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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7 沧月(当代)
  “喀”,轻轻一声响,马蹄落了一个空。
  凭空里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忽然卷来,将昏倒在地上的鲛人傀儡卷走。
  “谁?”卫默少将惊怒交加,霍然回首,却在下一秒惊呼,“二弟?”
  蓝色的闪电从御道那一头掠过来,双手只是一合,一瞬间地上昏迷的鲛人便被无形的力量挪开了三尺。穿着面如冠玉的少年贵族站在御道里,衣上映着头顶变幻的水光,身侧躺着奄奄一息的潇——面容居然和卫默少将有几分相似。
  贵族少年看着他,蹙眉开口:“哥,莫要当众杀人。”
  卫默少将愕然片刻,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让下属关上了铁门,不让兄弟争执的一幕被外面那群人看到,然后跳下马来,嘟囔着反驳:“鲛人又不算人。”
  ——虽然他是长兄,但但在这个弟弟面前,他依然不敢高声说话。
  沧流帝国极为重视正庶之分,卫默虽然是巫谢一族的长子,但其母却是十大门阀外的普通贵族女子,因此比他小一岁、但母亲来自巫姑家族的弟弟反而成了族长,继承了“巫谢”的称号,成为元老院里最为年轻的十巫。
  巫谢自幼聪颖异常,在十大门阀中有着“神童”之称,然而这种天分却没有用在正当的途径上:他一直钟情于曲艺书画、星象占卜,不但没有如一般贵族子弟一样进入讲武堂,反而跟着十巫中最博学的巫即研究起了星象和机械,整天埋首于书卷和铁城工匠作坊。
  “好歹也是云少将的鲛人。”巫谢看着地上昏过去的潇,蹙眉,“该送交军部处理。”
  卫默少将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笑:“云少将?哼……落在辛锥手里,活下来也是个废人。”
  巫谢的脸是冠玉一样的润泽,神色也是玉石一样温润,谈吐文雅:“怎么说云烛现在还是巫真,多少也要卖一些面子吧。何苦多竖一个敌人?”
  卫默悻悻:如果不是作为族长的你一贯如此怕事,巫谢一族也不至于日渐势微!
  但终归不愿和兄长当面顶撞,他转开了话题:“怎么,今日想出城?——帝都昨夜刚颁下了封城令,只怕有大事要发生呢,你们还出去?”
  巫谢摇了摇头,似乎对那些所谓“大事”毫不感兴趣,只是道:“我奉了老师的指令,想去叶城西市寻找合适的鲛人。”
  “又是为了伽楼罗的制作?”卫默有些好笑,“上次那个又死了?”
  巫谢垂下眼睛,脸上有惋惜的表情:“只差一点点了。”
  因为机械过于庞大和力量过于强大,伽楼罗自从建造完毕后便一直无人可以操控,无法飞上天。而巫即老师自从在《伽蓝梦寻》记载上得出“如意珠可以感应到海国子民的心愿”这个结论后,便起了以鲛人作为引子,来引出如意珠内部力量的念头。然而,可惜的是却发现云焕拿回帝都的竟然是一颗假如意珠。
  然而,即便是没有如意珠,他们的试验却还在继续。
  昨夜,他们在铁城进行第十九次试验,想把鲛人“镶嵌”入伽楼罗,将她全身筋络和机械各个机簧接驳,借助那个种族惊人的灵敏度和反应速度来驾驭这个难以人力控制庞大的机器——这个工作完成后,等拿到了如意珠再安放入炼炉,这架机器便可以被完美的驾驭了。
  然而,在最后接驳到心脉的时候,那个鲛人还是死掉了。
  “看来,种过了傀儡虫的心脏,已经无法再次被使用了。”
  巫即拈着雪白的长须,深为可惜地摇头叹息——可是,征天军团里的所有傀儡都是受到傀儡虫控制的,要找一个完全健康的正常鲛人、便只能派去小谢叶城西市重新物色了。
  “种过傀儡虫的不能用,”巫谢叹了口气,“所以要去叶城买新的呢。”
  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他冠玉般的脸上并无半丝不忍,只有器具不合手的遗憾——十巫中最年轻的巫谢从小是一个聪明善良的孩子,温良恭俭,即便是对铁城里的平民也是彬彬有礼。然而,因为一生下来就受到的训导和教育,和所有的冰族人一样,鲛人这个种族、却并不在他慈悲的范围之内。
  “买新的?没接受过军团训练的鲛人,又怎能操纵伽楼罗?”卫默少将发现了其中的悖逆之处,忍不住讥笑,“难道你要买一个新的回去再自己从头训练?”
  然而,笑到中途神色忽然一动,视线却落到了一旁地面上。
  不约而同地,他的兄长仿佛也蓦地想到了什么,同时转过了眼睛——
  潇。
  ——征天军团里,唯一没有受过傀儡虫控制的、最负盛名的傀儡。
  四、炼狱
  “啊——!!!”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却传来了可怖的嘶喊,只短短爆发了一声,便被九重门阻隔着、回荡在漆黑的室内。
  “弟弟!”听出了那是自己胞弟的声音,跪在外面的云烛脸色唰的惨白,顾不得智者并未召自己入内,推开门便扑了过去,呼唤,“弟弟,你怎么了?”
  ——弟弟是什么样的性子,她最是明白。能令他在方才脱口发出这样的呼声,必然是极其可怖的事情!
  他、他到底怎么了?智者大人……不是说要救他的么?
  那一刻的恐惧,令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要闯入那个从不允许人进入的帘幕后去了,然而,就在她要揭帘而入的刹那,在那一声忽然爆发的嘶喊后,帘幕内忽然又变得悄无声息,仿佛空气都凝滞了。
  巫真云烛一瞬间有些失措,进退不得,只好僵硬着站在漆黑的神殿内。
  某种奇特而肃穆的气氛弥漫在黑暗内,令她不知不觉地重新跪倒,在帘外静静等待。
  ——昨天是开镜之夜,神游物外的智者忽然回魂了,听从了她的祈求,令她持着冰之令符去往刑部天牢中将云焕带来这里。然而,狂喜的她将重伤不能行走的云焕背上白塔神庙后,便被命令退出外面等候。
  她并不知道在里面智者大人和弟弟说了什么——里面那么安静,应该是智者大人直接将“话”送入了弟弟的心底。
  长久的寂静中,只听云焕忽然在黑暗里断然回答了一个字——
  “好。”
  然后忽然间传来帘幕拂开的声音,仿佛那个帘幕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然而,接着就没有了任何声响,黑暗里只有看不到底的沉默。
  ——直到方才那个刹那,弟弟忽然爆发出了这样惨烈的呼喊。
  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在这亘古不化的浓重黑暗里颤栗。
  发生了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呃……”一个模糊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吐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云烛,进来。”
  “智者……智者大人?!”黑暗中的女子却是一震,只觉得这个平日听惯了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只是短短一瞬,智者大人的声音竟似变得陌生。
  她恭谨地推开了门,膝行着将脸贴在帘子上,断断续续地问:“您……您救了我弟弟么?”
  “云烛……”黑暗里那个声音带着无尽的疲惫,“把你弟弟带回去。”
  带回去?
  云烛一怔,不明白智者大人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习惯了服从一切的她下意识地弯下了腰去,从帘子底下探手进去,将一动不动伏倒在地的人拉了出来。只不过一个多月,豹一样强健的弟弟忽然变得那样轻,消瘦得如同一个孩童,一动不动地靠在长姐的臂弯里,呼吸微弱得几乎无法感知。
  黑暗里她看不清弟弟的脸,却知道他并没有醒转。
  然而她托着他的后背,发觉他身体异常的热,仿佛骨子里有地火在运行,整个身体发出微微的颤抖,却没有丝毫的声息。她微微动了一下他的手臂,发现关节还是呈钝角地垂落下来,所有的肌键和软骨全部被切断了,仿佛一个被拆散了线的木偶。
  云烛全身抖得厉害,几乎说不出话来。
  毁掉了……一切都毁掉了。
  就算智者大人将他从刑部放了出来,但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再握剑、不能再行走、不能再骑马了!他将成为一个终身与轮椅和床榻为伴的废人,连吃饭都需要别人喂!
  弟弟……弟弟他、怎能容忍自己这样的苟活下来啊!
  “智者大人……”她惊慌地抬起头来,语音已经带着哭泣,“我弟弟他……他的伤……求求您展现神力、替他……”
  “带他回去。”帘幕后那个声音道,竟然有一丝疲倦,“立刻。”
  带……带回去?智者大人是说,他从此不再管弟弟的事情了?
  云烛惊呆了:“您……您不是说……要赦免他的么?!”
  “赦免?”智者模糊地笑了几声,喃喃,“何止赦免……我给了他更多……”
  “可我弟弟成了一个废人了!”第一次忘了保持恭谨,圣女带着哭音冲口大呼,“他成了废人了!你不知道那个辛锥……那个辛锥把他……”
  从来没有一个人落入那个酷吏手里还能活下来,而他却是个例外。
  “我知道这一个月里他遭受了什么,”帘幕后的声音反而隐隐笑了一声,讥诮,“我也知道这一个月里你做了什么。”
  云烛身体忽然僵硬,一种无法忍受的厌恶感从心底腾起,她弯下腰去、几欲呕吐。
  “可怜啊……”帘幕后传来了叹息,“为什么可以忍受到如此地步呢?云烛?你还能忍受多少?身体可以不要么?灵魂可以不要么?尊严可以不要么?
  “‘人’真是奇妙而脆弱的东西啊……你们的‘极限’,到底是在哪里呢?”
  帘幕后的声音低低传来,弥漫在黑暗里,仿佛忽然间唤醒了什么记忆,竟开始难以抑止地自言自语起来——
  “云烛,抬起头来,让我再看一眼吧……
  “除了一双眼睛外,你真的是一点也不象‘她’啊……七千年了,毕竟只有一点点的血传到了你身上……
  “——你知道换了她会怎么做么?”
  “她可是会连自己最爱的人都会杀的啊……”
  云烛感觉到怀里昏迷的人忽然动了动,立时便忘记了智者大人的吩咐,重新低下头了头去看着弟弟。在黑暗中云焕仿佛轻轻吐了一口气,手指艰难地动了一下,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似乎喃喃唤着什么。
  然而在长时间的刑求中,他的声带也已经被炽热的铁汁毁坏。
  尚未醒转的人在黑暗中开阖着嘴唇,喉头微微震动,仿佛急切地说着什么。
  “智者大人……大人……”猜出了弟弟想说的是什么,云烛不自禁地颤抖起来,脱口低呼,“求您救救我弟弟吧!求求您!”
  “救?”帘幕后的声音忽然冷笑起来,“谁也不能救谁,只有力量改变一切。”
  帘幕后智者的声音忽然停顿了一下,仿佛骤然感知到了什么,他蓦地开口,语气肃杀:“云烛,带他回去。我没时间和你多说了……‘那个人’已经来了!”
  那个人?巫真一惊——隐隐约约地,她明白智者大人所说的是谁。
  那个人……那个人。智者大人从来没有说出过那个人的名字,然而她却隐约知道那是谁。沉默的她是一个极好的倾听者,曾用了几十年漫长的时间、逐步地明白了在帘幕后高高在上的圣人莫测心里存在的那一个结。
  究竟是谁……会让神一样的智者大人等待了那么久?
  “去吧。”她正在思考,帘幕后却传来一股柔和的力量,一瞬间将她连着云焕托起,推出了九重门外,黑暗最深处传来喃喃,“好好珍惜这姐弟相聚的每一刻吧……我还要处理很多事情,时间已经不多了。”
  “智者大人!”一瞬间被关到了门外,云烛绝望地拍打着门,“求求您,救救我弟弟!……别、别让他这样活着!”
  她的声音已然接近呜咽:“您知道他是无法这样活下去……您答应过我……您答应过我的!”
  然而黑暗的神殿里深处,却只传来森冷的回应:“不,云烛。”
  “他必须回去;
  “他必须痛苦;
  “他也必须毁灭……
  “在毁灭中他将放出一生最盛大的光华。
  “——此乃破军之宿命。”
  ※※※
  “破军!”
  在天空中那颗耗星猛烈爆发的刹那,伽蓝帝都里同样有人脱口惊呼,震惊地抬头看着天空——那是一群仙风道骨的黑袍老人,正坐在金壁辉煌的大殿内议事。
  首先抬头看到异象的是巫咸,这个召集了十巫正在紧急磋商国务的首座长老有着惊人的预感能力,在星辰爆发前的刹那便抬起了头,准确地看向了西北方的分野——就在他视线锁定在那一颗破军上的刹那,耗星爆发了。
  血红色的光芒在一瞬间笼罩了大地。
  其余几位长老随即抬头,然而在抬头的刹那、那道光芒已经收敛。
  破军爆发?!巫彭、巫朗、巫姑、巫罗、巫礼面面相觑,眼里流露出惊骇的光——对高高在上的十巫来说,百年来已经很少有事情能让他们如此震动。就算是这一次军队在九嶷和镜湖大营连接遭到挫败,也并不能令他们如此惊慌。
  “耗星爆发?”巫咸喃喃,拈着雪白长须的双手居然有些颤抖——三百年一次的爆发,亮度超过皓月——这是多么不祥的预兆,谁都明白。在如今空桑复辟、海皇重生的情况下,破军的爆发,只怕会引发灭国之祸!
  可是云焕已然被囚,奄奄一息。这种汹涌爆发的可怖力量、又来自哪里?
  “立刻派人去刑部天牢,看看云焕!”巫朗霍然站起。
  “还看什么!”巫姑枯瘦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黑袍,尖声大呼,“杀了他!立刻!”
  深陷的眼窝一直盯着空无一物的西北星野,巫姑神经质地颤抖着,尖利地一叠声:“耗星爆发……破军现世,天下大乱!会毁灭一切的啊——杀了他,必须立刻杀了他!”
  “可是……”胖胖的巫罗却有些犹豫,“巫真不会同意的。”
  “那个贱女人也要一起杀了!”巫姑厉声,“都是祸害,祸害啊!”
  巫朗沉吟地看向巫咸,却发现首座长老的手抖得有点厉害,正痴痴地望着破晓的天空出神——天亮了,西北星野上已经看不到一颗星星。
  “必须尽快处置云焕,哪怕得罪巫真。”终于,巫咸开口了,神色严肃,“但此事重大,我们得叫回巫即和巫谢两人,全体一起商定,然后再去向智者大人禀告,求得同意。”
  他的目光落在掌握军政大权的两个长老身上:“巫彭、巫朗,你们说呢?”
  两个对峙了多年的对手相视了一眼,各自眼里有各自的沉吟,但最终却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那么,对空桑和复国军的叛乱,应该如何反击?”一直寡言的巫礼开口了,却是看着巫彭,“元帅,我们不能再继续受挫了——虽然连接失利的消息一直对民众封锁,但军队里都已然传得沸沸扬扬。我们急需一场胜利来挽回士气。”
  对这样直接的指责,巫彭脸色也变了变,沉声:“自然会有新部署。我已经从讲武堂里挑出精英秘密赶赴息风郡,去除掉高舜昭这个叛徒,安定那里的叛乱。”
  其余几位长老蓦然听到这个消息,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高舜昭作为沧流帝国全权委派去管理泽之国的封疆大吏,出身自然也极显赫,本为十大门阀中巫抵一族的长房长子,下一任的元老继承人。虽然如今有了背叛帝国的嫌疑,但巫彭这般不告而杀,也是大犯忌讳。
  然而,由于巫抵刚刚战死在了苍梧之渊,此刻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独断专行的元帅。
  “可那个叛徒身边,似乎有剑圣西京在啊。”巫罗嘀咕着,“除奸?”
  “请不要低估帝国战士的实力。”巫彭点了点头,意味深长,“要知道,除了云焕和飞廉,三军中也并非无人。”
  巫罗不再说话了——反正对掌管叶城的他来说,战争这回事不是他的职责范围。而且,和巫彭这样的人辩论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作为商人的他并不是不知道。
  首座长老巫咸点了点头,终于开口:“帝国建立百年来,从未遇到过如此之挫败——巫彭,你需尽快指派新的将领赶赴息风郡和九嶷郡,控制那里的局势,以免燎原。”
  “好。”巫彭点头。
  他转过头去看着巫朗,意味深长:“巫朗,目下军情如火,正是用人之际——你和飞廉说一声,他赋闲在家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如果前方吃紧,我将会重新启用他。”
  国务大臣巫朗暗自一惊,表面却不动声色:“这个自然。”
  ——宁可启用敌方嫡系的飞廉,也不放自己培养出的云焕一条生路么?
  巫彭这家伙,到底打了个什么主意?还是……只是想把飞廉拉出来做炮灰,派上战场去送死?和上一次复国军叛乱一样,他是想利用这一次的战乱做契机,来削弱朝堂上对手的实力吧?
  虽然危机已然步步逼近,但大殿内最接近权力核心的几位长老沉默相对,个个心里却都有无法言明的阴影,钩心斗角,暗流汹涌。
  ※※※
  外面已然是白日,然而刑部大牢最深处却还是一片黑暗,森森寒气逼人而来。
  耳畔有不间断的声音传来,诡异而扭曲,仿佛咆哮又仿佛哭泣,似乎里面关着无数兽类。然而听得久了、才分辩那是犯人受刑的呼号声,含糊嘶哑,已经不似人声。
  脸上蒙着黑纱的女子站在天字号的入口处,心烦意乱地低头看着脚下的石板。
  那一包夜明珠已经托人送进去一个时辰了,那个狱吏怎么还不出来?……为了走进这个禁地,她已然花了无数的财力精力去打点关节。然而,到了最关键的地方,还是被卡住了么?
  她低着头,忽然浑身一颤地跳开了一步——
  脚下那块石板的凹缝里血迹斑斑,赫然有着一片齐根断裂的人手指甲!
  耳边那些不似人声的哀嚎还在不停传来,那一刹,她有了一些拔脚就走的冲动:毕竟,自己这一次偷偷出来是大大逆了家族的意愿。偷偷来一趟也罢了,如果万一传了出去,只怕会再次沦为十大门阀里的笑柄,父亲刚费尽心思定下的婚约也会泡了汤。
  而在他们十大门阀里,嫁什么样夫婿,将决定一个女子一生的地位和命运——她输不起这一次,也丢不起这个人。如果这次出了意外,她这一生就别想再在十大门阀中抬头做人了。
  然而,在她准备转身的时候,心里的另一股力量却将她牢牢扯在了原地。
  不……不能走。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用牙齿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定定地望着那一扇紧闭的小门——不行,今天一定要见到那个人!否则……可能这一生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了。
  永远都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内心的冲突正激烈,忽然只听“吱呀”一声,铁制的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呛得她一时间不能呼吸。
  “哟,让明小姐久等了。”黑暗的门洞内,一个人施施然走了出来,嘿嘿的笑。
  那扇门高不过四尺,只到普通人的肩膀,如若要进入非要弯下腰不可。然而从中在走出的人却只有三尺多高,绰绰有余。
  那个侏儒有着一颗奇怪的倒三角形大脑袋,几乎占了身高的四分之一,尖尖如锥,看起来可笑又可怖。他从那扇通往关押天字号死囚的牢门里走出,腰间围着铁城里打铁师傅才穿的犊鼻短裤,叮叮当当挂满了钥匙和各种奇怪的工具。
  他一出来,就带出了一股腥风,冲鼻而来令人欲呕。看到脸罩黑纱站在门外等待的女子,咧嘴一笑,摇了摇手里的东西,神色极为得意:“让明小姐久等,真是不好意思。刚做了一件漂亮的大活,颇费了些时间,”
  那个帝国头号酷吏的谈吐居然很文雅,然而这种斯文在活地狱般的牢狱内反而显得森冷可怖。他身形矮小肥胖,举止都有些迟缓,然而一双手却纤细小巧,完全不像是长在一个侏儒身上。十指灵活而修长,可以熟练操作各类刑具。
  她看着他手里那片绵软雪白的东西,喉咙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卡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个侏儒,脚步下意识地往后挪动。
  辛锥一出来,背后四尺高的铁门缓缓便自行合拢——然而在这打开的一刹那,里面嘶喊声再也难以阻隔地清晰传来,撕心裂肺,仿佛兽类的怒吼。
  在门打开的一瞥之间,她看到了里面墙上吊着一个血红色的人。
  那个人被双手分开凌空吊在刑架上,手镣钉在掌心上,铁链直接贯穿手掌钉入背后墙壁。踝上套着沉重的脚镣,将整个人拉开钉死,仿佛一个挺拔伸展开的标本。那个浑身血红的人还在微微地颤动着,却已经毫无声息。
  她看着那个怪异的侏儒,感觉仿佛有一条冰冷的小蛇沿着脊背缓缓爬了上来。
  ——墙上那个人是谁?难道竟是……
  ——他手里……手里拎着的东西,又是什么?
  “明小姐想知道这是什么吗?”仿佛明白她的心思,辛锥笑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非常完整的皮呀……那个北越郡的家伙皮肤真是完美,身上居然一点点的伤痕和胎记都没有。从顶心开始剥,整整花了我一天时间呢。”
  那条冰冷的蛇忽然间卷住了她的心肺,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北越郡……北越郡。还好,不是他……不是他。
  “明小姐不必紧张,”辛锥把那块人皮收起来,将满是血迹的手在犊鼻短裤擦了擦,笑,“这可是好东西呢——洗干净用各色头发绣上花,可比你们从绣坊里买的东西强多了。”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间后退一步,猛地弯下腰去呕吐出来。里面还在不停地传来呵斥声和鞭打声,不知哪个角落传出一声接着一声惨烈嚎叫,刺得人耳膜发痛。
  “唉……”看到她这个样子,辛锥忍不住叹了口气,露出怜香惜玉的表情,“不习惯吧?明小姐贸贸然来这里,的确很容易受惊呢。”
  他走过来,想扶起她。
  她仿佛被蛇咬了一口一样惊叫起来,往后跳了一步。
  “你……你……别过来。”她喘息着喃喃,“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就是。”辛锥倒是很斯文,咧嘴一笑,顺势坐到了一边铺了皮质座垫的长椅上,施施然看着她,“明小姐方才托人送了那么大一匣子的宝贝进来,可真让在下受宠若惊——不知明小姐是想拜托一些什么呢?”
  “我……”她定了定神,想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然而不知为何,那句话到了喉咙里却又停住了——从小受过的教导,令她实在难以将这些话一口气的说出来。
  她在黑纱后沉默,手指微微发抖。
  “是想要买一个死囚回去当奴隶呢?还是想来开开眼界?”辛锥咧着嘴呵呵笑,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贵族女子,露出洞察的表情,“别不好意思。我知道你们十大门阀平日里都无聊的很,需要更刺激一些的东西来解闷。”
  侏儒摇晃着锥形的脑袋,有些得意:“来我这里绝对是没错的了——跟你说,不但巫姑大人巫罗大人他们是这里常客,连巫咸大人前段日子还特意从我这里要了十个死囚,说要拿去炼丹用呢。”
  她脸色越发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辛锥又等了片刻,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这个巫即一族的女子是谁?一个人抱着一匣子珠宝跑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想干吗?
  “明小姐,你先慢慢想,”他站起身来,“我得先去处理这块皮了——否则要坏掉的。”
  看着那个酷吏再度走向那扇小门,她终于鼓起了勇气:“他……他……还在么?”
  她低声道:“我……想见他一面。”
  “他?”辛锥站住了脚,用眼睛将眼前的女子从上到下瞄了一遍,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个女子,难不成不是来寻刺激或者买死囚的?看这般扭捏,多半是有内情……说不定,可以拿到更多一些的好处呢。
  “谁?”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里死囚太多了,不知小姐要见哪一个?”
  脸罩黑纱的女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开了口:“破军……破军少将。”
  “咝——”侏儒牙缝里陡然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辛锥倒退了一步,吸了一口气,细小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雪亮的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女子,恍然:“明小姐?……莫非是巫即家的明茉小姐?破军少将的前任未婚妻?”
  她浑身一震,无声地默认。
  “呵呵,呵呵,”陡然觉得有趣,辛锥笑起来了,“难得啊……明茉小姐居然来这里了!”
  他点着头,饶有兴趣地看她:“可真令人吃惊呢。我听说巫即家族已经解除了你和他的婚约,另行给你安排了一个夫婿——怎么还来这里呢?莫非是……”
  明茉的脸藏在黑纱后,下颔却在微微颤抖,仿佛正在极力平定着自己的情绪,适应这个血腥地狱。看来,她也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偷偷来到这个地方的。
  莫非这个门阀之女,是真的爱那个没见过几次面的未婚夫?
  “所谓的婚约,只代表家族的意志而已。”明茉深深呼吸了几口气,这一次开口,声音已然镇定了许多,她本是个聪敏的女子,“而这次来,完全是我自己的意思。”
  辛锥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是么?看来,又是一只自投罗网的鸟儿呢!
  “呵呵,明茉小姐已经是要别嫁高枝的人了,这时候还跑来这里,被巫朗一族知道了恐怕不好吧?婚约作废一次也罢了,第二次又泡汤,只怕小姐的终身就堪忧了。”这个侏儒有着可怕的聪明脑袋,立刻抓到了其中的关键,低低地笑,“那一匣珠宝,应该是准备好的陪嫁吧?——明茉小姐还真是舍得呢。”
  明茉站在那里,呼吸已经慢慢平定,渐渐显露出天性里本有的敏慧镇定来。她嫌恶地避开了视线不看他,道:“求狱吏大人高抬贵手,让我见他一面。”
  ——如果现在不见,只怕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然而一想起那个只见过几次的人,她的心里就有极深的刺痛和欣悦——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永别?什么话都来不及说……就这样……他们本来应该是相伴终身的人啊!
  “哪里,明茉小姐太客气了。”辛锥打量着这个贵族女子,语气却忽然一转,“只不过破军少将是元老院下令关押的死囚,没有巫彭元帅的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进去见他——在下比任何人更知道犯了规矩会落得什么下场……”
  他笑着掏出那一匣子珠宝,推了回去:“所以小姐这个请求,在下可办不到。”
  这样的拒绝不啻于当头一棒,明茉身子微微一晃,然而却很快恢复了镇静,冷定地回答:“如果狱吏觉得不够,我这里还有一些。”
  酷吏辛锥除了折磨囚犯之外,也是个极为贪婪的人,一向有收敛金钱的嗜好。
  ——这一点,她来之前并不是没有打听过。
  然而那个侏儒却笑着摇了摇头,不为所动:“钱当然是好东西。可脑袋一旦丢了,可是有再多钱也买不回来的啊,明茉小姐。”
  没有料到会获得这样毫无余地的拒绝,她一时间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里面的拷打还在继续,嗤啦一声,有沸水泼上血肉的声音。她看到门内墙壁上那个血红的人形忽然扭曲了,一直一动不动的身体拼命挣扎,发出了非人声的剧烈嘶喊,整个刑架都仿佛被摇晃得要掉落下来。
  “啊——”她脱口喊了一声,紧紧捂住了嘴巴。
  “吵死了!”辛锥被那阵嚎叫打断了话头,大为不快,对里面厉喝,“小心点,别一下子弄死了!说好了还要活上三天,少一个时辰我就剥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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