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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强尼[日] 东山彰良

_3 东山彰良(日)
  “我们能为下一代做的只有这个,而这正是安息日之黑兔的教义!”
  已经没有我出场的机会了。
  “强尼使得我们的心灵形体化。”对着众人讲话的斑点兔显得十分庄严,“多亏了强尼,我们才能够在这被雾深锁、孤单而没有尽头的迷宫中走出来。哦哦,强尼~!”
  “感恩,强尼!”
  兔子们的眼里射出疯狂的火焰。叫喊声此起彼伏延绵不绝,演变为如黄昏雷雨般激荡的誓约。
  “消灭人类!当满月在正空放出光芒的时刻,有志干正事者在再会之树下集合!”
  我偷偷地离开了那里。
  像是被下了永远不死的诅咒一样。聚会结束后,我到处打听有关特里兔的事,连最冷淡的家伙都在我的双颊上印下了吻。打出生以来,我第一次觉得兔子的群体是如此温暖。我觉得我有一半快成为他们的伙伴了。
7
博士兔把头埋在我给他的报纸里看了差不多一小时。他时而翻阅自制的字典,时而用红笔做记号,时而在黑板上沙沙地写下符号与公式,努力地想从中获得能够解读报纸内容的线索。
  “我说博士,有酒没?”
  虽说我并没有期待他会有所回应,但果然我的话遭到了被无视的命运。无奈我只得点起第三根烟。沉默让耳朵变得空明,我听到了虫子翅膀挥动的声音,还有吹动梧桐叶的风声。
  梧桐林的博士兔,他有着下垂的耳朵,黑白斑点的毛色。自从年轻时捡来了一本人类的书后,就用自己的一生致力去解读它,就是这么个顽固而一根筋的家伙。根据博士的说法,当得到这本书的时候,全身震撼得犹如五雷轰顶。“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那种陶醉的感觉,仿佛名为知识的泉水在我早已干涸的心里涌起。”
  一开始的时候,博士只要拿着书就很满足,他不管去到哪里都带着这本书。当被好奇心旺盛的兔子问起时,他有些自得地回答:“睿智,你懂不?这本书上写的可是真理。”
  “睿智?真理?这是啥?”
  “简单而言,就是联结万物的法则。如果能够读懂它,所有的谜题都能立刻迎刃而解吧。”
  众兔面面相觑。一道启蒙之光自天而降,终于兔子也迎来了与无知懵懂的黑暗时代说再见的时刻。
  一只兔子畏畏缩缩地问:“兔子是从哪儿来的呢,博士?”
  “问得好。”博士指着远方积雪的山岭,以十分通透的声音回答,“从那边。”
  “那么,又要去哪里呢?”
  “这边。”
  不用说,感到衷心佩服的兔子们开始了集体发问。为什么我们的大便是圆的?为什么我们的脚会不由自主地咚咚跺地?为什么我们长大后嘘嘘就变臭了?
  “我们的大便之所以是圆的,你要知道,那是因为我们的屁眼是圆的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如果屁眼是星形的,那么大便也就是星星的形状了。”即使是在读懂书之前,博士依旧能够给出深思熟虑的回答。这就是天生的学者,“脚自行跺地大概是因为,嗯,大概是因为无意识地想要吓唬地下的鼹鼠。因为鼹鼠也是吃胡萝卜的。我猜测,大概是因为我们的脚底有着能够探测鼹鼠的传感器吧。嗯,一定是这样的……哎?长大后嘘嘘就变臭了?是这样吗?我没这么觉得嘛。”
  “胡子是必要的吗?”
  “胡子?是呢,不是必要的吧,应该……来反问一下吧,你为什么会对这如此介意呢?切,既然如此介意,不如拔掉试试?”
  “为什么啼兔的耳朵特别小?”
  “糟糕,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最后他留下这么一句后,就一路飞跑到了梧桐林。自那以后的兔子历五十年(以人类的日历来算就是五年),博士全身心地研究人类的语言,研究得巨细靡遗,一步都没有出过梧桐林。
  很了不起吧。博士能够读懂人类的语言,正是其如此努力的回报。兔子们对这个神秘的博士甚是敬重——搞不懂的东西都是具有魔力的。顺便,根据博士自己的说法,那本改变了他的命运,给了他契机将一生都奉献给研究学问之路的书,正是由东部配管工联合组合编的《去问配管工!》一书。
  “似乎说的是,嗯你看,这个叫乔治·曼西尼的男人虽然被‘起诉’却被获准‘保释’的报道。”
  我忙坐正。
  “这里用了‘教唆杀人’的字眼呢。”博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根据这篇报道推测,这个叫曼西尼的男人应该委托他人去杀人。”
“然后呢?”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有写什么具体的内容吗,博士?”
  “好像是一个名叫‘绿丝带’的‘环保组织’的领导人被杀害了,名字叫默·蒙哥梅利。”博士继续往下看报道,“这个‘绿丝带’好像正在主张要求‘核电站’停止‘作业’,嗯,就是类似的这些。”
  “什么类似的这些?”
  “这部分,哎呀,没什么重要的。”
  “请完整地告诉我。”
  “哎呀,又没什么的。”
  “莫非博士你……”
  “你在说什么。”博士的脚咚咚地跺着地板,“我不是看不懂,肯定的。但是,我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因为,咦?你在听吗!?”
  “……不好意思。”
  “切,自己又看不懂。”博士一边嘟哝着一边重新戴上眼镜,“总之,这个默·蒙哥梅利把曼西尼的‘电话’‘录音’。用这个做证据,应该就能使曼西尼‘获罪’。据‘绿丝带’的临时领导人埃文·凡伦塔因说,在那通‘电话’里曼西尼这么说过:‘废除发电站后怎么办?不能看电视,连用微波炉转吃的都不行了。’”
  “真的写了这些?”
  “太失礼了,这里写得清清楚楚。然后,‘录音’的磁带虽然被送到了新闻社,但是那个默·蒙哥梅利却被杀了。理由还没有查明,磁带却不翼而飞。另外,这个凡伦塔因的证言似乎攸关‘判决’的倾向。”
  “理由还没有查明?”
  “真的啊,这次真的是这么写的。”
  “这次?”
  “你干吗这种眼神?我没有骗你!你看,‘mysterious’这个单词,我有着绝对的自信!”说着他挥起那本堪称座右铭的《去问配管工!》,“这本书里出现过很多次的。‘mysterious的漏水’,‘mysterious的水管破裂’,还有很多哦!”
  “知、知道了。”我努力安抚正在用手指翻书的博士,“比起这个,我还有几件没搞明白的事。”
  “‘mysterious的自来水账单’……嗯?没搞明白的事?”
  但是,我正要开口的瞬间,却见博士兔的眼镜忽然一闪。
  “糟糕,我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啊,博士!”
  结果还是没能问出口。博士像阵旋风一般冲出屋子,消失在那片森林的深处。
  被独自留下的我,保持着悬空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半晌。看来博士兔花费在那片森林的五十年(兔子历)里,不但钻研了作为学者所须具备的知识,还掌握了如何维护学者身份的本领。
  我坐回沙发,点起了烟。
  对于曾经和科维洛阁下朝夕相处的我来说,博士兔照本宣读的那些单词绝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起诉”、“保释”、“教唆杀人”、“核电站”,我的目光一一扫过博士画了下划线的单词。其中用大写字母开头的单词只有两个,“Irvin Valentine”和“Green Ribbon”。人类在使用人名以及组织名字的时候,第一个字母总是用大写。从音节上考虑,“Valentine”不可能发成丝带的音。那前者八成就是“埃文·凡伦塔因”,而后者……等等,“侠客”托尼奉科维洛阁下的命令,连汽车和人一起炸飞的那个环境保护家——布莱恩·格林——就是兔之复活教会的那个牧师兔之前的主人吧?
  “布莱恩·格林”和“绿丝带”。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为了追思牺牲的同伴,于是把协会的名字冠上了他的名字。的确是人类喜欢干的事。就凭这么点屁事,就能如释重负地认为自己已经赎罪。
  其间我已经无意识地离开了博士兔的房间,心神不宁地走在返回铃兰谷的路上。
  汽车的前灯时而会延伸至森林,将黑暗照亮。梧桐林是由人类沿着高速公路种下的树木在不知不觉间延展开来的。要说的话,就是人类文明与野生世界的缓冲地带。博士兔居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总觉得带有些象征意义。
  月亮渐成圆形,艾蒿那刺激的味道扑鼻而来。距离满月尚有两晚。
  乔治·曼西尼因为核电站的事而闹得天翻地覆。我思考着。虽说因为教唆杀默·蒙哥梅利被起诉还不错啦,但被保释了。这件事应该与乔治·曼西尼的堂兄基尔巴特·罗斯上院议员扯不开关系。而布莱恩·格林对这两个人的关系一无所知,还拼命将告发核电站建设者的报告交给了罗斯。牧师兔是这么说的。为此,还造成了科维洛阁下的丧生。然而,如今又有新的东西让他头痛了——埃文·凡伦塔因——这个人的证词将决定曼西尼的命运。
  应该怎么想才好?
  消灭人类是安息日之黑兔的教义。但是,区区一介兔子到底如何才能做到?那些家伙企图对再会之树干点什么,为此他们甚至还弄来了马达。
  “喂,叫你呢。”
  一回头,是只不怎么干净的兔子。
  “你之前去过斯利姆先生的店吧?”
  我盯着这个小孩:“你是那个卖报纸的……”
  “我叫托比啦。”
  “是的,托比。”
  “这个,你要买吗?”捡垃圾的托比递过来一个厚纸板似的东西,上面印有黑人的照片,“两根胡萝卜就好。”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人类的工具呗。”
  “这个叫做唱片,人类在这上面刻音乐。”
  “这种事随便它啦。”托比耸肩,“喂,你买吧。”
  “唱片这种东西,光这样是没有用的。如果没有叫做‘音响’的机器,那它就是垃圾。”
  “那么就给一根吧。弟弟妹妹们还在等我呢。”
  “有几个?”
  “九个啦。大家都饥肠辘辘地等着我。”
  “那么,还有生病的妈妈是吧?”
  “你怎么知道?”
  “哈,真不好意思。”我说着正要走,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喂,托比。”
  “你要买了吗?”
  “那张报纸你从哪里捡来的?”
  托比瘪着嘴,谨慎地往后缩。
  “听好,五根胡萝卜。”我打开手里拿着的报纸,把印有“Valentine”的那部分撕下来给他,“这个人类的单词,念作凡伦塔因。”
  “凡伦塔因?”
  “我住在那家旅馆的二六室。”我用手指着,“想要胡萝卜的话,就把印有这个单词的报纸找来。”
  
8
并不是我的错觉。
  我躺在床上微睁开眼,窗外的光线告诉我,离黄昏还有一段时间。对于我们这种夜行性动物来说,也就是天都还没亮,一草一木都在睡觉。
  敲门声仍在继续。
  一、二、三……六下。
  这种时间这些次数的敲门——不是托比。如果是捡垃圾的那个小家伙找到了写有凡伦塔因的报纸,应该会接连不断地敲门才对。
  “谁?”我问道。
  过了一会儿,传来这样的声音:“请问,这里是强尼兔先生的房间吗?”
  “不是哦。”
  “我是安息日之黑兔的成员。”
  “等一下。”
  我从床上起身,在周遭寻找可以拿来当武器的东西。揍隔壁白兔子时的那块石头掉在地上,上面还沾着已经干涸的血迹。我把它藏在身后打开了门。
  却见站着一只笑眯眯的兔子。
  我深呼吸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若要说有什么和我的预想不同,那只有身高了。靠着索菲亚兔给我的那撮毛,我本来以为他会更高大些。
  我扫了眼走廊两侧,看来对方只有他一个,他有着和我一样的灰毛。满脸的笑容反映出其内心的平和。看起来,特里兔是一只幸福的兔子。
  我感到十分疑惑,大概是因为自己寻找的人像魔法一般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关系,总觉得没有真实感。特里兔现在如假包换地站在我的面前。但是,他又哪儿都不在。可以理解吗?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在风中感受到有天敌出没时那糟糕的心情吧,虽然看不见却确实存在着,还紧盯着我。
  有问题。才一放松警惕,我的脚便咚咚地跺着地。
  “可以进来吗?”
  我让开身子,特里兔便微笑着从我身前迈进了房间。
  就是这一刻,决定性的异样感朝我袭来。走进房间的时候,这家伙的鼻子连动都没动。
  人类的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而放到兔子这里,则变成了“百见不如一嗅”。我们兔子不相信眼睛所看到的。气味才既是绝对确凿的存在证明,又是不在场证明。那个大笨蛋阿伦·杰克逊经常乐滋滋地给我看狮子或者鳄鱼的照片(“啊呜~我要吃了你!”)。白痴啊,别说是照片,哪怕是100英寸的电视对我来说也连个屁都不是。
  眼睛会说谎。每当看见阿伦一边对着裸女的照片一边捋管子的时候,我都会感到很悲哀。这家伙作为动物的本能已经彻底坏掉了。照片无非就是墨水的排列组合,同样这点墨水如果换个方式组合,就是别的东西的图像。人类虽然对这一切很清楚,身体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有所反应。如果没有气味就能兴奋起来,那么就算不是裸女,连三色堇或者猪屁股都可以了吧。
  “那么,”我关上门重新面向他,“有什么事吗?”
  开口之前,特里兔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还能隐隐看到泪水。
  “我叫特伦斯,特伦斯兔。”
  “你从谁那里知道我的?”
  “我可以坐下吗?”
  我对他眯起眼。
  看他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我觉得应该先让他知道本强尼大爷用普通方法可是应付不了的主。于是我得意洋洋地将手上拿着的石头扔到了床上。这是为了让他明白: 我就算动用暴力也在所不辞,你小样赤手空拳的没问题吗?然而,特里兔脸上的笑容并未就此消失,我不得不耸了耸肩。
  “谢谢你。”他说着坐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这算什么?”
  “你为什么要调查我们的事?”
  “我有保守秘密的义务。”
  “委托人是兔之复活教会的吗?”
我没有回答。
  “看来我说对了。”特里嗤笑了下,“怎么?有什么收获吗?”
  “我知道你只是个小喽啰。”
  “正是如此。我不过是个赞成者。”
  “负责SA的那只斑点兔就是领导者吧?”
  “是的,他是……”
  “等等,你不说也没关系。”我双手伸出让他打停,“这跟我的工作无关。我只想知道,为什么兔之复活教会要寻找你这个小角色。”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兔子失踪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可以打赌,那只搞笑的牧师兔不可能会有什么疯狂的计划。他只要唱唱歌,跳跳舞,爽一把就可以了。”我断言,“这么一来,这应该只是假借教会名义的个人委托。”
  特里既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微笑着。
  “为什么你要来找我?”
  “你不明白吗?”
  “既然你孤身前来,应该不会是想胁迫我之类的。”我点上烟,“既然你都特地来了,想忏悔的话,我洗耳恭听。”
  “是啊,那么我就说了。”
  “……”
  “从孩提时代开始,因为某个原因我就和其他兔子不同。”
  我还没做好思想准备,特里兔就静静地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妈妈以为我很快就会死去,但并没有因此而大惊小怪。你知道一只雌兔的一生要生多少只小兔子吗?”
  “告诉我吧。”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肯定要生很多就是了。因此,就算孩子死了也无所谓。但是,我却很害怕死亡。虽然大家都怕死,但那不过是在逃避疼痛、恐怖还有饥饿的时候,顺带也远离了死亡而已。只要吃饱了,谁都不会考虑死亡的事。但我却惧怕死亡这件事,我总会想着自己将要消失而不能自已。所以,我总是在思考关于死亡的一切。要如何才能战胜死亡?要如何才能不被消灭继续生存?”
  我沉默地听着他的话。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时辰到了,大家都会死。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留下曾经生存过的证据而已。”
  “听起来像是人类说的话。”
  “我觉得人类之所以是人类,正是因为他们彻底地思考了有关死亡的事。这是很了不起的。但是,为了能活下去,人类却破坏了太多。是时候让下一种动物取代人类了。”
  “那么,下一种动物指的就是兔子吗?你是想说自己是新兔子吗?”
  “是的,我们是全新的兔子。”
  “哦?如何新法?”
  “我们能为了崇高的目标而献出生命。”
  我叹了口气,咯吱咯吱地挠头。
  “告诉我这一点的是我父亲。父亲是这么说的: 虽然人类和兔子一样难逃一死,但人类和兔子之间却有着决定性的差异。”
  “决定性的差异?”
  “你知道是什么吗?”
  “当然知道。”听我这么说,特里兔的眼里放出光彩,“人类是狩猎方,而兔子则是猎物。”
  “请别开玩笑。”
  “你们是怎么来这个谷的?”
  “……”
  “沿着高速通过梧桐林来的吧?我可是横穿有着银狐居住的那片原野来到这里的哦。”
  “你是想说所以我们并没有做好死的觉悟?”
  “这种事不到最后关头可不好说。但是,如果一定要下注的话,我赌你们会在生死关头转身就逃。”
  “命只有一条。作出具有建设性的判断有什么不对吗?”
  “唔,我静观其变。”
  对方的脸上涌上了一抹悲哀,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特里拼命地眨着眼。
  “我能再问你个问题吗?饲养你爸爸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家伙?”
  “为什么你会知道……”
  “如果不是被人类饲养过,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我在半年前还一直是被人类饲养的呢。”
特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听说是个白人。据说很是愤世嫉俗,还拥有一把手枪。关着父亲的笼子摆放在窗边,从那里可以看见橡树。树上住着很多只松鼠,听说他们彼此间互相憎恶。”
  “也就是从那里逃出去的吧。”
  “似乎是他主人喝醉酒的时候扔出去的酒瓶砸到了笼子。我是在仙客来大街出生的。”特里的目光直直地射向我,“你呢?你的主人是什么样的?”
  “一个普通人。”
  “请回答我!”见我往后一缩,他反而不安了,“突然那么大声真不好意思,但是,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啊,是个不用大脑思考对死亡也了如指掌的男子汉。”
  特里眯起眼,似乎对我的说法不是很愉快。
  “你是想说我父亲什么都不懂吗?”
  “和这个没关系。”我的目光也变得有力,“我的工作仅仅是弄清楚你在哪里,然后报告给委托人。而这个工作目前也差不多算完成了。我没打算在这里跟你聊什么新品种的兔子。”
  “完成了?”
  “明天晚上,你们会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而去再会之树那里做些什么吧。喂喂,不用告诉我的,我没想知道。太阳一落山我就回仙客来大街,这次我会很有建设性地从梧桐林那里绕回去。然后汇报给委托人之后便大功告成。”
  “然后呢?”
  “喝一杯之类的吧。”
  “和索菲亚兔?”
  见我一时语塞,特里抿嘴一笑。
  “我半点都没想妨碍你们,放心吧。”我说,“至于消灭人类这种蠢话,我可没兴趣。”
  “没兴趣?”
  说完他垂下脸,半晌不发一语。
  我仔细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孩子。他看起来似乎深受打击,几乎可以说是蔫了。然而别说是用脚咚咚跺地,他甚至都放弃努力去从气味接近真相。这孩子只要稍微用下鼻子,就能闻到我——本强尼兔的不耐烦。因为从我口中说出的话几乎连一半的冷静都没有。要冷静则会有太多的谜,宛如谜语般的独白,声音里渗透着悲怆的味道。
  特里低着头,肩膀不住地抽动。一开始我以为他在哭泣,却听到了他轻轻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响,到后来已经刹不住了。
  “有什么好笑的吗?”
  “你果然还是和我们很像呢。”
  “……”
  “是啊,果然还是没兴趣呢。那么,这个又如何?”
  抬起脸,特里仿似变了一个人。兀自留着笑容的嘴巴上方,睁着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他不是特伦斯,甚至不是兔子。
  “再会之树附近兔子连续死亡事件,这个你有兴趣吗?”
  “等一下。”
  “我们要消灭人类。”这家伙完全不停,“为此,我们只能先消灭兔子。‘复活发生在灭亡之后’。是吧?”
  我的体内似乎有什么咯噔了一下。
  像是被天空中的老鹰盯上,不容置辩的邪恶切断了我的理性,本能的火球在我的头顶爆炸。我毫不客气地走到床边,一拳把特里揍倒在椅子上。
  “啊哈哈哈。”那家伙扭动着身子笑翻了,“你怎么了,爸爸?突然发那么大火。”
  “不许叫我爸爸。”
  “爸爸!爸爸!啊哈哈哈,爸爸!”
  等我回过神来,我正踹着他的腹部,对他的脸饱以老拳。
  他的嘴角破了,血沫横飞。我的拳头也破了。然而他的笑声并未消停,反而带着疯狂的香甜气息愈燃愈烈。我一把抓住他的胸膛把他扔到床上,然后一把抓住一边的石头高高举起。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如此激动,但我清楚地知道——而且是两件事。首先,如果这就是人类所谓的杀意,那么我强尼兔超越兔子的日子指日可待;另一件就是,这个嘴角流血依旧狂笑不止的特里兔已经突破了那条细细的界线。
  但,这有什么区别呢?不管怎么样,我都束手无策。
  我正要往下挥动石头的瞬间,一阵冷雾扑面而来。我只记得闻到一股橡树的味道,然后身体就无法动弹了。我只记得这些。然后记忆一阵混乱,只知道我和特里兔的位置忽然上下对换,他正用那不带感情的目光俯视着我。
  “我的父亲告诉我,人类可以主动接近死亡。”
  他的口型缓缓地动着,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地,如涟漪般的回声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我的脑海。
  “这就是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区别。只有能够自发地接近死亡,方能君临于万物之上。”
  别说是说话,我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
  特里的眼,令我既熟悉又怀念。科维洛阁下、“侠客”托尼、“幸运小子”波比……谁都可以,那是人类在扣动扳机时的眼睛。而事实上,这家伙的手里的确握着类似手枪的玩意。
  “这是被人类称为喷雾器的东西。”特里拿起那把式样不怎么好看的枪,“这里面装着稀释过的人类的酒。”
  苏格兰威士忌!我在心中呼喊。该死,这个混账,竟然拿苏格兰威士忌喷我!
  “你果然是知道的吗。是啊,你可是被人类养大的。那么,你也知道这个吧?我们只要吸入了蒸发的酒精就会死掉。”
  怎么可能不知道。
  科维洛阁下的家里除了我以外还有另一只兔子,名字叫迪迪。曾经因为吞食了纽扣还有塑料保鲜膜而两度做了开膛手术,体重重达九公斤,是个空前绝后的笨蛋。我强尼兔的身体里混杂着来自东西南北的血统,但根据阁下的夫人伊莎贝拉的说法,迪迪的血统只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是,她一心只宠爱着这个迪迪,甚至爱称他为“法兰德斯巨人”,总是带在身边。而这也造成了不幸。当科维洛夫人因为知道了阁下混乱的女性关系而喝得酩酊大醉时,这个迪迪巨人吃下了威士忌的盖子。于是巨人当场倒下,伊莎贝拉也被阁下用皮带一顿抽打。而瓶盖这种东西应该不会让迪迪致死,那么死因应该就是威士忌了。 (注:迪迪的品种是巨型花明兔(Flemish Giant),产地比利时,意思就是法兰德斯的巨人。)
  “没关系,我没打算杀你,毕竟你还差一步就是我们这边的了。但是,我想让你知道,”特里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似的,对我无声的问题作出了回答,“我确实地存在过。”
  到此为止。
  整个世界不停地旋转,我只觉眼前一黑,便头上脚下地坠入了黑暗深处。那悲伤的味道久久不散。
9
但现实渐渐遥远,我才发现这个现实并不是真的现实。
就是这样。
然而,我还是得回答坐在我膝盖上的小兔子的提问。喂,你能想象没有气味的世界吗?我抽了抽鼻子。那原本充斥在周围的合金欢的香味不知何时竟然消失无踪。风的味道、土的味道、被雨打湿的草……所有的气味突然变得暧昧,只有些许尚能与记忆挂钩,最终也消失在世界上。我开始不相信金合欢树,风因为能够以皮肤来感觉,所有还有存在感,但是土地呢?草呢?太阳公公呢?月亮呢?兔子是不笑的,但是即使不笑,也能够知道周围的大家在笑。但我却不知道。欢笑的气味唯我强尼兔感受不到。于是我把笑化为语言,这样我能尽可能地接近大家。我说我说,不停地说。语言渐渐成为了概念,又成为比喻、成为象征,最后成为死亡。哎,爸爸,小兔子催促着我,为什么只有我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我什么都闻不到?
以死亡为伴吧,我的儿子,这样你就能无所畏惧。独自行走在无臭无味的语言里,四处碰壁以练就金属般的真理。睁开眼,小兔子已经不在了。天花板上的电扇缓缓转动。
我用哆嗦的手点起烟。
“该死……”
抽了几口后,我用手抱住头蹲下。混账,终于出现了跨越人类与兔子之间鸿沟的新生命了吗?
我呆呆地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直到烟草燃尽,然后,我摇摇晃晃地走出房间。通过走廊,走下楼梯,穿过马路,走到酒吧里点了杯酒。
店里的客人并不是很多,围坐在吧台边只有两三只喝得醉醺醺的兔子。
我抽着烟,恍惚地盯着玻璃杯。
脑子有问题的家伙并不空前,将来也不会绝后。虽说碰到点危险事,但这是侦探行业所必经的。我把特里兔赶出脑海。不管怎么样,总算是找到了这个家伙完成了工作。但是,为什么我会对这个混蛋如此介怀?
想消灭人来的话请便。只要摆起盛大的苏格尔威士忌酒宴,总能死掉几个如沟鼠般的下等东西。但是我强尼兔可没功夫跟这些扯上关系。我还有很多必须思考的事情。比如……是了,酒。和人类的就比起来,兔子的简直就是,混蛋,岩石裂缝里滴下的清水一般,既不劲又不冲,再怎么喝都不会醉。再怎么喝,我也不会像科维洛阁下爱格拉帕酒那样爱它。
我把酒一口仰尽,打了个响指。壮硕的酒保走到我的身边为我添满了牵牛花酒。
当喝着格拉帕酒微醺时,阁下总会在唱片机上播放宁静而带着哀伤的意大利民谣。然后就会开始漫无边际地唠叨:“这种格拉帕酒,是意大利北部一个叫做巴赛诺—德尔格拉帕的小镇的特产。那是我爷爷维托.科维洛的故乡。据说从威尼斯开车在过去点就到了。爷爷常说:‘不管有多辛苦,我们还有格拉帕酒。’强尼啊,每次我喝这个酒的时候我都会想,还好我的名字不叫维托。你知道一部叫做《教父》的电影吗?因为马龙.白兰度的缘故,维托这个名字成为了黑手党的永久空号,就像贝比.鲁斯不会有第二个一样。”(注:贝比.鲁斯,世界上最伟大的击球手之一,13岁加入美国职棒波士顿红袜队,之后被转到纽约洋基队,并在28岁被选为当年联盟最优秀球员。1935年他的3号球衣随着他一起退役,被称为永久空号,是给予伟大球员的殊荣。)
也就是说,人类这种生物他们可以深爱着那些早已不复记忆的祖辈,以及那些从未过今后也不知道是否会去到的地方。在兔子眼里这种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依恋却是人类的原动力。至少,阁下就是这样的。自己流血的时候也好,他人流血的时候也罢,凯塔诺·科维洛的心中都念着那遥不可及的故乡。男子汉就要这样成家立业。
我一个激灵,正把酒杯送往口边的手停住了。
我因为看见思考的终点而毛骨悚然,不不,这怎么可能。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笑。我堂堂强尼兔怎么可能被那种臭毛孩的花言巧语所蒙骗?开什么玩笑。就算特里兔珍视有关他父亲的回忆,这又如何能证明这个家伙超越了兔子?
我的脑袋很清醒。我可以立马编出一打的理论来否定特里。这家伙坏掉了。
但我的体内却还有一个无法全然否定特里的自我存在,那家伙正在我的耳边私语:你能懂的,强尼,曾被兔子们耍得团团转的你一定能懂。特里掌握到了某个真理。毕竟,那些淫兔们出生半年后便摩拳擦掌地准备生小孩了。然后生完再生,稍事休息后又再度怀孕,一生都在如此重复。我们兔子这样是无法拥有人类那样的家庭概念的。要像某种鱼那样夫妻共同孕育孩子?或者像某种鸟一样终身只有一个伴侣?这听起来简直就是蠢话。但特里男孩却不同。他沉浸在对父亲的回忆里。听见了吗?是沉浸哦。不要转开眼,强尼。“我们的情感归根结底只不过是没有兴趣啦、吃饱了或者是饿了。”这话时哪个家伙对罗伊兔说的?像狮子一样自由地奔跑?像老鹰一样翱翔在苍穹?这些都只是人类的比喻而已。狮子的奔跑,老鹰的飞翔,都只是因为肚子饿了,要不就是欲火焚身了。总之,跟自由没有半点关系。动物绝对不会自由。为什么?因为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束缚他们的思想——应该说动物根本就没有思想。格拉帕酒、巴赛诺——德尔格拉帕、维特爷爷、诉说死亡的父亲。特里确实拥有那样东西。
酒保走到我身边,一心想从特里那里得到自由的我对他说道:
“还要,双份。”
酒保拿着牵牛花酒的瓶子看向我的玻璃杯,又看了看我:“你还有不少没喝完呢。”
我把酒杯里的酒一仰而尽,噹的一声放到了吧台上:“双份。”
酒保一脸讶然,犹豫了片刻。
“今天晚上就别这样小气了,太E了。”一个醉汉扯着嗓子。
酒保瞥了他一眼,摇着头为我斟满了酒杯。
“生意怎么样?”我对着那醉汉举杯致意,重新转向酒保,“今晚的客人不多嘛。”
“这是肯定的啊。”
“发生什么了?”
不止酒保,连那醉汉对我的问题表现出了奇怪的反应。
“什么事?”我的目光在他们之间来回,“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难道冬眠了?”醉汉说。
“冬眠吗?唔,差不多吧。”
“那么,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酌着酒。
“真令人惊讶,竟然还有这么悠哉的家伙。告诉他吧,大E。”
“今晚有安息日之黑兔的集会。”酒保擦拭着酒杯,嘴型几乎没怎么动,“再会之树那里已经有很多兄弟死掉了。”
“……哎?”
“根据去看过的家伙回来说,二三十只都不止。”
“所以我才要说,”醉汉抢过话头,“模仿人类准没好事。”
“等、等一下。刚才你说的是今晚?”我总算问出口,“但是集会应该是明天啊。是了,我听说是在满月之夜。”
酒保和醉汉彼此看了一眼。
然后醉汉无力地笑了笑,重新喝自己的酒,而酒保在走到吧台另一端前,对我探出身说:“不过幸好死掉的都是像你这样的瘾君子。”
袭来的眩晕大概是拜特里兔对我喷射的苏格兰威士忌所赐,当然也有可能不是。身体的颤抖也一样。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
我摇摇晃晃地走出店,怀着祈祷之心仰望夜空。
夜莺在不知道何处鸣叫。天空中挂着的十五的月亮,似乎正在倾听这声音。
我的心情就像是被从大礼帽拽出来的兔子。前一秒还身处黑暗,后一秒却已在晃眼的舞台上。
我完全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原以为只过了几个小时,但掐指一算,我昏迷的时间竟然长达两天以上。从没听过这样的欺诈!
所以,我一个劲地奔跑,我只能奔跑——为了夺回被欺诈师卷走的时间。一轮圆月陪着我一路狂奔。
混账!
吃得掉我的话就来吃吧——我横穿银狐所在的原野,在玫瑰花丛中遍体鳞伤,几乎以滚的速度冲下山道。肺快扁了,心脏也将起火,但我的脚步仍不停。
我停不下来。当伊莎贝尔·科维洛开着车从码头直冲向大海的时候,一定就是这种心情。那一天,阁下和伊莎贝尔的独子迈克尔被人用枪爆头去见了上帝。
兔之真正复活、索菲亚兔的喘息声、满墙的钟表、日本那个国家的将军、低着头的特里兔……我加速挥开那追缠不休的无用记忆。穿过高速公路,我向着今晚仍在放出银白色光芒的再会之树狂奔。正因如此,我总算在黎明前到达。
我有预感。
风中挟着远处酒精的气息,所以我只要朝着气味强烈的方向就好。然后就交给脚下自行运作。
然后,我看到了。酒保的话并不是胡扯。
有的倒在一起,有的抓着土地,有的互相紧抱,还有的甚至都没察觉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矗立在头上的再会之树隐约闪着光,为那些无所归依的魂魄作墓碑。
我站了许久,在混有奇怪气味的风中,彷徨在死者之间。大人、孩子、男的、女的、胖的、瘦的——斯利姆翻着白眼倒在地上。你怎么了,老爹,这就是你所描绘的景象吗?瘾君子幺幺也在。幺幺这家伙看起来像是在笑。白色、黑色、茶色、灰色、斑点……这算什么?是不是就像死兔子的国际博览会?
我变得麻木。
甚至没有感到害怕。
当发现捡垃圾的托比时,我的心已经死了一半。当只死了一个的时候,这样的死亡有着比其本身更重大的意义。而当成片成片地死在一起时,每一个死亡的意义都被缩小了。而当死亡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对死亡的理解时,死亡已不再是死亡。
“这是我要的吗?”我蹲下拿起托比手中握着的报纸,又拿出根胡萝卜让他握好,“谢谢你,托比小子。”
划破长空的声音让我不由转过头。
我看见发电所的墙边有一个空转的喷水设施,还听到了马达声。一根长长的水管从喷水设施上伸出,另一端则吸附在一个木桶中。那里的酒精味最强烈。
我掩鼻朝那里走去。横倒在墙壁的兔子们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有些还是在SA上见过的面孔:哭诉着想和人类做爱的那只瘦骨嶙峋的母兔子、对噩梦感到害怕的马卡斯兔。但我却没有看到那只斑点兔,我不知道我是否该为此而生气。应该不用生气吧?若非有胆小鬼存在,又怎能看见梦想?
特里兔在他们的正中央。
我俯视着他安详的遗容。那阖起的双眼里,隐隐有泪水渗出。然后,等等……我的体内也有什么东西正在涌起,其汹涌之势将那个强词夺理而又卑躬屈膝的我完全地赶走了。
在特里他们的身旁,爬着一只蜈蚣,它周身漆黑,只有头和脚是橙色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大而壮硕的蜈蚣。蜈蚣毫无章法地动着它那上百只脚,却切实地在朝着某个方向前进,宛如……承载着兔子灵魂的高速列车。
蜈蚣啊蜈蚣,请用你的毒颚守护着大家平安抵达。
终于,曙光渐渐染红了东方的天空,小鸟们为新一天的来临而哼起了歌。麻雀、松鸦……咦?还有嘲鸫(注:嘲鸫,北美的一种学舌鸟。)啊。
再怎么等,可以填满我的感情都迟迟不来。别说是愤怒,连悲伤的影子都没有。
我又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循声望去,却见大概是从再会之树的排水沟爬出来的沟鼠正寒寒率率地在尸体周围嗅来嗅去。他嘟嘟哝哝地从这具尸体爬到那具尸体,最后来到了我的面前,只见他身体的形状十分别扭。
“混蛋,这么重的酒精味,看来要等稍微腐烂点才能吃了。”
“你吃兔子?”
“兔子也好老鼠也好,只要死了就都变成肉了。”
“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
“只不过脊椎有点弯了而已。”
那一瞬间,我很想把他打飞。这种徒有老鼠之名的家伙就该被打一顿,而且应该是往死里打。对了,用石头砸碎他那肮脏的牙齿吧。这样一来,他就会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人对死亡怀有敬意。很久以前,我曾被沟鼠救过,还和那只叫波波鼠的成为了朋友。但是,认为我们是朋友的只有一无所知的我而已,在沟鼠们的眼里,我强尼大爷无非是他们的预备粮。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我问他。
“知道又怎么样?”
“他们啊……”我看着特里,“企图超越兔子。”
“啊,是这样吧。”沟鼠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我也是他同类,“切,我们老鼠当中也有很多这样的家伙。”
“哦?是吗?”
“寻个死还要大动干戈是吧?”
“……”
“你没想到沟鼠也会考虑这种事情吧,哥们?”
我无言以对。
“脑子短路的家伙就喜欢干傻事。”他一口咬住尸体,却立刻苦着一张脸把肉吐出来,“混账,果然还是不能吃。”
天哪。
我目送沟鼠大声咒骂着回到排水沟后,发现特里的身躯有着明显的褪色。一定是太阳升起的缘故。这个世界清新而强大,既肯定一切,又否定一切。
战士们啊,我想到,你们听到刚才发生的事吗?消灭人类?呵呵,你们的死甚至无力搞定一只老鼠。你们是否不曾料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宽广、深远?我感到筋疲力尽,浑身像是灌满了铅的袋子。仔细想想,我已经整整一天没吃东西,而且从铃兰谷连夜跑到这里。
我随意地咂了咂嘴,步履蹒跚地向着朝阳走去。
幕间 兔子向东尾朝西 When the Rabbit Hops His Tails Follows
我连续买醉一个星期。只要走出事务所,两条街区外的酒铺就是我惟一会去的地方。
工作已经完成了,必须把调查报告提交给索菲亚兔。但是,我却怎么都提不起脚步。特里兔的确死得很难看,但我也不想让兔之复活教会的蠢蛋们快活。我清楚地记得那只在祭坛上活蹦乱跳的牧师兔。他一定又是用他那疯客动作来劝告、宽恕那些满脑子过激思想的年轻人,然后大家一起唱歌。唱歌,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特里没有听从这些白痴的蠢话,而是于了该干的事。虽然落得悲惨死去的下场,但这又如何?所谓复活就像是在瓦砾中闪烁的钻石。没有毁灭觉悟的家伙,就这么晃晃悠悠地唱到世界末日吧。想笑就笑。
“啊哈哈哈!”我试着露出笑容,“哈哈……该死。”
我必须喝酒。
痛苦得就快死了。越是喝就越觉得自己和特里渐渐重叠。本大爷、我强尼兔已经彻底地混乱了,混乱到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不想做什么。
我不知不觉地走出事务所,在仙客来大街上摇摇晃晃地行走。白杨的飞絮如小雪一般飘落,使夜晚充满了静谧的福音。我提着牵牛花酒瓶仰望天空,只感到令人发笑的无措,满腔的无名之火。我只得往酒铺走去。
店关着,我听到卷帘门的对面有声音。
“喂!”我大声嚷嚷,“买酒!”
如试探般的安静之后有了回复:“今天打烊了。”
“是我啊,比利,我是强尼。”
“比利先生,他回家了。”
“是吗,你是新来的?”我把酒瓶里残留的一点酒倒进喉咙里,“帮我开开门呀。”
“不行。比利先生,说了。这里,坏兔子,很多。不能,开门。”
“你是从哪儿来的?”
“香港。”
“这是什么地方?日本附近?”
“很远、很远的地方。”
“哦?那你能说个稀奇的故事吗?”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哈哈哈,这家伙被骗了。那么,如何?你喜欢这个国家吗?”
“月亮很美。”
“月亮?”
“香港,月亮上,有大螃蟹。”
“是说月亮看起来像吗?”
“这个国家,好国家。”来自香港的兔子说,“如果没有,你这样的醉鬼。我,只是,在工作。”
“我说,拜托你,不会太麻烦的。我今晚一定要喝酒。听得懂吗?”
“我,只是,在工作。”
“……,,
“请,明天,再来。”
“少废话快给我开门!”我半醉半怒地踹着卷帘门, “我只要酒!”
从香港来的兔子没有回答。
“喂,开门!在被我撬开之前快把这该死的卷帘门给我打开,你这土包子!”
其实我并没有袖手旁观,是的,我干了我能干的。特里应该也认可这一点,何况根本没有人可以说他是不幸的。
我用酒瓶砸着卷帘门,或用拳头,或出飞脚地闹了好一阵。然后按原路返回了事务所,一把掀翻了沙发。
没酒可喝,我顿感生无乐趣。大家只不过想让世界更美好一些,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疯狂呢?
望着窗外白杨的飞絮飘飘,宛如置身天国。在一片黑暗中,我始终没有合眼。
它突然造访。
真理突然从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坠落,笔直地击中了我。切看起来都变得简单。幸亏那只香港来的兔子没有卖酒给我,阔别多日的恶魔再度从我体内冒出。
如雷霆万钧贯穿了我,它完美无缺,绝对确凿,几乎是“狗朝东时尾朝西”级别的真理。准备好了吗?
当当当当!那就是:我强尼兔只不过是只兔子。
它让我豁然开朗,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那是野性的力量。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这种心情了,到头来,还是因为我太过沉溺于人类。凯塔诺·科维洛作为饲主或许的确不错,但毕竟是人与兔子,两者之间有堵无法逾越的墙。而证据就是,我和那老爹之间从来都没有平等对立过。对于人类来说,宠物象征着善心。善良的人饲养宠物,是为了显摆自己的善心;而像科维洛那样的恶棍饲养宠物,无非是为了哀悼自己失去的善心。而我,我强尼兔兔只不过是这个又肥又秃、只会用钞票抽女人耳光的混蛋黄鼠狼用来支撑自尊心的装饰品。
特伦斯兔?
唔,他确实很可怜。但是我要说,那只沟鼠的话没有错。归根结底,特里那家伙是因为用脑过度而走火人魔了。仅此而已。
因为我们是兔子!
兔子不是为了思考死亡的事而诞生的,我们兔子生存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其他动物一样传宗接代而已。这就是本能。
人类的本能已经坏掉了,所以他们不得不发明出死亡、来世、上帝等事物。但是,仔细看看他们干出来的事吧。嘴上说得再好听,其实还不是想和女人来一发。所以什么死亡啦、来世啦、上帝啦,全甩一边吧。我强尼兔兔绝不想接近这些东西。我可不要做特里兔第二。
我无法抑制自己快乐的心情。我想让大家知道我终于醒悟了。于是我走到窗边大声地呐喊。
“我是兔子!我终于成为真正的兔子了!”回应我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骂声,但我毫不介意,“我只是兔子,一只小兔子!但现在的我为此而自豪!我从心底里高兴能够成为你们的伙伴!是的!”
我趁势冲出事务所,蹦蹦跳跳地穿过仙客来大街去了酒铺。正巧店主比利从店里出来。
“比利比利!从香港来的新伙计在哪儿?”我搂着他,“多亏了他,我重生了!我要去谢谢他,他在哪儿?”
一脸惊惧的比利嘴巴兀自一张一合,因为太过滑稽,我不由笑喷了。
“哈哈哈,他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强尼?没有这号人啊。”
“我只是想说声谢谢,嘻嘻嘻。”
“你说从哪来的新伙计?”
“香港啊。”
比利摇头。
“开什么玩笑!”我一把拽住他的胸膛,“昨天晚上我还和他说过话!”
“真的没有啊。我这么小一家店根本不需要伙计啊,可以的话,我还想把一半的自己给炒了呢。”
“当时白杨的飞絮像雪花般飘落呢!”
“昨天我一直在店里,没人来过,当然你也没来过。”
“骗子!你这个骗子!”
“说了没有骗你。香港什么的我听都没听过,而且这条大街上哪里白杨?”
“……”
“我说强尼,你是不是太累了?”
“哇啊啊啊啊!”
我一把撞飞比利兔,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我迫切地想做些兔子做的事,于是我舔了舔前脚,却发现全然无法满足。但是,不用担心,我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当几欲疯狂的时候,只要听血液的声音就可以了。
跑出大街,我一头扑到草从中。然后,我命令体内满腔兔子与牛俱米的挖洞热血,一直挖到双手血迹斑斑。
第二幕 强尼兔之小人物的安魂曲 A Faint Requie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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