说。
  伯蒂看着自己的手背,手上铅笔刺过的地方,一小滴血冒了出来。
  那天下午,莫·奎林在走廊上跟伯蒂擦肩而过。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以至于可以看见更多的眼白。
  “你是个怪物,”她说,“你没有朋友。”
  “我来这里不是为了交朋友,”伯蒂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来学习的。”
  莫皱了皱鼻子,“你知道这么说有多怪吗?”她问,“没人来学校是为了学习的。我是说,我们来学校是因为我们必须这么做。”
  伯蒂耸耸肩。
  “我不怕你。”她说,“不管你昨天做了什么手脚,你并没有吓倒我。”
  “好的。”伯蒂说着,沿着走廊走了过去。
  他卷进来了,伯蒂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错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个失误。
  莫和尼克已经开始谈论他了,七年级的学生很可能也是这样。其他孩子看着他,对他指指点点。他逐渐成为真实的存在,不像以前那样,总在别人的意识里“缺席”。
  这种变化让他觉得不舒服。
  赛拉斯警告过他,要他保持低调,在学校里要部分运用“隐身大法”。但一切都变了。
  那天晚上,他和保护人谈话,把整件事情告诉了他。赛拉斯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你竟然会……会这么愚蠢。”赛拉斯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要一直保持隐形,而你居然成了整个学校谈论的中心!”
  “好吧,你说我当时该怎么做?”
  “不管怎么做,总之不是现在这样做。”赛拉斯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可以追踪你,伯蒂,他们可以找到你。”
  看上去,他正努力压下自己的怒气。赛拉斯平静的外表就像坚硬的岩石外壳,在外壳下面却是熔化的岩浆。伯蒂知道赛拉斯非常生气,他了解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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