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脸上的什么地方动了一下。一个决定。
“来吧。”他说。
“去哪里？”我很警惕，也许我现在要因为提出骗人的建议被惩罚了。
“去上我的七弦琴课。这样，像你说的，就不会是说谎了。然后我们再和父亲说。”
“现在？”
“是。为什么不呢？”他好奇地看着我。为什么不？
站起来跟上他的时候，我的四肢因为在冰凉的石板上坐了太久隐隐作痛。我的胸腔正因为一些我说不清的东西在颤抖。逃离，和危险，还有希望汇在一起。
我们安静地走过弯曲的走廊，来到了一个小房间里，这里只有一个大箱子和几张用来坐的凳子。阿喀琉斯向其中一个指了指，然后我走了过去，皮革在木架上绷紧。一个乐手的椅子。我只有在吟游诗人偶尔来到我父亲的火炉边为他弹奏音乐时见过它们。
阿喀琉斯把箱子打开。他从中拉出一把七弦琴并把它递给我。
“我不弹七弦琴，”我告诉他。
听到这个他的额头皱了起来，“从来不弹？”
很奇怪地，我发现我不想让他失望。“我父亲不喜欢音乐。”
“所以呢？你父亲又不在这里。”
我拿过七弦琴。它摸上去很凉很滑。我让手指在弦上划过，听着那种不成音符的轻柔的吟哦声；这就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看到他带着的那把七弦琴。
阿喀琉斯再次向箱子里弯下腰去，他拉出第二件乐器，然后过来加入我。
他把它安置在他的膝盖上。它的木头被雕刻过，被镀上了金色并且因为被保养得很好正发着光。这是我母亲的七弦琴，父亲当作陪礼的一部分送来的那把七弦琴。
阿喀琉斯拨动了一根弦。音符升起，温暖悠扬，纯净甜美。吟游诗人来的时候我的母亲总会把椅子往他们的地方拉近，近得父亲会皱眉头，连仆人都会开始窃窃私语。突然之间我记起了火光中她看着吟游诗人的手的双眼里黝黑的光芒。她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渴望。
阿喀琉斯又拨动了另一根弦，然后一个比之前的音符低沉的音符跑了出来。他伸出手去够一个销子，拧动了它。
这是我母亲的七弦琴，我几乎就这么说了出来。这些话就在我嘴里，它们之后还挤着别的一些话。这是我的七弦琴。但我没有说。对于这样的声明，他会怎么说呢？现在这是他的七弦琴了。
我咽下一口唾沫，喉咙发干，“它真漂亮。”
“父亲给我的，”他毫不在意地说。只是他那么轻柔地用手指握住它，我才没有愤怒地跳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如果你想要的话，你可以拿它。”
它的木头会有很光滑的触感，我对它了如指掌。
“不，”我说，胸中一阵刺痛。我不会在他面前哭。
他开始说别的事。但就在这时老师进来了，一个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中年人。他有一双音乐家的粗糙的手，并且带了他自己的七弦琴，他的七弦琴是由黑色胡桃木雕成的。
“这是谁？”他问。他的声音刺耳而且洪亮。音乐家，但不是歌唱家。
“这是帕特罗克洛斯，”阿喀琉斯说，“他不会弹，但他会学。”
“他不能用这把琴学，”男人的手落下来要夺走我手中的琴。我本能地抓紧了琴。这把琴虽然没有我母亲的七弦琴那么美，但它仍是属于王子的、尊贵的乐器。我不想要放弃它。
我也不需要放弃它。阿喀琉斯握住男人的手腕，刚好够着。“只要他乐意，他就用这把琴学。”
男人很生气但没有多说。阿喀琉斯放开了他，他僵硬地坐下。
“开始，”他说。
阿喀琉斯点点头，然后朝七弦琴弓下去。我没有时间多想他为什么要干涉。他的手指碰上了琴，然后我的全部思绪就都被音乐代替了。这声音就像泉水一样甜美纯净，像柠檬一样明亮。这和我听过的任何音乐都不同。它有着火的温暖，有着被抛光过的象牙的质地和重量。它让人愉悦欣慰。他弹奏时一些头发滑落下来悬在他眼前。他们就像琴弦一样精细、会发光。
他停了下来，把头发拨向后面，然后转向我。
“到你了。”
我使劲地摇摇头。我已经无法自己弹奏。如果我可以听他弹奏的话，我永远也不会花时间自己去弹。“你弹，”我说。
阿喀琉斯回到他的琴弦上，然后音乐又一次飘扬了起来。这次他还唱了起来，用清澈饱满的高音织出属于他自己的伴奏。他的头往后倾了一些，露出他的喉咙，那上面柔软的肌肤。一个微笑挑起了他左边的嘴角。我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
当他终于停了下来时，我感觉到胸中有一种奇怪的空落感。我看着他站起来把七弦琴放回箱中，然后合上箱子。他向老师说再见，老师转身离开了。我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注意到他已经在等我了。
“我们去见我的父亲吧。”
我不太敢让自己说话，所以我点点头然后跟着他走出房间，走上那些弯曲的走廊去见国王。
第五章
阿喀琉斯在珀琉斯的觐见室钉满铜钉的门后停下我。“在这里等着，”他说。
珀琉斯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高背椅上。一个我曾在珀琉斯身边见过的、比他年长的男人正站在他侧旁，他们看上去像正在议事。火烧得很旺，房间里热气逼人。
墙上挂着染了重彩的挂毯，还有被仆人保养得锃亮的古旧武器。阿喀琉斯走过他们，然后在他父亲在脚跟前跪下。“父亲，我前来请求你的原谅。”
“哦？”珀琉斯挑起一边眉毛。“说吧。”从我站得地方看来，他表情冰冷而且不满。我突然很害怕。我们打断了他，阿喀琉斯甚至都没有敲门。
“我把帕特罗克洛斯从训练场上带走了，”我的名字在他唇上听着很陌生，我差点都认不出来。
老国王的眉毛拧紧了。“谁？”
“墨诺提俄斯之子，”阿喀琉斯说。墨诺提俄斯之子。
“啊，”珀琉斯的注视沿着地毯回到我正试图站稳不动的地方。“对，大师想要鞭打的那个孩子。”
“是。但这不是他的错。我忘了告诉你我想让他做我的同伴。”Therapon，他用的是这个词。以血誓和爱结为王子的手足兄弟。战场上这些人是王子们最忠诚的护卫，平时他们则是王子最亲近的参谋。这是一个非常高的地位，这是那些男孩子都围在珀琉斯的儿子身边的另一个原因：他们想要被选中。
珀琉斯的眼睛眯了起来。“过来这里，帕特罗克洛斯。”
我脚下的地毯很厚。我在阿喀琉斯身后不远跪下。我能感觉到国王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这么多年来，阿喀琉斯，我一直劝你选一位同伴，你把他们都拒绝了。为什么是这个男孩子？”
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我没什么能给王子的。那么，他为什么这么仁慈地选中了我？珀琉斯和我都等着他的答案。
“他让人惊奇。”
我皱着眉抬起头去看。如果他真的这么想，那他一定是一个人。
“让人惊奇，”珀琉斯重复道。
“是的。”阿喀琉斯不再解释，尽管我希望他这么做。
珀琉斯摸着鼻子深思。“这个男孩子身上带着被放逐的污点。他不会给你的名声添多少光。”
“我不需要他这样，”阿喀琉斯说。即不是用骄傲的语气，也不是在自夸。他很诚实地说。
珀琉斯承认了这点。“但其他的男孩子会嫉妒你选了这样一个男孩子的。你要怎么跟他们说？”
“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他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干脆利落。“我要做什么不到他们来说。”
我发现自己的脉搏在血管里急促有力地跳动，心里害怕珀琉斯会发怒。但是没有。父亲和儿子的目光相遇了，然后一抹非常轻微的笑意浮上珀琉斯的嘴角。
“站起来，你们两个。”
我晕晕乎乎地照做。
“我宣判你们的惩罚。阿喀琉斯，你要向安菲达玛斯道歉，帕特罗克洛斯也是。”
“是，父亲。”
“就这样吧。”他从我们这边转身离开，打发了我们，然后回到他的参谋身边。
终于又到了外面，阿喀琉斯挺高兴。“我们晚饭再见，”他说，然后转身就走。
一个小时以前我可以说我很高兴能够摆脱他；现在，很奇怪地，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你去哪里？”
他停下来。“训练。”
“一个人吗？”
“是，没有人能看我打。”这些话听着就好像他已经习惯这么跟人说了。
“为什么？”
他看了我很久，好像在心里掂量什么。“因为有预言，所以我的母亲不允许。”
“什么预言？”我还没听说过这个。
“预言说我会是这一代最强的战士。”
这听起来就像任何一个小孩会说来吹嘘的话。但他说出来就像说自己的名字一样简单。
我想问的问题是，那你是最好的吗？但我吐出来的话却是：“预言是什么时候被作出来的？”
“我出生的时候。就在我出生之前。埃雷图娅前来告知了我的母亲。”埃雷图娅，生育女神，据说会亲自主持半神的出世。他们的诞生太重要了，不能随机。我都忘了。他的母亲是女神。
“有人知道这个预言吗？”我试着问，不想逼得太紧。
“一些人知道，一些人不知道。但这就是为什么我一个人去。”但他没有走。他看着我。他好像在等。
“那我们晚饭再见。”最后我说道。
他点点头，离开了。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就座了，坐在我的桌子上被男孩子们寻常的吵闹声环绕。我半期盼着他不会坐在那里，像我今天早上想象的那样。坐下来的时候我的目光碰上了他的，只有一下，几乎带着愧疚感，然后就移开了视线。我敢说自己的脸一定红了。试图去拿食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手沉重而且别扭。我对自己的每次吞咽、每个表情感觉都很清晰。那天晚上的菜很丰盛，有涂了柠檬和草叶的烤鱼，新鲜的奶酪和面包，而他吃得挺好。那些男孩子对我的存在毫不关心。他们无视我很久了。
“帕特罗克洛斯。”阿喀琉斯没有像别人那样，快速地把我的名字捋在一起囫囵吐出，就好像要尽快摆脱掉它一样。正相反，他把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清楚响亮：帕-特-罗-克-洛-斯。在我们的四周晚餐正要结束，仆人在清理碗碟。我抬起头，那些男孩子都安静了下来，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很少用名字称呼我们。
“今晚你在我房间睡，”他说。我很震惊，几乎目瞪口呆。但那些男孩都在场，而我是带着王子的骄傲长大的。
“好的。”我说。
“仆人会把你的东西带上。”
我能听到那些盯着的男孩子们心中所想，清楚得就好像他们说了出口。为什么是他？珀琉斯说的没错：他一直鼓励阿喀琉斯选一位同伴。但这么多年来，尽管他很有教养，对他们都很有礼貌，阿喀琉斯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孩子表现出特别的兴趣。现在他把这样的荣誉赐给了我们当中最不可能的一个，幼小、不知感激而且说不定还被诅咒了的这个男孩子。
他转身要走，我跟上了他，试图不要摔倒，感受着从餐桌上投来落在我背上的目光。他带我走过我过去的房间和高背王座所在的王座室。再转弯，我们就到了王宫里我不认识的一处，向水流处下倾的一翼。墙壁上都刷着明晰的图案，他的火炬经过的时候这些图案流出灰色。
他的房间离海很近，近得空气里都能尝出一股盐的味道。这里没有壁画，只有平素的石头和一个软垫。家具简单但是精致，我认出来它们是外国的暗纹木料雕成的。我在一旁看见一个厚床垫。
他向那边打手势，“这是给你的。”
“噢，”道谢好像不是正确的回复。
“你累了吗？”他问。
“不。”
他点点头，好像我说了什么明智的话。“我也不累。”
我跟着点头。我们两个，小心翼翼地守着礼貌，上下点着头。一片寂静。
“你想帮我抛东西（juggle）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不用知道。我会教你。”
我开始后悔刚才说自己不累。我不想在他面前出丑。但他看上去一脸希翼，让我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他就会变得像个小气鬼。
“好吧。”
“你能拿几个？”
“我不知道。”
“给我看看你的手。”
我照做了，伸出手掌。他把他的手掌放在我的手掌上。我试图不要惊慌。他的皮肤柔软，刚吃过饭还有点黏。划过我的手的饱满指腹很温暖。
“差不多大小，那先从两个开始比较好。拿着。”他伸手去拿六个裹着皮的球，那种杂耍艺人用的球。我顺从地拿了两个。
“我说的时候，就扔一个过来。”
一般来说，我被这样指使一定会感到气恼。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在他嘴里听着不像命令。他开始抛其余的那些球。“现在，”他说。我让那个球从我手里飞向他，看着它毫无破绽地溜进那圈模糊的影子。
“再来，”他说。我又扔了一个球，它加入的它的同伴。
“你做得不错，”他说。
我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他是在嘲笑我吗？但他的脸看上去很真诚。
“抓住。”一个球回到了我的手上，就像晚饭时那个无花果一样。
我的分工不用什么技术，但我还是很高兴。我们发现自己正为每次抛接的满足感微笑。
一段时间之后他停了手，打了个哈欠。“很晚了，”他说。我惊讶地发现窗外的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我都没有注意到分秒的流逝。
我坐在床垫上，看着他忙上忙下地铺床，在一个大口水壶里洗脸，摘下绑头发的皮筋。这片寂静又把我的不安带了回来。我为什么在这里？
阿喀琉斯灭掉火炬。“晚安，”他说。
“晚安。”这句话在我的嘴里感觉很奇怪，像另一种语言。
时间走过。月光下，我刚好能看见房间对面他脸部的形状，像完美的雕塑。他的双唇稍微分开，手臂随意地扔在头顶。他睡着以后看着不一样，像月光一样美丽却冰冷。我发现自己希望他醒来，那样我就可以看到生气回到他的脸上。
第二天早上早饭过后，我回到了男孩子们的房间里，满以为会看到我的东西都被放回原处了。它们没有，而且我看到我的床已经被扯去了床单。午饭后我又去检查了一次，还有矛术练习后，以及睡前，但我以前的位置保持着空荡荡的样子，没有铺床。所以。依旧。我小心翼翼地走向他的房间，等着哪个仆人阻止我。没有人阻止我。
在他房间的门前，我犹豫了。他在房里，像我第一天来看见他时那样半躺着，一条腿挂在外面晃荡。
“你好（Hello），”他说。他要是表现出了任何的迟疑或者惊讶，我就会离开，回去睡到没有床褥的床垫上，而不会留在这里。但他没有。有的只是他平和的语气和眼中高度集中的注意力。
“你好（Hello），”我回答，然后走到房间对面我的床垫那边。
慢慢地，我开始习惯：我不再因为他和我说话而受惊，不再等待谁来制止我。我不再等着谁来送我离开。晚饭后，我的双脚习惯性地将我带到他的房间，而我把我睡的床垫看成自己的了。
晚上我还是会梦到那个死去的男孩。但是被吓得动弹不得的我浑身湿透地醒来以后，窗外的水面上会映照着明亮的月光，我能听到水波舔舐湖岸的声音。暗光里，我看到他轻柔的呼吸，看到他的四肢晕乎乎地纠结在一起。我会忘掉一切，心跳恢复平缓。他身上有种生动，让死亡和鬼魂显得愚蠢。一段时间后，我发现我又能睡着了。再之后，噩梦出现的次数减少了，并且不久后就没有再出现。
我了解到，他并不像他表现的那么端庄。在他的镇静和平和之下，还有顽皮并且像宝石一样切了小面捕捉光彩的一面。他喜欢挑战自己能力的游戏，闭着眼睛抓东西，在床和凳子之间跳跃的时候给自己设置不可能的目标距离。他笑的时候，眼角的皮肤会像靠近火焰的叶子一样卷皱。
他本身就像火焰。他发光发亮，引人注目。他有种光芒，哪怕是刚起床时头发凌乱昏昏欲睡的样子。走近了看，他的脚简直不像凡物：脚趾上形状完美的肉垫，像琴弦一样颤动的肌腱。因为总是光着脚到处走，他粉红色的脚踵磨出了白色。他的父亲让他用檀香木和？味道的油来搓脚。
他开始在睡前告诉我他当天的故事。一开始我只是听，但后来我的牙关也松了。我开始告诉他我的故事，先是宫殿里的事，之后就开始说以前的点点滴滴：打水漂、我以前玩的木马和我母亲嫁妆里的七弦琴。
“我很高兴你父亲让你带上它，”他说。
很快我们的对话就不止在夜晚进行了。我们的话多得让我惊讶，什么都说，沙滩，晚饭，某个男孩子。
我没再等他笑话我，没有再去寻找他字里行间的蝎子尾。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不这么做，他还会感到困惑。有的人或许会以为这是愚蠢的表现。但总是直切中心难道不也是一种天才吗？
某个中午，就在我要离开他让他前去进行他个人的训练时，他说，“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去？”他的声音有点紧，要不是我觉得不可能，我就会说他是在紧张了。我们之间逐渐变得让人不舒服的气氛，突然绷紧。
“好吧，”我说。
这是宁静的午后，宫殿在热气中睡着了，留下我们单独相处。我们走了最长的那条路，经过橄榄树间弯曲的小道，来到放置武器的房子。
我站在门边，他在挑他的训练武器，一杆长矛和一柄剑，顶端稍微有点钝。我伸手去拿自己的，然后犹豫了。
“我要不要——？”他摇摇头。不。
“我不和别人打。”他告诉我。
我跟着他走到外面被沙袋堆出的圈子里。“从来没试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声音变小了，他在场中站好了位置，手中握着矛，腰间绑着剑。
“知道预言是真的？我想我不知道。”
神圣的血液以不同的方式流动在神祇的孩子们的血管里。俄耳甫斯的声音能让树木哭泣，赫剌克勒斯光是拍击对方的背脊就能把人杀死。阿喀琉斯的奇迹是他的速度。他使出第一招时，他的矛快得我的眼睛都跟不上。它旋转，闪到前方，回来，然后闪到后方。矛杆像在他手里流动，暗灰色的矛尖像蛇信子一样闪烁。他的脚舞蹈一般打在地上，从不静止。
我动不了，直看着。我几乎屏住呼吸。他的表情平静空白，没有因为奋力而紧张。他的动作那么精准，我几乎都能看到他在打斗的人，十个、二十个对手，从四方八面攻来。一只手正拔刀出鞘时，他还在跳跃，挥舞着长矛。他和两件武器一同甩出，像液体一样动作，像穿行浪潮的鱼。
他突然停下来。午后安静的空气中，我能听到他的呼吸，听起来只是比平常要大声一点。
“谁训练你的？”我问。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父亲，教过一点。”
一点。我几乎感到惊恐。
“没有别人了？”
“没有。”
我向前走。“和我打。”
他发出了极似笑声的声音。“我不。当然不。”
“和我打。”我有点恍惚。他被他的父亲训练过，一点。剩下的是——什么？神赋？这是我见过的和神祇最近的东西。我们这种臭汗淋漓的打斗，他让它看起来很美。我明白为什么他父亲不让他在人前打斗。寻常人要是得知世上还有这样的存在，还怎么能对自己的技艺感到骄傲？
“我不想。”
“我挑战你。”
“你没有武器。”
“我会去拿。”
他屈膝把他的武器放到了土地上。他的目光和我的相交。“我不会和你打。不要再问我了。”
“我还会再问你的。你不能阻止我。”我用挑衅的态度向前走。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发烧，一种不耐，一种肯定。我会得到这个。他会给我这个。
他的表情扭曲，并且，我几乎以为我看到了愤怒。这让我很高兴。我会激他，这是起码的。然后他就会和我打了。我的神经随着其中的危险高歌。
但相反地，他走开了，他的武器被抛弃在泥土中。
“回来，”我说。然后更大声地：“回来。你怕了吗？”
又是那种奇怪的半笑的声音，他还是背朝着我。“不是，我没有害怕。”
“你应该害怕的。”我本意是开玩笑，轻松气氛，但是在我们之间僵止的气氛里，它听起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背直盯着我，不会动，动不得。
我会让他看向我的，我想。我抬起双腿，吞噬了我们之间的五步路，然后我撞向了他的后背。
他向前趔趄，摔倒，而我紧挂在他身上。我们落到地上，然后我听到了从他体内被挤出的急喘。但在我能说出话来之前，他就在我身下转过身了，并且已经把我的双腕抓在手中。我挣扎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意图做什么。不过我已经得到了反抗，这样我就可以好好地和他打。“放开我！”我从他紧握的双手里往外扯我的手腕。
“不。”他用了一个敏捷的动作把我滚到了他的身下，他紧压着我，膝盖顶着我的肚子。我喘着气，很生气但奇怪地感到很满足。
“我从来没见过谁打架和你一样，”我告诉他。坦白或者指责，或者二者都有。
“你见得不多。”
我在强压怒气，虽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他的目光让人无法解读。青涩的橄榄在我们两人身上轻柔地摇曳，发出声响。
“可能吧。你是什么意思？”
我很用力地扭动身子，他随之放开了我。我们坐起身，脏兮兮的长袍贴在背上。
“我是说——”我停了下来。我心里又出现了那种焦躁的情绪，愤怒和嫉妒那种熟悉的锐利。但那些苦涩的话语在我想到他们之前就死绝了。
“没有人和你一样。”最后我还是说。
他安静地看了我一会儿，“所以呢？”
在他语气里的什么东西把我最后的一丝怒气都卷走了。我曾经为此介意。但我是谁呢？来羡慕这种东西？
似乎是听到了我的想法，他笑了，他的脸就像太阳。
第六章
那之后我们的友情突然泉涌而至。先前我和那些男孩子想象他的生活会被王子的职责、治国之道和长矛充满。但我早得知了真相：除了他的七弦琴课和训练，他没有接收到任何指示。一天我们可能去游泳，另一天我们则可能去爬树。我们给自己发明游戏，赛跑的和翻跟斗的游戏。我们会躺在温暖的沙子上然后说：“猜我在想什么。”
我们在窗外看到的鹰。
那个长了颗歪门牙的男孩子。
晚饭。
而在我们游泳、戏耍、说话的时候，会突然出现一种感觉。它几乎像恐惧一样充满我、在我的胸口升起。它出现时迅疾得几乎像眼泪。但它两样都不是，它们沉重而它轻浮，它们沉闷而它明亮。我知道满足的感觉，我追求实在的快感时那些短暂的片段：打水漂、或者抛骰子或者做梦。但事实上，比起存在来说，它更像是一种不存在，一种威胁的离去：父王不在附近，那些男孩子也是。我不饿，不累，不病。
这种感觉很不同。我发现自己笑到两颊生疼，头皮刺痛到好像要从我头上拔起。我的舌头从我身上逃走了，因为自由而眩晕。这个，这个和这个，还有这个，我跟他说。我不用害怕自己说得太多。我不用担心自己太瘦，或者动作太慢。这个和这个和这个！我教他怎么打水漂，他教我怎么雕木头。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和拂过我肌肤的每一阵风。
他弹奏我母亲的七弦琴，而我在旁观看。到我弹奏时，我的手指被琴弦缠住了，老师对我极为失望。我不关心。“再弹，”我告诉他。然后他弹到夜色里我几乎看不见他的手指。
然后我看到我怎么变化了。我不再关心自己赛跑输了、游泳游到石头边上时输了、投长矛或者打水漂的时候输了。谁会因为输给这样的美(beauty)感到羞愧？看着他赢、看着他的脚底在双脚踢起沙子时闪过，或者看他在海盐里奋力划行时他肩膀的起落就足够了。
我告诉他我是怎么杀死那个男孩子的时候正是深夏，而我被流放已经一年有余。我们坐在庭院里橡树的树枝上，被错落有致的树叶遮掩着。在这里好像轻松一点，离了地面，背后靠着结实的树干。他安静地听着，我说完以后，他问道：“你为什么不说你是自卫呢？”
问出这样的问题很像他，这些我想都没想过的东西。
“我不知道。”
“或者你也可以说谎。说你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我直勾勾地望着他，被这个主意的简单震惊。我原可以说谎。紧跟着是被揭示的真相：要是我说谎了，我就还是王子。导致我被流放的不是谋杀，而是我不够狡猾。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眼里的厌恶。他的蠢货儿子，什么都承认。我想起在我说话时他的下巴线条是怎么变得强硬。他不值得当上国王(此处斜体，指珀琉斯内心想法)。
“换你就会说谎，”我说。
“不会，”他承认道。
“那你会怎么做？”我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