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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龙战

_14 沧月(当代)
  可是为什么那些气势汹汹的大汉,全都听这个少年的指令呢?
  音格尔却是心细如发,一瞥之间便看到闪闪飞红了脸,以为这个第一次下地底的女孩身体不适,不由一惊:“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么?”
  他从怀里拿出药瓶,倒了一颗碧色的药丸:“陵墓阴湿,你含着这个。”
  然后,依次倒出七粒药丸,分发给后面陆续从盗洞里下来的同伴。
  那些盗宝者显然是身经百战,知道陵墓里将会遇到的一切可能危险,此刻见到世子开始散发密制药丸,立刻熟练地把药丸纳入嘴里,压在舌下。大家服下药,整顿了一下行囊工具,便摒了一口气,借着灯光开始往各处摸索开去,探着附近的情况。
  闪闪忸怩地接过药,却不知道那是含片,一咕噜就吞了下去。
  音格尔来不及说明,就见她把药吃了下去。无奈之下,只能将自己服用的最后一粒重新放到她手里,示意她压在舌下,然后靠着呼吸将药气带入肺腑,以抵抗地底阴湿气息。
  “那……那你自己呢?”闪闪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事,红了脸,讷讷。
  “无妨。我自小就药罐子里泡大,算是百毒不侵。你先把七星灯灭了吧,现在暂时还用不到。”音格尔却是没时间和这个执灯者多话,自顾自燃起了火折子,查看着周围,脸上忽然有了一种目眩神迷的表情。
  “真宏大……”站在地底,仰头看着巨大的石室,少年发出了一声叹息,仿佛是到了朝夕梦想朝拜的地方,“不愧是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的合葬墓。”
  周围的盗宝者低声应合着,每个人脸上都有一种敬畏和兴奋的神色。
  发了……这回真的是发了!
  地面上盗洞的位置打得很准确,落下来的时候,他们正好站在了四条通道汇聚的中心点上,那是一个开阔平整的水中石台——王陵格局布置里的第一个大空间:享殿。
  星尊帝的享殿居于九嶷山腹内,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凿空了坚硬的岩石,做成了一个石窟。这个石窟高达十丈,呈外圆内方布置,纵横三十丈。
  而居中巨大的辟雍石台,居然是用整块的白玉雕刻而成!
  那样凝脂般的顶级白玉,随便切下一块便足以成为帝王的传国玉玺——而在这个地底陵墓里,竟被整块的当成了石基。
  奇异的是,白玉上还有隐隐的光芒,让整座享殿都笼罩在一种宁静的明亮中。
  几个盗宝者细细看去,发现是台基玉石上用用金线绘画出华丽的图腾,金线的交界点上凿了无数小孔,每个小孔里都镶嵌着夜明珠或者金晶石,所以只要有一点点光射入地底,整个享殿便会焕发出美丽绝伦的光芒。
  “我的天哪……不用再下地底了,这里就已经够多了!”在看到脚底下踩着的地面上便有如此巨宝时,有个盗宝者脱口低呼起来,忍不住地伸出手,想去挖出地上镶嵌的宝物。
  然而,仿佛想起了什么,随即缩手不动,看向一旁的音格尔。
  ——盗宝者这一行规矩严苛。发现了珍宝后、不经过首领同意,谁都不可以先动手。
  ※※※
  在大家的注视下,音格尔脸上却依然沉静,脚踩着价值连城的白玉珍宝,却根本不为所动。他的目光,一直打量着石窟正中那一座小小的享殿。
  那样华美的台基上,建着的却是如此不起眼的殿堂。
  三开间的面宽,四架椽的进深,木构黑瓦,简单而朴素。
  “我进去看一看。”打量了许久,看不出有任何机关埋伏的痕迹,音格尔的眼神稍微变了变,终于下了决心,向着那个朴实无华的小小殿堂走去,“你们在外面等着,如果我一出声,立刻散开。”
  “世子,小心!”身后,有同伴的提醒。
  音格尔微微颔首,脚步却不停。其实他心里也有些奇怪——空桑贵族历来极讲究等级和阶层之分,就算身后的陵墓里也时时处处存在着这种烙印。而以空桑千古一帝的尊贵,星尊帝的享殿,无论如何也该是按天子所有的九五之格建立吧?
  而眼前这个享殿的格局,却完全不似别的空桑陵墓里那样华丽庄重。
  虽然用的是千年不腐的桫椤木,可这个享殿毫不起眼,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银装饰,看上去竟然和南方海边一些渔村里常见的房子一模一样。
  他踏上了享殿的台阶,看到了两侧跪着的执灯女子石像。
  那两列女子个个国色天香,手捧烛台跪在草堂的门外,仿佛是为主人照亮外面的道路。虽然已经在地下闭了千年,这些石像却尤自栩栩如生。
  “一、二……”音格尔默数了一下,再度诧异——
  星尊帝生前立过的妃子,居然只有四位?
  他阅读过无数的典籍,知道空桑皇家安葬的古礼。因此,他也知道这些执灯的“石像”,其实是用活人化成的——按王室规矩,帝王死去后,他生前所喜爱的一切便要随着之殉葬,化为若干个陪葬坑分布在墓室各处。
  而享殿前那一排执灯石像,便是他所册立的妃嫔。
  那些生前受宠的女子,在帝王驾崩后被强行灌下用赤水中幽灵红藫制成的药物,全身渐渐石化,最后成为手捧长明灯的石像。那些石像被摆放在地宫入口处的享殿里,保持着永恒的姿式,静静地等待着传说中帝王“转生”时刻的到来、以便为他打开地宫之门。
  空桑王室一贯奢靡纵欲,帝王后宫中妃嫔如云,因此每次王位更替时,后宫都为之一空。听说有些空桑帝王陵墓里,执灯石像多达数百——一直从地宫门口,延续到享殿。
  而星尊大帝那样震铄古今的帝王,富有天下,竟然庭前如此寥落。
  音格尔心里有些诧异,穿过那四尊石像,小心翼翼地跨入了享殿。
  一进去,他就迅速地掠到最隐蔽的角落,伏倒,仔细地查探四周。享殿外的那些盗宝者也是如临大敌,一声也不敢出。音格尔在片刻后作出了判断:没有机关埋伏。他吐了一口气,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撑着地面抬起身。
  然而一抬头,四个大字便跃入眼帘——
  “山河永寂”。
  那应该是星尊帝暮年独居白塔顶端,孤独终老时写下。那样龙飞凤舞,铁划银钩的字迹里,却有某种萧瑟意味扑面而来,让人千载后乍然一见,依然不由一震。
  音格尔缓缓从死角走出,小心地举目打量,发现这座享殿里完全没有牌位或者神像,而是一反常态地布置成了普通人家的中堂。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没有一丝一毫的皇家气派,一切陈设都来自民间,带着浓厚的南方沿海气息。
  器物极其普通,桌椅都有些旧了,上面放着用过了的细瓷茶碗,细细看去,竟然没有一件是有价值的宝物。
  外面的台基都如此华丽珍贵,而享殿内部却是如此简朴?那样强烈的反差引起了音格尔的好奇,他没有因为找不到宝藏就立刻离开,反而开始饶有兴趣地查看屋子里的一切。
  “望海·白”——翻转茶盏,他在盏底看到了几个字。
  茶盏上,还用银线烫着一朵细小的蔷薇花,仿佛是某种家族的徽章。在细心地检视所有器具,发现这些陈设上,无不烙有同样的印记。
  看着那个蔷薇花的徽章,音格尔忽然明白过来了——这,不正是空桑历史上三大船王世家里,望海郡蔷薇白家的家徽?
  他恍然地抬头四顾:这间房子,原来是昔年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的旧居!
  这里,便是帝后两人在为成为空桑主宰者之前,渡过童年、少年时期的地方。
  音格尔嘴角一动,露出诧异的神色,将茶盏握在手里,抬头四顾——不错,是千年前的沿海大户人家民宅,不知用了什么方法保存得如此之好,所有器物都没有朽烂的迹象。
  他沉吟着看向中堂里挂着的那一幅星尊帝的手书,看着上面意味深长的四个字,嘴角忽然浮现了一丝洞察的表情:原来,是星尊帝在死前,派出人手将望海郡白家的旧居、从千里之外丝毫不差地搬到了陵墓里!
  那个帝王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让自己的一生首尾呼应——发迹于这间草堂,也长眠于这间旧居。这位伟大的帝王,拥有了六合八荒中所有的东西,足可以只手翻覆天下,然而到了最终,他所想要的、原来不过是一间装有旧日记忆的房子?
  看着这间旧居里的一切,音格尔恍惚觉得自己是站在了历史的长河里,逆流远上,抵达了那个海天龙战血玄黄的乱世。
  地宫的时间是凝固的。千年无声无息地过去,而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茶一饭,却都保持着久远的原貌,发出简朴幽然的光泽。
  桌上还铺着一张七海图,岛屿星罗棋布,朱笔在上面勾勒出一条条航线,纵横直指大海深处,在最大的一个岛屿前,有人注了四个字“云浮海市”——字迹秀丽洒脱,应该白薇皇后少女时代的手笔。传说中,出身于望海白家的白薇皇后喜欢探险,十三岁便开始跟着船队出海远航,自幼梦想着去鲛人的海国里一窥究竟。
  而地图旁边,却是散放着一堆算筹,被摸得润泽。
  那一瞬间,执着七星灯在外远远观望的闪闪忽然脱口低低叫了一声——
  是幻觉么?
  在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她恍惚看到了一位红衣少女匍匐在桌上看着海图,对着身侧的黑衣少年说话,朱笔在地图上勾画着,满脸神往雀跃;而那个黑衣少年则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算筹,仿佛在计算着命运的流程,仰头望天,有着空负大志的眼神。
  然而,只是一眨眼,这一幕幻象就消失不见。
  空洞洞的地底陵墓里,草堂千年依旧,人却已成灰。
  “山河永寂”——看着中堂里那一幅帝王临终的墨宝,这样短短的四个字里,又蕴藏着怎样不见底的深沉苦痛和孤寂。
  音格尔细细地在享殿里走了一圈,想了想,只是卷起了桌上那一张七海古图,便没有碰任何其他东西,静静地退了出来——西荒的盗宝者有着极其严格的祖训:对于无法带走和不需要的一切东西,无论价值大小,都必须原封不动的保留,不许损害一丝一毫。
  这样,也便于最大程度的不惊扰地底亡灵,也便于把器物留给下一批盗宝者。
  走出享殿后,他对着满脸期待的下属摇了摇头,示意里面没有找到任何宝藏,然后自顾自走到了白玉高台的中心,开始低下头查看玉上的种种繁复花纹——既然享殿里无甚可观,也不必在此处多留了,得快些进入寝陵寻找到星尊帝灵柩……
  清格勒,九年前便是被困死在那个密室里的吧?不知他的尸身,此刻是否还完好。
  想到这个名字,音格尔的眼里便是一暗,不知什么样的滋味。
  他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酝酿多年的开掘千古一帝陵墓之行,其实并不是为了夺回黄泉谱,而只是为了寻找清格勒——那个曾如此残忍地想置他于死地的胞兄,不知为何却在他幼年的心里留下了极其特殊的烙印:依赖,背叛,憎恨,以及疲惫。
  接掌卡洛蒙家族后,他默默筹划了数年。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尽出精锐,孤注一掷地下去那个号称从来没有盗宝者可以返回的星尊帝的墓室——然而,此行的真正目的,却只有他心里才明白。
  音格尔在享殿的玉台上拿出了神器魂引,将其放在玉台的中心,不出声地观察着,静静地注视着魂引上指针的颤动。
  细细的金针,直指东方那条通路。
  魂引神器,能指示出地底魂魄所在。空桑人以血统传承力量,只有王侯以上的灵力高强的灵魂,才能激起金针的反应。以前历代盗宝者都是凭着魂引的这一特性,准确地寻找到了真正的帝王墓室——
  然而,这座墓和别的帝王墓不一样,只是一个衣冠冢,并无真正的星尊帝尸身在内。
  所以,魂引指示的有魂魄的所在,反而必然不是真正的墓室!
  音格尔眼神却忽然雪亮,毫不犹豫地抬起了手指,指向东侧道路。
  “去那里。”他的声音坚定而不容置疑,栗色的长发下,眼睛深邃不见底。
  ※※※
  在世子做着这一切的时候,一行盗宝者都不敢出声地守在一旁。
  闪闪也不敢说什么,只好捧着灯站在音格尔身旁。举目看去,这个地底享殿是外圆内方的,按照明堂辟雍模式,由一道圆形的水环绕着居中方形的享殿。
  四条通路向着四方延展开去,然而通路却在水边止住,水波涌动,簇拥着中间方形的玉台,宛然成了孤岛——显然是封墓的时候便有机关启动,自行销毁了水上的吊桥,以免封墓石落下后再有外人闯入陵墓深处。
  “不希奇。”盗宝者里有人观察了一下,吐出了一句话,却带着略微的诧异,“才那么浅的水,连僮匠都能跳过去了。”
  然而,此话一出,所有盗宝者便不由一震,面面相觑,一起失色——
  僮匠!他们居然一直忘了那个先下到地底的僮匠!
  盗洞是直落到享殿玉台上的,可那个小个子僮匠却不在这里!
  已经被傀儡虫控制了心神,那家伙万万也不能有见财起意、独自先去揽了宝藏的野心。可这个享殿周围都是明堂水面,僮匠又能去到哪里?
  “不用找了。”音格尔却是镇静地开口,看向闪闪,“他在水里。”
  长索如灵蛇探出,拨开了水面,一瞬间,一张惨白可怖的脸浮现在烛火里,闪闪脱口惊呼。所有盗宝者瞬间一齐转头,看向玉台附近的水面——
  在地底下的墓室里,这道不停涌动的“水”、却是呈现出怪异的赤色。从色泽上来看,显然不是像空桑别的陵墓里一样,引进九冥里涌出的黄泉之水作为明堂水池。
  然而,这赤色的水,却更让人触目心惊!
  那“水面”在地底无风自动,不停翻涌,仿佛血池。
  挪进一步细细看去,竟是无数的赤色长蛇,密密匝匝挤满了池子,簇拥着相互推挤,一波一波地往池边蠕动!
  那些细小的鳞甲在蠕动中发出水波一样的幽光,悄无声息。
  闪闪毕竟是个女孩子,一眼分辨出那是蛇,便脱口惊呼了一声,往音格尔身后躲去,差点连手中的烛台都掉落在地。音格尔眼睛凝视着那一池的赤色长蛇,不说话。那一瞬间、这个少年眼里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冷定。
  举手做了一个简短的示意,喝令所有盗宝者退回玉台中心,然后看准了某个长蛇最集中的部位,他的手指一扬,一把短刀从袖底飞出,准确地刺入池中。
  群蛇哗然惊动,瞬间退开一尺。
  在露出的池底上,露出一具惨白干瘪的尸体,遍身布满小孔,显然血液已被吸干。虽然面目全非,可从侏儒般的体型和反常强壮的前肢看来,这具尸体、赫然便是那名当先进入陵墓的僮匠!
  盗宝者悚然动容。
  然而依然没人发出一声惊呼,只是相互看了一眼,把手里的工具握得更紧。
  “烛阴之池……”沉默中,盗宝者里忽然有个人喃喃叹息了一声,“挖了那么多座墓,居然在这里看见了。”
  闪闪回头,却是那个在地面上确定盗洞位置的老者在一边摇头叹息。
  “烛阴?”音格尔脸色变了变,短促地接了一句。
  “云荒极北出巨蛇,名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人面蛇身,赤色,久居黄泉之下,此蛇出地,则天下大旱。毗陵五十七年,云荒大旱,烛阴现于九嶷。星尊大帝拔剑斩其首,血出如瀑,黄泉之水为之赤。”
  熟读《大葬经》的卡洛蒙世子迅速地回忆起了那一段记录,手指渐渐握紧。
  “九叔,他们……把烛阴镇在了墓室里?”音格尔迅速地瞥了一眼水池,语气里终于忍不住露出惊诧。那些长蛇在被那一刀惊退刹那后,立刻又簇拥了回去——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还是看到了池底露出巨大的鳞片!
  那些小蛇不足挂齿,真正的烛阴,还伏在地底!
  被音格尔称为“九叔”的老人点了点头,脸色严肃——不过是刚刚进入陵墓,就遇到这般可怖的魔物,怎么能不让盗宝者心下暗惊?
  “不过,看起来烛阴的封印还没真正被打破,”九叔跪倒在玉台上,细细查看着上面的图腾纹饰,“因为我们还没触动机关。”
  机关?什么机关?闪闪想问,却看到音格尔毫不犹豫地一抬足,脚尖点住了图腾上一粒金色的晶石——那粒晶石被镶嵌在一朵莲花的中心,发出奇特的暗红色光。
  “七步莲花图。”音格尔眼睛落在前方另外几朵莲花花纹上,冷静判断。
  这是空桑陵墓里最常用的古老图式之一,《大葬经》卷一里就有记述。据说盗宝者的祖先刚遇到此图时,曾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获得了破解方法,辨别出七个机簧的位置所在,而幸存者则把这一鲜血换来的图解绘制下来,传给新的盗宝者。
  后来的数百年里,这个破解方法挽救了无数盗宝者的性命——因为在几乎所有的空桑王陵里,都存在着以七步莲花图为蓝本的机关。而从盗宝者们的经验总结里,在越古老的墓葬内,这种机关就用的越多——想来,大约是自从星尊帝陵墓里首次采用过后、后代帝王便沿用了下来。
  依靠着先辈们鲜血换来的经验,此刻音格尔毫不犹豫地立刻辨认出了关键所在。
  “别动!”看到世子一脚踩动机簧,九叔急忙呵斥,脸色唰的苍白,“如果触碰了,会把伏在地下烛阴惊醒!”
  “可总不能无功而反,或者被困死在这里!”音格尔脸色也沉了下来,狭长的眼睛里隐约有可怕的光,“九叔,我们必须继续走下去——神挡杀神,魔挡杀魔!”
  “可没有想出应付之法前,不能贸然……”谨慎的老人还是在阻拦。
  然而就在一瞬间,音格尔不想和前辈多话,身形展动,已经如白色的飞鸟扑了出去。足尖准确地按先后次序踩踏着七朵莲花,将这个机关启动。
  “咔,咔,咔……”七声短促的响声过后,七朵莲花缓缓下沉。
  然后,仿佛地底忽然活动了,整个玉台开始缓缓的转动。
  “大家小心!”音格尔断喝了一声,顺手把闪闪拉到莫离身侧,“等下浮桥一旦出现,立刻带着执灯者走左侧那条路!不要管我!”
  “是!”没有丝毫犹豫,所有人握刀低首。
  吩咐语音未落,音格尔落到了最后、也是最中央的那朵金色大莲花上,一脚踩落!
  整个玉台颤抖起来,绕着玉台的水池开始缓缓拱起,凸现四条道路。居中那朵莲花忽然动了,莲房打开,玉石裂开之处,伸出了一个巨大的蛇头!
  “刺它的眼睛!刺它的眼睛!”九叔惊呼,看着那个有着一张人脸的可怖蛇头。
  那颗被斩下的蛇头开始颤动,绕着玉台一圈的水池同时开始激烈地动荡,赤色长蛇纷纷逃开——仿佛地底有什么要挣脱出来,来和这颗孤零零的头颅汇合。
  “快走!别管我!”音格尔一声断喝,便有年轻力壮的盗宝者旋即架开了老人。
  闪闪惊吓到腿发软,莫离如老鹰抓小鸡一样拎着她,迅速朝着东侧通道奔去。
  眼角余光里,看到那颗巨大的蛇头开始睁开眼睛——就在那一瞬间,音格尔拔出了武器:两把短刀迅速而准确地刺入,将巨蛇的眼睛死死钉住!
  烛阴的身体仿佛也感受到了剧痛,冒出地面,开始不停挣扎。
  巨蛇的身体有比享殿还粗大,长更有数百丈,整个开阔的享殿空间里瞬间被赤色的蛇身塞满。无头的巨蛇看不到东西,庞大的身体只是一个劲的扭动。
  整个石室开始摇撼,石屑纷纷坠落。
  “快走!快走!”音格尔一边厉喝着催促手下离开,一边霍然拔地而起,冒着被巨蛇扫中的危险,拔出了匕首,一刀刺入蛇背的脊骨中!
  烛阴吃痛,也不管到底敌人在哪里,整个身子猛然蜷缩回来,瞬间把音格尔包住。
  蛇的一片鳞片就比脸还大,少年在巨蛇环绕中仿佛一颗小小的榛子。
  那一瞬间音格尔觉得无法呼吸,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挤压殆尽。烛阴收紧身子的时候,他听到了怀里发出喀喇的轻响——那是护心镜在碎裂的声音。若不是衣内衬了这面护心镜,此刻断裂的、定然就是他的肋骨了。
  在尚未失去神智之前,音格尔没有拔出那把刺入烛阴脊骨的匕首,用尽了全力迅速地下切,努力伸开手臂——这把匕首上,涂了从从极渊里盲鱼胆汁里提取的毒素,合着赤水里幽灵红藫的孢子,几乎是一切魔物的克星。
  然而就是这短短一个动作之间,音格尔已经两眼发黑,几乎断了呼吸。
  喀喇喇一声脆响,巨蛇沿着脊柱被剖开!
  那一瞬间,趁着缠绕身上的巨大力量稍微放缓,音格尔收起匕首,手腕一扬——那条长索从他袖中掠出,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直奔石窟顶上那个盗洞,唰的一声缠上地面上垂落下来的吊索,猛一使力,整个人从巨蛇中脱身出来,钻入洞中。
  被剖开的烛阴在疯狂的扭动,却再也无法抓住那个惊扰了它长眠的人。血从身体里无穷无尽的流出,令人惊异的是,那些赤色长蛇都仿佛疯了一样,往母蛇身体的血肉里钻进去,大口的啃噬。
  整个享殿瞬间变成了巨大的血池。
  音格尔在盗洞里剧烈的喘息,一手攀着土壁,一手将衣襟内碎裂的护心镜一片一片拿出。尖锐的碎片已然划破了他的衣服和肌肤,他闭上眼睛喘息良久,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
  而底下是可怖的莎莎声,万蛇在咀嚼着烛阴的血肉,听得人毛骨悚然。
  忽然,地宫里传来一声惨呼!
  音格尔脸色一变,眼睛霍然睁开:东侧!是从东侧那条通路上传来的声音!
  再也来不及等底下的长蛇吃尽烛阴血肉,他冒着万蛇噬咬的危险从盗洞里重新钻出,踏着那些恶心的长虫,向着东侧通路急奔过去。
  ※※※
  直径三丈的巨大石球从倾斜的坡道上迅速碾过,留下了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
  东侧石道高不过三丈,宽也不过三丈,向山腹抬高,不知通往何处墓室。然而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却不知在何处触动了机关,通道中忽然就滚落了巨大的石球。
  刚开始听到地面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时,大家都还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只是以为地底又出现了异常,或者是邪灵再度出没,个个握紧了武器提防。只有经验丰富的九叔感觉到了脚底石地的微微震动,脸色一变,喝令所有人立刻往回退。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三丈直径的石球出现在甬道尽头,填满了整个通道,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压顶而来!
  墓室甬道的石壁坚固平整,左右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凹处。莫离首先反应过来,断然大喝一声,带领所有盗宝者返身奔逃,和石球比赛着速度——然而最先进入东侧石道的盗宝者最终没有逃开,在出甬道之前被瞬间碾成扁平,内脏摊了一地,白骨支离破碎。
  闪闪被莫离拎着逃出了甬道,回到享殿空间,迅速闪到了一侧。
  巨大的石球随着惯性飞速滚落,笔直地出了甬道后,直奔那群长蛇,一路将满室的赤蛇碾的血肉横飞,然后在烛阴巨大的骨架上卡住。
  闪闪和其他盗宝者一起紧紧贴在甬道出口外侧的石壁上,看着这一切,惊得全身发抖。
  “拿好了,”莫离脸色也是铁青,手却依然坚如磬石,将半路掉落的七星灯递回给她,“你不用害怕,我们所有人就算只死得剩了一个,也会护着你安全返回的——执灯者不能有意外,因为每一代盗宝者都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然而闪闪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
  想起那个盗宝者支离破碎的惨象,她再也忍不住弯腰呕吐起来。
  “真是的,那么脆弱啊……毕竟是第一次下地的执灯者。”莫离却是不经意地摇了摇头,将手放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小心点,可别把含着的药也吐出去了。”
  闪闪哽咽着,用力抓紧那盏灯,仿佛那是她的护身符。
  莫离抬头,看到石窟顶上白衣一闪,脱口:“世子!”
  长索如长了眼睛一样荡下,音格尔从天而降。然而一眼看到同伴们已经逃出了甬道,他却没有直接返回那边,半空中一个转折,准确地落到了巨大的烛阴骨架上,长索一扫,赶开了一群粘腻的赤蛇。
  “等一下。”音格尔短短吩咐了一句,手上却毫不停歇,一刀横切开了烛阴的一节脊骨。
  “咔”的一声轻响,巨大的骨节裂开,一粒晶光四射的珠子应声而落,足足有鸽蛋大小。此物一出,所有赤蛇都发出了惊惧的咝咝声,退后三尺不敢上前。
  “辟水珠!”九叔惊叫起来,眼睛放光,直盯着音格尔手中那枚珠子,“对了,我怎么忘了?烛阴这种上古魔物既然能引起天下大旱,身上必然藏有辟水珠!”
  音格尔抬眉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手落如飞,只听一路裂响、转瞬已破开了巨蛇的二十四节脊椎骨。每个骨节里都掉落出一粒珠子,大如鸽蛋,小如拇指,音格尔用衣襟揽着这一堆珠子,手腕一抖,长索荡出,身形便风一样地返回,落到了同伴身侧。
  “不要哭,”少年微笑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闪闪,把一粒最大的明珠放到她手心里,“喏,送你这个玩儿。”
  闪闪从小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东西,毕竟是女孩子的天性,立时把心思转到了珠宝上。身子还在发着抖,但看着手心上那颗大珠子,破涕为笑,终于能说出话来了:“这么大……这么大的珠子,别人一看,就,就知道……是假的啊。”
  “傻瓜。”莫离又好气又好笑,拍了小丫头一下。
  音格尔却是微微一笑:“底下这种好东西还有很多呢,我们走吧。”
  又扬手,把一袋珠子扔给了老者:“九叔,你点数一下,分成十份。”
  十份?闪闪有些错愕地看了看一行七人,又看了看甬道深处那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想起死去的另外两个人,不由恍然大悟——原来,这些亡命之徒也是讲义气的,无论同伴是死在旅途的哪一点上,这些付出了性命的人,都将和幸存者获得一样份额的财宝。
  因为了有了头领的威信保证着这一切,所以大漠上的盗宝者们才如此不惧生死,只求自己搏命一次能给贫寒的家人带来财富。
  “可是,怎么上去?这里的机关太厉害了,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不如、不如先回去吧。反正有了辟水珠和台子上这些东西,也够本进来一趟了。”盗宝者里有人现出了畏缩之色,迟疑着发声,左右看着同伴的脸色。
  闪闪转头望去,却是个个头最大的络腮胡大汉。身高九尺,肩膀宽却有八尺,如一座铁塔似的,真难为他怎么从狭小的盗洞里钻下来。
  典型的西荒人相貌,一身肌肉纠结,手上没拿任何工具,只套着一副厚厚的套子。
  闪闪好奇,想着这个没戴任何工具下地的盗宝者,究竟有什么专长呢?
  “巴鲁,亏你还是萨其部第一大力士呢!不想是个孬种。”莫离率先冷笑起来,生怕这个怯懦的同伴影响了军心,将身旁的闪闪一把揽过,“亏你还是个西荒人!喏,就是这第一次下地的女娃子,都比你强!”
  一下子被推出来,闪闪倒是慌了神,左顾右盼,下意识地想躲到音格尔身后。
  然而盗宝者的首领却挥了挥手,阻止了这一场小小的纷争,用一种不容争辩的语气开口:“巴鲁,你也知道每次行动之前,兄弟们都喝过血酒,对着天神发过毒誓,宁死也不会半路退缩,抛弃同伴。如果你想违反誓言,那么作为卡洛蒙家的世子,我……”
  冰冷狭长的眼睛扫过一行人,最后落到高大的汉子身上。
  仿佛猛然被利器刺了一下,巴鲁挺直了身子,脱口:“不!我不是……”
  “我知道你不是个懦夫。盗宝者中懦弱比死更不可饶恕。”音格尔却是及时地给了他一个下台阶,谅解地对着西荒大汉微笑,那个笑容却又是少年般明亮真诚的,“只是你你事母至孝。如今你母亲病的厉害了,你急着拿到钱去叶城给她买瑶草治病,是不是?”
  所有盗宝者悚然一惊,眼里的神色随即换了。
  巴鲁低下头去,有些讷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眼眶红了一下:“巫医说……她、她怕是活不过这个月底了。我不怕死,但怕来不及给她买药……”
  这个粗糙的大男人显然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流露感情,立刻往地上唾了一口,低声骂:“我该死!我真他妈的该死,刚才竟说那种话!世子,你抽我鞭子吧,免得我又犯了胡涂!”
  音格尔微微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出发前就得知了你母亲的事,所以托管家从家里拿了三枝瑶草过去,让他好生照顾。”
  “啊?”彪形大汉诧然地张开了嘴,一时间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你回去的时候,她的病说不定已经好了。”音格尔手指转动着长索短刀,微笑,“这次出来是要做大事的,我自然会先帮你们打点好一切。你们尽管放心吧。”
  巴鲁说不出话,全身的肌肉都微微颤抖起来,忽然嚎啕了一声,重重跪倒在他脚下。音格尔慌忙搀扶,然而对方力大,根本无法阻止。少年只好同时也单膝跪下,和他平视,死活不肯受如此大礼。
  闪闪看得眼眶发红,心里对这个和自己同龄的少年又是敬佩又是仰慕。
  然而旁边的九叔却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向这个自己教导出的孩子投去了赞许的眼神——不愧是卡洛蒙家族的世子,天生的领导者,能让一帮如狼似虎的恶徒为自己肝脑涂地。
  “大家跟着我,一定能下到最深处的寝陵!”扶起了巴鲁,音格尔朗声对着所有盗宝者喊话,“想想!星尊帝和白薇皇后,毗陵王朝开创者的墓!有多少宝藏?”
  所有盗宝者不做声的倒吸了一口气,眼里有恶狼般的幽火燃起——根据史料记载,当年灭海国后,光从海市岛运送珍宝回帝都,就花了整整三年!
  在这里不远处的地宫里,更不知道埋藏了多少至宝。
  “而且,空桑人欺压我们几千年,如今能把他们的祖坟都挖了,他妈的算不算名留青史的事情?”莫离看到大家情绪开始高涨,不失时机的吼了一嗓子,“按老子说,就算没钱,拼了一身剐能把皇帝拖下马,也不枉活了一遭!兄弟们说是不是?”
  “是!”盗宝者们轰然大笑,齐齐举起了手里的武器,粗野地笑骂,“他妈的,老子要去砸烂星尊帝的棺材,然后撒上一泡尿,写上‘到此一游’,才算是出了这口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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