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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里斯之歌

_6 玛德琳·米勒(美)
  传令官清了清喉咙。
  伊多墨纽斯。
  狄俄墨得斯。
  “那是你吗?你在那里?”阿喀琉斯已经转了过来面向我。他的声音很低,只是刚还能听到,但我还是害怕有人会听到。
  我点了点头。我的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我只想到了阿喀琉斯的危险,只想到我要怎么把他留在这里,要是做得到的话。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
  “听着。这已经不是你的名字了。什么都别说。我们会想出来怎么办的。我们去问喀戎。”阿喀琉斯从没试过这么说话,每个字都慌忙地把下一个打断。他的急切把我带回神了,带回了一点,我靠他看向我的目光安下了心。我再次点了点头。
  名字不断地出现,记忆也随之而来。高台上的三个女人,其中一个是海伦。一堆宝物,还有我父亲的蹙眉。我膝下的石头。我以为我是在做梦。我不是。
  传令官念完以后,珀琉斯就把人都打发了。他们一同站起,长椅互相刮擦,急着到福尼克斯那里应募。珀琉斯转向我们。“来。我和你们继续说。”我看向忒提斯,看她是不是也会来,但她已经走了。
  我们坐在珀琉斯的火边;他给了我们酒,几乎没掺水的酒。阿喀琉斯拒绝了。我拿了一杯,但没有喝。国王正坐在他那把离火最近的老椅子上,椅子有坐垫和高高的椅背。他的目光落到了阿喀琉斯身上。
  “我把你召回家来,是想着也许你会希望带领军队。”
  话被说出来了。火发出“啪”的一声;它的木头是绿色的。
  阿喀琉斯对上他父亲的凝视。“我还没完呢,和喀戎。”
  “你在珀利翁已经呆得比我久了,比过去任何英雄都久。”
  “那也不代表每次阿特柔斯的儿子丢了媳妇我就必须跑着去帮他们。”
  我以为珀琉斯会笑,但他没有。“我不怀疑墨涅拉俄斯失去妻子的愤怒,但信使来自阿伽门农。他多年来看着特洛伊变得富裕成熟(grow rich and ripe)*,现在他准备摘下它。拿下特洛伊是能和我们最伟大的英雄齐肩的功绩。与他同航也许能赢得大量的荣耀。”
  阿喀琉斯的嘴唇绷紧了。“以后还会有别的战争。”
  珀琉斯没有点头。但我看到他认同其中的真实性。“那帕特罗克洛斯怎么办?他被召去服役。”
  “他已经不是墨诺提俄斯的儿子。他不被誓言约束。”
  诚善的珀琉斯挑起眉毛。“这是要蒙混过去?”
  “我不觉得。”阿喀琉斯抬起下巴。“他父亲和他断绝关系的时候誓言就失去了效应。”
  “我不想去,”我轻轻地说。
  珀琉斯端详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他说,“这样的事不该由我决定。我把它留给你们(来决定)。”
  我感觉到那种紧张感从我身上滑落了一点。他不会揭发我。
  “阿喀琉斯,有人要来和你谈话,阿伽门农派来的国王。”
  我听到窗外大海对沙子沉稳的细语。我能闻到盐的味道。
  “他们会请我去打仗,”阿喀琉斯说。这不是个问句。
  “他们会。”
  “你想让我去见他们。”
  “我想。”
  又一番沉默。接着阿喀琉斯说道,“我不会让他们,或者你,丢失颜面。我会听他们的理由。但我告诉你我不认为他们能说服我。”
  我看到珀琉斯有些惊讶,讶于他儿子的肯定,但并没有不满。“那也不是我来决定的,”他温和地说。
  火堆又发出了“啪”的一声,吐出了它的树脂。
  阿喀琉斯跪了下来,珀琉斯把一只手放到他的头上。我习惯看到喀戎这么做,相比起来珀琉斯的手显得枯槁,布满颤抖的血管。有时很难想起他曾是一名武士,曾与神祇并肩同行。
  阿喀琉斯的房间就和我们离开时一样,除了那个床垫,它在我们不在时被挪走了。我很高兴;这是个方便的借口,要是有人问我们为什么同床共枕的话。我们够向对方,我想起多少个夜晚我清醒地躺在这个房间里,安静地爱着他。
  之后阿喀琉斯压近最后再昏沉地轻声说了一句。“如果你必须要去,你知道我会和你一起去的。”我们睡下了(We slept)。
注:*此处为双关,ripe形容果子成熟,rich则形容果实的丰实。这里将特洛伊比作成熟丰美的果实。
第十二章
  我迎着滤过阳光的眼睑的红色醒来(I woke to the red of my eyelids straining out the sun)。我很冷,右肩膀暴露在朝海那面窗外的风中。床上我身边的位置空荡荡的,但枕头还保持着他的形状,床单闻起来则是我们两个的味道。
  那么多个早晨,他去见他母亲时,我都独自在这个房间里度过,我不觉得看到他走了很奇怪。我闭上了眼睛,重新陷入梦中蔓延的思绪中(and I sank again into the trailing thoughts of dreams)。时间过去了(Time passed),火热的阳光越过窗框照了进来。小鸟起来了,仆人也起来了,连那些男人(the men:王的男人们)都起来了。我听到他们从沙滩上和训练厅上传来的声音,迅速动作的声音和各类杂事发出的重击声(the rattle and the bang of chores)。我坐了起来。他的凉鞋躺在床边,被翻起、被遗忘了。这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他经常打赤脚。
  我猜他已经去吃早餐了。他想让我继续睡。我有点想要留在房间里等他回来,但这是懦弱的表现。现在我有权利站在他身边了,我不会让那些仆从的目光把我赶走。我穿上衣服,然后离开房间去找他了。
  他不在大堂里,大堂里仆从们正忙着收走总是出现在那里的碗碟。他不在珀琉斯的议事厅,那里挂着紫色的壁毯和佛提亚过去的国王们的武器。他也不在我们弹奏七弦琴的房间里。曾经装着我们乐器的箱子孤零零地坐在屋子的中央。
  他也不在外面,在他和我爬过的树上。也不在海边,不在他等待他母亲的突起的岩石上。也不在男人们敲击着木剑,挥汗操演的训练场上。
  我不必说我的恐慌膨胀了起来,它变成了活物,滑溜溜的,不听道理。我的步伐变得匆忙;厨房,地下室,放着那些装油和酒的双耳瓶的储物室。而我还是找不到他。
  我找到珀琉斯房间的时候已经是中午。我会到那里去这一点就足够说明我不安的程度:我从没单独和老人说过话。我试图进去的时候门外的卫兵阻止了我。国王在休息,他们说。他是单独一个人,谁也不见。
  “但阿喀琉斯是——”我咽了口唾沫,试着不要搞出闹剧,不要满足我从他们眼里看到的好奇心。“王子是和他在一起吗?”
  “他是一个人,”其中一个回答道。
  之后我去了福尼克斯那里,阿喀琉斯小时候这老参事照顾过他。走向他的房间时我几乎因为恐惧而窒息,他的房间是个坐立在宫殿中心的卑微的方形房室。他面前摆着一些陶片,他们上面是昨晚那些男人的记号,棱角分明、纵横交错,发誓在对抗特洛伊的战争中效忠。
  “阿喀琉斯王子——”我说。我吞吞吐吐地说着,声音里充满恐慌。“我找不到他。”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看。他没听到我进来;他的耳力不好,我和他视线相交时(我看到)他眼翳浑浊。
  “那珀琉斯是还没告诉你了。”他的嗓音很轻柔。
  “没有。”我的舌头像石块一样躺在我嘴里,大得我几乎没法拗过它说话。
  “抱歉,”他和善地说。“他母亲带着他。她昨晚把他带走了,在他熟睡时。他们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
  晚些时候我会看到我的指甲在我掌心抠出的红印。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可能去了奥林匹斯,我跟不了的地方。去了非洲,或者印度。去了哪个我想不到要找的小村庄。
  福尼克斯温和的手把我引回了我的房间。我的脑子绝望地从一个想法扭到另一个想法。我会回到喀戎那里,寻求他的建议。我会走到郊外,叫喊他的名字。她一定是给他下了药,或者骗了他。他不会自愿离开的。
  蜷缩在我们空荡荡的房间里时,我想象着:女神朝我们弓下身,在我们温暖的熟睡的身体边上冰冷而苍白。抬起他时她的指甲扎到了他的皮肤里;她的脖颈在窗外月光之下银光闪闪。他的身体垂在她肩上,熟睡着或者中了法咒。她就像士兵抬走尸体一样把他从我身边带走。她很强大;她只需要一只手臂就能防止他跌落。
  我并不好奇她为什么把他带走。我知道。她一直想分开我们,只要机会一到,只等我们下山。我为我们的愚蠢而恼怒。她当然会这么做;我怎么会以为我们会是安全的?以为喀戎的保护会衍伸到这里,但它从来没有过。
  她会把他带到海中的洞穴里,教他轻鄙凡人。她会给他神的食物,烧净他血管中的人类血液。她会把他塑造成一个注定被描绘于花瓶上、会被歌颂、会对抗特洛伊的形象。我想象着身着黑色战甲的他,只留他一双眼睛的深色头盔,遮住他双脚的护胫甲。他直立着,双手各握一杆长矛,而且认不出我来。
  时间把自己收叠了起来,包裹了我,掩埋了我。在我窗外,月亮在我的窗外变幻着身形,圆了又缺,又复归完整。我睡得很少,吃得更少;哀痛像船锚把我钉在了床上。只有我对喀戎的记忆终于刺痛着推动了我。你不要再像从前一样轻易放弃。
  我去找了珀琉斯。我在他跟前跪到了羊毛垫子上,它被织出了光亮的紫色。他准备开口,但我动作太快了。我的一只手向前扣紧了他的膝盖,另一只向上伸,抓住了他的下巴。祈愿之姿(The pose of supplication)。这个姿态我看到过很多次,却从来没有用过。现在我在他的庇佑之下了;根据神制定的法则,现在他必须公平地对待我(treat me fairly;也有点善待的意思)。
  “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说。
  他没有动。我能听到他心脏敲击胸腔的沉闷撞击声。我没意识到祈愿之姿是多亲密的姿势,我们会靠得有多近。我面颊下是他尖锐的肋骨;他腿上的皮肤因为年老而柔软单薄。
“我不知道,”他说,话音在房间里回荡,让卫兵不安地动了动。我感觉到背上他们的目光。在佛提亚这样的恳求是很少见的;珀琉斯太善良了,不需要这种走投无路一般的做法。
  我扯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拉向我。他没有反抗。
  “我不信,”我说。
  过了片刻。
  “退下,”他说。这是对卫兵说得。他们拖着脚走的,但还是服从了。我们身边没人了(We were alone)。
  他向前倾,俯向我的耳朵。他轻声道,“斯库洛斯。”
  一个地方,一个岛屿。阿喀琉斯。
  站起来时我膝盖生疼,就好像我跪了很久一样。可能我的确跪了很久。我不知道在那佛提亚国王的长殿里,我们之间流过了多少时间。现在我们的眼睛打平了,但他不愿意对上我的视线。他回答了我是因为他是个虔诚的人,因为这是众神的要求。否则他不会这么做。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种忧闷,有种沉重,像是愤怒。
  “我会需要钱,”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对谁这么说过话。但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和福尼克斯说。他会给你。”
  我点了点头,动作小得几乎无法察觉。我还能多做点。我应该再次下跪,然后感觉他,把我的额头擦上他昂贵的垫子上。我没有这么做。珀琉斯转而盯向大开的窗户外面;海被房子的线条遮住了,但我们都能听到,远处海浪伏在沙上的嘶嘶声。
  “你可以走了,”他告诉我。他本想作出冷漠的语气——我想——并且不屑一顾;不满的国王对着他的臣民。但我只听到了他的疲惫。
  我再次点头,然后离开了。
  福尼克斯给我的金子足够让我来回两次斯库洛斯。我把金子给那艘船的船长时他睁圆了眼盯着。我看到他的目光在金子上闪烁,掂量着它的价值,算着它能给他换来什么。
  “你会带我吗?”
  我的殷切让他不满。他不喜欢看到急迫的乘客;行色匆匆却不受约束,这都是不为人知的罪行(hidden crimes)的迹象。但那些金子让他无法反对。他不情愿地发出了表示同意的声音,把我送到了我的舱位。
  我从来没到过海上,因此讶于海上航行的缓慢。船是只大肚子的商船,懒洋洋地驶过群岛,和一些更偏远的王国交易大陆上的羊毛、油和雕花家具。每晚我们都要在不同的港口重新装满我们的水壶,卸下活物。白日里我站在船头看着海浪落在我们涂了黑柏油的船身后面,等着陆地出现在视线中。其余时候我会陶醉于这一切:船身各零件的名称,升降索,桅杆,舳舻;水的颜色;海风像被刮洗过一样的清新气味。但我很少注意到这些东西。我只会想到落在我前方不知何处的小岛,还有我希望在那里找到的金发男孩。
  斯库洛斯的港口很小,在我们绕过整个嶙峋岛屿的南侧几乎泊入之前我都没看到它。我们的船勉强的挤入它延伸出来的侧翼上(extending arms),水手们靠在船侧看着礁石滑过,屏住了呼吸。一到港口里,水就是完全平静的了,那些人得为我们手划剩下的一点距离。这块水域上可不好操作(The confines were difficult to manoeuvre);我一点也不羡慕船长出去时的航程(I did not envy the captain's voyage out)。
  “我们到了,”他绷着脸告诉我。这时我已经在走下舷梯。
  崖面在我前方拔起。石头里刻出了梯子,一路盘旋到宫殿上,我走上了石梯。梯子的顶端是矮小的树和山羊,还有卑逊黯淡的王宫,它由石料和木料制成。如果它不是我视线中的唯一建筑,我不会想到这会是一个国王的家。我走向门口,然后走了进去。
  大堂里狭窄阴暗,空气中是过去餐食残留下来的污腐味道。远端有两个王座空荡荡地坐着。几个卫兵在桌边无所事事,在玩骰子。他们抬起头来看。
  “干什么?”其中一个问我。
  “我来见呂科墨得斯国王,”我说。我抬起了下巴,好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挺重要的人物。我穿上了我找得到的最精美的束腰衫——它是阿喀琉斯的。
  “我去吧,”另一个和他的同伴说。他“咔哒”地放下了他的骰子,懒散地走出了大堂。珀琉斯绝不会允许这样的糟糕态度;他把他的人养得很好,也指望着同样的回报。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看上去只见一片灰败。
  那个人又出现了。“来,”他说。我跟着他,我的心情又恢复了一些。到时要说的话我想了很久。我准备好了。
  “这里。”他指向一扇打开的门,然后转身回到他的骰子边去了。
  我走进门里。里面,在火炉边残余的丝缕烟灰前,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我是得伊达弥亚公主,”她宣告道。她声音响亮得几乎有些稚气,经过大堂的沉闷之后有些让人惊愕。她长着个尖鼻子,还有尖利的脸,像只狐狸。她很漂亮,而且她也知道这一点。
  我集起自己的礼貌,鞠了个躬。“我是外地人,前来寻求你父亲善意的帮助。”
  “为什么不寻求我的帮助?”她笑了笑,歪过脑袋。她个子小得惊人;我猜她站起来可能还不到我的胸口。“我父亲老了,又生了病。你可以向我请愿,我会作出回应。”她作出一副帝王的姿态,小心地摆弄好,让窗外的光正好从她身后照亮她。
  “我在寻找一位朋友。”
  “哦?”她的眉毛挑了起来。“你那位朋友是谁呢?”
  “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小心地说。
  “我知道了。我们这里的确有几位。”她的语气戏谑自满。她的深色头发卷着大卷落在她背上。她甩了甩她的头,让头发摆了起来,然后又向我笑了笑。“也许你乐意先告诉我你的名字?”
  “喀戎之子(Chironides),”我说。喀戎之子(Son of Chiron)。
  她听到这奇怪的名字皱了皱鼻子。
  “喀戎之子。然后?”
  “我在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大概一个月前抵达了这里。他来自佛提亚。”
  她眼中闪过了什么,也有可能是我想象的。“你又为什么要找他呢?”她问道。我觉得她的语气没有先前那么轻快了。
  “我有话要带给他。”我很希望我是被带到病弱的老国王面前而不是她。她的表情就像水银,总是变成新的东西。她让我不安。
  “嗯。有消息。”她羞涩地笑,用指甲涂了颜色的一只手指尖轻拍下巴。“给朋友带话。那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我是不是认识这位年轻人呢?”
  “因为您是位高权重的公主,而我是您卑微的追随者。”我跪了下来。
  这让她很满意。“很好,也许我的确知道这么一位年轻人,也可能我并不知道。我得考虑考虑。你留下来参加晚宴,等待我的决断。你要是幸运,我还可能带着我的姑娘们为你跳舞。”她突然高抬起头。“你听说过得伊达弥亚的姑娘们吧?”
  “很抱歉我并没有听说过。”
  她发出了一阵不悦的怪声。“所有的国王都把他们的女儿送到这里来养育。每个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我痛惜地低下头。“我在山上过了很久的日子,孤陋寡闻。”
  她皱了下眉。然后把她的手朝门口轻挥了一下。“晚饭再见,喀戎之子。”
  下午我在灰扑扑的庭院上度过。王宫坐落在小岛的最高点上,抵着天空的蓝色,虽然残旧,风景还挺漂亮。坐着的时候我试着回想起我听说过的呂科墨得斯的事。传闻说他是个很善良,但太弱小的国王,资源有限。西边的优卑亚岛和东边的伊奥尼亚早就在觊觎他的土地,很快他们就会宣战,尽管这里的海岸线荒凉难过。要是让他们听说这里是个女人在治理,战争会来得更早。
  太阳落山以后,我回到了殿中。火炬点上了,但他们好像只是增添了这里的阴暗。一只金冠在头发中闪烁,得伊达弥亚带着一个老人来到了屋子里。他伛偻着身体,浑身挂满皮毛我都不知道他身体在哪里。她给他安坐到王座上,然后大方地向侍从做了个手势。我往后站,站在侍卫和一些功用不明显的人之间。参事?表亲?他们和屋子里的其它东西一样都带着那种疲惫*的表情。好像只有得伊达弥亚得以逃脱,她双颊像花一样,头发光滑。
  一个侍从朝那些裂了缝的桌椅动作了一下,我坐了下来。国王和供桌没有加入我们,他们留在了他们在大厅另一端的王座上。食物来到,足够丰盛,但我的视线总是回到屋子的前端。我不知道我该不该提醒她我的存在。她会不会忘了我了?
  但这时她站了起来,把她的脸转向我们的桌子。“珀利翁来的异客,”她叫道,“从此你再也不能说你没听说过得伊达弥亚的姑娘们了。”她用一只带了镯子的手又比了个手势。一群姑娘走了进来,也许有二十几个,在细声对话,头发遮住了,用布往后裹紧。她们站在中间一块我现在看清是个舞蹈圈子的空地上。几个男人拿出了笛子和鼓,一个拿出了七弦琴。得伊达弥亚似乎没指望从我那里得到回应,好像也不关心我听没听到。她从王座的高台上走下来,走向那些姑娘,把其中一个高个子的领作自己的舞伴。
  音乐响起。舞步很复杂,姑娘们非常熟练地跳着。尽管并不想这样,我还是(对她们的舞蹈)感到印象深刻**(impressed)。舞蹈时她们的裙子旋转了起来,珠宝在她们的手腕和脚踝上晃荡。她们旋转时甩了甩她们的头,像兴奋的马。
  得伊达弥亚当然是其中最漂亮的。戴着金冠、散开头发的她吸引着视线,手腕在空中好看地挥动。她的脸上染上了愉悦的红光,我在观察时看到她身上的光芒还在增长。她在朝她的舞伴微笑,几乎像在调情。她时而朝那姑娘闪烁目光,时而走近好像要借她的触摸调戏。我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和她舞蹈的姑娘,但舞蹈中的众多白色裙子挡住了她。
  音乐颤抖着结束了,舞者们也完成了舞蹈。得伊达弥亚领着他们向前排成一排接受赞扬。她的舞伴站在她身侧,头颅低垂。她和其他人一起行礼,然后看了起来。
  我发出了某种声音,呼吸跳到了喉咙上。声音很小,但足够了。那姑娘的目光闪向了我。
  那一个瞬间好几件事同时发生了。阿喀琉斯——那是阿喀琉斯——放开了得伊达弥亚的手,开心地扑到我身上,他的拥抱把我砸得朝后仰。得伊达弥亚大喊道,“皮拉!”然后迸出了眼泪。呂科墨得斯——他还没她女儿让我以为的那么糊涂——站了起来。
  “皮拉,这是什么意思?”
  我几乎没听到。阿喀琉斯和我紧抱着对方,心上的解脱几乎让我们失去理智。
  “我的母亲,”他轻声道,“我母亲,她——”
  “皮拉!”呂科墨得斯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传开,盖过了他女儿吵闹的哭泣声。他是在对阿喀琉斯说话,我意识到。皮拉。(意指)火头发。
  阿喀琉斯无视了他;得伊达弥亚哭号得更大声了。国王展现出了让我讶异的明智,把他的目光投向了庭上其余的人,男的和女的都是。“出去,”他命令道。他们不情愿地服从了,走时流连着目光。
  “现在。”呂科墨得斯走上前,我第一次看清他的脸。他皮肤发黄,灰色胡子看起来像脏羊毛;但他的目光够锐利。“这个男人是谁,皮拉?”
  “谁也不是!”得伊达弥亚抓住了阿喀琉斯的手臂,正在拉扯它。
  与此同时,阿喀琉斯冷静地回答道,“我的丈夫。”
  我赶紧闭上嘴,免得它像鱼一样大张着。
  “他不是!那不是真的!”得伊达弥亚的声音拔高了,把栖息在木椽上的鸟都惊飞了。几片羽毛飘到了地上。她也许还会接着说,但她哭得太厉害,说不清楚话了。
  呂科墨得斯求救似的转向我,男人和男人之间(man to man)。“先生,这是真的吗?”
  阿喀琉斯攥紧了我的手指。
  “是的,”我说。
  “不!”公主叫到。
  阿喀琉斯无视她的拉扯,优雅地把头倾向呂科墨得斯。“我的丈夫为我而来,现在我可以离开你的宫廷了。感谢您的热情好客。”阿喀琉斯行了个礼。我不经意地注意到他的礼行得非常好。
  呂科墨得斯举起一只手阻止了我们。“我们要先咨询你的母亲。是她把你带到我这里受管照的。她知道你这个丈夫吗?”
  “不!”得伊达弥亚再次说。
  “女儿!”这是呂科墨得斯,像她女儿所习惯的那样皱着眉。“别闹了。放开皮拉。”
  她脸上斑斑点点,因为泪水肿起,胸口起伏。“不!”她转向阿喀琉斯。“你在说谎!你背叛了我!禽兽!Apathes!”(最后一个词意指)无情!
  呂科墨得斯僵住了。阿喀琉斯的手指在我的手上收紧。我们的语言里,词有不同的性别。她用的是阳性。
  “这是什么意思?”呂科墨得斯慢慢地说。
  得伊达弥亚的脸变白了,但她挑衅地抬起下巴,她的声音也丝毫不抖。
  “他是个男人,”她说。然后,“我们结婚了。”
  “什么!”呂科墨得斯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我说不出话。只有阿喀琉斯的手还让我保持着理智。
  “别这样,”阿喀琉斯对她说。“求你了。”
  这似乎激怒了她。“我就要这么做!”她转向她的父亲,“你个老糊涂!只有我知道!我知道!”她捶打自己的胸口来强调。“现在我要告诉所有人。阿喀琉斯!”她好像要让他的名字穿透出厚实的石墙,直升到众神的所在一样叫喊。“阿喀琉斯!阿喀琉斯!我要告诉所有人!”
  “你不会。”这些话冰冷锐利;它们轻易地切开了公主的喊声。
  我认得出这个声音。我转过身。
  忒提斯站在门口。她脸在发光,火焰中心的蓝白色。她眼睛是黑色的,从她皮肤里划出,她站着,比我从前见过的都要高大。她的头发像往常一样光滑,裙子也一样美,但她身上有什么东西看上去很狂野,就好像有阵看不见的风在她身边刮着。她看起来就像位复仇女神,为人血而来的恶魔。我感觉我的头皮好像要从我的头上爬走;连得伊达弥亚都安静了下来。
  我们在那里站了一会,面对着她。然后阿喀琉斯把手往上伸,扯下了他头发上的长巾。他抓住他裙子的领口,把它从前面撕了下来,暴露出下面他的胸口。火光在他皮肤上嬉弄,把它暖成金色。
  “不要再继续了,母亲,”他说。
  有什么在她的表情下波动了一下,某种抽搐。我半担心着她会打倒他。但她只是用她躁动的黑色眼睛看着他。
  然后阿喀琉斯转向了吕科墨得斯。“母亲和我欺骗了你,对此我表示我的歉意。我是阿喀琉斯王子,珀琉斯之子。她不希望我参加战争,于是把我作为您的养女之一藏在了这里。”
  吕科墨得斯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我们现在就离开,”阿喀琉斯温和地说。
  这些话把正出神的得伊达弥亚惊醒了过来。“不,”她说,声音再次升高。“你不能。你母亲给我们主持的,我们结婚了。你是我的丈夫。”
  屋子里吕科墨得斯的呼吸粗糙得响亮;他的眼睛直指向忒提斯。“这是真的?”他问。
  “是,”女神回答道。
  我胸口有什么从高处坠下。阿喀琉斯转向我,好像要说话。但他母亲更快。
  “你现在和我们在一条船上了,吕科墨得斯国王。你会继续在这里庇护阿喀琉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他的身份。作为回报,有一天你的女儿会认得一个大名鼎鼎的丈夫。”她的目光移到得伊达弥亚头上的某处,又移回来。她补充道,“这已经超过了她本能得到的。”
  吕科墨得斯抚摩了一下他的脖子,好像要磨平上面的褶皱。“我没有选择,”他说。“你知道。”
  “那如果我不愿意沉默呢?”得伊达弥亚很激动。“你毁了我,你和你的儿子。我和他睡过了,你让我这么做的,我的荣誉都没了。我现在就要认他,在王庭之前,作为补偿。”
  我和他睡过了。
  “你是个愚蠢的女孩,”忒提斯说。每个字都像斧头一样,锋利尖锐,像要劈开一切。“贫穷平庸,利用一下罢了。你不配得到我的儿子。你会保持沉默,不然我就帮你沉默。”
  得伊达弥亚往后退,双眼睁大,双唇变白。她手在抖。她把其中一只放到腹部,然后抓住了裙子那里的布料,就像要稳住自己。王宫外,越过山崖,我们能听到滔滔大浪碎裂在岩石上,把海岸线撞成粉末。
  “我怀孕了,”公主轻声说道。
  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看着阿喀琉斯,我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吕科墨得斯发出了受伤的声音。
  我的胸口感觉空荡荡的,像蛋壳一样薄弱。够了。可能我说了出来,也可能我只是这么想。我放开了阿喀琉斯的手,大步走向门口。忒提斯一定给我让开了路;不然我一定会撞到她。我独自一人走进黑暗中。
  “等等!”阿喀琉斯喊道。我疏离地注意到,他花的时间比平时长。那条裙子一定缠在他腿上了。他追上了我,抓住了我的手臂。
  “放开,”我说。
  “拜托,等一等。求你了,听我解释。我不想这么做的。我母亲——”他透不过气,几乎在喘。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沮丧。
  “她把那个女孩子带到我房间。她强迫我的。我不想那样。我母亲说——她说——”他在结巴。“她说如果我照她说的做,她就会告诉你我在那里。”
  得伊达弥亚以为会发生什么,我在想,在她要求她的姑娘们为我跳舞的时候?她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他来?我光靠触感、光靠气息就能认出他,瞎了我也能认出他来,认出他呼吸和双脚击打地面的方式。哪怕他死了我也能认出他,哪怕这是世界末日。
  “帕特罗克洛斯。”他用手捧住我的脸。“你听到了吗?拜托,说句话。”
  我无法想象她的皮肤贴近他的,她肿胀的胸和有弧线的腰髋。我想起我为他伤心的那些漫长的日子,双手空闲,像鸟啄干枯的地面一样采摘着空气。
  “帕特罗克洛斯。”
  “你白做了。”
  我语气中的空洞让他瑟缩了一下。但我还能用什么语气呢?
  “这是什么意思?”
  “你的母亲没有告诉我你在哪里。是珀琉斯。”
  他的脸变白了,失去了血色。“她没告诉你?”
  “没有。你真的以为她会告诉我?”我的语气比我打算的要伤人。
  “是,”他低语。
  我有一千句可以说的话,来斥责他的天真。他总是轻信;他的生活里有太少要害怕或者怀疑的东西。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我几乎为此憎恨他,那种情绪的火花在我体内闪烁,试图重燃。换作其他人都能明白忒提斯这么做只是为了她自己的目的。他怎么能这么愚蠢?愤怒的话语在我嘴里刺戳。
  但就在我试图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发现我说不出口。他的脸因为羞耻发红,他眼睛下的皮肤很疲惫。他的信任是他的一部分,就好像他的手或者他奇迹一般的双脚。尽管我感到受伤,我还是不愿意看到它被丢失,看到他像我们其他人一样不安、害怕,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他在仔细地观察我,反复研究我的表情,像祭司从占卜上寻找答案一样。我能看到他额头上告诉我他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细纹。
  于是我身体里有什么动了一下,像春天阿匹丹诺斯(Apidanos)冰冻的水面。我看到他是怎么看向得伊达弥亚的;或者,还不如说他没有用什么方式看向得伊达弥亚。这和他看向佛提亚那些男孩子的目光是一样的,空白,视而不见。他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这么看过我。
  “原谅我,”他又说道。“我不想的。那个不是你。我不——我不喜欢。”
  听到这句话把得伊达弥亚喊出他名字时带来的最后一点硌人的悲伤都抹去了。我的喉咙因为眼泪的出现而有些梗住。“没什么需要原谅的,”我说。
  那晚迟些时候我们回到了王宫里。大堂里很暗,火已经烧成了灰烬。阿喀琉斯尽力地修整过了他的裙子,但它还是大张到了腰部;他把它紧紧地抱着,以防碰到流连的卫兵。
  声音从阴影中传来,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你们回来了。”月光不太能照到王座上,但我们看到了那里男人的身影,穿戴着厚重的皮毛。他的声音比先前要深沉,要沉重。
  “我们回来了,”阿喀琉斯说。我能听到他说话前的一点犹豫。他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再碰到国王。
  “你的母亲已经走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国王停了一下,好像在等待回应。
  阿喀琉斯什么都没说。
  “我的女儿,你的妻子,正在她的房间里哭泣。她希望你可以去她那里。”
  我感觉到阿喀琉斯罪恶感的瑟缩。他的话僵硬地传出;这不是他所习惯的感受。
  “她这么想很不幸。”
  “的确,”吕科墨得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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