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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8 沧月(当代)
  没有听到回答,那笙有些失望地撅起了嘴,对这个漂亮的女人起了敌意。她转过头去看着天眼,喃喃:“鲛人还有一点比人好——他们喜欢了谁,就会为那个人变身。不像人那么虚伪,骗自己也骗别人——”
  话未说完,她忽然觉得背后一震,赤王猛地抓紧了她的肩膀,痛得她忘了下面的话。
  再度骇然回头,却正对上了一双微红的眼眸。
  “怎么、怎么啦……”她怔怔地望着赤王,发现赤王的眼睛里蓦然涌出晶莹的泪水,正在极力克制着不让其坠落。
  “我、我——”赤王用力抓着那笙的肩膀,仿佛生怕自己会忽然间失去控制。那两个字一直在她心里挣扎了百年,如今正要不顾一切地挣脱出来。
  最终,她还是说出来了——
  “我喜欢鲛人!”
  那句话不顾一切地从嘴里冲出,仿佛暗流冲破了冰层。赤王眼里的泪水终于随着那句话悄然坠落,她带着苦痛和绝望,凝望着天眼深处,喃喃:“对,喜欢——是喜欢的。我不敢说。一百多年了,我从来不敢说出来……”
  那笙吃惊地望着马背上那个高贵优雅的女子——这个已然成为冥灵的赤王心里,原来埋藏着如此隐秘的过往,如火一样压抑着燃烧在心底。
  仿佛尘封多年的往事忽然被触动,孤身站在水底,望着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漩涡,赤王喃喃地说着——不知道是对身前这个异族的少女,还是对自己一直故意漠视的内心坦白:“整个云荒都没有一个男子比治修他更温柔……可是,我不敢。我不是没看到白璎的下场。”
  “那个鲛人,叫治修么?”那笙在她再度沉默的刹那,忍不住问。
  “治修……对,治修……”赤王唇边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多少年了,我从不敢说出这个名字——就像是被下了一个禁咒。”
  她仰起头,望着上空荡漾的水面,眼神恍惚。
  日光在镜湖上折射出璀璨的光,巨大的白塔将影子投在水面上,仿佛一只巨大的日冕。
  那些光阴,那些流年,就这样在水镜上无声无息地流逝了么?
  然而,就算是成为了冥灵,连身体和后世都没有了,她还是不敢说出来。
  ——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分属不同的种族啊……这是什么样的禁咒,竟然能将人的感情禁锢到如此!
  “那么,后来他怎么了?”那笙看到红鸢说了一句又沉默了,忍不住继续问。
  “在我大婚的那天,他沿着海魂川走了,”赤王望着水面,默默摇了摇头,“其实他早就可以走了的,因为我已烧掉了他的丹书。我知道他为什么留下……他希望我能跟他一起返回碧落海——”
  “多么美丽的幻想……”回忆着的女子蓦然笑了,“一起返回碧落海!”
  “但我是空桑人,我会淹死在那片蓝色里啊……
  “而且,我是赤王唯一的女儿,会成为下一任的王。
  “我怎么能够走呢?”
  “我甚至都不敢对任何人说起他的名字……我害怕这个秘密会成为我们这一族被其余几族耻笑和倾轧的借口——就像当年白族的白璎郡主迷恋那个傀儡师一样。”
  “我没有白璎那样的勇敢。”
  “我怕被人耻笑,我怕我的族人都会因此离弃我。”
  赤王忽然举手掩面,虚幻的泪水从指缝间流下,却是炽热的:“甚至在白璎被定罪那天,我都不敢站出来替她说一句话!——哪怕那时候我心里是绝对站在她那一边的,可我竟不敢站出来反对青王迫害她……”
  那笙怔怔地望着这个历经沧桑的女子,抬起手想去擦她的眼泪,仿佛安慰一般,轻声道:“不怕了——如今臭手当了皇太子,他和海国结盟了,鲛人不再是空桑人的奴隶了,没有人会再来耻笑你……”
  可是,她的手却穿透了红鸢的面颊。
  那笙怔住——她忘记了,眼前这个女子已然死去。所有爱憎,都已经是前世的记忆。
  她举着手,望着赤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
  天马拍打着翅膀,轻轻打着响鼻,仿佛在安慰着主人。周围的呼啸声在沉默里渐渐减弱,水流的速度也缓慢下来,仿佛风暴终于过去。
  “看啊——”那笙忽然叫起来了,指着深处那一点渐渐闭阖的蓝光,“天眼关了!”
  她一个鲤鱼挺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我要去找炎汐——”
  顿了顿,她回头望了红鸢一眼:“你……跟我一起去么?去找那个治修?他不是逃走了么?大概就在复国军大营里啊!你跟我去问问说不定就能找到!”
  然而,红鸢迟迟没有回答她,唇边露出一丝苦笑。
  “我已经死了……还去做什么?”她望着镜湖的最深处,喃喃,“说不定,他也已经忘记我了——而且,他们连戴着皇天的外族人都敌视,何况是空桑的赤王呢?”
  看到赤王摇头,那笙一跺脚,赌气:“好,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她转身沿着水底,奔出了几步,忽然间觉得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喂!干什么?”她大怒,在水中悬浮着转动,想去踢那个揪住她的家伙。
  然而一转身,就遇到了一张僵尸般苍白木然的脸,吓得一声尖叫。黑袍法师模样的老者悄然出现在无色城外,骑着天马,一手拎住了她的衣领,拖了回来。
  “黑王,你做什么?”赤王也不禁有点怒意,斥问,“放开她!”
  黑王玄羽却只是将苍白枯瘦的手臂平平伸出去:“奉皇太子之命,送那笙姑娘去叶城。”
  “什么?为什么要我去叶城!”发现了这个僵尸一样的老者原来也不过是个冥灵,那笙大叫起来,用力去踢,却忘了冥灵的身体是虚幻不受力的,“我要去镜湖大营!我要去找炎汐!”
  “那笙,别闹了。我感觉到了我的左手如今被霍图部的遗民带到了叶城……需要你去解开封印。”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叹息,“唉……而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是别去给炎汐添乱了。”
  熟悉的语声过后,虚空里仿佛烟雾凝结,一个头颅凭空出现在水里。
  真岚显然尚未回复到可以支持形体,急切间只好让大司命用金盘托着他走出无色城,望着那笙,苦口婆心地劝告:“如今复国军遭到袭击,人心浮动,刚才他们对空桑的敌意你也是看见了——你如果去了,我怕炎汐也保不住你。”
  那笙哼了一声,挥动着自己的右手:“不怕,我有皇天!”
  真岚却忽然正色,厉声道:“可你总不想让炎汐和族人闹翻吧?!”
  “……”那笙怔了一怔,想起那一群鲛人果然是对自己深怀敌意,仿佛一下子被问住了,但很快又恼怒地跺脚,“可是!难道你让炎汐不要我么?——他说要我等着他……他迟早会和族人闹翻的!”
  “我不是让炎汐不要你。”看到小丫头动了真怒,真岚的脸色缓和下来了,带着微微的疲惫,道,“只是要你等一等。”
  “有什么好等的?”那笙不服气。
  “等苏摩回来吧……”真岚翻起眼睛,望向镜湖水面上空,眼神里却流露出一种深刻的无力和茫然,“他是海国的王,如果他出面支持你和炎汐,长老们定然不再好反对下去。”
  “嗯……”那笙迟疑了一下,却很快就想通了,欢喜地用力点头,“你说的也对!”
  真岚笑了笑,将视线从天空中移开:“如果想一辈子在一起,就不能急在一时啊……小丫头,你不要太要强,非逼得炎汐在你和族人之间做选择。那是很不好的,知道么?”
  “嗯。”那笙被说服了,乖乖地点着头。
  然后很快又急不可待:“可是……苏摩他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回镜湖来啊!”
  “他……”真岚再度将视线投向天空,却轻微地叹了口气,“他应该去帝都追白璎了……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成功,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那笙愣了一下,想起真岚曾经说到白璎此去凶险异常,那么,苏摩这一次一定是去救她了?
  脑子里终于将事情理出了一个大概,她不自禁地脱口大叫:“什么?臭手……你是不是疯啦?”她跳了起来,几乎要去敲金盘上那颗头:“你脑壳烧坏了?你让他去追太子妃姐姐,自己却来这里替他和沧流人打仗!你不要你老婆了么?”
  真岚微微侧头,躲开了那一击,嘴角却浮出一丝苦笑:“我可清醒得很……丫头,你不明白。有些事情,他能去做而我不能;所以,另一些事情,我就不妨替他担一下。”
  “……”那笙这一次没听明白,然而心里不知如何也觉得不好受。
  “你……你的身体散架了么?”半晌,她才想起该说什么,望着金盘上那颗孤零零的头颅,问,“还能拼起来么?”
  “放心,我没事,”真岚点了点头,难掩眉间的疲惫:“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恢复。刚才那一剑实在过于耗费力量了。”
  “刚才那一剑……”想起方才劈开地底的一剑,那笙忽然打了个寒颤,“厉害得叫人害怕……”
  “当然厉害……我召唤出了血脉里的那种力量。”真岚苦笑起来,望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六体未全,血脉未通,我强行提前使用了帝王之血的力量,所以只能出一击而且迅速衰竭——小丫头,等我稍微恢复一些,就陪着你去叶城。”
  “嗯。好吧,我等你好起来,去找你的左手——”那笙乖乖地点头,望着真岚,“这样你就只缺身体了。身体在哪里呢?”
  “在白塔底下。”真岚微笑着回答,望向水面。
  那笙吓了一跳,大叫起来:“什么!压在白塔底下?那怎么拿的出来?”
  “先不去想这个……”真岚只是笑着,不急不躁地安慰这个受惊的少女,“一样一样来,我们先去找我的左手吧。”
  “嗯,好。”那笙点头答应,很快却又在那里碎碎念,“等找完了左手,苏摩也该回镜湖了吧……他一定会帮我的,是不是?如果他不肯,我去求太子妃姐姐好了……”
  她打着自己幸福的小算盘,天下苍生暂时被搁到了一边。
  却没有看到、一旁金盘里那双眼睛,透出了越来越多的苍凉和沉重,一直一直地望着镜湖水面上白塔的倒影,眉间锁着深刻的愁绪。
  苏摩,你是否追上了她呢?
  这边的战斗,我会替你挡下,而你,能否将她从必死的境地里带回?
  他默默向着,嘴角却浮出一丝淡漠的苦笑:然而无论如何,这一次之后,他大约就会真正的失去她了……她曾经那样深切的爱过这个鲛人少年,却不知对方也是怎样的爱着她。
  当那掩饰了百年的热情如熔岩一样爆发而出,又有谁可以抗拒!
  ※※※
  开境之夜过后不久,自从皇天出现后就一直动荡不安的泽之国出现了新的转机。
  位于息风郡的东泽首府越城里,忽然出现了一位神秘人物。他得到了高舜昭总督的任命,开始成为东泽十二郡兵马的元帅,指挥军队开始和沧流的镇野军团交战。
  据泽之国的军队里传言,那个胡子拉嚓的中年人竟然是中刚刚诞生的新剑圣,前朝空桑的名将西京!
  不管这个说法是不是真实,然而所有士兵们都确实地看到了那个陌生男子在用兵上的帅才,在他的指挥之下,本来如同一盘散沙、战斗力远远逊色于沧流镇野军团的泽之国军队,居然开始能够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晔临湖一役,西京和桃源郡总兵郭燕云相互配合,出奇制胜,第一次重创了镇野军团的第三军!
  自从发起反抗以来从未取得过一次大胜的泽之国军队得到了巨大的鼓舞,原本开始涣散的军心再次凝聚。十二郡的总兵都开始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这个新任命的陌生将领的领导,将自己的军队带到帐下听从调配。
  那些因为一直对沧流军队的欺压掳掠深怀不满、从而借机起来反抗的东泽军队终于有了一个统一的将领,从而渐渐扭转了和沧流军队交手中的不利局面。
  渐渐地,在西京的带领下,泽之国的军队仗着对当地地形的了解,甚至可以开始反守为攻,和镇野军团打起了游击战。
  帝都原以为能在三个月内平定的泽之国的动乱,竟以燎原之势蔓延开来!
  ※※※
  息风郡越城的总督府里,高高的紫檀木座位上,坐着一个面无表情的傀儡。
  手握着双头金翅鸟的令符,穿着和十巫一样的黑袍,带着高高的玉冠——这,赫然是帝都元老院委派往东部泽之国的最高首脑:总督高舜昭。
  然而,面对着堂下聚集的部下和幕僚,这个男子的眼睛里却已然没有了神采。
  他的嘴巴不停开阖着,吐出一句又一句的指令,然而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是平板的,毫无起伏。一旦身侧的白衣青年递上文卷,让他盖上玉玺,令指令生效。当盖下玉玺的时候,他的双手硬得如同僵尸,几度发出喀嚓喀嚓的响声,仿佛关节都已经生锈。
  ——没有人知道,总督现在已然是一具行尸走肉!
  傀儡虫种到了他心里,蚕食了他的神智。
  一面绣着东泽十二景的华丽屏风逶迤地延展在他身后,隔开了后堂里阴谋操纵的一切痕迹。如意夫人严妆坐在屏风后,倾听着堂下各方下属的意见,然后隔薄薄的屏风,和那一位侍立于总督左右的白衣青年低声议论着。
  也幸亏有了慕容修在一旁谋划,这一切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中顺利进行。
  ——这个来自中州的年轻珠宝商,有着罕见的野心和胆略,敢于插手云荒大陆的兴衰更迭,想以“谋国”来做成这一笔一本万利的生意。
  然而,他也有着于此相当的谋略和手段:自从桃源郡和空桑皇太子有了约定以后,他拿着双头金翅鸟令符辗转于泽之国十二郡的滚滚战火中,冒着被沧流军队发现的危险,一个又一个地方的奔波。从策动民众动乱,到逐一鼓动十二郡军队叛变,再到在颓势里一力不让军心溃散……慕容修展示出了一个普通珠宝商不该有的沉着和深谋远虑,做事周全,心思缜密,令人叹为观止。
  正是有了慕容修的谋略和西京的用兵才能,她才能以一介女流的身份坐镇总督府,通过操纵高舜昭总督牢牢地控制住了东部泽之国的局面。
  他们三个人在全力合作,所有的举措,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推翻沧流帝国的铁血统治。
  那,是他们海国和空桑遗民的最终愿望,也是空海之盟的唯一基础。
  如意夫人严妆坐在屏风后,示意那个傀儡抬起手,取下案上的玉玺,在慕容修拟定的文卷上盖下大印。堂下神木郡的总兵得了手谕,立刻叩首告退,回去准备一千艘木兰舟,以便和镇野军团在青水上展开血战。
  傀儡的手臂僵硬地放下,将玉玺放回案头。
  高舜昭,帝都委派的东泽十二郡总督,她多年的恋人——终于还是变成了她手底下的一个傀儡……如意夫人隔着薄薄的鲛绡望着那个人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黯淡。
  没有办法。谁要舜昭他不肯背叛帝国,不肯站到海国一边?
  所以,她只能听从了苏摩少主最后的安排,将傀儡虫种到了恋人的心里。
  她听着西京和慕容修在堂下和十二郡的总兵商量着如何对付沧流军队,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够了,以她的缜密,慕容修的谋略,西京的将才,泽之国这一边局势应该可以逐步地得到控制!
  可是……舜昭啊,你我这一生的相爱,却只能得来这样的收场。
  我知道你身体被我控制,可心里却明镜也似——我借你之口发动叛乱的命令,煽动泽之国的军队和你的国家对抗。你……恨我么?
  没关系,恨吧,尽管将那些憎恨都积累在心底吧!
  等海国复国,等那些孩子们都回到了碧落海,到时候我便会解了你身上的傀儡虫,将利剑倒转递到你手里,让你将所有的愤怒都尽情宣泄。
  那也是,我们之间恩怨的最后了断。
  十七、破军
  十月,西方阊阖风起,大地铺金。
  镜湖旁,一改往日的空旷,出现了三三两两的人群。那并不是偶尔出现的游者,从东方泽之国,到南方叶城,再到西方砂之国,都有人成群结队地来到镜湖旁,随身携带着檀香和洁白的衣裳。
  十月十五,正是一年一度的“开镜”之日。
  传说中,镜湖是创造天地的大神临死前倒下的印记,有着神秘的、洗涤人心的力量。
  它是横亘于天地间的一面镜子,分隔开了虚实两个世界。伽蓝城和无色城在此交接,而无数的谜题也隐藏在水面之下。湖中时常有怪兽幻象出现,不可渡,鸟飞而沉,除了南方叶城的水道,没有任何方法抵达湖中心的帝都。
  云荒大地上,世代流传着一种说法:
  在每年的十月十五,当满月升至伽蓝白塔上空时,镜湖便会呈现出一片璀璨的银光。那时候,只要人们俯身查看水面,便能看到一生里最想看到的景象——千百年来,无数人曾被镜中的幻象诱惑,不自禁地投入其中,溺水身亡。
  然而如果在那个时候抗拒住内心的诱惑,在水中沐浴,便能将内心积存的黑暗荡然洗涤。
  每一年的这个时候,云荒上的人们便不远千里地成群结队而来,簇拥在镜湖边上,点起一丛丛篝火,守望着月亮升至中天:那些人里,有人是为了再看一眼最想看的情景,而更多的人,则是为了洗涤内心的黑暗。
  那些准备洗去罪恶的人们有备而来。在月亮移到白塔顶上的时候,他们白衣焚香,将丝带蒙在眼上,向着天神祈祷后涉水而下,将自己沉入湖中,解开衣衫让镜湖的水涤去内心里的黑暗。
  镜湖上空,有个急驰着的人顿住了脚步,低头望了湖上水面一眼。
  此刻尚未天黑,镜湖上笼罩着淡淡的薄暮,夕阳如同碎金一样点点洒落。在这样璀璨的光与影中,那个人只是无意低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挪不开脚步。
  那个影子……那个影子竟然是……
  “龙。”他低低地说了一个字,手覆上座下龙神的顶心。
  龙神明白了海皇的意愿,摆了摆尾,在霞光中飞降到水面。
  苏摩静静地低头望着深不见底的水,波光离合。镜一样的波光中,他的眼眸忽然起了某种深深的变化——霍然间,他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对着水面俯身下去。
  “吼!”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水面的瞬间,龙却忽然发出了一声低吼,霍地腾空而起!
  苏摩被带上了九天,远离了水中那一个幻象。
  一瞬间,他眼里有一种狂怒,一把揪住了龙的双角——只差一点点!只差了一点点,他的手指就可以再度接触到那个人的面颊了!
  “那是幻象!”龙在虚空中扭动了一下身子,却不肯再度降落水面,发出低语:“海皇,你应知道,开镜之夜所有人都会在水中照见自己内心最想看到的东西,从而沉湎其中不可自拔……你看到的只是幻象。”
  苏摩眼神一闪,手指慢慢松开。
  是的……那是幻象……那应该是幻象。白璎她应该已经去了伽蓝帝都。
  然而,方才一刹那,隔着薄薄的水镜,他看到了那张脸——就像是千百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那样,那个白族的少女眉心依旧绘着红色的十字星封印,仰着苍白秀丽的脸,在水底望着他,缓缓伸出手来,唤着他的名字。
  “苏摩……记住要忘记啊……”
  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耳畔萦绕,宛如百年堕天之前对他的最后嘱托。
  可惜的是,他至今也不能忘记。夕阳中,他乘龙飞舞,望向那一座通天的白塔,仿佛感受到了宿命中的某种召唤——那,还是他百年来第一次回到帝都,这个所有恩怨的缘起之地吧?那个孤高的绝顶上,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岁月。
  那是他黑暗一生里唯一有过的、接近光明的机会。
  然而令人悲哀的是在那个时候,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
  眼前仿佛有白云开了又合,散漫的夕照中,白塔壁立万仞。
  遥远的记忆中,那个空荡荡的塔顶,角落里总是有一个单薄的少女。
  那个白族的皇太子妃只有十五岁,是那样的孤独和寂寞,每日傍晚只能偷偷跑出来在神殿后放一只洁白的风筝,让风将所有的禁锢带走。
  她的影子映在暮色中,仰头望着天上飘飞的风筝,寂寂地等待着什么。
  “啊,你回来了?”坐在神殿后院的墙头,孤独地拉着风筝的引线,怔怔看着那一片白色的帛飞上天。等了许久许久,终于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少女乍惊乍喜地回头,眸子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你的衣服怎么破了?”看到摸索着前来的蓝发少年,贵族少女蹙起了眉头,心疼地拔下头上尖细的簪子、用黑色的秀发为线缝补。长长的缨络从清丽的脸旁垂下,而那样甚至有一些稚气的脸上带着幸福的神情,隐约有些娇憨。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宁静而美好,充满了白芷花的香味。
  然而,一想起她眉心近在咫尺的十字星印记、他就仿佛被烙铁烙痛,眼睛瞬间暗下来!
  ——再也不迟疑,他摸索着抓住了那只柔软的手,握紧。他明显感觉到少女猛然颤抖起来。她僵在那里不敢动,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只是有些无措地仿佛做错了事,低头站着不说话。
  “你爱我,是不是?”光彩夺目的少年眼里有说不出的阴郁的神色,低声问,一边缓缓少女拉入怀中。
  “嗯……喜欢……苏摩。”不知道把视线放在哪里,少女脸红的如同天边的夕照,喃喃自语着,但是眼神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欢喜,“苏摩……也喜欢白璎么?”
  外表看起来还是少年的鲛人,眼睛却是比所有成年人都看不到底的,他不出声地笑了笑,似乎对这样的回答感到一丝意外:喜欢?——这个白族的太子妃,居然还处于只说喜欢而羞于说爱的年纪?
  真是有趣啊……居然还有这样的空桑人。
  难道她不知道她的族人,都淫糜腐朽成什么样子了么?
  他伸出手触摸着怀中少女羞涩的脸颊,低下头去,凑近她温润的气息,吻向眉心的印记。
  “呀!”在额发被撩起的瞬间,仿佛定身术解除了一般、华贵的少女蓦然脱口惊呼,下意识地用力、将盲人少年往外推出去,“不可以!不可以碰那个!”
  剑圣的女弟子出身的太子妃急切间用上了真力,推得他踉跄着重重地撞上了墙。
  然而蓝发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扯断了尚自连着他破碎衣襟的发丝,微微冷笑了一下,转过身去,摸索着墙壁走开,一边冷冷留下两个字:“说谎。”
  “苏摩!”惊魂未定,少女捂住眉心那个印记,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角,哀求般地,“我没有说谎……只是、只是,这个是不能碰的。你……你相信我!”
  “说谎。你还想做空桑人的太子妃……所以不想让一个卑贱的鲛人触碰到。”脚步没有停,少年摸索着墙壁继续往前,嘶啦一声、衣襟断裂。
  少女怔怔地拿着一截布站在那里,因为矛盾和激动而微微发颤,然而自幼的教导还是占了上风,她不敢扑上去拦住那个少年,只是急切地分辩:“不是的!不是的!——我、我才不想做什么太子妃……但是我不能连累父王和族人……你相信我!”
  然而,这样急切的说辞显然并未曾被接纳。
  “本来就够可笑的……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鲛人少年微微笑了起来,一指外面萦绕的千重云气,冷酷,“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好!”耳边传来的回答、却是因为激动而片刻不迟疑的。
  陡然间一阵风掠过伽蓝白塔顶上,一片羽毛轻飘飘地从云端坠落。
  仿佛失明的眼睛陡然间就能看得见了,他眼睁睁地看到那个女孩子绝决地横眉掠了他一眼,身子忽然间往后倾斜,似乎没有重量一般地、从女墙的豁口上跃向大地。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怔怔地看着那个从来拘谨温和的贵族少女第一次展现出的烈烈性情,仿佛脱壳而出的雪亮利剑,瞬间划开他内心漆黑一片的天幕。
  白璎!他忽然间极其强烈地想喊出她的名字,然而咽喉仿佛被利爪紧紧扣住,无法发出一个字。蓝发的少年鲛人踉跄着冲到了女墙边,手指接触到了最后一丝向上拂起的秀发。
  那个瞬间,眼前忽然又恢复到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不是那样的……错了,不是那样的!他怎么会有那样的记忆……
  真实的过往并不是那样的……那一日,其实不是结束。
  他成功地在那一日触碰到了太子妃眉心的那个印记,达成了自己多年来处心积虑谋划的企图。那个贵族的女孩脸色苍白地闭上眼睛,带着殉道者般的神色,任凭一个冰冷的吻落在眉心——空桑“不可触碰”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被一个卑贱的鲛人奴隶打破了婚前必须维持的纯白封印。
  她必将被废黜,而另一个白族贵族少女将取代她的位置。
  那都是青王的计策,而他,不过是一个如同阿诺般的傀儡——一个为了赎回自由而出卖了灵魂的傀儡。真正卑贱的鲛人。
  他没有看见真正的“结束”。
  在大婚典礼上,惊呼声响彻云霄的时候,他耳边尚自回响着她的最后一句嘱咐,而那个人却披着霓裳盛装、从白云雾霭中如同白鹤羽毛坠落。那是他的手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相信你?除非你从这里跳下去。”
  ——她果然做到了。
  那便是彻底的终结。
  百年后,他乘龙御风,飞向昔日一切恩怨的起点。他在风中低下头,颓然抬起手抵住了额头,蓝色的长发如同水一样覆盖了他的脸。
  白璎,白璎……喃喃念出的那个名字随着呼吸一起灼烤着他的心,将所有记忆焚烧。
  原来,从那个时候起,自己就爱着那个白族的少女。
  然而那一句话,却百年来一直不肯说出口。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呢?是什么样的诅咒,封印了这一句本来只要一说出口,就能改变彼此一生的话?这原本是他这黑暗龌龊的一生中、唯一接近阳光的机会啊!
  那个纯白色的女子宛如长夜里的孤灯,曾照亮过他的生命。
  但是,一切都已经完结了,一切的一切……永远不可能再回头了。遵守约定从白塔上一跃而下的那个少女,用死亡将一切定格在他的心底,却从此一去不返。
  如果宿命给他的判词是“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么,就让他来回到这个起点,将命运的转轮逆反过来罢!
  ※※※
  在他神思恍惚的刹那,龙神却发出了不安的长吟,将苏摩唤醒。
  “水底深处似乎有战乱……海皇,你看到了么?”龙望向镜湖最深处,眼眸里有一丝担忧,“今日是开镜之夜,但如今天色未暗,蜃怪却已然苏醒结出了幻象——不知有谁惊动了它?”
  苏摩默默望向镜湖水底,眼神忽然微微一凝。
  是的,他看到了,在那片深深的水底,的确正在发生一场激战!
  “是复国军遇到了危险么?”龙神也觉察到了,不安地摆了一下尾巴,抬头吟了一声,“海皇,我们还是先去复国军大营一趟吧。”
  “不。”微微迟疑,却旋即吐出了斩钉截铁的话,苏摩将视线从水底移开,“我看到真岚了,他就在底下。不会有事,先去帝都。”
  听得那样的回答,龙忽然发出了一声咆哮,一甩尾将苏摩从背上抛了出去!
  “复国军的安危,难道还比不上你个人的恩怨?”龙狂怒地呼啸,眼睛转成了血红色,“你的族人在搏杀,你却为了一个女人弃他们不顾!……你根本不配做海国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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