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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8 沧月(当代)
  音格尔薄薄的唇角也露出了一丝笑意:“鸟灵,是无法接触那件神物的吧?”
  能显示一切底下迷宫平面图的黄泉谱,和能指引一切灵魂所在的魂引一样,具有让九冥之下一切阴灵恐惧的力量,百年来一直是卡洛蒙家族的传家至宝,靠着这两样东西纵横地底,成为盗墓者中无冕之王。
  既便是比鸟灵修为高出千年的“邪神”,也不敢靠近这两件神器。何况是幽凰。
  幽凰女童模样的脸上有恼怒的神情,却没有发作,扑了一下翅膀。
  “走吧。”黑色的羽翼呼啦一声如风卷起,遮蔽夜空。
  幽凰探出利爪,轻松抓住了音格尔的腰,放到旁边鸟灵罗罗的背上。
  “前面好像在打仗呢。”小鸟灵怯生生的看着远方,道。
  幽凰展翅飞起,掠上高空,凝望着那一道道光芒,脸色忽地变了,低呼:“是苏摩?”
  ※※※
  漫天的流火,仿佛天穹的星辰在纷纷坠落。
  耳畔有钢铁木材断裂的声音,刺耳地穿破风隼的护壁,仿佛一颗巨大的钉子瞬间钉入。
  “渝!小心!”飞廉失惊,顾不得颠簸的风隼已让人无法站立,瞬间扑过去,想击碎外面那支断裂后倒刺而入的铁条——然而急速旋转着下坠的风隼完全失去了控制,他一松开壁上的护具,身形就踉跄着失去了控制。
  “噗”,一声闷闷的钝响,那根铁条从风隼头部刺入,刺穿了鲛人傀儡的腹部,将娇小的鲛人钉死在操纵席上。
  “渝!”飞廉脱口惊呼,然而渝却感觉不到疼痛一般面无表情、只是用尽全力地转过舵,将失控坠落的风隼拉起。精确的操控下,风隼在瞬间几乎是沿着原路折返回来,避开了如雷霆扫到的一击。
  然而半空里降落的火柱还是舔到了这架风隼。烈焰映红了夜空,那一瞬间风隼表面的软银都开始融化,整个舱房就如浸泡在沸腾的温泉里。
  “大家小心,抓紧护具!不要松手!”在天地逆转的那一瞬间、飞廉对着背后机舱里的下属大声提醒。然而,一轮急遽的旋转过后,却没有听到回答。
  他回过头去,才发现在方才那一轮生死擦边的交战中,所有同机的战士都已然从这个风隼上消失——不是负伤后从机中坠落,就是被穿破舱壁的火焰吞噬。在巨龙吐出的烈焰和带起的狂风中,这些训练有素的帝国战士就好像纸折的人一样,轻飘飘地从中坠落、燃烧。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力量!连十巫那样的长老、都不可能不感到畏惧吧?
  巫抵大人下了死命令,让他追杀空桑人一行直到烛阴郡境内,甚至将通往九嶷的官道旁所有一切夷为平地。带了自己下属的玄天部,执行完这个命令后,回头就看到了九嶷上空密布的战云——先前,他以为那只是巫抵大人为迎接自投罗网的空桑人布下的阵势。
  他虽然年轻,但出生以来就每日在见识的权谋斗争、却让他明白了眼前的微妙局势:巫抵大人是想借他来消耗空桑人的力量,然后等其进入九嶷后再自己来一网打尽!
  追回空桑至宝皇天,那是多么巨大的功劳——如何会甘心将其落入外人手中?
  贵族出身的少将微微苦笑起来,眼角却带着无奈和无所谓。虽然武艺出众,血统高贵,可他自小就喜欢琴棋书画多过争权夺利。虽然二十多岁就升任少将军衔,可在帝都所有人眼里,飞廉似乎更是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而非一名铁血军人。
  为了避免让巫抵以为自己抢功,他干脆不再继续追击搜索,命令下属们在烛阴郡附近回翔,自顾自地观望着远处严阵以待的变天部。
  然而,变起仓卒之间——
  他看到有什么巨大的金光从苍梧之渊飞腾而起,在瞬间直抵九天!
  虽然那边有巫抵大人带了比翼鸟压阵,整整一支变天部依然在他来得及赶回之前覆灭。
  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什么东西!
  如此可怖的力量,超出了沧流至今以来穷尽心力研究的机械力之极限——几乎是洪荒天宇的力量,铺天盖地而来,将所有一切灭为齑粉!风隼在虚空中如浪里小舟一样的颠簸,他凝望着半空中时隐时现的金光,隐约认出那是一条巨大的龙。那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在皇家藏书阁里偷偷阅览过的前朝文献,想起了和此地相关的一个远古传说——
  龙神!那是七千年前被空桑星尊帝镇在苍梧之渊的龙神?
  那个传说,竟然是真的?
  飞廉在颠簸的风隼中极力稳住身形,死死注视着夜空中那庞大到只能看清一鳞半爪的巨龙,手指扣住了风隼上尚自未曾发射的破天箭的机簧,目光凝定,喝令:“渝,稳住风隼!左转,将右翼拉起来!”
  渝一边咳着血、一边却面无表情地听从了主人的指令,极其艰难地将即将四分五裂的风隼勉强拉起——又是一个大幅度的回旋,机舱里已经能听得见外壁的材料在撞击和高温下喀喇的碎裂声。
  鲛人用尽了全力将破碎的风隼拉起,直冲云霄而去。
  在逆转而起的瞬间,飞廉看到无数流星如银河划落,又如烟火般在半空四散而开——他知道、那是他带来的玄天部军团,也在那种可怖的力量下纷纷溃败。
  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和这种远古洪荒的力量对抗的!
  巫抵大人呢?比翼鸟呢?一边将濒临碎裂的风隼拉起,他一边急速地巡视。
  然而,什么都看不到。
  “逃罢。逃罢……”心底里有个声音开口,“你还能做什么呢?螳臂当车啊。”
  连巫抵大人都敌不过这般可怖的力量,他又如何能抵挡?趁现在还有一线生机,还能全身而退——失机的罪自有巫抵担了去大半,他一个下属少将,倒不会怎么受上头责难了。
  而一旦回到了帝都……啊,帝都——
  一念及那两个字,无数温暖的、苍凉的、旖旎的、蕴集的思念和记忆就涌上了心头。
  “葳蕤就要开了,等你回来、正好一起看。”一个笑语在耳畔盈盈,那是碧在他出行前对他说。帝都的别院里,碧还在等着他……如果他死了,碧就要重新沦为奴隶了吧?
  一定要活着回去,逃吧,逃吧!
  那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说,越来越大,几乎湮没了他的意识。温文蕴籍的贵公子在漫天战云中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剑的手有些颤抖,心中生之眷恋越来越浓。
  “渝!转头!转头向南!”下意识地,他回头遥望着那座巨大的白塔,低叱。
  然而,那个娇小的鲛人傀儡、他的新搭档,却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渝被断裂的铁条钉在座位上,血流纵横。在用尽全力按主人的吩咐将风隼拉起,避过巨龙的致命一击后,她便已经死去。然而临死前,鲛人傀儡将纤细的手臂从舵下穿过,握住控制架上的铁条,双臂交错扭结、死死固定住了舵柄——
  是以这个鲛人虽然死去,可风隼却一直往上冲去,未曾显现丝毫颓势。
  “渝……渝!”飞廉只觉心里一震、热血直冲上来,悲痛莫名。
  这些傀儡……这些被奴役着的、操纵着的鲛人,没有思想,不会反抗。有的、只是对于主人的绝对服从和爱护,至死不渝。那种愚昧的、盲目的力量和信念,竟比爱情和死亡更强烈坚定!死亡,战争,无辜者的牺牲——这一切,究竟何时才是个终结?!
  风隼的去势转眼到头,速度渐渐缓慢。飞廉知道、在到达顶点后会有一刹那的静止,然后便会如碎裂的玩具一样坠向大地。而他,必须在那一瞬的静止里,从这个即将毁灭的机械里跃出,打开一面巨大的帆,以风的力量延缓自己下坠的速度。
  他静静地等待着速度的极点。
  那短短的一段时间却仿佛极其缓慢。一路的上升中,耳边只听到连绵的、巨大的爆裂声:那是一队队的生命如烟火般在夜空中陨落,美丽而残酷。那么多的战士、那么多的生命划落在苍穹,却甚至连一声悲鸣都发不出。那,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下属战士。
  救我……救我,少将!
  在那些破裂的风隼一掠而坠的瞬间,他不停看到战士们在机舱内苍白扭曲的脸。那些来自帝都门阀贵族的少年一生优裕,凌驾于各种族之上,然而,在面临死亡的那一瞬、却和云荒所有的普通年轻人毫无二样。
  他的手紧握着舱壁的扶手,看着死去的渝和坠落的战士们,渐渐苍白。
  在达到顶点的那个瞬间,他看到了巫抵大人的比翼鸟——
  应该是和鲛人傀儡分别驾驶着裂开后的比翼鸟,此刻两道银光如梭般灵活地穿过了半空卷起的火云,直刺向当空悬挂的两轮明月——那应该是巨龙的双目吧?
  然而,半空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道交错的银光,仿佛交织的闪电!
  那些闪电网住了比翼鸟,一寸寸收拢、绞紧,仿佛有人操纵着漫天的银色丝线。仿佛是感到了压迫力,比翼鸟转瞬合而为一,化为一支巨大的利剑,刺破了罗网。就在这破网而出的一瞬间,仿佛终于抓到机会、半空中蛟龙一声低吼,滚滚的火云笼罩了半个夜空!
  刺目的光芒。剧痛。灼热。失速流离——
  就在这一刹那,飞廉看到巫抵大人驾驶着比翼鸟冲入了火云之中,竟是毫不迟疑。
  也就在这一刹那,破碎的风隼到达了顶点。
  短短一刹的静止,却仿佛是永恒。似乎时空都凝固了,只有心在激烈的跳动,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忽然爆发出了呼喊:飞廉,你要临阵脱逃么?!身为军人,如何能在这个时刻退却!多少兄弟战友都死了,连巫抵大人都在生死不顾地战斗,你,又如何能退却!
  退了这一步,日后又如何面对这一瞬?
  心头瞬间热血如沸,飞廉来不及想什么,扑到操纵席前,用双手全力地扭转了舵柄,让风隼歪歪斜斜撞向巨龙,同时他的脚用力踏下,踩住了那一排发射破天箭的机簧——
  如果没有记错,按空桑古籍记载、龙神的弱点除了双目,便是颈下的三寸逆鳞!
  在剧烈的颠簸中,他踩下了机簧,厉啸声划破夜空。
  中了!在发射的瞬间他就有一种直觉。果然,那两轮巨大的明月忽然变成血红色,然后又瞬间暴涨。他听到巨雷般的轰鸣在半空炸响,气流急遽地旋转,带着火云,在空中形成火焰的漩涡,将他那架四分五裂的风隼迅速卷入。
  尽力了……他在风隼碎裂的瞬间长长舒了口气,向着舱外扑出去,夜色和天风包围了他。
  “少将!少将!”旁边一架同样在下坠的风隼上,传来下属的惊呼。
  ※※※
  “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
  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
  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巨大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
  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摆动着尾巴,挥舞利爪,吐出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吞没!
  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手捧金盘,带着空桑军队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干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泄着千年积压的怒气。天火坠落如雨。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的恍惚起来,身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的飘在夜空中,正仰头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一眼望去,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黄泉结界,再从深渊到夜空——不过短短一日,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六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个身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满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满空的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力量的获得,都伴随着无数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强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吸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绝决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色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抚摩着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拔出,包扎着伤口,轻声抚慰:“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啊。”
  抚着逆鳞,平息着龙的愤怒,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喷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温和从容。仿佛低下头,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说着什么。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闭了一下眼睛,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身,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
  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马上白衣太子妃却一再回顾,却依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喃喃叮嘱,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苏摩霍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白璎克制住了自己啜泣和泪水,只是频频回首、沉默地离去——除了和她共用一个灵体的那个魂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为空桑而舍弃一切——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
  六合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的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一直对这个带走他妻子的鲛人保持着礼貌风度,“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
  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满目的宁静和悲哀。
  “真像……”龙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无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时空逆转了七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
  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
  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凌辱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的扭曲——这才是鲛人一族真正意义上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自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修中,自己曾无数次的将她想起,又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一眼。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绝决,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然而,就算回到百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竭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边时,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傀儡师全身一震——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几个月前回到云荒时,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个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写下了对他人生的三句预言。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第一句“过去”已然应验;第二句“现在”,却是和此刻龙神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
  苏摩表情漠然地回忆着那句写在雪地里的预言,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覆着,山呼海啸。
  ——那,是对他一生中“现在”的概括么?
  那么,他所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来”,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龙神深沉睿智的低语,提议——
  “我们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国军,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
  ※※※
  还不等苏摩的情绪重新平静,耳边却忽然听到了低哑的哭泣,一片片传来,分外诡异:“上天啊,龙神……龙神!您终归归来了么?我们的神归来了!”
  一惊回首,烧杀一片的旷野里,却什么都没有。
  “海皇终于带回了我们的龙神!”那些狂热的呼喊却充满了大地,“海国复生!”
  一支雪白的藤蔓忽然从土里伸出,然后展开,变成了修长的四肢。蓝发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张张绝美而惨白的脸浮凸出来,带着狂喜的表情、看着从天而降的蛟龙,膜拜。
  然而他却被这些奇怪东西身上的死亡腐烂的气息,逼得倒退了一步。
  那些女萝,竟然渡过了已经枯竭的苍梧之渊,寻到了这里!
  “我们的神啊,您终于归来了!”带头的女萝深深地将额头印在地面上,泪流满面,仿佛自惭形秽,不敢抬头看巨龙,“我们的眼睛就算化成了土,能看到这一刻,也是瞑目了——神啊,请将那些万恶的冰夷和空桑人灭亡吧!让海国复生,让鲛人成为六合间至高无上的霸主吧!”
  龙盘在空中,静静凝视着那些惨白的面孔,眼神无限悲悯。
  它的子民,本该是天地间最美的生物:生于蓝天碧海之间,只为爱而长大,有着千年的生命——如今,却变成了面前这些游走的腐尸,满怀恶毒和仇恨。
  “安息吧……”龙注视着自己的子民,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吟哦,尾巴轻轻一摆,凭空便起了剧烈的风暴!
  仿佛有闪电交剪而过,那些匍匐在地的女萝甚至来不及抬头,就在瞬间被化为齑粉。
  殉葬用的革囊全部碎裂,黄泉之水瞬间流空。那些惨白的鲛人躯体裸露在空气中,仿佛死去已久的藤萝——然而,那笙诧异地看到无数白色的雾从那些革囊中冉冉升起,幻化出一个个美妙的人首鱼尾剪影,最后汇聚成了一片孤云,升上天空。
  “海的女儿们啊,不要被仇恨腐蚀,回到天上去吧。”龙的眼睛深沉悲悯,声音似乎是从六合中同时响起,“化成云和雨,回到碧落海去。回到故国去。”
  随着龙的声音,那一片云在九嶷清晨的微风中轻盈地升上了天空,飘然离去。
  ——那是这些被杀殉葬的鲛人,毕生从未有过的自由和幸福。
  ※※※
  黎明前的暗夜里,一片乌云贴着地面急飞,小心地避开高空上的那一场激战,向着北方九嶷山飞去。鸟灵的翅膀交织成云。
  “下雨了么?”小鸟灵罗罗扑扇着翅膀,拂去一滴掉落在脸上的雨水,然而忽地惊呼出来:“姐姐,你看!是珍珠——天上、天上在掉珍珠!”
  背着重伤的盗宝者飞翔,幽凰闻言诧然抬头,忽然一震。
  那……那竟是他?
  传说中那条困于苍梧之渊的巨龙已然挣脱金索、腾飞于九天。而乘龙御风的,便是那名黑衣蓝发的绝美傀儡师!
  然而不知经历了什么,那样冷酷阴枭的人、此刻居然在高高的天宇中掩面痛哭。
  那样的绝望和无助,宛如一个找不到路的孩子。
  幽凰忽然间怔住了,仰头看着那一幕,任凭半空的珍珠接二连三地坠落在脸上。
  这个人、竟然也会如此哭泣么?
  那一瞬间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复杂感受,爱恨交织。虽然是远望着,她也能感觉到这个人内心的痛苦,虽然感到报复的痛快,却也隐隐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直直刺入她心底。
  远处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举目望去、有大批的天马消失在九嶷神庙方向——最后一骑是纯白色的,远远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依然在回顾这边。虽然遥远到看不清面目,然而那样熟悉的感觉、即使隔了几生几世依然一望而知。
  那是她的姐姐……那个夺去了她一切的异母姐姐:白璎。
  她恍然明白,原来那一场痛哭、竟还是为了那个已然死去百年的女子!
  那一刻,疯狂的嫉恨重新笼罩了鸟灵的心。幽凰顾不得答允盗宝者要先送他去九嶷帝王谷,瞬间振翅飞起,直向半空中的苏摩冲去。一定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把她放在眼里、又给整个白族和空桑带来灾祸的鲛人!
  “咯咯,”还没等靠近巨龙,半空中耳畔忽地有清脆的笑,“又见面了啊。”
  不知为何,还没见人、那个声音一入耳幽凰便有一种惊怖的感觉,凌空回首,九天黑沉空洞,哪里有半个人影——是谁?是谁在说话?
  “我在这里呢。”耳畔那个声音轻而冷,偏偏带着说不出的天真欢喜,让她心头无故一惊,立刻回顾,眼前闪现出一张俊美少年的脸——“苏摩?”幽凰脱口惊呼,转瞬却发现那并不是傀儡师。她惊怖地睁大了眼睛:那是……那是……
  一个在风里上下翻飞的人偶?!
  缝制的关节软软地耷拉着,随着风轻轻甩动,然而那张和傀儡师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带着诡异的笑:天真而又冷酷,愉快而又残忍。
  她忽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短短几天不见,那个偶人阿诺居然长大了这么多!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龙神飞出苍梧之渊,苏摩在虚空中哭泣,而那个偶人、转眼却成为了一个少年!
  少年盗宝者手里握着一个金色的罗盘,那个罗盘的指针在瞬间剧烈颤抖起来,在飞快地转了几圈后,直指面前这个漂浮的傀儡——魂引,是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死亡”气息吧?面前这个诡异的东西,决非善类。
  “别和它说话!”幽凰还没开口,背上的音格尔却动了动,挣扎着说出一句话来,“这、这东西是‘恶’的孪生……快走……快走……”
  既便是鸟灵,也感觉到了某种惊怖,下意识地便绕开了偶人,向着北方飞去。
  “你不恨天上的那个家伙么?”然而,在她刚起飞的时候,阿诺的声音从心底细细传来,带着说不出的诱惑力,“他害死了你全族,还那般折辱你——想让他死么?”
  “别回头!”音格尔在背后低声警告,然而幽凰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
  阿诺在黎明前的夜风中翻飞,双眼发出摄人魂魄的幽暗绿光,音格尔只看得一眼、心中便是一阵恍惚。手中的魂引忽然跳跃而起,金针狠狠刺入他指尖,让他痛醒。
  然而就在这短短一瞬,偶人和鸟灵似已交换完了想法。
  引线一荡,阿诺翻着跟斗飘了开去,而幽凰亦展翅飞向北方的九嶷。鸟灵急速地飞翔,眼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仿佛刚才偶人那一席话在她内心点燃了某种可怕的复仇之火。
  音格尔伏在鸟灵背上,用手指沾了族中密制的伤药抹到伤口上。被风隼打伤的地方剧痛无比,在清凉的药膏下开始愈合。他痛得发抖,咬了咬牙,只恨自己的身体为何如此脆弱,这番模样、又如何能去星尊帝的寝陵里救清格勒出来?
  莫离带领着前一批人去寻找执灯者,此刻应该已经在谷口等待了吧?
  音格尔咬着牙,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瓶子,把里头的药粉全数到了出来,狠狠抹在自己的伤口上——那是从沙魔的唾液里提炼出的药,和可以蜃气结城的怪物一样,这种药也有着暂时麻痹躯体覆盖伤痛的功效。
  然而在药力退去后,苦痛将会以数倍的力量反噬而来。
  但,只希望到了那时候,自己已然从王陵里返回,清格勒已然在身边……远方的母亲还在苦苦期盼,他一定不会让那双渴望的眼睛落空。
  幽凰降低了高度,缓缓朝着谷口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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