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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 - 坟场之书

_3 尼尔·盖曼(英)
  终于,他们在某个东西的巨大雕像上停步。雕像睑上似乎长满了蘑菇。
  伯蒂发现自己见到了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和中国的皇帝。
  “这是伯蒂先生。”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他即将成为我们的一员。”
  “他在寻找美食。”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沃休说。
  “啊,成为我们的一员之后,小伙子,你肯定有美食享用。”中国的皇帝说。
  “对。”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伯蒂说:“我成为你们的一员?你是说,我变成你们?”
  “你将变得聪明、睿智。深夜之后,你就会忘记一切。”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真的,成为我们的一员,像我们一样强壮、迅疾、不可征服。”
  “你将拥有强健的牙齿,它们可以咬碎任何骨头;你的舌头将会又长又尖,足以吸出骨头最深处的骨髓、舔掉胖子脸上的肥肉。”中国的皇帝说。
  “你将从这个阴影飘到那个阴影,永远不会被看见,永远不会被怀疑。自由如空气,快捷如思想,冷如霜,坚如钉,危险如——如我们。”威斯敏斯特公爵说。
  伯蒂看着这些生物,“可是,如果我不想成为你们的一员呢?”
  “不想?你当然想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呢?我觉得,在这个宇宙中,没有谁不想像我们这样。”
  “我们拥有最好的城市——”
  “戈莱姆。”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最好的生活,最妙的食物——”
  “铅馆里的黑色腐液多么美味可口,”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插嘴说,“比国王和王后、总统或首相、英雄还要位高权重,差距之大,就像人和甘蓝相比——你能想象吗?”
  伯蒂说:“你们是谁?”
  “食尸鬼。”拜斯和维尔斯主教说,“哎呀呀,看样子有人没好好听我们说话呀。我们是食尸鬼。”
  “看!”
  坟墓之墙下面是一大群这种身材矮小的生物,他们蹦跳着,奔跑着,朝一条小路而去。
  没等伯蒂再说一句话,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抓住他飞奔、跳跃,和下面的大队人马会合了。
  他们离开坟墓之墙,踏上了那条路。看样子,这条路经常有人踩踏,它穿越贫瘠的平原,穿越岩石和骨头的沙漠,蜿蜒通往许多英里之外、建立在—座红色巨岩之上的城市。
  伯蒂抬头看着城市。厌恶、恐惧,还有震惊,种种感情混合成一股大潮,淹没了他。
  食尸鬼从来不是建设者。他们是寄生虫、食腐者。这座被称作戈莱姆的城市也不是他们建造的,只是他们很久以前发现的。岩石上有蜂窝状的坑道和高塔,但没有人知道修建它们的是什么生物。不过,可以肯定的是,除了食尸鬼,没有人愿意待在这里,或者哪怕是接近这个地方。
  虽说身在戈菜姆下面的小路,离它很远,伯蒂还是看得出来,那座城市的一切都不对劲:它的城墙歪斜得厉害,像疯病发作,像长了满嘴歪歪斜斜犬牙的巨嘴,像他做过的所有噩梦都变成了现实。建造这座城市的目的就是抛弃它,参与建设的生物在建设过程中产生的一切恐惧、疯狂和厌恶,都具化成石头。食尸鬼找到了这个地方,兴奋不已,把这里称作自己的家。
  食尸鬼的动作非常迅速。他们在穿越沙漠的那条小路上聚集,速度比秃鹰飞得还要快。有力的食尸鬼手臂将伯蒂高举在头顶,把他从一名食尸鬼手里扔到另一名食尸鬼手里。
  伯蒂觉得恶心欲吐,觉得害怕,觉得自己真是蠢透了。
  头上红色的天空中,长着巨大的黑色翅膀的东西在盘旋。
  “小心,”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把他藏好,别让夜魇偷走他。他妈的强盗。”
  “对!我们恨这些强盗!”中国的皇帝喊道。
  戈莱姆红色天空中的夜魇……伯蒂深吸了一口气,像卢佩斯库小姐教他的那样,从喉咙深处喊了一声,声音像老鹰的尖叫。
  一个长着翅膀的影子朝他们下降,低低盘旋。
  伯蒂又喊了一声。一双粗糙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把他们喊下来,这个主意倒不错。”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但请相信我,他们不能吃;要吃也要等到至少几周之后,等他们腐烂了再说。他们只会惹来麻烦。我们跟他们。双方对彼此都没什么好感。”
  干燥的沙漠空气中,夜魇又向上飞去,和同伴会合了。伯蒂觉得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食尸鬼朝岩石上的城市快速前进。伯蒂和他们在一起,在威斯敏斯特公爵发臭的肩膀上荡来荡去,姿势很不雅观。
  太阳落下了,升起了两个月亮。一个是白色的大月亮,它升起的时候似乎占据了地平线的一半,升到高处才显得小了些;另一个小些的月亮是蓝绿色的,像奶酪发霉时的颜色。看到这轮月亮,食尸鬼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停止前进,在路边扎营。
  一个食尸鬼(在给伯蒂作介绍时,他们称他为“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拿出一个口袋,伯蒂发现里面装满了引火木柴,有几块上面还有铰链或铜把手,另外还有一只金属打火机。他们很快生起火,所有食尸鬼都围坐在火堆旁休息。他们抬头盯着蓝绿色的月亮,争抢火堆旁的最佳位置,互相骂着,有时还又抓又咬。
  “我们很快就睡觉,月落时分朝戈莱姆进发。”威斯敏斯特公爵说,“沿着这条路再走九到十个小时就行了。我们应该可以在月亮出来之前到达,然后我们就可以狂欢一下了,怎么样?庆祝你成为我们的一员。”
  “一点都不疼,”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你几乎不会感觉到。而且你想想,从那以后你就会非常快乐了。”
  他们所有人都开始讲故事,讲述成为食尸鬼之后的生活是多么精彩,讲述他们用强有力的牙齿嚼碎吞下的一切。他们中的一个说,他们百毒不侵,不会生病;不管他们吃的东西生前是什么,他们都能吞下去。他们说起自己去过的地方,似乎大部分都是墓穴和埋葬瘟疫死者的大坑(“万人坑可真是大嚼一顿的好地方啊!”中国皇帝说,大家都连声附和。)他们告诉伯蒂自己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伯蒂成了食尸鬼后一时还不会有名字,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和他们一样,得到自己的名字)。
  “可是,我不想成为你们中的一员。”伯蒂说。
  “无论用哪种办法,你都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拜斯和维尔斯主教高兴地说,“但有一种办法比较糟糕:让我们把你消化掉。你不会享受那个过程的,就算享受,也享受不了多久。”
  “谈论这个可不好。”中国皇帝说,“做食尸鬼最好不过了。我们无所畏惧!”
  听到这句话,所有围在棺木火堆旁的食尸鬼都嚎叫起来。他们又是咆哮,又是歌唱,欢呼自己是多么智慧,多么强大,无所畏惧是多么美好的感觉。
  接着,远处的沙漠里传来一个声音,隔得远远的一声号叫。
  食尸鬼们叽里呱啦地乱嚷乱叫起来,纷纷挤得离火堆更近了。
  “那是什么?”伯蒂问。
  食尸鬼们纷纷摇头。“不过是沙漠里的东西罢了。”他们中的一个说,“安静!它会听见我们的!”
  所有食尸鬼都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忘记了沙漠里的那个东西,又开始唱起食尸鬼之歌。歌里满是脏话和卑劣的情感,最流行的歌还列举了该吃腐烂尸体的哪些部位、按照什么顺序。
  “我想回家。”听完那首歌的最后一部分之后,伯蒂说,“我不想待在这里。”
  “不要这样。”威斯敏斯特公爵说,“小家伙,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你将永远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家。”
  “我一点也不记得当食尸鬼以前的岁月了。”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说。
  “我也是。”中国皇帝自豪地说。
  “我也是。”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你将成为精英中的一员,最聪明、最强壮、最勇敢的生物中的一分子。”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夸耀道。
  伯蒂并不觉得食尸鬼有多么勇敢、多么聪明。但他们的确非常强壮,速度快得人类无法企及。趁他们不注意逃跑是不可能的——没等跑出十几码远,他们就会追上他。
  遥远的夜空中,不知什么东西又叫了一声。食尸鬼们在火堆旁挤得更紧了。
  伯蒂听见他们鼻子里哼哼唧唧,嘴里诅咒着什么。他闭上眼睛,心里十分痛苦,十分想家。他不想变成食尸鬼。这么担心,这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睡着。后来,他惊奇地发现,他居然睡了两三个小时。
  他被吵醒了。那种响亮的声音让人难受,靠得又近。
  有人说:“他们到哪儿去了?嗯?”
  他睁开眼睛,看见拜斯和维尔斯主教正冲着中国皇帝叫嚷。他们这一群中似乎少了几个,在黑夜里消失了,就这样,谁也无法解释。
  其余的食尸鬼也不安起来,他们迅速收拾帐篷,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抓起伯蒂,扛在肩上。
  食尸鬼乱哄哄地爬下悬崖,来到路上。在黑血一样的天空下,大家朝戈莱姆进发。今天早晨他们似乎不那么兴奋了,至少在伯蒂看来,现在他们似乎在逃避某种东西。
  大约到了中午,黯淡无神的太阳高挂在头顶时,食尸鬼们停了下来,挤在一起。
  他们前面的天空中有十几个夜餍,正骑在热气流上打转。
  食尸鬼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他们的朋友不见了就不见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并不意味着什么;另一派认为某种东西已经出动,很可能是夜魇,要来进攻他们。争执的最后结果是,他们一致同意要用石头武装自己,如果夜魇飞下来,就用这些石头投掷他们。于是,大家纷纷从沙漠里捡起石头,装满西服或长袍的口袋。
  他们左边的沙漠深处,什么东西嚎叫了一声。食尸鬼面面相觑。叫声如狼嚎般深沉,比昨晚的更洪亮,也更近了。
  “你听到了什么吗?”伦敦市长问。
  “没有。”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我也没有。”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说。
  又传来了一声嚎叫。
  “我们回家吧。”威斯敏斯特公爵举起一块大石头说。
  噩梦般的戈莱姆城就在前方一座高高的悬崖上,食尸鬼们朝它飞奔而去。
  “夜魇来了!”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喊道,“朝这些家伙扔石头!”
  此时的伯蒂正在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的后背上颠上颠下,眼里的一切都是颠倒的。路上扬起的沙砾吹在他的脸上。他听见了喊叫声,像老鹰的叫声,于是他再次向夜魇呼救。这次没人试图阻止他,但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听见他的叫声,因为夜魇在大声啸叫,正向空中投掷石块的食尸鬼也放声咒骂着。
  伯蒂又听见了嚎叫声,这次来自他们的右侧。
  “有十几个吧。”威斯敏斯特公爵忧心忡忡地说。
  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把伯蒂交给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后者一把将伯蒂扔进口袋,背在肩上。这只口袋里只有一股积满灰尘的木头味儿,伯蒂很高兴。
  “他们在撤退!”一个食尸鬼喊道,“看!他们走了!”
  “你别担心。”声音靠近口袋,好像是拜斯维尔斯主教,“我们把你带到戈菜姆之后,就不会有任何这样的麻烦了。戈莱姆,坚不可摧!”
  伯蒂不知道食尸鬼在反击夜魇的时候有没有伤亡。但从拜斯和维尔斯主教的诅咒来看,伯蒂觉得肯定又有几个食尸鬼完蛋了。
  “快!”有人喊道,听声音很可能是威斯敏斯特公爵。食
  尸鬼又跑了起来,袋子里的伯蒂不停地撞在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的后背上,有时还撞到地面,很不舒服。让他更加难受的是,袋子里还有几块木头,更不用说那些带着尖利的螺丝和钉子、准备做引火木的棺木残片了。他的手下面就有一颗螺丝钉,正往他肉里钻。
  随着食尸鬼迈出的每一步,伯蒂都在不停地颠簸、翻滚,但他还是伸出右手,抓住了那颗螺丝钉。他摸了摸螺丝钉的末端,很锋利。他内心深处涌出了希望。他把螺丝钉的尖头扎到自己身后的布袋上,拔出来之后,在原来那个洞下面一点再扎一个洞。
  后面又传来什么东西的嚎叫声。伯蒂突然想到,能让食尸鬼感到恐惧的东西,其可怕程度一定超过他的想象。本来还在扎洞的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如果他从口袋里掉下来,却掉进了某个邪恶怪兽的嘴里,那可怎么办?但伯蒂转念一想,就算死了,至少他死的时候还是他自己,还有自己全部的记忆,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赛拉斯是谁,甚至还有卢佩斯库小姐。
  很好。
  他继续用螺丝钉戳袋子,又戳出了一个洞。
  “大伙加油。”拜斯和维尔斯主教喊道,“上了这些台阶,我们就到家了。在戈菜姆,一切都安全了!”
  “好啊!”有人喊道,听声音可能是尊敬的阿奇博尔德·菲茨休。
  食尸鬼改变了运动方式,不再是一味朝前,而是先向上再向前。
  伯蒂用手撕扯袋子,撕出一个能朝外看的洞。上面是暗红色的天空,下面是……
  ……他看见了下面的沙漠,但自己距离它有几百英尺。伯蒂的下面延伸着一些仿佛为巨人而设的台阶,他的右边是黑色石头砌成的墙。尽管伯蒂在袋子里看不见,但戈莱姆就在他们上面。在他左边是陡峭的悬崖。他想,自己应该直直地往下掉,掉到台阶上,但愿食尸鬼只顾回到自己安全的家园,不会注意到他逃跑。他看见红色高空中的夜餍又绕着圈回来了。
  他高兴地看到,身后没有食尸鬼了。著名作家维克多·雨果负责断后,他后面没有食尸鬼来提醒他,他背的那个袋子上的洞越来越大,也没有食尸鬼看见伯蒂掉出来。但是有别的东西……
  伯蒂被颠得侧躺在袋子里,离他戳的洞远了一点。他看见下面的台阶上还有某种巨大的灰色东西正在追赶他们。他能听见愤怒的吼叫声。
  欧文斯先生有一句话,用来描述两样他不喜欢的东西:“后有魔鬼,前有深海。”他常常这么说。
  伯蒂一直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他待在坟场里,从来没有见过魔鬼或者深海。
  “前有食尸鬼,后有怪物。”他想。
  就在他想着的时候,袋子被尖锐的犬牙咬住了,很快,犬牙沿着伯蒂戳的那些洞撕下了一块布——伯蒂滚落到石头台阶上。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头灰色巨兽,像狗但比狗大得多,白森森的牙齿,巨大的爪子,两眼像要喷出火来。巨兽站在伯蒂身边,一边吼叫,一边流着口水。
  前面的食尸鬼停了下来。“他妈的!”威斯敏斯特公爵喊道,“那个恶鬼把那孩子弄走了!”
  “那就给他吧。”中国皇帝说,“快跑!”
  “跑呀!”美国第三十三任总统说。
  食尸鬼们纷纷跑上台阶。
  伯蒂此时确信这些台阶是由巨人开凿的,因为每级台阶都比他整个人还要高。
  食尸鬼们飞速逃离,只偶尔停下来朝巨兽——很可能也是朝着伯蒂——比划几下粗鲁的手势。
  巨兽还在原来的地方。
  “它要吃我了。”伯蒂心里叫苦。他想起了在坟场的家,现在他再也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离开那里了。不管有没有怪兽,他都要回到自己的家。那里有人在等他。
  伯蒂推开怪兽,朝下一级台阶跳去。台阶有四英尺之高。他觉得自己的体重全部落在脚踝上。他的脚扭了,很疼。他重重地倒在岩石上。
  他能听见怪兽在跑跳着接近他,于是竭力挪开自己的身体,努力站起来,但他的脚踝疼得发麻,完全使不上力。因此,他没有立住脚,又倒下去了——他摔离了台阶,摔离了岩壁,离开了悬崖,跌进了空中。这样的坠落有如噩梦,距离长得伯蒂无法想象……
  就在下坠的过程中,他确信自己听到灰色怪兽那个方向传来一个声音。
  是卢佩斯库小姐。她说:“哦,伯蒂!”
  向地面坠落,和他以前做过的下坠的梦一样——在空中疯狂坠落,满心恐惧。但伯蒂的脑子里现在只装得下一个想法,因此,两个念头争抢着要占据他的大脑:一、那条大狗实际上是卢佩斯库小姐;二、自己马上就要在地面的石头上摔得粉碎。
  不知什么东西环绕在他身边,和他下降的速度一样,接着又传来羽毛翅膀扑打的声音,然后一切都慢下来了——地面再也不像刚才那样,以他下降的速度朝他猛扑过来。
  那双翅膀扇得更加有力了。他们微微上升了些。
  现在,伯蒂头脑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我飞起来了!”
  的确是的。
  他扭转脑袋一看,上面是一颗深褐色的脑袋,完全是光秃秃的,深陷的眼睛看上去像擦得铮亮的黑玻璃。
  伯蒂发出一声尖叫,在夜魇听来意思是:“救命!”
  夜魇笑了,也发出低沉的猫头鹰般的叫声,作为回答。夜魇似乎很高兴。
  他们突然下降,然后又慢下来,“轰”的一声落在沙漠上。伯蒂想站起来,但他的脚踝再。让他跌倒在沙地上。风很大,粗糙的沙砾猛烈地打在他的皮肤上。
  夜魇把翅膀收在背上,在他身边蹲下。伯蒂在坟场长大,看惯了有翅膀的人,但墓碑上那些天使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这样。
  戈莱姆城的阴影之下,沙漠的另一边,一只有如巨犬的灰色巨兽朝他们蹦跳而来。
  巨兽用卢佩斯库小姐的声音说话了。
  它说:“夜魇救了你的命,伯蒂,已经是第三次了。第一次是你呼叫救命,他们听见了。他们把消息传给了我,告诉我你在哪里。第二次是昨夜在火堆旁,你睡着了,他们在黑暗中盘旋,听见几个食尸鬼在交谈,于是得知你要倒霉了。那几个食尸鬼想用石头砸你的脑袋,把你放在一个只有他们能找到的地方,等你腐烂得差不多了,他们就来吃你。后来,夜魇悄悄地把这件事处理了。还有就是现在这次。”
  “卢佩斯库小姐?”
  巨兽的脑袋朝他俯下来,那一刻,伯蒂怕极了,猜想她是不是要咬他,但她只是慈爱地用舌头舔了舔他的脸。“你的脚踝受伤了?”
  “是的,但我能站起来。”
  “我来背你吧。”灰色巨兽、卢佩斯库小姐说。
  她用夜魇那吱吱叫的语言说了句什么,走过来搀扶着伯蒂,伯蒂用双手抱着卢佩斯库小姐的脖子,站起身来。
  “抓住我的毛,”她说,“抓紧。现在,在我们离开之前,说……”她发出很高的吱吱叫的声音。
  “这是什么意思?”
  “谢谢,或者再见。两种意思都有。”
  伯蒂也尽力吱吱叫,逗得夜魇格格直笑。随后,夜魇也发出类似的声音,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奔进沙漠的风中,扇动着翅膀。
  风吹着翅膀,把夜魇抬升到高处,就像一只开始飞翔的风筝。
  “好了,”卢佩斯库小姐说,“抓紧。”说完,她跑了起来。
  “我们去坟墓之墙吗?”
  “到食尸鬼之门去?不,那是食尸鬼的地方。我是上帝之犬。我走自己的路,出入于地狱之间。”伯蒂觉得她跑得更快了。
  那个巨大的月亮和那小一些的蓝绿色月亮升起来了,后来又升起一个红宝石般的月亮。月光下,灰兽大步慢跑在满是白骨的沙漠上。从沙漠的岩石中汨汨流出一条小溪,流到一个小池中.很快就消失了。这条小溪旁边建着一个像巨型蜂窝般的陶土建筑,她在这破烂的建筑旁停下来。灰兽低头喝水,伯蒂则用手舀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这里是边界。”灰兽——也就是卢佩斯库小姐——说。伯蒂抬起头看了看,三个月亮都不见了。现在他看见了银河,用全然不同于以前的眼光看着它。银河犹如一匹闪亮的裹尸布,横跨在天穹。天空中群星闪烁。
  “它们真漂亮。”伯蒂说。
  “我们回家后,”卢佩斯库小姐说,“我就教你这些星星和星座的名字。”
  “我喜欢。”伯蒂说。
  伯蒂再次爬上她灰色的巨背,把脸埋在她的毛里,紧紧抓住她。灰兽和他,像一个成年女人背着一个六岁的孩子。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穿过坟场,来到了欧文斯家的墓前。
  “他的脚踝受伤了。”卢佩斯库小姐说。
  “可怜的小宝贝。”欧文斯夫人从她那里接过孩子,把伯蒂抱在她那若有若无却结实有力的手中。“我不能说我不担心,我担心死了。但他现在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伯蒂脑袋枕着自己的枕头,温柔的黑暗包围着他。他待在泥土下面一个舒服的地方,非常安逸。
  伯蒂的脚踝肿得发紫。特里富西斯医生(1870~1936,愿他在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检查了伤处,宣布说只是扭伤。卢佩斯库小姐到药店去了一趟,带回了脚踝绷带。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下葬时带着他的乌木拐杖,现在他坚持要把拐杖借给伯蒂,后者撑着拐杖,假装自己有一百岁了,玩得不亦乐乎。
  伯蒂一瘸一拐地上了山,在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一张折叠看的纸。
  上帝之犬
  他看着。这几个字是用紫色墨水写的,是这张清单上的第一项。
  那些被人们称为狼人的人自称上帝之犬。他们说自己的变形是造物主的礼物,他们以自己的坚忍不拔作为回报。他们将对作恶者紧追不舍,哪怕是到地狱的门口。
  伯蒂点点头。
  不仅仅是作恶者,他想。
  他看了看清单的其余部分,尽力记住,然后走到教堂那里。
  卢佩斯库小姐正等着他呢,带着从山脚的炸鱼加炸薯条小店买来的一小块肉馅饼和一大袋薯条,以及一堆紫色墨水写的清单。
  他们一起吃了薯条。有一两次,卢佩斯厍小姐甚至笑了。
  月底的时候,赛拉斯回来了。他左手拿着黑包,右手僵硬,但他仍是那个赛拉斯。伯蒂见到他很高兴,当赛拉斯给了他一件礼物——三藩市的金门大桥模型——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
  几乎已是半夜,但天还没有全黑。他们三人坐在山顶,城市的灯光在他们的脚下闪烁。
  “我相信,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好。”赛拉斯说。
  “我学了很多东西。”伯蒂说。他指着夜空,“那是猎户星座,那里,有三颗星,是他的腰带。那是金牛座。”
  “很好。”赛拉斯说。
  “你呢?”伯蒂问,“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学到了什么没有?”
  “哦,是的。”赛拉斯说,但是他不愿细说。
  “我也是。”卢佩斯库小姐说,态度还是那么古板。
  “好。”赛拉斯说。橡树上,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你知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赛拉斯说,“几周前你们都跑远了,我无法确定你们的行踪。一般而言,我建议你们要谨慎。好在食尸鬼跟某些生物不同,他们的记性不好。”
  伯蒂说:“没事。卢佩斯库小姐照顾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卢佩斯库小姐看着伯蒂,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接着又望着赛拉斯。
  “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她说,“也许明年仲夏时节,我会再回来教这个孩子。”
  赛拉斯看着卢佩斯库小姐,一边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然后,他看着伯蒂。
  “我喜欢这样。”伯蒂说。
第四章 女巫的墓碑
  大家都知道,坟场的边缘埋着一位女巫。欧文斯夫人曾经告诉伯蒂,要尽可能远离那个角落。
  “为什么呢?”他问。
  “一个活人孩子到那里去对健康不利。”欧文斯夫人说,“那边很潮湿,简直是沼泽会死人的。”
  欧文斯先生的话更加隐晦,也更加缺乏想象力。“那里不是好地方。”他就说了这么多。
  坟场本身到小山的西边就结束了,那里有一棵老苹果树,还有一道生了锈的铁栏杆,每根栏杆上都有一个生了锈的箭头。栏杆外面是一片荒地,有大片的荨麻、野草、荆棘和秋天的落叶。伯蒂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从没有越过栏杆,但他下到那里朝外边看过。他知道大人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他,这让他感到不太高兴。
  伯蒂掉头上了山,到了那座靠近坟场的教堂边,一直等到天黑。黄昏慢慢从灰色变成紫色,教堂尖塔上有了动静,像有人在抖动一幅厚厚的天鹅绒。赛拉斯离开了他在钟楼里的休息处,头下脚上,很快便下了尖塔。
  “过了这个教区的烤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跟他的两个老婆玛丽恩和琼的坟墓,”伯蒂问,“坟场的那一角有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的保护人说着,用象牙般的手指掸去了黑色西服上的灰尘。
  伯蒂耸耸肩,“只是好奇而已。”
  “那里是不圣洁的地方。”赛拉斯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伯蒂说。
  赛拉斯走过一条小路,没有惊动一片落叶,靠着伯蒂坐在长凳上。
  “有一些人,”他用丝一般的声音说,“他们相信,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无论在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但是这里,在你们的土地上,大家赐福给教堂还有他们划出来葬人的土地,使这些土地更加圣洁。不过,他们也在圣洁的土地旁边留出了一块不圣洁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以埋葬那些犯罪的人、自杀的人或者不信仰基督教的人。”
  “这么说,埋在栏杆外面的人都是坏人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嗯?啊,倒也不全是。我想一想,这种说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记得有谁特别的坏。记住,在过去的年代,你可能会因为偷了一个先令而被绞死。总有一些人,他们觉得生活太艰难,进而认为他们最好尽快过渡到另—个层面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自杀了?”伯蒂问。他差不多八岁了,他不是傻子。他睁大眼睛,一脸求知的渴望。
  “是的。”
  “这样做有用吗?他们死后真的快乐了?”
  “有时候是,大部分情况下不是。这就像那些认为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就可以快乐的人,做了以后却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不管你到哪里,你仍是你自己。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概吧。”伯蒂说。
  赛拉斯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头。
  伯蒂说:“那女巫呢?”
  “都一样,”赛拉斯说,“自杀的人、犯罪的人,还有巫婆。那些死前不知忏悔的人。”他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谈了这么多,”他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而你,你上课要迟到了。”
  坟场的微光中,一次无声的爆响,天鹅绒般的黑暗波动了一下,赛拉斯不见了。
  伯蒂到达彭尼沃斯先生的陵墓(长眠于此,必于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时,月亮已经开始升上来了。托马斯·彭尼沃斯在等他,情绪不是很好。
  “你迟到了。”他说。
  “对不起,彭尼沃斯先生。”
  彭尼沃斯嘴里“啧啧”了几声。上一周,彭尼沃斯先生教了伯蒂基本元素和体液①,伯蒂老是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他本来以为要考试,但是彭尼沃斯先生说:“我想我们该花几天来讲讲实际的东西了。毕竟,时间在飞逝。”
  【① 基本元素和体液:印度的医学体系包括阿育吠陀(Ayurveda,又称生命吠陀)医学和悉达(Siddha)医学。阿育吹陀医学认为,宇宙中包括人体在内的万物都是由土、水、火、气和空间(大气)五种基本元素组成的,人则有气、胆汁和黏液三种体液。】
  “是吗?”伯蒂问。
  “恐怕是的,年轻的欧文斯先生。好了,你的隐身术学得怎么样了?”
  伯蒂多么希望他不问这个问题啊。
  “还好,”他说,“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欧文斯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演示一下给我看看呢?”
  伯蒂的心往下一沉。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闭上眼睛,想把自己隐形。
  彭尼沃斯先生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穿越,隐身。像死人那样,穿过阴影,隐而不见。再试一下。”
  伯蒂更加努力地试着。
  “你和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惹眼。”彭尼沃斯先生说,“你的鼻子太显眼了,还有你脸上的其余部分也一样,年轻人。还有你这个人也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排除大脑里的一切。快点。你是一条空旷的巷道。你是一个无人守卫的门口。你是虚无。眼睛看不见你,精神也束缚不了你。你所在之处是虚无。”
  伯蒂又试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慢慢隐身,进入坟墓上有些褪色的石雕,成为晚上的一个黑影,成为虚无。他打了个喷嚏。
  “太糟糕了。”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太糟糕了。我想我要和你的保护人谈谈。”他摇摇头,“好了,体液②列举一下。”
  【② 体液:此处原文为hunlollrs。这个词也有“性格”的意思,所以伯蒂作了下面的回答。】
  “嗯,乐观,暴躁,冷静,还有其他的。嗯,我想还有忧郁。”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该去老小姐莱蒂西娅·博罗斯(在生之日,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未践踏过任何小花。读到这句话的人请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吗?)那里上语法和写作课了。
  伯蒂喜欢博罗斯小姐,还有她那舒适的小地穴,而且她很容易就会跑题。
  “他们说,在不圣洁之地有一个女巫。”他说。
  “是的,亲爱的。但你不会想去那个地方的。”
  “为什么呢?”
  博罗斯小姐的笑是死者那种最诚实的笑。
  “他们和我们不是同类人。”她说。
  “但那儿也是坟场,对吗?我是说,如果我想的话,也可以去那里,是吧?”
  博罗斯小姐说:“那样做可不是明智之举。”
  伯蒂虽然听话,但也很好奇。
  那天夜里的课上完之后,他走过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的墓,一尊断臂天使雕像,但是没有下山去制陶人之地。他上了山,来到三十年前大家野炊的地方,现在这里有一棵大苹果树。
  有些课伯蒂学得很好。几年前,他在这棵树上吃了一肚子的生苹果(那些酸苹果的核是白的),后来他的肠胃绞痛,欧文斯夫人还在一旁责备他。那件事让他后悔了好几天。现在,他总是等到苹果熟了之后再吃,而且一夜不超过三个。上周他已吃完了最后一批苹果,但他喜欢把苹果树当做自己思考问题的地方。
  他慢慢爬上树,来到他最喜欢的那个树丫上,看着下面月色笼罩着的荆棘和野草丛生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他想,那个女巫是不是个老东西,是不是长着满嘴铁牙,旅行的时候是不是住在一座下面长着鸡腿的房子里,或者,她瘦骨嶙峋,鼻子尖尖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肚子咕咕叫,伯蒂意识到肚子饿了。他多希望自己没有把树上的苹果吃完啊。如果树上还留着—个苹果该多好……
  他不经意抬头一看,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不放心,又看了第二眼:是一只苹果,一只熟了的红苹果。
  伯蒂一直为自己的爬树技术而骄傲。他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爬,假想自己是赛拉斯,正在一面墙上爬。
  那只苹果,红色的部分在月光下几乎成了黑色,就挂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伯蒂慢慢沿着树枝往前爬,终于到了苹果下面。他把身子往上够,手指尖碰到了那只完美的苹果。
  但他永远没能尝到那只苹果。
  啪的一声,和猎人的枪声一样响亮——树枝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断了。
  夏夜野草深处,疼痛惊醒了他。剧烈的疼痛,像冰锥一样锐利,像缓缓滚过天空的雷声。
  身下的地面似乎比较松软,也暖和得奇怪。他一只手往下一撑,摸到了身下温暖的东西,好像是动物的皮毛。原来,他落在了草堆上。坟场的园丁把割草机割下来的草扔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堆。
  草堆救了他。但他还是感到胸口疼痛,腿也疼,大概他是腿先着地,然后又扭伤了。
  伯蒂呻吟着。
  “嘘——”身后传来—个人说话的声音,“你从哪里来?像块陨石一样掉下来,你是怎么搞的?”
  “我刚才在苹果树上。”伯蒂说。
  “噢。我看看你的腿。肯定跟树枝一样,断了。”凉凉的手指在他的左腿上戳了戳,“没有断。扭了,也许扭伤了。你的运气和魔鬼一样好,孩子。掉到草堆上了。没事,还没到世界末日呢。”
  “哦,那就好。”伯蒂说,“但是疼。”
  他扭过头,朝上看,又朝后看。她比他年龄大,但还不是成年人。她看上去不是很友好,却也没什么敌意。应该是警惕吧。她有一张聪慧的脸,可是一点儿也不漂亮。
  “我叫伯蒂。”他说。
  “就是那个活孩子?”她问。
  伯蒂点点头。
  “我估摸着就是你。”她说,“即使在这里,在制陶人之地,我们也听说过你。他们叫你什么?”
  “欧文斯。”他说,“诺伯蒂·欧文斯。简单点,就叫伯蒂。”
  “你好,年轻的伯蒂先生。”
  伯蒂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头发又脏又长,脸上有一种顽皮的神色——不管脸上其他部位在干什么,眼睛里似乎总藏着笑意。
  “你是自杀死掉的吗?”他问,“你偷了别人一个先令?”
  “我从来没有偷过什么,”她说,“哪怕是一块手帕。”她傲慢地说,“那棵山楂树那边,自杀的人到处都是。黑莓地那边埋的是被绞死的:一个造假币的,还有一个是拦路抢劫的——这是他自己说的,要我说,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拦路贼。”
  “哦。”伯蒂说。他起了疑心,于是试探着问,“他们说这里埋了一个女巫?”
  她点点头,“被水淹,被火烧,之后埋到这里,连块墓碑也没给我立。”
  “你先是被水淹死,然后又被火烧?”
  她在他身边的草堆上坐下,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腿,疼得他血管突突直跳。
  “一天黎明的时候,村民们来到我的小茅屋,那时我还没完全醒来。他们把我拖到公共草地上。‘你是女巫!’他们喊道——一个个肥头大耳、脸色红润,像擦干净了准备赶到集市上的猪。他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讲述自己家的牛奶馊了,马瘸了。最后,最胖、脸色最红润的杰米玛小姐站起来,讲所罗门·波利特如何甩了她,像黄蜂绕着蜜罐一样在我家洗衣房周围转悠。她说,这都是因为我施了魔法,他才这样的。他们把我绑到马桶椅上,把我沉到池塘里。他们说,如果我是女巫,我就不会被淹死,也不会在乎;如果我不是的话,那我就会感觉到。杰米玛小姐的父亲给了一帮村民每人四便士银币,让他们把椅子沉到脏乎乎的绿水里过很长一段时间,看看我会不会呛水。”
  “你呛水了吗?”
  “是的,一肚子水。我死了。”
  “噢,”伯蒂说,“那你根本不是女巫。”
  女孩用念珠一般的灰眼睛盯着他,歪着嘴笑了。她看起来依旧像个妖精,只是现在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妖精。
  伯蒂想,她用不着施什么魔法就可以吸引所罗门·波利特,连像这样笑一下都不用。
  “什么呀,我当然是女巫。他们把我从马桶椅上解开,放到草地上。我身体的十分之九已经死了,浑身覆盖着浮萍和发臭的烂泥。那时,他们终于知道我是女巫了。我翻着眼珠,诅咒那天早晨在草地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在坟墓里不得安宁。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诅咒那么轻易地就应验了——就像跳舞一样,你耳朵听到一支新舞曲,没等脑袋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脚已经按照舞曲的节奏跳了起来,一直跳到天黑。”她站起来,转了个圈,踢踢踏踏地跳着,光脚在月光下闪亮,“池塘的水呛着我,我用最后一口气诅咒了他们,然后我就死了。他们在草地上焚烧我的尸体,一直烧到只剩下一堆黑炭。他们在制陶人之地挖了个洞,把我扔了进去,连记下我名字的墓碑也没有。”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脸上现出忧伤的神情。
  “那些人中,有没有也被埋在这个坟场里的?”伯蒂问。
  “一个也没有。”女孩说,“他们淹死我后又烧我的那个星期六,有人从伦敦城给波林格先生送来一张地毯。地毯很精致。后来他们才发现,地毯除了羊毛很结实、织工很讲究之外,里面大有名堂——它带着瘟疫。到周一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在咳血,皮肤像我当初被他们从火里拖出来时一样黑。一周后,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染上了这种病。他们在城外挖了个坑,把大大小小的尸体扔进去,最后都填满了。”
  “村里的人都死了吗?”
  她耸耸肩膀,“看着我淹死后又焚烧的人都死了。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好些了。”他说,“谢谢。”
  伯蒂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下草堆。他靠在铁栏杆上。
  “这么说,你一直是个女巫?”他问,“我是说,在你诅咒他们所有人之前就是女巫?”
  “让所罗门·波利特在我家茅舍周闱转悠,”她冷笑着说,“这还用得着魔法吗?”
  伯蒂觉得这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叫什么?”他问。
  “我没有墓碑,”她撇着嘴说,“所以只是个无名氏。对吗?”
  “可你肯定有个名字吧?”
  “如果你愿意,叫我丽萨·赫姆斯托克好了。”她说,“这点要求其实不过分,对吗?不过是想有个东西标出我的坟墓而已。我就在那下面,明白吗?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荨麻标明我的安息之处。”
  她脸上的神情非常悲伤,有那么一刻,伯蒂都想去抱抱她了。
  从两根栏杆中间挤回墓地时,他突然想,自己要为丽萨·赫姆斯托克找一块墓碑,在上面刻上她的名字。他要让她笑起来。
  他转身挥挥手,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慢慢地向山上爬去。
  坟场里到处散落着其他人的墓碑或雕像的碎块,伯蒂知道,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到制陶人之地的灰眼睛女巫那里去,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有理由相信,他们会叫他别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计划着,每个计划都比上一个更加复杂。
  彭尼沃斯先生绝望了。
  “我真的觉得,”他揪着灰色的胡子说,“你越来越差了。你不是在隐身,孩子,你很显眼,别人很难看不见你。即使你和一头紫色的狮子、一头绿色的大象、一头穿着皇家长袍、身为英国国王的猩红色独角兽走在一起,我也真的认为,人们会觉得其他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只会盯着你看。”
  伯蒂只是盯着他看,什么也没说。他在想,活人聚居的地方是不是有些专门的商店,只出售墓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出去找一个。至于隐身的问题,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博罗斯小姐上课时会轻易地把话题从语法和作文课转移到其他任何事情上去,伯蒂利用这一点,问了她有关钱的事:钱的作用是什么,人怎么用它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些年来,伯蒂找到了一些硬币(他知道一个找钱的最好的地方。镇上那些男女时常到坟场的草坪来约会,他们搂搂抱抱,你吻我,我吻你,在草地滚来滚去。他经常在他们待过的地方找到硬币)。他想,最终这些硬币会有用的。
  “一块墓碑多少钱?”他问博罗斯小姐。
  “我那个时候,”她说,“墓碑值15个几尼①我不知道现在是多少。我想应该更多吧。多很多。”
  【① 几尼:英国自1663年至l813年间所发行之金币。1717年,其价值定为21先令,因最初以非洲Guinea之金制造,故名。】
  伯蒂共有两镑五十三便士。他十分肯定地知道,这是不够的。
  伯蒂已经四年没到刺青人的坟墓那里去了,但他依然记得去的路。他爬上山顶,整个城镇尽收眼底,连苹果树的树尖、那个破旧的老教堂的尖塔都没有他高。
  他溜到坟墓里,到了棺材后面,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来到深入山腹中心的石头台阶上。他沿着台阶下去,到了墓室。
  墓室里很黑,和锡矿里一样黑。但是,伯蒂和死者一样可以看见周围,墓室对他没有秘密可言。
  杀戮者在墙边盘绕着。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是无形之物,是烟雾般的卷须,是仇恨和贪婪。但是这一次他不害怕。
  杀戮者低语道,“畏惧我们,因为我们守卫宝物,永不丢失的宝物。”
  “你们还记得我吗?”伯蒂说,“我不怕你们,我要从这里拿走些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丢失,”黑暗处的盘绕之物回答道,“刀,胸针,酒杯。杀戮者在黑暗中守卫它们。我们在等待。”
  “请原谅我的提问,”伯蒂问,“这是你们的坟墓吗?”
  “主人派我们到这个星球上,把我们的头盖骨埋在石头下面,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任务。我们守卫着宝藏,直到主人回来。”
  “我想他已经把你们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伯蒂说,“我敢肯定,连他自己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是卫士。”
  山腹深处的这个坟墓原来在平原上,伯蒂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知道,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感觉杀戮者像某种食人之物的卷须一样,在他周围掀着恐惧之浪。
  他慢慢感觉到寒冷,他的行动也缓慢了,好像心脏被北极地区的某种毒蛇咬着了似的,毒蛇正把冰冷的毒液挤压到他的全身。
  他朝前走了一步,这样他就站到了石板面前。他把手向下伸,手指握住了冰冷的胸针。
  “咝!”杀戮者低语道,“我们为主人守卫胸针。”
  “他不会介意的。”伯蒂说。他后退一步,下了石头台阶,留意不碰到地面上人和动物干枯的残骸。
  杀戮者愤怒地扭动着身子,如鬼雾一般在狭小的墓室里缠绕。接着,它的动作放慢了。
  “主人会回来的,”杀戮者用三重音说,“他总是会回来的。”
  伯蒂尽快走上石头台阶,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但当他冲出来,进入弗罗比歇的陵墓、呼吸到凌晨凉爽的空气时,后面并没有东西在动或者跟着他。
  伯蒂坐在山顶上,手里拿着胸针。一开始,他还以为胸针完全是黑色的,但后来太阳升起来了,他发现黑色金属中央的那块石头是红色的,看了让人目眩。那石头有知更鸟蛋般大小,伯蒂看着石头,眼睛和心灵深深地沉浸在那个猩红色的世界里。他心想,不知里面会不会有东西在动弹?如果伯蒂岁数更小一些,他早就把石头放进自己嘴里了。
  那石头由一颗黑色的金属扣子固定住,这颗扣子很像动物的爪子,爪子周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别的东西看起来很像蛇,却又有许多脑袋。伯蒂不知道杀戮者到了日光下是不是就这种样子。
  他漫步下山,走的是一条他认识的、穿过覆盖在巴特尔比一家墓上常青藤的一条近路(他听见里面传来巴特尔比一家的咕哝声,他们准备睡觉了)。他走啊走,挤过栏杆,进入制陶人之地。
  他喊道:“丽萨。”然后朝周围东张西望。
  “早上好,小傻瓜。”丽萨的声音说。伯蒂看不见她,但山楂树下有个影子。等他走过去时,那影子在清早的阳光下变成了闪光透明的东西。有点像女孩,长着灰色的眼睛。“现在是我安静睡觉的时候。”她说,“你有什么事?”
  “你的墓碑。”他说,“我想知道,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
  “我的名字啊。”她说道,“那上面一定得有我的名字,一个大大的E,代表伊丽莎白——我出生时死去的女王也是这个名字——一个大大的H,代表赫姆斯托克。其他的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那日期怎么写呢?”伯蒂问。
  “征服者威廉1066年。”她在山楂树丛里的微风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写一个大大的E、—个大大的H。”
  “你有工作吗?”伯蒂问,“我是说,你成为女巫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洗衣服。”这个死去的女孩说。这时,早晨的阳光泻进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伯蒂又是—个人了。
  现在是上午九点,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伯蒂决心不睡觉。毕竟他有任务在身。他八岁了,坟场外面的那个世界再也不会让他感到恐惧了。
  衣服。他需要衣服。他知道,他经常穿的衣服一一件灰色的裹尸布——不大合适。裹尸布和石头、阴影的颜色一样,在坟场里还说得过去,可如果他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冒险,他就必须和那里的人融合。
  老教堂下面的地下室里有些衣服,但是伯蒂不想去那里,哪怕是在白天也不想去。他可以面对欧文斯夫妇,却无法对赛拉斯解释。一想到那双黑色的眼睛会生气,或者更糟——会失望,他就满心羞愧。
  坟场深处有一座园丁的茅舍,这是一座散发着汽油味的绿色小房子。茅舍里有一台没用的旧割草机,和各种古旧的花园工具扔在一起生锈。最后一名园丁退休后,茅舍就废弃了——那还是伯蒂出生之前的事。后来,坟场的管理就由理事会和当地“坟场之友”的志愿者共同承担,由理事会派一个人来割草,清理小路,从四月到九月,一月一次。
  茅舍门上的一把巨大挂锁保护着里面的东西,但伯蒂早就发现,屋子后面有一块木板松了。有时想独处的时候,他就会去园丁的茅舍,坐在里面想心事。
  他去茅舍的那几次,门后面都挂着一件褐色的工作服,是几年前就被人遗忘或者丢弃的,另外还有一条沾着绿色草汁的园丁用牛仔裤。
  牛仔裤对他来说太大了,他把裤腿卷起来,又用褐色的花园用绳子做皮带,绑在自己腰上。
  茅舍的一个角落里还有长筒靴,上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泥巴和水泥。他试了试,它们实在太大了——他迈出一步,那双靴子却还在原来的地方。
  他把工作服从松动的木板缝中推了出去,然后自己也挤出去,穿上工作服。他觉得只要把袖子卷起来,工作服穿在身上还是不错的。衣服上有很深的口袋,他把手插进去,觉得自己很帅。
  伯蒂走到坟场的大门那里,透过栏杆向外看。一辆公共汽车叮叮当当地从街上开过,还有许多小汽车,人声嘈杂,商店鳞次栉比。而他身后是凉爽的绿色阴凉,到处是树木和常青藤,那是他的家。
  他的心怦怦地跳着。伯蒂走出坟场,进入了那个世界。
  阿巴纳泽·博尔杰这辈子见过很多怪人;如果你也有一家像阿巴纳泽这样的小店,你同样会看见这种人。他的小店在老城拥挤的街上,是一家小古玩店或小旧货店或小典当店,连阿巴纳泽自己也不完全肯定自己的店到底属于哪种类型。他的小店吸引了各种怪人,有些想买东西,有些想卖东西。
  阿巴纳泽·博尔杰在柜台上买进卖出,但更加红火的是柜台后面的生意。一些可能来路不正的东西就在那里买进,然后悄悄出手。他的生意是一座冰山,表面上只是一家积满灰尘的小店,你看不到的其他地方很隐秘,这正是阿巴纳泽·博尔杰想要的效果。
  阿巴纳泽·博尔杰戴着厚厚的眼镜片,脸上永远挂着一种不悦的表情,淡淡的,好像他刚刚意识到他茶里的牛奶已经变质,现在嘴里的酸味还没有去掉。
  当人们想要卖东西给他时,这样的一副表情对他很有好处。
  “真的,”他常常苦着脸说,“这东西根本不值钱。但我还是尽量多给你点钱,因为这东西有情感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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