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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6 沧月(当代)
  “去!”苏摩咬牙忍受,断喝了一声,“追你的肉身!”
  那道从他体内出来的金光一个盘旋,旋即向着那一线裂开的虚空里追去——又是喀喇一声,在这道金光撞上黑暗空间的刹那,这个密闭的虚空忽然一个剧烈的颤抖,然后就如裂卵一样四分五裂!
  “苏摩!”在结界破裂的瞬间,他听到白璎的声音,“出来!”
  苏摩以手支撑着地,想从这个正在坍塌萎缩的空间里走出,然而背后完全是一片血肉模糊,仿佛无数利刃在身体上剖过,露出森森白骨。那样的伤势,超过他以前任何一次。他的手几次按着地面用力,然而居然使不出力来。
  空气再一次因为坍塌而收缩,密度忽然变大的空气让他窒息,宛如鱼离开了水。
  “苏摩!苏摩!”白璎声音从上方那一道越来越大的裂缝那端传来,焦急而惊恐。
  如果再不出去、在这个结界毁灭的一瞬,里面所有东西就要随之“湮灭”吧?
  就在他再度使力却无法起身的瞬间,忽然觉得一种力量从手上传来。
  那种力量是细微而坚定的,凝成一线、瞬间将他从地上拉起,直向那个虚空拉去。
  ※※※
  头顶上方、依然是灰白色,而脚下已经没有了黑色的汹涌波涛。
  黄泉之水在结界破裂的瞬间被巨大的力量倒吸回地底,苍梧之渊的风浪也已然停歇。从困龙台上看下去,只看到巨大的金索直垂向不见底的裂缝,那一线地裂竟似真的没有底,她动用了灵力凝视着最深处、依然看不到终点在何方。
  她的视线、被阻隔在了两界的边界上。
  然而她的手、却无法按住如此之多的伤口。
  血从苏摩身体各个部位涌出,染红黑白两色的石台,冰冷而殷红,似是无法停止。
  凭着那一线、不顾一切地将苏摩拉出深渊,白璎却是束手无策。
  直到这时候她才明白偶人自己挣断引线的严重性——在这个封闭的、停止的空间内,一直受控于主人的傀儡竟然挣脱了引线!在时空都停止的空白区间内,由于偶人不愿意和苏摩一起赴黄泉地底冒险,出于自身的强烈意志、竟然自动割裂了和傀儡师的联系。
  镜像和本体第一次分离开来。
  然而由于结界中一切都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所以平衡不曾被打破,一切暂时都保持着原样,并未显露。如今封印一旦破裂,静止隔绝的结界就开始松动、慢慢重新溶入外面的六合,阿诺挣脱后的可怖后果便显露出来——对应着偶人身上引线的位置、苏摩每一处关节都仿佛被拆开,出现了一个个的血洞,不停地流出血来!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她用尽了所有方法,依然无法阻止苏摩身上可怖的流血,终于忍不住脱口呼唤,在台上往虚空里顾盼,希望能寻求到那个人的帮助。
  然而在结界裂开、瞬间返回深渊之上的困龙台后,那双眼睛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用……”仿佛听到她向着虚空求援,苏摩忽然微弱地摇头。
  虽然处于极度衰弱中,傀儡师身上具有的惊人灵力却依然下如往常那样地保护着鲛人脆弱的肉体:每次关节上的伤口出现时、都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催着那个血洞迅速地愈合,肌肉生长的速度几乎是肉眼可见。
  然而,每次在伤口刚刚愈合的时候,伤口就会再度凭空出现!
  仿佛傀儡被拔去了引线后、身上留下引线的洞,那几个血洞顽固地出现在苏摩的各处关节上,无论怎样催合伤口都不管用。
  她将后土神戒放在他伤口上、想用灵力给他治伤——然而不知为何,方才那斩断金索的巨大力量、此刻居然半点也不见效果。血只是越来越多,渐渐浸润了整个石台,让黑曜石和白玉的台子拢上了淡淡的红。她居然无法动用后土的力量?
  难道是……因为她没有成魔,所以后土的力量只闪现了一瞬就不再出现?
  冥灵女子仓促之下直接用手去按住伤口,只想让血流缓慢一点,然而鲛人的血从冥灵虚幻的手掌之间穿过,冰冷而殷红,不停地带走傀儡师的生命。
  无论灵力多强,鲛人的身体却是脆弱的。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白璎徒劳地张着手、看着血一滴滴从掌心流过,终于压不住内心的恐惧,对着虚空颤声呼喊,“快来!救救他!”
  “啪!”忽然间虚空里一声脆响、一击猝然落到了她脸上,打得她一个踉跄。
  “自己去救!这般没出息!”头顶那一线灰白里,无声无息浮现出了那双眼睛,冷芒四射。那一掌打将白璎从恐惧急切中打醒,讷讷:“我还未成魔,真的能继承后土的力量?可我、可我没法用出来……”
  “那是你心神根本没凝聚!”白薇皇后在虚空中怒斥,眼里的神色凌厉,“所谓成魔、不过是试试你——你知道‘护’的代价是什么?隐忍、牺牲、悲悯,这些如果你都具有了,才能继承我的力量。我就是要知道你为了空桑、能牺牲到什么样的地步!”
  仿佛是怒气稍缓,白薇皇后凝视着白璎,微微叹息:“你决心很大,那我就成全你——其实冥灵并非不可继承力量,只是——冥灵不能转生,一旦我将力量传给了你、在你消散后,力量也将湮灭,后土一系就将自你而绝!事关重大,所以我一定要知道自己最后一个血裔、是不是值得托付。”
  白璎恍然,只觉忽然间不敢和那双眼睛对视,低下头去。
  那样的压迫力啊……白之一族的先祖,空桑王朝的国母,千年后依然有着这样的气势。
  “你的本心纯善,完全符合‘护’之奥义,所以我将力量传承给你,同时在‘意识’还未消散之前,我会尽可能的指点你。可是……”白薇皇后的眼睛再度冷凝,审视着抱着苏摩坐在血泊中的白璎,“你的性格太柔弱仁慈,临大事决生死之时、竟慌乱如此——千年后,我的血裔真成了娇小姐了么?拥有‘护’之力量、却救不了想救的人?!”
  白璎低下头去,一句话不敢说。
  那样毫不留情的怒斥、也只有在少女时代独居白塔神殿时,才听训礼女官说过吧?
  “哈……只知道骂别人。千年前……你也有‘护’的力量……”垂头听训间,她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传出,虚弱却冷嘲,“那时候……你、你可曾救回了你想救的人?”
  一语出,虚空中那双冷芒四射的眼睛、忽然间凝定了。
  “苏摩?……”白璎诧异地看到一直处于半昏迷中的傀儡师睁开了眼睛。那自幼就盲的双目中依然是混沌的碧色,然而眼里、嘴角,全是锋锐的笑意,用力从血泊中支撑起身子,看着虚空中的眼睛,断断续续地反问。
  白薇皇后静静凝视着这个鲛人,眼睛黯淡下去。
  “虽然有着一样的脸,可你一点也不像纯煌。”静默了半晌,忽然,半空中一物啪的一声跌落,“是不是因为这个东西的原因,所以你一点也不像纯煌?”
  仿佛被扯着引线拉回,一个偶人仰面朝天地跌落,正好落在苏摩怀里。
  偶人手脚上还有丝丝缕缕断了的引线,线头上滴着血。然而偶人脸上,却交织着痛苦和快意,恶毒和讥诮的神色——白璎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脱口低低啊了一声:
  不是错觉……这一次,绝不是错觉!
  只是从结界里转了一趟回来、阿诺居然又长高了半尺!
  “不错,它是在长大。”仿佛洞察自己血裔的任何心思,白薇皇后将那只意图逃脱的偶人从虚空里扯回主人身边,眼睛里带着厌恶的神色,“龙神出世、海皇的力量也随之觉醒——本体和镜像之间一荣俱荣,所以这个东西也长大了那么多。”
  “可如果继续长下去……”白璎陡然想起、自从见到这个傀儡娃娃起,它就似乎在不知不觉地慢慢长大,不由到抽一口冷气,喃喃,“它会……”
  “会长到和我一样,就如孪生兄弟。”停顿的刹那,苏摩忽然冷笑着回答,将那个扭动挣扎的偶人抓在手里——他的手还在流着血,然而在抓住阿诺的刹那、他的气色就明显的好转了。
  傀儡师拎着那只偶人,将一根一根断裂的引线重新接了回去。
  每接上一根,偶人的扭动挣扎就微弱一分。当一半的引线接上时,阿诺就安静了。
  然而,它的眼睛却是一直不安静的、幽绿的光在小小的眼底转动,如同萤火。
  “它本来也就是被我在母胎内吃掉的孪生兄弟。”傀儡师看着不停长大的傀儡,眼底转瞬笼罩了往日一贯的阴冷和邪异,用滴血的修长手指勾起阿诺软软耷拉下来的头,冷笑,“你看……它已经懂得要挣脱我了。将来就算它反过来吃掉我,也是不稀奇的。”
  “苏摩!”虽然对方是用这样玩笑的口气说话,白璎却已然觉得不祥,想一把夺过那个偶人,“扔了它吧……这种东西如果不扔掉,真的迟早会吃了你的!”
  “不要管我。”苏摩只是冷笑,在她的手伸过来时、凭空轻轻一掠,“可以还我了。”
  白璎一怔、低头才发现手上那只穿着引线的指环已然落回了他手里。
  傀儡师将指环小心地套上阿诺的关节,然后将断裂的引线续上——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眼底的阴枭和邪异一分分的浓重起来,仿佛又回复到了往日那样的喜怒莫测。
  ——无法想象、就在片刻前的水底结界里,他曾这样凭着一线、牵着她走过那样漫长无尽头的路。安静而温柔。
  “纯煌的后裔,已经沦落至此了么?”看着偶人和傀儡师之间的关系,被苏摩方才迎头一问镇住的白薇皇后重新开口,叹息,“身上的‘恶’、已经到了濒临极限,压倒你自身意识的时候了……怎么会这样。要知道纯煌身上、是一点点的阴影都不曾有啊。”
  “是么?”傀儡师接完了最后一根线,嘴角忽地弯起,“一点点都不曾有?——若不是出于私心、他怎会泄漏海国的秘密,让你和琅玕继承那样的力量?他知道那是你的心愿——为了让一个小姑娘完成这一生原本无法达到的心愿,他擅自泄漏了族里相传的秘密,将上古早已封印的力量释放。”
  半空里的眼睛平静而冷澈,反驳:“错。你不知道当时云荒大陆上的情景——他虽是海国之人,但应该也是希望云荒大陆能一统,不再延续战乱,所以才把力量借给了我们。”
  “是么?”苏摩忽地大笑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曾如此伟大……伟大到、要去悲悯云荒大陆上的空桑人!他不知道他给海国带来了什么样的命运么?”
  “连我都不知道琅玕会变成那样,他又怎么能预测未来的命运?当时的琅玕和我、是足以背负起这样的力量的。”白薇皇后的眼睛,平静里带着悲悯,看着纵声狂笑的傀儡师,“无论怎么揣测,心怀恶念的你、是无法了解纯煌的。你玷污了海皇的血脉——就算龙神出世、你也不能再继承先代海皇的所有记忆。”
  “我为什么要去记……”苏摩冷笑,慢慢支撑着站了起来,“鲛人的寿命实在太长,我连我自己的一生都已经快记不住,为何还要去记先代的事情?我只要继承那种力量——然后带着鲛人们回到碧落海去!”
  白薇皇后忽然沉默——那,是这个傀儡师的愿望么?
  把被俘虏的族人带回故乡,这就是这个海皇的愿望?为了获得这种力量,他才不惜用“裂”的方法、拆开自己的神魂,修炼邪术?
  那一刻,虚空里的眼睛闪过了微弱的笑意,却不说话。
  傀儡师微微动了动手指,十只样式各异的戒指灵活地闪动着。
  “你说我无法揣测纯煌的心……可是,至少有一样,我是知道的。”顿了顿,仿佛是在想着如何措辞,苏摩终究在嘴角浮出一个锋锐的笑,“星尊帝杀他、也不算杀的冤枉。”
  白薇皇后和白璎都微微一怔。
  “这个头颅被扔到王座前的时候,你竟然没注意到?几千年来,你都没注意到?——那个头颅上,有着男子的脸!”苏摩只是冷笑,深碧色的眸子隐隐有杀气,“你离开碧落海的时候他还不曾变身吧?鲛人只会为一个原因而选择性别——所以,以星尊帝那样的性格,灭了海国后,如何能留着他?”
  白璎恍然,却随之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悲哀来。
  那样的话说出后,白薇皇后却没有立刻回答什么。
  虚空中的眼睛忽然阖上了,仿佛是回忆着什么、仿佛又是掩盖着眼里的种种情绪。
  不知是不是灵力合一后的影响,白璎虽然不知道皇后的表情,却感到凭空有种种激烈的悲怒如急流般涌上来,呼啸着,几乎将她内心充满。她忽然身子微微发抖,连忙用双臂撑住冰冷的石台,咬牙忍受着内心撕裂般的激流。
  “等我回来找你!”依稀中,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镜像幻影。
  那个声音是对着一个鲛人少年说的。碧海蓝天,风往北吹,木兰舟发。那个少年涉水而来,遥遥送别,龙在他的头顶盘旋,远远看上去宛如天神一般——然而,那种凌驾一切的美、的确是没有性别的。
  是什么让他改变……
  风吹起他深兰色的长发,鲛人少年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却只字未吐。而那个即将获得力量、准备回去完成梦想的红衣少女雀跃而欢喜,恨不得立刻返回故乡。只在船头对着他说了那样一句话——而一去就是二十年,她再也没有回到碧落海。
  不是没有感激,不是没有思念,只是,一切还抵不过少年时的梦。
  她有着那样强势的性格、决绝而刚烈,从小起心里就藏着一般女人少有的霸图,千秋家国梦。那些年来不停的驰骋,腥风血雨见惯了,早已渐渐淹没了心里的那片蓝天碧海——她的一生、一直在血战中不断前行,那些跟不上她的朋友和部属、一个接着一个倒下或者离去。而身侧一直和她并肩前行的、只有那个后来成为她丈夫的男子。
  二十年后,她已然君临天下。帝都中、王座上,皇后偶然回想当初少女时的过往,也只依稀记得一个极亲切、极温柔,却也渐渐模糊的影子罢了。
  都忘了么?……战火滚滚的云荒大陆之外,那片碧海之上,那个鲛人少年曾竭尽全力完成她的所有愿望,只希望她能快乐。甚至在她和那个人返回云荒的时候,都不曾阻拦半句。因为他知道、天生爱好搏击风浪的女船长,是无法留在这片平静的故土上。
  “等我回来找你!”那时候、她那样快乐而轻松地在船头对他喊,带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离去——殊不知、那是一个万难兑现的诺言——而他却真的在一直等待。
  一直到、遥远的北方传来云荒一统,毗陵王朝建立的消息。
  一直到、听闻那个开创新天下的皇后,封号为白薇皇后。
  当头颅落在她脚下的时候,她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那样凌驾于一切种族的美,任何人看过一眼后都不会忘记。然而,她只震怒于丈夫的不告而战、失惊于丈夫脾气陡然间的暴戾和阴暗,惊骇于破坏神本性的复苏——
  却没有仔细去看那一颗被斩下的头颅、其实已经分化出了性别。
  她居然一直不曾明白对方的心意。甚至到失去了形体,失去了自由,在那样漫长的岁月中,依然不曾知道。
  纷杂而巨大的记忆忽然之间全部涌上了冥灵女子的心头,白璎忽然间有了某种时空错乱的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只是、那种悲痛和愧疚却是真真切切的,深沉而茫然,一分分在巨大的记忆激流中沉淀下来,逼得她几乎窒息。
  “纯煌……”白璎忽然间低低脱口唤了一声,痛彻心腑——然而那两字似乎不是她发出、而是内心无数的强大幻象压迫出来。是另一个人心里汹涌着、却极力控制的巨大念力,迫得她不得不吐出这两个字。
  “纯煌。”片刻的静默,仿佛不再勉强压抑自己的情绪,那双眼睛蓦地睁开了。
  有两行泪水,隔了千年、忽地从那双虚无的眼睛里滑落。
  在白薇皇后开口的瞬间、白璎内心的压迫力陡然减轻,仿佛那些激烈的情绪忽然找到了出口,随着泪水奔涌而去。
  她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黑衣的傀儡师抱着那个邪异的偶人,静静看着虚空中流泪的双眼。一模一样的脸,仿佛似鲛人也有再世轮回之身。
  ——只是那眼睛、那气息,却是截然相反的。
  “我和琅玕对不起纯煌,而空桑对不起海国……”皇后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痛苦的颤抖,注视着苏摩,仿佛看着千年前的故人,“我们造下的罪啊。所以七千年后,鲛人才会沦落至此……所以,你才会变成这样。可怜的孩子。”
  苏摩神色不动:“我要变什么样子,是我自己的事。”
  “如今,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尽管告诉我。”白薇皇后眼里充满了悲悯,开口,“让鲛人返回故土,这个不用我答应、白璎也会尽力——我还能为你做什么呢?海皇?”
  “什么也不用。”苏摩冷然回答,“我并不是纯煌。皇后。”
  他抬头,无神的眼睛望向头顶那一线裂开的渊上——那里,灰白色已经开始流动、稀薄,渐渐如云开雾散,标志着这个存在了千年的封印终归即将消失。从变淡的结界上空,依稀可以看到巨大的金色影子瞬忽掠过,腾空上下。
  “龙神已经释放,后土的力量也再现于世——这一次空海之盟,算是完成了一半。”傀儡师携着偶人站起,意欲离去,“将南方的六合封印取回的事情,我们复国军定然也会做到——请转告真岚太子稍等,我已令左权使炎汐前往鬼神渊,应不出三月便有回音。”
  “好。”对方语气忽转,白璎有点会意不过来,只讷讷地应。
  “封印已开,走吧。”傀儡师不再多言,足尖一点、便已从困龙台掠起。
  看着那一袭黑衣瞬忽变成一个小点,白璎怔怔地站在台上,有些茫然。似乎总是这样……这个人说话做事、充满着矛盾的突变,从来不让人知道他到底下一步会如何。
  “走吧。”白薇皇后的眼睛一直在虚空里凝视着自己的血裔,轻轻提醒。
  “哦,是。”白璎蓦地明白过来,连忙点头。
  然而不等她跟随着掠上深渊,一阵风过、却是苏摩重新掠了下来。
  “怎么?”她一惊,问。
  “外面有沧流的征天军团——龙正在和他们搏斗,”傀儡师的脸色苍白却透出杀气。
  白璎更惊,按剑而起:“那你下来干吗?我和你一起上去!”
  苏摩沉默了一刹,只道:“外面此刻尚未日落,你还出来不得——多在渊下待一会,我和龙去打发那个巫抵足足有余。”话音未落,那一袭黑衣再度掠起,消失在空中。
  石台上陷入了沉寂,白璎有些失神地看着天空。
  而那个皇后的眼睛再度阖起了,仿佛因为多年的封印而显得衰弱。
  冥灵女子呆在深渊下的石台上,坐在浓重的阴影里、仰头看着那一线天空中不时交剪而过的电光和风雷,听到了隐约的轰鸣和爆裂——想来,是新出世的龙神一上来就碰到了巫抵率领的变天部,从而引发激战。
  苏摩和龙,是不是巫抵和比翼鸟的对手呢?
  然而无法在日光下行走的她只能躲在暗影里着急,等待着时间慢慢流逝。
  半空中有零星的血如雨一般飘落下来,然而落到她脸上都已冰冷,分不清是冰族的血、还是鲛人的血。不停地听到有机械爆裂坠落的声音——想来,应该是龙的力量占了上风吧?毕竟那一群只为皇天而来的沧流军队、根本不曾料到龙神会在此刻走脱,猝及不防之下被打得落花流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厮杀声渐渐微弱,她目睹着那一线天空由湛蓝变为深蓝、由金璨变成绯红,最后成为一种渐渐凝固的靛青的颜色。那一瞬间,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了某种深沉的悲哀。
  天已经黑了,该出去了吧?——然而,低下头的刹那,她却看到有一具尸体静静地躺在苍梧之渊的最深处——在黄泉之水终于全部回归地下的时候,这具苍白的尸体才浮出,正好躺在那一线天光映照之下。
  那样的安静、那样的熟悉。那是——
  “那是我的尸身……”白薇皇后显然也看到了,眼睛里有感慨,“一直浸泡在黄泉里,竟是那么多年尚未腐烂。”
  那双眼睛只是在自己的躯体上停留了一刹、便飘落在白璎掌心,转瞬湮灭。
  “我们出去。”她听到皇后在心里对自己说。
  恍惚中身体不受自己控制,按照着另一种意愿瞬忽动作起来——她足尖在石台上一点,身形掠起。困龙台居然在她脚下轰然碎裂,化为千百碎片坠落深渊。
  在她腾出苍梧之渊的刹那,她俯视着渊底那具躯体,挥手拂袖——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催着,那一道深渊居然缓缓闭合!
  白璎愕然地看着那样强大的力量翻覆着天地,知道那是白薇皇后在处理着一切。
  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满空纷飞的影子和闪电,风隼的轰鸣震动了天地。在变天部织成的罗网中腾挪飞扬着的、是七千年后一朝脱困的巨龙。满空闪电中,黑衣傀儡师手抚龙颈逆鳞、乘风直上,穿梭于满空电光中,衣袂翻飞。
  “海皇。”看到苏摩的那一刹那,白薇皇后低声一叹,“复活了。”
  腾出深渊、看到结界封闭的那一刹,白璎忽然有一种恍惚——仿佛过去几千年一直延续着的、某段梦幻般的历史、在脚底万丈深渊轰然闭合的刹那,嘎然结束。
  而新的一卷历史,正在云荒上空缓缓展开,风云激变。
  五、龙战于野
  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的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
  源出天阙的青水到了春来开始骤涨,一路灌注着整个泽之国。春水涨了,河流和小溪的水面都比冬日宽了一倍多,湮没了驳岸,还在继续往岸上漾开。茂盛的藻类浮满了水面,密密麻麻,底下不时有一个个小气泡泛出——想来是各种鱼类也苏醒了,在水底追逐着嬉戏。
  春草茂盛,萋萋生满了大泽水畔,几有一人高,大都是泽之国最常见的“泽兰”。大片的碧色中,星星点点开放着各色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远远望去竟颇有风情。
  然而,在这云荒北方、烛阴郡的郊外,这些方生的春草却被踩踏得零落。
  无数的马蹄印和靴印,杂乱斑驳地印在官道上,似是有大批人马刚刚过去。火还在燃烧,一堆一堆沿着官道延向远方,风隼的轰鸣也已经远在十里开外——显然,这里和别处一样、也刚经历过一场规模浩大的搜索。
  这条朝向北方九嶷的官道两旁、所有建筑完全被焚毁了,连地上铺的石板都被用钩镰枪一块一块扳起,地毯式地搜索了一遍。而以官道为中心,那些搜索践踏的痕迹朝着两侧荒野展开,一直延续到青水旁。
  暮色开始笼罩云荒大地,火还在燃烧,却已经是半熄不熄。
  地面上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这片烛阴郡的远郊,忽然仿佛成了一片死地——在征天军团和地面镇野军团的联手搜索下,哪里还能剩下一丝人迹?
  只有青水还在活泼地流动着,继续奔向九嶷。水面上开满了白萍,微微漾啊漾,底下不时有活泼的鱼类游弋,相互追逐着。有长着翅膀般双鳍的银色飞鱼忽地跃出水面、叼走水面的飞虫,然后也不落回水里,只是顺着水流的方向一直飞远。
  暮色沉沉,死寂。
  没人注意到有两根高出水面一寸的芦苇,居然是活动着的,在顺流漂动。
  “哗啦!”又一条银白肥胖的飞鱼跃出了水面——然而从急速拍动的鳍来看,这条鱼显然不是为了追逐虫子而跃出的,而是在落荒而逃。
  水面破裂,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从碧水中霍然伸出,一把揪住了鱼的尾巴。
  “哎呀,抓到了!”湿淋淋的黑发从水里随之浮出,少女吐出了嘴里的芦苇,一手提着乱跳的飞鱼惊喜地大叫。
  “那笙!”水中探出一只大手,将少女连同鱼瞬间一起摁回水底,“小心!”
  水面在瞬间又恢复到了一片平静,片刻,前面那条吃了飞虫而离去的飞鱼迅速地沿着水流返回了,重新跃入了水中。然而没有游走,却在一棵浮萍下长久地停着,摇头摆尾,吐出一串气泡,似乎在呦呦地说着什么。
  忽然,那些水面漂浮的白萍散开了,密集游动的鱼类也很乖地让开了路,仿佛水下的一切生物都听到了无声的指令——蓝色的长发如水藻一样泛起,四名鲛人在暮色中浮出了水面,看了看四周,飞鱼停在其中一人的肩头,两鳃鼓动。
  “西京大人,现在你们可以出来了。军队走了。”为首的鲛人道。
  水面再度裂开。一个魁梧的男子和一名娇小的少女一起浮出水面,均穿着紧身水靠。
  “我就说外头的人早就走开了嘛,你偏不信。”吐掉了嘴里咬着的换气用的芦苇,那笙横了西京一眼,手脚伶俐地游向岸边,一边还不忘把抓到的鱼用草叶穿了鳃,扔在岸边。旁边的鲛人在她腰上一托、少女便轻盈地跃上了河岸,钻进了泽兰丛中:“闷死我了,我先换下这鱼皮衣服啦!都不许过来。”
  暮色中,一人高的泽兰簌簌动着,掩住了少女的身形。
  “湍,你们三个去替西京大人寻一些食物,顺便探探明天的路。”为首的那名鲛人对其余三名同伴吩咐,“看看离苍梧郡的水路通不?有多少冰夷军队把守?”
  “是,队长!”三名鲛人无声无息地滑入水中,沿着青水潜行而去。
  “多亏有你们带着我们从水路走,不然这满天遍地的搜捕,我们是无论如何也难活着走到九嶷。”西京另外寻了一个地方上岸,坐在石上,将靴子踩在溪水里,将贴身的鲨皮水靠剥下,一边对着依然在水中警惕四顾的鲛人战士道谢。
  “何必谢。空海之盟已成,如意和天香又是我们复国军的人,她们吩咐要不惜一切代价送你们到九嶷,我们当然要全力以赴。”复国军队长静默地回答,声色不动——应该是尚未“变身”的鲛人,这个复国军战士身上有一种中性的气质,俊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性别特征。然而,虽然是这么客气地说着,还是看得出他对空桑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敌意。
  “天香酒楼的老板娘,也是你们的人?”西京忍不住地诧异,回想起半个多月前自己在那里的经历,“可她……明明是个中州遗民啊。不是鲛人!”
  复国军队长不出声地笑了笑:“我们复国军里,并不是只有鲛人。”
  顿了顿,将落在肩头的鱼赶开,队长轻轻加了一句:“鲛人,也是有朋友的。”
  西京心里一热——那个丰腴泼辣的老板娘,虽然名为“天香”,说话却粗野,穿着打扮也俗艳。然,却有着一诺千金的豪爽侠气。当垆卖酒,结交天下游侠少年,巴掌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马——然而,这个老板娘却热衷于做需要巨额资金的鲛人买卖。多年来她一直从泽之国各郡购买鲛人,然后送到叶城去高价出售。
  种种奇异的行径,让她在康平郡一带人尽皆知,成了臧否不一奇女子。
  ——却不料,竟是复国军的人。
  “我有个好姊妹在康平郡开酒楼,将军到了那里会接应的。”
  几个月前从桃源郡出发时,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这样叮嘱——对于这个异族的手帕交,却是如此推心置腹,完全的信任。
  而天香只凭了好友那一句嘱托,便冒着杀身之祸、将受伤的他和那笙收留在酒楼,避开了沧流军队的好几次搜捕,帮他疗伤。后来再无法遮掩,她便紧急和复国军议计,让鲛人战士从水路带他们两人去九嶷,自己则留下来独面盘问和追兵。
  ——这两个异族的女子之间,竟有这般男人中也罕有的情谊侠气。
  这些年来,见多了鲛人和云荒人敌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例子。
  “对了,一直没问你的名字。”沉默片刻,西京问那个鲛人队长。
  “宁凉。”那个鲛人只是短促地回答,毫无热忱。
  西京忽然明白过来,这座康平郡的天香酒楼、定然是传说中“海魂川”的一站——那是用来帮助鲛人奴隶逃脱,回归自由的地下途径。
  他从汀嘴里听说过那一条秘道。据说海魂成立于空桑的最后一个王朝:梦华王朝中期,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漫长的逃离途中、沿途一共设有九个落脚点,每个都有复国军专人负责、存储了大量的财物,以便给逃脱的奴隶提供最大程度的庇护。
  成功逃离的鲛人奴隶,最后都会来到镜湖最深处的复国军大营,和同族汇合。
  后来沧流帝国建立,各方的统治不断加强,海魂也受到了残酷的破坏。百年来九个驿站已被毁去五个,剩下四个更是深藏在云荒的各处,除了复国军之外没人知道。
  “现在我们走的水路,就是‘海魂川’?”他脱口问。
  那个鲛人战士微微一惊,显然是没料到这个空桑人如此了解。
  “前面是,不过终点有改变,”鲛人回答,“你去的是九嶷。”
  仿佛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人之间便又沉默下去。正在尴尬之间,旁边簌簌一声响,一个人从泽兰中钻了出来,却是换好了衣服的那笙。
  “饿了,吃饭吧!”她却是一脸轻松,俯身拎起地上拍打双鳍的鱼,对他们晃了晃,然后轻快地跳上了路边——废墟里还有残火明灭,正好可以用来烤东西。她高高兴兴地开始晚餐的准备:尖利的石片用来刮鱼鳞,树枝用来穿鱼烤,红芥的叶子可以包鱼吃。
  “哎,别吃那条文鳐鱼。”在她忙活的时候,却听到有人问。
  抬起头,看到的是那个一路死样活气的鲛人——他肩头还停着另一条鱼,不停鼓着鳃拍着鳍,盯着地上被草叶穿鳃的同伴看,鱼眼快要弹出来,一副焦急的样子。
  “可以,”那笙白了他一眼,“用你肩上那条来换。”
  “……”宁凉被她抢白,慎重道,“我们海国的习俗,文鳐鱼是不能杀的——这种鱼有灵性,朝游北海暮栖苍梧,可以和鲛人对话。海皇每次诞生的时候、它们便会簇拥在旁。”
  “可我肚子饿。”那笙没好气,拨弄着鱼,把双鳍扯开,“我又不是海国人。”
  宁凉脸色青白,眼里有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和这个中州女孩沟通。
  “唉,丫头,好歹看在炎汐也是海国人的份上,忍一会饿吧。”西京看不过去,在旁边懒懒说了一句,“再闹,我就把你收进酒葫芦关着啦!”
  听得“炎汐”两字,宁凉的脸色却微微一动。
  “你敢!”那笙蹙眉,傲然,“你现在关不住我!我会破解那个法术了,哼!”
  这一路上,起先她每日被关在葫芦里打包上路,大叫大闹也不管用,最后她想起了真岚给她的那一册书,便急急翻开、寻起了破解这个禁咒的方法。然而,不料一翻开那本书,苗人少女就不由自主地被书中各种神奇的法术深深吸引。
  一个多月后,在西京遭到又一次围攻、重伤不支之时,葫芦里的少女自行掀开盖子冒了出来,用刚学会的拙劣咒术勉强抗住了剩下的残兵,扶着他匆匆逃入康平郡,踉跄跑去向天香酒楼的老板娘求助。
  自从那一次后,她终于从那个残留熏天酒气的牢笼里逃出来了。
  然而,听得炎汐的名字,那笙微微叹了口气,将文鳐鱼放开:“算啦,不吃就不吃!我另外去找吃的就是,总不成饿死。”
  银色的飞鱼一得了自由,便拍打着双鳍跃起,尾巴一卷、最后还不忘打那笙一下,然后飞快地向着伴侣飞去,和宁凉肩上那条文鳐鱼一起,双双窜入了水中。
  “什么嘛……”捂着被鱼尾拍中的脸,那笙恨恨。
  西京换下了水靠,疲惫地坐在岸边,把玩着那把银白色的光剑,侧头看着苗人少女——那笙在沿着溪水寻觅,翻动着石头寻找贝壳鱼虾,折下水芹菜和红芥,开始准备着晚上的饭。然而,连日的冲杀劫难、已经让这张无忧无虑的脸上也有了困顿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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