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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18 沧月(当代)
  “云焕那小子那么嚣张,将来一定会死在这个鲛人手上……走着瞧吧!”
  “听说这个鲛人之前只不过是镇野军团的营妓,还谈什么驾驭风隼?云焕看上她,不至于是为了独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耻笑中,他却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想明白这个鲛人内心到底是想着什么。忽然之间,他薄唇扬起,露出一个锋锐的笑,提高了语声:“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会让自己死在沙场上——潇,我为能拥有你这样的部下而骄傲。”
  他俯下身,将象征着军团傀儡标志的银色臂环套上她的手臂,咔哒一声合拢——钢铁打造的精致臂环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记号:她的姓名、年龄和所属部队名称,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战死永难除下。
  “遵命,”在命运的枷锁合拢的刹那,她第一次顺从地低下头,臣服于那个英挺冷酷的帝国少将,缓缓吐出了那两个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没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终保持着独立的意志。作为军团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虫的鲛人,她却比任何一个傀儡都更加忠诚——是她自己在当日选择了成为他的傀儡,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即便是赴汤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岂是区区虫豸可以相比?
  那之后,他们一起渡过了三年。
  三年里他们共同驾驭着风隼,从云荒大陆的一头飞到另一头,每日里不是飞出去巡行,便是飞赴某地平息小规模的骚乱,生活平静而又紧凑。
  她表现得很好,在每一年的军中比武里都能拿到第一,从未令他失望。整个军团中唯一能和她一较高下的,只有飞廉少将鲛人傀儡的湘——然而对方是接受过傀儡虫控制的鲛人,论灵活应变,则远远无法和她相提并论了。
  她为他赢得了很多荣耀,辅助他在沙场上百战百胜,成为巫彭元帅称许的“破军”。然而平日里,他们之前却很少有交流。
  他的话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动开口的话,他也一定是静静的坐着出神,肩背挺拔军容严整,薄唇紧紧抿成一直线——那种无意间流露的孤独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脏缩紧,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他的不快乐,压抑着太多孤独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种异常的孤独和不甘是不是与生俱来的——因为她记得:在他只有七八岁的时候,眼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表情。
  …………
  他不会记得她,因为那时候他还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却不能忘记十几年前那一对汲水而来的姐弟。
  那样寒冷的黑夜里,吐着血的她被从营帐里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个副将不停地擦着嘴,喃喃地骂娘,指挥下属将奄奄一息的鲛人扔到了营外,醉醺醺地扬长而去,摸向另一个营妓的帐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尽。
  真好啊……终于是,可以死了么?
  她活了两百多年,已然太长——长到,她已经无法再背负这样深重的憎恨和敌视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抛弃。她无声地笑了起来,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彻骨,砂风呼啸,干燥而暴烈。
  夜很静,冻僵的手足上,几乎可以听到肌肤一寸一寸开裂的声音。
  她不甘地抬头看着夜空:在海国的传说里,每一个鲛人在死后都会升到天空里,变成一颗闪耀的星辰——可为什么在她临死之前,还无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样……至少可以让她在族人平静善意的注视里死去,无论她的灵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对姐弟,她一定会在西荒干燥冷酷的风砂里死去。
  然而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一个大木桶里,有温热的水浸泡着她干裂的肌肤,还有一只手拿着布巾,不停地温柔擦拭着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终于醒了?”在她睁开眼的刹那,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喜地说。
  篝火一明一灭,映照着少女秀丽的侧脸,宁静而温暖。
  她迟疑的看着那个孩子,还以为幻觉——那个才十三四岁的少女有着雪白的肌肤和纯金色的长发,显然是沧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却不是冰族该有的湛蓝色,而是透出隐约的黑色来,美丽不可方物。
  应该是混血的贱民吧?所以,被赶到这个苦寒之地居住。
  “弟弟,快把烧好的水拿过来,桶里的水又开始冰了!”西荒的夜里风非常冷,少女试了一下水温,侧过头,对着另一边焦急的唤,“快一些呀!”
  她浮在桶里,微微一惊:在西荒水是极其珍贵的,一个家庭需要有专门的壮劳力每日往返上百里,才能背回足够的水——而他们,居然是将背回的水全数给了她?
  “不行……”她微弱地推脱,“你们的水……”
  “没关系,最多再连夜去背一趟。”那个少女柔和却不容反驳地开口,按住了她的肩膀,“你是一个鲛人吧?——如果不泡到温水里,会没命的呢!”
  她怔怔凝望着那一张美丽的少女的脸——没有星月的夜色下,那双眼睛是如此洁净无邪,与她前半生看到的所有充满了欲望的眼睛截然不同,宛若圣女。
  篝火旁的男孩子拿下了瓦罐里滚热的水,走了过来。他提起瓦罐,将热水沿着桶壁小心地倒入。一边倒,他的姐姐一边试探着水的温度,直到认为足够温暖才让他放下了手。
  “那些家伙真是一群畜生。”他忽然开口,冷冷,“连继母都没这么对我们过。”
  她惊住,抬头看着那个孩子的眼睛——和姐姐不同,那个男孩的眼睛是冰蓝色的,有着一切沧流冰族该有的特征。然而,他的眼睛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她无法描述那一种感受。在那一刹那,她仿佛是看到了一只被关在笼子里长大的兽。
  ——那才是他们第一次的相遇。
  那时候,他才只有七岁;而她,已经活了两百多年。
  那是她第一次被人所救……而那之前,所有的人:无论是同族还是冰族,战友还是敌人,无一不对她投以冰冷憎恨的眼神。
  唯有那一夜是温暖的。那种暖意浸透了骨髓,多年后尤自残留在身体里。
  从砂之国活下来后,她曾经发誓要找到那一对姐弟,报答那一夜的滴水之恩——或许,那并不是为了报恩,而仅仅只是需要一个活下来的理由……她尚被某些人需要、并不是没有丝毫的存在价值的理由。
  而上天终于成全了她一次,让她在帝都重逢了那一对姐弟。
  十几年过去,那个寒夜里汲水的孩子如今已然是英姿风发的帝国的少将;而她、却还是当时那般的模样——生命和时间、对两个不同的民族来说,原来是如此不对等的东西。
  她在那个少将面前低下了一直昂着的头,恭谨地称他为主人,任他俯身将钢铁的臂环锁上手臂——那一刻,她竟没有丝毫背叛民族和国家的耻辱,只觉得有断绝一切后路的轻松。而臂上的禁锢,反而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踏实感觉。
  从此后,她只属于一个人,那些家国荣辱全部化成了灰烬,他就是她存在的理由。
  她甚至感到某种欣慰:过了那样长时间暗无天日的岁月,直到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一点什么,令自己的生命焕发出新的光来。
  她终于是,活过来了!
  ……
  那之后她追随着他南征北战,渡过了三年。
  她是聪明而顺从的,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更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只是那样沉默着,做好了一个优秀傀儡的本分,眼看着他一步步的血战前行,用剑在森冷严酷的帝都里杀出一条血路,青云直上步步高升。
  他很幸运,除了拥有出众的天赋之外,还有着一个受到智者大人宠爱的姐姐、以及一个不遗余力教导他提携他的上司。
  很多人都私下议论,说他会是巫彭元帅的接班人,下一任帝国的战神。更多的人争先恐后地投靠到门下——本来人丁寥落的云家忽然间就有了上千的“远亲”,门庭若市,歌舞升平,一扫在西荒时的冷落。
  她想,这一回,他应该不再感到落寞了吧——毕竟,如今的一切对一个西荒的贱民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梦幻一样的景象,几生几世都无法触及。
  ——然而,他依然还是那样沉默,依然还是经常一个人出神,依然还是透露出那样的眼神,依然还是……孤独而不甘。
  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心还是忍不住再度的缩紧——他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快乐呢?站到最高点上可以么?获得人所未有的力量可以么?除了那个已然不属于他的姐姐之外,还有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他暂时展开一下眉头?
  他……可曾真正地懂得怎样去爱一个人?
  他的心里,埋葬着怎样一个名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他眼里她是以何种方式存在——她不是一个人,只是他不可或缺的武器、在战斗中的左右手。而他是一个好的主人,知道如何将一件武器发挥到最大效用,平日也懂得如何去爱护。
  只是,那种爱护是无情的——在必要的时候,他依然会毫不犹豫地拿她挡住刺过来的剑——犹如在桃源郡遇到苏摩时一样。
  然而,她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
  “如果无法忍受,你也可以背叛或者逃走。”
  最初立下契约的一刻,他就那样明确的对她说过,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她本就是一个天地背弃的人,她所有的愿望,也只仅仅是成为一件最好的武器,能够陪伴他一路血战,直到登上最高点。
  可是……可是……难道时至今日,就要终止在这里了么?
  不!绝不能就此罢休!不甘心……如果是这样的话,死都不甘心啊!
  有谁、有谁来……帮帮我……
  黑暗的迦楼罗舱室里,她无声地呐喊,无数的珍珠滚落在冰冷的地面。
  ※※※
  月至中天,清冷的光辉洒落在迦楼罗的双翅上,淡淡的金光在攀援而上的人脸颊边浮动,衬得两个人仿佛是在金色的波浪中无声无息上升。
  冶胄领着飞廉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断金坊石坪上,从云梯一步一步的攀向紧闭的舱室。
  一路上,冶胄没说一句话,他不便多问,心里忐忑。飞廉一直在猜测这个铁城名匠半夜带他来这里的原因,却怎么也想不出这么做会有什么帮助。他的内心甚至有了短暂的动摇,觉得自己可能是踏入了某个圈套。
  然而,不等他将目下诡异的情形整理出个头绪来,脚下忽地一震。
  “这是怎么了?”感受到脚下这个巨大机械在居然颤栗,飞廉忍不住低声发问。他将手指放在机械金色的外壳上,清楚的感觉到那薄薄的金属上一阵阵传来由内而外的颤抖,仿佛有一颗微小的心在巨大的壳子里反复的缩紧。
  “迦楼罗……是在哭吧?”冶胄轻抚着机械外壳,低声叹息。
  “哭?”飞廉诧异。
  “进来吧。”冶胄已经打开了舱室上的锁,回头低声道。
  冷月下,舱室打开了一半的门犹如一只半开半阖的眼睛,幽黑得深不见底。飞廉略略迟疑了一下,仿佛是在猜测舱室里到底是藏着死神还是救主,然而只得一刹的迟疑,便毫不犹豫的抬足,踏出了最后一步。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已经是无路可退了!
  “啪”,乌金的舱门在身后关上,整个舱室内一瞬变得不见五指。
  然而,在墨一样的黑暗里却闪烁着无数的星星。飞廉在踏入舱室的刹那惊住,怔怔看着这梦幻一样的景象——
  无数的明珠铺满了冰冷的地板,闪着幽幽的光,宛如黑暗里浮出了无数的星星。那些星星在地上时隐时现,一粒一粒疏疏朗朗,仔细看去,竟然是呈同心圆分布。
  在这个明珠之海的中心,静静地伫立着一把闪着冷光的金色椅子。椅子上那个鲛人睡去了一样地坐在那里,一头深蓝色的长发水一样流淌下来,一直铺到了地面——然而,却有一粒粒的珍珠从低垂的睫毛下接二连三滚落,滴答滴答,轻轻在地板上跳跃。宛如梦幻。
  “谁来……救救他啊……”模糊的低语响彻了舱室,时远时近。
  飞廉怔在当地,一直到听到这句话才回过神来——这、这声音……从哪里传来?!这分明是潇的声音,可是,被固定在椅子上的鲛人却根本没有开阖嘴唇!
  这是怎么回事?这个鲛人居然可以将心里的话直接传送到他耳畔?
  这是念力,还是别的什么?
  他惊骇地往前踏出了一步,却听到了那个鲛人说出了云焕的名字:“云少将……谁……谁来……救救他……”
  他忽地呆住了,隐约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着冶胄,对方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
  “如你所见,迦楼罗已经研制成功。”冶胄终于开口了,走过去将手放在金色的头盔上,“不过,也出现了超出我们预计的异常:虽然这个鲛人已经被融入了这个机械、成为‘迦楼罗之魂’,但她却依然保持着强烈的个人意志。”
  飞廉一惊,看向那个已然被钉死在金座上的鲛人——那里,无数引针密密麻麻地插入了鲛人的颅脑,将她的整个身体和机械融为一体。
  潇的身体在颤抖,于是整个迦楼罗也由内而外的发出了一模一样的颤栗。
  飞廉定定看着潇,然而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看上去毫无生气。
  ——是死亡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生存着?
  “不,她还活着,但只是以迦楼罗的形体而存在——武器被赋予了生命……我们,终于达到了神的领域!”铁城名匠轻轻抚摩自己的杰作,眼中露出了骄傲之色,叹息。
  然后忽地抬眼看他,低声:“你听到她的请求了么?飞廉少将?”
  “谁来、谁来帮帮我……救救、救救……云少将……”
  那个声音回荡在舱室里,仿佛一个孤魂在不甘而绝望地挣扎,对着他拼命伸出手来。
  “潇,我想救云焕,”毫不犹豫地,飞廉在那个没有知觉得鲛人面前俯下了身,看着她紧闭的眼睛,“可是……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机舱的颤栗在一瞬间停顿,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深夜前来的军人会做出如此许诺,整个迦楼罗陷入了极度的寂静。然后,又仿佛狂喜一样地剧烈震颤起来——
  无数的金属在共振,那些薄片发出了尖利的低啸,在密闭的舱室内如同海啸涌来。飞廉一瞬间仿佛失去了听觉,只是看到无数明珠迅速从鲛人眼角沁出,滚过深蓝色的长发,落到了地上。
  “是么……是么?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救他?”
  潇的声音响彻了舱室,狂喜。
  “少将真的想救云焕?”冶胄却是转头,严肃地看着他,开口。
  “是。”飞廉点头,“我不能眼看着他死。”
  “是么……”冶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忽地一把按下了某个机簧,厉声,“那么,就请坐到个位置上来!”
  喀嚓一声响,金属的地板忽然滑开!
  一片金色的板从舱室腹下无声无息升起,一边升起、一边迅速变幻着形状,一层层的展开,在短短片刻内化成了一张巨大的金色椅子,静静与潇的金座背向而立,宛如孪生的镜像。有一个同样的金色头盔,从舱顶的暗门中落下,垂吊在了金座的上方。
  飞廉惊骇地看着这一变化——这是什么……巫谢他们在几十年来,居然做出了如此了不起的东西!那、真的是接近“神”的创造吧?
  “这才是迦楼罗的主座,”冶胄低声解释,“也就是主宰者的位置!”
  “什么?”飞廉一惊,然而迅速地明白过来了,“你让我操纵迦楼罗,去把云焕……”
  “对!”冶胄眼里闪过雪亮的光,击掌,“就是这样!”
  飞廉惊住,一时间有些无措,看着巨大舱室内那两张金色的椅子:一张是巨大而简洁,另一张却是纤细而精致,两者背向而立,仿佛镜中倒影,一棵藤上生长而出的两颗果实——他知道无论谁一坐上那个位置、便将拥有难以想象的巨大力量!
  “请……救救他……救救他……”那个鲛人傀儡的声音在不断地回响,带着哀求和绝望。
  他看着空空的主座,低下了头,迟疑片刻——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如果我有驾驭机械的本领,就绝不会麻烦少将。”仿佛看出了他的犹豫,冶胄眼里慢慢变成一种铁灰色,低声,“可是……不是每一个铁城贱民都如云焕那家伙般好运,可以进入讲武堂和征天军团接受这方面训练的。”
  飞廉一震,迟疑:“真的可以?现在,我们没有如意珠……”
  “没有如意珠,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这个我来设法,你只要选择是否和我一起去救他!”冶胄却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能再等了,再下去整个云家会全族被灭!”
  冶胄抬头看着他,声音冷酷:“如今,潇愿意为云焕而战,我愿意为云焕铤而走险。少将,你说你是云焕的朋友——那么,你是否愿意为他坐上这个位置?!”
  飞廉咬紧了牙,双手微微发抖——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背弃家族,舍弃荣华,这对他来说并不是无法承受的事,事实上那正是他多年来一直想挣脱的锁链;他怕的却是自己一旦走出了这一步,整个巫朗一族就会被连累!
  “不用担心。到时候你戴着这个头盔,没人会认得出。”仿佛看出了对方的顾虑,冶胄开了口,显然已经经过深思熟虑,“迦楼罗的力量巨大,可以轻而易举的达到我们的目的——只要将云家姐弟送到安全的地方,你就可以返回。”
  他举起了一只手:“我发誓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事毕,你照旧可以过原来的生活。”
  飞廉眼神剧烈的变化着,他知道这一步踏出、前方便是不可预知的深渊,从此后将会发生什么他无法知道,也不会再由他控制。
  “求……求你……帮帮我……”那个声音却再度响起来了,充斥了黑暗的舱内,远远近近,如泣如诉,“救救、救救……云少将……除了你,没有人愿意再来救他……”
  黑暗中,飞廉终于缓缓抬起手,无声的握紧了金座冰冷的扶手。
  他霍然转身,坐入了巨大的金色椅子,将双手放在了两侧扶手上,肩背挺直的靠着椅背,闭了闭眼睛,看着冶胄,眼神克制而平静:“开始吧!”
  喀嚓。轻轻一声响,头盔自动闭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
  “好!”冶胄眼里放出了激动的光,语声都有些颤抖,“那么,趁着巫即巫谢他们都去了禁城,从今天开始我就教你如何控制这台机器!”
  “要多久?”飞廉低声问。
  “和风隼、比翼鸟的操作相似,”冶胄低声,“以少将的领悟力,应该不难。”
  飞廉沉默了一下,仿佛在那个黄金的头盔里感到了窒息。
  “好,”他低声,“我会尽力。”
  十一、背离
  一直到晨曦初露,城门重新打开,飞廉才悄然返回了府邸。下人们都还在沉睡,他独自静悄悄地回到了后堂卧室,并未惊醒一个人,准备重新就寝。
  然而,令他惊讶的是,碧竟然不在房里。
  ——这么一大早,怎么人就出去了?
  诧异地找遍了整个院子,依然没有发现她的影子,他有些担心起来,敲门叫起了几个下人询问,却都睡眼朦胧的说没看到过碧小姐出去。飞廉越发觉得不安,也顾不得自己一夜未睡,叫起了全府里的下人,吩咐他们出去内外的找。
  真是一团糟——那么多棘手的事情没有解决,碧居然又失踪了?
  仆人们没有找到碧,却在翻天覆地的搜索后送上了一件东西。飞廉只看得一眼,便变了脸色——那是一个五色丝线捆扎的球,一直是晶晶手里拿的东西!
  “哪里找到的?”他失声低呼。
  “禀公子,是在后院的一个角落里找到的。”侍从回答,“奴才无意钻进去,发现那里居然有一个奇怪的小池子——这个球,就在水面上浮着呢。”
  “……”他捏紧了那个湿漉漉的球,只觉捏住的是自己的心脏。
  难道说……晶晶、晶晶是贪玩失足,落到了水里?
  “带我去看看!”他脱口,情不自禁的长身而起,“快!”
  谁都不曾知道,那个荒芜多日的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个池塘。
  那池塘如一面古镜,静静的藏在草叶的最深处——四周都是浓密的美人蕉,几乎要人弯下腰钻进来才能看到这深藏的小小天地。
  飞燕草长得有半人高,拨开草丛,才能看到躲藏在院子最角落里的幽幽水池。不同于四周茂密的浓绿,这个小小的池塘上没有一片浮萍,甚至连蚊蚋都不曾停栖,泛着幽蓝色的光,深不见底。
  真奇怪……他在这个大宅子里长大,为何记忆中从不记得后院有这么一个池子?
  记得三岁时,族里有一名嫡出的小姐恋上了铁城里的一个贱民,巫朗族长一怒之下下令将那个贱民扔入火堆活活的烧死——当天晚上,那个同族女子便留下了满腔怨毒的遗书、决然在后院里投了井。待得发现,尸首已然浮肿得可怖。
  自从那个女子死后,这个后院里就开始出现种种诡异的传言,据说有不止一个下人看到水井中半夜浮出白衣的女子,对着月亮流泪不止。于是,巫朗大人下令填平了后院的所有水井水池,以杜绝府邸里的传言。
  ——在他长大的十几年里,从未记得后院里居然还有这样的一个小池子。
  难道是谁挖出来的?还是怪力乱神的产物?
  “禀公子,还是什么都没有捞到!”有下人来禀,手里拿着长长的竹竿,满头汗水。他从沉思里抬起头,一震:水底没有东西?那么说来,晶晶大约不会是掉落到里面去了——可是,她的绣球又怎么会掉落在这个池子里?
  飞廉忽地站起,从左右仆人的手里拿过一卷绳索,走了过去。
  在长索的一端吊上石块,一分分地垂入水底——然而,一卷三十丈的长索放完,石块却根本没有落到底。于是,再接上一卷绳索,再继续往下探——一直到带来的十卷绳索全部用完,那个小小的池塘还是没有探到底。
  周围下人面面相觑:这个凭空冒出的池子,到底是通向何处?有些年纪大些的仆人想起了二十几年前的旧事,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惊疑恐惧的表情来。
  就在这一刻,大家都清楚地看到水底忽然有白影一闪而过,转瞬消失!
  此刻天色尚未透亮,风从院外吹来,满院的草木簌簌响动,所有人屏息不动,定定看着方才鬼影浮动的深潭,谁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飞廉脸色也是瞬地苍白,手一松,那上百丈的长索随即无声无息地直直没入了水中。
  ——这一群人里,只有他看清楚了那个东西是什么。
  “大家都先回去休息吧。”寂静中,飞廉忽然开口了,“让我一个人在这里安静一下。”
  仆从们虽然巴不得早点从这个鬼地方离开,却也有些担忧,劝告:“公子也回去吧!这里看起来太不吉利了,一个人呆着的话……”
  “没事。”飞廉头也不抬,“都下去!”
  ——很少看见温文尔雅的公子用这种语气说话,所有人噤若寒蝉,立刻退了下去。
  飞廉颓然坐倒在茂密的飞燕草中,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深不见底的水池,眼神也渐渐变得深不见底——他一直一直地看着幽暗的水底,眼神复杂地变幻,手指渐渐握紧,手心里那只小小的绣球被他捏得几乎扁平。
  他屏声静气地看着水面,仿佛在等待什么,一直坐了一个多时辰。
  破晓已经来临,光线穿过了茂密的蕉叶,投射在清凌凌的水面上。
  “哗啦”,仿佛确认了外面已经安全,水面终于破裂了,一个白色影子如游鱼一样地从最深处浮出,瞬地跃出水面,凌空甩了甩一头深蓝色的长发——然而,鲛人女子还没上岸,就看到了静静坐在水池旁的贵公子,立刻就怔住了。
  碧!从这个深不见底水池里跃出的,果然是碧!
  四目相对。就在那一刻,飞廉感觉有一把利剑从心窝里直刺而入,痛得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他抬手指向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却已然失去了发声的力量。
  碧落回了水里,静静浮沉着,身上穿着复国军战士才用的夜行衣,手里握着分水蛾眉刺——此刻的她是如此英姿飒爽,明艳照人,和平日的温婉沉静完全不同!
  似乎也是没有料到他还会守在此处,碧怔在了水中,同样说不出话。
  “你……”当日光穿透了密林,飞廉终于说出话来,声音低哑,“复国军?”
  他定定地看着多年来的恋人,似乎想听到她吐出否认的话——然而碧看了他许久,最终却只是深深、缓缓地点了点头,神色绝决,霍然将雪亮的峨嵋刺挡在了身前,做出了准备迎战的姿态,脸色平静:“来吧!”
  飞廉没有动手,看着她、语音渐渐发抖:“这个池子,是你用来和外界联络的秘道吧?五年来……五年来你留在我这里,难道只是为了……”
  “是,只是为了获取情报。”碧开口,面无表情,“感谢你对我从无保留。”
  他定定看着她,仿佛想从面前这个女谍身上看出一丝一毫熟悉的痕迹来——然而复国军女战士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保持着随时准备战斗的姿态,警惕而干练,完全看不到昔日那个红袖添香的温柔侍女模样。
  原来,和他多年衾枕相伴的,竟是这样一个双面人?
  “五年来,我可有半点对你不好?”剧痛几乎令人崩溃,他低声,“你为何……”
  “不,很好,好到都让我怀疑你是不是冰族人——”碧淡淡开口,眼里虽有波动,语气却没有丝毫起伏,“不过,当你决意去救云焕那个刽子手时,我终于明白你毕竟是我的敌人——我们之间的矛盾、终究还是无可调和的!”
  她抬起眼眸,发出冷冷的嘲笑:“飞廉,我不幸生为鲛人,却有幸能成为一个战士,为海国而战——而你呢?以战士的身份、却耽于私情不能自拔!所以说,你迟早要得到一个教训……”
  “住口!”飞廉厉叱。咔的一声响,那只小小的绣球终于在他手心瘪了下去!
  “那么,晶晶呢?发现了你的秘密后,你把晶晶怎么了!”飞廉终于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厉声问,同时将手里的绣球狠狠扔过去,“她的球掉落在这里!她的人呢?人在哪里?你、你把她怎么了!”
  雪亮的峨嵋刺轻巧地一划,那只投过来的小球被居中剖开,无声滑落水底。碧抬眼看了看他,轻轻冷哼:“自然是,处理掉了。”
  “你杀了她灭口?”飞廉的眼神终于露出愤怒,宛如被点燃的火,“你……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竟然杀了她灭口?她才几岁?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
  然而,在他拔出剑的瞬间、她轻轻一折身滑入了水底,宛如游鱼一样向着深渊潜行。
  “飞廉,记住,”鲛人用潜音送来最后一句话,“我们誓不两立。”
  他的剑只斩断了池水,便颓然坠入了水池深处,悄然向着不见底的黑暗里悠悠坠落。
  碧转身离去,在不见天日的水底潜行,黑暗的水里只有断断续续的珠光照亮她无声哭泣的脸——为什么?为什么今日还要回来呢?本来昨夜那一餐,便应该是她和他最后的诀别……为何她还忍不住的要冒险回来?
  如果就那样悄然消失,说不定能保留一个仁慈的结局吧?很多年以后,当他面目苍老、儿孙满堂,她还能偷偷回来看他、说不定还会听到他念及少年时爱过的那个名字……可昨夜和同伴一起完成了海皇交代的任务后,她却侥幸地以为即便是一夜不归,飞廉也不会那么快识破她的身份,居然还想再冒险回来看他一次——
  却不知,就是这不该回首的一回首,葬送了他们之间的所有!
  碧在水底潜行,不停坠落的泪水化为珍珠,在水底幽幽暗暗地洒落一路。
  永别了……飞廉。
  ※※※
  在碧离去后,飞廉命仆人架起乌金网,借口此处易令人失足落水,封住了那一口深不见底的池塘,仿佛要将所有往昔都永远封印——然后,就再也不管别的事,一个人在内室里关着,一次又一次地要下人送酒进来,一整天没有出来一步。
  外面喧闹纷扰,不停有军队来去,仿佛是含光殿那边又有了新情况。然而,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长驱直入,一路叫喊着他的名字,焦急而惊慌。
  声音依稀耳熟……是谁?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脚步在冲入了内室后顿住,似乎是愣在了那里,急促的喘息近在耳畔。
  他极力想抬起头看看来人,但是头竟然重得如有万斤重,只是勉力撑起了身子,随即脚下一软,又伏倒在桌上的酒污里。
  “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那个人终于回过神来了,惊呼,“飞廉!”
  他被用力地推搡着,视线剧烈地摇晃,终于看到了揪着他衣领的女子——那个衣衫华丽的贵族少女满脸都是惊惶,顾不得丝毫风度,拼命地摇晃着他,出手之重、简直和男人别无两样——是……是她?
  他终于认出来那是自己的未婚妻,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
  “醒来啊,飞廉!”她在他耳边大叫,“云焕快要死了!醒来啊!”
  他蓦然一惊,喃喃:“你说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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