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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_15 沧月(当代)
  镜湖的中心,却是没有一滴水的。
  奇异的光笼罩着水底,虚幻的结界下浮动着一个虚幻的城市,恢宏而广大:城墙、城门、街巷、宫殿历历可见,和地面上的伽蓝帝都宛如孪生,如雾气一样隐约可见却不可触摸。
  “啊……太无聊了!”城门口抱膝坐着一个少女,喃喃的自语。
  “太无聊了太无了太无聊了!”她终于大叫起来,“臭手!你到底好了没有!”
  无数的鱼类在她身边游弋,看她半天不动,小心翼翼的靠近,用小小的嘴巴在她的肌肤上啜来啜去,弄得她咯咯直笑。然而忽然间爆发的这一喊,让一群鱼刷拉一声游开。
  “那笙姑娘,不要心急。”忽然间水流有了异常,有人轻声安慰。
  那笙不抬头也知道,是那位美丽的赤王又过来看她了——这些日子以来,除了炎汐会从远处的镜湖大营偷偷来陪她一会,也就只有红鸢才会来理睬她。
  “那个臭手,到底什么时候可以把身体拼回去啊?”她不耐烦地抬头,问红鸢,“我在这里坐得屁股都痛了!无聊死了……水底除了鱼什么都没有,你们的那座城市我又进不去!——我想早点去叶城,不想再呆坐着了!”
  “皇太子殿下还在恢复中。”红衣的女子低头笑着回答,好声好气,“那笙姑娘,稍微耐心等一下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殿下这次只是出了一剑、却衰竭得厉害。”
  想起了那一日真岚那一剑,那笙颤了一下:“嗯,那一剑实在吓人……”
  那笙郁闷地伏下了身,抱着膝盖,无聊地摇晃着身体:“我……我总是觉得害怕啊!那个时候的臭手……变得不象他了……反而象……象……”
  她努力回忆着,忽地抬头,眼神惊惶:“象我在那面镜子上看到的东西!”
  “那面镜子?”赤王吃惊的反问。
  “嗯!”那笙不再摇晃身体,全身紧绷,睁大了眼睛,“你不知道,在星尊帝地宫的寝陵里有一面镜子!我……我在那个镜子上……看到了……看到了……”
  她迟疑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身体软了下去:“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赤王诧异的看着这个佩戴着皇天的少女——一直以来,她都不知道为何只能和帝王之血呼应的皇天神戒,居然会接纳了这样一个异族少女。看来,这两者之间,的确也是有着深厚的宿缘吧?就如她居然可以进入星尊帝的寝陵,看到一切一样。
  那笙继续喃喃:“不过那个时候,臭手一定也看见了吧……所以脸色才会变得那么难看。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拉下脸来。”
  真岚皇太子也变了脸色?赤王一惊,隐约觉得不安。
  “没事,再过几天皇太子应该就可以恢复了,”她只好这样安慰那笙,轻轻抚摩她的肩膀,“很快就能带你去叶城,解开下一个封印了。”
  “叶城!”那笙眼里露出了兴奋的光——那是云荒最繁荣的城市,她在中州时候就已经听说过,早已神往了多年。
  那里,不仅有她需要解开的第四个封印,更有无数新奇热闹的东西。
  “哎呀!让臭手快点好起来吧!”她跳了起来,急不可待,“我等不及啦,三天后他如果还不能走,我来把他打包带上路也行!”
  “呃……”听到堂堂的皇太子被如此轻视,赤王也是有些尴尬。
  然而,话音未落,水流忽然起了变动,仿佛有什么在水底潜行而来。那笙立刻扔下了红鸢,欢喜地跳了起来,迎上去:“炎汐,是你来了么?”
  ——这几日她呆在镜湖水底,虽然无法进入无色城也无法留在复国军大营,但每日里炎汐总是会抽出时间来看她,以免这个天性活泼的少女无聊。
  然而,那急遽卷来的水流却是出乎意料的强大,在一瞬间就把那笙掀翻在地!红鸢也是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抬起头,忽然就愣住了,两人同时脱口而出:“龙!”
  镜湖的水忽然变得诡异,急速地涌动,绕成了一个无形的漩涡,仿佛龙卷风一样从远处席卷而来。那个漩涡在她们面前停下,那笙惊骇地抬头——身周的鱼群早已远远避开,头顶的水里浮动着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龙,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她们,微微摆了摆尾巴致意。
  那笙看着这条在苍梧之渊见过一次的庞然大物,吃惊:“咦,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会是来找空桑人麻烦的吧?——然而,龙神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红鸢,低沉的语音回荡在万丈水下:
  “赤王殿下,我想见你们的皇太子真岚。”
  ※※※
  虚无的城市里一片寂静。
  从鲛人镜湖大营回来的冥灵战士一回到城市,就重新分解为虚幻的灵,纷纷归入了一望无际的白石棺中,积聚灵力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战争。诸王纷纷安静退避,不敢惊扰疲倦归来的皇太子,连一贯喜欢训导皇太子的大司命都捧着辟天长剑离开。
  断臂支着腮,头颅正在金盘里小憩,眉间有极疲倦的神色——
  不止是因为那一剑带来的力竭,更因为心力的交瘁。几日之前,他刚刚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让海皇跟随妻子而去,自己带领军队前去支援复国军镜湖大营,击退来犯的靖海军团……将所有该做的都做完后,随着那一剑的挥落,他只觉全身的力量也随之消失。
  如果能一直这样睡下去就好了……真希望就一直这样睡着,什么事也不去想,不要再去面对那数不尽的国仇家恨、社稷苍生。
  那些东西,其实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不过是西荒的一个牧民少年。
  “快逃!”睡梦里,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恐惧而惊慌,“快逃啊!”
  ——是谁……是谁呢?那样的遥远而熟悉。
  “真岚,快逃!快逃!”那个女子的声音在耳畔,居然是在呼唤他的名字,绝望而恐惧,“帝都里的那些人来了!不快逃的话……不快逃的话……”
  话音截然而止,他看到一条白绫勒住了那柔白的咽喉!
  “母亲!”他终于看清了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失声惊呼,返身狂奔——垂死的人却张开了手掌,拼命摇晃,面目扭曲:“快、快逃啊!真岚!如果被抓回去……如果被抓回去的话,你、你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在上面……”
  那只手终于无力地垂落,母亲的眼睛永远阖上。
  少年的他在西荒的黄沙瀚海里狂奔,恐惧、愤怒、悲哀、绝望,一重重的逼来,和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一样得得近在耳畔。不行,一定要逃,一定要逃!不然的话……就会被抓住,就会被永永远远的……锁住。
  然而,不等他逃离,一条锁链从天而降,死死将他扣住,拖向了那些追来的魔鬼——他极力挣扎,却丝毫无法撼动那条黄金打造的锁链。
  终于,还是逃不了么?
  那一刹,他绝望地想:逃不了的话,那就做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吧!
  然而,时空在瞬间变幻,他已然置身万丈白塔的顶端,奢华盛大的婚礼正在举行——那一瞬,他看到了那条黄金锁链另一端系住的人:那个和他拥有共同命运的贵族少女。
  她静静地低垂着头,珍珠面幕罩住了眉眼,宿命的黄金锁链沉重地缠绕着她,她并没有挣扎,被一寸寸的拖着,来到他面前,看起来如此柔弱又如此宁静。
  他看着自己命定的妻子,忽然冷笑起来:原来,你也和我一样,是逃不了的么?
  那个瞬间,他却看到她霍然抬起了头——她的眼眸在面幕后亮如星辰,绝决而果断,全无他想象中的那种柔弱。
  “我要先走了。”她对他微微一笑,毫无预兆地、她一仰身,轻飘飘地飞出了塔顶汉白玉的栏杆,在万众惊呼里向着大地坠落!
  “不!”他失声惊呼起来,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试图拉住那个堕天之人——然而,衣袖从他指尖断裂,她飞速地坠落下去,嘴角尤自噙着一丝微微的笑意。
  “不!”他嘶声低呼,死寂的眼眸因为震惊而雪亮。他眼睁睁地看着黄金锁链那一端的人坠落向万丈大地,宿命坚不可摧的锁链在瞬间铮然断裂!
  千重云气萦绕着她,凛冽的天风吹着她的衣袖,猎猎飞扬,让她看起来仿佛一只展翅飞去的白鹤——她、她居然……居然挣脱了?居然逃掉了!
  原来……她和他,毕竟不一样!
  梦里的景象开始紊乱,无数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涌出,排列成难以解读的种种方式——百年前,她高高举起他的头颅,在即将沦陷的帝都城头对着子民高呼;九十年前,赴死的前夜,她在紫宸殿与他告别;几十年来,在这个虚无的城市里,她和自己说着一些开心或者平淡的话,宁静的时光就如头顶的流水一样无声无息的过去……
  最后,定格的景象是前日诀别那一刻:她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然后离开,没有回头。
  ——那一刻,他可以看到那条巨大而沉重的黄金锁链重新垂落,将她缠绕起来,一步一步将她拖向毁灭的深渊!
  “逃啊……快逃啊!”梦里,他终于喊出了现实里身为王者不能说的话,“白璎!别去帝都,什么都别管了——快逃,快逃啊!”
  不逃的话……会被宿命压垮的!
  真是愚蠢啊!百年之前,堕天的你既然已经毅然决然的挣脱了那条锁链,为何在苏醒后、还要回到这个罗网中来?国家、民族、责任、道义……正是这些东西、共同铸成了那条黄金的锁链,将你我的一生捆绑,你既然已经挣脱,又为何回来!
  少年时,他亲眼看到父亲派来的使者用白绫缢杀了母亲——后来,他知道这是空桑王室常用的手段:如果太子的生母不是白族的皇后,为了保证世代守护空桑的“双戒”力量的纯粹,那个生下太子的妃嫔就必须被赐死,以免她的那一族成为最大的外戚,威胁到白族与帝王之血共掌天下的局面。
  虽然明白父王做出这个选择的必然性,但,那时候起,他就对空桑这个民族消失了感情——尽管那“一半”的帝王之血还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亡国前的时间里,梦华王朝末期,他基本是消极的怠政,毫无作为,眼睁睁的看着帝国腐烂下去。
  直到百年后,他才重新激起了为空桑而战的信念。
  白璎,我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这个云荒的主宰、命运的囚徒,已然不抱有逃脱的奢望——但至少,我希望你能够挣脱这一切自由地飞翔,一如百年之前。
  所以……既然无法亲手替你斩断这根黄金的锁链,那么,就拜托另外一双手罢!
  也只有那个来自蔚蓝大海的人、能带着她离开这个罗网,让她如同百年前那一刻那样的自由飞翔,向着无边无际的海天之间凌空而去。从此后,可以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争混乱,在珊瑚的宫殿里终老,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那,也是在定下空海之盟那一日,他亲口对她许下的诺言。
  ※※※
  “白璎,逃啊!快逃啊……”睡梦中,金盘上的头颅喃喃。
  赤王红鸢怔怔地看着沉睡中的皇太子,忽然间有无法压制的悲哀涌上心头,侧过脸去不愿再看,低声:“龙神,请你和真岚殿下慢慢交谈吧!”
  巨大的龙盘绕在虚幻的光之塔下,俯视着金盘上散落的“人”形,双眼里露出了深远的叹息,低下头去,缓缓将气息吐在沉睡的头颅上,将他唤醒。
  真岚睁开眼睛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压顶而来的巨大的龙,到处是一片耀眼的金色——还没睡醒的人霍然一惊,感觉到那是一种外来的力量,断臂下意识地一跃而起,便握住了另一边金盘里的长剑。
  然而,当举起辟天长剑对准了眼前的巨龙时,他终于清醒过来了——
  那是龙神……是七千年后,腾出了苍梧之渊的海国之神!
  而他,星尊帝的血裔,手里拿着新一代海皇赠与他的长剑,居然在七千年后又站到了龙神的面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种恍惚的失措,有些茫然地垂下了剑尖。
  “空桑的新帝王啊……不必紧张。”龙神却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是凝视着他的眼睛,吐出了长吟,“七千年后,我来到这里,并不是来寻求仇恨的。”
  蛟龙在镜湖底的无色城上空盘旋,巨大的身体渐渐缩小,最后幻化为手臂粗细,看着金盘上的头颅:“方才,我听到了你在梦里呼唤着一个名字——而你在意的那个人和我所关心的人,他们在帝都很可能会遇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所以我来到了这里。”
  前所未有的危险?真岚霍然抬头,眼神带着惊讶和疑虑——它……竟知道魔之左手的所在,并得知苏摩和白璎正是为之而去?它又预见到了什么?
  “会发生非常不好的事。”龙神低吟,眼神忧虑,“出乎预料之外的不祥,可能会带来灾难——皇太子殿下,我们必须立刻赶去。”
  真岚微微蹙眉,审视着龙神,似乎心里在定夺。
  “帝都上空密布着强大的结界,而我失去了如意珠,你又尚自衰竭,都不能拥有足够的力量去阻止这一场灾难……”龙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吐出下面的话,“按照缔结的空海之盟,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前去。”
  真岚霍地抬头:什么?龙神来到无色城,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它想要去助海皇一臂之力么?难道说,伽蓝帝都的那两个人如今真的遇到了预想之外的绝大困境?真岚没有立刻回答,金盘上的头颅阖起了双目,沉思。
  “如你所见,目下以我的状况,还不能出去。”只是沉吟了片刻,他淡淡开口,不动声色地拒绝,“我相信以白璎加上海皇的力量,应能遏制住帝都的‘那个人’——龙神不必太担心。我懂得力量的法则,这是有胜算的对局。”
  “那个人?”龙神忽地从鼻孔里喷出一道冷笑,“你以为我所说的‘灾难’仅仅是指帝都里的那个人么?……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件事才冒昧前来请求一个世仇么?”
  “怎么?”真岚蓦地觉得心惊——不是为了那个智者?
  “真正的灾难,并不是敌人的力量有多强,”龙吐出了低吟,眼神转为悲凉,“人所要面对的,说到底唯有自身——空桑的新王啊,你应该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真岚霍然抬头,眼神雪亮:“难道……难道你说的是——”
  龙颔首:“不错。但是,既便仅仅是‘那个人’的力量,也会出乎你我最初的预料——你看到那个‘血十字’了么?”
  仿佛明白了什么,真岚脸色迅速变了,抬头望向光之塔,凝聚了全部的幻力遥感着,想透过虚幻的无色城一直看到上方那座真实的帝都里去——只是一瞬的凝视,空桑的皇太子似乎就洞察了某种可怕的前景,空洞的心脏仿佛陡然缩紧。
  怎么、怎么会出现这样的预感?
  血十字……云荒大地上,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血红色十字!东方桃源郡、西方苏萨哈鲁、北方九嶷,以及最近的叶城,接二连三地发生动乱。这些数月来陆续发生的、看似毫无关联的血案在一瞬间被连接起来了:东、西、南、北,依次流出无数的鲜血——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以整个云荒大陆为纸,用一处处盛大的死亡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十字符咒!
  天……真岚变了脸色,用幻力望去,水面上的帝都一片血红,不见天日,而半空中纷纷坠落的,居然是……居然是……这简直是末日的景象!
  这种力量,几乎是灭世般可怖。
  ——那个人,到底是想完成什么?帝都里,到底会发生什么样可怕的灾难?到底……他是否应该听从龙神的话,亲自去往伽蓝城一趟?
  短暂的沉默中,辟天长剑仿佛率先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应合出了低低的长吟,忽地从身侧的剑鞘中一跃而出,自动跳入了那只断裂的右手上。
  “龙!我跟你去。”金盘上的头颅低喝了一声——散落的四肢在一瞬间震动起来,自动跃向头颅方向,瞬间拼合出了人体的形状!
  “皇太子,不可以!”大司命惊而上前,阻拦,“帝都今夜将有巨变,太子如今尚未复原,绝不可孤身蹈险!”
  “那么,传我命令——六部战士重新集合,连夜随我去往帝都!”斗篷下的人形尤自虚弱,却努力拄着剑站起,低沉地喝令,“封印破坏神乃是事关空桑国运,白王璎如今身陷危境,空桑绝不可坐视!”
  大司命怔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前日为了支援镜湖大营,皇太子就已经和诸王发生了分歧,费尽力气才说服持反对意见的黑王和紫王。而此刻,竟然又要联合龙神、连夜动兵么?
  然而,不等他说话,辟天长剑已然缓缓举起。光之塔下,真岚执剑而立,脸色严肃,隐约间带着某种不可仰视的威严和决断,一字一句地开口:
  “大司命,我以至高无上的帝王之血命令你:立刻传令,集合六部!违令者,开棺戮其尸、散其魂——虽王者亦无赦!”
  大司命悚然一惊,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是!”
  九、圣女
  破晓,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整个大地光彩重生。
  帝都伽蓝也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无数的宫殿发出璀璨的光,辉煌宏大,端正庄严,看不出一丝一毫的阴暗晦涩。
  这个夜里发生过无数的事,然而随着光明的到来,一切都无声无息地消弭了。
  ※※※
  退思阁里帘幕低垂,馥郁的香气不曾随着日光的射入而消散,依旧萦绕在绫罗中沉睡的两个人身上,暧昧而妩媚。
  没有下人来叫醒,卯时三刻罗袖夫人准时睁开了眼睛。
  不同于帝都种种妖魔化的传闻,被传说成生活糜烂的她,其实并不如别人想象中那样日日春宵苦短日中方起,而一贯有着良好的作息习惯。
  每夜亥时入定后准时就寝,卯时日出时便自觉地醒转,开始在庭院里静坐沉思。辰时进食,巳时开始处理族里各种日常事务……一日的生活井井有条,安排得紧凑而饱满,不同于大部分门阀贵族的骄奢淫逸。
  然而今日她睁开了眼睛,却并未如平常那样及时地起身。
  她躺在华丽的大红西番莲鲛绡被里,怔怔地看着垂落的织金落幕,眼神里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来。显然是昨夜那一场狂欢令两人都筋疲力尽,枕边俊美的少年还在沉睡,呼吸均匀而悠长。他的手臂横在枕上,搂着她的肩膀——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姿式。
  罗袖夫人出了一会儿神,仿佛慢慢回忆起了昨夜发生的一切,伸手从榻边案上拿了一杯酒,靠在床头喝了一口,垂下了眼帘。
  她静静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男宠,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在日光里沉睡,睫毛微微的颤动。虽然活了两百年,但容貌依旧清秀如少年,水蓝色的长发零落地披散在玉石一样的肌肤上,身上留着昨夜狂欢后的痕迹,也夹杂着昔年受伤后留下的疤痕,散发出一种纯澈而妖异的美。
  “凌。”她低低唤了一声,忍不住抬起手轻抚他的眉,眼神复杂。
  凌动了一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
  罗袖夫人抬起眼,就看到了对面铜镜里自己的模样——晨妆未上的女人韶华已逝,蓬乱的头发下是苍白的脸,眼有些浮肿,多年来劳心和纵欲的痕迹布满了眼角眉梢,体态已经略微显出了丰腴。多年来放纵的生活,令她渐渐由内而外的被侵蚀。
  老了……这么久以来,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想起了自己的年龄。
  三十八岁。对于冰族而言,这个年纪已然不再年轻,连她的女儿都到了出嫁的年龄——这种放纵荒唐的日子,又还能过上多久呢?而他,却有着千年的生命。
  她叹了口气,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同时放下了抚摩着凌的手。
  然而沉睡中的人已经悄然醒转,半梦半醒中,凌如平日一样捉住了她的手,凑到了唇边,一根一根地亲吻她的手指——罗袖夫人一震,下意识地将手往回收。这种与往常不同的失态,令凌彻底地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眼神一清,仿佛忽然间也回忆起了昨夜的种种。
  对视的瞬间,两人之间居然有一种微妙的尴尬感觉,匆匆一眼后就各自移开了视线,感觉脸颊微热——这种前所未有的沉默,昭告着两人之间关系的微妙改变。
  罗袖夫人从榻上坐起,从衣架上扯了一件睡袍裹住了身子,缓缓走到了窗前。
  凌看着她的背影,也没有说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一直佩戴着的面具已然在昨夜碎裂,他不能再扮演那个妖魅刻毒的男宠角色。他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然而,却不知道在这样的一个夜晚之后,自己又该如何面对她。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吧?
  罗袖夫人推开窗,默默看着朝阳中的花园,让清晨的风吹上自己滚热的脸。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静静地说出了一句话——
  “凌……把昨天晚上的事忘掉吧。”
  他微微一怔,然后松了一口气,忽然间笑了起来,低声:“是的,夫人。”
  那一笑之间,露出如此妖异和无所谓的神情,仿佛昔日那个魅惑众生的男宠又回来了——不错,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他所要求的,只不过是“一直这样下去”——那么,也只有忘记昨夜的种种,才能让一切和原来一样吧?
  她果然是一个聪明而又决断的女人。
  “我要出去办事了,”罗袖夫人关上窗,回头对他说了一句,“你再睡一会儿吧。”
  门阖上,他重重地倒入了柔软的被褥,华丽的锦缎犹如海洋一样将他湮没。
  ※※※
  同一个清晨。
  飞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晨曦初露。帘影下,身侧的人还在沉睡,鼻息细而绵长。他忍不住伸过手,轻轻抚摩她散乱发丝下美丽的脸。
  每次睁开眼睛看到碧,他心里都会有一种宁静的幸福感,觉得自己得到的远比想象的多得多——特别是心情烦乱的时候,看到碧的脸,他也会觉得心里忽然安静起来。
  仿佛是昨天累了,碧尚未睡醒,静静将头靠在他肩膀上。
  飞廉沉迷地凝视着她沉睡的脸,忽然有一些诧异,触摸了一下她的脸,发现有湿润的感觉,于是伸出手在枕畔摸索——果然有几粒的珠子散落在衾枕之间,仿佛泪水一样明亮。
  “碧……碧,你怎么了呢?”他吃惊地看着身畔沉睡的女子,低声喃喃。
  “唉……”碧轻轻叹了口气,在睡梦中转了个身,“凌啊……”
  他看不到她的脸,却听见了泪水落下的声音。
  凌?那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飞廉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心里陡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迷惘:原来,即便是衾枕相伴多年,他们心里依然有彼此不曾到达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听到了门外下人们凌乱的脚步声,一路逼近过来,伴随着惊惶的劝阻声:“公子还在休息!请小姐留步!”
  不过显然对方身份显赫,那些下人们只是一味劝阻,却拦不住闯入的人。
  “飞廉!”来人急匆匆的过来,一路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哪里?快出来!”
  一听那个声音,他的睡意就去了大半,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天,是明茉小姐?她、她疯了么?居然闯到府里来了?!
  “飞廉,出来!”仿佛不知道他在哪一间房,她只得在庭院里扯了嗓子喊,声音里带了微微的颤抖,已经顾不得羞怯和矜持,“有急事!你……你快出来啊!”
  “明茉小姐!”他匆匆披了一件长衫开门出去,“怎么了?”
  明茉正站在庭院里,焦急地四顾喊着他的名字,完全不顾周围那群无措而好奇的家丁。飞廉看到她也是蓬头乱发素面朝天,显然同样未曾梳洗就直接闯了过来。这个丫头,难道疯了么?碧还在里面沉睡——那一瞬,他心里有略微的怒气。
  她脸上一直带着某种强自克制的惊惶,此刻一看到飞廉,忽然间就哭了出来。
  “怎么了?”飞廉又是吃惊又是尴尬,连忙走过去。
  “我……我昨夜已经听说了……他……他被……”明茉身子颤的厉害,哽咽着抓住他的袖子,仿佛按捺着心里极大的惊慌和恐惧,“怎么办?怎么办?”
  飞廉骤然明白过来,脸色也是唰的苍白,抬头对着旁边仆人们厉叱:“都给我下去做事!呆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仆人们吃惊于公子近日的暴躁脾气,连忙告退。
  然而每个人眼里依然露出好奇和暧昧的神色,一路频频回顾——看来,公子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人呢!虽然嘴里一再说死也不结亲,可暗地里早就和巫即家的小姐好上了!不过也是……明茉小姐的母亲是出了名的风骚,女儿放肆一点也不奇怪吧?
  飞廉斥退了下人,一把将明茉拉到了房间里,低声:“云焕出事了?”
  明茉咬着牙,仿佛用了极大的力量才把哭声逼了回去,默默点了点头。
  “以失职罪处死么?”飞廉咬了牙,低声,“怎么可能,元老院说服了智者大人?”
  “不,不是处死……”明茉终于开口了,声音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今早季航偷偷对我说……是、是……灭族!”
  “灭族!”飞廉霍然站起,失声惊呼。
  “云家,灭族。”明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音来,只觉得全身都没有了力量。飞廉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扶着明茉,没有说话,脸色沉郁而复杂,显然有极其激烈的情绪在内心交错起伏。他必须极力克制着自己,才能不像眼前这个女子一样失去控制。
  “命令已经下达了么?”他低声问。
  “嗯。”明茉极力忍住哭泣,说话渐渐恢复了条理,“季航说,今天一大早巫彭元帅就带着军队过去了……所有巫真一族的都被逮捕,包括云家三姐弟……”
  “那群混蛋!”终于忍不住,飞廉狠狠往墙上锤了一拳。石屑纷飞中,墙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他只觉得手颤抖得无法控制。
  “怎么了?”后堂传来碧吃惊的低呼,“飞廉……外面怎么了?”
  脚步声从后面转出,然后蓦地停住。碧穿着睡袍揉着眼睛走出来,喃喃地问,乍然一看到靠在飞廉肩头的明茉,顿住了脚,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然而此刻飞廉不顾上她复杂的表情,只是抓着明茉的肩,连声问:“那含光殿呢?”
  “不知道……”明茉声音低了下去,显然筋疲力尽,眼眶红肿,“我出来的时候,还没看到有军队冲进含光殿……不过,也是迟早的事了。”
  飞廉沉默下去,双手慢慢开始发抖。
  “怎么办,飞廉公子?”明茉绝望地抬起眼,“智者大人的命令,谁都无法更改……他们、他们要把云家全部杀光!”
  飞廉眼里闪过雪亮的光:“虽然外面很危险,可是……你能带我去看看么?”
  “当然。”明茉断然回答,毫不犹豫。飞廉对着她赞许地笑了一笑,立刻冲到内堂,迅速地开始换上衣服。他沉声道,“碧,我出去看看。你留在家里,找晶晶的下落。”
  “别去!”鲛人女子一直在旁听,此刻不由脱口惊呼,试图拦住他——因为她注意到他换上的,竟然是多日未曾穿过戎装!他、他想去做什么?
  “必须去。”飞廉甩开了她的手往外走,“我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杀了云焕!”
  “可如果你去了,他们会杀了你!”碧厉声阻拦,“别去!”
  飞廉在门口站住了脚步,冷笑起来,那种笑容里有着某种自厌的苦涩:“放心,不会的……我是巫朗大人的孩子,他们可不敢象杀云焕那样杀我。”
  “可你不值得为那种人冒险!”碧失声,掩饰不住对那个冷血少将的厌恶——这些年来,多少同族死在了那个破军手上?如今帝国内部相互倾轧,自相残杀,能顺便把那个满手鲜血的屠夫处死那是最好了,飞廉为何却非要卷进去阻拦这件事?
  听得那句话,飞廉忽地一震,站住了脚看着她,声音转为从未有过的严厉:“碧,你知道的,云焕是我朋友——他和你一样,都是我最重要的人。
  “为了你,我可以苟且偷生逃离战场;但为了他,我同样可以反过来!”
  碧怔怔地看着他,飞廉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去。明茉等在庭中,两人短促地说了几句什么,就迅速并肩走了出去,如此默契又如此和谐——那个轻袍缓带的贵公子换上了久已不穿的戎装,整个人就完全变了,仿佛从一块温润的美玉骤然变成了寒意逼人的利剑。
  她忽然觉得陌生:这样杀气凛冽的飞廉,从未在她面前出现过。
  碧低下了头,深深将脸埋入了手掌——她从来没有如此深切地感受到两人之间那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有他的坚持,他的信念,他为之不顾生死的一切。
  然而,他脚下所站的土地,却是和她完全、完全的不同。
  看来,到了必须做出取舍的时候了。
  ※※※
  不顾别人惊诧猜疑的目光,飞廉拖着明茉在街上飞奔。
  巫真一族族人居住的益阳坊已经被军队封锁了,里面传出纷乱的哭喊声,不停地有一户户的贵族被押出来,推入一边的囚笼,每个人都是绝望而疯狂——那些,都是云家发迹后,一同鸡犬升天的亲族。
  云家本来和亲戚关系就淡漠,到了这一辈更是少有走动,几乎是三个孤儿相依为命。然而,一夜之间青云直上的人总不会缺少四处冒出来的远亲旧友,源源不断的有任不远千里从云荒各个地方过来认亲投奔——于是,新任巫真居然在短短几年之中拥有了上千的“族人”。
  那些鸡犬,享过升天的福气,却不料还有一日从云端跌下的惨祸。
  然而飞廉顾不上这些人,他拉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明茉飞奔,在她的指点下绕开了一个个军队的卡哨奔向含光殿。令他欣慰的是大门尚自紧闭,显然军队还未闯入圣女的住所。
  “别、别从正门走……”在十字路口,明茉用力地拉住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喘息,“门口……门口被巫彭元帅的亲兵把守着……走西边小巷上的长乐门……”明茉弯下腰,撑住膝盖喘息:“季航……季航表哥带兵看着那里……说不定可以……”
  “好!”飞廉明白过来,点了点头,“你先留在这里。”
  “为什么不带我去?”明茉眼里放出了光,狠狠,“带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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