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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博嗣《全部成为F》

_3 森博嗣(日)
  萌绘出了驾驶室向犀川他们的方向走来。她在犀川和山根坐的长椅上前面坐下,转过身子朝着后面。
“我能问问您关于真贺田四季博士的事吗?”萌绘看着山根说,“关于博士杀了她的父母……”
  “西之园,不要这么没礼貌。”犀川说道。
  “不,没关系的。也不是什么特别要隐瞒的事。”山根苦笑着说,“您别介意……我们都没有什么常识性的礼节……您看我的打扮就知道了。”
  确实如此。副所长领带也不系胡子也不刮就出来迎接客人了。犀川想,孤岛上研究所里的职员是个超人集团吧。
  “您了解十五年前那件事吗?”萌绘问。
  “不,不了解。我是那件事之后才去的。”山根答道,“所以真贺田左千朗博士我也没见过,真贺田美千代博士我也没见过。”
  “事情是怎样的?”萌绘纤细的手腕搭上了长椅的靠背。
  “怎样的?”山根一脸迷惑。
  “她就爱听那样的事。可不是什么好兴趣啊。”犀川边点烟边说,“光读杀人小说了。”
  “是推理小说。”萌绘纠正说。
  “据我所知……那件事是在研究所里发生的,对吧?”犀川对山根说。
  “对。研究所建成一半的时候。那时岛还不是私有地呢。真贺田女士当时十四岁。但是作为天才少女,不光在计算机领域内,在全国也很有名了。我也是因为仰慕她才去研究所工作的。她在自己的房间把父母……左千朗博士和美千代博士用刀给杀了。”山根面无表情地说。
  “当时有目击者吗?”萌绘立即问道。
  “嗯,被真贺田女士的叔叔给撞见了……也就是现任所长,……他在杀人现场把她逮住了。听说所长夫人也看见了。是直接听所长说的。”
  “十四岁的少女用刀杀了两个人,没遇到阻止吗?”萌绘问。
  “这个,不知道。”山根摇了摇头。
  “她跟我说……娃娃把她父母杀了。是什么意思呢?”萌绘想起了真贺田女士的话。
  “啊,这个我也知道。真贺田女士有多重人格。”山根淡淡地答道。
  “我也略有耳闻。”犀川附和道。
  “我总觉得不是特别理解……”山根继续说道,“不过当时的主治医生是这么说的,法院也因此判她无罪。实际上和她说说话就知道了。开始还以为是开玩笑。”
  “怎么知道的?”萌绘摆正了身体说。
  “和西之园小姐见面时她说她是真贺田四季吧……”山根擦着汗说,“就是,嗯……”
  “嗯,对,她自己这么说的。”萌绘答道。
“真贺田女士有时会像男人一样讲话的。”山根解释道,“那时再一问她她会说她叫栗本。所里的人都知道。我也看录像了,她说杀人的是个娃娃……不会指她的其他人格吧。”
  “为什么说是娃娃呢?”萌绘问,“是指像娃娃一样的人格?”
“不,只是想像而已。”山根笑着说,“不管怎么说,任何一种人格在工作上都是一流的。她真是程序设计的天才。她的才能至今完好无损。使真贺田研究所达到今天水准的完全是真贺田四季博士。我们一切工作都依赖于她的指导。问她一她连十都会告诉你。”
  “那……真贺田四季博士在研究所里的什么地方呢?她真的在岛上吗?”萌绘问了奇怪的问题。
  “哈哈,是啊,你那么想也难怪。”山根笑着回答,“的确,只能在电视画面上见到她。但是她确实在研究所地下的某个地方。她的居住区在地下二层的西侧,大约占那一层面积的四分之一。嗯,听说大概有六个房间……也许说她在那件事之后被隔离了比较妥当。只有一个门,总是被严密地监视着。真贺田女士十五年间没有跨出过那里一步。嗯,研究所本身也有点怪……一扇窗户都没有。我们几乎像她一样在密室环境里工作。”
  密室对犀川来说是个新鲜词。
“有谁可以进入真贺田博士那里?”萌绘说。
“谁也不能进去。杀人事件之后,外面的人就不用说了,所里的人都不能直接和她见面。而且,真贺田女士本身也坚决拒绝见面。据我所知……是和外界完全隔绝的。网络被监控起来了,用电脑发私人邮件也不行。以个人名义给她东西也不行。”
  “那是为了防止什么机密泄漏吧。”犀川吐了一口烟问。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山根答道,“与真贺田女士见面是不能在私人状态下进行的。和她交流一定要有几个人监视并作记录才行。真贺田四季的才能是整个研究所的财产。”
  “就是说她本人是主程序。”犀川说。
  “是啊……的确如此。现在它运行良好。”山根也取出烟点着了一支,“也许她自己希望像机器一样地活着呢……啊,好像说得过分了,不好意思。”
  “真贺田博士现在的研究题目是?”犀川把烟在烟灰缸里捻灭了。
  “无可奉告。”山根笑着说,“很遗憾不能告诉您,这在所里也是最高机密。”
  “确实……”犀川也笑了,“杀人事件都能公开,那个也不能公开吗?”
  “哈哈……不合乎情理吗?”山根笑着说,“我们都是不合乎情理的人,我们……职员中除了所长和主治医生都没结婚。在研究所里生活,起来就工作,早晚都如此……没有所谓的工作时间。工资比普通职员的三倍还多……但却没有花钱的机会,光往银行里存了。几乎所有人都是自己工作,与人见面的机会非常少。会议是电子会议,说话也通过电脑。我们若无其事地互相说别人坏话,没有什么礼仪。也不互相问候,也不一起工作。没有欢迎会欢送会。没有公司旅游。规则只有一个 ——做完一件事之前把嘴闭上。”
  “理想的工作地啊。”犀川微笑着说。
  3
  海的颜色介于蓝绿之间。水泥造的栈桥漂浮在岛的小港口里。除了他们之外堤坝里一条船都没有。大家都下船后船立即倒退转向。犀川他们上岸时船正从堤坝尽头缓缓驶出。
渡口除了一间没人的小候船室就什么都没有了。有块用于旅游的褪了色的招牌,已经分辨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了。招牌旁边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四轮驱动车。
  “从这到野营地得走大约十五分钟。重的行李用车来运,请大家放在上面。人的话很遗憾除了我只能再坐四个人。犀川老师和……嗯,有两位女士……就女士优先,先送他们吧。”两位女士大概指的是西之园萌绘和留学生小吴。
  “还有一个人。”犀川指着国枝,“忘了介绍了。她是我的助教国枝小姐。她是我们中设计程序最厉害的,我第二……”
  戴着麦秸帽、身材高大的国枝桃子走了过来。没化妆,头也剃得极短。高大的身材也让人认不出是女的。
  “我走着去就行了。”国枝怏怏地说。不过她总是怏怏的,也不一定是心情不好。
  “那么大家尽量把行李搬上来吧。”犀川对大家说。
  不到下午三点。大家都是惯于在开着冷气的房间里伏案工作的娇弱家伙,这么热的天气里拿着行李走十五分钟算是重体力劳动了。
“西之园小姐一个人坐就行了。”一个研究生说,“我们慢慢走过去。”
“上那个坡后在第一个路口左拐,然后就是一条道了,走下去就是野营地。路边有牌子,不会迷路的。”山根边开驾驶舱的门边说。
  “我也想走。”正转着洋伞的萌绘说。
  “拜托你去坐车吧。”犀川都那么说了,萌绘只得不情愿地坐上了车。
  路没铺柏油,开了三分钟就到野营地了。斜坡上有一座看起来马上就要塌了似的钢筋水泥二层小楼,一个小牌子上写“野营地”,指向一条细细的小路。车开不进去。
  “这个楼曾经是野营活动中心。有食堂厕所浴室,但是现在已经没人了。那边的仓库里有帐篷等器具,今早把煤气罐运了过来,检查了一遍没问题。淋浴也没问题。这儿也有电。我们有时也过来扎着帐篷玩的。想从研究所里出来时就经常来玩了。顺这条路一直走就是研究所,绕着岛走一圈……没有别的路。”
  “给您添麻烦了,真是不好意思。”从后面下车的犀川说。萌绘和小吴两个人卸行李,山根在帮她们的忙。
  “没有电话,所以有事的话就到研究所找我。我还有点工作,暂时回去一下。晚上再来打扰……”山根坐回了驾驶舱。
  四轮驱动车顺着稍有些下坡的路开走了,消失了的时候四周突然静了下来。看不见大海,却听得见浪涛的声音。
  离海滩不远有片森林,树阴下非常凉快,仔细听可以发现蝉鸣声像白噪音一样。通向野营地的小路是沙石路。三个人搬不动刚从车上卸下来的行李,于是只好在原地等其他学生的到来。
  “这是犀川团队的研讨旅行中最艰苦的一次。”犀川点着了烟。
  “艰苦?为什么?”萌绘一副轻松的表情。她打着遮阳伞。
  “西之园同学,是没有人打着遮阳伞来野营地的。”犀川说道,“野营就是艰苦的。这一带兴许有蜈蚣。”
  “我带了蚊虫驱除剂,没事。”萌绘说,“因为怕下雨才带的伞,这个也能当雨伞……”
“啊,是啊。可能只有你一个人没事……”犀川说,“小吴,你也很吃惊吧。”
“不,挺有意思的。”小吴笑了笑,她是个中国人,“怎么做饭呀?我觉得做饭最好玩了,用柴火吗?”
  小吴是今年四月才从中国留学来的,是犀川的研究生。她出生于南京,常说很耐热。今天她穿的衣服也比西之园萌绘更适合野营一些。好像出汗的只有犀川一个人。他叼着烟从包里拿出了毛巾和扇子。
  4
  傍晚很凉爽。毕竟是和城市的热容量不一样。帐篷又大又好,花了大概两小时搭起了三个。一半人马搭帐篷时另一半人马从仓库抱来柴火点着开始准备晚饭。趁天没黑下来准备周全了比较好。第一天比较奢侈,是烧烤。
  西之园萌绘被学长们派了切菜的活儿,但她说她除了小学时上劳动课之外从没碰过菜刀,就由男学生代她做了。帐篷搭好、铁板上的油作响时,除了萌绘所有学生都聚拢到火周围来了。
  “哎?西之园呢?”犀川把豆芽摊在铁板上,向四周看去,“好像只有她不在……”
  “刚才说是散步,往那边去了……”一个男学生答道,“因为她帮不上忙嘛。”
  学生们打开萌绘带来的冰箱拿出了里面的啤酒。因为冰箱里放了干冰,啤酒凉得过了头。烟把下风处的学生呛得直擦眼睛。可能是树木太茂盛的原因吧,还不到六点却已经很暗了。
  “没事吧……”犀川把长筷子递给了学生离开了火堆。
  “是西之园吗?”滨中一手拿着啤酒易拉罐望着远方,“已经回来了。”
  “大家都说她帮不上忙,生气了吧……”犀川说。
  犀川只喝了半罐啤酒脸就通红了。这时萌绘笑着回来了。
  “西之园小姐,要没了啊,你看。”渊田递给她一罐啤酒,“筷子和盘子在那边。”
  萌绘接过啤酒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犀川看着萌绘问。
  萌绘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我吃巧克力呢。”
  “啊?”川端喝着啤酒叫了出来,“小姐吃巧克力不嚼吗?”
  萌绘眯着眼点了点头:“会生虫牙的。我是绝对不嚼巧克力的……我的字典里没有嚼巧克力这个词。”
  “哪个字典里也没有呵。”犀川走向萌绘,“你是去了研究所吧。”
  萌绘坐在树桩上说:“嗯,上一次是坐直升飞机来的降落在房顶上没看见,这回看见了,真的没有窗户啊。围着走了一圈,一个人影都没有。就像个变电所似的……”
  犀川在萌绘旁边坐下点着了叼着的烟。一个学生正忙着给大家拍快照。
  “杂志曾经登过那个楼,就像水泥堆成一堆似的。……门口有个斜坡。”犀川说。
  “对。”萌绘答道。嘴里的巧克力好像已经吃完了。她打开一罐啤酒喝了起来。“啊,真好喝。帐篷也不错。可以舒舒服服地享受了……”
“你还说!”渊田边躲着烟边说,“光知道等着吃,不会自己去拿吗?”
  “老师,我……想了想那个娃娃的事……”萌绘小声对犀川说,“您知道那本叫《幻术》的小说吗?”(译注:梦野久作1935年发表的推理小说,中文或译作《脑髓地狱》、《混沌世界》。)
  “不知道,只听说过名字。推理小说?”犀川喝了一点啤酒。他自己也意识到头脑不太清醒了。他对于酒精真是一点抵抗力都没有。
  “对,最优秀的一部推理小说。一个叫梦野久作的人很久以前的作品……”萌绘解释道,“里面写到人被狐狸迷惑的事。给死人守灵时,死人晚上跑到院子里胡闹……实际上那是守灵的人无意识中像摆弄娃娃一样摆弄尸体,就是说,明明是自己动的,却以为是尸体在动。”
  “等等,我听不太懂你的话。”犀川红着脸问,“活人摆弄死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这个,可能是因为过度疲劳了……就像梦游症一样。”萌绘偏着脑袋,“我也记不太清了,也觉得有点难以置信……总之就是自己摆弄尸体,却只记得尸体动,那个……和小孩玩娃娃一样……小孩都意识不到是自己的手在动,还以为娃娃是活的……嗯,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不是很有逻辑性,不过我懂了。然后呢?”犀川说。
  “因为真贺田博士说杀人的是个娃娃我就想起来了。”萌绘说着,嘴对着易拉罐仰头喝了起来,“真贺田博士说她看见一个娃娃把她父母杀了。实际上她自己就是那个娃娃,她的意识脱离她的肉体看见了……”
  “有意思……不过事实也不能改变了。”犀川又喝了一点啤酒,他最多只能喝一罐,“不管意识怎样,真贺田博士杀人的事实都改变不了。既有目击者,审判也结束了。都十五年前的事了啊。我不太感兴趣。相比之下我倒对那之后她的生活很感兴趣。与社会完全脱离的十五年。真想见见她啊……”
  研究生滨中拿着盛着肉和蔬菜的盘子和筷子走了过来:“西之园,给你。”
  “啊,谢谢你,滨中。”萌绘把啤酒放在地上,双手接过了盘子。
  “滨中,不能惯着她!”渊田在远处笑着说。
  萌绘左手拿着筷子只尝了一口便叫起来:“好吃!谁调的味呀?”
  “不用调味。加的烤肉汁。”滨中回答。
  “汁是谁做的?”萌绘又问,“不只有酱油吧,这个……”
  “烤肉汁不是谁做的,是买的。”渊田把炒面放在铁板上说。火的那一侧留学生小吴正在切圆白菜。
  “啊?有卖烤肉汁的啊?……”萌绘站起来来到铁板旁边,“哇!炒面耶!我还从来没吃过呢……”
  “什么,连炒面都没吃过?”川端叫道。大家又叹了口气。
  5
  月色明亮,犀川美美地吸着烟。他为这三天的旅行准备了一大条香烟。他吸烟吸得很多。
学生们分成三组,边慢慢地喝带来的威士忌边说着话。很凉快,就像稍微开了空调似的,幸好也没有蚊子。谁都没进帐篷,大家都在外面舒服地享受着。
  除了天空四周漆黑一片。犀川放下了酒开始一点一点地喝不那么凉的可乐。研究所的副所长山根还没来。大家一边期待着萌绘带来的放了干冰的冰箱里的冰淇淋,一边等待山根的到来。
  八点多时天空中传来了直升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近但是看不见。声音又渐渐消失在北方。
  “是研究所的直升飞机。”萌绘看着天空说,“那是喷气直升机的声音。”
  萌绘很熟悉各种马达的声音。她常说她很喜欢汽车和摩托的马达声。因为喜欢听马达声,她的车子既没安音响也没安收音机。
  夜深了,话题自然地,不,是有意识地变成了奇闻怪事。
  以研究生渊田为中心,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讲短故事。但在场的都是学理科的学生,都不擅长这个,气氛热烈不起来。最害怕的是研究生滨中深志,三个女生倒是没什么。留学生小吴听不太懂日语,国枝助教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于是男生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萌绘身上,想吓唬吓唬她。但是也失败了。既没有谁见过幽灵、UFO,也没有谁相信这个。萌绘说比起幽灵她更害怕难写的汉字,大家都笑了起来。她说:“世界上我最怕‘颦蹙’两个汉字。”
   但仍有人兴致勃勃地继续讲编出来的故事。直到国枝桃子的一句“愚蠢,有什么意思”,才停了下来。
  快到十点了,看来山根是不会来了。于是大家开始吃冰淇淋。吃完后萌绘、小吴和国枝三个女生去野营地的小楼里洗澡。她们回来时学生们几乎都到帐篷里去了。
  犀川还不困,他想进帐篷前吸最后一支烟。
  国枝助教和小吴到女生的帐篷里去了。萌绘把东西放进帐篷里后又朝犀川走来。定睛一看,除了他们俩大家都不在了。
  “大家都挺有眼力的啊。”萌绘坐在了犀川旁边的树桩上。
  “就当我没听见你这么说。大家干了一天活,都累了。”犀川吐了一口烟,看着天空说,“好多星星。十五年看不见这么美丽的天空,难以置信啊。”
  见都没见过的真贺田四季好像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犀川有一点为自己的话吃惊。
  “不光是真贺田博士,研究所里的人大概都是。肯定现在还有人在盯着显示屏呢。”萌绘也看着天空。
  “但是那种生活方式也许也不错。”犀川说,“觉得自然美丽本身就是不自然的,说明生活很脏。生活在和自然隔绝的没有窗户的地方才能发现自身的美丽。因为做着无聊的工作过着肮脏的生活,才想要被称赞为自然的东西。”
  “这样的景色不知什么时候也要变为虚拟的,要在屋子里欣赏了呢。”萌绘说,“但一般的人都会有抵触感……”
  “大多数人都会觉得那种自然是假的。”犀川又点着了一根烟,“但是自然都是假的。人们必须接受电脑制作的自然。虽说是骗人……但人类应该认识到真的本来就没有……绕着圈子批评什么人性的丧失,都是废话。人类制作的工具中,电脑最像人,是最自然的。”
“老师,我能抽一支烟吗?”萌绘微笑着,“您说的骗人,是指对人有好处吗?”
  “虽然我不喜欢这个词,但就算是吧。”犀川说,“最好别抽,你还没成年呢。”
  萌绘嘟着小脸:“马上就到二十岁了。”
  “钳子刚发明出来的时候,有些顽固的人说用钳子不人性。说用那样的工具是堕落的证明。即使是火,刚开始的时候也有的民族坚决拒绝。但我们本来就是会使用工具的物种,回不去了。对此批评说寂寞呀、空虚呀的人才是丢失了人性呢。”
  “但是核能不是问题吗?”萌绘抱着膝说。
  “能量太大了确实是问题。”犀川说,“但是火也同样危险啊,还污染环境。水力发电、风力发电、太阳能电池,都在破坏环境。人类不可能干净地活着。我们本来就是破坏环境的生物,是几万年前靠破坏自然才被自然选择的物种,只是速度的问题罢了。要想减慢环境被破坏的速度,只能节约能源。还有……各个方面都应该使用电脑来保障能源。而要保护人性只能靠虚拟现实技术。必须先自欺欺人,然后才能谈对人性的追求。大家都应该待在家里一步也不出来,尽量不改变物体的位置……”
  “真贺田博士也说了同样的话呢。”
  “因为这是不言而喻的。”犀川说,“刚才为你特别挑了简单的词来说明……那个认识是没错的。我们研究人员什么都不生产,不负什么责任,但是只有我们才能想到一百年、二百年以后的事。”
  帐篷中有笑声传来。支着手电,好像是在玩牌。
  “嗯……您也觉得那个研究所是个理想的工作地点吗?”
   “嗯,是啊。我觉得是。”犀川答道,“可能的话,我也不喜欢和人见面。”
  “但是请您不要去那样的地方。”萌绘说,“您总是想到什么就去做……”
  “你才是呢。别担多余的心了,我是做不来的。”犀川笑了,“我也有很俗气的一面呢……最近自己发现了,吃了一惊呢。比如我爱抽烟,也爱喝咖啡,生活方式不是很合理。”
  “可是您不看电视,也不读报。”萌绘担忧地说,“好像光想着研究的事。”
  “才不是呢。我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和你聊天吗?……”犀川站了起来。
  “其实您也许并不喜欢和我聊天呢,只因为我是西之园恭辅的女儿才……”
  “西之园同学,”犀川慢慢地说道,“工作时间以外我从不做我不爱做的事。现在就是工作时间以外。”
  这么说着,犀川自己也觉得是在说谎。最近他的工作中分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的事多了起来。升了副教授后,非创造性的工作山一般地堆积,互相摩擦,讨厌的政治性的价值观像静电一样在他身上聚集起来。犀川觉得和西之园萌绘那样纯真的精神接触会碰出火花来的。
  “我现在去研究所,老师您来吗?”萌绘突然说。
  “啊?现在?”犀川吃了一惊。他看了看手表,“才十点钟……”
十点已经很晚了。但对于犀川这种惯于夜间活动的人来说还很早,可能真贺田研究所也没有正常的时间概念。而且,犀川很满意萌绘突如其来的提议。
  “傍晚去研究所的时候和他们说好了。”萌绘站了起来,“可能能见着真贺田四季博士哦。”
  6
  犀川跟从帐篷里探出头的国枝助教打招呼说要去研究所,国枝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犀川想,这个时候她还是什么都不说比较好。
  犀川和萌绘拿着手电筒在漆黑的路上走着。路上两个人几乎不交谈,只是萌绘闹着说她生来还是第一次经历这么恐怖的事。犀川从没有和女生两个人走夜路的经验。他的人生中还没有过这种浪漫。不,他想,可能还有更无聊的理由,那是什么呢……
  圆月高挂。天空神奇般地光亮。
  研究所在一个小山上,四周没有树。宽阔平整的土地并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楼大概有两层高,但因为没窗户不知究竟有几层。只有门口有光亮,楼本身像一个黑色的剪影,融入到四围的黑暗中去了。沿着缓缓的坡路上去就到了门口,再往里一些只见一扇鲜红的大门。见到这扇门之前他们几乎忘了色彩的感觉。是自然里没有的朱红色。这个颜色是人眼所能看见的颜色中波长最长的一个了。
  门口两边的墙上铺着白色的瓷砖,有一个类似对讲机的按钮。朱红色大门上的摄像头正对着这边。哪儿都没有标示研究所名称的牌子。大概是因为人们不会来这里吧。或许,这里拒绝人们物理性的进入。
  萌绘按了按按钮。
  “您是所员吗?”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女声。没有起伏的音调,显然是电子合成音。
   “不是。”萌绘答道。
  “请稍等。”清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声音识别。”萌绘回头说。
  “没问有什么事啊。”犀川睁大眼睛四下打量着。他对这个堡垒一样的建筑非常感兴趣。建筑本身和犀川记忆中的不相同,不像钢筋水泥堆在一起,而更像风吹成的。大概因为建筑质量很好,十五年的岁月并没使其老化。犀川想像着他们出于什么目的不要窗子呢,却想不出答案。
  等了大约一分钟,这次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请问是哪位?”
  “不好意思,我是N大的西之园。”不知为什么萌绘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们找山根先生。我身体不舒服,想找他要些药。”
  “啊,是来野营的吧。副所长吗?OK,请稍等……”
  话音落下,萌绘向犀川吐了吐舌头。
  “说说好了原来是撒谎啊……”犀川叹了口气,“稍不留神就被你骗了。”
  “不好意思,老师。”萌绘双手合十挤了挤眼睛,“您也别说穿帮了。”
  “真拿你没办法……”犀川咋了咋舌。
  犀川仔细一想,若她真的说好了晚上来研究所肯定一回去就告诉自己了。大概是突发奇想吧。萌绘大概是想带犀川到这来。他发现对她自己比预想的要不设防。
朱红色的大门像卷帘一样卷了上去。令人目眩的光从里面漏出来,只能看见里面的人的轮廓。让人联想到研究所的建筑本身就像一艘大大的宇宙飞船,外星人从上面下来的情景。
  “怎么了?”山根说。逆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对不起,这么晚……西之园头疼得厉害,请问您这儿有药吗?”犀川撒着谎。萌绘也作出痛苦的表情,说:“不好意思。”
  犀川本想说肚子疼的,可再一想肚子疼是不能走这么远的,就说了头疼。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能后退了。
  “啊,那么请进……”山根说着,作了个“请”的手势。
  犀川和萌绘进去后朱红色的大门慢慢落下。几米开外另有一扇铝门。空调开着,干爽的空气让人感到很舒服。
  山根穿着白大褂。他把手按在墙上一个三十厘米见方的玻璃上,慢慢报上自己的名字“山根幸宏”。
  “把右手放在这儿说自己的名字。”山根回头,指了指墙上的玻璃。
  犀川按他说的先把手放了上去。门上的一个摄像头正对着犀川。接着萌绘也把手放了上去,报出自己的名字。
  “二位将登记为来客。”和之前一样的电子合成的女人的声音说。铝门静静地滑向一边,开了。
  一进门就是一条直直的路。左手边有一片大厅一样的广阔空间,空间的另一边也有路。这些路前面都没有灯光照明,里面暗暗的什么也看不见。大厅的照明也很昏暗。
  “黛博拉,”山根突然冲着上面说,“呼叫所有醒着的人。”
  “明白。”和刚才一样的女低音。
  “黛博拉,问问谁有治头疼的药,让他把药和水一起送到大厅来……完毕。”山根说着,看着犀川和萌绘,“送到这儿来。”
  “黛博拉是谁呀?”萌绘问。
  “辅助程序的名字。”山根答道,“是台电脑。”
  “是以色列的一个预言家的名字吧。”犀川说。
  “啊,是吗?”山根好像不知道。
  三个人向大厅走去,周围的灯亮了起来。与此相反,刚才门口处的灯暗了下去。
  萌绘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照明灯,山根说:“这些也是黛博拉控制。”
  犀川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四周。“真不错……山根先生,我可以吸烟吗?”
  “可以。这里几乎没有禁烟区,在禁烟区吸烟的话黛博拉会提醒你的。”山根站着说,“西之园小姐,你没事吧?是感冒了吗?”
  “不,我总这样。忘了带药来了……”萌绘坐在沙发上,演得有模有样。
  “不好意思,说好了晚上去你们那儿却没去……”山根坐在犀川对面说,“其实……出了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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