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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2 沧月(当代)
  “好!那么,您就是我们的海皇。”领头的女萝弯下了苍白的身体,所有女萝随着她跪倒,暗夜下之间一片苍白的肌肤和蓝色水藻般的头发,“一切唯您是从!”
  “起来。”经过方才那一场争辩,傀儡师却似乎厌倦到了极点,抱着傀儡转过身去,“我们快走吧,我怕延迟会惊动沧流帝国。”
  女萝笑了起来:“这里是九嶷王的封地,沧流帝国轻易也不会来干涉。”
  苏摩身子一震,忽地问,“这里的九嶷王,是……?”
  女萝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终于低声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后一任的青王辰——您还记得他吧?”
  青王辰……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咔哒轻响,傀儡仿佛吃痛,蓦然张开了嘴,然而眼睛里却有欢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现那样凌厉杀气的时候,阿诺的神色就分外欣喜,仿佛预见到了一场杀戮的狂欢。
  “赶路。”强自压下了刹那间涌出的强烈杀气,傀儡师铁青着脸转过身去,对幽凰吩咐了一声,便立刻拔脚走开,“去完了苍梧之渊、去九嶷!”
  幽凰被那样的语气吓了一跳,暗夜里一片细细簌簌的声音,是那些女萝纷纷缩回了革囊中,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地下,伴随着苏摩一起上路。
  那样的情景宛如梦魇——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师带着一只会自己活动的偶人,身后跟着一只美艳的鸟灵女童,而跟随着他移动的、却是整片苍白的森林!
  ※※※
  转出那片山坳时,前方陡然闪出了一点灯火,点破死寂阴沉的夜。
  一幢玲珑精致的阁楼、忽然间出现在一行旅人的面前,里面灯火憧憧,隐约有人影。
  “咦,我刚才没看错啊?前面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鲛人内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欢呼。然而旁边的女萝们却起了不安的骚动,苏摩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立住了脚步,用空茫的眼睛长时间凝望着前方,似在默测。
  “刚刚我们来的时候,还没见这里有人家。”地底下传来低沉的声音,女萝有些诧异,“这片苍梧之渊旁的地方,向来无人居住,只怕前面的也不是凡类。”
  苏摩忽地冷笑了一声,只道:“走吧,没事。”
  “那究竟是什么……”幽凰却觉得畏惧,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嘀咕,“我觉得有些不对啊……你看,女萝们也在地下畏缩呢,前面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师冷笑,“不过也不是和你一路的,而是让你畏惧的东西。”
  “啊?”幽凰诧然抬头,看着暗夜里那一点灯火,依稀见、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临窗抬笔书写的身影——那个影子果然有着让她惊骇的力量,只看了一眼便双目如火烧,立刻侧过头去,颤声惊呼:“那、那究竟是谁?”
  “是云荒三女仙之一的慧珈。”应该在方才的默测中得出了结果,苏摩微微哼了一声,“也和魅婀一样试图阻拦我么?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就在那一瞬、窗子被撑开了,里面的女仙放下了笔,侧头看着窗外赶路的一行人。
  那个号称云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慧珈年轻美丽,完全看不出自魔君神后时期开始、就守望着这片土地,已然存在了万年。推开窗子,慧珈侧头微笑:“谁在骂我多事?苏摩,你从来都是背天逆命之人啊。”
  “哼。”傀儡师没有理会,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慧珈笑了起来,旁边的黑衣小婢递上一卷书,她一页页的翻开,停在最后空白处:“我有自己的事——我是来引接一个灵魂去往彼岸的。”
  云荒土地上凡人不知几许,碌碌如蝼蚁,能让三女神为之瞩目的灵魂,又不知哪一个?
  她手中的书、一页页都是空白,只有在苏摩这样的人看来、才明白上面的内容。只是微微一瞟,傀儡师便变了脸色——“慕湮”。
  在最后一页上,赫然看到了这两个字。
  那,不是白璎的师傅么?那个先代空桑女剑圣,竟然刚刚死去么?
  “我们,其实并不是云荒人的所谓神祇。我们守望着了这片大陆千年,只为另一个目的。”女仙手里的笔点着雪白的书页,嘴角含笑,不知是看过了多少沧桑起落,“今夜,我们要等的那个灵魂终于来到了。”
  “剑圣慕湮……是西京的师妹罢。”苏摩低声道,眼神有些恍惚。
  慧珈微微一笑,眼神深远:“是的,她这一世的身份,只是空桑的‘剑圣’,西荒牧民的‘女仙’——但是,对于我们而言,她却是我们的同伴和姐妹,是云浮城的继承者。”
  云浮城?就是上古神话里,那个由大神头颅化成的天外飞岛么?
  那个传说中生活在九天之上的、近乎神话般的民族。那些以凤凰为图腾的云浮人背有双翅,可以自由来去于天地之间,他们拥有远超陆地和大海里任何种族的力量,曾经一度是海天之间最强大的民族。
  然而在上万年前,那个民族忽然和云浮城一起消失了,于今早已湮没在传说里。
  苏摩没有明白慧珈话里的意思,但却没有再问下去——无论是慕湮的魂魄去向,还是三女神的真正身份,这些,都并不是他所感兴趣的。
  站在窗外,看着房内烛影摇红,沉默许久的傀儡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慧珈,我想问你:七千年前,白薇皇后是否真的死于星尊帝之手?”
  虽然真岚复述过,可生性猜忌阴暗的他一直质疑那一段没有旁证的历史。
  慧珈微微一怔,抬头看着苏摩,微笑:“否则,你又为何前来苍梧之渊?”
  苏摩沉默下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后……”慧珈忽地对着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尽头,“就在那里……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脱,这个云荒也不能解脱。命运的天平是从七千年前开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护’的力量消失,这片土地何至变成现在的模样!”
  那样的话,让幽凰和女萝都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傀儡师身子一震,握紧了双手。
  “我守望了这片大地千年,可依然不明白你们的想法,你们都追求至尊或霸权……可这个世间,哪里会存在没有制衡的‘绝对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着这片大地,旁边青鸟幻化的小婢捧书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样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啊……”
  慧珈翻着那一卷书页,往上翻到开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苏摩却微微冷笑起来:“可是,沧流帝国的那个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还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师一惊动容,看着这位智慧女神的眼睛。
  对于那位神秘的智者圣人、云荒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丝毫底细——哪怕拥有力量如苏摩,也无法看出对方丝毫的过去未来。
  然而,在他转头询问地看过来时,慧珈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机不可泄露。”
  “慕湮的魂魄已然抵达黄泉路,我得去了。”女仙忽地笑了起来,手指一按窗台,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身后的楼阁蓦然消失。旁边捧书的黑衣小婢和捧笔的红衣小婢随之飘出,在半空一个转折,便化成了一朱一黑比翼双鸟,驮着慧珈往北飞去。
  “我在天上看着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鸟上,慧珈回首微笑,转瞬消失。
  苏摩站在黑暗里,似乎长久地想着什么问题,面上渐渐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么?”知道女仙走开,幽凰才能说出话。地底下一直蛰伏着不敢动的女萝也将手露出地面来,询问地看向傀儡师。
  “休息一下。”苏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着方才楼阁位置的一颗桫椤树坐下。
  “真是出尔反尔。”幽凰没好气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动翅膀飞上树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着身子,在九嶷山麓阴冷的寒气中睡去。
  女萝们都安静下来了,纷纷缩入了地底,这一片森林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静。
  傀儡师靠着参天大树,眼睛无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身侧的那个偶人,在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声地缩在他怀里,此刻却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挣了出来。用诡异安静的眼睛,看着苏摩,嘴唇翕合。
  “是么?”不知阿诺说了些什么,苏摩只是望着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诺喀喇喀喇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着回答了一句。
  苏摩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头看着那个阴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诺的脖子,将这个偶人提到眼前来。
  应该是很用力,阿诺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挣扎不休。
  苏摩看着那只凌空舞动手脚的偶人,忽地有某种说不出的厌恶,扬手一挥、将阿诺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椤树上,闭上了眼睛。幽凰被惊动,张开翅膀探出头来,看着树下。一见阿诺居然被主人如此对待,忙不迭地飞了下来,瞪了苏摩一眼。
  偶人四脚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样深碧色的眼睛瞪着天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怎么可以随便摔阿诺!”幽凰恨恨地骂,将偶人抱紧,准备飞上树去休息,“我们不理他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忽然间,树下的傀儡师开口了,带着一种惊诧和疲惫,“那个智者,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
  什么身份?幽凰大吃一惊,从树上探出头来。然而那一句话过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偶人苏诺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鸟灵温暖的羽毛间,将小脸贴了过来——不知为何,在面对着这个由白族亡灵怨念凝结而成的女童时,阿诺的神色就会变得分外欢喜。仿佛一个镜像里恶的孪生、喜欢另一个镜像里的相同类。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苏摩喃喃对着虚空自语,身体在九嶷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这七千年来平衡的倾覆和倒转,应该有一种力量在操纵。可我不明白……我以为我已经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后那一面石壁之前。然而,却……”
  幽凰抱着阿诺,看着自言自语的傀儡师,忽然一惊,挪不开眼神。
  此刻,苏摩脸上有某种令人颤栗的表情:星月的辉光照耀在苍白的脸上,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有玉石般坚润的感觉,空茫的眼睛因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种光芒——那一瞬间、这个鲛人之皇身上闪现出的那种“极致之美”,竟让幽凰刹那间神为之一夺!
  就是那样的美吧?足以让姐姐从万丈白塔上飞跃而下、足以让沧海横流天地翻覆。
  鸟灵眼睛里陡然闪过杀气,却不做声地抱紧了偶人阿诺,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憎恨——怎么能不恨呢?在她身体里,无数的声音在呼啸、要她去杀了这个引来白族厄运的人。
  然而,在桃源郡废墟里一看到对方的出手,她就知道这个傀儡师的力量绝非她所能匹敌。
  而那个偶人、看似是他的孪生,其实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随着他、设法将阿诺控制在手里,希望能寻得复仇的良机。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带着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职责,也不知道罗罗他们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国,如今是否顺利。
  一路从桃源郡跟着苏摩一行到了苍梧郡,她百般小心、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却始终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师、究竟有着什么弱点?
  “他很冷。”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心底说话,吓了她一大跳。
  四顾无人,只有怀里的傀儡开启了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对着她笑,神色莫测。
  “咦?”幽凰硬生生压住了冲到嘴边的惊呼,低头看着偶人。
  “去温暖他。”阿诺在心底向她传话,小小的手抱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蓬松温暖的羽毛里,声音尖细而恶毒,居然是十几岁幼童的腔调,“你知道么?这世上,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惧的东西——你先得取得他的信任。”
  幽凰诧异地低下头,看着怀里对着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个寒颤。
  阿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么?
  然而她在片刻之间便打定了主意。展开翅膀,从树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苏摩面前,看到傀儡师的脸果然因为九嶷深夜的寒气而变得苍白。
  “很冷么?”幽凰微笑起来,施施然展开了双翅,将他裹住。
  女童美艳的脸上有着成年女子才有的娇媚,将温暖柔软的翅膀覆盖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轻笑起来:“我听说,你们鲛人都是没有体温的……如果不在水里,到了陆地上、就会因为寒冷而让全身的血凝固……是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翅膀收紧,微笑起来:“那么,让我来温暖你吧。”
  傀儡师一直没有说话,然而他身上因为寒冷而起的微微颤栗、在那双黑色羽翼裹上来的同时止住了。在幽凰微笑着收紧翅膀时,苏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来,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颔,眼里骤然凝聚了某种妖异的杀意。
  “是有点像啊……”就在幽凰几乎屏息的一瞬间,傀儡师嘴里吐出了一句低语。
  然后,突如其来的冰冷拥抱和深吻、几乎将她的气息阻断。
  一刹间她展露出欢喜的笑,漆黑的巨大羽翼围合起来,裹住了里面的人。傀儡师冰冷的手沿着羽毛的缝隙、一直探了进去,仿佛追索着那种温暖。
  “你能温暖我么?死去的怨灵啊。”苏摩埋首在漆黑的羽翼里,忽地低声微笑起来了,“憎恨能温暖我么?来试试吧……”
  那一瞬间、幽凰忽然觉得某种畏惧,仿佛觉得这个人将会把自己吞噬。
  然而身体已经被擒住了,无法动弹,她只觉得那个冰冷的怀抱让自己窒息。然而在这几乎看不见底的冰冷和绝望里,有一种极至的欢乐在她身体里如花般绽放。她抓着苏摩的后背,牙齿用力地咬住嘴角,却依然压抑不住透出的愉悦。
  原来……是这样的么?就算是化成魔物在这个世上苟延残喘,也还有这样的欢乐?
  女萝们都在地下沉默,不敢惊扰。只有树上吊着的那个傀儡偶人低下头看着这一切,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二、石中火
  晨曦微露的时候,傀儡师在巨大的黑色翅膀中醒来,凝望着桫椤树顶的天空,忽地开口:“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到了那颗流星。”
  也不知和谁在说话,他只是喃喃:“萤惑现于北——是空桑有女子亡故、前来九嶷转生了。但那颗星,是一颗暗星啊。应该已经消亡多年了……可奇怪的是,却似乎是它一直在牵制破军。难道,那,便是慕湮剑圣的星辰?”
  “云荒三女神来迎接她的魂魄返回天界……云浮城,真的就是传说中的天界么?”
  “嗯?”幽凰被惊醒,慵懒地簌簌抖了抖羽毛,在清晨的寒气里裹住自己赤裸的身体,貌似未醒地开口,懵懂,“你说谁死了?什么破军?”
  苏摩却没有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似乎是片刻间没有想到什么头绪,他站了起来,手指一动、树梢上那个晃荡的傀儡就啪的掉落在他手心。在寒风里挂了一夜,阿诺发间凝结了寒气,脸也冻得发白,然而一对眼睛依然是灵动的,似笑非笑地看着主人。
  “走吧!”忽然间感到烦躁,苏摩牵起偶人转过身去,跺了跺脚、和地底的女萝们打招呼,“我们去苍梧之渊!”
  顿了顿,他嘴角浮出一个冷彻的笑意:“然后,再去九嶷离宫!”
  去九嶷离宫,找那个百年前如此折辱过自己的空桑人!
  每一次看到傀儡师露出这样的表情、幽凰心里就是一阵寒冷——被这个傀儡师如此憎恨的人、不知道将会得到怎样的报复?
  现任的九嶷王就是先代空桑的青王辰,也正是她生母的胞兄,她的舅舅。
  正是这位青王、在就是年前将府中作为娈童的苏摩送入伽蓝塔顶,引诱太子妃破了戒——青王唯一的目的便是想扰乱选妃典礼,拖延时间、让当时尚年幼的外甥女有机会当上空桑国母,这样便更有利于他继续把持朝政,不让白族夺权。
  尽管最后皇太子出乎意料地赦免了太子妃的罪,然而白族的白璎郡主还是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那一跃,震惊了天下。
  倾国之乱由此而起,白族和青族结下不解的冤仇。
  那时候、最为难的,便是她身为青族郡主的母妃——知道继室和胞兄勾结谋划了此事,白王一怒之下将王妃废黜、连着女儿一起放逐。
  那时候她只有六岁,还处于什么不懂的时期。唯一知道的、便是忽然间所有的仆人都不见了,锦绣金玉忽然间消失,她看到了母亲居然要亲自出门去汲水、要出头露面地和那些贱民打交道,买菜买柴,自己生火。
  那样的剧变让她无法忍受,六岁的她恨父亲,顺带着也恨那个从未谋面的异母姐姐。
  “她夺走了你的一切。”每夜,母亲那样怨毒地在她耳边喃喃,如失心疯的妇人,“那个私奔贱人丢下的女儿,夺走了你的一切——麟儿,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
  她并不知道什么是云荒的女主、空桑的皇后——然而,她隐约地知道、正是这个人,夺走了她的仆人、她的锦绣玩器、她的父王,害得她和母亲被赶到这里住,必须和那些贱民为伍——还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她就下意识地学会了恨。
  那样的生活过了七年,她在怨恨和不甘中长到了十三岁,开始出落得惊人的美丽。
  每日里都听着白族和自己母族相互征战的消息,眼看两族之间仇恨越来越深,知道白王再也不会原谅自己,母亲的生命终于在担忧的煎熬和艰苦生活里消耗殆尽。在她十三岁的某一夜,昔日青族骄傲尊贵的青玟郡主含恨逝去。
  “我的麟儿,比那个贱人的女儿漂亮多了……”在最后的弥留中,母亲脸上有傲然的自得,然而满怀怨恨,“你本该是云荒的女主……空桑国母……她夺走了你的一切!”
  母亲的手抓得她手臂一片青紫,十三岁的她开始懂事,知道那凝聚着多少的恨意和不甘。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然而不等她有机会抒发恨意、空桑的灭顶灾难席卷而来,将一切嘎然终结。
  趁着白族和青族连年内战,实力大损,外敌从南泽登陆。将泽之国收服后,依次灭了玄族、紫族和赤族,最后终于直指六部中实力最强的白族封地。
  无数同族的血亲战死,头颅被斩下,悬挂在冰夷的九翼旗帜上,血染红了封地。父王没有再顾上这些眷属,带领一些勇将拼死杀出血路,西归帝都。剩下的王族无路可逃、被冰夷压往西方尽头的空寂之山——那里,早已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驱逐入地宫后,屠杀便开始,那是她十三年来最颤栗刻骨铭记的一刻。每一个白族死前都在叫着一个人的名字:白璎!——她知道那是她的异母姐姐。那个白之一族最强的战士,手上戴着后土神戒,被视为白薇皇后转生、司掌“护”之力量的姐姐白璎。
  “如果白璎郡主在的话”——无数白族人在被屠杀的时候,都是那么想的吧?
  在屠刀临头的时候,十三岁的女童终于忍不住因为恐惧而哭起来,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憎恨那个异母姐姐,只如旁边所有族人一样、脱口喊着“白璎郡主”,仿佛那是一句符咒、可以将那个殉情而死的战士重新召唤出来,保护大难临头的族人。
  然而那个女人,哪里还记得什么族人和土地?!在从白塔上一跃而下时,她早已将这一切抛弃。
  那一刹,她好恨……那个贱女人,从自己手里夺去了那样尊贵的地位、却完全不能担起和那个地位匹配的责任!如果她是太子妃的话,必然不会——
  然而,在想到那一刹的时候,屠刀已然斩落。血色泼溅,剧痛让魂魄飞散。她作为“人”的记忆,中止在那一刻。
  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恨!
  灵魂腾出躯壳的刹那、她恨极地呼啸,听到墓室里全是新死魂魄的声音——然而,封印镇压着他们,让满腔的仇恨无处发泄。渐渐地、为了避免消散,更多的恶灵凝聚融合在了一起,顺带着将种种恨意和不甘汇集。然而在白族的所有恶灵里,她的恨是最强烈的、她的灵也是最尊贵的,因此、便成了白族灵体的主宰。
  因为智者封印了空寂之山,他们无所逃逸,一直蛰伏了四十多年。那么漫长的岁月里,很多亡灵都因为执念的消退而渐渐衰竭,只有她的恨意越来越强烈——没有人知道一个死时才十三岁的女童、为何心里会有那样难以泯灭的仇恨和不甘。
  她咬牙收爪地忍受,只为等待着复仇的时机。
  终有一日,霍图部冲入空寂之山地宫、夺走装有六合封印的石匣。大漠上最骁勇的一族拼死战斗,破坏了智者设在空寂之山的封印——她也趁机逃脱、进入了阳世,成为了一只强大的鸟灵,被拥立为同类中的王。
  出去的时候,她才知道外面已经天翻地覆。
  空桑早已亡国,六部无一幸存,父王战死阵前,帝都的十万百姓沉入水底无色城沉睡。如今的云荒,已然是冰夷外族的天下。六王自刎于王陵神殿前,皇太子被车裂封印,空桑人亡国灭种……
  种种宛如当头冷水浇下,灭绝了她复仇的可能。
  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她曾带领鸟灵们四处袭击军队和冰夷百姓、和帝国为敌,然而很快就吃到了苦头、知道了沧流军队的可怕。为了自保、她只有暂时的隐忍下去,和十巫达成了协议。
  重生了一次,游荡了百年,家与国的概念在她心里都变得模糊。唯一越来越清晰的,便是生前积累的那种恨意——不仅仅恨冰夷,更恨无色城里沉睡的那个人!
  当然,她也深切地恨着这个引起了一切灾难的鲛人傀儡师。
  然而这种恨意里、却夹杂着无数复杂的感受——是这个人,让自己最恨的姐姐从万丈高塔上一跃而下,伤心亡故。那种报复了姐姐的快意、每一念及她心里都快活得要颤抖起来;然而,也真是这个卑贱的鲛人引起了倾国大祸,从而让她的父族和母族覆灭。
  被封在空寂之山地宫的时候,她是无数次揣测过那个傀儡师的,带着无限好奇。
  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竟然能引得文静安分的姐姐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来!
  种种快意、好奇、鄙视、仇恨被搅拌在一起,调出了百味的毒液来。
  在桃源郡屠杀过后的晚宴里、第一眼认出那个傀儡师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扑上去杀了他——然而一击之下,便知道自己的力量和这个人相差了太多。心念电转,一瞬间她便装出了和面貌相称的懵懂天真,装作喜欢他身侧的那个玩具偶人,想解除他的敌意。
  “我知道你要杀他。”然而,在抱起那个诡异偶人的刹那,她听到了那个傀儡忽地在她心底说话,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因为震惊而几乎摔了那个偶人,然而那个小小的东西却自动张开冰冷的手、抱住了她的脖子,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喜欢你……白族的恶灵,我们一起杀了他吧。”
  她因为惊骇而踉跄后退,折身飞走。
  那一瞬,傀儡师对她动了杀气,却被赶来的白衣冥灵女子阻拦。
  ——她终于在百年之后、第一次看到了异母姐姐。
  果然……她是没有自己美丽的。一眼看过的时候,她骄傲地想。然而在第二眼的时候,她却忽然间无法直视——那个已经死去的冥灵,眉间依旧保存着纯净淡定的神色、周身发出的微微光芒,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是恶灵终其一生、也永远无法拥有的光芒。
  从心到魂、这个异母姐姐都拥有这样纯白的颜色么?那一瞬间,她的嫉恨无法抑制。
  在振翅飞去的时候,她遇到了迎面前来的空桑冥灵军团——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和紫王赤王照面。
  然而那两个王者还是认出她来了吧?所以眼里才有那样的震惊和鄙夷。
  六部中最高贵的白之一族、如今化成了这样的恶灵。以前那两个不如白族的贱族,心里一定在偷偷的笑吧?
  那一瞬间,心里的恨意更加凛冽,她几乎就要折身返回、直接去找那个异母姐姐。但念及傀儡师和那只诡异的木偶,终究还是不敢。
  ——没有料到、还未飞出桃源郡,却是苏摩前来寻着了她。原来是那只叫阿诺的偶人说服了主人,前来寻找她,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同路去往北方。
  为什么不?
  她毫不犹豫地回答,作出欢喜的表情,去拥抱那只木偶。
  跟着你,总有机会可以杀掉你……或者,从姐姐那里、夺走你。
  ※※※
  然而,就在她默不作声暗怀心思、跟着傀儡师往苍梧之渊继续赶路的时候,身侧游弋的白色森林瞬忽收入了地下——“小心!”——同时,她听到地底传来闷闷的警告。
  他们此刻已经快要走出那一片桫椤林,就在那一瞬间,苏摩一抬手、一个回肘就将踏出林子的她挡了回去!幽凰猝及不妨,痛得哼了一声,却发觉苏摩同时将手一挥、身侧立刻结起了雾气般的屏障。
  怎么了?鸟灵也感觉到了一股强大力量的迅速通过头顶上空,诧异的抬头。
  “征天军团?!”那一瞬间、看到遮蔽天日的巨大机械,她变了脸色、脱口惊呼。
  然而苏摩看了她一眼,随即加强了结界、干脆将声音也封闭起来。
  咦,这是想保护她么?幽凰忽然觉得沾沾自喜,昨夜的种种压不住地涌上心头,那种迷乱狂欢的极乐,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一百多年里、都是从未体验过的。仿佛初经人事的少女,忽然被打开了另一扇乐园的门。
  那一瞬间,她才知道生于世间、竟然有这样微妙极乐的滋味,顺带着、对面前这个傀儡师也有了微妙的改观。那种情绪是只知道憎恨的她所不清楚的:似是迷惘,憎恨或者轻贱,却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狂热和欢欣。
  她从来都不曾料想、自己某一日会失身于一个鲛人——那从来都是空桑奴隶的卑贱鲛人!
  一念及此、内心便有一种隐秘的颤栗。
  纯粹靠着怨恨维系着的灵体里,忽然有奇异的波动。
  姐姐、姐姐当年也和这个鲛人做过这样的事吧?……所以不能当上太子妃、所以才在婚典上从高入云霄的白塔顶,一跃而下?
  胡思乱想的一刹、鸟灵女童根本没有注意到周围起了激烈的变化。
  女萝全缩回了地下,消弭了形迹。那一瞬间、巨大的阴影平移着通过了上空,呼啸的气流卷过上空,九嶷山麓的树木如同水草在浪中起伏不定,一波波漾开。
  那一支闪电般移动的编队前列、赫然有一辆体积超过同类一倍的机械,色做赤玄两色,一翅红色一翅黑色,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那庞大的机械移动速度极快、竟是一路带领着风隼编队直奔北方尽头而去。
  “比翼鸟?”幽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们……出动了比翼鸟?!”
  沧流帝国建国将近百年,征天军团建军也有五十多年,然而麾下可以出动的比翼鸟座架、却不过区区五架,一般只有十巫级别的元老才可以动用。除了五十年前巫彭元帅操纵首架比翼鸟,远征北荒平叛,此后帝都从未派出过这种杀伤力巨大的武器。
  虽然以前曾和沧流帝国军地交过手,鸟灵们始终没见识过这种传说中的可怕机械,然而仅风隼的攻击力、已经让幽凰刻骨难忘。
  如今,他们居然出动了比翼鸟?!
  ——是预知了苏摩一行的到来,所以要去苍梧之渊戒严?
  那一瞬间,满心憎恨的鸟灵也有了微微的畏缩——毕竟还是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性,虽有着偏执的恨意,然而也有着娇生惯养带来的畏惧和退缩。
  “是比翼鸟啊……”她有些无措地转头看着傀儡师,语气已经不由自主地带上了无主和求询,“他们去了九嶷了!我们、我们还要去苍梧之渊么?”
  “自然要去。”待得那一支军队呼啸去远,苏摩撤了结界,想也不想,“走吧。”
  幽凰缩了一下翅膀,嗫嚅:“可……可去苍梧之渊不是自投罗网?你一个人打的过比翼鸟么?何况还有那么大一支军队!”
  连她自己都没有发觉,仅仅过了一夜、她的语气里已经有了如此微妙的转变,有抱怨、更有担忧。
  然而她的话还没结束,傀儡师已经自顾自带着阿诺走远了。
  地底下细细簌簌的,是那些女萝们潜行跟上的声音。幽凰站在桫椤树林里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咬牙,拍打着翅膀跟了上去。哪怕前面有危险,她还是想跟着他。
  “上次苍天部在桃源郡失手,帝都这次出动的是玄天部?”仿佛在潜心默算着什么,傀儡师一边走,一边沉吟,根本没有顾到身侧鸟灵有无跟上,只是凝神望着虚空某一处,喃喃,“那么说来……来的是和云焕军中齐名的飞廉少将?帝国双璧么?”
  然而他立即微微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的推算:“不,以飞廉的军衔、还无法操纵比翼鸟座架——那么,方才比翼鸟里的肯定是十巫中的某一位了……哪一位?巫礼?巫即?巫抵?”
  但所有靠着幻力的推算,一旦抵达和十巫相关的外延、就完全阻断,无法进一步深入。
  ——他的力量和十巫还处于相同的位面上,所以无法预测。
  “那么,飞廉如今又在哪里?”傀儡师眼睛再度阖起,开始用幻力进行急速的逆算,很快便吐出了一口气,微微蹙眉,喃喃,“原来还在康平郡?……那么,应该是被派去做先遣追捕皇天、从而遇上了空桑那一行人了吧。云焕?……在砂之国?又是为何?”
  “你是说谁啊?”幽凰听了这许久,忽然听到故国的名字,忍不住诧然插话——桃源郡里,她只在火场上和苏摩白璎打了个照面,根本还不知道最新的动向,此刻一听空桑两字,震惊,“你说征天军团是来找空桑人的?可是剩下的空桑人不都躲到水下的无色城了么?怎么回事?”
  苏摩的默算被她打断,一瞬间忽然爆发出难以压制的怒意,霍然挥手:“滚开!”
  随着怒斥、银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幽凰惊惧之下后退,堪堪避过了迎面而来的指环,肩头长羽有六七根被齐刷刷的切断。女童抚摩着珍爱的羽翼,脸色刷白。
  傀儡师已然没有耐心:“够了,你回去。”
  怀里的偶人咔哒一下抬头,仿佛要劝说什么,然而苏摩不容它发话便径自转身。
  幽凰怔怔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喜怒无常的傀儡师弃如鄙履地离去。
  忽然觉得一种莫名的巨大荒谬感包围了自己,耳边轰然响起刺耳的嘲笑声——自作多情啊。原来,这个鲛人根本不曾把自己放在眼里半分!尽管他曾来要求她同路、尽管他们曾结伴走过数千里的旅途,尽管在昨夜他们还在一起恣意欢乐,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合为一体——但这一切,原来并不曾在这个鲛人心里留下半分影子。
  这算什么?这个卑贱的鲛人,居然敢这样对待她、高贵的白麟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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